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谢湛双双重生了。

上一世我们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神仙眷侣。

郎才女貌,琴瑟和鸣。

细数我一生,不可谓不圆满。

夫君对我敬重有加。

长子位极人臣,女儿入宫为后。

我被陛下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享尽荣华富贵。

这一世重生回来。

谢湛依旧是那个清冷淡漠,宛如皎皎天上月的天下第一公子。

我却不再痴心妄想,做那上天摘月的人。

不再费尽心思讨好他。

不再勾引他。

我与谢湛——

今生应是永不见,从此山水不相逢。

1

上一世,我和谢湛的姻缘,是我步步为营谋来的。

我姨母是国公府的继夫人。

娘亲病故后。

姨母便将我接进府里亲自抚养。

她没有子嗣,待我如亲女儿一般疼爱。

府中下人表面对她恭敬。

实则背地里讥讽。

「什么穷亲戚都弄来国公府打秋风,商贾之女就是上不得台面。」

姨母性子弱。

嫁入侯府十余载,依旧像无根的浮萍。

既无掌家之权,亦无人给她撑腰,遇事便躲起来暗自垂泪。

我和姨母性子截然不同。

我自小争强好胜,想要什么便会主动争取。

在见到谢湛的第一眼时。

凌乱的心跳就告诉我。

我想要他。

可谢湛是何人?

他是芝兰玉树的国公府嫡长子。

是宛如皎皎天上月的天下第一公子。

清冷淡漠,君子端方。

又岂是我这种出身商贾之家的孤女能染指的?

上京城的贵女笑话我没脸没皮,痴心妄想。

人人都说我不配。

可我偏要他。

谢湛终是娶了我。

一次晚宴,他被歹人暗算,中了虎狼药。

我自荐枕席为他解毒。

那一夜他温柔至极。

哪怕中了药,亦在强行忍耐克制。

与我耳鬓厮磨,以我的感受为先。

我疼得哭出来时。

他双目猩红,隐忍地闭了闭眼睛,竟还能强行停下来。

「莫哭莫哭……」

温柔缱绻地吻去我的泪水。

我几乎沉溺在谢湛带来的陌生的情潮中。

缠绵过后,谢湛终于清醒。

看到浑身斑驳痕迹的我时,他遽然怔住。

连忙背过身去。

「污了表妹清白,此事我定会负责,明日便着人去姜家提亲。」

他是君子。

事已成定局,他不得不娶我。

2

婚后谢湛依旧漠然端肃。

我得到的谢湛,是一具冰雪雕刻的躯壳。

他对我。

永远是清冷的、疏离的、淡淡的、沉静的。

无妨,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

在我的锲而不舍之下。

我们渐渐竟有了几分神仙眷侣的模样。

譬如我抚琴时,他会以笛声相和;

再譬如与他对弈时,他亦会容忍我一次又一次地悔棋。

谢湛不纳妾,不收美婢。

人人都羡我好命。

说我嫁给了世间最好的男儿,对妻子如此一往情深。

我闻言也只是莞尔一笑。

细数我这一生。

不仅如愿嫁给了谢湛,养出了一双出类拔萃的好儿女;还被陛下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享尽荣华富贵。

