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那是皇帝第一次选秀,一门心思在政务上,选秀跟走过场一样。
其实早在秀女面圣之前,进宫的名单就拟好了。
只是人有点少,太后让皇帝再挑几个。
皇帝随手一指,点了我。
他说:「就她吧,眼睛大。」
1
一切都很草率,我那个做知县的爹都没做好准备。
他问我是怎么在众佳丽中脱颖而出?
我说是因为太阳太毒。
明明我被晒得眯着眼,全程没怎么抬头,皇帝是怎么昧着良心说我眼睛大?
2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自己占一宫,不必跟人挤着。
我住的地方偏,俗称小冷宫。
离皇帝和别的宫妃都远,屋子不大,但冬暖夏凉,来的人都说好。
只是来的人不多,因为她们忙着争宠,而我入宫半年没被召见,还不配参与其中。
3
皇帝选妃,哪里是找对象,明显是找同事。
什么丞相,尚书,将军的闺女都弄进宫了,满朝文武,都是亲戚,这个王朝算是个家族企业。
我爹犄角旮旯的小知县,给皇帝提鞋都不配,我也不配让他睡。
4
半年后的冬天,外面飘着雪。
我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冷】字。
姑姑温瑾打趣我是不是寂寞了?
我把笔撂桌子上,墨水浸湿了纸张,好好一个冷变成了泠。
我气呼呼地说:「炭不烧了,真的冷!」
温瑾有些为难,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月内务府就给了这么点炭。」
这说明什么?
说明内务府被人包圆了,原本公道的公公跟着势利起来。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5
还好,在炭彻底没之前,皇帝翻了我的牌子。
那时候我快十五了,说实在的算半个大人。
6
皇帝李君阔,先皇第三子,二十三岁继承大统,在别家少年郎招猫逗狗的年纪已经干掉了自己的太子哥哥,把不成器却有莽夫之勇的二哥踹到牢里,余下弟妹个个乖如鹌鹑。
谁看了不说一句年少有为!
所以说好男儿志在天下,女人?
李君阔笑了,他母亲可是上一届宫斗冠军,
各宫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皇上,还有位秦答应你没见过呢。」
太后喝了一口茶,提醒道。
「被安置在那么偏的地方,又没个恩宠,也是个可怜见的。」
7
姑姑给的小册子我没看,留着烧炉子了,烟挺呛人。
等温瑾把汤婆子拿进房问我烧什么时,我如实回答了。
「咣当」水洒了一地。
温瑾慌忙愣在原地直道:「完了完了。」
我只觉得她大惊小怪。
8
我被翻牌子的那天下雪,裹得再严实也抵不住外头风寒,几乎是哆嗦着被抬上龙床,还好皇帝那儿暖和,还香喷喷的。
我这正眼睛咕噜咕噜转着,专心端详着顶上的帐子,一个脸就缓缓出现在我面前。
皇帝弯着腰打量着我,神色淡漠,像是在估量一件玉器的价格。
我也在打量他。
半年前远远看了眼,其实没瞧真切,这会儿细细地看,还真俊,比我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兄弟有气势多了。
「多大了?」
「十四,不对,快十五了。」
「才十四。」皇帝没了兴致,「这么小?」
「......」不是他选我进宫的吗?
9
我在被子里伸展不开,只能努力歪着脖子,想靠近他,生怕他把我退回去:「不小了不小了。」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眼神异常深邃,倒没有什么一眼万年的深情,却多了几分兴趣。
后来他告诉我,一般妃嫔头一次侍寝要不紧张羞涩,要不主动柔媚,没有一个像我一样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欲望,只有未脱的稚子之气。
可能他那一瞬间又忘了,我真的才十四,确实还是个孩子。
「你还挺心急的。」他问我,「知道要干什么?」
「睡觉?」我试探着回答。
皇帝笑了,原本冷着的一张脸绽放了浅浅的笑容,比那汤婆子还暖和。
「那就睡朕边上吧。」说着他帮我拿了件衣服扔我脑袋上,「自己钻出来,穿上。」
10
我俩躺着聊了几句,他问我家在哪儿,家里有谁,小时候过得怎么样?
我都一一回答了,并且批评了我几个混不吝的哥哥,平时喜欢捉虫子吓我,钓鱼从不让着我的恶行。
皇帝枕着手臂问:「那朕帮你罚他们?」
虽然他语气轻松,我却怕君无戏言,忙说:「别罚,他们也做了好多好事!」
「说来听听!」
「......」这就把我难住了!
我慢慢钻下被窝,幽幽叹了口气。
造孽啊!
11
我们那一家子,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我爹古板,我娘小气,我兄长不学无术。
都指着活一辈子,开心为上。
所以至今家里头就攒了点小钱,进宫前爹人前人后都苦着脸,在我房门前来回转悠,最终只望着屋里那摇曳的烛影,低声喊了句闺女。
我娘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给我置办了点首饰,还有一个镯子是她嫁人时娘家给的,一代代传下来,左右算个古件,娘说这也算嫁人了。
我那俩哥哥,不是东西,在我离家前才从烟花柳巷里恋恋不舍回来,一个满身酒气,一个眼睛通红,瞥了我一眼只是困惑,人后悄悄地说:「丑丫头,才多大就出门了。」
入宫为妃是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好事,我们家那群人都哭丧着脸,觉得我去送命。
虽然他们有各种缺点,但我知道他们爱我。
可惜了,我没法告诉皇帝,这不摆明了家里人不待见这姑爷吗?
「好事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但确实都是好人。」
我这么跟皇帝说。
皇帝愣了一下,直直看着我,确实,也就我这个年纪能坦坦荡荡地说他们都是好人。
这个世上,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
「那也不错。」他笑着说。
皇帝的手一下一下地顺着我散开的长发,舒服得像是在撸猫,舒服得我不想废话只想睡觉。
要知道平日里我一个人早早就睡下了,今儿个为了陪皇帝,强打着精神说话。
我眼睛慢慢合上,享受着被窝和炭炉,还有皇帝的体温带来的舒适。
意识模糊前,我想起一件事,虚虚攥起皇帝的衣襟,瓮声瓮气地问:「皇上,明儿个我还能来吗?」
皇帝跟着躺下,支着脑袋,迷蒙间我感觉一道目光正在我脸上逡巡,皇帝柔声问:「你想陪着朕?」
明明是柔情蜜意的话,我却听不出一丁点温暖。
但我太困了,没心思编谎话,只能断断续续说:「主要是你这儿的炭暖和......冬天太冷了。」
然后我的意识就遁入了黑暗,隐约觉着有人抱住了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12
好家伙,我们都在一个炕上躺下了,他连我名儿都不晓得。
终究是错付了。
就是去青楼点个角儿也得知道那是谁谁谁姑娘啊!
我气得差点从梦里惊醒!
13
翌日,我醒来皇帝已经起了,吩咐说我今天不用向皇后请安,让我好生睡着。
我也确实起迟了,没人提点我,果真误了时候。
一个小太监送给我一盘橘子,说是皇上赏给我的。
我回忆起昨天确实顺嘴提起过,家里人叫我小橘儿,哥哥们不这样,偏爱谐音,偶尔小驹,小马的叫我。
话都说这个份上了,他昨天还问我叫什么名字,那也确实太愚笨了些。
我叫秦桔,娘生我那天,梦到了一串桔梗花,只是秦桔,用桔梗花的音不好听,取了橘的音。
桔梗花高贵典雅,虽常见也不凡,花姿清高,有贵态,好养活,耐热耐寒。
娘说,小橘儿啊,虽然咱家不是大富大贵,但你也该有不一样的命数,你是伴着花开出生的。
可惜我不高贵也不典雅,像个泼皮破落户,所以娘又改了口,她说我辱没了那花。
14
侍寝之后我确实被赏了不少东西,内务府连夜往我宫里送炭火。
我被特许不用向皇后请安,别人议论我得宠了,还没来得及巴结我,第二天皇帝又翻了丽嫔的牌子,之后一个月都没来找我。
或许那筐筐炭就是暗示我,不用来了,你自个儿房里也暖和。
我眼巴巴瞅着门外,第一天等,第二天等,第三天我就不等了。
也对,宫里美人那么多,皇帝就一个。
他对我全是最特别的,但我对他来说,只是红墙里一朵照常来的野花罢了。
难为我回宫苦心搜刮了记忆,找出了童年的趣事,要是他再来找我,我给他好好讲。
可惜了,真的。
15
皇宫很大,就是御花园我都能走个半天,冬天没什么花开,人爱去梅林。
我也去了,其他几个娘娘坐一块聊天,说实话,你一句我一句地打机锋,云里雾里的,反正好话不多。
确实,这宫里能有几个真姐妹?反正我一个不熟悉。
我去了,她们逗我玩,把我当成个小孩,高兴了给我块糕点,每个糕点都要有个不得了的来头,简而言之就是,我这种小门小户的姑娘,来宫里不受宠,肯定没见过这些。
东西我都吃了。
害我?
没必要的,最多看不起我。
跟她们没话说,坐了半天吃饱了,脸也假笑僵了。
娘要是知道有一天我能这么文静乖巧,一定会念佛。
16
转眼新年,皇宫大宴,我远远地瞧见了皇帝。
高高在上,那举杯的手曾拂过我的额头。
我蓦然生出别样的情绪,进了宫我就是皇帝的妃嫔,皇帝就是我的夫君。
爹是娘的夫君,他们相爱着。
皇帝是我的夫君,我们不熟。
17
听着凌晨的梆子声,温瑾说:「小主新年安康,又长了一岁呢。」
十五岁的我,确实不应该天真了。
那骤然升起又不着痕迹落下的别样情愫,也该放下了。
18
「睡吧,到第二年了!」
我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门口的炭火烧得旺,我宫里的几个人都聚在一块烤火赏月。
除夕夜,没下雪。
前头传来几个脚步声,我茫然抬头,就见皇帝带着寥寥无几的几个太监踩着月光而来。
眉眼带笑,凌厉的五官被暖黄的灯光描摹出几分温润。
「小橘儿,新年快乐。」
他从皇后宫里出来,与我一起迎接新年。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膛了,寂静的空气里就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
或许十五岁还是太小了,不成大人。
那瑰丽的遐想仍旧萦绕在我的脑海,固执地认为皇帝是我的夫君。
宫人都各自散去,就留下我和皇帝烤火。
「暖和吗?」他问。
「暖和,我屋里头也暖和。」我说,「好多炭,都用不完。」
他揉揉我的脑袋,像是在哄小孩:「用不完就用不完,别冷着就好。」
我沉思了一会儿,坐近皇帝,想问他为什么不找我侍寝,又觉得这话没什么意思了,就转问:「皇上今天不应该在皇后娘娘那儿吗?」
「本来是在皇后那,偏生想你想得紧,就来了。」
这个男人......唉。
我靠着他,小声嘟囔着:「我可不想你。」
「朕听得见。」
19
我们一起迎来了新年的日出,准确来说是他一夜没睡,我大早上被摇醒,只为听皇帝金口一句:「新年平安长大。」
好重的祝福,需要清早扰人清梦。
说完他起身就要走,我强打精神想留住他,偏偏脑袋沾枕头的工夫人就迷糊了。
只嗫嚅着问:「我得下个月才能再见你吗?」
一时间我们距离很近,几乎是平等的,没隔着君臣的本分。
皇帝身体一僵,原本站起来又重新坐在床边,大掌轻轻拂过我的额头:「你且别心急,朕,我心里有你。」
20
他心里有我。
这么一句跟做梦一样的话,我翻来覆去在心里头琢磨,用簪花小楷在纸页上反复写。
冬天太阳亮得晃眼,我像捂着宝贝一样拿着纸,坐在石凳上品鉴。
到底皇帝有没有说这句话?
21
我宫里那群人,个个胸无大志,教坏年纪最小的我,一起闲散度日。
虽然不得宠,明面上我受封赏最少,私底下老有些个老太监宫女给我送东西,不是什么顶尖的玩意,却是缺不得的吃喝用度。
这样看来,我们一宫过得真不错,活脱脱米虫一样。
22
宫里的风云诡变纷杂无穷,新年伊始,起先得宠的丽嫔在升妃的半路咔嚓被打入冷宫了。
原因是她糟蹋了水果。
皇帝勤俭,真真了不起。
我赶紧把桌上啃了一半的苹果拿起来,把另一半也啃干净。
温瑾笑着看我瞎紧张,打量四下没人,才悄悄说是丽嫔娘家不行了,出了个混不吝的公子哥,天天逍遥,把老子那点破事当光宗耀祖的事直�N瑟。
自己�N瑟死了,那么大一家子,起得悄无声息,落得轰轰烈烈。
宫内宫外人人自危,还好,我哥哥们没混到坑爹的地步,我爹也穷酸得坦荡。
23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新年,宫里串门现象锐减,皇帝进后宫的次数也一样。
前朝,紧踩着新年的钟声,浩浩荡荡地开始肃清朝野。
24
当屋外桃树冒新芽时,天气逐渐晴朗明媚,出门伸个懒腰都暖和。
春光乍现,万物复苏。
皇后邀请众宫妃嫔游园赏画,我也忝列其中,还被皇后安排坐她边上。
第一次侍寝后,没给她请安,除夕夜,皇帝还从她身边折回我这儿,再见皇后,我心有不安,活像是欠她点什么。
她端庄典雅,待人温柔,举手投足的架势就是高门大户的贵女出身,是皇帝的正妻,是母仪天下的国母,是众花中的牡丹。
我像偷油吃的小老鼠,被她轻飘飘地一看,就明白了自己心虚什么。
因为我是妾。
我爹没娶小老婆,我娘是他最爱的人,隔壁土财主家老敲锣打鼓迎接新媳妇儿进家门,娘听到那唢呐的声儿,一脸瞧不上的样子。
是正房对偏房的轻蔑。
蓦然,我心里生出愧疚感,对娘,也对皇后。
不晓得皇后是否看我也如野花野草,桔梗也确实长在路边。
她离皇帝近,知道的或许也多得多,后宫乱中有序,闹虽闹过没出过大纰漏。
各宫妃嫔中好多人娘家大大小小出了点事儿,或升或降,这个节骨眼,皇后怡然自得,还能掐着日子说开春了,姐妹们聚聚,好气度好自在。
25
没什么花也要赏。
茶也就那味儿,也要品茗。
心口不一,人人强打着笑脸,新年一棒槌,把前半年的戏打翻,她们舞了这么久,才发现个个都是跳梁小丑。
尖酸的也温和了。
刻薄的也不挑刺了。
爱炫耀的垂头丧气坐在角落。
只有皇后端庄从容,噙着笑端详众人,每个人都提点着,似乎在关切众人,似乎在给她们安排后事。
「皇上这些日子忙,可能冷落了各位妹妹,且耐心等待着,该来的恩宠还得来。」
大家纷纷点头。
当然从头到尾没啥存在感的我,也挺从容,心想恩宠该来的还得来,那不该来的呢?
26
皇后赏了我一个玉镯子,说,开春做点好衣裳。
温瑾说,等了这么久,我的福报要来了。
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有我真糊涂装明白,说什么都沉稳地点头接受。
27
桃树开花。
皇帝召我去御书房。
我摘了朵桃花藏袖口,进屋大大方方放在他的墨上,黑中一点娇嫩的粉,好看。
他停笔笑着看我,我也看着他,相顾无言,情愫涌动。
最终他招招手让我到边上,捏了捏我的脸。
「胖了不少。」
几个月没见我不生气,这一句胖了着实让我吃不消!
我别开脸,回道:「长身体呢。」
「没见长高啊。」皇帝笑话我,「你长哪儿了?」
「......」
确实长肉了,但也长高了啊!
气死我了!他怎么能看不出来!
28
「今晚朕去你那儿。」
皇帝批完奏折对我说。
我给他研墨,脚疼手也酸,皇帝直着身体批阅奏折也一直保持一个动作,眉头紧皱,不晓得他累不累。
他拍拍腿让我坐上去:「朕掂量掂量你重了多少。」
不是我矫揉造作,是真的坐不下去,怕真重太多,不如留个朦胧的念想。
「怕压坏你,不坐。」
「这是圣令。」
我跺跺脚,吧唧,用力往他腿上坐下,企图极限一换一,伤害伤害他的千金龙体。
「嗯,一股桃花香,给朕闻醉了。」皇帝扶着我的腰,真的用力坐下去他动都没动一下,跟流氓一样在我脖颈处深吸一口气。
没说什么正经话,却不知道在哪儿学得浪言浪语。
「臣妾不喝酒,哪里能给皇上闻醉。」我偏不如他意,「怕不是皇上想喝酒了,拿臣妾做幌子。」
「嘶。」
皇帝在我后头啧了一声,我心陡然一震,觉着自己大胆了,这本性流露也不能对着才见两面的男人,不能对着皇帝啊。
正紧张着,就听到皇帝沉声说道。
「逸,」皇帝,哦不,李君阔说,「若没人,你可以叫朕逸郎。」
李君阔,表字一个逸。
我不如他愿,张嘴喊了声:「逸哥哥。」
其实我有点不好意思。
29
「逸哥哥就逸哥哥吧,小橘儿快些长大。」
我们差七岁,他停顿片刻后,拍拍我的后背,多了几分疼爱,竟然比我兄长更像兄长。
可他是我夫君。
这时候,我又怨自己年纪小了。
30
闲来无事,我也想漫漫光阴,在方寸的天地里如何度过。
逸哥哥不会一直陪着我,因为宫里也不止有我。
每次他来找我,我不是在屋里看书,一个时辰翻不了一面,聊以打发时光,不长学问。
又或者和温瑾学着打络子,她入宫久什么都会,跟她比我像个粗笨的丫头,毛手毛脚地弄坏了不少东西。
没有一天有十五六岁的朝气,像一只被豢养的狸奴,娇俏有余个性不足。
皇帝不来我这时,宫里人多又杂,别的娘娘嫌弃我小门小户,不待见我,我毛躁容易说错话,便躲着人不出去。
现在宫里清静了,皇帝常来我这儿,我便成日等他,又懒得出去。
「小橘儿闲来无事,可以去找皇后叙家常。」
李君阔命人送来新开的菊花,一盆一盆地把小院子堆得很满,花团锦簇中,原是霜天已至,再没多久我便十六了。
「臣妾不想去。」
恃宠而骄,我如今也有些底气和骄纵了。
一旁新来的宫女见我这般说话,吃惊地瞥了我一眼,又慌忙退了出去。
她出去时,磕碰到了门槛,发出点动静。
李君阔乜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小宫女。
或许她犯了什么事,李君阔不喜欢我身边有陌生的人。
31
我还是去了皇后宫里。
晨起去请安,李君阔特地过来叮嘱皇后,多留意留意我。
他跟皇后说话,却盯着我,眼睛里藏着光。
我有些生气,不能表现出来。
这头的小动作并没有影响皇后,她置若罔闻,只一派端庄恭肃地说好。
其他妃嫔左右打量我们三个人,皇上皇后盯不得,便各个看我,要把我瞧出花来。
那我还能推辞吗?
32
往后的日子,我隔两日就往皇后那儿去。
温瑾给我捏腿时,估摸着手感,欣慰又有点揶揄地说,小主结实不少。
当夜我侍寝,让皇帝揉。
「好摸吗?还舒服吗?」我急切地问。
曾经李君阔搂着我睡,捏着我腹部新长出来的小肉,说软说喜欢。
我猜他不会哄我,他定是喜欢这样的。
李君阔没推辞,真把我揉了一遍,最后咂摸着,说:「肥瘦相间,上好的小猪。」
这一刻,我懂了。
他嫌我日子过得太舒服,长胖了。
33
皇后不爱说话,身边却有很多人。
她们都是热络的,总爱叽叽喳喳闲扯,皇后从不责怪她们。
我去了,有许多宫女陪我说话。
皇后见我闲,每日想着法子教我点什么。
琴棋书画,她都精通。
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而我让人带蛐蛐儿进来,怂恿皇后陪我玩。
或许是相处久了,我能感觉出来,她只是面上冷,所以也不再怕她。
「皇后娘娘!」我喊她,我选中的蛐蛐儿输了,给皇后选的赢了。
她不参与,只坐着看书,闻言抬头瞥我一眼,动作都没变:「那本宫的将军跟你的换。」
这好像是个解决方法。
不知是不是错觉,余光中,我看到皇后微微上扬的唇角。
34
我入宫三年,没见过家人,只偶尔收到些信。
大哥娶了妻,如今侄子也安然在嫂嫂腹中,娘亲说大嫂虽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是个泼辣的人。
二哥带大哥出去胡闹,大嫂嫂敢挺着孕肚追着大哥打,绕着门前的一棵柿子树来回跑。
旁人看了吓得一身冷汗,叫她姑奶奶。
娘写道:【大夫说了,再有些日子,等下了雪,小娃娃也该出生了。冬天出生好,不怕冷,不像你三伏天生的,火一样的性子,不让人省心,却又粘人的紧。】
她尽可能捡一些趣事说,但回忆过往总让人些许惘然,到最后才在犄角旮旯里写了一句。
【家里安好,只是常想你,怕你受委屈。】
委屈二字上有泪渍。
勾得我有几分伤心,那天便躲懒在屋子里,说身上不痛快。
35
我悄悄哭,努力不让人看着。
但这皇宫一寸一厘都是皇帝的,当日下朝,皇帝便来问我怎么了。
「想家了。」
我不瞒他,也料想他能猜出来,这宫里门禁森严,我眼下也是盛宠隆重的,送进送出点东西都困难,当然也有我不爱到处走动,打通关系的缘故。
「离得是远了些。」李君阔忖道,「你二哥如今中了举,你若是想,朕便提拔你父亲,在京城谋个职务,可好?」
这是天大的恩赐。
皇帝最厌外戚干政,早年那些门阀贵胄送进宫的妃嫔,得宠得轰轰烈烈,没落得悄无声息,宫里争宠之事常有,但几乎没有去借恩宠为家族谋利的。
两年前的肃清像待发的箭,不知道射向谁,大多本能地躲远些。
我不敢沾,但心中隐隐藏着期待。
小地方的县官,一跃至天子脚下,何等殊荣,哥哥喝醉了都不敢说的狂话。
「可以吗?」我问,飞快地瞄了眼皇帝,如蚊子哼一般。
李君阔笑了笑,搂着我的腰,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想,便可以。」
36
可以吧。
反正没多久就传来了我父亲升官的消息,阖宫上下来给我道喜。
这是一个暗示,大伙心照不宣。
我如今的地位不一般了,没人能小瞧一个县官的女儿。
37
父亲升官,一家子丁零咣啷,簇拥着来到天子脚下,又提前托人,用平生的积蓄攒攒买了个京城近郊小小的一府邸。
我本要贴补些,反正在宫里也用不了什么钱,但母亲不收,说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
父亲好面子,又兼总觉亏欠我,嘴上倔强,说我由奢入俭难,也该存着为自己考虑,毕竟那是宫里,不能仗着皇帝一时半会儿的宠爱而不顾以后。
我不懂,不懂一时半会何意。
于是,那天我去了养心殿找李君阔,在廊上正走着,听到两个宫女倚靠在一起闲谈的片语。
「听说今个儿太傅提议让皇上大选,说咱们皇上登基四年有余,如今膝下无一儿半女......」
我顿在原地,像劈头盖脸被浇了一盆水,凉到脚底。
原来,宠爱真的是有时间限制的。
38
头两年我不怎么侍寝,宫里妃嫔多,他轮着换,也得排半个月到我。
后来死的死,疯的疯,打入冷宫的打入冷宫,花儿都没来呢,就谢了,那些个女子姓甚名谁,也就如过往云烟,被新一年的爆竹声炸开,绚烂又短暂。
留下的,值得记忆的,除了皇后,也就是些不出彩的,乖巧的姐妹。
秦答应,太常寺少卿之女,在闺中便以恭顺闻名,长相清秀,说话声小小的,柔弱姿态,除了晨昏定省,永远不知道她猫在哪儿,她好像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又好像什么都会,上回元宵佳节,弹琴吹箫题字画,她都参与,就是不得头彩。
洛常在,太医院院使之女,擅厨艺,自个儿求着皇帝给她专辟了一个小厨房,她每日�意列┏缘模�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宫女太监都能分一口,为人也算和善,没什么架子。她上头有个姐姐,嫁给了皇上的三弟晋王做侧妃,隔年生了世子被抬为正妃,夫妻琴瑟和鸣是京城少有。她从小到大被姐姐压一头,便总爱斤斤计较,听过一件趣事,皇上有一回去看她,闲聊到豆腐的几种做法,两个人竟然争辩起来,常在一路追皇帝到门口,问她咸豆花好还是甜豆花好。
宸妃,左翼前锋营统领之女,皇帝做太子时便入了府,武将之后,家中长女,千娇百宠长大,又是宫里唯一的妃,高个儿吊梢眼,总是斜着看人。更是有武人的飒爽,好耍长枪,只是宫里不准存这些利器,她一杆长棍也舞得自在,为人严苛讲究排场,不轻易动怒,怒了无论是谁(除了皇帝皇后太后)都逃不了一棍子伺候。
现在宫里,连我,满打满算五个妃,相较三年前的盛况,略显萧瑟。
加之如今皇帝忙于政务,就是进后宫,十有八九也是来找我......而我的肚子......
