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搭状元郎,被嫡长子撞见。
他拎住我,向对方致歉:「管教无方,见笑。」
当晚,被他家法伺候,我瑟瑟发抖。
斯文的他神色淡漠:「还撩吗?小娘。」
1
我嫁给了大我二十岁的江老爷,不幸,他死在了新婚之夜。
葬礼上,我见到了从京城赶回来奔丧的江府嫡长子,我的继子,江辞夜。
香火缭绕,他一袭雪白孝服,执香敬灵,眉目清冷,气质典雅高洁。
若是从前,我断断不敢招惹这样谪仙似的公子,可现在,我可是他娘,小娘也是娘不是吗?
我主动招惹他。
「大公子,节哀顺变。」
「你就是我父亲新纳的妾?」
不过一眼,他眼底就划过一抹不喜。
自然,自幼为儒家正统濡养的贵公子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狐媚子。
我用帕子轻轻掩面,不以为意:「是,你该叫我一声小娘。」
「小娘为何嫁与我父亲?」
自然是图家产咯。
我装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哥儿这是什么意思?我嫁给你父亲,自然是情投意合……」
他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只能装清高:「我真恨不得一分家产都不要,也免得你们怀疑我贪图老爷的家产。」
四周沉寂,我偷偷看他。
一双清冷丹凤眼,挺鼻薄唇,眉心一点小红痣,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寡情冷淡。
他似有察觉,回望过来,一双丹凤眼寒波澹澹。
「小娘对父亲当真是情深义重。」
这么好骗,我正想着。
他那清冷低沉的嗓音再次缓缓响起:
「如此便好。父亲未留下一分家产给您,我原以为不妥,是我多虑了。」
「?」
原来,江老爷早已立下遗嘱,他的家产留给他的子女及育有子女的妻妾。
2
夜深,一人翻窗闯入我的小阁楼。
我抓起梳妆盒朝他砸去:「江停野,你误我。」
他随手接住,笑起来,眼含春波,面若桃瓣,艳绝无双。
「急什么,小娘,这路还没走绝呢。」
眼前这个妖孽似的男人,是江府庶出的二公子,江停野。
是他把我拉上江府这条贼船的。
一年前,继母把我献给一个以虐女为乐的老太监,我逃了出来。
慌乱中,撞见正在寻欢作乐的江停野。
我瞥见了他腰上挂着的腰牌――「江」。
江家人,他有护我的能力。
我钻入他怀中:「公子,救我。」
浪荡不羁的他顺势搂上我的腰,一双桃花眼一荡荡的,低笑着。
「小娘子,你能给我什么?」
「公子想要什么,奴就给什么。」
他把我抱上一辆鸾车。
鸾帐动荡,窗外传来那老太监尖细的谄媚声:
「二公子若是喜欢,这丫头给您就是了。」
老太监怕的不是二公子,怕的是江家,江家钟鸣鼎食之家,有个当了皇后的姑娘,还有个位居首辅的嫡长子,这样的勋贵之家,谁都要敬三分的。
春日暖,杏花落,江停野春衫半松,将我掩在怀中,笑如春风:「谢了,李公公。」
人声渐远。
江停野把他身上的袍子丢过来。
「小妖精,想不想要一世富贵?」
他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什么好姑娘。
我也不跟他装了:「想。」
江停野要我勾搭他爹,吹枕头风,争家产。
「事成之后,少不了你那一份。」
我们一拍即合。
四十岁的江老爷一点儿不显老,高大儒雅,相貌英俊,同人说话时,和和气气的。
寺庙礼佛时,我别有用心地在他面前丢了帕子,他捡了还我,看见我的一瞬间,失了神。
听说我长得像他早亡的心上人,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原本一切进展顺利,谁能想到,他爹死在大婚之夜,还立了个什么破玩意儿遗嘱。
我的美人计还没使上就宣告失败。
3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还能变成你爹的女儿分家产吗?」
我垂头丧气,坐到梳妆镜前摘耳坠子。
江停野斜倚在一旁,摆弄着手中的梳妆盒,漫不经心:「你可以生一个啊。」
「你说什么?!」
「借,种,生,子啊,小娘。」
「旁人又不知道你那晚还未与我父亲燕好,若是月份差一两个月,也能糊弄过去。」
我心中震动。
「小娘,」江停野挑起我细巧的下颌,声音低低沉沉的,「富贵险中求啊……」
我被迫与他对视,对上一双漆黑微亮的桃花眼。
眼前的公子,唇红齿白,眉眼�i丽,是一张顶漂亮的脸。
「你?」就冲这张脸,也不是不可以啊,反正我也是留子去父。
他耸了耸肩。
「抱歉,我还得为我未来的娘子守身如玉呢。」
「……」
一个成天逛青楼的浪荡子,说得我差点信了。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说,我该找谁?」
「我哥啊。」
「你说谁?」
「江,辞,夜。我哥。借他生的孩子,才像我们江家人啊。」
这是要把江辞夜拉下神坛,毁了他啊。
我凑到江停野跟前,眯起眼:「你要害你哥啊?」
江停野散漫一笑:「不至于。我想娶的姑娘喜欢他,没办法,只能请小娘帮忙撬撬墙角。」
江停野想要娶的姑娘叫苏静婉,她出身高门大户,是位嫡女,喜欢江辞夜。
讲真,正经姑娘都会选江辞夜做夫君的,他出身尊贵,嫡长子,当大官,还洁身自好。
妥妥的理想郎君。
问题来了,这样冰清玉洁的好男人,怎么可能被我撬到呢。
「江辞夜怎么可能看上我?」
「男人最了解男人,」江停野那放荡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离,「倘若咱们初次见面,你装得再好些,我指不定也上当受骗了。」
不得不说,江停野这张嘴,真是能把活的说成死的。
我真让他说动了。
「你就赌一赌呗。」
「输了,按我哥的好脾气,最多也就是把你赶出去,赢了,赵莹莹,你这下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那你要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真是,狠狠动心了。
4
江停野要我勾引江辞夜,是要让他动感情。
我嘛,有自知之明,我只想让江辞夜动情。
我也懒得琢磨怎么培养感情了,直接就开门见山了。
雪夜,我提灯敲开他的书房,像聊斋里的狐妖,袅袅娜娜。
「大公子,听说你这儿有亡经孤本,能否借我一瞧?我想替你父亲诵诵经。」
江辞夜长眉微蹙,但他修养好,虽瞧不惯我这轻浮做派,还是耐着性子答应了。
「稍等。」
灯火昏暗,我站在门口,风雪灌入领口,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江辞夜翻书的时候偶然朝门口瞥过来一眼,就那么一眼,他动了恻隐之心。
「进来等吧。」
少年及第,青年入阁的江辞夜懂得治国安邦,却不懂美人心计。
就是这一时不忍,他引狼入室了。
「真冷啊。」
他的目光落在书架上,不看我一眼,语气不冷不热:「去炉子那烤烤。」
于是,他找孤本,我挑香炉。
窗外寒梅疏影,窗内暗香浮动。
「砰。」一本书从他手中掉落,他脚步有些虚浮,那修长白净的指尖按了按眉心,有些困惑。
「怎么了?」
「无妨。」
可是很快,他紧紧攥住书架,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薄唇紧抿。
我一步步朝他走近,脚上的铃铛一簇簇地响。
「大公子,你是累了吧?我扶你去榻上歇着吧。」
「不必。」
他很倔。可他实在软得不像话,连推我的力气都没了。
我轻轻扶住他,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乖,听小娘的话。」
他在那一刻,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可来不及了。
离了葬礼上那纠缠的雾气,他的五官眉眼逐渐清晰生动起来。
就像一幅水墨画上的淡淡山水,从容地在宣纸上缓缓洇开。
眉心那点小红痣是唯一的艳色,鲜艳得叫人心颤,我轻轻点了一下。
他紧绷的身体微颤:「你究竟要做什么?」
总不能告诉他要借他一用吧。
只能随口扯谎:「我对公子一见钟情,相思成疾,病入膏肓,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但求与公子欢愉一夜,此生便死而无憾了。」
他深吸一口气,颤得更厉害:「葬礼上,你说与我父亲情投意合。」
我说了吗?
谎话说多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吻了吻他那挺直的鼻梁。
「大公子,别想了。此时此刻,我只爱你一个。」
他难忍地闭了闭眼,抿紧唇,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他是觉得可耻。可耻于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
袅袅飘散的香不是什么催情香,不过是寻常的软骨香,可他动了情。
我极其耐心地安抚他:「喂,别这样嘛,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我的目光往下,他那张禁欲冷峻的薄唇,有种神秘的诱惑力。
我低下头想亲,他偏过头。
「不给亲啊,我偏要。」
……
寒鸦惊起,月光低颤。
我蛊惑他。
「我每个晚上都来好吗?」
直到我借子成功。
好吧,嫡长子不同意。
他气息凌乱,断然拒绝我:「做梦。」
睡服,失败。
5
江辞夜在梅林深处抚琴,身旁围了几个贵女。
她们是二姑娘的闺中密友,跟着二姑娘,名正言顺地喊他辞夜哥哥,请教他琴谱的事。
我假装经过,直勾勾盯着他,眼里闪出光来。
「听说大公子抚琴一绝,不知小娘是否有幸欣赏?」
他抿着唇,看都不看我,嘶,真讨厌我啊。
我若无其事,加入围观的贵女中,撑着下巴,光明正大地欣赏他。
有一位姑娘问他:「辞夜哥哥,春江花月夜我总也弹不好,你能给我示范一次吗?」
他目光柔和,沉默地点了头。
我问二姑娘:「这位姑娘是谁啊?」
「苏静婉。」
哦,这就是江停野要娶的那位姑娘。
恐怕苏静婉也不是单相思,啧,可怜的江停野,怕是娶不到他想娶的姑娘咯。
琴声淙淙。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双操纵琴弦的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
鬼使神差,想起那晚,夜色幽深,这双如冷玉般的手被我牵引着,抚弄紧绷的丝帛……
「大公子这双手,漂亮又好用,我喜欢极了。」
他眉眼间的情欲暗涌,可他死死克制,嗓音喑哑得要命:「闭嘴。」
他的嘴很硬,手却很乖。
琴声渐急,细密潮水随着他指尖的拨弄时涨时落,逐渐,涨成汹涌的浪潮。
他的指骨有力,在此时摁紧某根弦。
一切律动集中于某一点。
只听「铮」的一声。
瞬间,月光积涌,雪沫沸腾,齐齐冲溅花林……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好像,弹错了?」
「怎么可能,大公子怎么可能弹错?是你听错了。」
那双如玉雕般的手克制地屈起,青筋微迸。
手的主人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众人,眺望过来,就那么薄冷地睨着我。
想赶我走啊。
偏不,就待着。
他皱起眉,抿着唇,抱琴离去。
我紧随其后。
到了他的书房前,他啪地一下把门关上,我飞快用手去挡。
「疼。」我咬着牙,倒吸冷气。
「你疯了吗?」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掰下我的手,拽到眼前看。
他上药的时候,一声不吭,一如既往地拧着眉,显然是不耐烦到极点,又强行按捺着情绪。
我歪着头瞧他,低低叫了声:「辞夜哥哥 ~」
他上药的动作顿了顿,那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像蜻蜓薄翼掠过小荷尖。
他薄唇紧抿,不做出任何回应。
我自言自语:「为何不应我?」
「虽然我是你小娘,可是我年纪比你小啊,比你小四岁呢。叫哥哥不过分吧。」
「好吧好吧,不叫哥哥了。」
「你喜欢苏静婉吗?要娶她吗?因为她端庄吗?」
他捏着镊子,将药抹匀,冷声冷气:「不关你的事。」
我托着下颌,摇头叹气:「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对我如此冷淡。」
他抬起眸来,盯着我,清冷无比地反问:「是我引诱你的吗?」
那双清冷的丹凤眼像一弯倒映在水中的月牙,载满轻轻荡漾的恼意。
显然,我的喜欢对他来说是一种困扰。
我耸了耸肩,凑近他,在他耳边轻轻吹了风:「嫡长子,你的存在就是一种引诱。」
真是纯情的公子啊。
一会儿工夫,他的耳根子渐渐红起来,就跟傍晚时,一片火云又烧着一片火云似的。
无计可施地着火。
「嫡长子,你脸红什么?」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嫡长子,为何不看小娘啊?」
他气急败坏:「闭嘴。」
「亲我不就可以堵住我的嘴了。」
「滚。」
又被赶出来了。
6
我连他的院子都进不去。
看来是气坏了。
我不得不重新调整战术,既然不能走肾,那只能走心了。
我制了一盒梅花香送给二姑娘,跟她借了一把上好的焦尾琴。
古时有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今日便有我欲得江郎顾,时时乱拨弦。
我这双纤纤玉手懒懒撩拨,拂出了令人寝食难安的音律。
爱琴如命的江辞夜路过梅林,驻足,循声而来。
「停手。」
我抬眸看眼前的男人,清晨的雾气打湿了他那淡墨色的眉眼,荡出柔软又动人的水波,哪怕恼怒,也有种鲜活的诱惑力。
「不。」
我劣心一起,手一抬,又重重落下。
「铮。」刺耳的锐声划破他眉宇间那点沉静优雅。
就像一幅绝世山水画,被劣童用小刀毫无章法破开,划下一道犀利的裂痕。
如他眉心那点小红痣,鲜明刻骨。
他恼了,伸手按在琴面上:「不准再弹了。」
「就弹。」
他抿紧唇,直接夺走琴,转身就走。
「喂,我就真的那么差劲吗?」
他的脚步顿了顿。
「差劲到连碰一下琴都是一种罪过吗?」
他沉默良久,半晌,转过身来,凝视着我:「你若真喜欢,便好好弹。」
「我也想,可是没人教啊。」
我走到他面前,轻轻拨弄琴弦,欺哄他:
「不如这样?你教我一个月,我日后就再不招惹你,有你的地方呢,我一定躲起来。」
他的目光变得微冷:「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条件足够诱人,我相信嫡长子你会愿意赌一回的。」
被他厌恶到极点,也是一种可利用的优势。
果不其然,他同意了,可是依旧严词厉色地警告我:
「若是这一个月内你再言语轻佻,举止轻浮,我不会再同你客气。」
「是是是,学生必定循规蹈矩,将对先生的一片爱意藏于心中,绝不烦扰先生半分。」
一个月朝夕相处,我就不信找不到机会对他再次下手。
7
我抱琴敲开江辞夜的书房。
为了让他放低警惕,我素面朝天,脂粉不施,荆钗布裙,俨然一位求学心切的女学生。
「往后拜托先生了。」
荆钗布裙掩不住冰肌玉骨,瑰姿艳逸,只是看起来更温驯良善些。
他看见我的那瞬间,微微错神。
我心中暗喜,莫非素净的装扮真入他眼了?
谁知不过片刻,他敛了神色,问我:「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约巳时吧。」
「为何这般晚?」
我打了个呵欠:「昨儿熬夜看话本,睡过头了……」
「还困?」
「有点吧。」
他语气沉冷:「用不用再睡会?」
我一琢磨,也行,就要推门进去:「那我去你榻上歇会,晚点你叫我起来练琴。」
只听他冷笑一声,拍掉我的手:「外边待着,清醒了再进来。」
我一个激灵,忙改口:「清醒了清醒了。」
「很好,那就清醒地罚站。」
「……」郎心似铁啊。
「站多久啊?」
他不留情面地关上门:「一个时辰。」
真是狠心薄幸郎。
过了半个时辰,我扒窗偷看江辞夜,他正执笔作画,神色专注,心无旁骛。
显然已经忘了我这回事。
我一寻思,与其在这干站着,不如想点法子哄哄他。
书房内的小泥炉正煮着茶,香气恬淡。
我心念一动,听说用雪水烹茶,味道更鲜甜,干脆去梅林弄些来给他试试。
……
8
我在树上掸雪时,树底下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姑娘,请问鹤鸣涧怎么走?」
姑娘?不是赵姨娘?
新奇。
我低头一看,立在梅树下的是一位清秀的青衫男子,温润如玉,笑若清泉。
鹤鸣涧是江辞夜的院子,他是来找江辞夜的。
我对江辞夜的一切都感兴趣,便饶有兴趣地问他:
「你是什么人?和江辞夜什么关系?」
男子温和有礼:「顾博彦,我与江兄有同窗之谊。」
难怪,跟江辞夜的读书人气质有些像。
我始终对读书人是敬而远之的,不想再招惹他,便指了指东南方向。
「喏,往那去吧。」
我没再理会他,继续捣鼓。
「冒昧,请问姑娘在府上排行第几?」
他还真当我是江府的姑娘,还真是个眼拙的笨公子呢。
我忍不住逗他:「排行第六。」
江府只有五个姑娘,排行第六的姑娘并不存在。
「你在干吗呢?仔细别摔着。」
我来了劲,干脆装江家六姑娘装到底:「装雪水煮茶呢,我这人喝茶,只喝雪水煮的茶,旁的嫌涩。」
顾博彦失笑:「姑娘雅致。」
我眉开眼笑:「公子见笑。」
一时得意,飘了,没踩稳,哧溜一下,连人带罐从树上栽了下来。
「嘶。」摔了个狗啃泥……
「姑娘。」顾博彦一时紧张,忘了男女有别,忙上前来看我,「没事吧?」
足踝隐隐作痛,我捏了捏:「好像有点崴脚了,你扶我一下。」
他目光一错,不小心落在我那被划破的罗袜上,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道冷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博彦,你为何在这?」
我心下一跳。
江辞夜。
他没看我,只是冷冷望着顾博彦,那双清冷丹凤眼微垂着,似凌厉笔锋划出的弧度,不含半点笑意,无形中有种强势的压迫感。
顾博彦进退两难:「她摔了。」
江辞夜走过来,俯下身,向我伸出手:「起来。」
我赶紧握住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他察觉我的狼狈,拧起眉,单手解了身上的鹤氅,裹住我,仔细打量,确认没有半点疏漏之后,才转过身,冷漠地驱赶顾博彦。
「抱歉,府上女眷不宜与外男接触,顾兄先请吧。」
顾博彦微怔:「我担心她……」
江辞夜一个冷戾的眼神过去:「顾博彦,她是我江府的女眷。」
顾博彦回过神,忙致歉告辞:「抱歉,失礼了,江兄,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
顾博彦走后,梅林深处就只剩下我和江辞夜。
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山一样压下来。
他盯着我,语气平静得像风暴来临前一般。
「我让你来这罚站了?」
一种危险的直觉,我屏住呼吸,摇摇头。
「为何同他说话?」
「他问路。」
他一双冷眸不带情绪,拨开氅衣,目光落在我那半遮半掩的玉足上,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顾博彦看见了?」
我心里一紧,终于察觉出了什么。
江辞夜这是怀疑我故意勾搭顾博彦啊。
而他作为江府现任家主,自是不能容忍这等败坏家风的事发生。
我拢过鹤氅遮住玉足,立刻否认:「没有,当然没有,我只给心上人看的。」
江辞夜盯着我,眸光锐利,一言不发。
我压着心底的不安,悄悄捏住他袖子一角:「我的心上人是你啊,虽然你不喜欢,但我一厢情愿总行吧。」
他眉目间的厉色松动了些,却不忘警告我:「以后谁跟你问路都别理。」
「……」真是防我如防贼。
他目光一移,又落在我冻得发红的指尖上,语气一下又冷了。
「你这手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人说用雪水煮茶好喝,我就想来装些回去给你试试,那树上的雪也不是都很干净,我就一点点儿挑,冻久了,这手就有点红了……」
原以为能感动他,谁知,他的脸色愈发冷,说话也跟掺冰似的:「没人让你干这些。」
「……」这个人真的是,太难搞了。
我撇撇嘴,满不在乎:「哦,差点忘了,我碰过的东西,再干净你也不会要。」
他瞥了我一眼,情绪复杂:「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抿着唇没说话,搓了搓手。
他沉默地盯着我的手,半晌,妥协般叹了口气:
「赵莹莹,你不需要委屈自己讨好我。」
9
我原想,借着练琴的由头和江辞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见机行事,谁知,他对我严防死守,还把二姑娘唤过来一块儿练琴。
二姑娘丧着脸,偷懒不想学,便推托道:「大哥哥,我的琴让小娘借了。」
江辞夜无动于衷:「她用我的,不需要借你的。」
我死心不改,脑子一转,跟江辞夜说:「我跟二姑娘可不是一个水平,一起教不太好吧?」
江辞夜忙着拨弦调音,头也不抬:「你听过她弹吗?」
我望向二姑娘,二姑娘扭着一缕头发丝,冲我尴尬地笑了笑。
「……」
我是装的,二姑娘是真的鬼才,我耳朵都要被她虐残了。
这天江辞夜不在,我跟二姑娘打听:
「对了,你哥哥今天出门干吗去了?」
她凑过来我耳边,神秘兮兮的:「我偷听到的,哥哥和他朋友要去天香楼看花魁。」
?