人生似乎已然圆满。

直到临终前。

我望向谢湛几十年如一日无波无澜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问。

「谢湛,你可曾有片刻心悦过我?」

谢湛沉默不语。

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弥留之际。

仿佛又回到了我们新婚之夜。

谢湛久久未归。

我便自己掀了盖头,一路寻到书房,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谢湛。

他趴在书案上。

眉头微蹙,脸颊绯红,睫毛轻颤,有种破碎感。

案上放着一幅海棠春睡美人图。

墨迹未干,显然是刚画的。

美人图虽只是背影。

我却一眼认出。

那是准太子妃,相府千金沈云璃。

月色莹莹,透过窗落在那副新画上,一笔一划都浸着爱意。

我压下满腔的思绪。

悄然离开书房。

只当自己从未来过,也从未见过。

那时的我啊,年轻气盛,不撞南墙不回头。

若有来世。

我定要换一种活法。

不再痴心妄想,做那上天摘月的人。

不再费尽心思讨好谢湛。

不再勾引他。

我与谢湛——

来世应是永不见,从此山水不相逢。

3

再睁眼时。

我重生到谢湛被下虎狼之药那夜。

彼时,我跨坐在谢湛腰上。

罗衫半解,香肩微露。

而谢湛那双常年握笔抚琴的手,正握着我的细腰。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暴起。

掐腰的力道时轻时重。

不知到底是想握紧,还是想松开。

我先是怔了一瞬。

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推开他。

「不可如此!」

说着翻身下床,拉好半解的衣衫,将胸口拢得严严实实。

谢湛斜靠在床榻上。

脸上布满潮红,黑发如瀑,衣衫凌乱。

褪去清冷持重的外壳后,他在夜色中像个勾人心魄的妖精,整个人艳色惊人。

黑眸氤氲,迷蒙地望着我,音色低哑。

「你我是夫妻,为何不可。」

我心中微震。

随即便明白,谢湛定是也重生了。

只是我已发誓。

若有来世,远离谢湛。

思及此,我抬眸看他,泪光盈盈。

「表哥与我,男未娶女未嫁,何来夫妻一说。」

「我知你素来瞧不起我,又何必如此羞辱我。」

闻言,谢湛迷蒙的眸色逐渐清明。

他先是环顾了一圈四周,然后视线才与我的泪眼对上,微微蹙眉道。

「抱歉——」

而我仿佛再也无法忍受他半句。

倏地打断他。

「表哥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你了。」

说完我拔腿就跑。

迎着夜风,一路跑到湖边。

借着清澈的湖面,仔细整理好仪容,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回到了宴席上。

姨母握住我微凉的手。

「去了这么久?手都冻着了,冷不冷?」

我冲她甜甜一笑。

「姨母,我不冷,我很开心。」

姨母便也笑了起来。

那一夜,谢湛没有再回宴席。

4

翌日,我和姨母正在用早膳。

谢湛身边的人来报。

说公子病了,不能来给夫人请安,请夫人恕罪。

谢湛君子之风,克己复礼。

待姨母这个继母,虽不亲厚,可该有的礼数却很周全。

姨母放下碗筷,关切地问道:

「怎的忽然病了?可有请大夫看过?」

小厮墨池抬眸瞥了我一眼。

我置若罔闻,继续埋头喝老鸭汤。

墨池恭敬地回话。

说是昨夜赴宴饮了些酒,不小心踩空,跌入湖里。

初春的湖水,冰冷刺骨。

就是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这般折腾,昨夜回来便发起了高热,直到现在都还没退热。

姨母担忧不已,当即起身要去看望谢湛。

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了。

墨池忽然问道。

「表小姐不跟着一起去看看公子吗?」

姨母反应过来,回头看我。

「是啊筝筝,你平日里总追着你表哥跑,今日怎不见你跟着一起了?」

我放下调羹。

「我就不去了,姨母代我向表哥问好。」

又一本正经道。

「往日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以后不会再缠着表哥了。」

谢湛病了许久,而我一次都未曾去看过他。

还遣走了教我弹琴和下棋的师傅。

前世的我把自己掰碎了,碾成泥,再揉成谢湛喜欢的样子。

他喜抚琴。

我便勤学苦练,只盼得他回头一顾。

他喜欢下棋。

我便拜师学艺,精读棋谱,只为了与他对弈时,能与他相处久一些。

谢湛不知道。

其实我既不爱抚琴,也不喜欢下棋。

这一次,我要做回真正的姜闻筝。

5

我跟姨母提出想要搬出国公府。

既然要远离。

那就不要再与谢湛同住在一片屋檐下了。

姨母拉着我的手啪嗒啪嗒掉眼泪。

我十岁寄居国公府,到如今已有五年,这五年我与姨母朝夕相伴,她万分不舍。

「筝筝,你可是听说了湛儿要和相府嫡长女议亲的事?」

我愣了下。

既觉得突然,又觉得理当如此。

连我都想换个人生。

谢湛自然也会想弥补前世的遗憾。

但我还是有些不解。

「沈小姐不是陛下定下的准太子妃吗?」

姨母道:

「当年陛下给太子订婚,并未言明是沈家哪位小姐,沈家除了沈云璃,还有一位二小姐,只是为人低调,知道的人少,若沈大小姐和湛儿结亲,估摸着沈家会将二小姐送进东宫。」

「两家议亲的消息还没传出去,我也是上回无意间听国公爷提起。」

我点头,如释重负。

上一世错乱的姻缘,在这一世得以修正。

只等半个月后邬烬进京。

我就能搬走了。

6

府中又有了新的流言。

说我勾引公子未果,开始欲擒故纵。

那俩小丫鬟在后院议论时,我正在藏书阁整理书册。

当初为了投谢湛所好。

这些都是我一掷千金收集来的孤本。

离开国公府时我要一起带走。

正整理着,楼下的议论声被我听了个正着。

「姜姑娘又出新花招啦,之前追公子追那么紧,现在公子病了,又对他不闻不问,不就是想吊着公子吗?」

「商女就是商女,尽用些勾栏里的腌臜手段。」

「用再多手段也无用,公子不会喜欢她的,身段妖娆,容貌艳俗,哪像个大家闺秀。」

我懒得理会,权当狗吠。

却听到有道熟悉的声音斥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

冷冷清清的声线,似含冰雪。

我探头往下望。

病了一场,谢湛瞧着清瘦了许多,一袭月白长衫穿在身上,风拂过时有些瘦骨嶙峋。

他身边还伴着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

正是相府千金沈云璃。

两个小丫鬟吓得面如金纸,「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请公子恕罪,婢子们知错了。」

谢湛神色凛冽。

「罚俸半年,再去孟管家那领十个板子。」

丫鬟们哭哭啼啼退下后,沈云璃不解地看向谢湛。

「湛哥哥为何发怒?不过是桩小事,下人们嚼嚼舌根,为何罚这般重?」

她和谢湛是青梅竹马。

两人很是熟稔,自有一股旁人无法插进去的亲昵。

谢湛敛了眉眼,风轻云淡道。

「府中下人越发没有规矩,重罚是为以儆效尤。」

沈云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又笑了起来,语气促狭道。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维护姜姑娘?」

「哎,姜姑娘可真厉害呀。」

谢湛垂眸看着她,黑眸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和纵容。

「我并不是维护表妹,今日之事即便是换作他人,我亦会如此处置。」

沈云璃皱了皱鼻子,娇俏道。

「好啦好啦,谢公子乃品性高洁的君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

7

谢湛曾经也为我严惩过下人。

那时我刚嫁给他,下人们看不起我出身商贾,给我暗中使绊子。

他们有的是谢湛生身母亲留下的陪房。

有的是谢湛的乳娘。

皆是国公府有头有脸、颇有体面的老人。

我本打算先忍,再徐徐图之。

谢湛得知后却将他们全都逐出了国公府,赶去了乡下的庄子里。

老国公勃然大怒。

他对谢湛的母亲情根深种,对他母亲留下的陪房下人也很是纵容。

我姨母是他找的先夫人替身。

那些下人从某种方面来说,也算是先夫人的一种替身。

最后谢湛被罚在祠堂跪七天七夜自省。

我半夜偷偷去祠堂陪他一起跪。

谢湛要赶我走,我却挤到他身边缠着不放。

「我不走,祸是因我而起,何况我们是夫妻,本就该有难同当。」

谢湛的声音疏离又冷淡。

「跟你无关,他们行事嚣张,早就该处置了。」

字字句句都在撇清干系。

我却抿着嘴角笑,心中很是欢喜。

毕竟谢湛早不处置晚不处置,下人们一冒犯我他就立马处置了,还非要嘴硬说与我无关,我可不信。

我跪得心甘情愿,只是没一会就觉得腿麻如针刺。

偷偷改跪为坐,复又改坐为躺,最后窝在蒲团上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天蒙蒙亮。

我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谢湛的外衣,闻起来有股淡淡的墨香。

而谢湛只穿着单薄的单衣。

他还在跪着,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姿仪绝佳,犹如修竹。

那是初冬,祠堂里阴寒森冷,谢湛把外衣给了我,自己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

我看着他病恹恹地烧得满脸通红,快要恨死那个在祠堂睡觉的自己了。

趴在他床头哭得死去活来。

他垂眸沉静地看着我。

「若你我之间非要病一个的话,还是我来吧,毕竟我是你夫君。」

我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

硬是让我嚼出了几分甜。

脸上的泪珠未干,心中却恍惚在想。

谢湛对我应当也有几分情意的吧?

不然为何要赶走母亲的陪房替我立威?

不然为何宁愿脱了外衣给我,宁愿自己生病也不喊醒我?