李君阔是皇帝,而我总是忘。
39
虽从理上,我能想明白,但于情,我仍旧有些难受。
于是,我有些日子没理他。
他也有所察觉,李君阔耳聪目明,猜出其中缘由。
之后养心殿外头传来阵阵歇斯底里的哭求声。
当日,太后便把我叫到她宫里。
40
「听说庆贵人近些日子身子不爽利?」
太后慈眉善目,因为保养得当,看着年轻,只眼角有些细纹,像观音。
她笑着问我,身边还坐着皇后。
皇后每日都来陪太后,倒也不是为了我,这会儿偷瞄着瞧我,茗茶不说话。
我感觉好大的压力。
「是......是有些不舒服。」我扯谎时嘴巴打结,皇后一听笑了。
太后到底没为难我,她是一等一的温柔之人,先帝在时便是贤妃。
「皇帝年轻,难免冲动,你心里出点小毛病,他不为难你,却要为难下面的人,阖宫上下,为你们的一点小脾气,弄得是人心惶惶,庆贵人,你自己掂量着,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妒妇?
41
今日我侍寝,我自己找李君阔说要侍寝的。
他当夜踏月而来,拉着我的手,指间都有汗。
「你闹什么?」我问,眼圈发烫,有些恼。
「不闹一下,你怎知朕的心意。」
我头发披散着,他顺着脑袋直抚到腰,抱住便不放了。
「小橘儿,朕是皇帝,但我是你夫君。」
一字一句,比千金重。
42
大选的事定了下来。
我升了嫔,没有缘由,太后抬的,说我贤惠懂事。
我撇撇嘴,剥着橘子问父母进京的事。
还好,有事能分一下我的注意。
43
父母甫一进京,那头的消息就插着翅膀飞到我耳边,与此同时,宫里紧锣密鼓地张罗起选秀的事,总见到宫女太监来回忙不迭地走。
好似过节
反而是我们几个休戚相关的妃嫔,跟没事人儿一样聚在一起打牌九。
她们打,我看着。
我在家和兄长父亲玩过,也算是牌桌上长大的,听秦常在说得了新奇玩意分享,还以为是什么,结果......
我玩剩下的。
我跃跃欲试,却被宸妃一胳膊推开,坐在了边上的软凳上。
「小孩子家家的,玩这个做什么。」
她说话尾音总扬起来,好像准备随时给我一嘴巴,我顿时嗫嚅着闷躲到皇后身边,找个靠山。
「庆妹妹也有十七了,哪儿还小。」洛答应心直口快,最不怵宸妃,「您啊,也就是自己想打,没人敢抢您的位置。」
宸妃的眼梢瞬间扬起,把洛答应瞪到,若是她手里有根棍子早就抽在洛答应身上了,但到底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再嶙峋的性子也被磨得圆滑了些,所以她只能用细长的指甲在洛答应的额角戳出个圆点。
「本宫想玩?本宫想玩还凑不齐这一桌人,用得着跟橘丫头争?」
洛答应笑着讨饶,黏糊糊的:「好姐姐,妹妹嘴快瞎说的,您哪儿稀罕这些,也就我心里当成宝贝,跟秦姐姐钻研学问似的钻研半天。」
她又是倒水,又是喂糕点,扮了回伏低做小的丑角,才把宸妃的笑脸给拧回来。
而我跟秦常在坐在一起,就看她们闹,我俩是本家,她性子恬静,我们亲厚些。
这场牌还没打,因为皇后被选秀的事绊住脚,还在前厅处理。
午间窗外是蝉鸣,屋内宫女轻柔地扇着冰,果香氤氲在空气里,女儿家的娇俏笑声,桌椅的碰撞声......
一切都是那么地舒服安静,让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小县城书房里的一个午后。
我和母亲说,若是有许多姐妹相伴,热热闹闹地每天打闹就好了。
一语成谶,如今这日子,好得让我感觉不真实,好得像易碎的琉璃,想到这,一时间我眼眶发烫。
44
「妹妹,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的一点点异样逃不过秦常在的眼睛,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关切着。
「你若是想打,我......」
正在这时,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向窗外,是礼部派来的太监在风风火火地走动,她顿时沉默了,显然会错了意思。
秦常在像过来人般,老气纵横地拍拍我:「男子三妻四妾已是常事,何况皇帝呢,我看皇上太后都是看重你的,你也不必太过伤心。」
想来,我善妒的名声在宫里传得很是响亮。
不枉李君阔说的那句话:「小橘儿小小的人养了颗小小的心。」
我也没解释,解释不清这突如其来的伤感,我便将错就错,笑着摆摆手:「眼睛睁久了,刮着疼。」
45
「本宫知道了,你去让人告诉母亲,看好那丫头,不许......」
过了很久,皇后才走进来,还在和身边的宫女叮嘱什么,神色严厉还有点无奈。
皇后见我坐在边上,又眼巴巴的样子,招招手让我坐上她的位置,自己坐在边上看我打。
「本宫没玩过,看着你们玩就好。」
她淡淡道,轻飘飘地对我说:「玩吧,输了算本宫的。」
「!!!」
我两眼放光,那我可大胆玩花活了!
46
一个下午就荒废在打牌九上了。
皇帝来时,我正财迷般数金叶子,下座的三个姐姐,脸都输绿了,而皇后早就支着脑袋在软榻上眯了几觉。
她夜里总是睡不着,眼底的乌青若没有遮掩,浓重得吓人,可一到早上就容光焕发,井井有条地开始处理后宫中事,似乎不需要休息。
如今睡这几刻,仿佛偷来的光阴。
李君阔拂过我的后脑勺,见我坐皇后的位置,批评中带点宠溺:「没规矩。」
他来并不是为找我,而是与皇后有事商谈,他让我在外面等着,晚上陪我用晚膳。
我等着,总觉得心口突突转动。
等他与皇后一齐出来时,皇后带着一丝愧疚地觑了我一眼。
我有点慌。
47
温瑾给我带了两个消息。
各家秀女一日前已入住储秀阁,今年的秀女里最受瞩目的便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安庆郡主叶易微。
叶家三代官拜丞相,世袭定国公的爵位,其祖父迎娶了先帝长姐,夫妻和睦但子嗣稀薄,一脉单传,公主万分宠爱,每次进宫都带着,先帝与定国公一同长大,情同兄弟,加之先帝幼年体弱,药石难医,请民间一巫医医治,说要亲人之血为药引,定国公主动请愿,做了先帝十余年的血引子,先帝深受感动,叶家更是荣宠不断,可谓是当今第一大家族。
但定国公膝下无子,纵使得子也未有活过两岁的,传闻是因为定国公做了药引,坏了自身运势,用叶家的命给先帝续命,先帝感动之余深感愧疚,叶家两位嫡女出生时便破格封为郡主,常伴君侧,千娇百宠,风光无限,就是先帝自己的公主也比不过的。
皇后叶易情的姻缘从她出生开始就被指定为当朝太子,无论谁是太子,她都是皇后,因此自幼就是按照皇后的礼仪规矩教导的。
而安庆郡主叶易微则自由惯了,视皇宫如自家后院,来去自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
如今叶家两个女儿都进了天子后院。
温瑾说,叶易微进宫时便浩浩荡荡,带了四个婢女,未进储秀阁而是直接住进了太后宫中,下午便破格进了御书房。
皇后并未管教。
我听罢,脸上出现了没见识的惊诧,原来还有人可以这样进宫?
但更让我诧异的是,李君阔怎么会让她随便进入御书房?
他在御书房批奏折时最不爱别人打扰,即便是我,也是在他通传召见时才会去,平日里贸然不会去。
或许是我有一瞬间的失落写在了脸上,温瑾俯身拍拍我的后背,安慰道:「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情谊。」
我勉强笑了笑。
还好,第二个消息是个好消息。
父母兄长进京了,二哥参加武举,一身蛮力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
而李君阔上午接到消息后,不仅给家里拨了赏赐,更给大哥安排了官职。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宫里旧人里我最风光,新人里......无限春光。
48
粥多僧少。
偌大的后宫,妃嫔都四散住着,没有皇帝光临的深宫,少了肢体的相拥,琳琅满屋也显得冷清。
如果李君阔没有来找我,我便会在宫里到处逛,去各宫串门。
以前不敢,现在宠壮怂人胆,加上父母都来到了身边,更骤觉圆满,走哪儿都腰板挺直。
人家也说,宠妃就是不一样啊,你看庆贵人就步步生风,不然怎么说龙气养人呢。
我听了后面红耳赤,臊得慌。
这事儿我后来跟李君阔说,躺在他怀里,挂在他脖子上,说完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粉红的牙印,两颗虎牙的小尖尖格外明显。
李君阔看着金贵,实则皮糙肉厚的,哼都不哼一声,还捏着我下巴,用拇指玩我的虎牙,好像在逗狗,企图把我虎牙磨平了。
我被迫昂着头,一脸嗔怪。
「干什么呀。」我说话含糊不清。
他仔细瞧我,笑说:「看看龙气有多养人,把人养得伶牙俐齿。」
总是打趣我,把我当成个傻子。
「太后说,你昨儿去请安时冒冒失失地走路,把宸妃都撞了,要不是宸妃扶住你,你要整个人磕到门框上?」李君阔终于不再玩那颗千疮百孔的牙,转而把我按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十分有力,「这可不是走路带风?那些小宫女说错了?」
我哼哧哼哧地不说话。
「小心点,真摔着可怎么办。」李君阔话里倒没有责怪,只是有点怅然,「两日后大选,宫里必然会多些新人,撞了宸妃她会扶你,若是撞了不扶你的人,该如何?若是她们不扶你,还要推你一把,又该如何?」
「为什么要推我?」
「因为龙气养你,就没法均沾地养他们。」
这话说得,我舔舔唇,吃力地仰头也只能看到他的喉结,感受到李君阔搂住我的胳膊愈发用力,以至于失去了耳鬓厮磨的温柔。
他好像很害怕失去我。
「朕想看到你好好长大的样子。」
49
好好长大。
长大与好好长大是不同的,只要活着,人就会长大,但是好好长大是如何地长大?
我不懂,但也没问,像过往一样一股脑傻笑着答应,重重地点头,鼻尖蹭过他腰腹上的沟壑。
李君阔呼出一口气,说痒。
那天是火热的,收不住头一般,我们都有点后怕。
其实我应该是理解的,因为李君阔是皇帝,皇帝掌管天下事就会顾不到我,他若是全心顾我,那就要对天下做出舍弃。
这后宫之中,能保护我的也只有我自己。
他想要我好好长大,不想我摸爬滚打地长大,最后长成一个让他陌生让我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50
知晓他的心意,我说不感动也很假。
跟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两日后我佯装不在意地路过了储秀宫。
秀女们正鱼贯而出,在姑姑的带领下去面圣,我只是个嫔,没法参与大选。
看着眼前的小姐们,面容比花娇嫩,或娇笑自信,或惴惴不安地捏着衣角,各色的新衣裳垂挂在身上,遮住玲珑身材,没有人敢对今日不上心,穿戴出最好的服饰,涂抹最精致的妆容,拿出最得体的姿态,等待检阅与挑选。
我遥遥望向她们,她们也偷偷觎向我。
今日太阳毒辣,我站在屋檐下,身后跟着长长的宫人仪仗队,温瑾为我撑伞,小宫女在一旁轻柔地用团扇扇风,宫制的服饰奢华却不繁琐,与那群晒红了脸的秀女相比,我实在好整以暇。
她们看向我,眼神中有清晰可见的艳羡,又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我与她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比时间还厚的屏障。
我蓦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三年过去了啊......
进宫以来我觉得自己毫无变化,但是......
原来我在好好长大。
51
这束束目光中,一个最扎人。
「最前面的那个秀女是谁?」我颔首。
「是安庆郡主。」怕我忘了,温瑾补充,「她是定国公家的二小姐,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我讷讷地哦了一声。
似乎有人有意使然,这些天我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位阖宫上下闻名的安庆郡主。
大队人缓缓远离我的视线,连同郡主火炬般灼人的目光。
「她好像很讨厌我。」我低声说,只有温瑾听见,「和皇后娘娘很不一样。」
「皇后娘娘自小在太后宫里长大,安庆郡主在定国公府里长大。」温瑾解释,「皇后娘娘与郡主并不算多熟稔。」
「不是说安庆郡主常常入宫......」我顿住,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来见皇后娘娘的......」
那我似乎懂了她为何不待见我。
52
最终只有三名秀女成功入宫。
比起我那次十几个入选的盛大场面,这次的选秀结果只能用朴素来形容。
安庆郡主叶易微,入选自不用说,被封芳贵人,加上家世,比我尊贵不止一点点,现入主景仁宫,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礼物赏赐便像流水涌入,那些个金银玉器琳琅满目,她不屑地瞥了一眼,连谢也谢得不诚心。
当然这是听送礼的小宫女嚼舌根的。
毕竟所有人都礼数性地送礼,我不送,准是显得小性子,小家子气。
于是我把皇帝给的一块玉珊瑚加上些布料首饰,一股脑都托人送去。
反正我也用不着。
「芳贵人好大的排场,说了句放那儿吧,给咱们指了个角落,眼都没抬,出门时奴婢还听到她嫌弃咱们的玉珊瑚俗气,嫌咱们衣料子过时。」
这宫女嘴快又碎,我平时不管束她们,兼我自己年纪小,她们并不怵我,口无遮拦惯了。
今时不同往日,我看向温瑾,温瑾轻轻瞥了那宫女一眼。
「人后莫弄是非。」她不咸不淡道,把人打发走了。
53
叶易微珠玉在前,剩余两位进宫的秀女,就难免被忽视些。
一位舒答应,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年十七,小家碧玉,有一对梨涡,笑起来很甜,听说他庶兄从商,富得流油,别人进宫带贴身物什,她带了成箱的金子,别人要讨赏赐,她给各宫的妃嫔送金子,谁看了不说声大气。
可惜,她所住的翊坤宫主位是宸妃,是个直爽率性之人,不爱财,反而讨厌这种一见面就送钱讨好的行为行当,算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一位刘侍选,这位就有的说头了。
「刘侍选不仅眼睛像您,就连出身也与您相似。」
一个知道内情的小太监偷摸告诉我,当时大选,他在边上当差,好多八卦都是她告诉我的。
「直勾勾盯着皇上,皇上一晃神,本来要让她撂牌子,但太后娘娘见皇上愣着,以为他喜欢,就给她赐了花,皇上哪儿好拂太后她老人家的面子,只能答应了,闹得之后的几轮皇上都没心思选了。要奴才说,她这条件本是入不了宫的,全靠那双眼睛,沾了您的福。」
「有多像?」我好奇,当年我入宫,李君阔也说我眼睛大,「很像吗?」
「一般像,当然没您的水灵。」
这太监笑得一脸谄媚,一听就不是真话。
于是我决定自己去看看。
54
刘侍选的住所叫落璎阁,名字美,却是个邪门的地方。
那里背靠冷宫,与其只有一墙之隔。
先帝许多不受宠的、小产的、害人终害己的妃子曾在那里郁郁而终,传闻那些妃子里有冤屈而死者,冤魂半夜啼哭,鸡鸣不止,还有个打扫的小宫女进去两天,便在宫院里一棵大树上自缢了。
这么来看,它比冷宫更可怖,里头的床榻桌椅不是一般的「简朴」。
属于一比一还原冷宫,冷宫之外的单人间。
李君阔继位以来,没给任何妃嫔扔到这儿。
刘侍选是头一位。
可想而知,周围的宫人会怎么看待她的前途。
「这个刘侍选,咱皇上本来就不愿意选进来,一进宫就被扔到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啊。」
刘侍选坐在屋内,两个宫女聚在廊上,嗑瓜子闲聊,丝毫不顾及这些嚼舌根子会不会被里头的主子听见。
不受宠的妃子,没有未来的妃子,连最底层的婢女都不如。
「阖宫上下谁不是礼来礼往,只有咱落璎阁,比隆冬还寒,别说外头钱财进不来,就里头那位......」想到什么,另一个小宫女嗤了一声,白眼快翻上天,「兜里怕是比我干净。」
她以前在宸妃宫里干过,那可是肥差,无疑助长了她许多气焰。
宫女叹一口气:「要是我没手滑,把宸妃娘娘的剑磕地上,怎么会沦落到这儿伺候她。」
「可怜咱们,跟着来这儿受苦。」旁边的人用胳膊杵了杵她,「那些传闻......你听过吧,我一进门就觉得浑身发冷,邪乎得很。」
55
他们说得旁若无人,我站门口,略显尴尬。
这宫真小,婢子还没前去通传,先把里头的龃龉听个遍。
「咱先走?」
我想下次来也一样,不必紧着人家落魄的时候去踩一脚。
然而,我这声势浩大的一群人,来容易,走就不那么方便了,后头一个小太监没站稳,给宫门碰出一条缝。
里面的两个宫女本来就在谈论鬼神,门被推开,顿觉阴风阵阵,起身呵道:「门口谁啊!」
我挺直腰板,拨了拨鬓边的垂落珠穗。
身后一群人也站得笔挺。
就很气势汹汹,宠妃的牌面大伙儿拿捏得极其到位。
温瑾扬声答道:「庆嫔娘娘来探望你家小主。」
里头的人声顿时弱了,门被小太监推开,三张脸尽显谄媚。
我很讨厌这种嘴脸,偏偏宫里许多人都喜欢摆出这个样子,把自己摆得很低,企图以其在缝隙中讨得活路,这是生存之道,我无权责怪。
只是不喜欢罢了,或许是野惯了,我身上有些京城贵女没有的率性与大胆。
即便是对着皇帝,我也是毫无保留的。
也确实,凭借着格外偏爱,几年来,这种本性没被磨灭。
所以我偶尔会和皇后谈心,是我单方面的絮叨,说道些看不惯的事。
皇后就会停止翻手上的书,静静地望着我,说:「你已经占尽了许多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机缘,所以不能看不起任何努力活着的人,你眼中的温床或许是他们的苦海。」
皇后是我的良师益友。
今天,我看到了一个一脚踏进苦海的人。
刘侍选身子伏得很低,请安的姿势显得十分卑微。
「参见庆嫔娘娘。」
我让她起身,她一直侧着头不与我直视,应当是听过那些闲言碎语,怕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可是妒妇一个。
56
我可没空手来,带了些薄礼。
加上我和善,宫里人都说我和善又面善,刘侍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看向我。
我很吃惊。
她很像我,但我年纪比她小,或许该说我像她?
她眼睛如我一般形状,只是瞳孔颜色要深了许多,增了些许锐利和深邃,而她的五官也与我有七八分相似,但我的鼻尖要圆翘小巧点,她鼻梁更耸,五官看着大。
最不一样的,是嘴唇了,我上唇薄下唇厚,唇峰更明显,而她,是薄情冷性的薄唇。
这让她不笑时难免流露出一丝刻薄的苦相。
而我......像地主家的傻姑娘。
我在看她,她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黑沉的眼睛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突然笑了:「原来我和娘娘真的很像。」
她像是长大了的我。
我和刘侍选坐在软垫上,那软垫很像我幼时家里的棉垫,有点粗糙,却让我回忆起母亲兄长,尤其是刘侍选身上的布料,我进宫时好像也穿了这一身,但与她荷叶青色不同,我是浅湖蓝的。
闲聊中,我还得知我们父亲都是县官,甚至管辖的地方只相距不过二十里。
巧,太巧了。
我吃惊得一时间没顾暇礼数,眼睛瞪圆,半张着嘴。
还好温瑾轻咳提醒我,我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
每次我不好意思,都会挠鼻尖,然后眼尾余光扫身边的人,像个偷腥的小老鼠,或许是俏皮可爱的,李君阔见我这样,总会捏我的脸,拉成一张饼。
我再抬起头,发现刘侍选正看着我。
那神情十分专注,又若有所思。
「如果我早些进宫......」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门口的洪亮的传唤声打断了他。
「娘娘、小主,皇上来了。」
57
皇上来了!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落璎阁闪出慌忙的火光,零散几个宫人跟着动作起来。
刘侍选从未这么近见过皇帝,露出了浓重的惶恐,仿佛是用了毕生所学行了个格外标准的礼。
我被这种情绪感染,差点给李君阔磕一个。
李君阔在外头总是摆出不苟言笑的君王架子,冷气冻到眉梢,然而见我膝盖骤软的样子,也没忍住闷闷地咳嗽一声。
我抬眉,他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怕什么呢。
那眼睛仿佛在说话。
我又揉了揉鼻尖,觉得自己有点现眼。
可转念想,我拜得这么端庄郑重,他凭啥还笑话我,瞬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
佯装凶悍地瞪了他一眼。
皇帝没有让起身,所有人都耸起脖子低头,只有我,我和他旁若无人地进行眼神的交锋。
「都起来吧。」李君阔沉声道。
他拉起我的手,我顺势站到他身边。
「平白来这儿干什么。」他问,低头凑近我轻声问,「让朕一顿好找。」
「找我做什么,太后娘娘不是找你吗?」
大选一事虽然由太后、皇后一手操办,但皇帝作为主角总不能一点不过问,比如当下最重要的,需要他切身参与的事,三日后谁第一个侍寝,这事儿,大家还是尊重皇帝的意见的。
「落璎阁外头埋的陈年老醋,谁给启封了,都往朕鼻子里钻。」他揽着我,指腹安抚一般地摩挲着我腰间的软肉。
不偏不倚,碰着痒痒肉,我差点没惊叫跳起来。
然而三年的深宫修习还是初见成效,我一咬牙,敛眉垂首,把自己绷成一块石头。
李君阔见我这样,笃定我是吃醋了,低低地啧了啧。
我暗暗骂他,这个人确实有点脑疾。
我哪儿那么多心肠去吃这些醋!