我震惊住了:「你哥?不可能吧!」
二姑娘来了劲:「不信,你跟我跟去看看。」
她带着我换了男装,钻了狗洞,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天香楼。
站在门口时,我看着一脸期待的二姑娘,终于回过神。
「江菀菀,你糊弄我呢?」
江辞夜那个人守身如玉,怎么可能上这种烟花之地来呢?我真是脑子抽抽了。
二姑娘吐了吐舌头:「小娘,你就陪我一起进去玩玩嘛,反正你是长辈,大哥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训你的。」
说着,她突然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张了张嘴,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又怎么了?」
她张皇失措,迅速把我拉到边上去:「大……大哥哥,真的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从一顶软轿上下来的人,还真是江辞夜。
他披了件滚边雪色狐裘,乌墨般的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身姿卓越,面若美玉,翩翩贵公子。门口招呼的姑娘们看直了眼,狂蜂浪蝶般扑过去迎他。
「小娘,我们快走吧……要是被大哥哥发现了,就完蛋了。」
二姑娘拽着我就要溜。
我眯起眼:「菀菀,你不想看花魁了?」
我倒是要看看江辞夜喜欢什么样的花魁。
「想,可是大哥哥……」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面具小摊:「戴面具不就行了。」
她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哦!」
10
天香楼今夜竞拍花魁初夜,进去后,灯火如昼,人声鼎沸,连雅座都订不上了。
我和二姑娘只能在大厅里凑热闹。
这会竞拍进行得如火如荼。
有人扯着嗓子抬价到五千两。
那老鸨笑得合不拢嘴:「五千两一次。」
「五千两两次。」
待她要再喊时,雅座间的江辞夜抿了口酒,他身旁的黑衣人立刻心领神会,开出高价:
「一万两。」
一时哗然,江辞夜赢得了今夜的花魁初夜。
那老鸨堆满笑容,上前请江辞夜登上顶楼花魁的闺房。
「不会吧,大哥哥竟然是这种人?」
我抿了口酒,啧了声:「你哥是真能装。」
我的好胜心被激起,花一万两买花魁初夜,我倒是要看看那个花魁比我美到哪去。
眼看着江辞夜已经上了顶楼,我找了个洗手的借口,避开二姑娘,溜入天香楼后院,换了套轻纱罗裙,戴上面纱,假装送酒水,混入顶楼。
眼看着快接近江辞夜的房间,一个天香楼的管事喊住我:「你怎么看着这么面生?」
「小的刚来没多久。」
他还要说什么,这时又有人叫他,他摆摆手,吩咐我去给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送酒水。
不得已,我只好端着酒水朝那边去。
敲了门,里头传来慵懒的男声:「谁?」
「送酒水的。」
里头的人明显顿了顿:「进来。」
推开门,只见房内铺陈华丽奢靡,深处红纱掩映,里头的身影若隐若现。
瞧着是一个浪荡的男子斜躺着,几个妩媚女子围在他周边伺候。
我放下酒水就想走,里头的男子突然嗤笑了声:「小丫头,你懂不懂规矩?」
我停下脚步:「公子,我新来的。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还请公子指教。」
一女子娇笑着:「小丫头,你要把酒水送进来啊,难道还要主子自己出去倒吗?」
我撇了撇嘴,真麻烦,只能硬着头皮撩开红纱端进去。
这下看清了,那男子一袭红衣,领口大敞,乌发不羁地散落,戴了个金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线条流畅精致。
他也在打量我,红如枫叶的薄唇噙笑。
「过来。」
簇拥着他的女子纷纷望向我,意味不明。
我有种危险的直觉,默默往后退了退。
他又笑了笑:「你不喜欢她们啊?」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那些女子,她们神色大变,立刻逃命似的退下了。
我心里警钟大鸣,悄悄往后挪动脚步。
就在这时,手腕被强大的力量猛地一拽,天旋地转间,被男子压在了身下。
「想跑啊?晚了。」
金色面具后的目光闪着灼热与侵略。
我心底剧烈跳了起来:「公子,我不是卖笑的姑娘。」
「我知道。」
「你……」
「我还知道,你不是天香楼的人。那又如何?」
他俯下身来,扣住我的双手,禁锢在头顶上,眼看着就要吻上来。
我心下狂跳,急忙搬出江辞夜的名号:「你不能碰我,我是跟我主子来的,我主子是乌衣巷江府的大公子,江辞夜。」
男子停下动作,冷笑了声:「在我的床上还想别的男人?该罚。」
他从一旁拿了个小瓷瓶,倒了颗红色丸子,掐着我的双颊喂过来,逼我咽了下去。
一下子,我浑身软成一滩水。
男子慢条斯理解开我的扣子,眸中欲色渐浓,他低叹了声:「有点后悔了。」
我努力睁开眼观察四周,墙边的桌上放着一架琴,我咬咬唇,跟他周旋:「我不想在这,脏死了。」
他没脾气地笑了下:「那你想在哪?」
我皱着眉:「我看也就你那张桌子是干净的了。」我又挑衅他,「你能不能抱得动我呢?」
果然,男人的胜负欲是天生的,他抱起我,走到桌前,将我放上去,又动手想拂落那把琴,我忙夺过来,假装若无其事,懒懒地拨了拨:「弹琴助助兴如何?」
琴音可穿透墙壁呼救,我抚弄的韵律独特,同样在顶楼的江辞夜只要听见了,马上就能知道是我。
面具男子冷笑了声:「我不是江辞夜,对琴不感兴趣。」
铮地一声,琴被他夺了,砸到地上。
他伸手就要掀开我的裙裾。
我心里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男子捂住我的嘴,语气不耐烦。
「打扰了,在下江辞夜。与我同行的婢女走丢了,她的簪子掉在您的门口,请问公子是否见过她?」
我瞬间热泪盈眶,用脚踢了踢桌沿,发出响声。
红衣男子眯起眼,藏在面具下的一双美目情绪复杂。
「江辞夜?你不去陪着万两竞拍来的花魁,反倒关心一个小婢女?」
门外的江辞夜语气平静:「江某愿意拿花魁换她。」
红衣男子冷笑了声:「拿花魁换你,你在他心里的分量还挺重嘛。」
「也行。反正我也不急一时。」
说着,他抱起我走到门前,竟没再遮掩,直接推门,对着站在门口的江辞夜挑衅道:
「江大公子,往后可得管教好你这位小婢女,省得她又来自荐枕席。」
我神经一跳,急忙辩驳:「你胡说。」
我看向江辞夜,心里忐忑不安,向他解释:「我没有勾搭他。」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从红衣男子手上接过我:「不打扰了。」
那红衣男子站在原地,又笑道:「对了,江大公子,你最好帮她解解馋,不然她这一晚上可难熬了。」
江辞夜头也不回:「不劳费心。」
就这样,我被江辞夜抱着,又入了顶楼另一个雅间。
一跨入门内,江辞夜伸手把门锁上。
他抱着我一步步平缓地走向红纱内的软榻。
门外的笙歌与灯火尽数被锁在外边,门内被无声的黑暗彻底笼罩。
我在这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江辞夜那平静又沉默的态度。
我张了张唇,咽了咽口水:「江辞夜,你放我下来。」
直觉告诉我,要逃离这样的他。
黑暗中,他停住脚步,然后很轻,很淡地笑了声。
「放你?」
我心里擂鼓,说不出的感觉。
「不行。」
「做错事了,就该罚。」
就在这瞬间,我被他猛地按到墙上。
像平静的深海突然掀起巨浪,毫不留情地折断桅帆。
他不再克制,放纵又猛烈地吻我。
……
背脊抵着冰冷的墙面,深入骨髓的冷。
男人那双清冷的丹凤眼专注地看着我脸上闪过的任何表情。
我羞愧难当,「江辞夜……你别这样看着我。」
「为何不?」
他低沉的嗓音燎过我耳畔。
我带着哭腔。
「江辞夜……江辞夜,放过我……」
他眉心的小红痣鲜亮得像小火焰。
他极其有耐心地吻着我:「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赵莹莹,我认输了,我是你的了,所以,公平点,你也只能是我的。」
「我错了,江辞夜……」
「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江辞夜……」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顾礼义廉耻,拼命地靠近你?」
他不为所动,「你一向花言巧语。」
我欲哭无泪:「此时的我很诚实,不是吗?」
他凝视着我,半晌,那淡墨色的长眉缓缓舒展开,有种心旷神怡的愉悦感。
终于,终于,取悦到他了。
他终于舍得放过了我。
我窝在他怀里,浑身湿漉漉的。
我恍恍惚惚地想,不行,一定要尽快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彻底远离他。
觉醒的江辞夜,我完全招架不住。
11
二姑娘偷偷问我那晚的事:「我就说吧,大哥哥肯定会看在你是长辈的分上,不训你的。」
我嘴角抽了抽,训了,很惨烈,只是不能说。
正说着,江辞夜推门进来了,身上仍是那件雪色狐裘,看上去光风霁月,和那晚狠戾索取的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一看到他,我脸上就不由得一热。
他看了眼二姑娘,不动声色:「菀菀,回去添件外衣。」
二姑娘疑惑地抓了抓头发:「少吗?小娘比我穿得还少。」
江辞夜皱了皱眉,二姑娘立刻蹦�Q起来:「好的,大哥哥,我回去添件衣服。」
她一走,我心底就开始不受控地跳起来。
江辞夜从容地坐到我边上,手一伸,将我抱到腿上,低下头来,就开始细密地吻我。
我的心口跳得厉害:「你不怕菀菀突然推门进来。」
「她不敢。」
「你这个当哥哥的真是……」
……
他用身上那件雪色狐裘替我擦拭。
「会弄脏。」
「被你弄脏的多了去了。」
「……」
菀菀回来后,眼尖地发现江辞夜的狐裘上有一块污渍。
「哥哥,你的袍子沾上什么东西了?」
江辞夜不加掩饰地望向我,我望着他,眼底求饶意味分明。
他正襟危坐,翻开一页书:「小娘弄的。」
我头皮发麻。
菀菀疑惑:「啊?」
他若无其事,抿了口茶,喉结缓缓滚动:「她冲茶时,溅到我身上了。」
「……」我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
12
二姑娘又不规矩了。
「小娘,听说天香楼的小倌都可俊美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下来了兴致,但是,想到江辞夜,我就蔫了。
「哦,你哥在家呢。」
她嘻嘻一笑:「哥哥今天不在家。」
我觉得我又行了,于是,和二姑娘勾肩搭背高高兴兴出门去。
刚钻出狗洞,一双金丝乌靴落入眼底。
对上那双寒波澹澹的眸。
「干什么去?」
我一下子枯萎了。
二姑娘从另一边的狗洞爬出来,兴高采烈:「我要点最好看的小……」
她的话没说完,对上江辞夜投过去的目光。
她咽了咽口水,顺滑地接下去:「最好看的小娘要做衣裳,买首饰,我陪她去。」
「……」
我欲哭无泪,颤抖地扯掉头上沾的狗尾巴草:「天冷,衣服不够穿……」
江辞夜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片刻:「我也出门,一起走。」
我和二姑娘同时开口:「不必了。」
他眼睛微微眯起,我和二姑娘同时低下头:「哦。」
马车里,三脸沉默,我尴尬地抠车壁。
二姑娘挑帘子看窗外,突然,眼前一亮,朝外头的人打招呼:「静婉。」
另一辆马车靠近了我们,里头的人是苏静婉,她回应二姑娘:「你也出来裁新衣吗?」
二姑娘立马点头,扭头就跟江辞夜说:「大哥哥,我去跟静婉一起坐吧。」
江辞夜点了头。
她逃命似的要溜,我立刻拽住她袖子:「你不陪小娘了?」
她留给我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我想静婉,对不起了,小娘……」
「……」
她一走,我慢慢挪到江辞夜对面,离他远远的。
他这样不动声色的,我总觉得他好像看透一切,又在暗戳戳地盘算怎么罚我呢?
这时,他淡漠地看了我一眼,我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他冷笑了声,又收回目光,拥着手炉,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这是,放过我了?过了很久,没什么动静,我偷偷松了口气。
马车平稳行驶,就像独行于风平浪静的海面。
我也慢慢有点困意,便也闭了眼。
谁知这时,黑暗笼罩,骤然一阵剧烈颠簸。
我一时不防,直挺挺往前栽去。
男人的手臂及时拉住我,可往下一看。
姿势令人脸热。
他坐着,我半跪着,额头轻抵,像供奉着一座神明。
这具冰冷的神明,有了滚烫的人的温度,低下眸来,那一向清冷的目光,也就变得灼热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种上赶着找死的感觉。
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那乱了、烫了的呼吸,以及绷紧的肌理。
「是我满足不了你吗?」他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需要找小倌?」
我头皮阵阵发麻,嗓音都开始抖了:「你都听见了?」
「让你失望了,我暂时耳聪目明。」
「……」
马车仍在黑暗中穿行,寒冷的冬夜被彻底隔绝在外,狭窄的车厢像沸腾的茶炉,嘶嘶嘶地冒出热汽,滚烫,又潮湿。
……
他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我红艳的唇。
「记住了,我们要对彼此忠贞不渝。」
……
渐渐地,几点疏落的灯火从窗子落了进来。
他抱我到膝上,神色已恢复如常。
「乖,睡会。」
灯火通明,鼎沸的人声随风递进来,一切无人知晓的放纵又隐匿于黑暗中。
13
两辆马车都在绸缎庄前停下。
二姑娘看着我,奇怪地问:「小娘,你嘴唇怎么这么红?」
我脸微热:「又涂了点胭脂。」
「哪家的啊?颜色很漂亮。」
我随口扯了谎,又愤愤地瞥了眼江辞夜。
他对上我的目光,从容不迫,眉眼舒展,有种餍足的意味。
我脸红耳热。
这时,二姑娘朝一个方向喊了声:「咦,二哥哥?」
抬头一看,江停野正从一顶软轿走出来,他一身轻裘玉带,手中捏着把折扇,看着我们几人,眉眼含笑:「这么巧?」
他目光一转,落在苏静婉身上,装得温和有礼:「苏姑娘安好。」
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这不是碰巧,江停野肯定派人对苏静婉盯梢了。
不过郎有情妾无意,苏静婉根本没瞧他,她时不时瞥向江辞夜。
瞬间,我有了种想把江辞夜私藏的冲动。
「怎么心不在焉的?」江辞夜很敏锐地察觉我的游离。
我看着他那张沉静却招惹的脸,撇撇嘴:「挑花眼了。」
女掌柜凑过来殷勤道:「姑娘不如直接试试浮光锦,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布料丝柔,触手滑腻,远看似云霞喷薄,近看波光荡漾,很受欢迎的。」
丝柔?
我一下来了兴致。偷偷瞥了眼江辞夜垂着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时候还挺欠的,喜欢撕。
我的脸渐热。
「一套下来,得花多少钱呢?」
「五百两是要的。」
我颠了颠荷包,唔,让他撕,太浪费了。我一下掐灭念头。
正想着,府上来人找江辞夜,说是京城来了紧急的公文要处理,说着江辞夜就该走了,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喜欢就买,记我账上。」
二姑娘抚掌欢呼:「哥哥最好了!」
我心花怒放,走到他身旁,偷偷撩了他一句:「晚上穿给你看。」
他眉眼清隽斯文,目光微动,声线低低的:「嗯,想撕。」
偷偷想和被说出来是两回事。
瞬间,我面红耳热,连忙捂住脸,羞耻地跑开。
……
因为浮光锦贵重,平时都由专人在阁楼料理着,我们便跟着女掌柜一同到阁楼去逛了。
谁知江停野这人真损,说二姑娘穿浮光锦显黑,把二姑娘气跑了,打发走了二姑娘,他又损我:「你穿浮光锦,会很俗气。」
「只有苏姑娘这样的天仙,才能穿出浮光锦的气质……」
苏静婉被他说得脸红,多看了他一眼:「哪有?」
「……」
我懒得听狗吠,嘴上敷衍:「哦,那算了,不逛了,走了。」
眼看着江停野和苏静婉双双消失在视线里,我又麻溜地找了伙计,从另一边楼梯上去,避开他们,逛顶楼去了。
拜托,我试浮光锦可是为了哄他哥,又不是为了他这个狗东西。
试衣服是在一间密闭的厢房,隔音效果极好,里边还放了一些糕点,一个软榻,试累了吃些糕点,喝点茶水,躺着歇一会,美滋滋。
伙计还要去招呼其他客人,我躺着舒服,又有点犯困,干脆叫她把门锁了,需要她的时候再摇铃。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嗜睡得厉害,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入黄昏。
像是火烧云了,窗户隐隐透着红光。
我揉了揉眼睛,趿着鞋,就要去摇铃叫人,走到门口,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
我心里一凛,从门缝往外一看,只见外面火光冲天,堆积如山的布匹烧得噼里啪啦响。
我一下慌了神,赶紧摇铃喊人来开门,可是没人应答,大火烧起来,人人都忙着逃命,哪有人还会记着我?