……

我也是用了大半辈子才明白。

谢湛对我从来都与情无关,只与品性有关。

他很好。

只是不爱我罢了。

8

「不是要找孤本?走吧。」

两人谈话间,进了藏书阁。

我不想与他们碰面。

待在阁楼不动,等他们找完书离开。

没成想,两人在楼下找了一会儿。

很快又往阁楼木梯而来。

阁楼较小。

藏无可藏,索性也不藏了。

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谢湛冷然的眸色沉了沉。

沈云璃讶然道:

「姜姑娘竟在阁楼?还好我和湛哥哥方才没说姜姑娘坏话。」

说着,她上下又打量了我几眼,笑盈盈的模样。

「看来,传言也未必皆虚。」

「姜姑娘今日打扮很是秾艳,确实跟以往不一样呢,连我都喜欢得紧。」

上京城里这些贵女说话都喜欢夹枪带棒,暗藏玄机。

先是讽刺我偷听。

接着又讽刺我打扮艳俗。

可我并不恼,不咸不淡道:

「我自是比不得沈小姐高贵典雅,有贵女风范。」

上一世为了迎合谢湛的端持雅正。

我几乎从不上妆。

首饰发簪皆为玉,衣衫也都是素雅清淡为主。

而今日,我却一袭红裙。

嘴上涂了艳丽的口脂,头上戴的也是闪闪发亮的金簪。

这样盛装打扮,像是又要勾引谁一般。

可这就是原本的我。

喜欢艳丽的衣裙,喜欢漂亮的胭脂水粉,喜欢金灿灿的华丽首饰。

以前连我自己都厌恶那个艳俗的自己。

我也曾无数次想让自己变成沈云璃琼闺秀玉般的大家闺秀。

如今我却觉得我很好。

我不再想让自己活成别人的模样。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9

我抱着方才整理好的箱子准备下楼。

谢湛眼神扫了眼我手里的箱子,倏地开口。

「表妹要带着这些书去哪?」

我不想多生事端。

「看书,打发时间。」

谢湛定定地看向我的眼睛。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阁楼里倏地安静了下来。

沈云璃弯了弯眉眼,笑着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这么多书姜姑娘真能看完吗?还是留给真心爱书之人吧。」

她眼睛一亮,拿走最上面那本书,满脸惊喜地看向谢湛。

「湛哥哥,我要找的就是这本《药经孤本》。」

我心头一阵火起,语气有些僵硬地道。

「不问自取即为盗,请将沈小姐的书还给我!」

沈云璃瞬间红了眼眶,眼泪摇摇欲坠。

谢湛眉眼冷凝,声音冰冷。

「表妹,你太过分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

可还是被谢湛冷漠的语气刺痛了一下。

遽然别过视线。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话说得太重,又放柔语气,与我相商。

「你一时间也看不完这么多,能否将此书让给云璃,你先看别的可好?」

原来高高在上的谢公子,也会为了心爱之人求人啊。

我恍惚呢喃道。

「若我偏要先看这本呢?」

谢湛没有听清,蹙了下眉,又问了一句。

「表妹?」

我看着谢湛漆黑冷冽的眼睛,彻底释然。

「好,就依表哥所言。」

10

谢家和沈家要议亲的消息传遍上京城。

我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人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竹篮打水一场空。

上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时。

邬烬提前到京城了。

我先去看了他新买的宅子。

回来时天色已晚。

在国公府的大门前,我们撞见了谢湛。

他骑马行至门口。

我也恰好扶着邬烬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四目相对。

谢湛目光冰冷,直勾勾地看着我搭在邬烬臂上的手。

我刚想给他行礼。

他却面无表情转身,将缰绳交给门口的小厮,大步向府中走去。

邬烬冷哼一声,嗤笑道。

「装什么装,什么天下第一公子,我还天下第一大奸商呢!」

说罢,扭头又对我笑了起来。

他五官清俊秀丽,眉宇间还有几分少年气,笑起来神采飞扬。

「还好姐姐已迷途知返,那样的人不值得姐姐付出,不像我,只会心疼姐姐。」

我有些头疼。

邬烬是我爹娘捡到的义子。

比我小半岁,算是我弟弟,可他却一点儿都不想做我弟弟。

还记得他刚来我家时。

就跟我爹娘说,他长大后要入赘嫁给我。

我爹娘行事也颇为不羁。

竟也荒唐地允了他,说只要他能说服我,他们就支持。

上一世,邬烬每每见到谢湛,都要骂上几句。

而谢湛见到邬烬,脸色也会比平日里更难看几分。

他们两人水火不容。

和邬烬告别后。

我一路穿过游廊,踏上青砖甬道,快要走到院门口时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玉兰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谢湛从阴影处缓缓走出来。