可是人前得给他面子,唉,好气!
「皇上。」
正在我们之间风云诡谲较劲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这怎么搞的,给忘了,还在人刘侍选的地盘上,我们白白把人冷落了,更遑论还悄悄谈起侍寝一事,就好像科考考官在考生面前出卷,透题透到家了。
她一出声,屋里头那些假装自己是空气的宫人们又活泛起来,眼睛直溜溜地瞟过去。
要是她能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脸,就算第一个侍寝的不是她,到底没被人真抛之脑后。
未来还有着落!
我仿佛也能猜出周围人的心思,跟着眼皮一跳。
或许刘侍选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见她娇滴滴喊完,又搅着手帕无措起来,两腮绯红漫过耳朵,别有一番可爱。
这是新人最可爱的点了吧?
我后来会估摸出结论,少女的娇羞恰到好处,未经污染的灵魂像含苞待放的花,满怀期待与憧憬的样子,在这深宫里,总是可爱的,无论那个人结局如何。
而老人进宫久了,从容一分,习惯一分,麻木一分,虚伪一分,爱恨交织一分,把花苞碾落了,清水染浊了,就失去了最开始得天独厚的优势。
所以男人喜新厌旧,大约是可以理解的。
刘侍选说完,又低头摸了摸鼻尖,用余光从眼尾觎向李君阔。
低首偏脸的角度,下颌没那么分明,钝一点。
更像我。
她在学我,只消相处的半炷香时间,就把我这个习惯的动作学了个七八。
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像儿时上私塾,隔壁二妞抄我作业,还赢过我得了先生的赞许。
那时,我被气得在家里撕书打滚,说再也不上学了,娘就抱着我,说那先生有眼无珠,真学问永远是真学问!
刘侍选一看是有所准备了,我摸鼻子,那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她......仿若能精准地把握住自己的脸哪一寸最为动人,于是落在我的眼里。
像我,但又有几分成熟的美。
那种被人冒名顶替的烦躁感包裹住我,我一个平和的人也感觉到一丝愠怒,还有点慌张,如同没有温习功课却被先生点名回答问题,戒尺就悬在脑袋上方。
真学问永远是真学问。
我有点担心,昂头看向李君阔。
「嗯。」李君阔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皱了下眉,回答得十分敷衍,甚至没有等刘侍选再开口,便拉着我往外走,「你好好待着,没事别出去。」
撂下一句话,像五指山压住猴王,金口一开便是禁令。
我被牵住手往外走,还是没忍住小心眼:「你看到刘侍选了吗?」
「看到了。」他漫不经心。
「她像我吗?」
「像长坏了果子,不像你。」
「......」我沉默片刻,「所以我是果子?」
「你是小橘儿。」
橘儿也是果子,他嘴里没有好话!
还不等我发火,他又说:「以后没什么事儿就别去落璎阁,不吉利。」
不吉利?这可不像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
「我可不信那些。」我眉飞色舞,表现得很大胆,还嘲笑着身边的人,「你还信这个?」
「不信。」李君阔不信鬼神,他说过,「但也怕是真的让你沾染上。」
「哦。」我憋笑,捡了个闲话找事,「你刚才捏到我痒痒肉了!」
「哪儿啊?回去我给你揉揉。」
「......」
58
两日后,芳贵人第一个侍寝。
有宫人传闻,芳贵人被抬进去,自己个儿睡了半宿又被抬回去了,皇上在养心殿批了一夜奏折。
边疆的司徒将军闲来无事,把给皇帝的奏折当日记写,废话一大堆,从前皇帝只回一句「知道了」或者是「已阅」,那天或许是真的没事儿干,李君阔回了长长一封日记,还写了一首赞扬戍边将士们的诗。
一时成为美谈。
李君阔本人极力否认,他说那是中午批的奏折。
第三日夜里,李君阔就在我床边,与我一起赏析了他的日记和诗歌,说昨天夜里的他仿佛被文曲星砸中了脑袋。
把我逗得前倒后仰。
但芳贵人那里就没这么好过了,她不好过也不会让别人好过,毕竟没人敢惹她,当面嚼舌根,背后传小话的,都被她挨个处理了。
皇后娘娘见她这般行事,赶忙跟她彻夜长谈。
但是后来一个月过去,同进宫的两个秀女都没有被临幸,芳贵人的笑话也就不再是笑话了。
与此同时,月末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落璎阁闹鬼了!
59
「出了什么事,刘侍选你好好说说。」
晨起,妃嫔们齐聚皇后娘娘寝宫,刘侍选惨白一张脸坐在末位,脖颈处裹上一圈白纱,阴恻恻地洇出血色。
我坐在皇后下首,伸头探脑地去瞅。
闹鬼?这事儿我还是早上听温瑾谈起的。
说来已经闹了好几天,只是这次刘侍选受伤,小宫女哭着嚷着去找太医,惊动了为太后拿药的宫女,事情传到了太后耳朵里,闹鬼一事才正式被重视起来。
我大为震撼,听她们聊细节,早上都多饮了两碗粥。
原是之前一个宫女贪玩,在落璎阁院里的树下掘出几根森森白骨,宫女被吓得高烧不退,糊涂之际,总说这宫里到处是冤魂,梁上有,树上也吊着,侍选的床榻上更卧着许多。
落璎阁人心惶惶,说这处宫殿早就成了鬼宅,如今生人住进来,触怒了怨灵。
宫里古怪的传说不少,外界自然不会在意这个小宫女的一面之词。
而后落璎阁里的人接连说自己见过什么白衣飞影,又有人说在衣橱里见到血书和断头,疯疯癫癫的,刘侍选被吓得紧跟着病倒。
她们人微言轻,太医匆匆过来开了一帖药,没多过问。
直到昨天,恶灵伤人了。
深夜,落璎阁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刘侍选跌跌撞撞跑出寝宫,说有灰色的雾以手为刃划伤了她的脖子,想要在梦中杀了她。
宫女一看,被她血淋淋的样子吓晕了。
这不,皇后被太后责令来处理这事。
「皇后娘娘。」刘侍选梨花带雨,「落璎阁嫔妾真的住不得了,那里头......那里头的脏东西要嫔妾的命啊!」
四下哗然,秦答应当场为大家念了段佛,洛常在吃惊于她连佛经也会,悄悄让她在自己耳边多念一遍驱邪。
舒答应财大气粗,把手上一串看着就昂贵光亮的佛珠递给刘侍选,说这是高僧开过光的,十个厉鬼都能降住,堪比小如来。
芳贵人和宸妃属于不屑一顾的那类人,芳贵人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有怨魂又怎样,你刘侍选跟他们无冤无仇,寻仇也寻不到你身上,再说是不是鬼还有待商榷呢。」她朝向皇后,「对吧,姐姐。」
对个棒槌。
皇后面露难色,显然对她妹子这话不赞同,她是皇后,总不能跟着打压受伤的刘侍选。
她就没回答,只安抚刘侍选:「落璎阁自然是不会让你再住了,本宫会再为你另安排住所,宝华殿的法师不日也会去落璎阁做法事,无冤无仇,再凶的东西也伤不到你。」
芳贵人自己嘀嘀咕咕好像又不高兴了。
我就那么看她一眼,还被连带着给了一眼刀,这尊大佛对我意见可太大了,从进宫来就与我不对付,如果不是皇后让我别跟她那从小被惯坏的妹子起冲突,以我现在的脾气,左右要跟她比画比画!
上次打牌九,我都没发挥全力赢她!
不然她今天来头上的珠翠都得在我房里搁着!
真讨厌!我皱皱鼻子,也哼了一声扭头看宸妃。
宸妃坐我对面,昨天皇帝去了她寝宫,她好像没睡好,半阖眼眸跟菩萨一样坐着,我杵了杵她胳膊,问她对这事儿的看法。
宸妃掀起一点眼皮,乜了抽泣着跟舒答应来回推拉的刘侍选,很不屑地嗤了一声,因为困倦,声音里透出烦躁:「那鬼来都来了,一爪子怎么没给她抓死?」
我:「......」
看出我表情的一言难尽般,宸妃问:「你不会信她的鬼话?」
我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已经像个无药可救的傻子了,故作老成道:「我不信!我早就看出来不对劲。」
「......」宸妃,「呵。」
「信就信呗,本宫也不会笑你。」她跟我低语分析,「新进宫的三个人,叶易微背后有皇后,舒兰音(舒答应)手上有钱,他刘施睇手上碎银没几两,身后家族还等着她扶持,就这样在宫里浑浑噩噩过几个月,等冬天一来,没被宫里人欺负死就要被冻死,她不搏一搏,凄凄等死吗,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傻?」
不知道为什么又骂到了我头上。
那我才入宫的时候太小了不懂嘛!人家不给我炭怎么办?我还能去明抢?
「你说鬼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她房间里,手都伸到她脖子上了,就为了留一道连个疤都不一定会留下的伤口?那是什么鬼?活菩萨也不为过。」宸妃扶额,「本宫父兄上阵杀敌,刀下亡魂不计其数,就连我那妹妹......」她顿了顿,「要是真的信鬼魂索命,那将军府早就阴气滔天了。」
女中豪杰,至尊强者!
我万分佩服,跟她嘀嘀咕咕分享小时候的经历:「我以前在家,见过打仗回来的将士......」
宸妃静静听着,面上露出几分宁静和我后来回忆才察觉出的怅惘。
「我那妹子,从小就在西北的黄沙中长大,她寄书信给我时也如你这般,讲起故事前言不搭后语,没甚逻辑。」她浅浅笑道,「你若认识她,一定会很喜欢她。」
宸妃有妹妹?
我愣了愣。
「娘娘,太后身边的柴姑姑来了。」这时候,皇后的宫女对皇后说道。
皇后点点头,抬手让我们下面这些嗑瓜子闲聊的人都静一静,要聊的接下来自己找地方聊,意思是她要干正事了。
按道理说,我们都得走。
叶易微屁股抬也不抬,比老太君还稳重,坐在那儿也要掺和太后与皇后的事,我回头看,皇后眉头皱了几次,叶易微置若罔闻,揽住柴姑姑的胳膊就往里去了。
人家这背景,谁看了不服气。
「就烦她事儿事儿的一天天。」宸妃跟我一块走,旁边还有秦答应和洛常在聊佛法,一会儿我们准备去听戏,等法师们进来,宫里一惊一乍肯定不得安宁。
「你要是说上话,让皇上没事不用来本宫这儿。」宸妃打哈欠,「他睡起来不顾及旁人,占好大的地方,挤得人睡不踏实,踹也不好踹。」
我一整个尴尬,仿若撞入别人的闺房中秘事。
因为宸妃、洛常在、秦答应都是宫里老人,比我更早进宫,我总觉得自己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在她们被翻牌子时吃醋。
更何况她们待我好,也从未与我有隔阂,我更是无法对她们生出怨怼。
即便放在普通的富庶人家,三妻四妾也是有的,妻妾能保持良好的关系已算难得,更何况是宫里,李君阔待我不一般,但我也不敢奢求......
奢求太多。
但李君阔也跟我说过这个事,他说,宫里捧高踩低的事常有,那些妃嫔早早跟他进宫,一些体面也不能落下。
「我......我说什么呀。」我羞红了脸,声音弱如蚁哼,「他他,他又没挤着我。」
「那你们怎么睡?」
宸妃耳朵尖,听到后随口一问,石破天惊,洛、秦二人也停下话头,跟着有点古怪,除了宸妃,大家都有种在菩萨面前跳艳舞的荒唐感。
这这这......聊什么呢?
「就......就......就......」我磕磕巴巴说不出话。
宸妃后知后觉,啧了一声,吊梢眉轻蔑地瞥了我们一眼:「出息,多大的事儿......」随后也没问,招呼我们快点走,「今个儿不听哭哭啼啼的戏,听点欢腾热闹的。」
我看着她矜贵又挺拔的背影,恍然记起李君阔随口说的话。
「若宸妃为男子,朕定是愿意与他结拜为兄弟的。」
兄弟睡一起怎么了?
那不是谁有本事谁睡大床嘛!
我想想宸妃有时爱调戏我,竟然生出给李君阔戴了顶绿帽子的感觉,怪哉!
60
刘侍选受伤,因是怪力乱神之事,调查下来也没发现人为痕迹,皇帝、太后、皇后稍加安抚也就揭过去了。
唯一受到牵连的竟然是我?
太后指名道姓,让刘侍选住到了我的偏殿。
「庆嫔那里龙气重,什么脏东西都能压一压。」这是太后的原话。
于是刘侍选马不停蹄地搬了进来,速度之快我差点以为她半个月前就开始收拾细软。
其实太后什么意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把两个长相相仿的放一起,这招数实在恶心人,皇后去劝过,没有用,还被太后骂了一顿,说凭什么我那么大个宫殿住不了第二个人,要不要她这个太后去赔个罪,再给我破格升个妃。
皇后出来时脸色都不好了,回去找太医开了半个月的安神汤,得好好补一补。
我日常去找皇后消磨时光,皇后贴心地递给我一包,说我以后指不定用得上。
我:「......别吧......别用上吧。」
这事儿定下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左右多个人,生活也会没那么枯燥?我遣人偷偷带过话本进宫,那里头宅斗之精彩让我瞠目结舌,想来如今也是要交作业了。
我惴惴不安,摩拳擦掌,连跟着宸妃她们隔三岔五来遛一圈,企图看我们扯头花。
偏偏刘侍选很安分,我每天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生活竟然没有一丝不同。
宸妃表示,你们真没意思,要不要本宫去挑一挑舒兰音的毛病教教你怎么找茬?
我:「怎么会有人专教人干坏事呢?!」
平静被李君阔的到来打破。
边陲发生战事,李君阔月余未踏入后宫,我虽时常见他,也是在御书房研墨陪伴,如今将士人选皆安排妥当,他空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
中午,李君阔来用膳。
一进殿门,我还没迎上去,就看到刘侍选穿着与我颜色花纹相仿的衣饰,不远不近在桃树下向李君阔行礼。
落英缤纷,这是转凉时有的美感。
我身体僵直片刻,连行礼都比她落后了许多,一声「逸郎」卡在嗓子里,如鲠在喉。
真奇怪,舒答应与宸妃住在一个寝殿,也会有这种吃闷亏的感觉吗?
「哦,你搬来了。」李君阔神情淡淡地,从她衣服上扫过,「你穿湖蓝,不好看,尚衣局选的料子不好,谁选的去领罚。」
刘侍选怔住,细看手上微微发颤,她脖子上的白飘巾还在风中轻盈打转。
「皇、皇......」
「回去吧,找些正经门道。」
我看她尴尬,很坏心眼地觉得爽,爽完又心虚,唉,如今我真是小家子气过分了!
我一边爽一边自我唾弃。
李君阔与我并肩入屋,午膳大部分是我宫里的小厨房做的,其中一道烧鸭,是我跟洛常在学的,甜口还加了点淡淡的药材香。
好吃又健康。
可惜我在厨艺上没有天赋,洛常在教我一下午,差点把砧板给劈成两半,她斥责我妄为女子!
我哭唧唧。
「可有开心点?」入座,李君阔问,他的眼里没了刚才的锐利,柔和得像一块璞玉,落在温水的润养中,「怎么?委屈到不要与朕说话了?」
「哪儿有!」我嘟囔,「逸郎把人给小瞧了!」
「那为何站门口门神似的给我脸色看?」他笑问,「若我没回答好,岂不是连进门用午膳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给他夹了一筷子烧鹅:「不让你进门,转个身旁边也有午膳,还能饿着你?」
越说越酸,我狂扒一口饭。
李君阔吃吃笑起来,桌下,他的靴子轻轻刮过我的脚背,痒痒的。
「小女子......」他慨叹完,把烧鹅放入口中,整个身体肉眼可见地顿了下。
「好吃吗?我和洛姐姐学的。」我紧张不已。
「......」他囫囵吞下烧鹅,含糊不清回道,「各有千秋。」
片刻后,他惘然:「好久没吃洛常在做的菜了......不知她下厨风格是否发生了些变化。」
我:「......」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61
我和刘侍选之间不堪一击的平静并不能持续多少时日。
她从神态到肢体动作,最后到生活习惯都一点点在变成第二个我,昨日我们一同去皇后宫里请安,行礼的姿态角度竟然分毫不差。
饶是我性子好,被人这样模仿,也是不痛快的。
更不痛快的是芳贵人。
两个人之间也有龃龉那可有的说,刘侍选体态像我,皇帝能分得清,一些小太监不留神就看错了,前几日,刘侍选给皇帝送吃食,小太监一不留神给放了进去,又阻止了欲要进御书房的芳贵人,两个人没撞见还好,偏偏芳贵人转身还没走几步,就瞅见刘侍选含羞带怯地走出来。
叶易微可是贵女出身,她唯一服的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平日里见刘侍选,下巴颏能挂树杈上。
这回却被比下去了,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狐媚胚子,东施效颦。」叶易微冷笑,声音可一点没收敛,周围人全听见了。
我眼见着刘侍选僵直一瞬,又恍若没听见地继续往回走。
刘侍选是东施,那我岂不就是西施,西施可是大美人......我思维发散,啧了一声,还挺乐。
叶易微耳尖耸动,对我翻着白眼:「你倒是上赶着给自己脸上贴金。」
「贴不贴金也跟你没关系,自诩国色天香也没见一个月侍寝一次。」宸妃冷嘲热讽,就见不惯宫里还有人比她矜骄,她底气也足,毕竟是个妃。
「你!」叶易微气急。
「放肆!你敢指本宫!」宸妃端起架子,斜睨过去,好像马上就要扬起鞭子甩在人脸上,「就是皇后站这,本宫让你跪你也得软着膝盖受着!这是紫禁城可不是你那国公府!」
两边僵持,我一双手抬起来又放下又抬起来。
这两个人干柴碰上烈火,谁掺和谁被烧啊。
「芳贵人给宸妃赔不是,在本宫这儿吵吵嚷嚷成什么规矩。」皇后及时出来,她精神好了点又出来平事,我立刻找到保护伞,占据最佳观众席位。
一句定乾坤,她对我招招手,让我跟她进去,留叶易微和宸妃大眼瞪小眼。
皇后扶额:「今天你也看见了,刘侍选铁了心要学你。」
我坐在皇后宫里,你一片我一片地剥橘子,递给皇后时皇后摇摇头,说太凉。
我不怕凉,全吃了,指尖都泛黄。
「你不生气吗?」皇后问,可能也没见过我这般没心肝的,「若是皇上去了她那儿......」
「去就去呗。」吃到一个酸橘子,酸得我牙疼,嘴里跟吐豆子一样往外蹦话,打断了皇后的话,「我生气了她也会继续学,本就借与我相似的由头进了宫,尝到甜头怎么停得住呢?如果皇上看中了我这张脸,那天下比我美貌的女子数不胜数,我还不得每天担惊受怕,真成了妒妇?」
「......」皇后不说话了,久久打量我。
可能宫里的人都把我当孩子吧,我十四岁进宫,再天真也不是傻,耳濡目染这宫中的明争暗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保之道。
宸妃的强势,秦答应的不起眼,洛常在的跳脱,舒答应的财大气粗。
还有我的无忧无虑。
「你是明白的。」皇后微微一笑,摸了摸我的头,「只是适当地敲打,能让身边的人安分不少。」
她给我擦手指,沾了点水,一点黄渍难擦得厉害。
「并不是所有人相处久了就处出真心。」
皇后如是说。
于是当日下午,我去了偏殿。
刘侍选在绣手帕,二龙戏珠的图案,绣给谁一目了然,她绣工出众,这一点远超于我,我的天赋或许都点在乐观豁达上了。
礼数做完,我没让她起身。
我不喜欢绕弯子,这几年身边也没有让我绕弯子的人。
「如若你一直学本宫,你永远得不了宠,因为这宫里只能有一个秦桔,就算是脸,皇上也只会看一个秦桔。」
她抬起头,盯着我。
我不言语,转身离开了,嘭地木门关上,我对身边的宫人说,如果皇上来,我不想看到刘侍选再巴巴地出来。
宫人们第一次见我这般严肃,像个大人一般,竟然都噤若寒蝉,一个劲地点头。
62
我身边的宫人都是皇帝挑选的,那我的一举一动自然被如实上报给皇帝。
「听说你今个儿发了好大的火?」
李君阔今夜来了我这儿,我俩对弈,他技术高我臭棋篓子,因此他都不必认真,只挑着眉打扰我凝神思考。
「是因为小德子放她进了养心殿?我一眼看出她不是你便轰她出去,那碗燕窝全给周禄全吃了。」
周禄全这太监伙食比我还好,天天有人孝敬吃的。
李君阔小时候被下过毒,不轻易吃旁人送的食物,那些东西大多进了大太监的腹中,这些年周禄全也算是负重前行,肚子一日比一日圆。
但......堂堂皇帝需要向我解释那么多,我胸口��过一丝暖流。
「那我下回给你做燕窝汤。」
我夸奖他,但对面的反应不太美妙,或许是回忆起我的烧鹅,李君阔的面部微微扭曲。
我假装没看见,沉浸在做厨娘的美梦中,终于落了一子,李君阔似乎不用思考,立即落子堵住了我全部的去路。
我哽住,咬紧下唇,手指轻颤,几次想掀棋盘走人。
「她老盯着我,烦得慌。」我一摊手,掌心的黑子散落在玉盒里,噼啪作响,我耍赖,「不玩了!逸郎真小气,也不让让我。」
他满眼笑意地望向我:「怎么让呢,教了快四年一点长进没有。」
他说完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那深邃的五官逐渐在我瞳孔里放大......
突然,门口传来周禄全的喊声。
「皇上,不好了,太后娘娘吐血了!」
大家伙儿都赶到太后宫里,太后面色如纸,气若游丝,床榻边的小痰盂中红彤彤的血丝在漂。
太医急得冒汗,因为根本诊断不出毛病。
但是太后的状态好像差一步就要去了,没毛病就成了最大的毛病。
李君阔不怒自威,冰冷的眼神往太医、宫人身上扫过,像是要把人冻结实后直接埋了。
「查。」他只说一个字。
太后大病,无药可医,惊动了钦天监,求人不得,顺便求起了神。
我离痰盂近,视线范围内也只有这么个玩意,瞧着骇人的血水,我心重重一跳,总觉得不安。
钦天监赶来,神神叨叨念了几句。
「回皇上,太后娘娘的病并非自身抱恙,而是受了巫蛊之术的袭扰,侵害了玉体,要治病得找到巫术根源。」
李君阔抬眉,眼神落在钦天监身上,黑沉沉的,他沉声字字掷地有声:「你的意思是,宫里有人用巫术害太后?」
查,这必然是要查的。
整个紫荆城被翻个底朝天,窗外晨曦初露,太后似乎睡了过去,屋里的人各个脸上挂着乌青,大家都在等搜查的结果。
门骤然被推开,打破宁静。
「回皇上,奴才......奴才在庆嫔的墙角砖缝里搜到......搜到一个符,上头写着太后的名字。」
我瞬间清醒了......