呛鼻的浓烟滚滚冒进来,我被呛得猛咳,慌忙撕了丝帛,用茶水打湿,捂住口鼻。
也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我的小腹隐隐作痛,像是来了小日子,浑身无力,手脚一阵阵发冷。
一种恐惧扼住我的咽喉。
不,我不想死。
我咬紧牙关,拖着无力的身体去搬凳子,用尽所有力气,砸门。
我真想哭,我这辈子还没享受到荣华富贵呢,就这么死了,真是不甘心,我使劲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强烈的求生意志刺激下,我发狠砸门,终于,门应声倒下。
我暗松一口气,大汗淋漓,扶着门,无力地往外逃。
谁知,门外也是死局。
火势异常地凶险,通往逃生的楼梯是一片火海。
我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根本看不清路,浑身也无力。
火海中的梁柱烧得纷纷砸落,陷入绝境的我只能躲到角落,弯下腰,捂住腹部,缓解痛苦。
黑暗与大火交替地占据我模糊的视线。
我想我要死了,临死前,竟然生出一大堆遗憾,哎,我还没来得及败江辞夜的家呢。我还没让他看到我穿浮光锦的样子呢,一通胡思乱想,突然就想起来马车上他说我们要对彼此忠贞不渝,忠贞不渝,我莫名其妙微笑起来,可瞬间,想起来他上回去逛天香楼了,还花了一万两买花魁初夜。
忠贞不渝?是在哄我呢,这个斯文败类。
我的神经灼灼地跳。可能是烧糊涂了,我越想越气。
一万两啊,我买多少匹浮光锦都赶不上这么多钱啊,啊,我之前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呢,藏在死亡前的这个问题,真是让我死不瞑目……
想着想着,竟然出现了幻觉。
我听见他那道清冷的声线在呼唤我。
「赵莹莹。」
幻觉越来越强烈。
我甚至看见江辞夜。
他那深秀英俊的面容被火光照亮,眉心那点小痣鲜艳得像海雾中出现的渔火。
大片银白色月光从窗外倾洒而入,像夜半礁石上轻轻舒卷的海浪。
江辞夜就那么沉静地穿越过一片废墟与火海,步伐坚定地朝我走来。
我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紧促。
置身于火海,也像置身于一场瑰丽的梦。
直到被掩入他那宽广的肩膊,听见他那又沉又重的心跳,我才恍然有了种真实的感觉。
我又生气又委屈,揪着他的胳膊。
「江辞夜,你凭什么花一万两买花魁的初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泱泱地哭了,委屈得不行,向他讨债:「我也要一万两。」
他用避火裘将我裹紧,很无奈:「我在查案,那个花魁很重要,原想去试探,托你的福,没查成,她当晚就暴毙身亡了。」
「……」
我一下子被吓得忘了哭。
「你干的活这么危险,会不会连累我?」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火海:
「赵莹莹,或许你先担心眼下的危险更合适。」
短暂沉默,我紧紧捞住他的手臂:「不说了,逃命吧。」
想了想,又不放心,还是再问了一嘴:「你这一万两还得自己掏钱呢?那你这官当得不是亏大了?」
江辞夜闭了闭眼:「公家出钱。」
我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水:「那就好,那就好……」见他还没动作,我拍了下他的手臂,干着急:「你还磨蹭什么,逃啊。」
他看了我一眼,认命似的闭了闭眼:「是,我磨蹭,我错了。」
江辞夜就像万年不动的雪山,沉静地伫立在那,只要你回眸,他就在那,让人十足地放心。
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胸膛前,还没出火海,就放任自己晕过去了。
因为江辞夜在,我知道自己不会死。
14
等到我醒来时,是半夜,江停野悠悠坐在我一旁。
像个鬼魅。
把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你发什么疯?」
江停野一双眼困倦,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很古怪:
「恭喜啊,你有喜了。我帮你安排了大夫,所有人都知道孩子是我父亲的了。」
我一下有如雷劈。
怎么说呢,借子成功,即将如愿分得家产,我却没有半点喜悦。
因为这就意味着我没有任何理由再跟江辞夜厮混了。
我默了默:「江辞夜呢,他还好吗?」
江停野冷笑:「他伤得不轻,还在昏迷中。」
我一听,马上爬起来想去看江辞夜,江停野拽住我的手腕。
「你以后可以不用找他了。」
我怔了怔。
江停野手里把玩着一个荷包,漫不经心:「苏静婉愿意嫁给我了。」
原来,大火凶猛时,江停野及时闯入阁楼救了被困的苏静婉。
人处于绝境时,最容易对解救自己的人怦然心动。
我看着江停野,突然意识到什么。
「是你纵火的?」
他不置可否。
「就为了英雄救美?」
江停野笑了笑:「很有用不是吗?」
我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我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江停野,他远远不像我看到的那么简单。
江停野舔了舔唇角,猛地掐住我的下颌。
「我说了不让你去,你非得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赵莹莹,我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你在里面的时候,我也赶去救你了,只是,晚了一步……」
他说着,冷笑了声:「算了。就到此为止吧。赵莹莹,别再跟我哥纠缠不清了,好好养胎,享受你的荣华富贵。」
我闷闷的:「我想去看江辞夜。」
江停野眯起眼:「他对你很重要吗?」
我抿了抿唇,并不想向江停野说明我对江辞夜那种莫名心悸的感觉。
而江停野却似乎察觉了什么。
他阴恻恻道:
「赵莹莹,小娘和嫡长子私通,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我心里一凛。
我知道,当然知道,之前是为了荣华富贵,铤而走险。而现在……
借种生子成功了,该去父留子了。
况且,如果继续和江辞夜厮混下去,一旦暴露,被毁的人,除了我,还有江辞夜。
这个不顾危险闯进火海救了我的男人,我再怎么薄情寡义,也不能继续害他吧。
我吐了口气:「知道了。江停野,你以后是不是也可以不用翻窗找我了?我们都得到我们想要的了,该停止合作了。」
「原本该如此。可是,抱歉,发现你被困的时候,我还挺担心的,赵莹莹,对不住了,我恐怕不能放过你。」
我不敢置信:「你是被烧糊涂了吗?」
江停野却难得地一脸正色:「不,死神替我验证了心意。」
「苏静婉呢?你明明喜欢她不是吗?」
「谁说的?」
我瞪着他:「你别忘了,一开始你让我勾引你哥,就是为了得到苏静婉。」
江停野笑了,一副薄情样:「我从头到尾只说过要娶她,可没说过喜欢她。」
我一时语塞,只能扶额低骂:「江停野,你可真是个畜生啊。」
江停野耸耸肩,不以为然:「我们是一丘之貉,不是挺般配吗?」
我彻底无语。
15
江辞夜醒了,我没去看他,他却来找我了。
「为什么没来找我?」
我心里发虚:「你应该也听说了。」
他按了按眉心:「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不得已,扯着弥天大谎:
「我怀了你父亲的孩子。你会是我孩子的哥哥,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闭了闭眼,克制了一切情绪:
「我不在乎。」
我一时语塞:「你是不是还有点不清醒?」
他的眉眼清冷,情绪却如烈焰火海。
「你以为我是你吗?」
我立刻反应过来:「你怎么骂人呢?」
他眸底的烈焰熄了些,语气也缓和了些。
「算了。」
「过完年我就回京交接好一切,我们到塞外去,不会有人认识我们,我们成婚。」
我心中惊涛骇浪。
他看着我,波澜不惊。
「父亲的孩子,我会爱屋及乌。你若是担心我偏心,那就不生了。一个就够了。」
「你的孩子,不能叫我哥哥,只能叫我父亲。」
我在无边的震惊中挣扎出话来: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话?」
他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还有什么我考虑不周全的,你说,我办。」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动得要命。
可是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勒住了我。
一个原本光风霁月的人要为了我这么一个下九流的货色压上他的全部。
不,不行的。
我慢慢说道:「对不起,虽然听起来很心动,但太危险了。」
四下静寂,灯火昏黄,他眉眼厉色渐起,嗓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一开始招惹我,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当时冲动了。」
他冷笑:「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相思成疾,病入膏肓,这都是冲动?」
或许是他眸底的光太过冷淡,太过摄人。
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那最开始,你也说你不可能会爱我啊,永远不可能啊。现在我放弃了,不是对谁都好吗?」
他看着后退的我,眉眼的厉色愈发浓烈,可他压抑着情绪,确认。
「所以这是惩罚吗?因为我没及时爱上你?」
我抿着唇不敢说话。
他敛了神色:「我可以怎么弥补,你教我,你想怎么惩罚都行,不要说气话。」
再说下去,我就要心软了。
我深吸一口气,冷言冷语:
「不是气话。一开始招惹你,不过是我太无聊了,一时兴起。」
「现在,我腻了,烦了,而且我已经怀了你父亲的孩子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没工夫再跟你鬼混下去了。」
他周身气压低沉。
「一时兴起?」
我低下头不看他:「是。」
「和我是鬼混?」
「难不成还是情之所至吗?嫡长子,你只不过是我一时的消遣,最初得到你,是有些好玩,可是现在,我觉得没劲了,抱歉啊,我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让他觉得我糟糕透顶,才能彻底死心吧。
他面如死灰,惨白得毫无血色。
「原来是我的错觉。」
我的心口似乎被冰锥扎了一下,又麻又痛。
「赵莹莹,如你所愿,我不会再管你。」
他提灯离去,泰然冷漠,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逐渐走入那片灯火渐亮的光明中,而我身后的寂冷小院灯火渐弱。
光的偏爱与冷落,向来泾渭分明。
我站了一会,直到他的背影离去,才拖着疲惫的步伐钻回黑暗的小院中。
16
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就到除夕了。
入了夜,众人齐聚大厅,设酒果聚饮,打牌,放鞭炮,放花灯,一派喜气洋洋。
我跟主母几个一桌,打起了马吊。
大约是见我输得太惨了,二姑娘自告奋勇,站到我身后指点江山。
结果,她推出一个牌,立刻点了三家炮。
我看着二姑娘:「……」
二姑娘挠了挠头:「我给你找个军师来,你等着。」
这时,刚好有人打起帘子走进来。
二姑娘赶紧冲那人喊:「哥哥,你快来帮帮小娘。」
我心里一紧,以为是江辞夜。
却听见江停野的笑声:「你这小妮子,又坑人了吧。」
二姑娘嘻嘻笑,硬是把江停野拽到我身后。
虽然很烦江停野,但是当着众人的面,还得跟他装和气。
但还别说,他抱着手臂站在边上,一通指挥,没一会儿,帮我赢了满满当当一包钱。
我眉开眼笑,好吧,这狗东西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暂时可以利用利用。
主母笑道:「好哇,我也得请个军师来。」
她请来的人是江辞夜。
有些日子没见,他清瘦了些,愈发不苟言笑,气质也愈发冷峻了。
哪怕是过节,他眉眼间也没有沾染半点喜气,只是冷清。
我正恍惚着,随手丢出了一张牌,他修长白净的指骨一推,脸上没有表情:「胡了。」
江停野敲了敲桌面:「小娘,你倒是专心点啊,别把我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好吗?」
又开始垒牌,那噼里啪啦的牌声像极了我心底七上八下的心绪。
我摇摇头,根本听不进江停野的话,又打出了一张牌,又听见江辞夜漠然的嗓音:「胡。」
「……」
几轮下来,惨败。江辞夜把我一荷包的钱都赢了。
报复,他在报复我。
我闷闷地从牌桌上下来,坐到一旁吃蜜饯歇息。
看着空荡荡的荷包,我心底也空落落的。
余光中,江辞夜也退了下来,他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喝茶。
最小的五姑娘凑到他身上去:「哥哥,我要吃瓜子。」
江辞夜把她抱在怀里,慢条斯理地剥瓜子,修长白净的手轻轻一捏,香甜饱满的瓜子仁就展露出来。
我一时看得出神,五姑娘瞅向我,小手抓起一把江辞夜褪好的瓜子仁,跑过来递给我:「小娘,你很想吃的话就给你吃,我让哥哥再给我剥。」
我一下脸红了,刚想婉拒,江辞夜那沉静清冷的目光望了过来。
并不友好,带着谴责的意味,仿佛我罪大恶极到连孩子也欺哄。
我想起输得精光的钱袋,一时不忿,摊开手:「谢谢小五。」
我无视江辞夜的目光,捻起一颗饱满的瓜子仁,咬破,唇齿溢香,吃得津津有味。
江辞夜收回目光,不再看我,把手里的一捧瓜子仁随手喂了脚边的狗……
我突然觉得嘴里的瓜子不香了。
过了会,主母他们打牌累了,又招呼我们过去,围炉夜谈。
主母像天底下所有的慈母一般,一到年节就操心孩子的人生大事。
「这哥儿到现在不开窍,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不喜欢女人,有龙阳之好了?」
我口中正含了一口热茶,一时没忍住,扑哧一下,喷了出来,弄湿了一身。
众人看着我:「……」
好吧,只有我见过江辞夜那充满侵略性的一面。
没法解释,我讪讪地敷衍了句:「不至于吧……」
坐在不远处的江辞夜冷冷瞥了一眼过来,我心里一慌,忙起了身,借口换衣服遁了。
若是折回我自己的院子换衣裳,一来一回,太费时间,我便去找二姑娘要套干净衣裳换,原本要在二姑娘房里换,她房里刚好放了一盆水仙花,我一闻有些恶心,干脆躲到五姑娘房里换。
换到一半,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先是听见五姑娘迷迷糊糊的声音。
「哥哥,我还不睡,我要放爆竹。」
江辞夜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睡醒了哥哥再带你玩,现在睡觉。」
是江辞夜送五姑娘回来睡觉了。
我心下剧烈一跳,低头一看,此时躲在屏风后的我已经衣衫不整,没办法,我只能抱着衣裳往后躲到柜子里去,动作很轻地关上了门。
男人的脚步声愈发逼近,透过门缝,我看见江辞夜绕过屏风,把五姑娘放到床上,掖好被子,坐了一会儿,见她睡沉了就起身准备走,我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他皱起眉,低头看地上,我一看,我的流苏簪落地上了。
我顿时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落在我藏身的柜子上,我的手心冒出冷汗,暗中祈祷他不要靠近这个柜子。
然而,我的祈祷毫无用处。
他漠然地走过来,一门之隔,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他垂下眉眼,犹豫着,似乎挣扎着什么,最后,像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支配了他。
他伸出手,搭在了把手上。
我瞬间屏息。
17
修长的指节从容不迫地拉开了把手。
男人看见我,目光转深。
我双手遮住,咬着唇:「我衣服弄湿了,正在这换。」
他一言不发,那双丹凤眼寒波澹澹,就那么沉静地盯着我。
像身处一个炎热的夏夜,我觉得身上沾满了濡湿的汗水,黏成一片。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口却因极度的紧张起伏得更厉害。
月色雪嫩,粉色的菡萏娇艳欲滴。
轻风一拂,羞涩的花骨朵儿低颤,嫩生生,水汪汪,含苞欲放。
外头的门在这时又发出了响动。
「五姑娘睡着了吗?」是五姑娘的奶娘。
若是让第三人看见我这样衣衫不整和江辞夜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万分惊恐之下,我一把拽住江辞夜的领子,把他拉入紧兀的柜子里。
他被迫俯下身,滚烫的呼吸燎在了我耳边,我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整个人像置身于滚烫火海,又像浮沉于汪洋大海中。
无法言喻,只能说是水深火热。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下水色旖旎的薄纱上,带了探究审判的意味,却无半点波澜。
把我看得羞愤欲焚,他却冷眼旁观。
香汗淋漓,我用口型辩驳:「太热了,那是汗水。」
他长眉微挑,修长的手指一抹。
我惊得张了张唇。
他何等洞察人心,不再深究:「你说是就是。」
「……」
他丢给我一块手帕,风轻云淡,「不打算擦擦吗?」
我的脸一下跟爆竹炸开一样,红得透透的。
18
和江辞夜一前一后出现,江停野看着我的目光有些狐疑。
旁人不注意时,江停野假装拿蜜饯,弯下腰,离我很近,压低声音:「去干吗了,这么久?」
我想起衣柜里耳热的画面,不由嗓子一紧:
「我就是去换了件衣裳,你管得未免太多。」
江停野的目光在我颈间流动。
「去哪换的?」
「二姑娘房里。」
就在这时,二姑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小娘,你刚才不是要去我房里换衣裳吗?怎么不见人呢?」
江停野的目光一下变凉。
我后颈一冷。
江停野指着一旁的花灯,语气阴恻恻:「小娘,不去放河灯吗?」
「不了吧……」我话没说完,他低声威胁我:「我请的那个大夫嘴巴好像不太严。」
我一个哆嗦,赶紧抱起一盏花灯,招呼二姑娘:「走啊,放花灯祈福去。」
有二姑娘在,江停野总不能对我做什么吧?
余光中,江停野皮笑肉不笑,手里拎了一盏灯跟了出来。
到了河边,人声渐稀,附近假山绵延。
我刚蹲下来想放花灯,江停野就开口了:「小娘,你的耳坠子掉了。」
我摸了摸,不太想管。
江停野却暗示我,目光落在那片黑漆漆的假山里:「不去找找?」
我甚至都还没开口,他已经用口型逼我了:「大夫。」
「……」
二姑娘说要帮我一起找,刚说完,她的花灯就被一阵古怪的风吹灭了。
江停野:「二妹妹,灯灭了可不吉利,你先点灯吧,我陪小娘去找吧。」
不安,极度地不安。
我提着灯进入假山,嗓子眼一直悬着,江停野就像个甩不脱的幽灵般跟在我身后。
刚转入假山深处,掩映的山石完全遮住外面的视线,江停野拽住了我的手腕,往他身上一带。
我惊恐无比,却不得不压低声:「江停野,你想干什么?」
他命令我把灯举高些:「检查。」
我气得发抖:「你不是要娶苏静婉了吗?难道没人教过你做人要忠贞不渝吗?」
江停野笑了,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忠贞不渝?谁教你的?」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语塞,忠贞不渝这个词从我这种浪荡女嘴里冒出来,是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发现江辞夜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未免也太强大了。
我竟然打心眼里信仰了他所信仰的。
「又是我哥?」
「或许我们需要更亲密些,才能让你看见我。」
不可理喻,我用尽全力推开他,却被他按到墙上,他一手锁住我挣扎的手,一手控制住我的下颌,逼我承受。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线在假山门口低低响起。
「菀菀,你在里面吗?」
我急忙推开江停野,提着灯朝那个方向飞奔出去,一边应道:
「是我,不是菀菀。」
到了洞口,灯火如雾,在一片朦胧中,就那么对上江辞夜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清冷。
他的目光在我的手腕上流转,眸色有些深。
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有些衣衫不整,被男人捏过的手腕也落下了触目的痕迹。
我心里一紧,胡乱解释道:「我丢了耳坠子,在里头找呢,太暗了,不小心撞到……」
江辞夜打断了我的话,没有多余的情绪:「你在做什么,我不关心。」
我怔了怔,扯下袖子,遮住手腕,低着声:「你是来找菀菀的吧?她在河边放灯。」
他敛了神色,转身就朝河边走。
河边人多,可以躲避江停野。
我便也提灯跟在他身后,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神色冷得不行:「跟着我做什么?」
「不是跟着你,我也想去河边放灯祈福。」
他那双丹凤眼微垂着,很漠然。
「不找耳坠子了吗?」
「不……」没说完,被紧随其后的江停野打断了,他笑得不怀好意:「小娘,你走那么急干吗?你的耳坠子不要了?」
一看,江停野手里正摆弄着我那双镶绿宝玉的耳坠子。
我脸色一白,衣衫不整,手腕有红痕,耳坠子在男人的手里,同时出现在假山里,怎么看都有洗脱不清的嫌疑。
我心下忐忑地观察江辞夜。
他背对着月光,深秀冷峻的脸部轮廓拢在一线阴郁的黑暗中,眉眼的线条冽出锋芒来。
明明一言不发,却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压迫感。
我连忙撇清和江停野的关系:「你在哪找到的啊?我自己干找半天都找不着。」
江停野唇边的笑意更恶劣了。
「小娘你总是这么马虎,一玩起来,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说这种话,分明就是故意让人误会,我气得发抖,余光中,江辞夜薄唇抿成线,眼底寒芒慑人,利刃般落在那副耳坠子上。
这副该死的耳坠子。
我忙伸手去夺:「谢谢二公子,可以还我了。」
谁知江停野往后一退,我因用力过猛,竟像投怀送抱般朝江停野身上栽去。
江停野的笑意放大。
我惊恐得要命。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忍无可忍地拎住我的后领子,往后猛地一拉。
凶得要命,冷酷无情。
我心惊胆战,站稳后,回过头,对上江辞夜那双冰冷无波的丹凤眼。
他松开手,嗓音淡得像一吹就散的晨雾:「怀着孩子,安分点。」
「……」
我难堪又窘迫。
19
我是头一回怀孩子,便琢磨着多学些养胎的学问,想起来江辞夜的书房放了一些医书,我便趁着江辞夜不在的时候,偷偷去了他的书房。
翻了一遍,看到书中触目惊心的告诫:「三月之内不宜有房事。」
我心下一凛,小东西平安无事真是万幸。
正想着,门外传来两道男声,一道是江辞夜的,另一道有那么点耳熟,但记不起来是谁。
眼看着他们就要推门进来,我一想到江辞夜那冷冰冰的眼神,心里就打怵,连忙躲到书桌底下。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了。
江辞夜和那人谈了些无聊的政务,我听得直打瞌睡。
直到后面,另外那人迟疑地问:「江兄,请恕我冒昧,不知府上六姑娘是否已有婚配?」
「六姑娘?」
那人又清润地笑了声:「不知江兄是否还记得,先前我误闯了贵府梅林,冒犯了府上一位姑娘,她从树上摔了下来,我一时情急,忘了男女之防扶了她。」
我一下子记起来,这个人,不就是那个夸我雅致的公子吗?
