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女儿扇了她妹妹一耳光,说出「嫡庶有别」这四个字时,我知道她活不久了。
她以为自己是整治小白花的翻身大女主,却不知她父亲最恨穿越女。
三天后,她溺死在井里。
我成了安王府仅剩的穿越女。
但,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1
安王府与别的王府不同,不在京城内,而在城郊东南的万岁山上。
据说是开朝国师特意选的址,以保国祚长存。
皇家历代都会推举一位皇子继承安王之位,永居安王府,守着这龙之眼。
不知是不是这里风水的确特异,总有人从别的时代穿越而来。
就连现任安王,我的丈夫,也是穿越来的。
某日晨起,安王爷竟然自行去井边打水洗脸,将早饭一扫而光,见了衣着华贵的我下意识就要跪,又很快在下人朝我行礼喊王妃时,克制地保持不动。
在那一刻,我立刻意识到,那具身体里装的已经是另一个灵魂了。
若不是我也经历过初到陌生世界的慌乱和强自镇定,恐怕不会发现这一点。
这位新的安王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且懂得伪装。
不过三天,便适应了安王爷的身份。
大概是怕露馅,那段时间,他与我极少见面,还暗中了解所处的时代和身份,迅速学会了礼仪,习惯了王府用度。
从前的安王不需参与朝政,尤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写得一手好字,画得灵动水墨,他不惜用花瓶砸自己的腕骨来逃避这些,养病养了三年,以康复效果不佳为由,换了一只手写字,改了新的字体,也很少作画了。
那三年里,我这王妃形同虚设,他娶了新人进门,封为侧妃,生下一个女儿。
我知道,他在防备我,亦在学着掌控一切。
侧妃从前没见过他,自然不会怀疑他。
我的姗姗那时还小,只短暂察觉到父亲身上的气息变了,很快又被父亲的拥抱安抚,将之抛诸脑后。
从此,恩爱有加的安王夫妇成了相敬如宾的表面夫妻。
侧妃越发得宠,甚至开始撺掇王爷休妻,将她扶正。
人人都以为我要给侧妃一个下马威,虐待她们母女。
没想到我却仿佛无事发生,照常打理王府杂务,读书赏花,养育女儿姗姗。
我知道侧妃哭闹着要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并非她恃宠而骄,而是她来自一个禁止一夫多妻的国家,她不能忍受自己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我只是没料到她会死。
王爷牵着小女儿的手送到我房里来,语气淡漠:「姣姣的母亲被侍女毒死了,以后你便是她母亲,好好抚养她和姗姗吧。」
下毒的侍女被处死了。
我不信王爷说的话,不动声色地花了一年时间,才从下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来。
原来是某日侧妃醉酒,无意中吐露自己其实来自另一个时代,那里男女平等,恋爱自由,一夫一妻,她想和王爷白头偕老,不想玩宫斗。
王爷当时没说什么,但不久后,就有侍女给侧妃下了毒。
又过了半年,我偶然得知,那侍女竟然也是穿越来的。
只是难以得知到底来自什么世界,却被王爷利用,又被王爷灭口。
安王府成了穿越者的龙潭虎穴。
来一个死一个。
我提心吊胆隐瞒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保护着两个无辜的女儿,希望至少我们平安无事。
直到我的女儿姗姗失足落水,一朝梦醒,性情大变。
2
那日,姗姗陪姣姣游湖时,不小心落水。
下人将她救起后,她大病一场,发了高烧。
姣姣惊慌不已,吓得大哭:「对不起……王妃,我……我不是故意害姐姐的……」
我只沉默看着她。
自从她母亲故去,她对我这个继母和姗姗这个姐姐总是恐惧又防备。
我待她不薄,视若己出。
我不知她对我们那些明里暗里的陷害是受了谁的挑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胆子竟然大到可以枉顾人命了吗?
王爷大怒:「来人!把二小姐带下去打十个板子!」
姣姣抱着王爷的腿大哭:「父王!不要啊!十个板子我会死的……王妃!王妃你救救我!」
我知道这是王爷在做戏,他呵斥姣姣是为给我个态度,任姣姣大哭是要我这个王妃表现得体。
我心中冷笑,敛下眼睫遂了他的愿:「算了吧王爷,姣姣还小,让她闭门思过吧。」
娇娇被关起来。
我日夜守在姗姗床前,累了便挨着她睡下,只盼她平安无事。
只是冥冥中有预感,她身子已无大碍却迟迟不醒,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近来时常做梦,梦见我刚穿越过来时,正赶上与安王大婚。
原主被迫与心上人分开,不愿一辈子孤守在这万岁山的王府囚牢里,在新婚夜悬梁自尽。
陪嫁丫鬟发现了,生怕连累家族,连忙将人救下,却还是惊动了安王爷。
我就是在那时穿越的。
「云姑娘,即便你不愿嫁我,也姑且为了你的族人,多活几日。」
伴随着一道温润声线,我睁开眼,看到偌大的寝屋里,一袭喜服的俊朗男子静静立在床前,用心疼的目光看着我。
似乎看出我的迷茫和慌乱,他提议:「你若嫌这王府冷清,我便多找些人来。」
我只怕人多眼杂看出原主身体的变化,连忙否决:「不要!你……你陪我就好!」
他微微一愣,忽地露出个浅笑,点头:「好,如夫人所愿。」
洞房花烛夜自然泡汤了,谁都没有心情。
我俩背对背睡在一张床上,各怀心事,清醒到天明。
后来,我借着情绪不佳装了几天糊涂,才了解了这个世界。
安王名叫景宏,字寻之。
他本是贤王次子,若不是生辰八字被皇家挑中,阴差阳错成了安王,本该是个逍遥人间的世子,与朋友作诗喝酒、纵马放歌。
没错,安王爷不是谁都能当的,要看生辰八字,安王妃也是。
我叫云微,乃京城一户漆器店老板家的千金,上头有两个哥哥,下头有一个妹妹。
家境普通,但与安王八字相合。
我怀疑皇家专挑容易被穿越的人来当这吉祥物。
不然我怎会穿越到安王妃身上?安王爷又怎会被别人夺去身体?
就连安王府的仆役婢女也总被穿越者青睐。
于是这些年来,安王府总能冒出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小玩意。
肥皂、抗生素、粗糖提纯、土化肥……
从前的安王见怪不怪,任由他们在府里折腾,只要不闹出府去,也无伤大雅。
反倒是一直没暴露自己穿越者身份的我,在这府里像个从不出格的异类。
景宏与我坐在庭院里笑看他们胡闹,亲自为我烹茶,递来一杯四月雪,香气在我鼻尖萦绕不绝。
「云微,你性子未免太静了,与他们一起去玩吧。」
我摇头:「算了,王爷,我手笨,看他们玩便好。」
「怎么又叫我王爷?」他像个孩子一样埋怨道,「太生分了吧?明明昨日才亲过……」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羞恼道:「好好好,不叫你王爷了!叫你寻之……」
景宏便弯起眼睛笑得温柔,轻轻唤我:「云微……我们生个女儿吧!」
「寻之……你在哪儿……」我喃喃出声,一行泪滚落,蓦地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
视线调转,是安王在快要熄灭的烛灯下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他语气低沉,嘴角似有寒意:「夫人梦到我了?」
眉目分毫未变,却不是梦里的那个人了。
我的心咚咚狂跳,不知他在床边看了多久。
是否听见了我的梦话?