63
距离巫蛊一事发酵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里,我被禁足在寝宫,虽然吃食供给没有克扣,但宫里的人明显懈怠了许多。
符咒被法师销毁后,太后一日便大病初愈,着实神奇,如果不是我根本不信鬼神,也要自我怀疑起来。
清者自清,这种骨气在宫里没有什么用。
我当场执拗地望向太后喊冤,可太后根本不理睬我,反而问我是不是对她有怨气,因为她把刘侍选搬去我宫里。
我想说,不至于,这点小事就生气,我还能活到双十年华吗?
但看着太后气急败坏到不见病痛的样子,我自知辩解无用。
李君阔没有给我钉上巫咒太后的罪名,只说必须发了好大一通火要彻查此事,因为太后缠绵病榻,需要给她交代,只能委屈我找禁足三月。
这也算最好的结果了?
相比过去那些犯了一点事儿就生死难料的人来说。
搜查一事弄得宫里人人自危,李君阔极力想找出不是我的证据,但好巧不巧,我宫里那个喜欢碎嘴子,曾经跟我说芳贵人小话的宫女,「一不小心」抖落出曾亲眼看到我在符咒上按血印的画面。
我傻了,她亲眼是哪个亲,哪只眼?
然而这一句话就跟蛇的七寸,狐狸的尾巴一般,被太后揪着不放。
于是乎,我的威名从妒妇升级为毒妇。
隔着窗纱,在影影绰绰的烛灯下,我额头贴着窗楞,问站在门外的李君阔:「你信我吗?」
他说信。
我笑了笑:「那就好。」
隔天,在太后的力荐下,芳贵人终于真正地成为芳贵人,然后是舒答应,最后隔了七天,刘侍选丁零咣啷被抬了出去。
大选的余韵似乎持续到了今天。
这背后有太后多少推波助澜,我也不想细究。
在刘侍选被抬出去时,我遣开宫人,自己与自己对弈了两个时辰。
心里说不上难过,更多是木然,还有种微妙的悲哀。
后宫啊,李君阔在后宫也要被制衡着,不能真正地随心所欲。
太后是一顶一公正的人,当年我入宫许久未曾侍寝,她就为我在皇帝面前美言一句。
但是正因为一句美言,让我成了这宫里最不公正的存在。
她历经数十年的后宫尔虞我诈,是不能理解这种存在的。
所以她不喜欢我。
温瑾敲了敲门,柔声提醒我:「娘娘,该睡了。」
我让温瑾进来,指间落下一个白子,成功赢了自己。
「那符是你放的吧。」
这不是怀疑,而是笃定。
温瑾面色一凝,似乎扭曲了一瞬,但我没看清,也不大想看。
「娘娘您在说什么?」
「你是太后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宫斗,还没有练就眼神杀,所以直球询问有点傻。
以前宫里人欺负我,李君阔帮我调换了一批宫人,她们奉命于君王,不会加害于我。
但是也有一些体贴的宫人留了下来。
比如温瑾,比如那个碎嘴子小宫女。
小宫女是温瑾主张留下来的,我那个时候年纪轻,才入宫自然依赖温瑾这个温柔识大体又处处照顾我的掌事姑姑。
她说小宫女活泼可爱留下来解闷也好。
所以虽然我对小宫女没有什么印象,但也留下了她。
而我是今年真正意义上的盛宠,新搬入这个寝宫,温瑾曾对我说过,她早年服侍过一个太妃,就在这个寝宫当过职。
她对这里,可太熟悉了。
更何况符咒藏于我床榻附近,能接近者挨个排除下来,那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成了真相。
「哎,我以为你是真疼我的。」
我轻飘飘地落下这句话,转身一个人放下了帐帘。
帘帐合上的刹那,我瞅见温瑾发红的眼圈和湿润的眼睛。
她......或许真的疼爱过我吧。
只是没什么是永远的。
64
温瑾去找皇帝坦白罪行。
不算坦白?她把主谋换成了刘侍选。
刘侍选人在寝宫坐,锅从天上来,一路跌撞号哭去找李君阔陈情,却被周禄全拦在殿外。
结案了,我被证明是清白的。
但结案十分匆忙,李君阔甚至没有细究,真相并不重要,只需要达到大家都想要的结果就行。
即便牺牲一个无辜的人。
温瑾在被处刑前,说有愧于我,想要来找我磕头,我同意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屋里,温瑾满身伤痕,蓬头垢面地像个受尽折磨的叫花子,哪儿有以前端庄的样子。
她匍匐在地上,因为受刑。
「娘娘。」她低声叫我,「小橘儿,对不起。」
她本可以不去找李君阔,因为我不会告发她,而等三个月后,我解除禁足,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她是真的良心有愧吧。
「温瑾,我原谅你了。」我说,看到她的伤痕,我没忍住带了点哭腔。
人非草木,怎么是铁石心肠的呢?
温瑾照顾我三年,如姐姐又如母亲。
她算是宫人里年纪大的,听说曾经宫外有个相好的,没等她被放出宫就兀自成婚,温瑾偷偷给他写信,只收回他一句,女儿已经周岁的回复。
温瑾心死,一气之下留在了宫里。
再后来就是遇到我。
我不受宠被欺负时想家,抱着她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娘,那夜她轻拍我背半宿,只为哄我睡得踏实。
她说,如果她当年直接嫁人未被卖入宫,想来孩子不比我小多少。
除了这一次陷害我,她待我是好的。
温瑾断断续续地说:「太后并非想要置你于死地,她只是古板了些,你不用太防备她,你要防着与你争宠的女人,因为你的存在真正地阻碍了她们。」
「更别说你被禁足后,她们个个承恩雨露,如今你解禁,又要霸走她们的福分,她们会视你为眼中钉的。」
我问:「所以你陷害了刘侍选?」
「宫里人就是这样,你害我,我害你。」温瑾苦笑,望着房梁喃喃,「这宫里只要一个小橘儿就好了。」
「你怕我吗?」温瑾突然问。
「有点。」我蹲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和脸上的污垢,「毕竟我只看过一些话本没有经历过。」
我没有想过相互的陷害会像湖心落入石子,水晕会波及那么多人。
「我会求皇上让你痛快地死。」我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死这个字有点难以开口,「会安排人妥善安置你的家人。」
「也会......照顾好自己。」
温瑾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最后对我磕了一个头。
我送走温瑾,周禄全在边上说我太慈善了,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需要点子狠心。
我木讷地点点头,又在骄阳下踉跄地去往冷宫。
冷宫就在落璎阁边上,刘侍选与其说是被打入冷宫,不如说是「回来」。
刘侍选发疯地大喊自己是冤枉的,周禄全搀扶着我,说这地方晦气。
在李君阔选到合适的人来服侍,周禄全这个大总管太监屈尊来我这儿伺候。
「我想跟刘侍选单独聊聊。」
「那娘娘可要小心,疯子力气大没个轻重,可别伤了娘娘玉体,若是娘娘磕碰到一点,奴才少不了挨一顿板子。」
「你放心,我与宸妃学过几招,能撑到你来救我。」
我还有心情玩笑,人好像分裂成两半。
我推门而入,被弥漫在空气中的灰尘呛到,便用手帕遮掩住口鼻。
刘侍选看到我,眼泛绿光,冲上来长指甲死死扣在我胳膊上,癫狂地嘶吼:「你为什么要陷害我,贱人!你为什么要害我!我是冤枉的!!」
「......」我站在原地,有一种回不了头的悲伤,当然是对于我自己,冥冥之中很多东西在崩塌,我说,「我未曾害你。」
刘侍选与我长得像,从前她体面,我感觉不出震撼,如今她潦倒凄惨,我却感觉见到了自己可能的晚景。
「但是你曾害过我。」我淡淡开口,「你曾散布谣言说我欺压并用巫蛊之术害你,污我名声,你以为我再难翻身,自以为是会顶替我的位置,因为太后曾向你保证,如果我失宠了,你会得宠,所以你虽不是主谋,但在陷害我一事上推波助澜。」
「你知道整件事,却不敢说出实情,因为那是太后。」
对吗?
她好像刹那间清醒了,像石雕僵在原地,最后抓着自己的脸痛苦嘶喊。
我从她的反应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说实话,还是有点难过的。
我转身离开时,她凄厉地质问:「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如果我比你先进宫,受宠的应该是我!」
我把阳光掩在门后,就给她疯癫的黑暗。
她太想成为我,最终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从她被选入宫时一切就是错的。
我在黄昏之际才慢慢走回寝宫,里面人少了许多,想必是李君阔帮我撤走了一些来路不明的宫人。
于是偌大的宫殿显得格外冷清。
连点了许多盏灯还是觉得不够亮。
我下意识喊了一声温瑾,才想起来她已经在午时被赐毒酒。
李君阔进屋时没人通传,我傻愣愣坐在梳妆台前,揪住一绺头发来回梳。
他从后面按住我的肩膀,我的后脑勺贴在他胸膛上。
我忽然泣不成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口疼。」
一切都没变,一切又都变了。
65
此次风波过去,李君阔调遣了一部分侍卫在我周围,我在其中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我说得十分不确定,拉着新拨来的宫女杳儿去看,主要怕认错人还有个人证,我可没出格的举动。
「橘......娘娘万福。」
那侍卫朗目皓齿,一双桃花眼见谁都像在笑,可不就是我那个常常翻墙出去逛酒楼,粗手粗脚最后把我雕的小人掰成两半的混蛋二哥嘛!
我激动得差点要蹦起来,一扫之前的苦闷。
我小跑过去,与他往人少的地方去闲聊。
原来是皇上见我最近心情不好,外加发生了奴才叛主的事,他就没和我商量把我二哥调到宫里来了,二哥今年武举中了武举人,狠狠给我挣了面子,我太多年没见过家人,打开话匣就收不住头,像个小孩子,就拉着哥哥袖子让他多说点家里的事,多说点,少想念些。
他纵容我,讲了许多,最后情不自禁,摸了摸我的脸颊,叹道:「长大了,别害怕,哥哥来保护你了。」
我眼眶乍红。
这夜李君阔本要一个人歇在养心殿,我端着汤汤水水直奔过去,没一点规矩,放下东西就给了他一个熊抱。
「逸郎,我可曾喊过你夫君?」
他闻言把我搂在怀里,起身就往侧殿大步流星而去。
第二天,我浑身疼得厉害,好久没弄得这么凶了,给皇后告假,今日就在养心殿躺了半天,见李君阔有许多奏折要批,忙得厉害,我嫌无聊就出去了。
感觉很奇怪,出去时总感觉有人在看我,在我背后嘀嘀咕咕什么。
回宫的路上,我遇到了秦答应,上前与她走了一段,她看到我似乎很吃惊:「你不是被皇上罚禁足了吗?」
我一个脑袋两个大。
「??」
她好像难以启齿:「就是......就是今天宫里都在传,你和一个侍卫私相授受,拉拉扯扯,不清不白,被皇上发现后,皇上大怒,罚你不准出门,所以你今天才没有去请安,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但......外头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几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一觉醒来......我和侍卫私通了?
如果没有猜错,唯一能和我私通的就是我二哥吧?!
我赶紧撇清关系,不惜把当值的二哥拽到皇后宫门外,里头宸妃和皇后在闲聊,我请安后便大剌剌地向所有人展示,这是我亲哥哥,我那个废物但是没有完全废物的二哥。
二哥也好整以暇地整理好衣服,对皇后与宸妃行礼。
「臣秦槐参见皇后娘娘,宸妃娘娘。」
我自顾自解释地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二哥与皇后相撞的眼神,在后来的许多深夜,我惊醒时总在想,如果我没有带二哥去,如果我看到了皇后的眼神,是不是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因为没有如果。
66
如果说这宫里还有什么能冲淡哥哥进宫这件事的喜悦,那便是芳贵人,哦不对,是芳嫔怀孕的事了。
几日前,舒答应请诸位姐妹赏花,席间芳贵人身子不适,有呕吐的症状,太医诊断说是喜脉。
太后兴奋得直直跑到芳嫔宫中,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格外慈爱地说她有福气。
言语间,似乎在指桑骂槐某个天天侍寝也没动静的我本人。
我悻悻一笑,其实很尴尬。
要知道李君阔去其他人宫里的频率低得可怜,就这两三次的工夫,也让叶易微中了,可能真就是福气吧。
李君阔闻讯,处理完事也赶来慰问芳嫔,并今晚留宿她宫中。
我们一行人齐齐退出去,我看着烛火下两个人的剪影,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一家三口头靠头相拥的画面,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
「若是不高兴,去本宫那儿睡?」宸妃撞见我落寞的神色,便问我。
也是,若平时,伤心了我或许会找李君阔,会找皇后,但如今这两个人......都找不了,宸妃便主动请缨,担任了一回护花使者。
「本宫一直想知道,你们这种小姑娘的身子是不是都很软。」她勾唇笑了笑,应当在与我玩笑,「本宫自小习武,第一次侍寝,皇上就嫌弃我骨头硬得厉害。」后面她似乎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反正在骂李君阔。
我跟着应和:「他懂个屁!」
太后也懂个屁,怀不怀得上能靠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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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嫔有孕,李君阔于情于理多要陪她,或许是被将为人父的喜悦砸昏了头脑,即便在我面前,他也时不时将对大皇子的期待挂在嘴边。
母凭子贵这个词是不错,叶易微凭借着金贵无比的肚子,进出御书房几乎是畅通无阻,更是会半路截胡,以身子不适为由让皇帝去看她。
她与李君阔自幼一起长大,不知在哪儿听说我会叫李君阔「逸哥哥」,她也跟着叫,即便在宫女太监甚至是太后面前,她也照喊不误,一改往日的娇蛮,连皇后也夸她终于显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憨可爱。
人的心能掰成几瓣?我不清楚,只知道此消彼长这个道理,叶易微水涨船高,李君阔半个月未翻我的牌子,外头传闻我失宠了。
二哥听到那些话,变着法子逗我,宫中走动就是方便,他给我带嫂嫂编的珊瑚手串,带大哥淘来的稀奇玩意,带母亲做的小巧糕点,还有父亲板正中带着思念的书信。
我竟也没能多难过一段时期,只是格外想家。
「若能回家省亲就好了。」我怅然道,「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皇上。」
「皇上不来,娘娘不能自己个儿找去?」杳儿笑话我年岁长了心思也跟着优柔寡断起来,「娘娘以前可不会顾及这些。」
我淡淡一笑,没说话。
以前是不顾及,只是前些日子被拦在外面,听到芳嫔让皇上摸摸小皇子的动静,我揣起袖子如同逃难似的走开了。
皇上不来找我,其实也没找其他人。
我不去找他,却像是在冷战似的。
「从前没姑娘家的样子,只有小子的蛮与呆,这会儿被养精致些了,连胆子也被磨细巧许多。」二哥靠在大门上,我站在门内听他不着调地絮叨,「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三缄其口的隔阂消磨,就是寻常人家......」
他突然停住,才意识到这是太不寻常的人家了。
我搅动帕子,扭捏道:「若他以为我想回家,是在怪他与他闹脾气怎么办?」
「长了张嘴是干什么用的,你解释啊!」二哥恨铁不成钢。
我才觉得自己的顾虑着实可笑,为何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与李君阔之间多了一层小心翼翼呢?
最终我还是让二哥代我去探路,看今日叶易微有没有找李君阔。
以二哥的脚程,应当是那关羽斩华雄的速度,却走出了八十老翁拄拐的架势,我快把门槛踏平了,他才姗姗而来。
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差点撞上门前的树。
「怎样?」
「皇上在养心殿,芳嫔刚离开。」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问他是一直守在那儿吗?回来得那么迟。
他略显局促地舔了舔唇,磕磕绊绊道:「对,对对,还遇上了皇后娘娘,她向我问起你。」
我没多想,因为芳嫔,我近日也少去黏着皇后,仔细想来过于小家子气,实在不应该。
但此时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没再细问,只点点头,提起衣摆便虎里虎气地往养心殿冲,身后宫女都追不上我。
想来也是一个人跑得快,迅雷不及掩耳,芳嫔得到消息时,我已经冲进养心殿,扑进了李君阔怀里。
「小橘儿不是在跟朕怄气吗?」李君阔托着我坐在他腿上,喟叹道,「终于肯来见朕了。」
「臣妾气坏了,气你,气自己。」我实诚道。
我气李君阔吗?气他去找叶易微?那也太蛮横太不讲道理,说到底,我在气自己,气自己肚子没本事,掉入了太后给我铺好的语言陷阱。
「我为什么还没有身孕呢?」我嘀咕,还很自责委屈。
「这种事急不得,况且小橘儿也还是个孩子。」李君阔笑了笑,「若是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朕只会更高兴,把全天下都送到你和孩子身边。」
言语间,我倒因为自己的小气而羞红了脸。
「我不来是怕撞见芳嫔,你不来找我是为何?」我拿出小女儿的胡搅蛮缠,跟他讨说法。
李君阔扬了扬下巴,目光落在那厚厚一沓奏折上,歪头问我,「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多怕他下一句问我为什么不帮他批奏折,菩萨可鉴,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就头疼!
他看我皱起一张脸,又轻声笑了,搂住我说:「以后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我是你夫君,永远会站在你这边。」
我得意中又带着羞赧,把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间,凑在李君阔耳边芝麻大的声音问:「那夫君可愿陪我回娘家一趟?」
68
「皇上也去?」
宸妃她们大跌眼镜,久久没合上嘴,连皇后都没保持住端庄的姿态。
「真是破天荒的大事,皇上登基以来,京城那些个有名有姓的还没有一家接过驾呢。」
我憨憨地偷笑,有种狐假虎威的�N瑟。
众人还停在震惊中,只有曾见过人家接驾先帝的洛常在慨叹道:「那得流水的银子花出去吧。」
我顿时满脸震惊,仿若被当头棒喝!
我家可是穷得叮当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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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与我一同出宫那天,我听说芳嫔在宫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似乎是要把自己先前收敛的急躁从碎裂的瓷器玉石中倾泻出来。
但我早已顾不上她,我与李君阔携手坐在车中,听前头边跑边击掌的小太监声音越来越远。
我一手抓着李君阔的袖子,一边掀起窗帘一角,偷偷向外觎。
远离了四四方方的深宫,宫外的天都显得辽阔。
「我紧张。」我咽了咽口水,撒娇道,「夫君我紧张。」
这还是我第一次青天白日地叫李君阔夫君,我感受到他攥着我的手都用力了一分,他身子倾向我,拣我身侧的一隅空隙,一同往外张望,我们就像平常出门的夫妻一样,都忘了什么是端庄与威仪。
「有什么紧张的,娘子小声告诉为夫。」李君阔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他或许以为我会说许久未见父母紧张,身份剧变后可能产生的隔阂紧张,但......
「我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存的体己够不够填这次省亲爹娘花出去的,我爹可太好面子了,二哥说他怕接驾太潦草丢了我的面子,放话说凑钱也要办得盛大。」
我无师自通地哭穷,但也算句句属实。
李君阔笑了笑,低低「骂」了句「小丫头」:「哪儿能真让岳丈花钱,更不能让小橘儿花钱,不然朕又得被你这记仇的丫头冷多久?早就让秦爱卿打点好了,你莫要操心,只管好好玩就是了。」
我眼前一亮,跟吃了蜜饯似的,钻到李君阔怀里就往他下巴那儿啃,猫似的,牙齿尖尖地磨却不留一点印。
李君阔喉结滚动,一把按住我的脑袋,沉声晦涩道:「长本事了,净会胡闹。」
或许真的是出宫了。
我从庆嫔变成了秦桔,李君阔也从皇帝变成了我的相公。
这是迟来了许多年的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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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纵马从轿边过,提醒我们到了。
此时已经是傍晚,秦府张灯结彩,不仅我爹娘、大哥大嫂在等,就是些早就没什么联系,在京城有些家底的远房亲戚也跟狼嗅到肉香一样聚了过来。
一个小家此时倒像是个百足之虫般庞大。
我替李君阔理了理衣襟,他替我扶正步摇,我们相视一笑,携手走了出去。
只隔着人群和阑珊灯火,我与母亲遥相望去,双双已红了眼眶。
接驾的礼仪是繁琐的,李君阔此行是为了陪我,自然不愿本末倒置,匆匆过完,便命人把闲杂人等「请」了回去。
等只剩下一家人时,我父母还有些拘谨。
只有我那小侄子不怕事,虎头虎脑地凑过来叫了李君阔一声「姑父」。
李君阔笑得眯起眼睛,摸了摸娃娃的脑袋,随后微微躬身对我爹娘喊道:「岳丈、岳母。」
一瞬间,我爹那张崩紧的脸上闪过愣怔、震惊、惶恐,最后变成了松了一口气的安心,他深深望了我一眼。
似乎是含泪的,相较我进宫那年,爹娘都老了许多,生出半头白发,眼角眉梢也尽是忧愁的细纹。
我去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原以为此生不会相见,没想到......