月色如水倾泻在他身上,犹如谪仙下凡。

11

谢湛目光冷淡,沉默地看了我许久。

久到我都想借口走人时,他才漠然开口道。

「邬烬此人,城府极深,行事诡谲,并非良人。」

我微微一怔。

没想到他竟然会误会我和邬烬。

我不想过多解释,语气平静道。

「邬烬很好,他至少对我全是真心。」

谢湛脸色一白。

「时辰不早了,表哥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我淡淡说完,提步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擦肩而过时。

却被谢湛骤然拉住手腕,他握得很紧,扼得我手腕发疼。

「筝筝,不要选邬烬。」

我回头,看向他握着我的手。

「表哥,你逾矩了。」

他并未松开手,眼尾隐隐有些泛红,语气隐忍又克制道。

「那晚虽未发生到最后,可你我已有肌肤之亲,我理应对你负责。」

「筝筝,我娶你,可好?」

和前世一样的诺言,说要对我负责,说要娶我。

但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的人生,自有我自己为自己负责。

我一字一句提醒他。

「表哥,你和沈小姐已经在议亲了。」

谢湛如梦初醒,嘴唇翕动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能缓缓地、无力地松开了我的手。

12

翌日清晨,我去拜别了姨母。

我的东西都已装进车内,邬烬已等在马车旁。

见我走出来,他忙迎了上来,眉眼皆是笑意,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开心极了。

「姐姐,我给你备了你最爱吃的红豆糕和枣花酥,李妈妈一大早起来做的,她的拿手绝活,还热着呢,赶紧上车吃吧。」

我眼前一亮,顿时口舌生津,有些迫不及待上了。

马车里面平稳又宽敞。

邬烬打开一个精美的食盒,点心的甜香瞬间溢满了整架马车。

我拿出一块红豆糕。

轻轻咬下去的瞬间,甜糯绵软的口感在我嘴里爆开,熟悉的味道差点让我红了眼眶。

我曾给谢湛做过一次红豆糕。

我自幼跟李妈妈学的手艺,八分得了她的真传,又用了十分的心思,红豆都是我一颗一颗挑出来的,圆鼓鼓的一粒,红彤彤的又饱满。

之所以选择送红豆糕,因为红豆还代表了相思。

那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次。

我欢喜地给谢湛送去。

恰好他在举办诗会,沈云璃也在,她捂着嘴便笑了起来。

「姜姑娘,你怎么会给湛哥哥送这种东西?你从扬州来,不知道上京城的公子小姐们都不吃红豆糕,这是平民百姓才吃的。」

她说话的语调温温柔柔的,说的话却让人很难堪。

其他公子和小姐都跟着笑了起来。

只有谢湛没有笑。

他接过我手里的食盒,语气淡淡地替我解了围。

「多谢表妹,我晚上尝尝。」

后来我再次去寻他时,看到那个食盒放在角落已经落了一层灰,轻轻揭开盖子一看,里面的红豆糕分毫未动,干巴巴地像皱成了咸菜。

我之于谢湛就像是那盒红豆糕。

他出于礼貌和教养收了,却提不起兴趣,最后只能放在角落成灰。

后来我再也不曾碰过红豆糕,并将这道点心视为耻辱。

可点心有什么错呢?

明明错的是将食物分为三六九等的人。

我拼命往嘴里塞,差点呛到。

邬烬轻轻帮我拍打着背,又给我倒了一杯温热的花茶,眼神干净又清澈地望着我。

「不着急慢慢吃,姐姐试试这个花茶,很解腻。」

氤氲的热气沾湿了我的眼睫。

我已经许久不曾体会到被人关心呵护的滋味了。

姨母虽然将我视如己出,可她为人天真软弱,在国公府的日子并不算太好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保护她。