3
我知安王喜欢疑神疑鬼,若回话不合他心意,怕是又要耍什么诡计,便顺势回握住他的手,低声示弱:「梦到姗姗刚出生那会儿,夜夜大哭,奶娘哄不住,我也哄不住,你一抱她,她却笑起来了。」
安王一怔,眼神柔软下来,以为我在为女儿担惊受怕,难得将我抱起来,拍着我的背安抚:「夫人莫怕,有我在,姗姗不会有事的。」
他像一个体贴的丈夫,陪我一起守着姗姗,还主动为姗姗敷了巾帕。
天亮后大夫来看,姗姗已然无碍,很快就能醒来。
果然,吃过午膳,便有侍女来报,郡主醒了。
安王与我一起去看她,却见姗姗裹着被子缩在床里,睁着一双大眼睛哭起来:「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我……我又是谁?」
我的脸色沉下去。
这熟悉的台词和拙劣的演技……
姗姗只是落水,又不是砸坏了脑袋,装什么失忆?
扭头去看安王,果然,他原本无甚波澜的眼神忽然充满兴味,配合那穿越女做戏:「姗姗病了一场,竟把父王和母妃都忘了?」
他牵着她的手演父女情深:「无妨,再让大夫帮你号号脉,说不准过几日便好了。」
太医来了一趟,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我的新女儿便借口失忆朝我俩撒娇。
只是她很快看出我与安王只是表面夫妻,下意识远离了高深莫测的父亲,与我亲近起来。
不知她从下人那里打听到了什么,开始对我苦口婆心:「母妃,父王就是个渣男,对你冷暴力,把你当摆设,你想办法与他和离吧!你有钱有颜,干什么非要和他耗着?独自美丽不好吗?」
我不禁冷笑,独自美丽,靠什么?
那靠我才鸡犬升天得了高官厚禄的娘家?被整个王府盯着的王妃身份?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胆子?
她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这个穿越来的女子,以为一个王妃要和离是很简单的事吗?
况且,我为什么要和离?
这是我的家。
我的丈夫和女儿虽然灵魂已不知去了哪里,身体却依然鲜活。
我不会离开的。
「母妃……你在生我的气?」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对不起母妃,我错了,我不该乱说话。」
我淡淡道:「姗姗,马上到四月初八了,你去放妹妹出来,准备一下,随我去松寿宫祈福。」
姗姗不乐意:「她不是在闭门思过吗?」
我似笑非笑:「认错的信都给你写了十几封,我看信里言辞恳切,想是知错了,不用再关着了。」
姗姗冷笑:「认错?只是为了出来才装可怜吧?」
我反问:「那你想怎样呢?一直关着她?把她赶出安王府?还是干脆把她饿死?她毕竟是你的妹妹。你若真想这么做,我不会拦你。安王府的小郡主想杀一个人,我想你父王也是护得住你的。」
姗姗愣住,忽然尴尬起来,目光躲闪:「没……我怎么会这样对她?她……她也没犯什么大错……」
看吧,这些后来穿越过来的人,嘴上嫉恶如仇,真让她亲自动手,却不敢了。
只想着ŧû₁耍些阴谋诡计,借别人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群懦夫。
姣姣被放出来,立刻哭着向我和姗姗道歉,看着她瘦了一圈的身子骨和憔悴的面容,这事便这么揭过。
本朝尊崇道教,松寿宫乃开国皇帝的道教恩师修行的地方,故而香火鼎盛,常有皇亲国戚前去祈福。
安王府的选址和历代安王的选择,均由松寿宫的真人定下。
每年四月初八,安王妃都会携子女前去小住十天,为安王、为皇室祈福。
出门那日,我站在府门口,却发现马车异常华丽,两侧还增加了几个侍卫。
姗姗和姣姣跟在我身后:「母妃,怎么了?」
一只胳膊环住我的腰,安王来到我身侧,温柔深情:「今年本王与夫人同去。」
我浑身一僵。
他也要去?
那松寿宫里的异状……岂不是会被他发现?
「夫人不欢迎我?」安王的声音如鬼魅般钻入我耳朵,眼眸深处藏着让我心惊胆战的情绪。
我勉强一笑:「王爷没提前吩咐,恐怕松寿宫没来得及准备厢房,我派人提前过去知会一声。」
「不必。」安王扶着我上马车,「我与夫人同住便可。」
我的心狠狠一沉。
这些年,他从未与我同去。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4
松寿宫距安王府并不远,只是在对面山上,需要爬很久。
我们到时,正赶上用午膳,我照例先去为香客分斋饭。
每年四月初八,香客源源不断地来寺里祈福,因山高路远,大多会留下吃几餐斋饭。
松寿宫的道士人手不够,有许多香客会前来帮忙,我会帮忙给香客们分斋饭。
安王挑眉:「分什么斋饭?本王也去,姗姗、姣姣,你们也去。」
我:「……」
他看来是要时刻监视我了。
他雍容华贵,两个女儿也娇俏可爱,与我站在一起给香客递碗分餐,送上白馍,递上凉茶,还真像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这位相公和夫人真是恩爱,两位千金也讨人喜欢,真有福气。」
我只能不停地微笑,道谢。
隐约能察觉到安王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探寻、好奇、意外。
我熟视无睹。
待忙完这一切,已是申ŧŭ̀⁽时,剩下些残羹冷炙,我们与道士们一起分了吃。
上完晚课回厢房休息,安王忽然停下脚步,侧身看我,表情是这些年从未见过的温和:「本王有些后悔了,以前应当每年都随夫人来的。」
我不知他搞什么名堂,敷衍道:「王爷杂务缠身,来此处清修祈福不过小事,我来便好。」
安王摇头:「我不是后悔没来祈福,只是后悔没见过这样的你。」
他凑近,鼻尖与我只有方寸,语气暧昧:「云微,你莫恼我,我不是故意要冷待你。」
云微……
这熟悉的名字和语气令我恍惚,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个安王。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张后退:「王爷……我……我没有恼你,只是……」
他揽住我的腰,呼吸缠绕上来:「云微,你今日好美……」
「王爷,此处乃清修之地,请您自重!」
安王忽然变了脸色,我的腰差点被他捏碎:「云微,你在拒绝我?」
……这不是我的寻之。
可他仍然是我名义上的夫君。
我咬牙不吭声。
安王忽觉扫兴,甩袖离开了。
待四下无人,我合上门,熄灭烛灯,叩开墙上的机关,提了一盏小灯笼,往暗道里走去。
行了一刻,便豁然开朗,举灯望去,是一座三层竹楼。
竹楼前的空地已有几十个孩童举着竹编的萤火虫灯笼等我。
为首的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带微笑,朝我躬身行礼:「许久不见,云老师近来可好?」
他叫高远,是我扶助教导的一名道观孤儿。
5
穿越前,我是镇上第一批能进学堂的女孩子,课余会为校刊的文稿校对出些力。
那时,皇帝已经没了,军阀混战,外敌入侵,王公贵族隐藏在民间,已没了昔日的荣光。
大家换上了时兴的衣裳,街上出现了黄包车、电车和汽车。
出现了手枪、电影、留声机。
出现了科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那时代人才辈出,光芒熠熠,我只如一粒尘埃,随波逐流。
我二十岁时,家乡沦陷,两位哥哥抵抗外敌战死,姐夫率领的守城民兵队伍又被闯ƭųₖ进来的军阀灭了。
姐姐为夫报仇,扮作歌女潜入军阀家中,在晚宴上取了那嚣张大帅的性命,死于乱枪之下。
父母捐出全部家产购买车马,雇了民间的镖师护送我和学校的十几位老师、数十箱古籍往西南躲避战乱。
只是乱世之中,歹人太多,队伍被几方人马劫掠,最终流散四方。
我随校刊的李主编带着两箱古籍躲到一处偏远山区,扮作两位老师,给那里的孩子上课,再也没见过父母,后来听说他们被另一批军阀杀了,临死前还在催促镇上的百姓逃跑。
李主编教我读书,也与我讲时局变幻。
他说,古已有之的,今后可能不再有,也可以不再有。
他说,人活一世,立心立志,纵蝼蚁也,亦当为国为民。
他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后来,他为了保护我和学生们,亲自引开敌人,死在对面的山道上。
我独自带领学生,跋山涉水,寻找出路。
可惜经年累月的苦难生活让我的身体落下伤病,死时只有二十七岁,倒在黎明之前。
好在我已将Ťũ̂ₜ孩子们托付给爱国军队,他们看上去颇为可靠。
不知我的国家后来用了多久才从战乱的泥沼中站起来呢?