李君阔这番言行,无疑是在让他们放心。
我也对他们露出了一个幸福的笑容,此时我再也不想回忆宫中繁花般盛开的女人们,我只想在这个小家里,抓紧身边这个人。
我很好,虽不算最幸福,但幸得一个疼我的夫君。
爹娘、大哥,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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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家人几年未见,互诉家常还未尽兴,屋外小太监就已催了三回。
等到天边墨色浓重欲压,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然而天公不作美,我和李君阔刚踏出屋门,就雷声大作,随之大雨倾盆而至。
眼看着爹娘双眼泛红,不顾豆大的雨,执意想送,我也旁生出不舍与心疼,眼泪也跟着往外淌,滴在李君阔的掌背。
他低头望向我:「多留一夜也无妨,朕也许久未出宫,正好陪你。」
我两眼放光,什么规矩都忘了,故作女儿家矫情的样子,慢吞吞问:「行吗?」
「若是娘子想,为夫还有什么不从的呢。」他弯眉,用指腹轻柔地抹去我脸颊上的泪,笑道,「谁让小橘儿难得掉一次金豆豆呢。」
爹娘未料到我们会留宿,一时诚惶诚恐,我爹就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急得原地打转,生怕怠慢了圣上。
怕他们不自在,李君阔屏退了多余太监宫女,像「上门女婿」一样,收敛起一身君威,十分的谦和。
我们最终住在了娘亲特地留给我的「闺房」里,就好像还做着「我是玩迷糊忘归家的女儿」的梦,总想留住点什么回忆,这倒成全了我与李君阔。
我在县城家中的东西悉数被安置在房中,李君阔看得新奇。
「一看你从小便不爱读书。」他翻看我写的破字和一些酸诗,津津有味地不时扑哧一声,明显是在嘲笑我。
我那么多东西想给他看,他却只盯着我的短处打趣。
我恼羞成怒,强掰着他的脑袋看向我:「不许看不许看!你就没别的事干嘛?!」
他环住我的腰,呼吸扑朔在我的胸口,我感觉他手臂一用力,我们便贴得更近了。
他沉声问:「有是有,怕你不好意思。」
眼睛里的一团火似乎烧热了整个屋子,我被烫得脸红,视线乱窜,轻轻推搡,嗔道:「你说什么,怪难懂的。」
李君阔笑了,直接把我扛起来,在我惊叫出声之际,幽幽警告:「岳丈岳母可就在隔壁,不比宫里空旷......」
我直接捂住了嘴,连呼吸都觉得吵闹。
一夜春色,他好像格外兴奋,而我被唬得一愣一愣,几次要叫又不敢,只能呜咽地咬上李君阔的肩膀。
因为太荒唐,第二天我不顾酸疼,天不亮就穿戴整齐醒了,佯装出一百倍的正经,在李君阔意有所指的眼神和爹娘欣慰「女儿长大了」的笑容中,我顺利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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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嫔好大脸面,恃宠而骄,省亲回宫后竟然以身子不爽利,拒绝侍寝了三次。
次次都给皇帝吃闭门羹,让他在宫门口罚站。
眼看太后都坐不住了,她才不情不愿地把门留了一条缝。
李君阔就着那缝,跟偷腥的猫儿似的,也不恼,一下朝就一溜烟钻了进去。
省亲之后,李君阔常要跟我腻在一块。
他抱着我:「若是朕不是皇帝,早早遇到你,在乡野间给你编花环,在学堂里给你抄书,最后等你及笄,三媒六聘把你娶回来该有多好。」
我听着太美好,美好得连畅享都觉得遥不可及。
于是我也抱着他,安慰道:「能遇到就很好了。」
我们不能贪心,要知足,才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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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我心态摆平了。
在芳嫔挺着个肚子招摇过市的时候,我当众犯了恶心。
芳嫔以为我在故意下她面子,横眉竖眼就要用手指戳我。
还是宸妃啪地一下打开她的爪子,冷声道:「谁乐意跟你对着干,小心眼的样子,没看见小橘儿真难受吗?」
皇后本来闭着眼睛假装「死了」,听见我难受,才睁开眼睛,皱着眉宣太医。
洛常在是太医女,懂点医术,自作主张地先帮我把了把脉,把了一遍愣了半天,又把了一遍。
我这会儿已经缓过劲了,可看她那凝重的样子,顿时觉得哪儿都疼了起来。
「我得大病了?」我哭丧着脸。
「呸呸呸!」宸妃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不是......」洛常在在众人的目光下吞了吞口水,「嫔妾医术不精,这这这......好像是喜脉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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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喜了,被一群莺燕簇拥着回了宫,直到太医跪地道喜我都没反应过来。
「皇上万福!」
宫女太监们在门口欢喜地请安,我才如梦初醒般,攥紧了皇后的手站起来。
众人请安,我独独站着。
当然这个时候李君阔也不在乎这些虚礼,他大步向前,牵起我的手,温柔而有力。
「小橘儿。」李君阔眉眼里盛满了欢喜,他一下朝就奔了过来,发冠都有一点点凌乱,像个毛头小子。
姐姐们识趣地退出房间。
我眼眶瞬间红了,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扑到李君阔的怀里,我一边指着肚子,一边哽咽地闷声说:「这里有个宝宝。」
「我们有孩子了。」李君阔也声音颤抖,「我们的孩子。」
虽说没有孩子,我们依旧相爱,但当这个孕育在我身体里时一切还是不一样的。
就好像我们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被一双稚嫩的手牵了起来,之前我们是爱人,现在我们又成了家人。
「太好了,有你太好了。」
夜里,李君阔的手掌热烘烘地抚在我腹部,就像话本里神仙传功,要给孩子传一些天地龙气。
「小橘儿。」他又喊我,呢喃在颈边,湿湿的,痒痒的,搞得我脸红心跳,他嘀嘀咕咕叫我名字,夸我,好多次了。
我脸皮再厚,也禁不起他这一顿猛削。
「逸郎,你也不是头一次当爹,能不能…」
能不能别这么没见识,我是头一次当娘也没这样诶!
当然我没说,只是转个身,用手捂住他的嘴,在自己的手背上啄了一小口。
吧唧一声。
「好啦好啦,小团子和小橘子都要睡觉了,爹爹哄哄好不好?」
我撒娇,笑眼眯起来瞅他。
他终于闭上嘴,一下一下轻拍我的后背,半晌,没忍住,说了最后的话。
「若是个儿子,朕要立他为太子,若是女儿,朕让她做最尊贵的公主。」
这个承诺太重了,我被吓一跳。
公主还好,这太子......关乎国本啊!
李君阔是有大本事的人,只是我......我从小到大没被一个夫子夸过聪明,要是......
我磕磕绊绊地问:「要是我们的儿子,像我一样不太聪明怎么办?」
「那就做富贵王爷,朕也会给他铺平坦途。」
他轻笑,似乎觉得回答得不算好,又补充:「小橘儿是朕见过最聪明的姑娘。」
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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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算日子,这孩子就是省亲前后怀的,李君阔得知后对秦家大加封赏。
太后也召我过去,脸色红里透着黑,又高兴又不高兴的样子。
盯了我半天,指尖在摩挲杯壁,片刻后才为难地开口:「最近可舒坦?你年纪小,又是第一次生养,起先一段日子最难熬,你宫里也没个稳重的姑姑,回头哀家让皇帝给你指派个懂的。」
开了口,后面的话也不难说了,越说越利索。
「你是有福的,这孩子皇上看重,哀家也看重,你放心。」她说,「你打小进宫,平日里贪嘴就算了,既然有了身子,起居饮食就要分外留意,皇帝宫里的嫔妃少,大多是好相与的。」
那也确实是大多,唯一个不能处的也就是叶易微了。
「皇后会好好操持的,你安心养胎便是了。」她摆摆手,「皇帝想给你晋妃位,哀家也是中意的,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不好,等来年诞下龙裔,再给你好好办。」
太后这话其实已经算掏心窝子了。
毕竟宫里有个叶易微,她快临盆,又是个心气短的,听说前些日子被我怀孕的消息气得腹痛,这会儿什么风头再都被我抢去,气出个好歹来,于龙脉无益,在安国公那里也不好交代。
我倒是不觉得委屈,反正升不升位分,日子照样过。
但太后对我这个态度,不对我冷言冷语,那可是比升位分还难得的。
我眼睛咕噜咕噜转,跟偷吃了蜜一样,傻乐。
她看我啥也不明白的样子,就笑嘻嘻地,叹了口气,摆摆手好像很头疼的样子,自言自语地喃喃:「傻孩子,成天里不知道乐什么,也不知道皇帝喜欢你哪一点,哎。」
我领了封赏退了出去。
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前来找我的舒兰音,舒答应。
「庆嫔姐姐万安,妹妹前来贺喜的。」
她爱笑,脸上有种聪明伶俐的劲,我与她并没有多少交际,也没有过龃龉,她为人和善,宫里头受她恩惠的人很多,除了宸妃不知为何讨厌她,好像所有人都和她相处得很好。
她成天在女人之间游走,自得其乐的样子,也从没太过在意恩宠。
「舒妹妹。」我跟她打招呼,一同进了宫。
她身后的小太监,一人手里抱着一个小木箱,鱼贯而入。
「妹妹没什么本事,也就家里哥哥喜欢各地搜罗些玩意,我想着姐姐大喜,也不请自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她热切道,「这个观音是从江南一位高僧那儿得的,他那儿求姻缘求子嗣特别灵验,还有这个手串,也是兄长南下淘来的,最妙在雕工,雕了满背的石榴,多子多福,彩头极好......」
她说了一大堆,我眼睛看花了。
从没见过这么多玩意,她怎么能带这么多东西进宫??
许久之后,她看我愣愣地,突然止住话头,局促着问:「妹妹是不是太吵了。」
「没有没有!」我忙摇头,「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些东西我也用不到。」
我是怕这种无事献殷勤的,倒不是对舒答应有偏见,进宫这些年长了些警惕罢了。
别人这么热情,总不可能无所求的。
我直话直说:「妹妹特地来找我,不仅仅是为了送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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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兰音了解我的为人,料到我是有事说事的直性子,莞尔一笑道:「妹妹来也不是为了别的,说来惭愧,宸妃娘娘与我素来有嫌疑,虽然我不知道这问题的根源在哪儿,但总僵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她敛眸,似乎不好意思,「姐姐向来待人和善,妹妹就想求姐姐做个和事佬,在宸妃娘娘面前,给我说说好话。」
她说:「姐姐有了身子,宸妃娘娘在您面前定然能收敛一点性子。」
这倒是件好办的事,但......
我把礼物推回去:「宸妃姐姐性格直爽,你认为她刻薄你,便和她推心置腹谈一谈,找我去递话反而会起反效果。」
毕竟我当年我被她怼过,自然知道宸妃那个人火急火燎的,但嘴硬心软。
而且,两句话的功夫,收这么个厚礼,显得我多贪财一样,我爹从小就教导无功不受禄,别人拍马屁给的贿赂,他碰都不碰,这也导致我们家当年清廉到有些落魄。
舒兰音见我不收,没强求,挑了几件有意思的塞给我,说了两句吉祥话才离开。
她前脚刚走,李君阔后脚风尘仆仆地来了,带着御医。
「东西都检查一遍。」他下令,又挨个看了遍桌上的东西。
「你好紧张哦。」我吃吃地笑。
他搂着我,无奈地捏了捏我鼻子,最后又把手小心翼翼放在我没有一点幅度的肚子上:「我们的孩子,一点闪失也不能有。」
他说:「先帝妃嫔众多,但子嗣稀薄,就是因为后宫中明争暗斗数不胜数,害了多少皇嗣性命,你这个小脑袋瓜里想不到多少人视你为眼中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别乱收人东西。」
他不说,我也知道。
毕竟李君阔登基之初,后宫里也是百花争艳,虽然他不常来后宫,但是后宫却不会因为他的缺席而萧条,那几年也出现过流产,小产,甚至是妃嫔横死的事。
最出名的便是......宸妃被人投毒导致胎死腹中。
后来那个害她的人在后宫整顿的时候被打入冷宫,宸妃一个人提着鞭子闯进去,出来时满身是血。
「你放心,我又不傻。」我安慰道,心里却是甜蜜的,嘴上不饶人地问,「那你对芳嫔也有这么在意吗?」
「她机灵,也有人护着她。」李君阔笑说,「但小橘儿太笨了,朕得看紧点。」
这话说得,一点余地不留,我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
最后太医过来,说东西都是好东西,没有问题。
但李君阔还是把东西都丢进了库房。
他说:「她们给你的朕都有。」
听起来跟吃了什么醋一样,我笑嘻嘻地摸摸肚子,心里跟未成形的小娃娃说,你爹哪儿像个皇帝,活像个暴发户,也不知道咱娘儿俩谁沾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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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宫女之间流行用一种混合的香料加花瓣染指甲。
淡香附着在纤纤细指上,花仙儿成精了似的。
有些妃嫔看着有意思,也开始研究,洛常在擅长医术,也懂香,钻研得格外起劲,听说她的香能让蝴蝶留在指间。
我好奇坏了,只可惜月份大一点后,害喜格外厉害。
荤腥都闻不得,更别提甜腻的花香了,每天都嚷嚷着饿,闹得御膳房两眼冒金星,上头皇帝还催着,说:「别人怀孕都长胖,到庆嫔这儿怎么瘦了,肯定是御膳房不上心,要罚。」
虽说是皇帝撂了狠话,没真的责罚,但当奴才的脑袋悬在裤腰带上,还是怕得厉害。
于是我宫里人都成了宫里最落伍的人,别说手指染香了,连头上插朵花的都没有,乍一看,素净地我以为我宫里的人被人苛待了。
每次吃饭,一群人苦大仇深地盯着我,跟秀才在考场上见考题考了金瓶梅,不知所措又得硬着头皮上。
而我也吃得谨慎,生怕自己吐了,自己没难受,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小丫头先哭出来。
就在我举着筷箸犹豫不决时,洛常在宫里来了人,说洛常在下午要举办茶会,她新弄出了个「失传已久」的染甲香。
我脸皱成一团,好东西,我想去凑热闹,但是―
Yue!
一群人扑过来拍我后背。
手忙脚乱地,我苦着脸推辞道:「去不了了,本宫......Yue!」
78
那天下午,我自以为稀松平常,然而,一场梦才梦到一半,宸妃冲进我屋里。
洛常在被抓了。
罪名是,谋害皇嗣。
我震惊至极,坐在那儿愣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抓着宸妃问:「洛姐姐做什么了?」
「投毒。」宸妃脸色不虞,可能是想起了她曾经的经历,「叶易微......被抬到了太后宫里。」
太后最在乎皇嗣,我几乎能想到洛常在被扣押当场,申冤无处的惨状。
宸妃跟我简述了当时的场景。
洛常在举办茶会,出于礼节,请柬送给了阖宫妃嫔,叶易微也在其中。
本以为她不会来,但是她花团锦簇地挺着大肚子来了。
一盏茶的工夫,叶易微忽然捂着肚子,大喊疼。皇后娘娘慌乱传太医,叶易微虽有点出血,但好在她一直以来身体强壮,胎儿并无大问题。
然而她一口咬定有人害她,把参加茶会的妃嫔扣在御花园,动弹不得。
太医院去检查,查出洛常在准备的茶给所有人下了毒,虽量不算大,但是对孕妇极其不利,若是身子弱点的,还有滑胎的风险。
洛常在狼狈地被叶易微的宫人推倒在地,泪流满面地摇头说没有。
但闻讯赶来的太后哪儿听她解释,差点没命人当场打死她,还是皇后出面调停,只是将洛常在暂作扣押。
「洛姐姐不会下毒的。」我瘪瘪嘴,毫不犹豫地站了洛常在的队,并不是我对叶易微有意见,只是洛常在与我相处几年,「我信她。」
79
「人是会变的,呆子。」宸妃敛眸,带着怅然地回忆,「本宫的孩子不就是被最亲近的人给毒没的。」但是她并没有一句话给洛常在定罪,只是摸摸我的头,微笑道,「还好你没去。」
我以前吃得多,身强体壮,最近孕吐厉害,除了肚子,哪儿都瘦了,勉强跻身美人灯的行列。
我睁着一双眼睛,水汪汪望向宸妃:「我要怎么才能帮洛姐姐?」
「不要帮。」宸妃沉声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你知道叶易微醒来第一件事说的什么嘛?」
我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
「她说―」
「一定是秦桔在背后指使的,她怕我生下皇长子,故意设计害我,不然,她怎么可能没来?!」
「放、放放屁!」我被气结巴了。
「你有这脑子就好了。」宸妃稳住我,「皇上为你担保,没惊动你,但因为你是唯一没受影响的人,不太适合出面为洛常在求情,这是皇后的建议,也是......洛常在的建议。」
我讷讷,都不知道自己哦了几声。
在宸妃走之前,我忽然抓住她的手,「那......洛姐姐会没事吗?」
宸妃笑得勉强:「很难。」
80
李君阔雷厉风行,让一天内调查出如何下毒。
洛常在被搜宫,一个侍卫抓住了洛常在的贴身宫女,她从后门抱着一大包寒石花鬼鬼祟祟地,被当场扣住。
宫女说,那时洛常在用来染指甲的。
太医又去查看了宫女们的指甲,发现染指甲的一味留色原料和寒石花相克,碰到一起会产生毒性,随着香气散发出来,最伤孕妇。
洛常在准备的茶点里掺了羊奶,这东西是发物,三个凑在一起,导致芳嫔当场腹痛。
破案的过程格外顺畅,太医走出门腰杆都挺直了,好像明个儿就能去大理寺任职。
「好怪哦。」
杳儿伺候我沐浴,宫里没他人。
「太麻烦了,还没有效果。」
一同操作,又是茶又是蔻丹,洛常在费了这么大工夫,最后被抓了个现行?
还不如直接推芳嫔一把来得痛快。
说起来,叶易微腹痛的及时,只浅浅抿了一口茶,太医查看后用了药催吐,对皇嗣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我斗胆做出猜测,一双眼圆咕噜地盯着杳儿转。
「会不会是芳嫔自己下的毒?」
「娘娘,可不能胡说。」杳儿被吓了一激灵,赶紧拨弄两下水,仿佛是把我刚才说的话也拨散,她敛眸,慢条斯理地说,「出了事,损失最大的就是芳嫔,她犯得着吗?」
对了,这就是为什么叶易微敢把我拖下水。
她是受害者,从这场事件中被摘得干干净净,作壁上观,那地下的水越浑浊她越得意。
「多事之秋,娘娘保重自个儿,别掺和进去最好。」杳儿说,「安国公昨个儿连夜进宫,跑去养心殿老泪纵横求皇上彻查,这场戏,甭管他是真是假,已经闹大了,不处理两个人,外头里头都不会罢休。」
她是李君阔挑来的人,我信得过。
出事之后,李君阔这几日只在上朝前摸黑而来,草草看过我,没等我醒又匆匆而去。
但杳儿和御书房那边总有联系,她的意思应该也是李君阔的意思。
我恹恹地嗯了一声,一边想着洛常在,心里头难过,又觉得荒唐,慢慢闭上眼,把半张脸闷在水里,想要放空自己。
温水没过耳朵,我恍然间记起好久前请安时的一件事。
――舒答应今个儿格外香啊。
――昨天嫔妾的小妹进宫,身上带了个香囊,嫔妾就把玩了些时候,那香就沾上了,也不难闻。
――这香倒有点陌生。
――宫外开遍了的寒石花,不是什么稀罕物。
对了!
我猛地蹿出来,灵光一现。
寒石花宫中不常见,洛常在知道它的存在还是舒兰音告诉她的。
那时候洛常在沉迷制出与众不同的蔻丹,寒石花自然而然就入了她的眼,她邀众人品茶,就是要介绍自己用寒石花做的蔻丹。
她存心害人,不必把一切放到明面上。
为什么呢......明明我置身事外,还是觉得浑身不对劲。
「太医查出蔻丹有问题后,太后明令禁止宫女、妃嫔随意染指甲了,还好咱们宫里没人�意聊峭嬉狻!硅枚�转移话题,随口说。
对了!
我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知道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场下毒,最针对的是怀孕之人,宫里有孕的只有我和叶易微,叶易微月份大了,这胎很是稳健,剩下的我,月份还小,最容易出事。
那毒哪儿是针对的叶易微,明明是冲着我来的。
只是我反胃,躲过了暗箭,又懒得动,躲过了明枪。
这一招眼看成了臭棋,所以她们把矛头对准了洛常在。
「我要见皇上!」我急忙起身,如果洛常在是因为我才遭此横祸,我就不能置之不理。
81
养心殿灯火通明。
李君阔几日未进后宫,忙于朝政。
虽说我牵扯进了下毒案,但小太监并没有拦着我,通传一声后,李君阔走出来揽着我进了殿中。
他笑着看我,先是摸了摸我的脸,又抚上我的肚子。
「刚沐浴?皮肉都软了。」
他好像没有被下毒案影响,一如往常温柔体贴。
「逸郎,我找你是为了洛常在的事。」我急急地拉住他的手,在他沉静的眸光中说出自己的推测。
他目光落在我越说越生气的脸上,笑意更深:「还能看到这层,朕的小橘儿真是机灵。」
我愣住:「你知道?」
「知道。」他徐徐道,眼尾瞥着我,「可是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猜测。」
舒兰音没留下一点把柄,叶易微身份贵重,她咬死洛常在,连皇帝顾忌着她的身子和前朝的荣辱,都要给她个交代。
我心头微颤,听出了他的意思。
真相,根本不重要。
「洛姐姐会如何?」我哽咽地问,觉得自己害了她。
「打入冷宫。」李君阔为我擦泪,温柔到残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通医理,又与你交好,朕本想把她迁到你宫中,与你有个照应,可惜了。」
妃嫔的生死,像棋盘中的棋子,由不得自己。
即便是车是马,是将是王,都要揣度执棋者的心意。
可惜了,三个字已经是对她「最高」的赞誉。
我以为我看明白了,是赢了。
现在突然意识到,看明白了,反而输了。
我盯着李君阔,双眼有些模糊:「如果这一次被构陷的是我呢?」
他为我拭泪的动作停了一瞬:「朕不会置你于危险之中,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到朕的身边。」
我忽然清醒了。
当年,他要肃清朝野,冷落我一年有余。
往后若再生事端,牵扯到我,他能保证我不「伤身」但不能保证不「伤心」。
这便是帝王克制的爱。
他希望我懂,又希望我一如既往地无知。
这般推心置腹,或许也算是另一种深情?