不会吧,还真信了我是六姑娘,我这种轻浮的气质,哪点像高门贵女了?
真是个眼拙的。
正想着,又听江辞夜的嗓音冷了下来。
「你是说她?」语气相当鄙夷。
「是,不怕江兄笑话,梅林一见,惊鸿一瞥,若是六姑娘尚未婚嫁,顾某斗胆,想求娶府上六姑娘。」
我嘴角一抽,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江辞夜冷笑了声:「顾兄,你说的六姑娘是府上的赵姨娘,我父亲的妾,现在正怀着我父亲的孩子。她贪玩,总爱拿人寻开心,她说她是六姑娘,大约也是一时玩心起,望顾兄莫要见怪,我替她致歉。」
「……」
顾博彦一下失魂落魄,很快就告辞了。
书房一下子安静了,也不知道江辞夜在做什么,我掀起一点布往外看。
就在这时,江辞夜似发泄般突然将桌上的茶盏尽数一扫。
「哐啷」一片震声,把我心脏吓得差点蹦出来了。
尖锐的碎片激溅,骤然划破男人净秀如瓷的脸,割出一道细长鲜艳的血痕来。
他无动于衷,背对着光,像废弃古庙中的神明,因世人背叛,得不到香火供奉,在蜘蛛丝与野藤的侵蚀下,长年累月的无望中,堕落成邪灵。
周身布满瘴气一般的阴郁与黑暗,叫人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捂着心口,一声不敢吭。
江辞夜走到书架前,推动暗格,一排酒露出来。
他拎起一瓶酒,席地而坐,眉眼低垂,麻木地往嘴里灌,毫无节制。
我感到惊讶,我在他书房混了这么久,从不知道他藏了酒,也从未见过他这样颓唐的时候。
……
江辞夜似乎喝醉了,他闭着眼,仰头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下颌线沉默又冷峻。
我只能趁着这时逃离。
怕惊醒他,我脱了鞋,拎在手上,踮起脚尖,一步步慢慢往门口走去。
手刚搭上门拴的瞬间,后颈一凉。
一只强劲的手臂从身后环上我的腰,炙热的鼻息落在我颈间。
冰凉柔软的唇就那么没有任何预兆地落了下来。
我头皮一麻,惊慌低呼:「江辞夜……」
他一言不发,只是充满侵略性地吻我。
「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乖些。」
他喑哑的声线低低注入我的耳畔。
我的骸骨掠过一阵阵酥麻,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将我放到榻上,身上有些凉,我打了个冷战,忽然想起医书上的警告。
瞬间清醒,欲望冷却:「江辞夜,不行。」
所幸,他拥有相当强大的克制和礼节。
他慢慢停下吻我的动作,压抑了欲望,低哼了声,带着寒冽的酒气。
「真想把你囚起来。」
我脸色一白,他又皱了皱眉:「但你会不高兴。」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冬夜落在大地上的雪,隐秘而孤独:「我对你没有任何办法。」
他抵着我的肩头,安静地拥着我,大掌覆在我的小腹上。
是一种保护又占有的姿态。
在安静的依偎中,他身上那种戾气渐渐消失。
外头凛冽的北风隔绝在门外,我的额头抵在他温热的胸膛前,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给人一种致命的安全感。
渐渐地,肩上的重量沉了些。
男人一动不动,沉静得像一头冬眠的狮子。
安静得过分。
我觉得纳闷,碰了碰他:「江辞夜?」
回应我的,只有均匀起伏的呼吸。
他睡过去了。
我恍然大悟,他刚才是喝醉了,不省人事,才对我亲近。
等他清醒了,恐怕要恢复那种蔑视又嘲讽的目光了。
一想到这,我一刻都不敢再待下去,赶紧拨开他的手,逃离此处。
20
江辞夜过完元宵就要回京城了,下次见面,遥遥无期。
所以现在,偷看他的每一眼,就像偷看烟花余烬最后那点亮光,怀揣着随时熄灭的心情。
元宵这晚,江辞夜带着妹妹们出去玩,二姑娘又盛情邀请我一同出门,我欣然应允。
这是最后一晚和江辞夜相处。
我咬牙花重金买了一件浮光锦,期盼在即将远行的男人眼里看到一抹为我浮现的艳色。
元宵当天,天光未亮我就起床了,对着镜子描眉画唇,涂脂抹粉,百般试妆,比出嫁那天还费心思,我太想给江辞夜留个好印象了。
入了夜,妆成,镜中女子云髻峨峨,眉目流转,艳若芙蕖出绿水。
我忐忑又期待。
昏黄的月光像发旧的书卷,适时地叩动窗户。
我听见二姑娘的笑声,听见她端端正正喊大哥哥,我毫无矜持地飞奔到窗户前,悄悄推开,偷看阁楼下等候的男人。
他一袭青袍,白玉簪束发,站在昏黄的月光中,负手而立,像旧书中淡墨勾勒出的剪影,镌刻在一段铁铸的回忆中。
我忍不住嘴角翘起来。
二姑娘发现了偷窥的我,她毫不吝啬她的赞美,眼里闪着光,惊呼起来:
「小娘,你这也太美丽了吧。」
江辞夜的目光跟在她的惊呼后掠了过来,我觉得自己有一刻屏息,忐忑不安到极点。
我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
他会喜欢吗?会不会在今夜多看我几眼?
枝叶微颤,月光被轻轻松松撕碎,纸屑般�O�O�@�@洒落。
江辞夜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波澜。
我觉得心底那点火焰瞬间熄灭了。
他抱起了小五,又跟二姑娘说:「走吧。」
我扯了扯身上的浮光锦,觉出了几分别扭。
穿得如此隆重,像极了一个当众出丑的人。
可来不及换衣裳了,不会有人等我。
我慌忙下楼,提灯快步跟了上去。
21
我原本是想,在最后一晚和江辞夜和平共处,留些愉快的回忆。
日后想起来,起码是一个美好的结尾。
是我痴心妄想了。
哪怕同行,江辞夜也不曾再望过我一眼。
偶尔我同几个姑娘说笑,心里暗暗期盼他说上一两句,可但凡我参与的话题,他都沉默以待。
每次我刚赶到他身边,他长腿一迈,又抱着五姑娘往其他地方去,总要和我拉开一段距离。
就算再愚钝,到了此时,我多少也体会出他此时的心情了。
原本他是心情愉悦地带妹妹们出来玩的,可偏偏有我在,美好的元宵夜都蒙上了阴影。
看见我,令他心烦吧。
他应该很希望我消失吧。
恰好这时,又有一群人潮水般涌了过来,将我和前方的人都隔开了。
我似溺水般挣扎了会,发现没人注意到我落下了,前方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叹了口气,放弃了,干脆提起灯往后方闲逛去。
路上的人都结伴而行,要么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要么是含羞带怯的一对情人。
我看得眼热,抚了抚仍不显怀的小腹,到下一个元宵节,会有一个人陪我吧。
慢慢就逛到了一处投壶博彩处,彩头是一个金子打的平安锁,看起来分量很足,值个百八十两的。
我动了心思,我们这边的习俗是父亲会为初生的孩子打一个平安锁,我腹中这小东西没父亲,还是由我这个娘亲为它博一个吧。
游戏规则是一局交五两,五支箭一局,五投五中才能赢得彩头。
玩了整整十局,最后一局就差最后一箭就全中了,我就跟被鱼饵吊着的鱼一样,心焦地喊着再来一局,一摸兜,荷包空了。
「赊个账呗?」
「姑娘,你这头上的玉簪子也可以抵钱的。」
就这么被忽悠着,玉簪子、玉镯子,统统抵上了……
一盏茶的工夫,没了,又没了。
就剩一副耳坠子了。
我正心烦气躁,身后响起小五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
「小娘,我和哥哥找你很久了。」
回过头,江辞夜抱着小五,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我瞬间被那种目光钉在了原处。
他语气不善:「你跟我出来的,走丢了我没法交代。」
这是嫌我给他添麻烦了。
其实我早就后悔跟着他一起出来了,他烦我也烦。
我默了默:「我这么大个人,丢不了。」
他神色漠然:「会被骗走。」
「向来只有我骗别人的分儿。」
「倘若不是心甘情愿,你以为你骗得了谁?」
就在这时,摊主凑过来问:「姑娘,你还玩不玩了?要不把耳坠子也压上?」
江辞夜瞥了我一眼:「簪子,镯子,都输了?」
我抿了抿唇,有几分难为情,因为在他面前丢脸了,最后这点形象也没有了。
「公子是来找夫人的吧?夫人十分喜欢这个平安锁的彩头,不若公子替夫人赢了去,哄夫人高兴。」
火上浇油。
我一下跳脚骂道:「你眼瞎啊,我哪点长得像他夫人了,我们半点关系也没有。」
江辞夜眸底漆黑,情绪不明:「听见了吗?我和她没关系。」
气氛一度冷沉,跟结了冰一样。
摊主似乎察觉到什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小五摇了摇江辞夜的手臂,撒娇:「大哥哥,要平安锁。」
万丈冰封瞬间被瓦解。
没人能拒绝得了一个软糯糯的小五。
江辞夜交了十两银子给摊主。
我看着那摊主笑得贼眉鼠眼的样子,脑子突然一阵清明。
我语气凉凉地劝江辞夜:「别玩了,你怎么投都不会中的,我试过了,玩了几十局,总是差一箭,我怀疑他在箭上动了手脚。」
他并不理会我,直接投了一局。
就差一箭,输了。
摊主笑得很开心:「接近了接近了,公子下一局肯定能赢。」
我承认,我有点幸灾乐祸:「大公子,我刚才已经提醒过你了。」
江辞夜没理我,放下手里的箭,无动于衷:「小五,哥哥去金铺给你打一个,不投了。」
啧,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摊主急了:「公子,不如这样,我再加些彩头,您看夫人和小妹妹都这么喜欢这个平安锁,您也不想让她们失望而归吧。」
「说说看。」
「一个平安锁,再加个五十两。」
江辞夜一声不吭,抱起小五就要走。
摊主急得要命,拦下他:「公子,你说要怎样?」
江辞夜沉吟片刻:「一百两一局,你的彩头还得算上她输的钱和首饰。」
「行吧,就当我跟公子交个朋友。」
我分明看见摊主转过身时忍不住捂嘴偷笑。
「……」
江辞夜怎么也这么好骗啊?
算了,反正下不来台的人是他。
……
最后一箭。
摊主笑眯眯:「公子仔细点,就差最后一箭了。」
江辞夜颠了颠手里的箭,微微眯起眼,神情专注。
下一刻,凛风穿空。
「咚」地一声,是箭正中壶心的声音。
摊主脸上四平八稳的笑容像一瞬间裂开了,支离破碎。
原想看笑话的我表情也瞬间凝固。
「你怎么做到的?」
江辞夜不冷不热:「箭有问题,你背着摊主换了不就好了?」
「……所以你第一把是故意输的,你还装作要走,是要引摊主上钩?」
「这会倒不蠢了。」
我气闷:「可你是什么时候换的?」
江辞夜一脸平静:「我的暗卫换的。」
「……」所以还声东击西了。
我抓了抓头发:「一个平安锁,有必要这么大阵仗吗?」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脸上:「她想要的东西,我会不遗余力为她争取,无论贵贱。」
不得不说,被江辞夜护着的人,还真幸福啊。
我没了话,羡慕地看了一眼小五手中的平安锁,很快又移开目光,提了灯笼,跟江辞夜说了声:「那不打扰了,你们玩吧,我去别处逛逛。」
他目光微冷,一下捏住我的手腕,很用力:「不行。」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缓缓松开手,执拗道:「小五从刚才就闹着要找你。作为长辈,总不能只顾着自己享乐吧。」
「……」我只好问小五,「你想跟小娘一块玩吗?」
小五使劲点了点头:「小娘香香,软软,小五喜欢。」
我刮了一下她鼻尖,笑眯眯:「我们家小五真会哄人。」
「才不是哄人,小五说的都是真的。」小五又转向江辞夜,问,「哥哥,你说小娘是不是香香软软的,抱起来好舒服。」
和江辞夜清冷的目光相撞,一种尴尬像升腾的热气急剧升起。
我的脸微热,他移开目光,眺望别处,装作没听见。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小娘香不香,软不软?」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江辞夜却开了口,嗓音像沙砾滚动般喑哑:
「哥哥怎么知道?」
小五眨着小鹿般的大眼睛:「哥哥为什么不知道?」
我和江辞夜都沉默了。
她想了想,眼睛一亮:「小五知道了,因为哥哥是大人,不用小娘抱。可是小五没有撒谎,哥哥抱一抱小娘,就会知道小五说的都是真的了。」
我窘迫得简直要原地打洞钻进去,连忙转移小五注意力:「小五,小娘给你买糖葫芦去。」
还好,小孩子好骗,糖葫芦一吃上,小五立刻忘了刚才那茬,兴高采烈,还特别乖巧地递过来喂我吃:「小娘吃。」
我轻轻咬了一口。
谁知下一刻,她又喂给了她亲爱的哥哥。
「哥哥也吃。」
江辞夜抿紧了唇,表情抗拒。
我嗓子发紧:「小五,哥哥他不爱吃甜的。」
「小娘骗人,哥哥明明喜欢吃甜的。」
我正头疼,江辞夜却低下头,就着我咬过的地方,沉默地咬了一口。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
红色鲜艳的糖霜沾在他冷色的唇瓣上,有种禁欲又欲色的矛盾感。
我不自觉心跳漏了半拍。
他对上我的目光,指腹缓缓擦拭着柔软的唇,若无其事解释:
「我只是为了哄她。」
「哦。」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阵漫不经心的男声。
「你们都在这呢。」
江停野。
他折扇一收走过来,我瞬间觉得周遭的气氛一下冷了。
他丝毫不避嫌地打量我的小腹,头疼似的叹了口气:「怎么不乖乖在家歇着,成天外面跑,动了胎气怎么办?」
他这种口吻,我觉得有些奇怪,还没品出什么意思,陡然发现江辞夜的脸色冷了。
我心上没来由地抽动。
江停野伸手过来:「小娘,不如我送你回府吧,这人太多了,小心冲撞了。」
我有些心烦,避开他的手:「不劳二公子烦心了,我玩累了自然就会回去了。」
江停野仍笑着,像戴了个虚假的面具:「大夫上回不是嘱咐过,三个月前要小心吗?怎么,又忘了?」
我神色一凛,对上江停野的目光,他眼神中的威胁明晃晃。
被人捏着把柄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我无可奈何,垂下眼,干笑了声:「差点忘了,被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累了。」我看了眼江辞夜,「大公子,那你们玩着,我跟二公子先回府了。」
江辞夜一声不发,眉眼低垂,周身气压低沉,似风雨欲来前的乌云压顶。
不等他说话,江停野扶上我的手:「走吧。」
刚转身,小五急忙叫住我:「小娘,平安锁给你。」
我脚步一顿,这又不是什么瓜子,我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孩子的善意,这是她哥哥费尽心思哄她高兴的玩意儿:「小五,这是你哥哥送给你的礼物,不可以随便送给旁人。」
「可是小娘你很喜欢啊。」
孩子的眼睛总是清澈,一眼看透大人隐藏起来的心思。
我勉强笑道:「谢谢小五,但我真的不能要。」
小五却扭头问江辞夜:「哥哥同意我把平安锁送给小娘吗?如果哥哥同意,小娘就会愿意收了。」
我的心弦一下又绷紧了。
我很怕听到什么刻薄无情的拒绝,这晚就要结束了,我实在不想停止在这种揪心的时候。
只听江辞夜不带感情道:「不过一个平安锁,只要小五高兴,喂狗也行。」
最后我得到了那个平安锁,不怎么愉悦。
22
我把气撒在江停野身上:「你究竟想怎样?江停野。」
他脸上虚伪的笑容卸下了:「我提醒过你,不要再接近我哥,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我是你的所有物吗?」
「以后会是。」
我气得嘴唇颤抖:「不会,永远不会。江停野,我不喜欢你,我还怀着你哥的孩子,你不觉得膈应吗?」
「赵莹莹,你跟我装什么贞洁烈女?怎么?还打算一辈子为他守贞了。」
「别忘了,你是以什么身份接近他的?你可是他的小娘,当初怎么就不嫌膈应了?」
我浑身发抖,在江停野面前,我卑鄙丑陋的灵魂无所藏身。
我破罐子破摔:「我爱上他了。」
江停野不敢置信地盯着我,瞳孔微微放大,脸色有些发白。
「赵莹莹,你说,你爱他?」
我定定地看着他:「是,我爱江辞夜,他让我高兴,让我难过,让我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耻,因为爱着他,我才怯懦,我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心意,害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危险,江停野,你不会懂这种滋味,你说你想要我,只不过是你那该死的占有欲作祟,你不觉得你很可悲吗?」
江停野脸色白得像纸,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怕。
「可悲?」
「你根本不懂得爱,只会像个孩子一样抢东西,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江停野气笑了,乌黑到泛蓝的眼睛盯着我,闪烁着不明的光芒。
「不然呢?我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要拱手让人?赵莹莹,跟我不好吗?我们看透对方,不必虚与委蛇,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不,我受够你了。」
他寒笑:「可惜,你还得忍耐。你的罪证,正在你的身体中孕育着。」
我失去力气,一手撑着桌子:「我讨厌你,江停野。」
空气一下安静下来,他竟难得地没有奚落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窗外明亮的月亮,语气变了。
「大过节的,不吵了。」他的手搭在我肩上,「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23
江辞夜走了,没过多久,江停野也去了京城,苏静婉的父亲举荐他入了锦衣卫。
我的日子一下子清闲起来,除了养胎,没有旁的事,倒也不闷,二姑娘时不时跟我讲些外头的奇闻逸事,小五也常常来我院子里逗些猫儿狗儿玩,她总会提到她大哥哥。
有一天,小五皱着眉头说:「阿娘说,表姐在哥哥家住,以后要嫁给哥哥。小娘,大哥哥喜欢表姐吗?」
说的时候,我正在用凤仙花汁儿染指甲,一个错神,打翻了,淋了一身,很狼狈。
「我也不知道。」
江南的春天总是一川烟雨,梅子时节,衣裳都发潮发霉,我重金买的那件浮光锦也不能逃过噩运,我心疼地烧了,也不会再有值得穿的机会了。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池塘上的芙蕖开了,丰饶妖艳。
我采了几次,后面身子开始沉了,又犯懒躺了几天。
等到再想采,等待我的只有一池枯荷。
回来路上,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闹出了点麻烦。
江停野留下来的那个大夫说,动了胎气,要静养一阵,再看后边怎么样。
他眉头紧锁,让我感觉情况似乎不太好。
当晚我就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娘亲生弟弟时大出血难产的画面,醒来时大汗淋漓。
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主母知道了我做噩梦的事,怕我年轻不经事,为了安慰我,做了个决定,让二姑娘带着我入京去,叫江辞夜请相熟的太医为我调理。
若是从前,出于虚荣心,我总要千方百计再精心打扮一番,可是现在,我看着镜子中苍白虚弱的自己,小腹高隆,身材臃肿,哪还有半点姿色可言,我闭了闭眼,实在不忍看下去。
这副模样和江辞夜重逢,多少有些难堪。
当晚我又做了另一个噩梦。
梦中,江辞夜拥着一个如花美眷,站在高阶上,目光冷冷地看着我:
「哪来的丑妇人,赶出去。」
24
在一个阴沉的秋日午后,我们到了江辞夜在京城的府邸。
和江南奢华气派的家不同,他的府邸坐落在一条深巷尽头,梧桐掩映,有种澹泊宁静的气质。
踩在满是落叶的青石砖上,我却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心中忐忑。
陪我们同来的管家叩动了青绿铜环,有人应声来开,通报后,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从里传了出来:「可算来了,我从早晨就盼着了。」
来接我们的是江辞夜的表妹,传闻中那位会嫁给江辞夜的姑娘,王蔓。
「大哥哥呢?」
「他还没下值呢,表哥总是要忙到深夜才回来,特意吩咐我一早就在家中等着你们来了,今天大约会早点回来。」
她带着我们去备好的客房,我有些惊讶,客房竟布置得同江南家中我的卧房一样,连那庸俗艳丽的红纱帐也是一样的。
王蔓看出我的疑惑,笑道:「这些都是表哥亲自布置的。」
我有些恍惚:「他?」
「那可不,姨母可千叮万嘱,要表哥好好照顾姨娘,如有差错,可要怪罪表哥的。我说让我来布置,表哥还不放心,把我打发走了。」
我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江辞夜布置这些时是什么心情,烦又不能说。
我低低应了声:「难为他了。」
歇息了一阵,又拉了些家常,不知不觉到了黄昏,身上添了几分寒意,窗户上似有敲声,推开一看,外头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寒雨。
王蔓哎呀一声,说江辞夜没带伞出门,忙嘱咐了下人送伞去宫门外候着。
雨打疏桐,暮色中的庭院一片漆黑,陆续有人点起了灯,朦胧的灯火在雨里显得有些凄迷。
「先吃饭吧,表哥吩咐了,不让等他。」
菜肴是江南的菜色,有几道是我喜欢的,另几道是二姑娘喜欢的。
「这个厨子还是前些日子表哥新雇的,专门做江南菜的。」
悬浮的灵魂在温热的膳食中渐渐安定下来。
我想,江辞夜真是个很周到的人,哪怕不欢而散,他在礼节上也能让人倍感亲切。