「云老师,数学有什么用呢?我看别的小孩都在读经读史。」
我回过神来,发现学生齐齐看着我,等我解惑。
这次我在为他们讲数学。
是啊,自我来到这里,便发现孩子们读诗读史读经,写字作画,学礼学乐,对理工科目甚少涉猎。
我笑了:「经书、历史自然也要学,但数学也很有用,它是许多学科的基础。数学学好了,将来学其他科目,便能轻松一些。你们不能只想着考取功名,也要搞搞发明创造嘛。」
又有学生说:「可云老师你教的这些都很简单呀。」
我笑笑:「老师水平有限,只教得了这些。等你们将来比老师还厉害了,老师就做你们的学生,好不好?」
后半堂课是班长高远帮忙上的,此类教学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困难课程。
我没那么多时间了,必须赶回去,以防安王发觉不对。
回暗道时,高远追过来:「云老师,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高远自小被青霞真人收养,但志向高远,不愿做道士清修避世,想为百姓做些什么,我每年来这里祈福便给他上课,偶尔指点下其他小孩。
时间久了,来上课的孤儿越来越多,男女皆有,如今这些孩子的学识,已有我的年代那些中学生的水平了,我已教不了他们什么。
毕竟我只是个水平一般的老师,只能做一些基础教育,偶尔教一点大学里的知识,已是极限。
好在其中几位学生颇有天赋,想必将来自学也可以超越我,成为国之栋梁。
「你查到了什么?」
高远递给我一页纸,展开却是一串名单。
「云老师,这些人便是安王安插在朝廷里的人。我查了几年,发现这些人有的是平民出身,有的乃寒门清贵,还有两个是脱了奴籍换了身份的。」
高原迟疑道:「云老师,他真的是你说的那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吗?」
……什么?
6
我颇感意外。
我知道那人穿越来一定在暗中做了什么,可万万没想到,在王府阴晴不定、手段狠辣、害了好几个穿越者的安王,在外面竟然……做了些好事?
这一次,我迷惑了。
我来回踱步,踯躅不前。
为什么在我决定为那些无辜的穿越者报仇的时候,却发现他或许不是完全的恶人?
恍惚着往回走,隔着暗道的墙,我却听到了安王在屋里同人说话。
「姣姣,这不是你第一次犯错了,你太让我失望。」
竟然是……姣姣?
可下一秒,传入我耳中的女音却沉着镇定,不似孩童。
「父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只是不小心把姐姐弄丢了。现在霸占她身体的那个人,您不喜欢吗?」
……什么?!
姣姣也知道现在的姗姗是个穿越女?!
安王冷笑:「不小心?你分明是嫉妒心作祟,见不得她好!怎么,你看了宫里传来的信,知道皇帝有意派郡主与汜戎的皇子和亲了?」
皇帝想让姗姗与汜戎和亲?!
姣姣并不慌张:「父王之前让姐姐做一位淑女,不就是想将她当作和亲的工具,做朝廷的牺牲品?我觉得姐姐不想嫁,便主动帮她一把。她生一场病,性情大变,成了个不识大体、自私自利的郡主,你们还敢放她去和亲吗?」
安王摔了茶碗,怒喝:「放肆!和亲大事关系着两国利害,岂容你如此儿戏?!姣姣,我命你闭门思过,看来你一点也没有想清楚!」
姣姣闷哼,大约是被砸伤了,依旧嘴硬:「是,我就是嫉妒姐姐!这安王府的困兽,凭什么只有我一个?她想走,做梦!」
我怔怔立在原地。
姣姣对姗姗的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你一个?」安王呵呵笑了一阵,讽刺道,「这安王府的所有人都是笼中鸟,我是,王妃是,你是,她也是,谁都走不出去。」
「可你还是愿意给她一个离开的机会,不是吗?」姣姣忽然委屈地哭了起来,「父王,我俩都是你的女儿,凭什么姐姐可以走,我却只能留在安王府?就因为我不是你和王妃的女儿、就因为我不是嫡亲的郡主,入不了皇室的眼吗?我也可以和亲,我也是郡主啊!」
是啊,这个时代,尊卑分明,嫡庶有别,她俩的命运从来便不相同。
我很努力地对她们一视同仁,吃穿用度都大差不差,教导功课、玩耍谈心也不偏不倚。
安王府的人也从未对她俩区别对待。
可安王府太小了,离开这里,就没有公平可言。
我以为安王会对姣姣说,这就是你的命,你要认。
可片刻沉默后,他缓缓开口:「不,与嫡庶无关,这是她的责任。姣姣,你以为和亲是什么好事吗?蛮荒之地,粗鲁异邦人,举目无亲,任人宰割……那才是和亲的贵女要面对的东西。陛下没有直接下旨,而是传信与我商议,你以为是Ṭṻₖ真的有商量余地?」
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缘由。
最尊贵的公主是不会被皇室送去蛮夷之地和亲的,只有那些不受宠的郡主……
果然,安王说出了真相:「公主不愿和亲,可总得有人嫁过去,皇室的适龄女子只有你们姐妹俩。你还未及笄,我难不成让你去?」
「可……可姐姐不愿嫁过去的……」
姣姣终于又像个孩子了,哭得很凶。
「父王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姐姐说等她年满十八岁,就出王府闯荡,你答应过她的……你要食言吗?」
我心口一痛。
是啊,从前的安王,答应过姗姗,要放她去广阔天地……
可那时姣姣还没来安王府,她怎会知道?