沾染了别人鲜血的深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82
翌日离开养心殿,我总是心绪不宁。
最终还是不顾周遭人的劝说,带着哥哥和杳儿去了冷宫。
冷宫里关着废妃,多年未经打扫修缮,残破阴冷,关着半只脚踏入阴间的生魂,我曾多次从门前路过,没想到今朝也能自己个儿抬脚踏进去。
门吱呀推响,我用帕子遮住口鼻,勉强挡住湿腐和腥臭味,这里有许多「疯子」,杳儿一路瞪圆了眼睛左右扫视,生怕一阵风能吹伤我。
「小橘儿?」在朝南的一片空旷处,那略微透出几缕阳光,洛常在一人席地而坐,半身都是泥灰,她先瞧见了我,惊讶地爬了起来,掸了掸灰,不敢置信地怯怯向我走了两步:「你怎么,你怎么来这种地方,都不注意身子吗。」
她一边说着眼睛跟着红,消瘦的脸颊上淌下两行泪,她狼狈地拭去,勉强笑道:「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我吞了吞唾沫,见她这般落魄心如刀绞,有种是我害了她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如若她不与我交好,凭她和善不招摇的性子哪儿会被别人记恨算计。
正愣神,洛常在已经三步并两步走到我面前,杳儿提醒我「主子。」
我眨了眨眼,压下内心的苦涩,几日不见却恍如隔世,我哑声喊道:「洛姐姐,我......」道歉的话我不知从何说起,也总觉得说不出口,只能一个劲地,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干着急地说,「我,我......」
「没事,我知道,我都想明白了。」她还是一脸恬静,好像吃了点苦头把锐气抹平了,满脸地认命感,她松开我的胳膊,「脉象平稳,这孩子是福星,多亏了他的闹腾让你躲过去那么多腌�H事,若是......」她敛眸,「若是那天晕倒的是你,我便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了。」
我急忙道:「姐姐,是我连累了你!」
「傻话。」她拉我走到阳光下,那儿更舒服些,驱散了冷宫的阴冷,「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不争不强还好,一旦有人动了害人的念头,所有人都会成为垫脚石,杀人刀,哪里能置身事外呢,我在宫里待了许多年,没想过荣宠加身,为家族谋荣耀,同样也从不奢望能糊涂平安到老。」
洛常在弯了弯眼睛:「小橘子,你不欠我什么。」我好像从她眼里看过一闪而过的精光,她幽幽道,「与虎谋皮,总有人会付出作恶的代价。」
我皱眉,生怕洛常在做出什么,紧攥她的手道:「姐姐,你不要乱来,你好生在这待着,我会安排人打点好,不让你在里面受委屈,等等。」我也说不出多久,只能张口摄住虚无缥缈的期限,「等风头过去,我一定会求皇上放你出来的。」
洛常在轻笑,点了点我的脑袋:「医者仁心,我自然不会做什么,再说冷宫那么高的墙,我一腔怨恨能伤得了谁呢。」
我松了一口气。
洛常在松开我的手:「这里湿气重,对胎儿不好,你愿意来见我一面已经足够了,回去吧。」
我咬唇:「我再陪你会儿吧,姐姐。」
「小娃娃。」她用江南的方言笑骂道,竖起指头说,「只能待一会儿,我们说说话。」
我眼睛笑成一条满足的缝,快快点头。
洛常在不问我宫里的事情,好像那些已经不再是她关心的范畴,反而和我聊起了做女儿家时的趣事。
她是太医院院使的幼女,自小就跟着父亲学医,每日泡在药房里,身上总带着苦涩的草药味,有人笑话她是「药罐子」,她反而很喜欢这个绰号,曾做过一件衣服,上面密密地绣了各种草药图案。
未进宫前,曾对一个送药材的小厮心动过,每次隔着门帘偷偷瞧他和账房先生交谈,有一次账房先生来迟了,小厮站在院中等着,他闲着打量起这个院子,转头时和帘子后的她眼神相交,小厮白净的脸上扬起一个谦逊的笑容,他拱手作揖,弯下腰时错过了少女绯红的双颊。她捂住脸逃走了,但是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小厮。
后来听说,那个小厮娶了掌柜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二掌柜的,忙活起药店内的事,不再需要推着推车扛着日晒送货了。乍然听闻这个消息,她躲在房间里哭了半日,之后的庙会,她在父亲的陪伴下出去玩,正巧遇见那个小厮牵着娘子在看别人猜灯谜,他衣着得体不少,脸也肉眼可见地丰腴起来。他看到院使家的小姐,还记得她,隔着人海,他笑着对他作揖。
那一瞬间,她释怀了。
年少无疾而终的悸动,湮灭在万家灯火之中,一笑而过。
她医术上极有天赋,人又仁善,会给远近乡邻做义诊,有小孩怕药苦,哭得额角冒出青筋都不肯张嘴喝一口药,为了解决这件事,她钻研起了厨艺,做得一手好药膳,最后越做越好,逢年过节她跟着厨子在后厨忙活,家里人都尝不出哪些是她做的还是厨子做的。
她曾幻想会嫁给谁,也不是没人给她提亲,只是暂没重新感受那种怦然心动。
然而一切美梦都随着选秀的圣旨撕碎了,她被皇帝指给了李君阔做侧妃,然后......然后她就没有了自己的故事,而是作为洛常在,泯灭在花团锦簇的皇家中。
「好了,听完故事,你就回去吧。」她叹了一口气,要拉我起来,对杳儿说,「天晚了,快带你主子回去,她不懂事你还能不懂事吗?」
我愧疚地来,带了一脑子故事走,还没反应过来,拉着洛常在问:「姐姐,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她轻轻推我的手:「不要来了,这个地方,姐姐希望你永远不要再踏进来。」
哥哥在门口往里望了一眼,是在催我离开,我出门前扭头费力瞅洛常在,她站在树下,黄昏斑驳在脸上,她的笑容朦胧得像拢上一层雾。
门砰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
我心间震震,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医者仁心,她不会害人,所有人都知道,但还是固执地给她泼上脏水,碾碎她的自尊和温柔。
回寝宫的半路,我胸口难受得厉害,我痛苦地对杳儿说:「我们再回冷宫一下,我,我担心姐姐。」
拗不过我,而且我的脸色是真的苍白,杳儿一面差人请太医,一面准备陪我回去。
几个小太监匆匆往远处来,慌慌张张地,帽子都歪了。
我心道不妙,拦下一个问怎么了。
小太监:「回娘娘,洛常在在冷宫自缢了!」
我手战栗起来,不禁往后踉跄几步,眼泪在颤抖的睫间落下,对着后面,我空空抓了几次才抓到哥哥的手腕,我捂住嘴,一句话没有说,转过身,弓起身子,踉跄着要往外走。
「娘娘?」杳儿担心我。
我说:「回去吧。」
冷宫,我不会再去了。
83
洛常在自缢一事并没有在前朝后宫溅起水花,或许是出于愧疚,皇帝也没有追责洛家。
至于芳嫔,她现在自顾不暇。
叶易微要生了,比预测的早了半个月,对于孩子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羊水破得突然,还是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我本不想来,但李君阔并未下旨允许我的缺席,我只能又懒又慢地「赶」过去。
近五个月,我也有些显怀,初次为人母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更别提我不是个胆大的人。
等到了芳嫔宫里,灯火通明的窗棂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喊叫。
听着就要把人皮肉撕裂,真的疼。
众人都守在门口,连太后的都来了。
她和李君阔坐在一处,面色一致地凝重,见到我来时,太后皱了一下眉,瞥了眼我的肚子还是隐忍未发,李君阔朝我伸出手,我回握,竟是我的手心比他暖和。
他命人给我赐座,金丝绒蜀锦软垫包裹硬质的梨花木,比他坐得都显舒坦。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地觑向我。
到底宠妃是不一样的。
「皇后娘娘还没坐呢。」我站到李君阔身边小声喃喃。
「她坐不住。」李君阔强硬地拽了拽我的手,眼神示意我坐下,用平淡却亲昵的口吻道:「你坐朕的身边,朕拉着你安心。」
话都说到这了,我也不必要忸怩,坐下来跟李君阔手拉着手。
紧闭的门里,叶易微的声音越来越弱,宫女婆子行走的步伐也变得匆忙起来,最后竟然连百年的参片叶用上了。
这是一场硬仗,轻易还结束不了。
皇后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努力往里瞧,虽然被纸糊住的视线什么也瞧不见。
宸妃靠着自家宫女已经悄悄闭眼躲懒,秦答应硬撑着,虽然站着但身子已经有些歪斜,能看出脸上的疲态。
我觉得奇怪,芳嫔这一胎养得格外金贵,吃穿用度样样仔细,就算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也不该生得这样艰难。
尤其是我瞧着太后和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就知道这般动静并不正常。
我下意识瞥了眼人群后面的舒兰音,她这次站在角落,跟影子一样没个声响,很容易就被忽略,但是她并没有忽略旁人,就在我的目光往后掠过时,舒兰音就牵起嘴角对我笑了笑。
她这一笑,我背后发凉,心也跟着惴惴难安。
天边翻起鱼肚白,房里动静终于小了些,随着产婆惊喜的一句「生了!生了!」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我活动手腕,被李君阔抓得有些酸。
然而还没等高兴太久,里面欢庆的声音戛然而止,并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就像被卡住脖子的公鸡,陡然的安静带着暴风雨之前野鸟的嘶鸣。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通跪在李君阔面前,瞳孔因为惊慌而颤抖,她颤颤巍巍地把头死死抢地:「皇上,不好了,皇子......皇子他......」
她被吓傻了,李君阔噌地一下站起来,雷霆万钧的气势藏着积压了一晚的不安与焦躁:「拖下去,换个说得明白的来!」
还是太后见多识广,他安抚性地轻触李君阔的胳膊,对那宫女问:「皇子怎么不哭?」
「皇、皇子双唇黏在一起,哭、哭不出来,如今憋红了脸,怕、怕是......」她不敢说下去了。
双唇黏在一起?这是什么情况,我脸色煞白,脑子里想起洛常在临终前所说的与虎谋皮。
但是回过头,舒兰音和所有妃嫔的吃惊担忧的表情无二。
皇帝不能进产房,所有人都去隔壁房看皇子。
我也准备跟着进去,前脚刚踏进门槛,李君阔突然回头,吩咐自己身边的公公:「送庆嫔回去,」他又克制地对我说,「熬了一宿,回去睡吧。」
或许他也知道里面不会是一个粉嫩可爱的小皇子,他不愿意让我吓到。
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懂分寸,他让我走,我提起裙子就掉头,累是真的累,怕是真的怕,毕竟我肚子里也揣着一个金疙瘩,要是看到什么产生阴影该怎么办。
之前都走在人前的皇后终究体力不支,几步落在人后,踉跄几步好像很是悲痛,她先看了眼妹妹才去看皇子。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走路都需要扶着墙,眼下的乌青让我担心她能不能撑得住。
眼看她一个不留神就要跌,秦淮在宫女前面攥住她的胳膊把皇后托起来。
我眼看着这一幕,不合时宜,在恐惧疲惫之余心里又飘出一丝惶恐,我喊道:「秦槐,走了。」
他垂眸望了眼皇后,皇后也在这个时候微微侧头,只能看到她步摇叠影下的回避,两个人都看不清彼此的眼神。
秦淮立即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行了个标准的礼,格外规矩就跟普通侍卫没什么两样,利落地掉了头。
回去时,我坐在轿撵上,跟秦淮小声嘀咕:「你今天怎么了,魂不附体的,那是皇后娘娘,你去扶了做什么。」
秦淮笑一笑,倒是洒脱:「顺手罢了,没想那么多。」
他也确实有些侠肝义胆,以前做混账时更无所顾忌,我也能理解。
「毕竟不是家里。」我累了,呢喃一声权当提醒,就阖眸往后靠着休息,对秦淮说,「看着我点,别让我睡着了摔下去。」
秦淮沉默片刻,轻声道:「睡吧,哥哥在。」
84
我算是躲过了一场吓人祸事。
大皇子没熬过去,太医对皇子的天生畸形束手无策,要是强行剪开皇子双唇,又有些仓促,婴儿憋得脸色青紫,最终竟然硬生生憋死了。
对外,只说大皇子母胎里带了弱疾,一个月后才宣称病逝。
但我听人说,大皇子不止呼吸不了,脸也奇怪,倒是个彻头彻尾的畸形儿。
脑袋极其小,出生时脸色就有些泛黑,眼睛倒是大得吓人,有一只眼睛全是眼白,竟然没有瞳孔。
有人说是芳嫔触怒了菩萨,有人说是芳嫔遭人算计。
但是这些都没办法掩盖事情的本质――大皇子死了,死得不体面,成了皇家的禁忌。
那之后太后生了一场大病,皇上离开时处死了翊坤宫许多人,一连一个月都没入后宫。
好在他没忘了我,或许是因为那日见闻而后怕,他不顾规矩把我接到了养心殿,美其名曰养胎。
李君阔不信神佛,他只知道事在人为。
芳嫔身体强壮,养胎也仔细,按道理不该出现问题,但是仍旧马有失蹄,想来和她设计陷害洛常在有莫大的关系。
李君阔不希望我再牵扯进她们中间,也怕丧子的芳嫔把仇恨转移到我身上,所以把我接到了养心殿。
在这里,我和李君阔同吃同住,最幸福的便是每日晨起都能拥住身旁暖和的身子。
李君阔连着梦魇几日,他半夜冷汗津津地睁开眼,我都会被他胳膊的震动弄醒,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是最脆弱的,除了我以外没人见过的脆弱。
他会抱着我,像是汲取什么力量,紧闭的双眼颤抖着,睫毛蹭过我的脖颈:「小橘儿,朕一定要让你好好的。」
没有什么比把我放在他眼皮底下更安心了。
我是个有床就是窝的人,随遇而安,没任何惶恐,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虽然出不去,但是养心殿从来不缺说话的人。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脑袋活络最热情,宫里发生的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芳嫔醒来之后听到皇子去世的消息,发疯地砸了许多东西,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更是被作践得厉害。
舒兰音被叫去芳嫔处半天,出来时额角冒血。
皇后娘娘思虑过度,头风发作竟然起不来床。
风云诡谲,养心殿倒置身事外。
85
待天气从晴暖转至酷暑,宫里的人也跟着晒蔫儿了,平日里走动都懒怠了许多。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要去醒秋园避暑,只是我快要临盆,身子格外重,李君阔既不放心把我带去,更不放心把我留下,索性都闷在宫里熬过苦夏。
只有太后带着芳嫔去醒秋园避暑。
她到底心疼芳嫔的。
自从住进养心殿,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待会儿吃啥,大抵心宽体胖,越是孕后期,越是能吃下东西。
唯一的坏处就是肚子上长出狰狞的纹路,像是雨后被晒干的蚯蚓,扭曲纵横。
晚上李君阔抚着我的肚子,大手从里衣里面伸进去,想要和团子肉贴肉,我就往床帐里缩。
他不明所以,还要追着来。
我们挤挤挨挨,两个人堆在了墙根。
李君阔:「小橘儿,你躲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是又热了?」
我孕中怕热,李君阔也怕,但为了养胎,养心殿的冰供反而是最少的,我们闲下来待在一起,免不了互相扇扇风。
我很委屈,委屈得想把团子拽出来,给肚子抹平整,但也不想骗他:「不是热,是肚子,肚子上长花斑了,你能摸出来吗?」
我呜呜噎噎,真觉天塌了。
虽说我在后宫之中并非一等一的貌美,但俗话说以色事人,咱也会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的话本子在自己身上上演。
「我看看。」
李君阔起身,轻轻地把我掰向他,看到我湿润的眼眶,先笑出声。
「傻丫头,我还能嫌你不成。」他一边哄,一边解释,「小橘儿就是平日里太瘦了,生养了团子肚皮被撑开,这说明我的小橘儿很辛苦,把我们的孩子养得很好。」
越是后期,李君阔越是把我当孩子。
说话也跟嘴里含蜜饯似的。
我遮掩的手缓缓挪开,里衣被敞开,我半眯起眼,忐忑地瞄着李君阔。
他手掌湿热,抚摸过腹部带来轻微战栗。
「小橘儿的肚子上有一条河。」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一丝嫌恶。
李君阔俯身,在河流之上落下了吻。
「我们的团子原来是乘船开到父皇和母妃身边的。」
这是我听过最温柔的情话!
我猛地一个起身,搂住李君阔脖颈,在他耳垂猫儿似的留下一排牙印。
「李清渠」李君阔揽我入怀,在我耳边呢喃,「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他便叫李清渠了。」
「好。」
好像是一个预告,当我们不再把肚子里的孩子叫作团子,而是给他赋予了真正的名字,孩子便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个属于他的彼岸。
那日,宸妃与秦答应来看我,只是略坐片刻,我便感到腿间一阵湿意,随后是密密麻麻的痛楚。
秦答应见我脸色骤变,率先意识到什么,惊呼:「小橘儿,是不是发动了!」
我疼得要跌落在地。
宸妃一把捞起我,那边秦答应怕我摔下来,恨不得自己垫在下面。
一阵兵荒马乱,我几乎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进了产房。
疼。
抓心挠肝地疼。
疼到我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连门外李君阔焦躁的来回踱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裂。
有什么东西在离开。
我撕心裂肺得痛呼着,一声又一声,直到榨干最后的力气,耳边是接生嬷嬷叠声的传呼。
「生了,是皇子!」
门扉被推开又被合上。
我的意识逐渐抽离身体,力竭昏迷之际,我唯一的念头便是――
他哭了吗?
我强打精神,执拗地等听到清脆洪亮的婴儿啼哭后才彻底放下心来,把自己抛掷在黑暗中。
真好啊!
清渠,我的小团子。
芳嫔生产之时坠在我心头的恐惧终于烟消云散。
86
大皇子李清渠甫一出生便受到了阖宫上下的疼爱。
当然除了芳嫔,传言我发动那日,她是在佛堂跪了一夜,哭了一夜。
皇帝子嗣稀薄,先帝在他这个年纪膝下皇嗣能站住的也有了五位,偏偏李君阔只有这一根独苗苗,太后纵然不喜欢我,也巴巴连夜赶回紫禁城。
听说坐轿撵上时手上的佛珠就转了上百轮。
太后来看孩子,李君阔陪着,嫔妃也去讨喜庆。
我却只能屈膝坐在床上,在闷热的屋子里盖着一床被子。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和杳儿,空落落得吓人。
杳儿替我扇扇子,我端坐在床上抹眼泪。
从前我不爱哭,家里两个兄长混不吝,我越哭他们笑得越大声,开始是赌气,后来真的不哭了,娘说过,姑娘是水做的,越是爱哭命越薄。
可是进宫以来,有了身子以来,眼窝子愈发浅了。
看门庭冷落,无端联想起话本里那些人老珠黄望月弹琵琶的教坊女。
恍然间,我似乎看见幼时娘牵着我和哥哥一起去看邻居家新生的小公子。也是粉雕玉琢的娃娃被他膀大腰圆的爹抱在怀里逗弄,我骑在大哥脖子上,本来要看小弟弟,余光却瞥见紧闭的房门里倒映出一个女子的剪影。
旁人不关注门后是谁,又经历过什么。
只有一个同样满脸喜色的妇人匆匆进门,瞧了眼孩子头也不回地进了那封闭的院子。
我问娘,那是谁。
娘说,那是你婶子的娘亲。
我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茫然无措地等待着另一个喜悦而匆忙的妇人能推开这扇门。
――吱呀。
门被推开,我慌乱用被子遮住脸,凤钗在明暗交叠中金光一闪而过,皇后走近弯腰坐在我床榻边。
她满是心疼,替我擦干眼泪:「可怜见的,怎么一个人悄悄哭了。」
我突然像找到靠山的熊孩子,扯过她的衣袖,抽泣到浑身发抖。
「皇后娘娘,我想回家。」
皇后的手臂僵硬了少许,她与我更贴近一些,几乎是把我搂进她的怀里,我用一种近乎蜷缩的姿态依偎在她怀里。
她的手轻柔而迟缓,一下一下拍在我身上。
用哼唱般的语调在我耳边慢唱:「小橘儿乖,小橘儿乖,不要害怕,姐姐在这。」
待我睡去,皇后走出屋子。
屋外秦槐站着,浑身绷直得像块石头,阳光直射在脸上,却没有驱散神情里的阴霾。
皇后与他之间隔着两个人。
她的背脊不自觉更着挺直几分,她扭头看水缸里的荷花,不语良久,才开口,端方持重连说话的每个音儿都是克制分寸的:「秦大人。」
「臣在。」
「庆嫔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声音幽幽,叹息咽进咽喉中,她将袖中的三条帕子递给宫女,转交给秦槐,「她如今身子弱,思多伤神,本宫本绣了几条帕子想做贺礼给庆嫔,刚才也分神也忘了,劳烦大人转递吧。」
她说完施施然离开。
荷花缸里,锦鲤浮潜,水波晕散秦槐故作冷峻的一张脸。
87
我睡得不踏实。
翻来覆去,被梦魇痴缠不放。
夏夜的闷雷轰隆作响,十分突然,却是没有雨的。
我被吓得一哆嗦,几乎要醒。
李君阔捂住我的耳朵:「小橘儿,不怕,我在。」
我半梦半醒,埋怨地嘟囔:「你怎么这么迟,我都要回家了。」
李君阔问:「小橘儿要回哪个家。」
我:「回岐县了,出来......来......太久了。」
后半夜,我总觉得自己被什么捆着,只能囿于一方逼仄天地。
耳边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了一整夜。
「小橘儿,这就是你的家。」
「小橘儿,这是我们的家。」
88
俗话说,皮糙肉厚不计打。
月子里一个多月,李君阔几乎除了上下朝就是来我宫里。
我们背着人,偷偷把窗扉开了一条缝。
李君阔捧了一撮冰,让我把手垂在上面感受凉意。
我恨不得把脸埋他掌心。
还是克制地忍住了。
冰化了成一摊水,李君阔的手红得像捂了碳。
我抱着被子咯咯笑。
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或许我确实适合生活在这儿,毕竟紫禁城有数不清的甜头,有拾不完的蝇头小利,只要会满足,囫囵吞枣也能幸福过下去。
89
我出了月子,宸妃她们终于被允许来看我。
宸妃倚在软榻上吃西瓜,秦答应在替小团子绣肚兜,皇后身子又不爽利了,闭门不出了许久。
小团子被我抱在怀里,他眼睛像我,圆滚滚的。
宸妃用金签挑着西瓜逗他。
团子直勾勾盯着,咧着嘴笑,口水滴滴答答。
宸妃和他比谁能不眨眼的时间更久,到最后「哎哟」「哎哟」地使唤宫女给她揉头。
「大皇子这犟脾气,送到西北待两年,能训一只自己的海东青。」宸妃笑骂,「反正本宫是瞪不过他了。」
「海东青是什么?」
我是小地方来的,那儿只有小雀儿和成群的燕。
宸妃目露神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坠扔给我:「是永远自由的猛禽。」
玉坠上刻了一只展翅鸟,寥寥几笔刀刻,并不算细致,但正是因为太潦草古朴了,所以我猜这就是海东青。
我视若珍宝,塞到小团子襁褓中。
宸妃很大方,但只限于金银珠宝。
有些东西,别人碰不得。
我们说话的工夫,秦答应绣好了肚兜,从前她没展现过这个手艺,真下起工夫去钻研,不比老道的绣娘差。
她的目光在玉佩和肚兜上打转,不好意思地说:「这礼虽比不上宸妃娘娘的贵重,姐姐也莫嫌弃。」
「不嫌弃。」我乐呵呵收下,「我也不会绣。」
秦答应眉眼弯弯:「姐姐若是想学,改明儿我来教你。」
「......」其实我很懒的,但是不想负了秦答应的好心,我郑重点头,「下次一定。」
一起闲话家常须臾,太阳西沉,晚霞满铺,两人告辞。
秦答应落后宸妃几步,往我袖中塞了一个香囊。
她扯唇笑笑,有点苦涩。
我鼻尖似乎萦绕起熟悉的药香。
「皇子出生大抵未出夏,她早早备下,给你安神。」
秦答应眼角泛红,眨了几下又似乎没了踪迹,给我行了个礼,逃似的离开了。
我捏紧香囊,落日余晖,蝉鸣渐燥。
我望着那个方向抽了抽鼻子:「你要是真有心,合该亲自送来的。」
「娘娘。」秦槐叫我,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招手。
我走过去,他拿出两条叠得方正的帕子:「这是皇后娘娘送你的。」
「?」
「上回她来看您,托我转交。」
「那你怎么现在给我?」
秦槐别过脸,凶巴巴地:「忙,忘了。」
「......」我乖乖接过,回宫走半路想起来,怒气冲冲回头,「秦槐,我骗人!你天天在我跟前晃悠,你一点不忙!」
骗人,还凶我?