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受欢迎的客人。
庭院中寒冷的雨气渐渐凝聚,升起了浩浩荡荡的雾气。
山石、池塘、树木都被隐去了轮廓,灯火在风雨里时明时灭,昏黄的光显得有些岌岌可危。
「大哥哥也不知道等没等到送伞的人?他会不会不知道就冒雨回来了?」
「表哥又不是个傻子。」
就在这时,长廊上响起一阵喧哗声,打破了雨夜的静谧。
「大人,你怎么冒雨回来了?」
「快,给大人打热水,备一身干净衣裳去。」
我的心一下下剧烈地抽动,狠狠地击撞着肋骨,灵魂被撞得再次漂浮了起来。
二姑娘和王蔓已经起身跑出去迎接来人了,我站起来,脚步虚浮,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怯懦了,我特害怕看到他那种嫌恶的目光。
长廊上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仿佛急不可耐,临近门口,又顿住了。
一道颀长的影子落在门口,踌躇不前。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道影子,呼吸困难。
「大哥哥,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嘶哑,在这雨夜听起来,显得陌生又遥远,像隔了几个世纪:
「我身上冷,先去换身衣裳。」
一阵冷风陡然穿堂而过,刮下桌上临边的酒盏,啪地一声,刺耳尖锐。
我吓得捂住心口,门外的影子一下动了,男人长腿一迈,快步走进来,抬手打起帘子。
25
夜色与灯火一下远去,遁成了一幅静止的墨画背景。
庭院、栏杆、珠帘都仿佛掉了漆,汤汤洋洋地褪色黯淡下去。
只有来人是鲜明生动的。
他穿着一身持重的深紫官袍,被雨浇透,色泽浓烈得接近墨色,愈深的色泽衬托出一张愈白的脸,苍白得连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像坠入深海中即将溺毙的人。
他的目光像雨一样浇到我的身上。
我的手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
「冷吗?」他问。
「不,不冷。」
「吃的,住的,习惯吗?」
「很好,跟在家里一样。」
他竟没有露出半点厌憎之色。
相反,他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在这凄迷的雨夜中格外地明亮。
「表哥,你怎么就冒雨赶回来了?我都差人给你送伞了,也不等等,这么急做什么?」
静止的画面被瞬间打破,耳边响起王蔓抱怨的声音。
江辞夜掸了掸肩上的雨珠,眉眼浸润在柔和的水汽中,没有说话。
二姑娘嬉皮笑脸:「大哥哥肯定是太想见到我们了,才跟个傻子一样赶回来。」
江辞夜朝她淡淡瞥了一眼,她脖子一缩,声音低下去:「我才是个傻子。」
「大人,热水准备好了。」
江辞夜点了头,目光很轻地掠过我,最后落在二姑娘身上。
「早些歇息,别累坏了。」
江辞夜跨步走出去,二姑娘立刻凑到我身边,狐疑地摸着下巴。
「我哥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他刚才那么对我说话,温柔得吓死人了。」
26
秋雨涨满了池塘,窗上的雨一声声敲个不停,烛火被风吹得起起伏伏,我靠着枕垫,拥着被,看着轻轻拂动的红纱出神。
我无数遍想象过重逢的画面,想象中的江辞夜的目光会是冰冷的、刻薄的、憎恶的,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温和有礼,谦和有度,是我从未领略过的这一面。
我很庆幸,他看着我时,没有半点男人打量女人的那种凝视目光,他仿佛没有看见我走样的身材,苍白的脸色,他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个老熟人。
这种感觉让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忘了对身材容貌的焦虑。
他应该是放下了,所以才能这样坦荡从容,像呈现在别人面前那样温文尔雅的姿态一样,崭新地呈现在我面前。
一切回到原点。
挺好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做客套的陌生人,对彼此露出明亮的笑容,温和的语言,很好。
漂浮在半空中的灵魂在温暖的被窝中渐渐回归,陷入柔软的被褥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又踩在了实实在在的地砖上,有种被包容的安全感和松弛感,这种感觉久违了。
我满足地闭上眼,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渐渐松垮,眼皮沉重,一下就陷入梦中,彻底睡过去。
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仿佛有一只男人的手缓缓覆上我的眼。
一片万籁俱寂的漆黑中,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鼻梁,最后停在唇珠上。
力度那样轻柔,又带着极度病态的渴望。
27
请来的太医竟是顾博彦。
江辞夜似乎还是那般提防着他,每回他来替我诊脉,江辞夜总要守在门口。
「大公子,你要是不放心,就换个太医吧。」
「他是最好的太医,我答应过母亲,要为你找最好的太医调理。」
我忍不住自嘲了一句:「其实我现在这样,也不会有人对我着迷了。」
有人会爱我风华正茂的模样这一点都不出奇,但不可能会有人爱我憔悴臃肿的模样。
江辞夜皱了皱眉,抿唇不语。
顾博彦医术了得,不过调理了几天,我觉得自己气色开始好转。
我对顾博彦感激涕零:「顾太医,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谢谢你不计前嫌。」
顾博彦盖上药箱:「不是你的错,我自己犯傻。」
「你医术很好,我感觉现在好多了。」
他望向门口:「我只不过是个开方子的人,真正照顾你的人是江兄,他把你照顾得很好。」
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看出些端倪:「顾太医,您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想了想,又坐了下来,压低了声音:「赵姨娘,我是个大夫,会替病人保护隐私。」
我心里不由得一慌:「你什么意思?」
顾博彦看着我,语气平和:「下面我说的话恐怕会让你感到冒犯。但我想,我应该提醒你。」
「你说。」
「大约有人让你吃过药隐瞒真正的孕期,这种方法能瞒得过大多数大夫,但若是遇上像我这样的,恐怕是瞒不住的。」
我浑身发冷:「你弄错了。」
顾博彦没辩驳:「或许是。我只是想建议你,除了我,尽量不要再找太医院其他人,太医院的人并非个个草包。」
我直冒冷汗,没说话。
顾博彦提起药箱要走,我叫住他:「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这是你的隐私,我不会说出去。」
顾博彦出去后,又和江辞夜说了一阵。
我心里打鼓,等江辞夜端着药进来时,我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幸好,和往常没有两样。
顾博彦应该没有泄漏我的秘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江辞夜望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顾太医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应该跟我说什么吗?」
我心下一突。
「我只是……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他不敢跟我说,跟你说了。」
江辞夜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对面,双手撑在膝上,神色肃然。
「不会的,赵莹莹,你的孩子会顺利生下来,你也会平安无事。」
我怔了怔,他这样一针见血,让我藏起来的害怕无处遁形。
我捏着被角:「有很多妇人死于难产。」
「这就是你每晚做的噩梦吗?」
我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你怎么知道?」
「母亲的信中写了。」
我低下头:「我很没出息,对吗?」
「这没什么。旁人有娘亲、丈夫仰仗,你没有,害怕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斟酌着,缓缓说下去:「但我想,你可以暂时信任我。毕竟,母亲交代过我了,我会尽力而为。」
一切的惶恐不安被他寥寥几句话一扫而光。
我生出几分忏悔:「我从前对你很不好。」
「不提了。」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似乎往事对他来说已经翻篇了。
我鼓足勇气,看着他:「大公子,我们以后能不能就像家人那样相处,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长成像你一样的人。」
人总有向光的本能。
他沉吟半晌,没有答应,站起来:「你歇息吧,我该走了。」
鼓足的勇气像被针扎了一样一下干瘪下去。
我目送他离开,想了想自己刚才犯蠢说的话,忍不住摇头。
28
宫里头的皇后娘娘是江府的大姑娘,她宣我们入宫。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呢,一国之母啊。
见我紧张,二姑娘安慰我:「小娘,你放心,大姐姐也会喜欢你的。」
「何以见得?」
「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小娘这样的大美人。」
我扑哧笑了:「你几时见过这样身材臃肿的大美人?」
「不是的,小娘这叫丰姿盈肌。」
「二姑娘,你若是个男子,恐怕要惹不少风流债。」
「小娘,我若是个男子,恐怕要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我唇角一弯,梨涡深深。
这时有人打起帘子来,是江辞夜。
他望了过来,清冷的丹凤眼划过一抹愉悦的光芒。
「怎么这么高兴?」
「被我哄的啊。」
他一进来,就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我默默收敛起笑意。
他的目光也跟着冷下去。
江辞夜送我们到宫门前,就要和我们分道扬镳,临走前,他看着我,目光清淡,嘱咐了句:
「就跟在家里走亲戚一样就行了,我下了值来接你们。」
我客气地应了句:「大公子忙的话也不用特意来接我们。我们自己回去就行。」
他唇线紧抿,有种不言而喻的冷冽。
「听话。」
「……」
29
大姑娘生得温柔美丽,就那么含笑坐着,顿时就让人觉得春风化雨。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轻声细语:
「哥哥还特意吩咐我,小娘胆子小,叫我千万别吓着你了,哥哥真是多虑了,放着小娘这样的大美人在跟前,谁能舍得责骂半句呢?」
我心头一颤,原来他背后跟大姑娘打过招呼了。
这就是他人格优越的地方吧,基于责任,仍会照顾我。
「那是,小娘,我出门就跟你说过了吧,姐姐肯定也会喜欢你的,我们全家都喜欢大美人。」
……
拉了一天家常,天色渐晚,我有些坐不住了,大姑娘瞧出来了,叫了个宫人带我去解手。
回来半道上,那个宫人又被一个管事的临时叫去。
「夫人认得回去的路吗?」
我不想给她添麻烦:「认得认得,你忙去吧,别耽误了事。」
绕了一圈,宫里头纵横交错的宫道几乎一模一样,我走懵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处老旧的宫殿,周围没人,灯火也暗,我心里没来由地打鼓,想找人问路,正好这时,宫殿里头传出细微的人声。
我循声找去,在一处破败的门前停住了脚步,正想敲门,又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手,往门缝里扫了一眼。
这一眼,直叫我浑身血液发冷。
地上的金钗珠宝掉了一地,女人华丽繁复的宫裙也扔在一旁,一张褪了色的桌子上,一对男女在密会。
女人脸上一片潮红,很沉醉的样子。
男人背对着门,宽肩窄腰,身上穿着禁军的制服,背影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江统领,你总是这样不专心。」
男人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能让贵妃娘娘舒服就行。」
我头皮发麻,这样戏谑又放荡的声线,很熟悉。
「你把面具摘了嘛,我想好好瞧瞧你。」
男人无动于衷,不知做了什么,女人又嘤咛了一声,似快乐又痛苦地抱怨了声。
「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呢?」
「杀了皇帝,让我们的儿子登基就可以了。」
我顿时手脚发软。
女人轻笑:「孩子还在腹中呢,你怎知是儿子?」
「就算不是,也可以换,总之你会是太后。」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心里头怕得厉害,屏住呼吸,一步步轻轻往后退。
谁知这时,屋顶上突然跃下一只黑猫,嗷呜一声,撞倒了花瓶,惊动了屋内的人。
我惊恐万分。
「谁?」
30
我躲在断壁残垣阴影处,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提剑走了出来。
他一步步踩着落叶朝我的方向走来,我的心跳得快蹦出嗓子眼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地上,慌乱中我掉下的一只碧绿耳坠子。
我拔了发髻上的金钗,紧紧握在手上,手心冒着冷汗。
他俯下身,捡起来,对着微弱的月光打量那只碧绿耳坠子,目光渐深。
已穿戴好的女人走了出来:「人呢?杀了没?」
男人把耳坠子握在手心,并没让女人看见。
「不过是一只野猫。」
女人拍了拍心口,又搂住他的腰:「我明儿就让陛下把这些畜生都逮起来扑杀了,烦人得很。」
「你该回去了。」
女人心不甘情不愿:「你送我回去。」
男人捏着她的脸,吻了一下,三言两语把女人打发走了。
月光皎洁,男人丢开手上的剑,走到断壁残垣前,席地而坐,和我隔着一道断墙,背对背。
「好久不见啊,小娘。」
我心下一个咯噔。
戴金色面具的男人,天香楼的男人,和贵妃偷情的男人,是江停野。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在这样的场景下重逢。」
「该怎么办呢?」他仰起头,看着屋顶的月光,眼里的杀意在翻腾着。
「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的。」
一种颤栗席卷了我的身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断墙那边的男人不说话了,恐怕是在计划怎么处置我的尸体比较合适。
恐惧到极致,最后归于平静。
我看着流淌在断壁残垣上的月光,故作轻松问:
「江停野,今晚也是十五,和元宵那晚的月亮一样圆。那晚你问我要不要吃东西,你给我买,我没要,现在还来得及吗?」
倚靠着墙的男人神色微凝。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下:
「可以,东交巷的馄饨很不错,你要试一下吗?」
在我出神的片刻,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目光在我身上流转,语气一如既往地轻佻:「变丑了不少。」
我捏紧手中的簪子:「你总不能因为我变丑就毁约吧?」
他蹲下来,摘掉面具,和我面对面,那张惊艳的脸在夜色下深邃了几分。
「不,我还是想给你买宵夜。但在此之前,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利落地夺走我手上的簪子,然后按住我的后脑勺,覆上我的唇。
一颗毒药被他喂入我的口中。
我推开他,红着眼抠嗓子眼,他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将我双手扣住。
「我毕竟没杀你,一颗毒药而已,不算过分吧?」
我气得发抖:「我还得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吗?」
他笑得开怀:「不客气。」
「吃了这颗毒药,我会怎么样?」
「倘若没有定时服解药,暴毙身亡罢了。」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满不在乎:「只要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定时吃解药不就行了。」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搬来我府上住。」
「不行。」
他耸了耸肩:「当然,你也可以向我哥全盘托出,请他找太医院的顾博彦为你解毒,但你恐怕会失望,这个毒,除了我无人可解。另外,我会派人如影随形地守护你的。」
毒药,监视,彻底把我控制住。
我咬牙切齿:「卑鄙无耻。」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我实在想不通。
「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和贵妃私通合谋?皇后可是你的姐姐。」
他为我戴上耳坠子,轻描淡写:「我没见过故乡草原的月亮,但我身上流的是故乡草原的血。」
他是敌国卧底。
我心头一震。
「你明明是江府的二公子。」
他轻笑了声:「我也希望我自己是,很不幸,我娘也是个细作,她嫁给江老爷时已经怀有身孕了。从我记事开始,她就教我骗人、杀人……她死了,我代替她掌管天香楼,成天忙着打探消息,我烦透了,不如赌一回,直接杀了你们的皇帝,取而代之,我就可以回家乡了。」
一些混乱的碎片在脑海里开始串起来,江辞夜曾经说他去天香楼查案子,花魁暴毙,紧跟着江停野设计大火救苏静婉,苏静婉和他定亲后,凭着苏静婉父亲的关系,他进了锦衣卫,勾搭上贵妃,当了统领……
「花魁暴毙,跟你有关系对吗?」
江停野不否认:「江辞夜查到天香楼了,幸好那晚你去了,否则,恐怕要暴露了。」
「要不是他查得紧,我也不用那么着急转移到京城来了。」
「在天香楼的时候,我为什么没听出你的声音?」
「一个细作,会点口技很正常。」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当初你让我勾引你爹,并不是要争家产,是为了把我发展成你的棋子,方便打探消息,对吗?」
「显而易见。」
「让我勾引江辞夜是……」我心中一凛,「从一开始,我就是你拿来对付江辞夜的棋子,你想用我毁了江辞夜。」
他叹了口气:「做个笨蛋美人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知道真相?」
我倒吸一口凉气:「要我搬到你府上,是因为要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用这个孩子牵制江辞夜,对吗?」
江辞夜位居首辅,权势显赫,如果贵妃的孩子要登基,必须清除江辞夜这个障碍,否则有他在,哪怕皇帝死了,登基的人也只会是大姑娘亲生的小太子。
而我的孩子就是牵制江辞夜的关键。
哪怕江辞夜已经不爱我了,他这么护短的人,总会顾忌自己的血脉,故事的开始,我就是江停野对付江辞夜的棋子,一枚浅薄无知的棋子。
江停野看着我,没说话,漆黑的瞳仁在黑暗中微微泛蓝。
「你好可怕啊,江停野。」
他沉默了会儿,缓缓问道:「如果我说,只是因为想见你,每天都想见你,你会信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苏静婉、贵妃她们都以为你是真心爱着她们的吧?你演得太好了,江停野。」
他垂下眼,漫不经心摆弄着手里的面具:「我对你很坦诚,不是吗?我将我的秘密都向你坦诚了,你是唯一一个听过我的秘密还好好活着的人。」
江停野操纵女人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他能用寥寥几句话让你以为自己是他唯一珍视的人。
我定了定神,这时候和他撕破脸皮没什么好处,只能虚与委蛇。
「江停野,我听你的,搬到你府上。」
31
回去的时候,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江辞夜已经在大姑娘宫中等着了,脸色不太好。
二姑娘一下抱住我:「吓死了,以为你丢了,大哥哥调了禁军,正让姐姐下令搜宫呢。」
我不由得看向江辞夜,他也正望着我,目光似火焰般落在了我的唇上,我心里一突。
江停野从我身后走上前:「小娘迷了路,亏得是遇上我了。」
大姑娘松了口气,又抬手替江停野理领子:「都当副统领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连领子都没弄好就出门了,也不怕叫外头人笑话了。」
江停野若无其事,一副散漫姿态:「我的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首辅,谁敢笑话我?」
我内心把江停野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会有这么能装的人呢?