只听安王拍桌警告:「姣姣!我说了多少次!那个人不是我,不是你的父王!你不许再听他胡说!」
轰隆——
脑中犹如惊雷劈下,我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什么叫「那个人不是我」……
什么叫「你不许再听他胡说」……
难道我的寻之……并没有完全消失?!
7
在被穿越者霸占身体之前,景宏是个懒散又和善的王爷。
大约是从小就因八字定终生,他这个逍遥世外的闲散王爷当得心安理得。
每日遵循礼制到祠堂祈福,算些我搞不明白的卦,把卦辞给宫里送去,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是侍弄花草,玩假山盆景,收藏些稀奇古怪的摆件,自己在王府后院种了半院子瓜果蔬菜,还会做许多木工活儿。
除了不能久离安王府,倒没什么限制。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子孙后代不愁吃喝。
只是他的亲生父母永居封地,永世不得与他相见。
性格娴静的我与他相处起来十分舒服,日久生情是很自然的事。
安王府风水奇异,来了许多穿越者,个个都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偏偏又忍不住暴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见识与本领。
可景宏并不拆穿,只私下与我嘀咕那些稀奇古怪又颇有内涵的玩意和思想。
「云微,这安王府闷得很,有他们在,你应该不那么寂寞了吧?」
我笑着点头:「很有趣。」
即使我知道,真正寂寞的人是他。
后来,我怀孕了。
景宏轻抚我的肚子小声许愿:「希望我们的女儿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小郡主,不需要懂太多新奇的知识和技术,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好。」
女儿比原定日子晚出生半个月,姗姗来迟,索性取了乳名「姗姗」。
安王爷很喜欢姗姗,亲自教导她,还把最珍爱的宝贝拿出来给女儿当玩具。
整个安王府都知道小郡主有多得宠。
所以姗姗自由、快乐,俏皮可爱,读书写字掏鸟窝,骑马射箭耍大刀,甚至做起了小木匠。
没人觉得她不务正业,纵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直到另一具灵魂占据了安王爷的身体。
新的安王爷不再让姗姗疯跑胡闹,让她学规矩、学礼仪、学琴棋书画、学着做一名淑女。
姗姗困惑不解,却在懵懵懂懂中收敛了自由习性,让自己做一名合格的郡主。
她变得端庄、优雅、谦逊、温柔。
即使侧妃讽刺她活得像个待字闺中的标准好媳妇,她也不恼。
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将「贤妻良母」当作人生目标。
只在深夜来到我房中,握着我的手倾吐心事:「母妃,父王从前说,女儿家不该囿于情爱,只看顾柴米油盐,要看看大千世界,怎么如今却连王府都不许我出去了呢?」
我轻抚她的头发,编出个谎话:「你父王……心里生了病。他觉得外面很危险,只要你不出去,便可平安无事。」
姗姗不屑,眉宇间英气逼人:「危险就在那里,怎可掩耳盗铃?不如杀出去,撕碎一切魑魅魍魉!」
我被她逗笑,知她志向远大,不似寻常闺中女子,颇有我当年的风采。
牵起姗姗的手,带她踏入密室,照例把之前那些穿越者留下的学问一一教给她。
若无意外,姗姗十八岁时,我便会将她秘密送出王府,任她驰骋天地,活出自我。
她想纵游山川便走,她想济世扶贫便去,她想保家卫国便提枪上马,她想铺路造桥便吃苦赚钱也。
她若活着,自有长风将佳音送入我怀;
她若故去,自有明月夜夜高悬寄我哀思。
这是我与景宏,早就给予姗姗的承诺,即使景宏不在了,我也会为她实现。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穿越女打断了。
我那心怀天下的掌上明珠,在十八岁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新来的穿越女,理所当然地享受起郡主的荣华富贵。
我曾听她自言自语,说姣姣这个恶毒女配装什么小白花,自己才是书里的女主。
多可笑,她竟然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着她转的。
「姣姣,和亲的事你不要再管了,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把你送去受苦。这几日你多去查探,看看王妃私下到底在做些什么。」
「是,父王。」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我与安王隔墙静立。
心里惊涛骇浪,我死死掐着手心,告诉自己,也许……也许我还有机会见到我的寻之。
8
我沿着暗道重新返回小竹楼。
短短几百步,我走得缓慢、沉重。
心口的巨石压得我喘不上气,但渐渐地,我已有了决断,制定了新的计划,整个人轻松许多。
重新见到我,学生们十分惊讶。
我对他们说:「孩子们,恐怕从今以后,我便不能再做你们的老师了,此处你们暂时不要再来。告别之际,老师请你们帮个忙。」
我让他们把小竹楼里所有的教案、笔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书籍都带走,迅速打扫一遍,找来几件素衣、一副碗筷,留下一人的日用品,好似这里有人清居。
又让高远穿着道袍故意去找姣姣,透露我每年都在深夜来小竹楼待着的消息。
很快,安王带着人寻来了。
那时我正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
安王与两个女儿推门进来时,我正伏案在漆盒上描画木兰花。
桌子和架子上摆满了椴木、榉木、麻油、砖灰等制作漆器的物品,有的还是原料,有的已经上了好几层漆。
姗姗好奇:「母妃,你在做什么?」
我故作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安王扫视房间,表情莫测:「夜里回屋没看到王妃,本王很是着急,听说你在这里,便急忙寻来了。王妃在做什么?」
「是我疏忽了,该向王爷说一声的。」我放下笔,指着桌上的东西,「王爷怎么忘了,我家是卖漆器的,做漆器是我的爱好。我想着,姗姗过几个月便十八了,姣姣没两年也要及笄,便想着亲手做份礼物送给她们。」
两个女儿十分欣喜,爱不释手地趴到桌子上看,一直在夸我。
安王却狐疑地端详着我。
我知道,他现在糊涂了。
也许,他也曾怀疑过我是穿越女,可一个穿越来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原主家传的手艺呢?
要的就是他糊涂。
我要打消他的怀疑,让他卸下防备,尽快离开松寿宫,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在暗中为孤儿们授课。
也不枉费我这些年来祈福时,都找漆艺师傅授课,只为维持云微的人设。
许久,安王似真似假地朝我抱怨:「怎么两个女儿都有,本王却没有?」
我从架子上取下一只螺钿签筒漆器,里面塞了一百支椴木漆器卦签,在烛光下黑而亮,精美绝伦。
这是我为景宏特意制作的礼物,花了我三年才做好。
只是……自他的身体里换了人,这礼物我从未送出。
「王爷当然也有,只是……只是怕你不喜欢。王爷日日为我朝祈福卜卦,这东西总归是用得上的。不过皇室礼器使用有规定,我这礼物怕是难登大雅之堂,要不还是算了……」
安王急忙抢过去,生怕我收回:「不!用得上!我只是……我只是太感动了,这是王妃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太珍贵了。」
他轻轻摩挲着签筒光滑的表面,眼眶渐渐红了,是惊喜,是感动。
于是我心里石头落地,知道此事,成了。
果然,此后在松寿宫祈福期间一切安好。
安王心情颇佳,已经换了新的签筒在用,也不再监视我,更没有让姣姣再私下调查我。
他对我甚至温柔起来,与我一起祈福、听真人论道、为香客分斋饭。
此举传到宫里,皇帝龙心大悦,还送来许多赏赐。
回到安王府,一家人和乐融融。
可是我知道,真正的麻烦,刚刚开始。
果然,回府不到三天,安王便宣布了皇帝有意让安王府的郡主代替公主与汜戎和亲的消息。
他左右看了看两个女儿,却忽然换了说辞:「姗姗,姣姣,你们……谁想做公主啊?」
我看到他眼底深藏的恶意。
他分明,是在故意挑唆!