90
大皇子满月酒那日,皇上预备举办了一场家宴。
宸妃的父亲正好回京述职,把她那个在西北长大的小女儿也带了回来。
「宸妃姐姐的妹妹是什么样的?」
李君阔来我宫里用午膳时,提起这事,我便好奇多问了一嘴。
宸妃素来与寻常京城女子不同,她的妹妹应当也不一般,就像西北开不出桔梗花,岐县养不出海东青。
李君阔抱着团子,小子沉甸甸的,有横向发展的趋势,偏偏他眼里只看得出好。
「骁勇善战。」李君阔垂眸,「她曾夜袭敌营取回二十多双耳朵闹着要送回京城做她姐姐的生辰礼。」
「送来了?!」我听得一哆嗦。
生怕在宸妃宫里无意中碰到的瓶瓶罐罐里头装着的其实是人耳朵。
当年我十五岁时被娘使唤去杀鸡,都能弄得一屋子鸡毛与血乱溅,相比大哥,我还算好,他连带尖嘴的都不敢碰。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李君阔好笑地瞪了我一眼:「宫里是什么地方,那东西若是送到紫禁城,够她爹吃一壶,光御史都能写他们王家目无王法,企图谋反。」
「......」我嘟嘟囔囔嚼完一块白斩鸡,又问,「那宸妃姐姐和她妹妹比,谁更厉害。」
「宸妃在西北,又被称为小将军。」李君阔停筷,语气里一丝怅然惋惜,「先帝在时,王之礼曾上表给女儿王宜忱请武职。」
王之礼是宸妃的父亲。
王宜忱便是宸妃,那个曾经的小将军。
气氛有些沉闷,团子在攀着李君阔的衣襟去抢他嘴边的吃的。
李君阔不再提王家,我也没再问后来。
显而易见,王将军的奏折换来的是宸妃被抬入王府。
自此,飞鹰入笼成了观赏的雀。
「逸郎,团子满月宴,能否请宸妃的妹妹也来?」
李君阔深深看了我一眼:「如果你希望她来,我便允你。」
91
宴会当日。
宸妃挑了许久的衣裳,最后挑了件绛紫色。
以前她还嫌弃过那匹布料,说是老太妃穿的。
如今穿上,压住了明艳,如盛夏如秋,北风劲劲。
宸妃妹妹坐在席末并不显眼,她没有宸妃的美貌,更没有其他宫妃肤白纤细,一双丹凤眼与她姐姐如出一辙。
她身边坐着的舒答应,舒兰音待她格外热切。
宸妃位分高,与妹妹隔得远远的。
姐妹对视,不约而同拿起酒盏,遥遥对碰,一饮而尽。
舞乐结束,李君阔唤宫女抱出大皇子,众人屏息凝神看孩子抓周。
我私心,将洛姐姐的香囊和宸妃的玉佩放了进去。
肚兜和手绢我也想放的,被李君阔忍无可忍地拣出来。
「小橘儿,若是他真抓了肚兜,皇亲王公看见要闹笑话。」
「对对对。」
我只好把肚兜给团子穿身上,手绢塞进他的衣服里。
怎么也不算厚此薄彼。
李君阔吃醋:「我送的你倒一点也不放心上。」
「难不成给他把金银财宝揣怀里?那也太重了。」我背着人亲亲他的手,讨好地笑说,「爹爹送什么我们都喜欢。」
思绪回拢,大皇子选得很果断,径直拿起宸妃的玉佩,咿咿呀呀像甩拨浪鼓一样给众人展示。
在座无不变着花样夸大皇子抓得好。
一顿天花乱坠的吹捧,给我捧得晕晕乎乎,真真以为自己生了什么人中龙凤。
其实即使我把肚兜放进去,被团子抓到,他们也能昧着良心夸一句「秀外慧中」。
李君阔酒劲上头,夸大皇子跟夸他没区别,笑得格外畅快,赏了我许多东西。
满堂欢喜,纸醉金迷。
我雀跃地要和宸妃说话,她两腮绯红,醉眼迷蒙,瞅见我,咧开嘴笑得恣意,张口无声。
我看出她的意思。
「海东青。」
92
宸妃妹妹,并非王公贵戚,又正是待嫁之年。
酒酣之余,有多事糊涂的人,非要在众人热闹的时候指点江山。
「王二小姐怕也到定亲的年纪,宸妃娘娘是否有相中的,好不容易进京,不如找个如意郎君,省得再回西北吹沙受苦。」
他两眼打量起妹妹,似是对她在估价。
「二小姐眉眼与宸妃娘娘有几分相似已然不俗,可惜西北清苦,二小姐在军营里长大,少了点女儿姿态。」
「慎亲王。」
皇帝知道宸妃过往脾性,不愉皱眉,不冷不淡地喊了他一声作提醒。
但那人不依不饶,见冷场还想再说。
我偷瞄二小姐脸色冰冷,碍于场合只能在发火地边缘徘徊。
又觑向宸妃,她冷眉一挑,酒盏重重砸在桌上,砰的一声,我大气都不敢喘。
「慎亲王可去过西北?」她朗声问。
「不曾。」
「那你怎知西北如何穷苦?本宫的妹妹,七岁便可舞枪,十岁上马驰骋,十三岁与父出征屡立军功,本宫身在宫中对京中公子新贵了解甚少,你倒是帮本宫参谋参谋,有谁能配得上本宫的妹妹?」
「又有谁能顶了本宫妹妹的身份,替陛下在西北守关?」
「她未曾说过苦,你有什么资格替她说?」
「本宫看你是在富贵相温柔梦里待久了,糊涂了吧。」
「今日本宫在这儿,在陛下面前也就明说了,我们王家的二小姐不会再嫁回京城,只会娶一个骁勇有志的人,回到西北!」
一席话,丝毫不顾及在场众人甚至是皇帝的脸面。
众人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自己埋地里做鹌鹑。
王家女只娶不嫁。
我眼冒星星,不愧是宸妃姐姐,真想给她站起来摇旗呐喊。
太厉害了!
她不光怼宫里人,她怼全世界啊!
93
得亏宸妃没带棍子来,不然慎亲王得躺着出去。
皇帝见气氛僵至如此地步,酒醒大半,兴致全无。
宴席草草收场。
我和李君阔同行回宫。
他牵着我的手,贴在我身侧,因醉意脚步凌乱。
冗长的宫道上,只有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他半边身子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像个苦哈哈的老黄牛。
「你好重啊。」我叹气,「早知道让你跟宸妃姐姐回去了。」
宸妃姐姐勤于锻炼,肯定能扛起李君阔健步如飞。
李君阔现在听到宸妃就头疼:「她啊......」
「真是大胆。」
但听得出来,他也没有生气。
「明明是慎亲王的错,宸妃姐姐不是大胆,是勇敢。」
「行行行,小橘儿说得有理,跟着宸妃越发伶牙俐齿起来。」
我确实比往昔牙尖许多,我甚至想说,错的不仅是慎亲王,还有先帝还有......
我总觉得还有什么,还有谁是错的。
可那些是朦胧的一团雾,罩在心头。
我好像能看见出路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可能是因为我没去过西北,没有见过海东青。
而且此生都不可能去,不可能见。
这种无力感让人烦躁,我兀地推开李君阔,觉得他一点不懂自己有多重。
「......」
这夜李君阔格外温柔。
不像是醉了酒。
事后我两眼泛红,泪水打湿在他的胸膛,他用吻替我拭泪,又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小橘儿,别怪我。」
94
王将军回程时带走了舒答应的大哥。
我弄不懂其中的名堂。
只知道那段时间,舒答应常收到宫外的东西,却不是金银,而是薄薄的小册子。
她与宸妃同住,走动得更频繁了。
宸妃对她的态度似乎松动不少。
起码不会在我跟前说:「舒兰音就是个笑面狐,我可不敢收她的东西。」
她现在说:「舒家的小子,但愿他打仗能有他弟弟赚钱的本事一半大。」
95
慎亲王可能是乌鸦嘴。
王将军回西北没两天,突然传到急报有战事发生。
前朝后宫跟着紧绷起来。
李君阔不常来后宫了,我每次去养心殿,他总是埋首于奏折堆里。
后来他与大臣议事频繁,我也不再去找他。
我去找皇后,皇后虽然生病却依旧打起精神来陪我,走时她亲自送我出门,目光却落在我身后。
「跟你来的侍卫眼生。」她敛眸,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兄长倒是少跟着你了,莫不是调走了?」
我摇头:「他说有事,与人调了班。」
「哦,这样吗。」
皇后搭在我胳膊上的手垂落,本就孱弱的身体似乎要被吹倒。
她对我挤出一抹笑,苦涩得像咀嚼了药渣。
「回去吧小橘儿,本宫有些不适,这几日怕是见不了你了。」
她转身离开,挺直的肩膀塌了几分。
我总觉这是落寞。
像我过去听说李君阔要选秀时一样。
96
我约秦答应去找宸妃。
秦答应不敢,摆手说宸妃天天舞刀弄枪,上次差点砸到她。
边关有战事,宸妃好像也跟上战场了一样。
我看宸妃舞枪,舒答应也来了,陪我下棋。
她很精明,棋艺精湛,这次却心浮气躁,每一步落子都要等上许久,最后还输了。
「莫不是你在让我?」我皱着脸,还没看懂自己怎么赢的。
舒答应笑笑,却说是我精进了。
我兀地想起,舒答应的哥哥也上了战场。
舒家长子上战场,舒家庶子把流水的资财往西北送去,减轻了不少国库负担。
她呆望向宸妃,看她一棍子敲在树上,落叶纷飞,像是也被打着了,一个激灵。
舒答应开口:「这棍子打在人身上,多疼啊。」
她脸上闪烁一瞬的后悔,自己摇摇头又甩开了。
我听到她喃喃自语:「还要建功立业的。」
树上的果子砸了下来,落在宸妃脸上,正正好砸中眼睛。
宫女吓一跳,簇拥过去要请太医。
宸妃推开她们,喘着粗气走到我身边,额上尽是汗珠。
她砸伤的是左眼,却按在右眼眼皮上。
很是不满,宸妃说:「我左眼总是跳,俗话说左眼跳灾,小橘儿你可信这个说法?」
我是信的,小时候上学堂,每次出神要被夫子抓到,左眼突突跳。
但是我说:「子不语,乱力鬼神,姐姐,你别信。」
果然,下一秒宣旨的公公来了。
舒兰音被晋为常在,连带着我封妃的旨意也姗姗来迟。
97
我生育有功,太后是同意封我为妃。
但李君阔说,本来有孕合该封我为妃,这次诞下皇长子,封为贵妃也是情有可原。
他这么说,太后极其反对。
「封妃足矣,再封为贵妃,只在皇后之下,秦氏怕是压不住这荣宠。皇上偏爱秦氏哀家阻挠也无用,到底芳嫔失子不久,国公府那里陛下总要留些面子。」
事情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李君阔退让一步,封为贤妃,迁居永寿宫。
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为贵人、为嫔的时候我也怡然自乐,只要冬天不克扣我炭火,夏天不短缺冰例,吃穿不愁,什么位分都不重要。
毕竟我攒了那么多钱,要送给爹,爹都要绝食赌气的。
98
舒兰音被封为常在,说明舒家大哥立了功。
宸妃也眉开眼笑,能立功那就是局势向好。
只是她这份喜悦还没有维持多久,三天后一则消息在京城炸开。
王将军,战死。
99
王将军是为了救二小姐死的。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虽然我军占优,但敌军的诡计频出。
二小姐领兵,大赢敌方,却因为追击敌寇,落入陷阱,被俘。
王将军奇袭敌军大本营救女,反遭奸细所害,提前泄露了消息。
他刚救下女儿,就被团团包围,两人浴血奋战一夜,二小姐背着父亲的尸首几乎是爬着回到我方军营。
本来因为主将骤然离世,军心涣散。
但二小姐不顾自己伤势,以身作饵引敌军入圈套,再与舒家大哥里应外合,硬是在乱战中把敌首与其子的首级取下。
如今与王将军的遗体一起回京的便是那两颗头颅。
敌军群龙无首,送来了求降书。
仗打完了,打赢了。
却输得彻底,先帝那么忌惮王家,就是因为西北离不开王家。
现在王家的脊梁骨被斩断,朝野动乱。
100
群臣畅叫扬疾。
多的是请旨重赏舒家长子,意欲培养下一个西北王家。
指责王二小姐身为女子出战,影响战局导致王将军战死的言论甚嚣尘上。
王二小姐,似乎成了妲己一般的罪人。
宸妃和舒常在住在一起,几日门庭紧闭。
宫人都避着两人。
就好像舒家和王家都死了人。
舒常在推脱身子不适,连门也不出了。
战事的余波一直荡到了深宫之中。
杳儿给我传来消息,说宸妃娘娘一身素衣,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姐姐......为什么跪着?」
我急着要去找她,怕是李君阔罚了她。
杳儿拉住我:「宸妃娘娘并未犯错,而是......而是为王二小姐请封,让二小姐继承将军爵位,领兵西北。」
「......」我颓然坐倒在榻上。
「皇上答应了吗?」
「还没有。」
「那......」
「宸妃娘娘准备跪到皇上答应。」
101
先帝的难题重新落到了李君阔的面前。
王将军是有儿子的。
但只听说过他聪明,熟读兵书,平日里做着军师的活,这样的人能运筹帷幄,却提不起枪。
王家出了两个良将,都是女儿。
不知是福是祸。
我让杳儿留意养心殿的消息,就算我平素算不得聪明,也清楚这并非我可以参与的事。
朝堂,后宫,太大了,牵扯太多的人和事。
我怀揣着一团梳不开的乱麻,焦急不已。
杳儿终于回来了。
两天一夜,宸妃滴水未进,如同跪死在了养心殿门口。
杳儿说:「陛下同意了,还给二小姐破格封了职。」
她又说:「宸妃娘娘听到旨意后,硬生生自己走回了翊坤宫,在殿门口晕死过去。」
102
我去看望宸妃。
她却没有醒,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
气息衰微,嘴角下撇,太医施了针,说救回来了,但宸妃还是醒不过来。
我在黄昏时分回宫。
殿内静悄悄的,扫洒宫人都轻手轻脚。
我进去一看,李君阔来了,在榻上睡得正沉。
我蹑手蹑脚进屋,半趴在床侧,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还有眼底的乌青。
宸妃在赌李君阔与先帝不一样。
李君阔不是不知道二小姐的本事,他只是被太多人的利益和世俗的规矩束缚住,有些东西有些事,你明知道是对的,是可以做的。
但是却不能做。
因为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代与时机。
我在路上还埋怨他,真见到他累倒在床上,那点埋怨就显得幼稚可笑。
哪儿有什么黑白分明呢。
李君阔感觉到我的气息,睁开眼睛。
他偏头,墨色的眸子装进我愁云满面的脸,忽然展开了笑容。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长大了,会疼人了。」
103
宸妃隔天才转醒,不愿见人。
我每日都去转悠一圈,不让见我就回去。
我在院子里看到宸妃。
她还是一身白衣,青丝中落了一片又一片雪,她坐在树下,枯叶旋落,她垂眸看不清面容。身侧一直珍惜的长枪被插在地上,又或者说是被埋在树下。
木棍顶端系着红布条,在秋风里猎猎翻涌,像是被亡魂甩动的红线。
恍惚间,我好似闻到了肃杀的血腥气,听见了马蹄踩踏人与地面的声音。
好似那些心心念念的,无所归途的亡魂皆聚于此,谋一份静谧歇处。
或许,这是一个坟冢。
我走近,宸妃抬头看我,脸色惨白,如敷了一层纸,却是平静异常的,没有要人尽皆知的悲痛,她抬手招呼我过来,到她身边我才发现,她手上圈了一串菩提珠。
「姐姐,你有白头发了。」
她抚过发丝:「太累了吧。」
「陪我坐坐小橘儿。」她说,拍了拍地面。
女儿家,尤其是入了宫的女儿家,讲究仪态规矩,但是我还是乖乖坐在了她身边。
「姐姐,你好了吗?」我问。
「......」宸妃的视线落在掌中缠绕的佛珠,轻笑出声:「小橘儿,我从进宫以来,就病了,心病了,好不了的。」
「我有一只海东青,梦了一夜,只追着他飞。」
她是在西北风沙里长大,常与父亲驰骋马上,杀敌时一定要取最多的人头。父亲说,长女最是继承王家血性。
军营里有驯鹰高手,肩上总立着一只警惕凶狠的海东青,这鹰不给别人碰,若是有人用狎昵的姿态去亲近它,逃不掉被啄下一块肉。她要碰,士兵给面子,但鹰不给,那双兽性的捕猎者的眼珠死死盯着她,威胁而轻蔑,长啸一声盘旋在空中。
她那时下定决心,要有一只自己的海东青。
熬鹰,对寻常男子也是份折磨人的差事。
但偏偏她有十足的耐心,比鹰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多少来回,最终她拥有了一只愿意停在她肩头的鹰。
她宝贝似的去给父亲炫耀,却得知了自己要去给太子做侧妃的命运。
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轮回玩笑,她驯服了鹰,让它成为自己麾下的附庸,她也成为别人的附庸。
临走前,她放飞了自己的海东青,说你现在属于天空了:「从前以为进宫不好,现在来看万般皆命数。我若在军中,父亲身死,兄长体弱,我与妹妹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留不下在西北。如今我在这儿,能为妹妹谋个出路。原来前尘是非,菩萨早就给我们王家指了明路。」
「跪了两天,兼昏睡一日夜,再去拿枪我发现自己手在抖,膝盖也使不上力,竟是不敢再碰了,那就索性养着吧。」
宸妃眼里的光熄了。
不是因为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死亡的崇敬。
离开时,黑云压低了夜空,杳儿提灯立在我身侧,宸妃送我,我沉默地走在前头,听到身后宸妃念佛,和缓而带着解脱。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我想,宸妃大概肯定不会再舞枪了。
104
舒家大哥升了官,舒常在一连侍寝数日,没两个月就被晋为贵人。
也应是如此,这次战事舒家是又出人又出粮,遽然钻出个钱袋子,把朝里朝外都喂得脑满肠肥,已然有成为新贵的趋势。
本该春风得意马蹄疾,阖宫上下无不庆贺。
偏生芳嫔闹了起来,她向来看不上舒兰音,自视甚高,从前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众人巴结的主儿,她心里不痛快。
仗着太后的宠爱和定国公府撑腰,没少磋磨舒兰音。
只是除了皇后斥责过芳嫔外,没有人在意女人家的龃龉。
一次,我在御花园看到芳嫔不知因为什么事责骂舒贵人,扬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头上的钗子都磕到地上。
宫人噤若寒蝉。
「舒兰音,别忘了你跪在本宫面前求庇佑的可怜样子,许多事本宫若是抖搂出来,凭你兄长如何卖力,也救不回你这条命。」
芳嫔言辞尖利,声音拔高。
「从前你舒家不过是蜀州末流,得了时运,被皇上启用,拿钱巴结出来的京官,真当自个儿是什么人物了?」
我听得皱眉,我身后跟着那么多人,叶易微怎能没有察觉。
她嘲讽舒家是末流,是土包子进城,但真正的土包子,却是吃瓜的我本人。
她在指桑骂槐点我们秦家!
真讨厌,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还不能反驳。
我家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好气!
杳儿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外带。
她低声耳语:「娘娘别掺和,皇上还在永寿宫等您呢。」
我气鼓鼓地离开,花盆底踩在地上哒哒作响,也呛声:「我,我们岐县最富庶的人家也养不出这么刁蛮的女儿!」
岐县虽穷,我们有素质!
杳儿失笑,赶紧把我拉走。
回到永寿宫,李君阔正巧进屋。
看我把一只梨咬得坑坑洼洼,啃出了吃人的架势,两只眼睛瞧他,上下左右看,怎么都是不是。
他低头审察自己,好像并无错处,过来虎口夺食。
「谁又惹你生气了。」他说,「总不能是朕吧。」
我抢他手上的果子,他个子高,举起胳膊,我踮着脚也抢不到,反而像个丑角儿,扮作泼猴捞月。
「京城的东西就是金贵,连个果子都不给我多吃。」
我不抢了,抱臂气恼地坐回去。
李君阔伸手揽住我,我把拥入怀中,指尖捏着果子喂到我嘴边:「京城的东西再金贵,现在也没有岐县的小橘子金贵,说不得,碰不得,缺了一口吃的,跟朕掉眼泪。」
胡说!
我本就没哭,除了孕中多愁善感了些,我如今眼泪轻易都不会落。
我恨恨要咬果子,一个偏头咬在李君阔的手指上。
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
李君阔吃痛「嘶」了一声,果子落地,他钳住我下颌,在唇畔回咬落吻。
好像给他疼舒服了。
声音里染上情欲的喑哑:「青天白日与朕混闹,晚上不饶你。」
「......」
不是,他们京城人怎么老爱无端指责人?
在屋里唇枪舌剑闹了一番,歇息时我耳朵烫得吓人。
窝在李君阔怀里,他翻书,我看不进去,被强制学习的后果就是哈欠不停。
他恢复往日的稳重,温声问:「可是有人说了你,惹你不痛快。」
「......」我思索许久,嘴里的话反复咀嚼几遍,仰头巴巴望着李君阔,「芳嫔这么不讲理,就没人管管吗?」
105
能有功夫管束叶易微的,只有皇后。
偏偏不等皇上找皇后说这事,景仁宫传来消息,皇后病重,也是汤药都灌不进去。
皇上、太后轮番去看过,说了许多宽慰鼓励的话,也无济于事。
我们在外面焦心等消息。
皇上命我们侍疾。
夜里,李君阔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我们并肩坐在床上。
屋里熄了灯,屋外的动静也是悄然无声。
「不知怎的,这次病得这么急。」他叹息,「小橘儿多陪陪皇后吧,她怕是......不能好了。」
「皇后这么多年,确实操劳。」
「难为她了。」
106
我去给皇后侍疾。
出永寿宫,身后的侍卫里并没有兄长。
我冥冥中有一股冲动,停下脚步,让人把秦槐喊来。
他是我们家最没心没肺,没有定数的人,我进宫去全家哭成泪人,他都能转头问宫里伙食是否好。
如今却瘦了许多,虽是好好打理了行装,也能看出形容憔悴,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平添岁月痕迹,他沉默地站在我身后,不像个人,倒是像一缕游魂,被勾魂锁束缚着随人行动。
「娘娘。」他行礼,「今天不是臣当值。」
「......」
他的眼睛低垂,像要把地上看出花来。
我抬手,牵住他的袖子,口有哀求:「哥哥,和我去吧。」
其实我不懂的。
我不懂为什么,天意如此,在我脑中有个声音,似乎在说如果秦槐不去,他会后悔,他会用一生去后悔。
即便,他去了,也不过站在众人之中,远远地,在屋子外而已。
107
去景仁宫的路上,我余光多次瞄向秦槐。
他浑然无所察觉。
一路踩着我的足迹往前,直到到了里头,已经是能进的最深处。
他应是晃神,还要往前。
却被人拦住。
我说:「秦槐,只能到这了。」
他像是耳边有炸雷,惊醒了一场梦,身影摇晃顿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好,好,臣冒犯了。」
我还未进内殿,远远汤药的苦涩味便劈头盖脸蒙了满脸,连呼吸都是苦的。
皇后今天精神格外好,能在人的搀扶下坐起身子。
太医从我身边路过,步伐匆匆,似是在赶路。
我站在门口,抬脚却坠了千斤重。
皇后看到我,笑眯眯招手:「小橘儿,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她屏退众人,屋子里就我和她。
我趴在她床边,头枕在她腿上。
隔着一层被褥,我都感觉硌得慌,皇后娘娘太瘦了,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竟然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她抚摸着我额头,问我宸妃如何、秦答应如何......