而前世的我与谢湛虽为夫妻,可谢湛从未主动靠近过我,他只是静静站在那,等着我努力一步步地走到他身边去。

我与他之间,我才是那个拼命给予,一直付出的人。

13

红豆糕的甜味从舌尖,慢慢浸到了心里。

我往邬烬嘴里也塞了一块。

「你也尝尝。」

邬烬眉眼弯弯。

「好吃,姐姐给的……」

车外先是传来一阵由远及近飞驰的马蹄声,紧接着我们的马受了惊吓般嘶鸣一声。

下一秒,马车骤然停下。

我没坐稳差点摔了出去,被邬烬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

车外一道冷冽的声音传了进来。

「表妹这是要去何处?」

我掀开车窗的帘子。

谢湛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伫立在马车旁,神色冷峻,静静地望着我。

此时他该在早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离开之事本不想惊动他,可事到如今,也无需再隐瞒。

「表哥,我要走了。」

谢湛下颌角绷紧,勒着缰绳的手用力,指骨勒得发白。

「为何?」

「国公府终究不是我的家。」

「何处是你家?邬烬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吗?」

「他是我弟弟。」

「弟弟。」

谢湛嘲弄一笑,眼中似有浮光掠过。

「姜闻筝,你总是这样,总是喜欢一厢情愿。」

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春风乍起,细雨如丝。

谢湛满脸水珠,不知是水是泪,只眼尾泛着红,颤着声音问道。

「筝筝,你也回来了,对吗?」

一道春雷劈下——

我内心却平静如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谢湛哽咽不已,仓皇又急切地道。

「筝筝,你不要我了吗?」

「不要了。」

「那孩子们呢,我们的一双儿女也不要了吗?」

「……他们会投到更好的人家,父母相爱,幸福一生。」

谢湛脸色惨白一片,素来清冷的面具寸寸龟裂。

我神色平静。

「谢湛,你对我并不是情,只是经年累月的依赖,你上辈子已经辜负过我了,这辈子不要再辜负沈云璃,也不要再辜负你自己真正的心意。」

雨越下越大。

谢湛失魂落魄地伫立在雨中,良久才挤出一丝笑意。

「表妹一路珍重,若有难处定要来国公府寻我,我永远是你表哥。」

车轮再次滚动往前。

谢湛立在路边目送我远去。

而我,不曾回头顾。

14

春去秋来又是五载。

如今我已二十岁,还未嫁人,已经算是离经叛道的老姑娘了。

可上京城内已经无人敢将我当做谈资,说我闲话。

因为人人皆知姜姑娘有个疯子弟弟,护犊子护得可厉害了。

那弟弟还恰好是大理寺卿,简在帝心,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谁若敢嚼他姐姐的舌根被他知晓,他提剑就要砍人,不死也会吓去半条命。

上京城内的贵女们也同仇敌忾,开始帮我说话。

只因那姜姑娘在上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铺子,里面的珠宝首饰、漂亮衣裙以及胭脂水粉,都是她亲自设计的。

每个从铺子里走出来的姑娘,都能美若天仙,还美得各不相同。

谁不想变美了呢?

姜姑娘成了贵女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这五年和上辈子已经变了太多。

上辈子太子身子弱,登基不到两年就驾崩了,留下了沈云璃这个太后以及尚且一岁的幼帝,是谢湛一次又一次拼命相护才得以保全。

这辈子太子死得更早,他甚至没有熬到登基就死了,皇子们互相厮杀,最后由先帝最不喜的一个儿子,常年驻守边疆的二皇子夺了皇位。

谢湛和沈云璃也没有成婚。

沈云璃先是定给了太子,后又和谢湛议亲,皆没成事,京城内便有了一些不好的传言,便无人再敢娶她,而她也自有第一贵女的矜贵自傲,没有随意找人下嫁。

最后便和我一样,成了待字闺中的老姑娘。

就好像要与针锋相对一般。

我开了铺子,她办了女学,我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声名远扬。

那日,我正制好一盒胭脂,沈云璃登门。

这是五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

沈云璃还是美得清新脱俗,只是气质好像变了,看着更加沉稳温润。

她跟我道歉。

「姜姑娘,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我曾暗中针对过你。」

「此前我为人浅薄,读书识字只是为增加筹码的手段,教书育人这五年,方才悟出一些做人的道理。」

说着,她给我行了个大礼。

我有些惊讶,扶她起来,又回了她一个大礼。

我们相视一笑。

一切恩怨似乎都烟消云散。

沈云璃要去游学了。

她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五年女学生涯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她要去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