9
安王没让两个女儿立刻回答,她们有一天时间思考。
我正要去找她俩谈话,却被安王握住手腕:「王妃,手心手背都是肉,本王不忍你犯难,不如就让她们自己商量去吧。来,你随我到祠堂。」
我很少见到安王卜卦、祝祷的场面。
其实有些无聊,繁文缛节颇多,祠堂里檀香缭绕,静得出奇。
安王将签筒换成我送他的,一点不在意旧签筒被丢在一边。
他做这些事时,庄重肃穆,既不和善,也不冷漠,麻木地完成一道道流程。
待将今日的卦辞交给宫里来的御使后,他牵起我的手,来了兴致:「王妃可卜过卦?不如抽一支签,我来帮你解。」
我是不信这些的,但看他兴致高昂,便晃了晃签筒,捡起掉出的签条:「丙戊,中平,是好签吗?」
安王解签:「寅午戌年多阻滞,亥子丑月渐亨嘉。更逢玉兔金鸡会,枯木逢春自放花。这签……是说时机未到,不可强求。王妃想做什么事?」
我求的,是找回从前的安王,我的寻之。
时机未到吗?
我随口撒谎:「想为姗姗求个如意郎君,看来时机未到,这和亲之事不如暂且回绝……」
忽然,下人慌张来报:「王爷、王妃,不好了!两位小姐打起来了!」
我俩脸色一变,急忙赶去。
说是打起来,其实只不过是姗姗单方面欺负姣姣。
下人在路上简述事情经过。
原来,姣姣说起有关汜戎的种种传言,荒凉苦寒、杀人如麻、茹毛饮血……十分可怕。
「姐姐,你金尊玉贵,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受苦?我这就去同父王说,我去和亲就好,姐姐你尽管去找自己心仪之人。」
就是这句话惹毛了姗姗,她一个耳光扇过去,破口大骂。
「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替我出嫁?你分明是想成为公主压我一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汜戎的皇子英俊潇洒,有勇有谋,将来还会继承王位。你嫁给他才不是受委屈,你是想当汜戎未来的王后!」
我与安王赶到时,恰好看到她扬起手又扇了姣姣一耳光,恶狠狠道:「嫡庶有别,你一个庶女,还妄想一步登天,做什么公主?哼,我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姣姣脸已经高高肿起,眼睛通红,抽噎不已:「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你误会了……」
若换作以前,我也会误以为姣姣是在故意卖可怜。
可偷听到那夜她与安王的对话,我知道,她是真的不忍心让姗姗跳入火坑。
反而是姗姗……
那个被我一手养大的姗姗,是乐观善良、自信坚强、心怀天下、与人为善的姑娘。
绝不是这个自私自利、迂腐嚣张、眼高于顶、是非不分的穿越女。
她怎么会以嫁给别国皇子、将来做别国的皇后为荣?
那可是会与我朝打仗的国家!
她还知道自己的哪个国家的子民吗?!
无耻至极!
这一刻,我知道,她活不久了。
安王不会容忍任何一个穿越女,对他、对安王府、对这个时代,指指点点。
我侧首去看安王,只见他脸上讥嘲的表情毫不掩饰,是意料之中的鄙视。
就连我,也失望地闭上了眼。
但我还是把姗姗关了起来,让她与我同住,警告她收敛脾性,不要去触怒王爷。
毕竟她还年轻,还有可教导的空间。
可姗姗非要往出跑:「母妃,你不要被姣姣骗了,她整天装成个可怜小白花,其实就是个恶毒女配!她是要夺走我的气运呀!」
我抓着她不让她出去:「你哪里听来的鬼话!姣姣是在护你!」
「书里就是这样写的……哎呀母妃你不懂,我要去告诉父王!」
姗姗把我打晕,自己跑了出去。
三天后,下人哭着来报,郡主溺死在井里了。
我表情麻木地去看尸体。
我的女儿湿淋淋、冷冰冰地躺在地上,下人们跪在远处,不敢抬头,姣姣躲在安王身后哭,眼中的惊惧在望向安王的背影时,愈加浓重。
她也在害怕吗?
害怕自己的父王?
我抱着姗姗的尸体,深深地、紧紧地、闭上了眼。
然后,号啕大哭。
我在这个时代最后的牵挂,也没有了。
我的寻之被人取而代之,不知道了哪里,只余躯壳日日惹我生厌。
我的姗姗魂飞魄散,如今连肉体也没了温度。
我成了这个时代、这偌大的安王府里,游荡的孤魂。
我终于可以,狠下心来,报仇了。
10
郡主去世,安王府沉寂下来。
皇帝以为姗姗故意抗旨,龙颜大怒,此番再不留情,直接下旨册封姣姣为誉姝公主,与汜戎皇子和亲,一个月后出发。
姗姗的丧事依郡主规格举办,我与安王一样,只按部就班地走流程。
他并不伤心,我却是因为已经心如死灰。
我提出再去松寿宫小住。
安王念我丧女心痛,答应下来,但命姣姣随行。
大约老天也觉得我心中悲痛,一连几日都阴雨连绵,今日更是黑云滚滚,狂风大作。
回到熟悉的竹楼,我重新坐到桌前,摸着快完工的首饰漆盒,默默流泪。
姣姣脸色越发苍白,想必这段时间也经历了不少内心煎熬,想要安慰我:「王妃,请节哀。若是姐姐……」
我打断她,冰冷目光直刺她的脸:「姣姣,我问你,真正的安王,何在?」
姣姣慌乱不已:「王妃,您在说什么……父王不是在府里吗?」
我再不屑伪装,捡起一旁削木棍的刀把玩:「那是你父亲,但不是安王。你明知那躯壳里的魂魄属于谁。姣姣,此处无人护你,他可以杀我女儿,我也可以杀了你。」
姣姣吓得跪下,连连求饶:「王妃恕罪!我……我说……」
姣姣哭着告诉我一个我并不知道的故事。
幼时,安王对她和她母亲是极好的,会与她们一起吃饭,聊天,看风景。
只要刻意忽略我和姗姗的存在,他们就好似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可是有一天,安王在吃饭时,忽然走了神:「不知云微和姗姗在做什么呢?」
姣姣说,就是从那一天起,一切都变了。
安王总在某个时刻精神恍惚,牵挂起我和姗姗,甚至会因为一个侍女背影像我,便把她调去身边服侍。
侧妃开始变得多疑、嫉妒、歇斯底里,每每去质问安王是不是还惦记着我,却只能换来安王真诚恳切的安抚,从不承认自己变心。
姣姣偷偷观察,忽然发现父王变了,他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人,一个还是她熟悉的父王,像个普通父亲一样爱妻爱女,不善言辞,但有时脾气执拗,说一不二;另一个懒懒散散,脾气温和,偶尔还会开玩笑,但想起我和姗姗时,会变得忧伤。
后一个父王,只在某些时刻冒出来,所以神经紧张的侧妃没有发现。
他还会给姣姣讲一些过去的事,讲他与我、姗姗相处的日常。
姣姣那时候不谙世事,傻乎乎地去问那个侍女,有没有发现父王变得很奇怪?