最后她问:「皇上呢?皇上待你近来如何?」
我说:「皇上待我很好,他一直很好。」
皇后点头:「你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出落成了大姑娘,本宫嫁入王府时与你最初一般大。皇上待本宫尊重,但他待我,待所有人都没有像你这般。」
她在斟酌用词,才说:「像寻常夫妻一般。」
我咬唇,想说不是,皇后和皇上才是夫妻。
但......
皇后说:「我与他是夫妻,更是君臣。」
她说:「小橘儿别怕,本宫没有怪你,从我幼时入宫,见到先帝、太后、众皇子开始,我就明白,这辈子我只能与他们中随便哪个做君臣。」
「小橘儿,本宫从未有过一个夫君。」
「皇上......」她笑,「他见过权力倾轧,人心叵测,夫妻、兄弟,甚至是父子、母子刀剑相向、勾心斗角。」
「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渴望他,算计他。皇权加身,皇权之下已非一个独立的人,本宫与他夫妻多年,知他不易。」
我眼中蓄满泪水,一时间不知道心疼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皇后反而与我说起帝王种种。
这并非是我应该听的。
并非是我能够懂的。
世间最贵,难得糊涂,糊涂便幸福长乐。
她垂首,鬓边垂落一缕发丝,她眼神清明,亮得骇人。
几乎是强硬地直视着我,她说:「秦桔,你不是孩子了,你要听本宫说。」
「皇帝爱你,是爱你的孩子心性,爱你把他当夫君,爱你对他敞开无算计。」
「你在宫中长大,身后无家族羁绊,身前唯有皇帝倚靠。」
「你要想盛宠不衰,便只能把他当夫君,把他当倚靠,秦家能做富贵翁,但不能做权臣,你兄长,你父亲且蛰伏着,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莫要显出来。」
「起码不要在现在,不要在大皇子年幼时。」
她的手攥紧我的肩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我捏得很痛,我不住摇头,我不想听了,眼泪糊了满脸,我说:「娘娘,娘娘,您歇些力气,求您不要说了。」
她却继续:「秦桔,你是懂的。」
「你不是个傻孩子。」她幽幽开口,「本宫若是不在,芳嫔与国公府都会盯紧皇后的位置,国公府虽然无男丁,但叶家盘根错节,又与太后关系深厚,朝中一半的人依附于叶家的荣宠,皇上不会为美人而弃天下。」
「你会很累,很痛苦,但要耐心,要笑着等。」
「等皇上扫清前方迷障,他会为了你这么做,更是为了他自己。」
我胡乱点头,哽咽着大哭,不敢出声。
皇后与我说的这些话,是和盘托出的真心,不是站在皇后的立场上,更是弃叶家于不顾。
她见我点头,终于放心,浑身的力气也被抽干,颓然倒在床上,一只胳膊还撑着,口中的呼气声粗重,断断续续,十分艰难。
她仿若又变成了从前端方持重的皇后模样。
「什么时辰了。」
「约莫快到卯时了。」
「不早了,不早了。」她喃喃,目光落在我脸上,细细描摹着我的五官轮廓,好似要透过我看什么,「你兄长......他可来了?」
我吞咽几番:「他,他在门外。」
皇后惨然一笑,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凝在窗户上,死死盯着那薄薄一层窗纱。
眼睛都好似模糊了,一行泪落下。
她泄气地闭上眼睛,惶然自语:「见不着,见不着了。」
她说:「天下诸多神佛,无一指我归途。」
「若今生只能远远看着,何必让我的心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
「何必,何必总是折磨我呢。」
我惊呼:「娘娘!」
眼泪也顾不上擦拭,忙忙伸手要扶,但皇后却轻飘飘地,如燕羽一般从我掌间滑落,砸在了枕头上。
她眼睛已经睁不开,黛眉蹙起,口中喃喃,听不真切。
我凑近听。
她说:「话本子里的故事,倒、倒让我与陛下都折了进去。」
「黄粱一梦......」
108
我来景仁宫时是与太医擦肩。
走时,一群太医蜂拥从我身边经过,奔向内殿。
太后赶了过来,也顾不得尊容,脸上的焦急并不骗人。
其实相对芳嫔叶易微,皇后与她相处的时间更长。
我走到哥哥身侧。
他目光呆滞,循着太医奔走的方向而去。
我说:「哥哥,走吧。」
他不动。
我推他肩膀,死死咬住唇,半晌才开口:「你见不到的!」
大梦将醒,八尺男儿被我推得一个踉跄。
怀中滑出一张帕子的一角,他惊醒般塞进胸膛,抬眼望向我,眼里有孩子一般的无措。
我笑笑,说:「我绣给你的帕子,哥哥,收好啊。」
他点头,一声不吭,终于回魂地跟在我身后。
世人是有回光返照一说,家里以前有个老嬷嬷,从娘出生就跟着她,生了重病被送回家去,母亲说她时日无多,让我们去看望。
去的时候,老嬷嬷满脸精神气,下地做了一桌子饭菜招待我们,娘与她说了许多体己话,走的时候,嬷嬷送了许多路,跪在后面给我们磕头。
娘让她别送了,眼泪断了线地流。
嬷嬷满脸慈爱,说:「再送太太、小姐一程吧,多谢主子这么多年恩待。」
回至半途,嬷嬷的儿子赶牛车追来。
说嬷嬷回去后躺床上便去了。
娘说:「病重不去的人,留了一口气不咽,就是为了相见重要的人最后一面。见过了,气也就散了。」
隔着千扇门,万重窗,人山人海。
皇后娘娘的气。
散了。
紫禁城上空盘桓起丧钟声响。
我带着一众人逆流而去。
心里讷怪。
最不容情爱的地方,如何养得起那么多多情的人的?
109
皇后崩逝,李君阔给了她最隆重的丧礼,也算祭奠她这些年操持六宫诸事的苦劳。
芳嫔恸哭一日,险些昏厥,又自请为皇后守灵,皇上应允。
我思觉纳罕。
平日里叶易微与皇后也不亲近,怎么伤心成这样。
宸妃跪在蒲团上,闭眼念佛。
听了我的疑问,她说:「叶家要她伤心,她不能不听。」
「......」我垂头丧气,「哦。」
我也想给皇后守灵。
但芳嫔去了,我就不想去。
怕她在皇后面前蛐蛐我。
也怕我忍不住跟皇后娘娘的牌位说她坏话。
不明白,一母同胞在我心中天平上却立于两端。
宸妃猜中我的心思:「心诚不拘场所。」
她现在温柔许多,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我恍若瞧见皇后的影子。
我学她的模样,板正地跪在菩萨面前。
菩萨保佑,让皇后娘娘来世不要做皇后娘娘。
保佑皇后娘娘,来世登极乐时有真正的贴心人守在她身边。
110
太后看完皇后也病了。
病中传我去侍疾。
太后倚在榻上,原本矍铄精明的脸上沟壑愈深,老态毕露。
竟比以往看上去慈爱许多。
「哀家去看情儿时,她已病奄,你是最后见她的,她可与你说了什么?」
我复盘那天说的话。
好像每一句说出来都能挨板子。
期期艾艾张口,说不出话,眼神直打飘。
「皇后......皇后娘娘心疼皇上,让臣妾......多听皇上的话。」
我挑拣出一句,也是实话。
太后垂眸,幽幽叹气。
「原是说了许多不能传的话。」
「罢了,哀家懂了。」
111
太后懂了什么?
到最后出门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人家是上一届宫斗冠军,亲眼看着皇后长大的。
肯定比我清明。
里头水太深,我不能掺和。
112
守孝期间,宫里冷清下来。
秋叶也蔫,洒扫声剐蹭耳膜。
秦答应过来找大皇子玩,坐在屋里,却发现凑不齐推牌九的人。
她教大皇子诊脉,大皇子咯咯傻乐。
我问:「你又开始学医啦?」
秦答应点头:「宫里不太平,我想学做法事,苦恼没处教,只能学些医理,自己调养自己。」
她劝我也学。
我是个懒骨头,榆木脑袋,张口拒绝。
秦答应没强求,只说她一个人会就等于我们都会了。
她平时闷不做声,小道消息却灵。
凑在我耳边嘀咕:「我从太医院得的消息,芳嫔怕是再难有孕。」
我瞪大眼睛,她手指竖在唇畔,对我眨眼。
舒兰音,真狠啊。
我背后发凉。
临走前,秦答应给我把脉,她说太医院有时会藏掖,但她对我绝对诚实。
她两根指头捏住我的手腕,满意颔首。
「姐姐,你这个月月事快来了,近日莫贪凉。」
我送她到门口。
她走了两步回头望我,诚恳道:「姐姐,咱们可都要长久活着。」
秦答应也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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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接二连三出事。
宸妃信佛闭门不出,皇后崩逝,芳嫔守灵。
偌大的后宫,妃子掰着指头能数清楚。
朝臣不满起来。
要李君阔纳妃扩充后宫。
李君阔推脱皇后孝期,没心情。
于是朝臣又闹哄哄说后宫不能一日无主,要立新后。
雪花的折子上书,推荐芳嫔。
只有定国公没有动静。
李君阔烦他们,表演了一出悲痛欲绝,处置几个跳脱的闲官,躲懒罢朝三天。
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可以三日无君。
皇上在养心殿批奏折,我抱着团子坐在边上教他说「娘」,团子用手把我的脸拍得啪啪作响。
李君阔分神提醒:「是额娘。」
我捉住团子作乱的爪子,歪头:「两个字很难学。」
李君阔从善如流:「那你教他说爹。」
「......」
很多奏折在李君阔眼里不如茅纸,他批得背后发汗,让太监给他扇风。
突然他问我:「小橘儿想不想做清渠的皇额娘。」
「......」我摇头,「我已经是他的额娘了。」
李君阔盯着我,半晌低下头,继续批奏折。
我继续一声声教团子。
「宝宝,叫娘,娘......」
114
我不想做大皇子的皇额娘。
我只想做团子的娘。
李君阔问我,想听我的拒绝。
我不会去揣测,如果我说想,他会不会同意。
115
足足大半年,后位依旧空悬。
宸妃被封贵妃,代理六宫事宜,芳嫔升了良妃,舒贵人成了舒嫔,连秦答应都变成了常在。
这一年,全员晋升,每个人都前途坦荡。
只是另立新后一事歇十天闹十天,风声不断。
叶易微依旧榜上有名。
她收敛起脾气,待人都周到妥帖起来。
十分符合这个「良」字。
116
皇后娘娘临终前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不敢忘。
关于秦家今后行事,我也托二哥转递给爹爹。
但我怀疑他病忘了。
在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早朝,秦家冷不丁被定国公参了一本。
说我爹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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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秦,秦答应也姓秦。
从前一本族谱翻不到相同的亲戚。
这次被参,两家却是共同获罪。
定国公做事还是全面了。
118
得知消息的我和秦常在相视一笑。
谁都知道,我们俩是出了名的穷光蛋。
想来不会有事。
谁知道,这件事如野火蔓延,连绵烧出许多太阳底下的腌�H事。
我家院子里被挖出一箱子黄金。
秦答应家两箱。
许多高官接二连三被揭发出各种受贿罪行。
与科举都牵连甚深。
这次我和秦常在笑不出来了。
天地良心。
我爹贪污?他贪污肯定给我送点啊!
119
秦常在邀我去向皇上申冤。
我们跪在养心殿门口,人来人往。
没有等到李君阔的准入。
却得到了禁足的消息。
杳儿搀我离开时,舒兰音与我擦肩。
我听到她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劳周公公传递一声,贵人舒氏给陛下送些点心。」
直到她进门,声响还能听见。
我问杳儿:「我的膝盖可是坏了,怎么走得这么慢?」
120
我被禁足在永寿宫。
秦常在被贬为秦答应。
舒贵人深得圣宠,接连侍寝,晋为舒嫔。
风水轮流转,永寿宫的门前的嬉闹声流淌到了别家。
我半夜梦魇,哭着吓醒过来。
杳儿拍揉我后背。
我攥住她的衣襟,浑身发颤。
我说:「杳儿,我想皇上了。」
杳儿跟着难过,一迭声安慰,说:「娘娘放宽心,外头闹得厉害,您在永寿宫里反倒清静。」
我泪眼蒙��,与她说我做的噩梦。
「杳儿,我梦见皇上厌弃我,把大皇子送给良妃照顾。」
「我跪在良妃门前,她抱着大皇子让我滚。」
「她说,罪臣之女不配照顾大皇子。」
121
我对杳儿说了谎。
演技并不高超,她不知道,我琢磨这几句话,在床上摊煎饼了半宿。
但效果却很好。
隔日,大皇子被抱到我房中。
嬷嬷说是大皇子许久不见我,哭啼得厉害。
我看着小团子对奶娘的怀抱恋恋不舍。
心想,宫里头睁眼说瞎话的人还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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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三岔五,我就要写点酸诗诉相思。
对枯枝发呆,看落雪垂泪。
时间仿若倒退回 14 岁那年,门庭冷落,角门处有小太监悄悄给我送银炭。
我抱着团子,在杳儿面前喃喃:「宝宝,爹爹还是记得我们的。」
杳儿心疼得背过身子拭泪。
如果温瑾在,她大概会耐心教我。
「主子,话不能说太明。」
「你得说,丰年好大雪,一晃竟是六年」
123
我的消息总是滞后。
比如舒嫔被晋为淑妃,我才得知她有孕。
比如秦家洗清冤屈了,我才知道秦答应搬入了良妃宫里。
比如,偶然提起良妃,杳儿才提醒我,现在是良贵妃。
解禁的圣旨早就颁下,我躲在屋里。
并无人在意早失圣心之人的行踪。
杳儿劝我:「天冷,娘娘在宫里歇歇。」
有新来的小宫人好奇,说这里的娘娘是何人物,独占一宫,育有长子,却从不见皇上过问。
老人便告诉她:「你有所不知,半年前贤妃娘娘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宫女稀奇:「为什么失宠了?」
「听说是她家被诬陷贪污,被陛下罚禁足两个月,就失宠了。」
「不过两个月,就成这样了?」
「你懂什么,见面总有三分情,皇上身边不缺伺候的人,长久不见,能不淡吗。」
杳儿捂住我的耳朵,气势汹汹命人去罚那两个长舌鬼。
我摆手,抱起暖炉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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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子第一句话学会了说「爹爹」。
他把一个字反复挂在嘴边,见了谁都喊「爹爹」。
永寿宫熄灯早。
我和衣躺下,思绪抽离前,听见房门吱呀被推开。
冷风灌进,我睁开眼要叫。
「小橘儿。」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先一步落在我的耳中。
霎时,我眼眶通红,串串泪滚落,抱起被子往后缩。
黑暗中,李君阔提膝,一只腿跪在榻上,欺身往里寻我。
长臂一捞,将我拥入怀中。
他身上有风霜寒意,凛冽冻人。
我捶他胸口,死死咬住唇,泪水打湿他的前襟。
「怪我,小橘儿应当怪我。」李君阔吻住我的唇,话语断断续续旖旎出声,「我知道你想我,怨我,把你抛在永寿宫这么久。」
「但小橘儿,我宁愿你怪我,也不想把你牵连进事端中,唯愿你与孩子安稳,别被污糟的琐事缠身,前朝的乱子,后宫的算计,都不要沾染到你,这是我的下下策。」
絮语不休,他仿若要把半年的情话说与我听。
挣扎变成顺从。
呜咽变成抽泣。
我埋首于他的脖颈间,感受他落在我耳后的亲吻。
「逸郎,可,可你怎么才来啊。」我哭得狠了,说话都打嗝。
李君阔虽心疼,却也被逗笑。
「你怎知我没来。」他说,「你每晚睡得那么早那么沉,我来时你也没有察觉。」
「只是再不弄出响动让你知道,清渠就要随便抓个太监喊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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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阔如愿听到了团子的一声「爹爹」。
永寿宫的宫人翘首以盼,以为娘娘终于复宠。
内殿,只有杳儿在内服侍。
李君阔给我夹菜:「放肆!朕若不是看在大皇子的面上,如何会来看你!」
我用筷子指了指他面前的羹汤,推碗要喝。
「臣妾,臣妾不过埋怨两句,皇上却大发雷霆,若是这么......」
我忘了词。
杳儿提醒:「厌弃。」
我感恩,生硬地继续:「若是这般厌弃臣妾,也不用可怜臣妾,巴巴往永寿宫里跑!」
李君阔:「好!好!贤妃怕是禁了足却没有修心,一点规矩都不懂!」
「......」
我吃饱喝足,嗓子却沙哑了。
李君阔替我擦擦嘴,最后在我唇边蜻蜓点水一吻。
起身时顺便摔碎茶盏。
我揉着肚子,目送他拂袖而去。
果然,近墨者黑,李君阔比我还会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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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众人的梦碎了。
眼瞧着贤妃不中用,几个心思活跃的借花献佛,拿我和皇上吵架的事去找良贵妃卖好,另攀高枝。
我也不拦着,双手欢迎他们跳槽。
宫里宫外都传开来。
贤妃彻底失宠。
叶易微安插在永寿宫的眼线悉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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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阔去宝华山祈福,说是为了保佑淑妃肚子里的皇嗣康健。
淑妃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宠妃,连带着舒家水涨船高,有顶替从前王家的迹象。
干净的永寿宫给了我干净的情报网。
李君阔来过后,杳儿彻底解禁,奉旨八卦,给我说宫里的新鲜事。
良贵妃得了宸贵妃的代理六宫之权。
什么淑妃与良贵妃起争执。
我奇怪怎么没有秦答应的事,杳儿却避开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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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见到秦答应,是五日后。
那天下着朦胧细雪,天上却是放晴,太阳雪,地上有些泥泞。
秦答应过来时,裙底沾上泥渍。
她瘦了太多,下巴削尖,眼睛空洞洞,大得骇人。
她与我一般年纪入宫,过去有些未褪的婴儿肥,如今瘦下来,五官却是清冷出尘的那一卦。
「姐姐,许久未见,切莫怪我不来看你。」她掀唇一笑,坐在我对面,「姐姐禁足时,我为父亲奔走,各自有苦衷。」
「待姐姐解禁,我又被迁至良贵妃宫中,行动多有不便,耽搁着竟到了现在。」
我说没事:「你怎么瘦得厉害,是不是叶......良贵妃苛待你,还是内务府又克扣你分例。」
「请太医看过吗?我叫人给你准备点吃食,咱们中午一块儿用膳。」
我许久不见外人,分外热情。
她拉住我,阻拦:「不用麻烦,姐姐忘了,我可是学过医的。」
「这次突然来访,就是想和姐姐两个人说说体己话。」
我愣怔,停下动作,抬手让宫人出去。
秦答应等屋里空了,脸上的笑容才终于褪去。
「姐姐。」
「我在呢。」
「淑妃并没有怀孕。」
她撂下一句惊雷,我吓得想再给窗户贴一层封条。
「也不是什么大事,改明儿说不定就没了。」她露出恶劣的笑容,这种表情出现在她脸上,有些陌生。
她转移话题:「良贵妃不知道这事,她知道自己再难有孕,脾气日益变差。」
「良贵妃年少便倾慕皇上,几次想替先皇后嫁入王府。」
「她总与我说起陛下少年种种,好似活在自己构筑的幻梦里,加之从前丧子,她对封后与诞下皇嗣执念成疯,我瞧着不大好。」
「你失宠后,她以为凭自己与皇上的情分,合该获宠,但却是淑妃夺了宠爱,她恨淑妃可是恨得牙痒痒。」
「没事,她过去也恨我。」我耸肩,「良贵妃虽然有些蛮横,但并不算凶恶,淑妃聪慧,不会吃什么亏吧。」
我这么说,秦答应只瞧着我,好像在听什么话本子里的玩笑。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
幽幽开口:「但愿如此吧。」
许久,秦答应不再说什么,我们分食小几上的糕点,她起身告辞。
这次,我还是送她离开。
她牵着我的手往外走,直到宫门口,才放开。
秦答应给我行礼:「姐姐,我请人送进宫一株橘子树。」
「若来年开了果子,我便再来看你。」
如今寒冬腊月,橘子树可能成活?
再说来年,是否太迟了些。
我许多疑问未能问出口, 只能看到秦答应的身影一步步从我眼前消失。
我说:「别等那么久吧,我会很想你。」
129
李君阔回宫前那一日。
秦答应死了。
传闻她说了什么顶撞了良贵妃, 被杖责二十, 血淋淋地被抬回去,良贵妃不给她安排太医。
李君阔回来后,与淑妃在御花园散步,在草丛里撞见血肉模糊的秦答应。
早已没了气息。
淑妃受到惊吓小产。
宫人都说, 秦答应是良贵妃害死的。
太后出面为良贵妃作保,也无用。
阖宫上下亲眼看见良贵妃杖责秦答应, 这是铁证。
龙颜大怒,李君阔以戕害嫔妃、谋害皇嗣的罪名将叶易微打入冷宫。
叶家、朝堂死一般寂静。
太后又病了一场, 却再也没说过求情的话。
听杳儿传话,太后病重呢喃:「都错了,错序了。」
我听得懂。
错序了,如果送叶易微进王府, 就算死了, 后面还有叶亦情(皇后)顶上, 叶家不至于满盘皆输。
但是我不认为是顺序错了。
而是从根本就错了。
叶易微还是会为爱而狂,皇后娘娘还是会忧劳成疾。
只要她们还在紫禁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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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大皇子会走路了,扶着院子里的橘子树跌跌撞撞。
宸贵妃被封为皇后, 淑妃封为淑贵妃。
而我又成了宠妃,李君阔还是会笑眯眯地踏入永寿宫大门, 喊我:「小橘儿。」
一切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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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选秀。
新进宫的妃嫔给皇后请安。
我与淑贵妃坐在上首。
新人们笑靥如花, 最多不过十七岁。
景仁宫外插着一根系了红绳的棍子,屋里缭绕着檀香, 皇后腕处缠绕一串佛珠,面对众人端庄疏远。
好像与先皇后如出一辙,她的生命力也在流逝。
淑贵妃协理六宫事宜, 下巴轻扬, 扫视众人。
没有人再需要她双手奉上钱财讨好,舒家与王家各占西北半边天,面对她的永远是阿谀的笑脸。
而我,还是贤妃。
宠冠六宫, 被皇上捧在手心,常与皇帝十指相扣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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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花一茬又一茬地盛开、凋零。
我还是会找人推牌九,只是不再是从前的人。
我怀了第二个孩子, 大皇子从院外跑来, 满脸欣喜告诉我。
「额娘, 橘子树结果了, 你尝尝甜不甜。」
李君阔现在是严父, 叫他稳重点:「你额娘现在爱吃酸的,胡说什么甜不甜。」
我缠着要吃, 他无奈只得纵容剥给我。
入口, 很是酸涩,还有未熟透的苦涩。
我眯起眼,硬生生咽下去,笑说:「好甜,好吃!」
李君阔不疑有他,亲自尝了一口。
不知道为什么, 他吃起来却是甜的,他说:「小橘儿就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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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儿说,我们远远看着像是市井里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