大姑娘被他逗乐:「你啊你,总这么轻狂,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二哥哥就是仗着哥哥姐姐宠着,才这么目中无人。」
江停野直接拎住二姑娘的后领子:「皮痒了是吧?」
二姑娘立马认怂,大眼睛水汪汪地求饶:「二哥哥,好久不见,你又变俊了。」
江停野轻哼一声,松开了她:「算你这小东西识时务。」
我真是服了江停野,比上台唱戏的戏子还能演。
又说闹了一阵,江停野提议道:
「大哥公务繁忙,不如让小娘和二妹到我那住,反正我这个副统领也就是个挂职的,闲着没事还可以带她们俩到处玩玩。」
二姑娘一听,眼睛亮了:「好哇。」
江辞夜捏紧茶杯,修长的指骨暗蕴力量,他不动声色,问我:
「小娘的意思呢?」
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危险,我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我觉得……也行,都是自家人。」
他眼神发冷,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没意见。」
江辞夜生气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出了皇宫,在江停野的提议下,我们又到东交巷吃馄饨。
江停野旁若无人地从自己碗里夹了几个给我:「小娘多吃几个,你这怀着孩子,得吃两人份呢。」
我心底烦躁,又瞥了眼江辞夜,刚出锅的馄饨雾气蒸腾,坐在我对面的他面容模糊,微垂的嘴角有种慑人的冷意。
我心下一沉,食不知味。
浑浑噩噩回到江辞夜府上,坐了会,喝了杯茶定了定神,摇铃唤下人来收拾东西。
有人推门进来,我看着窗外出神,随口吩咐:「今晚都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走。」
来人没有说话,我回头一看,心中一凛。
「你怎么来了?」
江辞夜关上门,拉上闩,身姿笼在阴影中,淡墨色的眉眼在暗影的雕琢下显得深邃而凌厉。
他那幽深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语气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
「你的唇很红。」
我想起从前和他最亲热的时候,每次吻完,他都会将我束缚在怀里,不让我走。
「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这副模样。」
我瞬间听懂他委婉的意思。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我的后颈一阵阵发冷,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我只是擦多了胭脂。」
他看着我,冷漠地揭穿:「赵莹莹,我对你了如指掌。」
我握紧双手,嗓子眼发紧:「你究竟想说什么?」
「孩子是父亲的吗?」
我浑身打颤:「你在怀疑什么?」
他那双清冷的丹凤眼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冷静又陌生的语气。
「你选择在江停野身边生下孩子,冒着风险与他密会,接吻,我很难不怀疑。」
我垂下脸,用尽全力才能按住颤抖的双手,这就是站在他的视角看到的全部。
监视我的人大约就在屋顶上,在门外。
我无法解释,只能将错就错:
「孩子应该在父亲的见证下出生,不是吗?」
周围的空气一下冷了。
「哪怕他让你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他的声音愈发冷,「哪怕你的孩子只能是私生子,你也愿意?」
「愿意。」
沉默许久,他伸出手,关上窗,隔绝了冷风与黑夜。
一切的动作都很平静自然,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他背对着我,语气无澜:「我本不该对你有所期待。」
我红了眼眶,低下头,是吧。
32
我搬到江停野府上待产,原本是想找机会偷解药,可他防我如虎,我无从下手。
心里正着急,宫里头又传出了坏消息。
说是大姑娘下蛊欲毒害贵妃,皇帝震怒,将她打入冷宫,意欲废后,被江辞夜驳回,以证据不足为由要求大理寺介入重新审理。
大姑娘一案还未了结,江辞夜又出了事。
不知何故,一夜之间,街头巷尾流言疯传,直指江辞夜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风起于青萍之末,看似微不足道的流言掀起了风暴。
御史在朝堂上参了江辞夜一本,贵妃一派的朝臣纷纷附和,皇帝怒不可遏,将江辞夜免职,将他软禁在家,又命锦衣卫调查江辞夜谋反一案。
「这都是你干的?」
江停野勾了勾唇:「显而易见。」
我心中一凛:「他没干过的事,难道你们还能无中生有吗?」
江停野直勾勾地看着我:「赵莹莹,你可真是我哥的软肋。」
「什么?」
「你去宫里那一晚,他以为你出事了,紧急调动了禁军要搜宫,我哥做事向来缜密周全,可偏偏遇上你的事,就不管不顾了,他调禁军的手续没走齐全,倘若无人计较,这事过了也就过了,倘若有心追究,那就是居心叵测。」
我如置冰窖。事到如今,为什么江辞夜还会为我犯这种错误?
「接下去你要指证你哥,毁掉整个江府吗?」
江停野双腿交叠,姿态散漫:「赵莹莹,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十恶不赦好吗?说真的,我并不想毁掉江家,也不想伤害江家的任何一个人。但只要我哥在,我要逼宫的事就很难办啊,只能拖着,委屈他先在家歇息一段时间了。事成之后,我会放他回家陪主母的。」
「你可真是良心未泯。」
他笑了笑,把我拉到怀里:「别谈这些烦心的事了,晚上我陪你睡好吗?」
我顿时脸色煞白:「当然不要。」
「我什么都不干。」
我看见他眼底的执拗,我心底一紧:「江停野,你不会下作到要强迫一个女人吧?」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轻笑了声:「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会想要强迫你吗?」
「……」我抿紧了唇,跟这个人多说一句话都令人烦闷。
他放轻了语气:「我只是怕你半夜发作,我陪着你放心些。」
「……只要你在,我就不放心,你不想我一尸两命死在你的府上吧?太晦气了。」
一向玩世不恭的他脸色一沉:「你再跟我提个死字,我让江辞夜先死在你前面。」
「……」
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信号,江停野不想让我死,或许这点可以利用。
我立刻软了语气:「别这么凶,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自己也很怕死。」
江停野愣了片刻,又似乎有所警觉:「赵莹莹,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我梦见自己难产,流了好多血,疼死了都。」
江停野烦躁地打断了我:「好了,别说了。」
我抿唇不语。
他按了按眉心:「你想怎样?」
「我想要最好的大夫帮我调理。」
「呵,你不如直说顾博彦。顾博彦和江辞夜交好,你摆明想通过他递消息。」
我动作一僵,捏着嗓子:「说真的,我刚才还真以为你有一点在乎我,还真想依赖你一回。」
「赵莹莹,停止你的卖弄,别对我用这种装可怜的伎俩,我不是我哥,会一而再再而三对你心软。」
我装不下去了,原形毕露:「你当然不是你哥,他要是跟你一样不会心疼人,我也不能够喜欢他。」
江停野的脸色彻底冷了:「很好,你喜欢他啊,可惜了,接下来的每一晚,你都只能跟我睡。」
一整晚,我紧紧揪着被子窝在角落坐着,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睡。
「赵莹莹,你有本事就每晚都不睡。」
第二晚我抱着被子坐在桌子前趴着睡。
「赵莹莹,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第三晚我又裹着被子趴在了桌子边。
江停野忍无可忍:「够了,我走行了吧?」
我顶着青黑的眼圈终于躺回自己的床,这一觉睡下去,睡了很久,醒来时,发现江停野站在床边看着我,脸色发白。
「干吗?我长得这么可怕把你吓坏了?」
他指了指我身下,嘴唇微颤:「血。」
我心下一沉,低头看见触目惊心的血,寒意遍布周身。
33
夜幕低垂,暴雨突至。
一阵阵剧痛从下身猛烈袭来,仿佛被无数辆疾驰的马车轮子重重碾压过,我痛得呼吸不过来。
「用力,赵姨娘,深呼吸,吐气,再用力。」
「再坚持坚持,看见孩子的头了……」
我攥紧身下的被单,张皇失措,大汗淋漓,几乎把唇咬烂。
窗外的雨下得无休无止,扯得夜色寒冷惊颤。
一阵啼哭声划过耳畔。
「是位小公子。」
「赵莹莹,他跟我哥长得很像。」
是一种本能,我几乎落泪。
骤然间,被雨惊起的寒鸦哀啼,有种不祥的预兆。
我开始觉得很冷,四肢百骸都在发抖,眼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模糊。
有人惊慌失措地喊了声:
「二公子,赵姨娘大出血了,情况不太好。」
男人声音烦躁不安:「止血啊,你们不是大夫吗?」
「是,是……」
「为什么她的血还流个不停?」
「恐怕……」
男人暴躁得连踹带骂:「闭上你的狗嘴,去请顾博彦,她要是出事,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
仿佛有一把锤子在我脑颅内一通猛烈敲打,头痛欲裂,我忍不住抱怨:「好吵啊……」
那暴躁的怒喝声转瞬又低了下去,颤抖着:
「好,不吵不吵了啊,赵莹莹,没事的,你别睡。」
「我冷。」
他用棉被把我裹紧,又抱紧我:「这样呢,好点了吗?」
「江辞夜,我冷。」
没人开口说话。
我的眼睫渐渐濡湿:「江辞夜,你还生我气吗?我好像要死了,你最后再抱抱我好吗?」
对方静了静,声音发沉:「都要死了,还想着他吗?」
「嗯。」
对方僵了片刻,声音干涩:
「行了,我让他来见你,你等着,赵莹莹,你听见没有?想见他,就咬牙坚持着,等他来。」
我想说好,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变得轻盈,慢慢漂浮起来,悬在了半空中。
我看见红纱飘动,被江停野紧紧抱着的女人苍白柔弱,仿佛一戳就破的纸蝴蝶,床单被血浸泡成鲜艳的大红色,人来人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在穿梭,人人面容愁云惨淡。
一股力量骤然把我牵引到一条长长的巷子。
我看见了二姑娘,她撑着一把伞在雨中奔跑,摔了,脸上都是水,她爬起来,丢了伞,又继续朝一个方向奔跑,在梧桐掩映的巷子深处,她叩动了铜绿门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哥哥,大哥哥,小娘要生了。」
开门的人是王蔓,她有些吃惊,拉着二姑娘先去换衣服,又转头去找书房中的男人。
她语气平常:「大表哥,二妹妹过来说赵姨娘要生了,顾大夫已经过去了,一切顺利,你要去看一下吗?」
男人推开门,目光淡漠:「不去。」
他不会来见我了。
我在那刻心如刀割。
那股牵引着我的力量一下落空了,我从高空之上坠落下去,底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想我应该粉身碎骨了,可没有,最后托住我的是一片柔软的云。
我看见我娘站在一座桥边,温柔娴静的模样还跟记忆中一样,她眼眶微微发红,向我微笑:
「我们小莹儿这些年很辛苦吧。」
我慢慢红了眼眶,堆积了无数的委屈与脆弱像开了闸的洪水,尽数倾泻而出。
「阿娘,你走后,爹爹不疼我了,继母成日打骂我,我以为嫁人了就会好起来,可是刚嫁过去丈夫就死了,我招惹了一个人,不小心爱上了他,可我不能爱他,现在,他对我失望透顶,也不要我了……」
「阿娘,我做人很差劲,没有人爱我。」
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那种滋味太难熬了,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每天的心口都像漏风,冷飕飕的,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做回阿娘的孩子。
我一步步走向她:「阿娘,你带我走好吗?我想回到阿娘身边。」
「不,不要走过这座桥,小莹儿,世上有人爱你的,你看看你手里握着什么?」
我低下头,看见手里捏紧的平安锁。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说,这是喂狗的。」
「不是的,那是他煞费苦心想哄你高兴的礼物。」
我在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桥边的彼岸花迅速涌动起来,幻化出了一副火树银花的画面。
灯火阑珊处,男人抱着幼童,远远站在月桂树下,看着投壶的女人,神色黯淡。
「小五,你帮哥哥一个忙好吗?」
「什么?」
「帮哥哥送一个平安锁给小娘。」
「为什么哥哥不自己送?」
「她不想要我的东西。」男人静了静,语气执拗,「但她想要的东西,哥哥想为她争取。」
「如果小娘不喜欢哥哥,为什么哥哥还要喜欢她?」
男人清隽的眉眼拢在阴郁中:「哥哥也不清楚,哪怕对她心灰意冷,哥哥还是想让她高兴。」
「哥哥真的喜欢小娘吗?小娘今晚好漂亮,哥哥一眼都不看。」
「哥哥不敢看。」
「为什么?」
「哥哥心里住了一个坏人,多看她一眼,那个坏人就会跳出来,想把她囚起来,占为己有,这是错误的。」
静水深流,无人知晓底下暗潮汹涌。
火山沉默,无人知晓深处熔浆滚动。
心中震骇,我的手颤抖着,伸出去想触碰画面中的男人,画面却似烧着了一样,顷刻化为灰烬。
「江辞夜……」
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感席卷了我全身。
桥上又浮现另一幅画面。
大雾弥漫,男人关上门,望向窗外,风雨晦暗。
他眉眼间流露出一种颓靡之色,声音低哑,在狂乱的风雨中几乎听不见:「你不想见到我吧?」
下一瞬,他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容与冷静荡然无存,几乎是慌乱地推开了门。
「备马。」
那是我不曾亲眼见过的江辞夜,在我面前的江辞夜,永远运筹帷幄,从容不迫。
女子拦住他:「表哥,你还被禁足在家呢,不能去。」
「你说谎了。她出事了,对吗?」
「没有……」
「倘若她平安无事,菀菀就不会冒雨来送信。」男人神色变得冷厉,「倘若她出事,王蔓,我不会再认你这个表妹。」
女子脸色一白:「表哥,我也是为了你好,多事之秋,你不能在这时候离府,就算要去你也不能现在去,要等二表哥的令牌过来,用提审的名义过去,否则陛下又要动怒了。」
男人淡漠的目光几近锋利:「我一刻也等不了。动怒便动怒,他又能奈我何?」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
「表哥,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赵姨娘毁了自己的前程吗?值得吗?」
雨水在青砖溅起,激荡起一片凄迷的水雾。
男人跨步上马,英俊的面容在雾气中模糊,嗓音低沉又执着:「她从来都不是微不足道,她是我江府女眷,对我而言弥足珍贵。」
灵魂就在这一瞬间变得沉重,仿佛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拼命将我拽回去。
阿娘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小莹儿,好好活着,往后会有很多人替阿娘爱着你的。」
一道剧烈的白光划过我的眼前。
34
我渐渐听见风雨交加的声音,寒冷依旧沉重地笼罩在我身上。
天光未亮,半昏半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提灯走了进来,裹挟着一身的风雨。
他走过来,俯身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指节有力,皮肤很冷,带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森森寒意。
我浑身一颤。
他指腹有一层薄茧,触感粗粝,和他温润如玉的外表有些不太一样,几乎每次触碰都能令我颤抖不已。他不爱说话,喜欢用爱抚的动作代替藏起来的浓烈爱意。
漂泊的魂魄在他的爱抚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心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乖顺的狸奴,安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中闭眸休憩。
不想说话,就这么安静地依偎,就足够了。
室内的血腥气仍浓烈得刺鼻,有人点起了松木香,有人点起了烛火。
温暖与香气逐渐驱散寒冷与血气,寒冷的秋雨夜在灯火中变得柔软安宁。
有人将一个温软的小东西放到了我的臂弯中。
我的眼睫颤了颤,怀里的娇儿睡得很甜,微抿漂亮的唇形像极了他沉默又冷峻的父亲。
「他长得很像你吧?」我阖上眼,一字一顿,「江辞夜。」
从死亡的沼泽爬回来,我想握住他的手共度风雨,不管不顾。
男人身体一僵,良久,他俯下身,沉默地将我与娇儿拥于怀中。
原来,相爱的人无论经历多少风波,最终只要一句真心话,一个拥抱,就可以重归旧好。
窗外仍旧狂风暴雨,可淋不进这温暖如春的房里,男人高大的身影被烛火拉长,他无声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我和孩子,彻底将风雨隔绝在外。
夜雨涨秋池,西窗烛火明亮,家人依偎,爱人在怀,哪怕只是短暂一瞬,我心满意足。
我毫无矜持地紧握他的手。
他与我十指紧扣,似要将我嵌入身体般。
一切都在静默中发生,似乎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同时保持了沉默。
35
骤雨初歇,天光微亮,江停野带了一队锦衣卫候在了门外。
「委屈大哥了,不知谁将你出府的事泄漏出去,我也压不下去了。」
「本来也不指望你。」
江停野一脸郁色:「……」
江辞夜披上鹤氅,走了出去,姿态闲适,像去赴一场宴席般稀松平常。
临走前嘱咐江停野:「照顾好他们母子。」
「自然。」
「身上的伤,叫顾博彦给你治一下。」
江停野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抻了抻手臂:「……哥,你下手是真狠。究竟我跟她谁跟你更亲?」
江辞夜面无表情:「你说呢?」
原来,江辞夜赶来后,确认我平安无事了,就把江停野叫出去揍了一顿。
说来也奇怪,江停野竟然乖乖被他哥揍了,一句怨言没有。
我觉得他这人真是奇怪,回头问他:
「你哥揍你,你不反抗?江停野,我觉得你可能真的良心未泯,对你哥还心存敬畏。趁着还未酿成大错,你现在迷途知返,还有得救。」
江停野倚在窗边,摆弄着手里的拨浪鼓,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清。
「你以为我没反抗?你恐怕不知道,我哥在西北军营待过的,如今掌管兵权的谢殊还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
我这才想到江辞夜良好的耐力和体力,又想到当初他说跟我私奔到边塞去成家,恍然大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赵莹莹,收起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吧。」
「……」
江辞夜还是被下了狱,但迟迟未有判决。
原因有二。
一是证据不足,而江府根深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司不敢贸然定罪。
二是江辞夜在位这些年政绩斐然,主持内阁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整顿吏治,富民强国,修筑边防,于国于民干了很多好事,口碑很好。
倘若胡乱定罪,又怕引发民间舆论。
于是这事就被拖了下来。
没过多久,京城又发生了百姓上万民书请愿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皇帝将江辞夜免职后,又提了贵妃的父亲任首辅一职,那老头一上位就任人唯亲,把在南方治水患的能臣换成自己人,一通瞎指挥,河道决堤,淹浸四千余户人家,死者以万数,一时间民意汹涌。
万民书呼吁天子亲贤臣远小人,恢复江辞夜首辅之位,严惩贵妃之父等一干佞臣。
奈何皇帝是个大情种,为了贵妃安心待产,压下一切反对之声,一切照旧,甚至在朝堂上再次提出了废后的事,贵妃一党立马附和,而以谢殊小将军为首的一派又坚决反对。
皇帝恼了,怒斥谢殊等人和江辞夜同流合污,又罚他们禁足在家,扣俸三月。
江停野对此嗤之以鼻:
「所以我哥效忠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当年就不该扶这个废物上位。」
如今的皇帝当年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娶了大姑娘得了江家扶持后,才在腥风血雨的夺储之争中杀出重围,登上皇位的。然而,他登上皇位后,沉迷女色,疏于朝政,这些年,全靠江辞夜带领百官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才有如今国泰民安的局面。
江停野忿忿不平的语气让我纳闷,我瞟了他一眼:
「你在生气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天子与贤臣生隙,祸起于萧墙之内,你的阴谋很快就要得逞了。」
江停野敛了神色,不以为然:「没有难度的游戏让人倒胃口。」
36
转瞬过了三个月,贵妃诞下皇子,宫中设下满月酒,宴请各方。
我和二姑娘也在邀约行列,原因是大姑娘又怀了龙嗣,郁郁寡欢,狗皇帝突然有了良心,让我们进宫陪大姑娘。
临行前,江停野脸色微妙,说了一句:「赵莹莹,你的孩子我已经让人送回江南的家了。」
我心下一突,瞬间明白今晚就是江停野和贵妃策划宫变的时候了。
桂殿巍峨,灯火昏黄,细乐声喧,一派太平富贵景象。
宴席开始没多久,贵妃就笑着跟皇帝说:「听说皇后姐姐舞姿甚美,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睹姐姐风采?」
皇帝一听,当即让大姑娘现场献舞。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没有哪个一国之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更别提大姑娘还怀着身孕。
我瞥向江停野,他显然也没料到,眼里闪着寒光,狠戾地盯着贵妃。
二姑娘气得想站起来理论,被大姑娘一把按回去。
大姑娘从容不迫:「我跳。」
我看着光滑的雪地,眼皮一跳,阻止她:「地上很滑,这太危险了,你这胎本来就不稳。」
「我知道,但我们江家人不能再忤逆圣上了。」
我心中震骇又迷茫,为什么还会这样?明明在江辞夜来见我的那晚,我在他掌心已经写下江停野是敌国卧底,与贵妃谋逆的消息了。
只要江辞夜将消息传递出去,贵妃和江停野就会被查处,江家就能雪冤,为何还会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颈上一冰,我抬头一看,又下雪了。
大姑娘站在雪色中,纤背挺直,柔弱得像一折就断的纤细芦苇,却有种安宁的坚定。
「小娘,如果用我的血能护住江家一时安宁,我愿意的。」
宴上谢殊小将军站起来反对:「陛下,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岂可为我等粗鄙之人献舞?」
皇帝冷笑:「你是说朕错了?」
「臣没说,陛下不要多想。」
皇帝猛地将手中的酒盏掷过去,砸了谢殊一脑门血:「谢殊,明日你自己把虎符交上来。」
贵妃勾住皇帝胳膊:「陛下消消气,」她目光一转,又落在大姑娘身上,「皇后姐姐,你还不快跳,难道你也想忤逆陛下吗?」
大姑娘安静不语,向席上的谢殊遥遥行礼致谢,方翩跹起舞。
谢殊随手抹了血,撕了一节袖子,覆住双眼,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皇帝脸色铁青,又想发火,可是很快,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撕帛声,多数朝臣沉默着以布覆眼,表示对皇后的尊重。
法不责众,皇帝气得摔了杯子。
四岁的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用目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小太子至今不会说话。
我鼻音有些重,哄他:「大姑娘想为我们琅儿跳一支舞,哄你高兴。」
小太子皱了皱眉,低着头不说话。
我眼眶发红,把他抱入怀中,二姑娘捂着脸,靠在我肩上,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裳。
受辱的滋味像刀片一样钝钝地割着人心。
不多时,雪地上划过尖锐的摩擦声,宫人惊呼:「皇后娘娘。」
大姑娘摔倒了,血从她的腿上汪汪地流淌下来,漂红了雪白的大地。
我立刻捂住琅儿的眼睛,他拼命挣脱,喉间呜咽像小兽。
我泪如雨下,极力安抚他:「没事的,没事的……」
这夜的雪下得尤其冷,寒意刺骨,让人牙齿一阵阵打颤。
雪越下越大,覆住了地上大片的鲜血,大姑娘被送回寝殿抢救。
37
「真晦气。」贵妃抱怨了一声,「陛下,今儿可是我们孩子的满月酒啊。」
「那该怎么办呢?爱妃。」
贵妃指了指我怀里的小太子:「让太子殿下为弟弟亲口送上祝福吧?」
皇帝向他招了招手:「琅儿,过来。」
我抱紧了琅儿,跪地恳求:「陛下,太子殿下受了惊吓,请容民妇送殿下回宫歇息。」
二姑娘也跪下来:「恳请陛下体恤太子殿下年幼。」
「大胆,你们敢忤逆圣上吗?」
我抱紧琅儿不放手。
小太子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头,他不会说话,只能向我摇了摇头,用目光向我示意。
四岁孩子的眼里划过一丝锐利的锋芒,那是一种跟大姑娘一模一样的决然与坚定。
我浑身颤抖,他从我的手里挣脱,走向高阶之下,庄重行礼,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站得笔直。
「太子殿下为何不唤你父皇?」
小太子抿紧了唇。
「难道你对你父皇不满吗?」
高阶之上的皇帝不带感情:「琅儿,唤父皇一声吧。」
小太子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皇帝抿了口酒,突然大手一挥,桌上酒盏碗碟激溅,我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挡在小太子面前,锋利的碎瓷划过后颈,痛感明晰,我心里一阵后怕。
皇帝站起来,下令:「太子不敬君父,废。」
席上喧哗,小太子的老师站起来说:「陛下,太子殿下只是不敏于言,对陛下一片爱重之心,笔下可见。」说着,又从怀里摸出来一本字帖,递给宫人上呈皇帝,「殿下初练字,最先学会的便是父皇二字,还请陛下明察。」
有人附和:「请陛下明察。」
顷刻,众人响应:「请陛下明察……」
大雪纷飞,百官跪地,肩头落雪,庇护年幼的小太子。
皇帝闭了闭眼,笑了笑:「好啊,朕还活着呢,朕的太子就已有如此多的良臣干将辅佐了,朕心甚慰啊。」他脸上倏尔闪过一抹帝王的冷情,「锦衣卫,把这些人都带下去,以谋逆之罪与江辞夜共处,总说证据不足,今天这证据足够了吧?」
一批人被逮捕了下去,席上的位置一下空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贵妃的亲信了。
贵妃递给皇帝一杯酒:「陛下,消消气。」
他把贵妃搂于怀里,喝了酒:「爱妃,也就只剩你一个让朕顺心如意了。」
一杯酒空了,皇帝的手一抖,酒杯落地。
「爱妃,这酒?」
贵妃妩媚一笑,推开皇帝:「活着那么多烦心事,臣妾心疼陛下,想请陛下睡个好觉,不必再为俗事烦扰。」
「你要杀了朕?」
「陛下,这怎么叫杀呢?臣妾这是心疼陛下啊。」
皇帝喘着粗气,怒喊:「锦衣卫,把这个贱妇拖下去乱棍打死。」
列队整齐的锦衣卫肃然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皇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惊色:「你们?要反吗?」
贵妃站笑起来,望向江停野:「江统领,陛下说要让锦衣卫杀我,我好怕啊。」
江停野从阴暗的角落走出来,嘴角一勾,俊美无比:「有我在,谁敢动你啊?」
二姑娘惊呼了声,浑身发抖:「二哥哥?!」
他漠然地瞥过来一眼,向锦衣卫下令:「请陛下写个遗旨吧。」
锦衣卫动了,站成两排,打头两个一左一右提着冷森森的刀架在了皇帝脖子上。
江停野坐在皇帝旁边,一字一句教他写。
好像是错觉,我竟听见他说:「传位于皇长子,李重琅。」
李重琅就是小太子。
二姑娘抹了抹眼泪:「我就知道,二哥哥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有些错愕,江停野又在玩什么花样?