侍女说,王爷一直没变,变的是你的母亲,她以为这是什么时代,还妄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来侧妃借酒浇愁,喝多了便开始胡言乱语,揪着安王痛骂,自己又崩溃大哭。
那时,姣姣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穿越来的。
她看到父王脸色苍白,伤心地望着母亲,十分痛苦地抱着她喃喃:「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说出来……」
再后来,侧妃被侍女毒死,侍女被安王处死,姣姣被送来由我教养。
经历过这些,聪慧的她很容易分辨安王府里其他的穿越者。
她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
她的父王和另一个父王在默默角力。
一个憎恨穿越者,对方若融入安王府,老实本分还好,一旦对方表现得不合时宜,就会被父王想办法害死。
另一个对穿越者十分宽容,很喜欢看他们耍些小聪明,做出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玩意,再被暴怒的那个父王害死,看得津津有味。
姣姣看我神情大震,受到不小冲击,擦掉眼泪站起来,问我:「王妃,你是不是觉得我父王好坏,另一个父王才是好人?」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
景宏一直便仁厚和善,哪里不好?
「如果我告诉你,每次父王杀了那些穿越者,那个人根本毫不怜惜,只觉得没意思呢?」
屋外,雷声隆隆,忽有一道闪电劈下,把整个竹楼映得阴森森。
我瞳孔放大,声音尖厉颤抖,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姣姣大喊:「王妃,所有穿越者都是被他逼疯的!他故意让那些人放松警惕,又跑出来刺激他们,让他们疑神疑鬼。每次这些人开始发疯,父王就会杀了他们!父王才是被他控制的傀儡!」
姣姣扑通跪下,抱着我的腿哭着求我:「王妃,只有你不是穿越来的,只有你这么多年一直平安无事。我求求你,救救我父王吧!他一直想脱离那个人的掌控,我求求你了!」
我眼眶通红,低头看着这个狼狈又弱小的女孩,泪如泉涌,如万箭穿心,痛苦不堪。
我摸着她的头,喃喃:「可是姣姣……其实……」
其实你现在的父王也是穿越者。
而我……也只是伪装得最好的一个。
难不成,景宏留着我们俩,就等着我们……自相残杀吗?
11
回到安王府后,我生了一场大病。
恶心、头晕、发烧,浑浑噩噩,面白如纸。
安王特意请了太医来,可太医也焦头烂额,下了好几服药,我喝下却没有好,依旧时梦时醒。
这惊动了青霞真人,特意来王府看我。
他长长叹息,说我命里该有这一劫,病根在心不在身,看造化了。
所有人都说,我是痛失爱女,悲伤过度。
只有姣姣和我知道,这是我心到绝境已心死,亦是计划的一部分。
十几年来,安王府一共来过二十五个穿越者。
除了我和安王之外,剩下的二十三个,有八个男子,十五个女子。
姗姗是在安王府暴露最快的那个。
她还未展示自己那个世界的先进、优越和发达,反倒高高在上,以为开了天眼,讲起「嫡庶有别」这种迂腐的话来,去欺负她的亲妹妹。
明明她所处的世界已经有了人工智能,生活水平也大大提升,可她竟然在意起阶级地位,看不起比她弱小的人,屁股还歪了。
我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我那个时代,分明是工人、农民、有志之士统统站出来反抗那些高高在上的阶级敌人。
我相信我们可以推翻一切腐朽的东西。
难道姗姗的那个时代,又出现了封建复辟?
可她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而她的死,是逼疯我的利刃。
原来……景宏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是穿越者。
最初,他想尽办法,让我见识各种穿越者的言行,试图引我暴露,却发现我不为所动,只按部就班地生活,相夫教子,似乎与这个时代的人别无二致。
后来,他消失了,留给我无限怀念,眼睁睁看着新的安王娶了别的女人,我却不哭不闹,只安心抚养姗姗。
可这次姗姗也死了,我一无所有了。
他不信我不疯。
三次,十几年,他只为逼我现出原形。
他成功了,我忍无可忍了。
但……绝不是以他预想的方式。
在我生病的半个月后,安王亲自来照顾我了。
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对着他一会儿叫「王爷」一会儿叫「寻之」,有时疏离冷淡,有时依赖撒娇。
「寻之,我好想你……」我可怜兮兮地哭着埋首在他怀里,「我们的姗姗死了,你有没有见到她?」
王妃疯了,但,安王景宏……回来了。
他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亲吻我,安慰我。
「云微别怕,我在。云微……你一直在想我吗?你爱我,是不是?」
原来……他爱我,他只是不确定,我是否真的爱他。
毕竟我连真实身份都没告诉他。
我失望极了,深深闭上眼,只觉得讽刺。
原来那些日久生情、那些家庭和乐、那些浪漫日常,并不能证明我们相爱。
我不愿回答,只是喃喃呼唤:「寻之……」
寻之,不是安王景宏,不是这个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的人,而是那个深爱我、尊重我、爱护我们母女的寻之。
是我的爱情。
是我的幻梦。
陌生了太久,分隔了太久,在这浑噩的虚情假意里,景宏以寻之的面貌与我痴缠。
他在这梦里沉迷,大约也欣赏着把我逼至绝境的喜悦。
我在这梦里绝望,没想到自己也能不择手段,狠下心肠。
情到浓时,我恍惚着透露:「寻之,其实我……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景宏抚过我的眉眼,轻笑:「我知道,因为……你是被我召来的……」
我怔怔望着他,没懂他在说什么。
大约是觉得我这时脑子不清醒,景宏终于得意忘形:「云微,安王府所有的穿越者,都是我召来的……是我的玩物……」
尾音消失在唇间。
我的心,狠狠坠入深渊。
12
我头一次,一步一步地,在安王府独自行走。
这么多年,我似乎从未认真审视这个日日生活的地方。
安王府在京郊万岁山,位属东南。
万岁山上有清泉,却于半山腰被一片古树林截断,化作数十条小溪。
山不高,起伏连绵,安王府便建在三面环山之地,与对面的松寿宫遥遥相望。
祠堂在王府最高的阁楼,上有日月光耀年年,下有苍翠古木层层堆垒,晨昏阴雨,更有雾霭弥漫,似缥缈仙境,似孤云之中的囚牢。
我因八字特殊,久久生活在这里,没接触过安王府和松寿宫以外的地方。
可所有的穿越者好歹从前不在这个时代,有各自精彩的人生,而从出生起便注定要在这里困守一生的景宏呢?
