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嫁于我时,才十七岁。

洞房花烛夜,她一脸好奇地蹲在我轮椅边上,惊叹不已:「你这暗箭是如何藏把手里的?」

「你手上怎么这么多疤?」

「你腿当真断了?下半身还有反应吗?能做那事吗?」

「……」

她叽叽喳喳,吵醒了将军府的满室冷清。

也唤醒了一个麻木的灵魂。

1

我为皇帝苦守边关五年,早该功成身退,娶妻生子。

可惜我与他一同长大,太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近来朝臣非议,说这天下是纪家的天下。

他心怀不满。

于是当年出征时赠我的刀,赋予我的权利,都想收回去。

甚至不惜以养伤的名头,释了我的兵权,还给我赐了婚。

「京城李木匠的女儿,骁勇名声在外,镇北将军忠勇无双,戍边有功,今特赐婚于此,以彰其德。」

他坐在龙椅上,眼底尽是嘲讽。

赐婚只是为了羞辱我,却要毁了一个姑娘一辈子。

我拖着半残的身子跪了下去,不断乞求他:「皇上,太医说我命不久矣,还请收回成命。」

「纪行简,皇恩浩荡,朕给你的恩,你得接着。」

是啊,我与他,不过君臣而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2

看来这亲是不得不结了。

久不在京师,我也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样,便让手底下的人去打听。

结果属下回来后,却支支吾吾:「将军,这姑娘……她……」

「说吧!」

「这姑娘叫李向晚,没什么好名声,她被人退了三次婚,琴棋书画女工更是一概不会,就只懂跟着她爹做木匠活。」

「她既如此不堪,那为何有人还愿与她成婚?」

「因为她家有钱啊。」

听到这里我笑了。

属下急得抓耳挠腮:「将军您不想着退婚,竟还笑得出来?」

我咳嗽几声:「不是那姑娘不好,是世人贪得无厌。」

既想要钱权,又想要名利。

也罢也罢,想她是个经得住事的女子。

等我死后,自己也能好好过日子。

她想挣脱世俗,我便用整个将军府给她做庇护,让她快意余生。

也不算亏欠了她。

3

大婚之日,我想本应宾客寥寥。

毕竟皇帝对我的态度,朝臣都看在眼里。

谁想皇帝竟亲自来了,身后还跟着文武百官。

年少时我们把酒畅聊,他说日后我若成婚,他必亲自来贺,还要当证婚人,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与他是手足兄弟。

如今倒也没算食言。

我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到他跟前。

「听说民间有中三彩的习俗,如今朕亲自来贺你新婚之喜,不知纪将军可否露一手?」

话音刚落,下人便将弓丢在了我的脚下。

原来他不是来贺我,而是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羞辱我。

他明知我手上有伤,拉不动弓。

却依旧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

看着远处被高高挑起的彩花,我沉默不语。

朝臣黑压压地站在他身后,也没有人敢说话。

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丽明艳的声音忽然传来:「我说怎么还不来拜天地,原来外面这么热闹。」

「这新娘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还掀了盖头。」

「简直是目无王法,无理取闹!」

刚刚还安静的朝臣瞬间炸开了锅。

之前只听闻她行事乖张,没想到居然大胆到如此地步。

李向晚一袭红衣,明艳照人。

她无畏无惧地往我身前一站,向皇帝行礼:「陛下,吉时快到了,不如就由我来射这彩头吧。」

「滑天下之大稽!」

「这女子简直粗俗不堪。」

「是啊,女子射彩,闻所未闻。」

或许是群臣的嘲笑取悦了皇帝,他居然欣然应允。

李向晚微微一笑,拿走我手里的弓,搭好彩箭,好似听不见那些讥笑嘲讽:

「一愿夫妻和睦,日进斗金!」

箭应声离弦,穿透第一朵彩花,纷纷扬扬的彩纸飘然落下。

场内讥笑逐渐平息,皇帝脸上也露出诧异,她雀跃地跳了起来,又搭上第二支箭:「二愿君身常健,福寿康宁!」

伴随箭头划破长空的声音,彩纸再次飞舞。

这次人群里再没有声音。

她欢呼一声,准备拿第三支箭时,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从轮椅旁的把手里抽出一把小弩,对准了第三朵彩花:「三愿向晚一生顺遂,万事胜意。」