贵妃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江停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停野笑了笑:「着什么急啊?还没说完呢,」他单腿踩在龙椅上,散漫不羁,继续说下去,「贵妃谋逆,立诛九族。」
贵妃冲上去,拽住他:「你疯了吗?江停野。」
「没疯,我说过,让你别动江家人,你动了,这就是代价。」
「我们有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江停野,你可是孩子的父亲啊。」
江停野依旧在笑,可那笑不达眼底:「不是我的。」
贵妃脸色骤白:「怎么可能?」
江停野拍了拍手,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走了出来,那人撕下人皮面具,是一张普通的脸。
江停野脸上的笑冷了,带着讽意:「我没兴趣和别人共享一个女人。你的孩子是他的。」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们统统都在骗我。」
贵妃受了刺激,拔了一旁锦衣卫的剑,刺死了那个人,又举剑刺向江停野。
江停野眼也不眨,握住剑,反手一刺。
鲜血像水雾般喷射,贵妃倒地,她浑身抽搐着,睁着眼,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江停野蹲下去,冷漠地将利剑一寸寸往下推,慢慢捅穿她的心脏。
「你要是乖乖的,直奔主题,杀了蠢皇帝,让你的孩子登基就好了。可偏偏,你非要羞辱我大姐,还害她流了那么多血,我看着心烦,我一烦,就想变卦了。」
所以到了最后一步,江停野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了?
就在我惊诧不已时,高空中骤然射来一支冷箭,从后方直直射穿江停野的心口。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心头一震。
「二哥哥!」二姑娘尖叫起来,冲过去,抱住摇摇欲坠的江停野。
这时,耸立的宫墙之上亮起了灯,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这场闹剧,终于该结束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高台之上响起。
38
高阶之上的皇帝推开脖子上的冷刀,像卸下了一张虚伪的面具,冷冷地微笑着。
我惊骇无比。
江停野以剑抵地,眯起眼,缓缓望向高阶之上的皇帝。
「你没喝毒酒?」
「朕只是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你藏得可真够深的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无论是你和贵妃,还是江辞夜,你们都让朕很伤神啊。」
所有的疑问在这刹那得到了解答。
难怪哪怕将贵妃谋逆的消息传递出去,江辞夜依旧被囚于牢狱之中,大姑娘依旧被迫害,江家依旧在走向毁灭的道路。
想杀死江家的从来不是外敌,而是凉薄帝王心。
皇帝知道贵妃与江停野合谋篡位的事,但他放任不管,先利用他们摧毁江家,最后再将贵妃连同江家一网打尽,他稳居幕后,坐拥渔翁之利。
他虽疏于政务,却勤于操纵人心,可笑。
江停野勉强咬牙站直,和他对峙:
「我大姐是你的结发妻子,琅儿是你的孩子,你连他们也不放过?」
「朕不会杀他们,可他们身上流的江家人的血,就不能是皇后、太子。」
「要不是江家人,还轮得到你这个废物当皇帝?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犀利的言语刺痛了皇帝的神经,皇帝脸色一沉,吩咐弓箭手:「朕要他万箭穿心而死。」
二姑娘一听,浑身颤抖,却毫不犹豫挡在了江停野身前:
「二哥哥,别怕,菀菀护着你。」
「菀菀,听话,走开。」
「不,不要,哪怕救不了你,我也要陪着哥哥。」
高墙上的箭一旦射来,最先射穿的会是二姑娘柔弱的身子。
我打着冷颤,毫无疑问,今夜,每一个在场的江家人都难逃一死。
我放下小太子,走过去,挡在了她身前,既然必死无疑,能为在乎的人抵挡一点伤痛也好啊。
「也好,省得朕浪费时间一个个杀。」
皇帝声音突地严厉起来。
「琅儿,过来父皇这里。」
再抬眼,不知何时,小太子已经挡在了我们三人面前。
小太子置若罔闻。
皇帝沉默了片刻:「琅儿,你若还站在他们身前,父皇立即处死你母后。」
小太子浑身一颤。
他转过身看着我们,抿紧唇,苍白的小脸泪痕满面。
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拉住二姑娘,望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就当是父皇给你的补偿。她们两个,你可以带走。」
小太子又望向江停野,眼里闪着自责,愧疚。
江停野看着他,扯出一个苍白却欣慰的笑容:「琅儿很棒,舅舅为你感到骄傲。」
他又望向我:「赵莹莹,拜托你,把我的妹妹和侄儿带走。」
「江停野,你为什么不坏个彻底呢?」
他对我扯出一个苦笑:「装久了,我忘了自己不是江府二公子了……」
我抹了抹眼泪,拽走二姑娘,拉着小太子,问江停野:「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明澈的笑容:
「赵莹莹,我很想拉着你陪我一起死。」
我头也不回把人带走了。
39
积雪渐深,雪融化在江停野的肩头,他垂着头,单手倚剑,双膝跪地,身影逐渐倾颓下去。
血从他冰冷的铠甲中渗出,静静流淌到雪地里,染红了他那双冷玉般白净的手。
我想了很久,终于回忆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模样。
那时春日温柔,杏花吹满头,陌上公子春衫薄,醉时香满车,十足风流。
而如今孤身跪在雪中的人,衣裳单薄,虽极力克制,仍浑身颤抖,结局惨淡。
倘若他只是江府二公子,会永远那么恣意轻狂吧。
二姑娘拼命想跑回他身边,被我紧紧抱住。
她哭得撕心裂肺,敌国的卧底,在她这只是她亲爱的二哥哥。
「二哥哥流了很多血,他很疼的……小娘,我们不能丢下二哥哥一个人……」
「……」我除了抱紧她,别无他法。
高墙之上的寒箭再次对准了江停野,单薄的铠甲抵挡不了多久了。
「射箭。」
「不要。」二姑娘捂住脸。
我也闭上眼。
风声鹤唳,劲风凌空。
一道清冷的声线似利刃划破了笼罩在宫廷之上的阴沉乌云。
「陛下,臣的弟弟做得不对,自有臣管教,不劳您费心了。」
我心中震骇,睁开眼,眼泪一下落了下来。
从远处高台之上射出的利箭硬生生打落了高墙上发出的冷箭。
箭如雨落,风雪呼啸,江辞夜身材高大,披着一袭雪白鹤氅,面沉如水,手中提着淌血的剑,从灯火阑珊处信步走来。
他的身后跟着谢殊、顾博彦,还有如潮水般披甲执锐的将士。
皇帝面上一沉:
「江辞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只能怪陛下派去刺杀臣的人学艺不精了。」
「他们……」
「陛下放心,臣帮您解决了这些废物。」
他手上的利剑饮过滚烫的热血,幽幽地闪着冷光与血气。
皇帝那从容的神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丝慌乱。
「大哥哥……」二姑娘再也忍不住,一下扑到江辞夜怀里,哭得很伤心,「大姐姐出事了,二哥哥也出事了,大哥哥,怎么办?」
「哥哥来了,不会有事的。你乖,站到边上去,别捣乱。」
他安抚好二姑娘,又走到江停野身边,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在了江停野身上。
「哥,我是卧……」
江辞夜骤然拔出江停野胸口的箭,打断他的话,神情冷峻:「你累了,可以闭嘴了。」
他站起来,嘱咐身后的人:「顾太医,我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就劳烦你治一治了。」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了,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
「江辞夜,你勾结敌国,意图谋反,桩桩件件,罪不容赦,当诛九族。」
江辞夜冷笑:「我朝以律法治国,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凡事应讲证据,不可信口开河,否则恐有损帝王之威。」
「证据?你今日带军队包围皇宫,狼子野心,有目共睹。」
「陛下误会了。臣是听说贵妃谋逆,特赶来救驾的。」
「贵妃已伏法,轮不到你来救驾。」
江辞夜揉了揉眉心,望向高墙上密布的锦衣卫。
「陛下说笑了,贵妃如此多党羽,尚未尽数剿杀,斩草需除根,臣愿替陛下分忧。」
他甚至都没等皇帝回话,直接抬起手下令,顿时高台之上万箭齐发,杀气破空。
四周响起一片山崩海啸般的惊恐尖叫声。
顷刻,尸山血海。
我被这种场面吓得腿软,谁能想到温文尔雅的江辞夜原来这般杀伐果断。
皇帝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发白。
「江辞夜,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江辞夜望向皇帝,那冷淡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接下来,臣想跟陛下谈谈。」
江辞夜神色平静,提着剑一步步走向高阶之上。
皇帝脚步踉跄,后退了一步:「江辞夜,站住。」
毫无威慑力,江辞夜轻蔑一笑:「陛下还是好好想想遗愿吧。」
风雪狂乱,他已立于高阶之上,衣带飘动,剑上的寒光照亮他冷峻的神色,他那双清冷丹凤眼微耷着,嘴角抿成直线,线条凌厉似锋刃,凭空生出令人无法喘息的压迫感,而他眉心那点小痣鲜红似血,看一眼,就叫人胆战心寒。
皇帝看着他,仿佛看着索命罗刹,瞬间失去力气,瘫软在座,声音虚弱:
「军队是何时调的?」
「今夜。」江辞夜面无表情,「倘若今夜你不伤害臣的家人,臣也不想走这一步。」
「江辞夜,你真的要反吗?」
「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朕逼你?你怎么不说你逼朕?江辞夜,军政大权尽掌于你手,这天下究竟是姓江还是姓李?」
江辞夜按了按眉心,语气蔑视:「陛下无能是臣的错吗?为何军政大权尽揽于我手,陛下不知吗?倘若不是陛下夜夜笙歌,无心朝政,臣也不至于殚精竭虑,苦心经营。」
皇帝被指责得哑口无言,半晌,嘶哑道:「你一直都藐视朕,不是吗?」
江辞夜眼里闪过一线寒冽的光,有种慑人的冷意。
「嗯,这倒是。臣没料到除了包容陛下的无能,还要顾及陛下的感受。」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江辞夜,你……你如此恣意骄横,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江辞夜失去耐心,直呼皇帝的名讳:
「李复深,你真是愚不可及。倘若我真有不臣之心,今日还轮得到你坐在这?」
皇帝抓紧龙椅扶手:
「哪怕过去没有,难保你日后也没有。你的存在对朕而言,终究是心头大患。」
江辞夜冷笑:
「李复深,你以为人人同你一样钟爱权势吗?事实上,只要你待我妹妹好,你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当皇帝,我不会反你,也不会让任何人反你。」
「可惜,你搞砸了。」
皇帝脸色一白:
「江辞夜,再给朕一次机会,你也不想让你的妹妹失去丈夫吧?」
「当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你带着军队,护着朕登上皇位。江辞夜,朕是你亲自选的皇帝。」
「呵。」江辞夜寒笑了声,「李复深,你错了,不是我选的你,是我的妹妹选的你。」
「她十六岁那年,揣着你折给她的一朵石榴花,红着脸跟我说她想嫁给你。柔儿是我第一个妹妹,从小到大,她想要的我没有不为她办到的,她选了你,一个不受宠又性格孤僻的皇子,我并不赞成,可她执意选你,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好替她护你,扶持你登上帝王之位。」
皇帝紧握扶手,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江辞夜眼里杀意渐生:「倘若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柔儿会被你逼着在大雪天里为众人献舞,被你逼着要用自己的鲜血来保全家人,我当年会直接把你杀了。」
他手一抬,提剑抵在皇帝咽喉处,眸底划过一道狠戾的锋芒:「但现在也不晚。」
「我的妹妹,哪怕选错了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死了丈夫,我这个哥哥再为她选一个便是了。」
皇帝紧盯着寒剑,声音微颤:「哪怕是对付你们江家,我也不曾想过伤害柔儿。你问顾博彦,我是不是一早就请他候着了,我不会让柔儿出事的。」
「倘若你真的爱柔儿,万分之一的危险也不可能会让她经历。」
皇帝沉默片刻,苍白无力道:「朕爱她,可朕不敢爱她。她的存在时刻提醒朕,朕是个废物,倘若你们江家人不满意,随时可以将朕取而代之,没有一个皇帝敢爱这样的皇后。」
「你娶她不就是冲着她的娘家来的吗?如今说这种话,不感到羞愧吗?」江辞夜彻底失去耐心,手中的剑又往前抵了三分,「李复深,说遗言吧。」
「朕死后要与柔儿合葬。」
「不可能。」
利刃即将刺穿咽喉的瞬间,一道稚嫩的童声倏地打断:
「舅舅,别杀父皇。」
皇帝望着小太子,眼里流露出了惊喜的光芒。
江辞夜望向小太子:「琅儿,你确定吗?」
我想爱是软肋的话,江辞夜浑身都是软肋,他永远为在乎的人心软。
小太子点了头,口齿清晰,稚嫩的小脸一脸肃然:「舅舅弑君,会授人以柄,不值得。」
皇帝闻言,眼底那点光彻底熄灭,他以手遮额,掩去一切情绪。
江辞夜冷峻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琅儿以为,该如何处置他?」
「余生幽禁,不许任何人探视。」
江辞夜沉吟片刻:「舅舅听琅儿的。」
「但今日你阿娘、舅舅他们流的血,不能白流。」
琅儿乖乖遮住自己的眼睛:「舅舅护驾时发生了什么,琅儿没看到。」
我默默捂住琅儿的耳朵。
剑光陡寒,皇帝惨痛的叫声像厉鬼哭嚎,在空中回荡,经久不绝。
顾博彦忙得焦头烂额:「首辅大人,你可真行,刀刀不致命,刀刀叫人痛不欲生。」
「他应得的。」
40
风止浪遏。
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指了指江辞夜,我把他抱起来,走到江辞夜面前,小心翼翼地。
「他好像想要你这个舅舅抱一抱他。」
方才他那雷厉风行的手段让我现在都后怕,我不太敢轻浮地撩拨他。
我以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要早知道我惹的是这么一个人,打死我也不敢招惹他。
余光中,他下颌线紧绷,手持之剑仍在淌血,寒光血气滚动,气势慑人。
我心惊胆战。
哐当一声,他丢开剑,抬起手臂,下一瞬,大手一按,猛地将我和小太子一同拥入怀中。
我低呼一声,心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四周兵甲森寒,风雪呼啸,草木尽折。
他的声线冰冷未褪:「那你呢?可以让我这个舅舅抱一下吗?」
该死地撩人心旌荡漾。
我竟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刷地一下红了脸。
他的手按着我的后脑勺,下颌抵在我的发上,声线渐渐柔软下去:
「我很想你。」
「刚才办事,不敢看你。」
那种疏离感和畏惧感瞬间就消散了。
哪怕他是无法无天的权臣,他也是江辞夜。
我的嘴角就那么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心里有无数的烟花在爆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真是,大逆不道啊。」我戳了戳他的肩,嘴角有种吃了糖的甜。
「跟谋逆相比,这算不得什么。」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我咬了咬唇,他俯下身来。
这时,一只小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横亘其中:「舅舅,琅儿快喘不过气了。」
低头一看,因为江辞夜抱得太紧,夹在中间的小太子脸色有点发青。
啊。
我面红耳赤,烫手山芋般将小太子塞进江辞夜怀里,立马跳开。
下一瞬,正对上二姑娘疑惑的目光。
她围过来,歪着头打量我:「小娘,你刚才……」
我气都不带喘地飞快解释:「你哥哥要抱琅儿,我递给他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他身上了,幸好你哥哥脾气好,没跟我生气。」
「不是。」男人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徐徐响起,像一道吓死人的雷电。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立刻转过身,用眼神恳求他别乱讲。
江辞夜看着我,抿着唇,神色肃然:「不是没生气,我生气了,小娘。」
「跟我出来一下。」
我心下趔趄,偷偷瞟了眼二姑娘。
还好她还是个不开窍的,她还在小声为我求情:
「大哥哥,小娘皮娇肉嫩的,你下手轻点。」
我捂住脸,她以为江辞夜会像打她手心一样惩罚我。
江辞夜一脸正色:「会轻点的。」
……
我越过男人的肩头,望着窗外探出的那枝娇艳欲滴的红梅,眼泪汪汪。
沾在红梅上的残雪在月光中汩汩融化,雪水潺潺地蜿蜒,注入娇嫩花蕊中。
我呜咽不止,说好的,轻点呢。
最后,被江辞夜抱回去的。
「小娘怎么了?」天真无邪的二姑娘问。
江辞夜面不改色:「腿摔折了。」
羞愤欲死。
进了马车后,二姑娘神秘兮兮问我:「小娘,你怎么得罪哥哥了?」
「啊?」
「一看就不是摔折,是跪折的,哥哥让你罚跪了是不是?」
「……」我的脸红得能滴出血。
41
「该怎么跟家里人说我俩的事呢?」