他这一生,无所依凭,任人摆布,被困在这偌大的安王府,整日与祈福、占卜做伴,太孤独了。
我想起青霞真人曾说,景宏于问天占卜、八卦推演一途天赋异禀,若不是身在皇家,出道修行必能成为宗师级人物。
我那时还以为他在恭维景宏,也没把景宏天天卜卦之事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他被八字阴阳之说所困,又在这困龙之处生活日久,想必早就不耐烦了。
改改安王府的风水,这里种些树,那里挖条渠,这里放几座假山,那里摆几座盆景,养些品种奇怪的鱼,收藏一些不知何用的摆件……
我以前只觉得他兴趣广泛、博学多闻,现在想来……分明是处心积虑。
他是什么时候起了这心思的呢?
被他召来的第一个穿越者……是我吗?
我缓缓走过亭台回廊,暗自思索,推演……
是的,应当是我。
大婚那天,乃良辰吉日,在这困龙之地,还有原主悬梁自尽,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只是我穿来之后表现太寻常,太像这个时代的人,没说任何出格的话,没做任何出格的事,他无法判断自己召唤穿越者的举动是否真的成功了。
于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他纵那些穿越者胡闹,并非他宽容,只是他太好奇外面的世界。
就连我,也对我的时代之外那些世界充满好奇。
可惜不论时代如何变迁,科技如何发展,人性总是不变的。
爱、恨、痛、喜,嫉妒、不甘、痛苦、绝望,要争,要抢,要反抗,要控制……
终究变成了一样的平凡人。
景宏大约是看多了,便厌倦了,索性召来一个男人,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我失去了深爱的丈夫。
那个人成了他的新玩具。
一石二鸟,何其精明。
我站在王府Ŧũ̂ₗ高处,眺望万岁山下。
是浓云滚滚,碧树濛濛。
「夫人身子还未好,来这高处做什么?」
我转身,看到安王胳膊上搭着一件厚实狐氅为我披上,垂眸低语:「回去吧,莫要受凉。」
我笑了笑,看吧,在我清醒时,景宏只敢让这个穿越者、这个替身来面对我。
他是真的想逼疯我。
我故意试探:「寻之,我前些日子好像梦到你了。」
安王脸色一变,眸色深深:「夫人梦到我了?」
好熟悉的问题……
这次我点头,坦然道:「是啊,梦见寻之走了,你来了。」
安王眼神一动:「寻之不就是我?」
我似笑非笑,反问:「你是寻之吗?」
他忽然,沉默不语。
山风拂过,百千年如一日,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终于开口:「我不是景宏,不是你的寻之,我叫阿哲,来自一个遥远的部落。」
13
从阿哲向我透露身份,我便知道,他也快被景宏逼疯了。
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努力扮演好安王的角色,却要为了景宏一个接一个地杀人。
直到杀了一个孩子。
即使姗姗并非他的女儿,依然是安王府的郡主,他不明白,景宏何以残忍到害死自己的女儿。
就为了逼疯王妃?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我忍不住回想,阿哲这些年的表现。
他大约来自一个比这里更落后的时代,地位也很低下,吃过很多苦,所以刚来时忍不住朝锦衣华服的我下跪,亲自动手做事,也狠得下心伤害自Ṫű̂⁽己的身体。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能想到的对抗权贵的方法,也只是多帮助一些底层有志青年进入朝堂,或许他认为,得到权力,才能帮助更多像他一样的底层人。
但他也许没有想过,有些人得到权力之后,立场也会发生改变。
就连他自己,在成为王爷之后,不也是对那些无辜的穿越者生杀予夺吗?
果然,他的故事与我所料不差。
阿哲的一生,比我还短暂。
他出生于一个蛮荒之地的部落,从小便被大人训练,与其他部落的人为了食物和水争斗不休。
他们部落输了,所有人沦为奴隶,见了统治贵族要下跪,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在他浅薄的认识里,那些贵族,可以读书,可以吃珍馐美味,可以穿好看的衣裳,可以娶很多女人,生很多孩子,每个孩子都吃饱穿暖,还有无数金银财宝。
贵族,可以把平民和奴隶踩在脚下,随随便便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他为了救一个被贵族抽鞭子的怀孕女奴隶而死,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华贵的房子里。
最初,阿哲不知道景宏的存在,只是本能地伪装起来,学着成为一个王爷。
当他发现王府里有不少穿越者时,只是警惕地观察。
像景宏一样,当对方展现出超越时代的智慧和才华时,阿哲又羡慕又欣赏,甚至愿意听他们的话,去做一些改变这个时代的举措。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不论那些人来自哪里,骨子里还是瞧不起穷人、瞧不起身处苦难中的老百姓。
他给了那些人机会,想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可以改变这个时代,然而,无一例外,那些穿越者都失败了,且显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还妄图改造他的思想,控制他的行为。
他觉得,这些精神贵族才是最可怕的。
杀死没用的精神贵族,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侧妃之死,让他发现了景宏的存在。
他与景宏一样,对此感到厌烦。
所以后来那些被景宏逼疯的穿越者,都沦为两人较量之下的祭品。
可他还是想证明有人是不一样的。
只要他赌赢一次,景宏就答应会自动消失,彻底把安王的身份让给他。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个穿越者,真正地奋起反抗。
所以他们都死了。
我成了安王府仅剩的穿越女。
阿哲成了安王府仅剩的穿越男。
「王妃,他说你也是穿越者。可这么多年来,我观察许久,却一直找不到证据来佐证他的猜测。」
阿哲看着我,仍旧感到疑惑:「你到底是云微,还是其他时代的人?」
我显得高深莫测:「这也是景宏的疑惑吗?」
「没错。」
我笑了:「一个好消息,我的确是从其他时代穿越而来的。」
后退几步,我从袖子里取出一把上了膛的黑色小手枪。
这是我从那个毒死侧妃的侍女住处搜出来的。
我想,她能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毒药杀死侧妃,就一定还藏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东西。
我猜得没错。
我将枪口对准了阿哲,冷冷道:「一个坏消息,我哥哥教过我怎么开枪。」
14
阿哲没见过枪,这是不属于他的时代,也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所以他紧锁眉头,茫然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这是什么?」
「这是能要你命的东西。」
阿哲诧异:「你要杀我?为什么?」
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杀了很多人。他们没有害人,没有犯罪,你凭什么杀了他们?」
阿哲并不惧怕我的武器,思考片刻,认真回答:「部落之间,厮杀抢夺很残酷,我们不能为自己而活,要为整个部族的延续而努力。」
我没懂:「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阿哲转身背对我,俯瞰整个安王府,语气不屑:「他们来到这里,拿出许多花里胡哨的玩意,跟我讲什么自由平等、爱与和平,可每一个都老老实实待在这安王府,吃喝不愁,安享太平,如厕嫌脏,天热嫌晒,力气活儿做一点便叫苦连天,看到旁人受欺负也不敢上前帮忙。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安王府是个华丽的囚笼,可有谁鼓起勇气走出去呢?」