我抱了抱她。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我在京城等你平安归来。」

15

送她离京那日,起了很大的风。

风沙迷眼,我竟落了泪。

邬烬给我擦眼泪,半真半假地抱怨。

「姐姐对谁都心软,唯独对我心狠。」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

在外可止小儿夜啼的玉面罗刹,心狠手辣性子疯癫的大理寺卿,在姐姐面前却总是眉目如画,眼神温润。

「不过也没关系,我喜欢姐姐就好,我永远都会陪在姐姐身边。」

我一颗心像是泡在了蜜罐里,甜得发腻。

这五年我那颗已经麻木的心一点一点被邬烬暖了回来,它开始重新变得鲜活、跳动,充满了活力,我才知道原来全心全意地被人爱着是这样的滋味。

我拉着邬烬的手,一起去爹娘的墓前。

「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对爹娘说过的话吗?」

邬烬似乎已经猜到我想要说什么,眼睛亮得惊人。

「我不要做义子也不要当弟弟,等我长大了,我要入赘嫁给姜闻筝。」

我眼睛弯弯,轻声道。

「那么阿烬,嫁给我好吗?」

邬烬骤然红了眼睛,猛地将我拥入怀里,哑声道。

「姐姐,筝筝,我等你这句话,真的等了好久好久,等了两辈子那么久。」

我心中一酸。

回抱住他,泪如雨下。

我果然没有猜错,这辈子邬烬也重生了。

上辈子他为了我终生未娶,为我心甘情愿帮着打理了一辈子姜家的家业,不到三十就累坏了身体, 死后还将所有财产悉数给了我。

临终前,他握着我的手,狡黠地喊我姐姐。

「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用自己余生交换,求佛祖给我们重生一次的机会,下辈子你选我,好不好?」

我以为那只是他的戏言。

渐渐便忘了。

直到前两年才猛然想起。

原来我能重来一世, 皆是邬烬求来的。

16

我和邬烬大婚,十里红妆, 排场极大。

连陛下都送来了贺礼。

来的宾客,很多都被邬烬揍过。

「能说了吗?邬大人当初揍我们揍得那么狠, 我早就看出邬大人对姜姑娘非同一般,反正肯定不是姐弟之情。」

「这还用看吗?但凡姜姑娘在, 邬大人的眼珠子都要黏人家身上了, 瞎子都看得出来啊。」

「好啊,你们早看出来了竟不告诉我?我还傻傻地跟姜姑娘表达过爱慕之情, 我说邬大人看我的眼神怎么像要杀了我一般……」

众人嘻嘻哈哈, 说闹起来。

而这些我都不知情。

我盖着红盖头, 静静地坐在床边等着邬烬。

我知道他不会让我等太久。

果然没一会,我便听到门吱呀一声轻响, 有人推门进来了。

我的心猛地漏掉了一拍,竟有些紧张了起来。

「阿烬,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那人没有回答。

我以为邬烬是不满我的称呼,压下满心的羞涩,重新唤道。

「夫君。」

那人终于动了,转身仓皇离开了。

我愣了下, 随即意识到刚才那人不是邬烬。

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谢湛。

很快门再次被推开, 邬烬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走到我跟前,轻轻揭开了我的红盖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脸颊烧得一片通红。

「姐姐, 你好美。」

我看着他澄澈温柔的眼睛, 里面盛着满满的爱意。

我们喝完交杯酒。

两人都傻傻坐在床沿边,谁都没有动弹。

我想自己是姐姐,主动一点不为过, 便鼓起勇气去解邬烬的腰带, 解了半天却不得其法,额上都快浸出冷汗。

邬烬一把握住我的手指, 拿到嘴边亲吻,轻喘道。

「姐姐莫要再摸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我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不敢再动。

邬烬自己迅速褪去了外衣, 温柔地拥着我睡进红帐之中。

他缱绻地吻我, 在我耳边耳语。

「姐姐,你在发抖。」

我恼羞成怒。

「闭嘴!」

邬烬轻笑着,握着我的腰将我禁锢在他怀里。

「好凶啊筝筝, 别害怕,我会很轻很轻,不让姐姐难受。」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把干柴。

一点就着,整个人都要烧成灰烬。

又像是一尾缺水的鱼。

干涸得寻找着水源。

屋外, 风吹树叶簌簌作响。

屋内,红烛摇晃,长夜无眠。

(全文完)

(已完结):YXXBvy7B3bWdzrFzja2gmSmy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