江辞夜毫不犹豫:「开诚布公。」
「啊,不行,我实在不想看到大家对我失望的表情。」我负罪感极强。
江辞夜从书中抬起眼来,目光清冷:「那你想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吗?」
「……」我连续哄了他好几晚,腰都累断了,他才眉眼舒展,一脸餍足,「交给我来办。」
我忽然意识到被他骗了。
「哦,你是不是早就有主意了?故意憋着不说,就等着我把你伺候高兴了,才丢出来是不是?」
他一脸淡定:「我可曾说过半句好话让你取悦我?」
「……」
江辞夜把江府其余人都接到了京城住,同时,又邀请了谢殊来住。
紧接着,他们一同上下朝,形影不离,一下朝两人就泡在书房里,待着不出来。
主母一向热情,怕他们辛苦,还熬了梨水,每晚送过去。
但有几次,她敲门后,隔了好久才开门,谢殊还慌慌张张的,衣冠不整,江辞夜则用了谢殊的发带拢发,一向冷色的唇也有了艳色。
打牌时,主母神思恍惚:「他们真是师徒情深啊。」
「那可不咋滴,我哥哥和谢殊哥哥好得就差没睡一起了,谢殊哥哥要是个女的,我哥哥可能要把他娶回家了。」
主母仿佛被刺痛了心事:「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胡说八道。」
大姑娘又温柔道:「谢殊待哥哥是极好的,这些年一直追随着哥哥。」
因为大姑娘小产了,新皇特赐旨让她回家休养。
正巧这时他们下朝了,谢殊立刻围过来,先给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礼,又站在她边上教打牌。
江辞夜也慢条斯理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帮我打,正好这两人就紧挨着。
主母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游离,神色紧张。
洗牌时,谢殊和江辞夜的手总是时不时碰到一起,每次一碰到,他俩就要互视一眼,而主母,每次就跟被毒蜂蜇了一样,浑身一抖。
一场牌打下来,主母满头大汗,摆了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散了散了。
眼见着谢殊和江辞夜又双双要走,主母连忙叫住江辞夜,拆散他俩。
「天不早了,你先送你小娘回院子里吧。」
谢殊一听,殷勤道:「我也跟着去呗。」
主母擦了擦汗:「小殊啊,那个,那个我们大姑娘想问问你琅儿在朝上的表现如何。」
大姑娘柳眉一蹙:「我说过吗?」
「这丫头,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谢殊很体谅,乖乖坐下来:「理解的,那我就不陪师父一起走了。」
路上我忍不住调侃了江辞夜几句:「师徒情深哟?」
「就差没睡到一起哦?」
本想看他脸红的模样,谁知他冷淡地瞥我一眼,提灯往前走,不理会我。
「喂,不会生气了吧?」
他递给我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因为近日他都跟谢殊出双入对,没工夫折腾我,我神清气爽,欢快地跟在他身后,几下就蹦�Q回了院子。
到了门口,我推门进去,隔着门缝冲他挥手告别:「再见啦,江师父。」
下一瞬,男人的手挡在了门缝中,一把推开。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要轻易招惹一个禁欲多日的男人。
我揪着红纱幔,惨兮兮地一边流泪一边默念。
「宵夜想吃什么?」男人低沉的嗓音堪称折磨。
「我,我不吃了……我饱了。」
江辞夜卷起一截官袍的袖子,斯文从容:「我想吃,陪我。」
我浑身一抖:「我会撑坏的……」
42
谢殊他母亲过府来做客,跟主母聊些军营中的新鲜事。
「听说有不少龙阳之好的咧。」
主母一听,脸色煞白:「不,不会吧?」
谢母是真拿主母当自己人,一点不避讳:「哎呀,姐姐你怕啥?你家大公子现在又不在军营待,肯定染不上这种恶习。」
主母含蓄问:「小殊可有谈婚论嫁的对象?」
谢母一听就拍大腿:「姐姐,你别提,一提这我就来气,你说他为什么躲到你家来,不就是嫌我催婚跟催魂似的吗?这浑小子,老大不小了,到现在也没看上过一个姑娘,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等等,他,是不是也染上了……」
主母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谢母越琢磨越慌:「那不然他为何突然告诉我军营这种事呢?他是不是在试探我?当时他还问我怎么看?不行,我得再去找那小子探探口风去。」
主母连忙催促她赶紧去,自己搁下茶盏,又六神无主,又叫人去把江辞夜找来。
「哥儿,谢殊没有龙阳之好吧?」
「事关个人隐私,儿子不好说。」
主母脸色一僵,问不下去了,倘若她直接问江辞夜有无龙阳之好,估计江辞夜会直接回答她,无可奉告。
主母颓然,让江辞夜下去。
过了一阵,谢母又回来了,咬牙切齿:
「那小子竟问我,那是断袖好还是娶个二婚带孩子的好,我直接告诉他个小兔崽子,只要是个雌的,哪怕是只母猪,老娘我也认了。」
主母深受启发,当天,斥重金在京城几大青楼赎了几大花魁,送入江辞夜房中。
江辞夜打开门看见人,态度谦和有礼:「抱歉,我有点事要处理。」
他默默关上门,一个眼神暗示屋顶的暗卫。
于是,几大花魁纷纷被丢到主母门前,主母大惊失色:「谁干的?」
暗卫想着一了百了,干脆从屋顶跳下来承认:「我干的,是大公子吩咐的,大公子说只要有女的出现在他房内,来一个丢一个。」
几大花魁脸上同时流露出嫌弃之色:「你们家公子恐怕对女子没有兴趣。」
主母面如死灰。
但很快,她又跟谢母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得道高人求得破解之法。
那个得道高人教她们布一个桃花阵,要在特定时辰让一男一女走入这个桃花阵,那这男的一定会死心塌地爱上这女的。
主母一听,欢天喜地回家布阵,按照她的计划,关键时刻应该是王蔓上,但王蔓已经被江辞夜收买了。
她把我推入梅林:「表嫂,我先前谎报军情,我表哥还记恨着呢,我给您赔个不是,那会我确实是担心表哥,也没料到你们两个……对不住了啊,这今晚就当作我赎罪了,求您在表哥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帮我找个如意郎君吧……」
梅林里传来江辞夜的清咳声,王蔓立刻把我用力一搡,我就那么直直撞入江辞夜的怀里。
他正儿八经搂住我,我一想到主母就在哪里盯着呢,吓得面色发白,赶紧挣了挣,他手臂愈发收紧,压低声音:「别忘了,你答应给我的名分。」
「……」我急得直跺脚,「等下我要说什么?」
「什么都不必说,乖乖待在我怀里就行。」
他俯下身,抵着我的额,鼻息灼热:「赵莹莹,亲会?」
这人真行,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闲工夫想这种事。
该死的是,柔软的唇覆过来时,我条件反射地回应了他。
「嗷呜。」我懊恼不已。
他闷声发笑:「情之所至,这没有什么。」
「你别说话了。」我在黑暗中狠狠吻他,壮胆。
时辰到了,梅林四处亮起灯,主母兴高采烈从黑暗中提灯走出来。
明知故问:「哥儿,你跟这位姑娘在这做什么呢?」
主母还没看清是我。
江辞夜抚了抚怀中的我,面色从容:「母亲,我想娶她。」
主母喜出望外:「这位姑娘是?」
江辞夜果断把我从怀里掀过去,眉眼舒展:「老熟人。」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老熟人,去 xx 的老熟人,我狠狠地踹着床板。
想起主母当时那有如五雷轰顶的表情,再想到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今夜太晚了,明天再来我屋里说说话。」
我真想连夜跑路。
连夜跑路……为何不?先躲过这一关再说吧。孩子反正有他爹照看着,不用我操心。
我立马爬起来,裹好皮袄穿好鞋,藏了一身银票,麻溜地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对上那双寒波澹澹的丹凤眼。
我的腿当时就软了,差点跪了,男人伸出手来扶住我,打量我裹得严实的一身,语气不疾不徐:「出去?」
「……睡不着,随便转转。」我的声音都在打颤。
「嗯,我陪你。」
我嘴角一抽,门外吹来的风冷得割脸:「这一开门又觉着挺冷的,我还是回去躺着吧。」
我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样扭头就钻回床上,裹紧被子,包得严严实实的。
男人熟练地关门拉门闩,泰然自若地坐到床边:「不换寝衣吗?」
「我,我开始困了,我要马上睡了,哎,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换了,懒得换了。」
「嗯,睡吧。」
我欣喜地以为我要躲过一劫,结果,男人从容不迫地打开我的被窝。
我浑身一抖,呜咽:「你说让我睡的。」
「你睡你的,我忙我的。」
「……禽兽啊你。」
他抬手,指骨叩在我额头上:「替你换个寝衣,怎么就禽兽了?」
我面上一赧:「……」
他掀开我的袍子,瞬间,雪花般的银票飘了出来,我和他四目相对。
我头皮一麻:「我喜欢揣点东西睡,有安全感。」
他凉凉笑了一声:「不硌得慌吗?」
「可以克服。」
他长臂一伸,把我揉到怀里:「不嫌硌就好办了。」他低哑的嗓音如火般燎过我的耳廓,惹得我浑身发烫:「我送你样东西揣着。」
我寒毛倒竖:「不,不用这么客气吧……」
他目光渐深:「你刚不是嫌冷吗?那东西挺暖手的。」
我差点没喊救命。
「乖,伸手,握住。」
掌心传来一片灼热,我羞得不敢睁眼。
「赵莹莹,你害什么臊呢?」
咦?这触感?我睁开眼,眨了眨,握在手心的是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还真是,挺暖手的。
我的脸红得能滴出血。
靠在床沿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赵莹莹,你在想什么?脸怎么这么红?」
「……」
43
第二日,主母找来高人解桃花阵。
高人大手一挥:「这很简单。」
「但有个后遗症,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主母眉开眼笑:「自然自然,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的了?」
「那也是,还是老夫人见过世面,上一个叫我解的,后来还把我告了,说我草菅人命。」
主母一听,忙把江辞夜往身后一拉。
「大师,那个后遗症是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公子一年后会暴毙身亡。」
当时一向和蔼的主母抽起手边的花瓶就往高人身上砸。
「立刻,马上给我滚。」
大师紧紧搂住名贵花瓶,脚底抹油一阵风似的跑了。
当晚,主母与我彻夜长谈。
过了几日,我们去寺庙拜佛,一辆马车滑坡坠崖。
府里大办丧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赵姨娘和江府小公子死了。
我和孩子暂时被养在江辞夜外头的一处宅子里。
也不知怎么地,京城刮风一样传起了有关江辞夜的桃色谣言。
内阁中。
官员 1:「听说了吗?首辅大人在外头养了一个妾,孩子都有了。」
官员 2:「�悖�早知道了,平反叛乱那晚,首辅大人当着全军人的面,搂住一对母子,我可是第一次看见首辅大人那柔情似水的样子,那眼神都能淌出水来了。啧啧,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要我说那贵妃也真可恶,谁不知道首辅大人护短得很,竟拿他的女人和孩子来威胁他,活该被挫骨扬灰。」
官员 3:「�悖�我比你还早知道,那会是秋天,很寻常的一个日子,一向专注的首辅大人竟连连走神,问了我上百遍时辰,我一说到下值的时辰了,他直接抬腿就往外走,那不敢巧,外头下起大雨,他没带伞,我瞧他染了风寒还未大好,赶紧劝他等等,他说家里有人在等他,赶着回去,就那么冲进雨里,跟毛头小子一样,那会我就知道,大人房里肯定是养女人了。」
「谁养女人了?」一道禁欲的声音打断了这窃窃私语。
众官员面面相觑,互指对方,异口同声:「他。」
江辞夜一改往日清冷调性,笑了笑,平易近人:「哦,家中有夫人的,下值了就回家吧,别在这耽误时间。」
「……」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可见,大人的私生活过得十分愉悦。你们没瞧出大人最近每天都神清气爽吗?」
「那天大人领子没立好,被我瞧见,他脖子上还有一个没消的红印子呢。」
「嘶…….」
一名大龄未婚官员捂住左颊,默默抱起公文往角落待去。
「你干吗去?」「牙酸倒了,不想听了。」
……
流言正盛时,新皇下了一道圣旨,亲自为首辅大人和他的表妹赐婚。
这个表妹,是我。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江辞夜迎娶了我。
鞭炮声起,瞬间激起无数笑声,拍掌声:「新郎来咯。」
我仿佛又回到元宵夜那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思,偷偷掀开盖头,偷偷掀开窗帘子,偷偷看我未来的夫婿。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袭红衣,灼灼如春月柳,轩轩若朝霞举。
哪怕见过千百回,再见仍如初识,怦然心动,脸红耳热。
男人的目光越过众人,与我遥遥对上。
他无奈宠溺地笑,漂亮的唇形微扬,无声地训我:「盖上。」
我冲他轻轻眨眼,害羞地盖上红盖头。
洞房花烛夜,西窗下的龙凤烛烧了整整一夜。
……
44
江停野这个狗东西呢,还真是被顾博彦从阎王手里夺回来了。
养了一段时间后,总算是好了,我去探望他,他又露出那副放荡不羁的样子。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赵莹莹,我很想你啊。」
「放尊重点啊,我现在可是你大嫂。」
「�悖�江辞夜那么不解风情,你要哪天腻了,随时回头来找我啊,好歹我算是个皇子啊,回国后可是要继位的,不比他一个首辅强?」
哦,提一嘴,江停野的生父原来是敌国的皇帝,也不知造的哪门子孽,这些年一直未有子嗣,多番打探下,终于找到当年遗留在外的私生子江停野,于是不得不答应趁火打劫的江辞夜,跟本朝签了些苛刻的条款,保住唯一的继承人。
江停野本来还挺感动江辞夜那晚救他的事,后来听说了条款的事后,骂骂咧咧。
「敢情他是要把我救活,卖个好价钱啊。我要再叫他一声哥,算我输。」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现在对江辞夜一肚子怨气。
这狗东西也不想想,他哥救他那会还不知道他是敌国唯一的继承人呢。
那我是什么人,我身为我夫君的贤内助,我能看着我夫君被人怼吗?
我就上下打量江停野,眼里闪着蔑视的光芒:「男人嘛,强不强得看个人素质,二公子你啊,是不差,但跟我家夫君相比,还差那么一截。」
那打起架来不还是只有被我夫君揍的份吗?就这身体素质,差劲。
江停野脸上表情缤纷,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赵莹莹,你怎么知道?」
这不就是个比方吗?我本来还想说差一大截的呢,但看在他是个病人的分上,算了,收着点。
「我怎么不知道?」
「哦,夫人怎么知道的?」江辞夜禁欲清冷的声线在我身后幽幽响起。
为何,他的脸色看起来那么阴沉,跟江停野一样,为何两兄弟都不高兴?
我赶紧抱住他手臂,乖巧伶俐:「我当然知道啊,夫人我阅男无数,就我夫君是最完美的。」
为何,我夫君的脸色,一下子沉到谷底了。
我求助地望向江停野,江停野一脸爱莫能助,还煽风点火。
「哥,你得好好管教管教我嫂子啊。」
至于吗?这个报复心极强的小人。
我觉得江辞夜不高兴了,他连着好几晚都挑灯处理公文,都没工夫搭理我。
我跟二姑娘逛街时,意外发现了浮光锦,我摸着柔顺的布帛,嘿嘿笑。
「大嫂,你咋啦?」
「我想到怎么治你哥了。」
当晚,我精心装扮,换上用柔顺水滑的浮光锦织成的春衫,照了照镜子。
啧,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
活脱脱一个狐狸精啊,瞧我迷不死我那一本正经的夫君。
门外灯亮起,江辞夜抱着一摞厚厚的公文打开门, 看见斜躺在床上的我, 怔了怔。
我纤腰一扭, 眼波流转,娇滴滴喊:「夫君 ~」
沉默片刻后。
他面不改色:「夫人,我还有点事要处理,稍等。」
他一刻不停关门离去, 抱着那堆碍眼的公文……
我气得摔枕头, 我不比那堆公文香?江辞夜是不是不行了?!
等等, 还有点事要处理,关门,这个流程,怎么那么熟悉呢?
一下子想起来了, 当年他叫暗卫丢花魁前, 也是这么温和有礼的。
一个激灵。
我一下抱着被子从床上蹦起来,穿成这样被丢出去, 那我得多丢脸啊。
我立刻裹着被子躲到了柜子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 脚步声起,我惊心胆颤,别来, 别来, 找不到我, 找不到我。
下一瞬。
与男人四目相对。
「夫人,下回换个地方藏,行吗?」
我往衣柜深处躲, 战战兢兢:「我搬去书房睡,你别丢我啊,我不打扰你。」
下一瞬, 被拎了出来,狠狠丢到榻上。
男人欺身而上, 「晚了。」
……
我在浮沉之间, 窥见窗外天光。
腰酸腿软的我喜极而泣:「夫君,你该上朝了。」
男人嗓音嘶哑:「告过假了。」
「什么时候?」
「让夫人稍等的时候。」
「……」
夜色烧到头, 爱火仍在燎原。
……
春光柔软, 草长莺飞。
刚学会走路的稚嫩小童冲着不远处的祖母踉踉跄跄奔去, 扑个满怀。
「祖母抱抱。」
「哎呦呦, 祖母的心肝宝贝啊,祖母抱抱。」
「阿娘,年年跟哥哥长得越来越像了。」
「亲生的, 能不像吗?」
「阿娘?!」
「你哥啊,还以为他算计了所有人呢。」
世界装聋作哑, 早早站在了爱这一边。
不远处, 年轻的将军翻上墙头, 准备为娴雅的太后折一枝江南春。
门外, 年轻的太医抻了抻领子,叩门,每月总有一次, 他借着诊脉的借口上门来见六姑娘。
墙下,年轻的二姑娘弯腰钻入狗洞,刚冒出个头, 对上暗卫威胁的目光……
院子里,江府二公子跷着二郎腿晒春光,左手边一条狗陪着他。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