我握枪的手有些颤抖。
是啊,这二十五个穿越者,没有一个要离开安王府。
包括我们俩。
阿哲回看我,目光犀利:「不过是一群被这荣华富贵腐蚀得道貌岸然之辈,不关心国家兴亡,不在乎责任担当,只想着自己的情爱、权力、自由,连安王府的门都没出过,却想要教我做事。」
他嗤笑:「一群懦夫,留着又有何用?」
若换一个人,怕是会被他这番诡辩糊弄过去。
可我不一样。
「他们大多是从和平年代穿越来的人,未受战乱之苦,有幸饱读诗书,身边更有恩爱夫妻长相守,他们的国家亦能护得百姓安康,来到这里,他们想要卖弄一下学识,想要寻个一世相守到白头的爱人,只想关心个人情爱、自身理想,何错之有?」
阿哲ťŭ⁴愣住。
我的手不再颤抖,稳稳握着枪,对准他。
「乱世自有忧国忧民之辈,盛世方得思己思爱之人。我不信他们的时代没有甘愿牺牲自己保家卫国、为民请命之人,也不信你的部落没有手足相残、背叛朋友之辈。你说他们是懦夫,你又何尝不是?」
我逼近一步:「你若有胆,为何至今还装作安王,不肯逃走,也是舍不得这荣华富贵吗?」
阿哲厉声道:「我没有!」
我嗤笑:「那你怎么不敢毁了这安王府?」
「我往哪里去?我……」
阿哲哑口无言。
我毫不犹豫地朝他肩膀开了第一枪。
砰——
15
血花在他肩上炸开,阿哲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一枪,为那些被你害死的无辜亡魂。」
第二枪——
「这一枪,为我那原本该无忧无虑、自由高飞的女儿姗姗。」
血花从他右胸膛炸开,他骤然变了脸色,轻声唤我:「云微……你在做什么?」
俊朗眉目,柔情蜜意,温柔多情。
是曾经熟悉的,那个景宏。
我没有扣动扳机,眼里涌出泪水,却不敢放下武器:「寻之?是你吗?」
他捂着胸口,趔趄着朝我走来,伸手想要碰我:「是我,云微……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痴痴反问:「你没死?」
他终于走过来,一把将我抱住,呼吸困难地贴着我的脸低语:「我没有,这些年,是另一个人占据了我的身体……你认出来了,对不对?云微……我好想你……」
我忍不住呵呵苦笑。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要装出一副痴情样子来骗我。
噗——
一声闷响过后,我用力推开他,冷漠地看着他仰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怔怔瞪着我:「云微……」
我擦掉脸上的泪,扔掉沾了血的狐氅,睥睨着他:「我的寻之不过是一场名为爱情的幻梦,他早就死了。你是安王景宏,是把我们从别的时代硬生生拽过来的罪魁祸首,你不是我的寻之。」
景宏开始咳嗽,我三枪都没有打中他的要害,只是让他身受重伤,不会立刻死去。
他从地上撑起来,终于不再伪装,露出冷漠的表情。
「你果然是最聪明的一个,咳咳……」
他仿佛知道自己快死了,索性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云海和山峦,背影格外寂寞。
「其他穿越者的故事我都听过了,你呢,云微,你是谁?」
我没有上前,只站在原地,拆穿他的虚伪:「你根本不在意我是谁,你只是不想做自己。」
景宏浑身一僵,然后颓然垮下肩膀,呵呵笑了起来,好一会儿,竟纵声大笑:「哈哈哈!没错!我只是不想做自己!不想做景宏!不想做安王!」
笑到最后,他却哭了起来,回过头求我:「云微,我从那些人身上学不到任何东西,他们解不开我的困局,你呢?你这么聪明,伪装得这么好,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不想连死都死在这安王府,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堂堂王爷,竟卑微至此,毫无尊严。
他把那么多人当作玩具,以此消磨他空虚的一生,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不过是一条可怜虫。
我向前迈步,站到他身旁,俯视脚下,说:「我给你答案。」
景宏随着我的视线一起往下看。
只见巍峨富丽、美轮美奂的安王府,竟燃烧在一片火海之中。
对面山上放了一束烟花,是松寿宫的几位真人已被送走的信号。
我的学生们,会将那里改造为一座书院,教导更多儿童。
「国运不该问鬼神,祭品不该拿人供。你做了这么多年安王,真有拼死反抗的心,为什么不彻底毁了它?」
我毁了安王府的一切,杀死被狗屁八字选中的傀儡,烧毁所有与奇怪阵法有关的风水局,一个王朝的兴盛理当由它的统治者和人民去齐心努力,而不是找一个皇子来求神问道!
此后,也不会再有无辜的穿越者被卷入这陌生的世界做玩物。
16
景宏怔怔看着脚下的火海,这困了他一生的囚牢,也不过是些木头砖瓦垒起来的东西,一把火便能烧个干净。
他忽然开口:「其实我曾卜卦问过上苍,谁能解我困局?卦上说,是来自远方的你。」
还有此事?
他迷惑地看着我:「云微,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人?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你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战乱而已。
吾辈以身报国,自然不会贪恋富贵,不会畏惧强权,更不信有什么救世主。
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还等着我们去救。
可面对景宏,我却只是讥嘲:「穷困潦倒而已。你就是吃得太饱,才有时间精力作恶,拿无辜的人取乐。」
他似乎听出我在嘲讽他,咳嗽着笑起来,不知道在笑谁,血吐了一口又一口。
这时,姣姣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怀里抱着一个漆器签筒。
「王妃,府里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 给足了盘缠,不……不会再回来了……」
她看到浑身是血的景宏,惊恐道:「父王?你……」
或许是不忍心,景宏装作阿哲向她招手:「姣姣别怕, 是王妃将那个人赶走了, 来……」
姣姣犹犹豫豫, 还是过去跪下,咬唇看着他。
「姣姣, 王府没了,父王也要死了,从今后, 你不再是郡主, 也不必去做什么誉姝公主, 就跟着王妃……咳咳咳……跟着王妃, 随便去哪儿吧。」
他指着签筒:「来,求个签,父王帮你解。」
姣姣懵懵懂懂,看着浑身是血的景宏, 抽噎着晃起签筒, 好半天才掉出一支签来。
景宏捡起那支签, 念起来:「丙癸,中吉。奉公谨守莫欺心, 自有亨通吉利临。目下营求且休矣, 私期与子定佳音。」
姣姣不懂:「是个好签吗?」
景宏笑了笑:「算好签吧,但行好事, 莫问前程,终有好运降临。」
他让姣姣跟我走。
但给我抛下一个诱惑。
「云微,你想回去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 让我回到自己所在的时代。
他有办法。
可我只是摇头:「我们走了, 天地广阔,四海为家。」
我的时代已不属于我。
安王府往上走,绕过这座山, 便可彻底离开京城。
我已提前让人准备了盘缠和车马, 带着姣姣赶赴未知的旅程。
刚离开安王府,转身朝下回望,却见景宏爬到王府最高处的观景台,仰天大笑三声,将签筒里的一百支签条撒向远处, 自己怀抱着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纵身跃入火海。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那座牢笼。
完成了他的宿命。
成了最后一任安王。
姣姣握着我的手,茫然道:「王妃, 我们去哪儿?」
我想起姗姗当年的遗志,便说:「去看外面的世界。」
姣姣实在一些, 问:「有钱吗?」
我头一次发笑, 为少女的天真。
「有, 你父王的遗产,我的嫁妆,我都提前藏了一些, 够我们花一辈子。」
翻过这座山,便能看到山脚下停好的车马。
我成了这个时代仅剩的穿越女。
但,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 完 -
□ 青川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