密集的彩纸落下,在场人的脸色比彩纸还五彩缤纷,好似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如此情况,不知用哪种表情来面对。

皇帝亦然。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高朋满座中,无一人是真心来贺。

他们被权利裹挟着,或麻木,或冷漠。

而夫人好似一把炽热利剑,戳破了他们的虚伪。

漫天华彩中,向晚仰着萤白小脸,很是开心,她在我身边拍手欢呼,激动地推着我的轮椅往喜堂跑去:「走咯!拜天地去咯。」

4

我二十七年来第一次红脸,是在我的洞房花烛夜。

夫人目光如炬,先是满心欢喜地盯着我的轮椅,摆弄着把手里的机关,然后把目光落到了我的下半身。

我被盯得脸上像起了火。

她却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唉!无碍,即便不能人道,纪将军这张脸还是俊俏的。」

她竟然说……说出如此轻浮的话?

我心底不知怎么忽然堵了一口气。

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有人说我俊俏。

难道不应该是满身煞气吗?

而且我也并非不能人道,只是……

算了,她还年轻,一辈子还很长,没必要被我耽误。

误会就误会吧。

于是我无奈一笑:「委屈你了,我……」

她连连摆手,「我可不委屈,将军才是可惜了,这身量体魄,若是没伤着,肯定能一次扛四五袋苞米,我家苞米快熟了呢……」

「……」

我几欲开口,都有种提不起气来的感觉。

夫人说话也真是……无人能及。

洞房花烛夜,应是两情欢好时。

可她说我不能人道,便拉着我一起研究轮椅。

向晚一身素衣,随意地坐在榻上,身边乱摆着几张图纸,兴高采烈地同我讲轮椅该如何改进。

最后横七竖八地趴在榻上睡着了,脸上还留着墨渍。

我摇头叹息,替她擦去脸上的脏污。

听她嘟嘟囔囔说着梦话:

「回来了……出征的人回来了。」

我心下微恸,思绪纷乱。

此时丫鬟悄然走了进来。

她看了看床上熟睡的人,又看向我,劝道:「将军的腿应该定时去施针,太医已经等许久了。」

我按住痛到有些抽搐的腿,笑道:「刚刚听夫人说话,没注意到腿疼。」

丫鬟推我出去,因为曾是母亲身边的人,因此语气里多了几分责怪:「夫人还是小孩心性,说起话来没完,将军应该顾及自己的身体。」

「不碍事,我喜欢听她说话。」

5

夫人活泼好动,原本偌大的将军府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

可自她嫁进来后,我忽然觉得将军府变得满满当当了。

譬如此刻——

「你们在挂什么?」

我原本在屋内看书,但外面喧闹异常,索性也出来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这是夫人做的兔子灯,她说要挂起来,可是这梯子矮了点,夫人去找杆子了。」

这兔子灯……实在算不上好看。

只是她想挂就随她去吧。

转身正欲回屋。

忽然——

「我来啦!我来啦!我找着杆子了。」

循着声音望去,夫人脚下踏着落花,端着我的长枪,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院中仆人皆脸色大变,她却一脸得意:「你看我扎了很多兔子灯,我发现府里太暗了,昨天我回来差点撞墙上……」

她一面说着,一面爬上梯子,用长枪的一头挑起兔子灯挂到房梁上。

身旁属下看不下去了:「夫人,这长枪不……」

我抬手阻止:「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帮夫人挂灯笼?」

言毕,我又缩回了那间不见光的书房。

自受伤后我总是郁郁寡欢,先前强打的精神也颓然下去,好像世上没有需要我花费心力去做的事。

不像以前在战场上,每天都要绷紧所有弦,拼尽全力活下去。

「将军明明想多跟夫人待在一起,为何又退回来?」下属忧心忡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的人。

她此刻正端着我的长枪打树上的果子,枪有些重,她握不稳,一下打偏在旁边的海棠树上,惊起落英缤纷。

引得她不住地笑。

刹那间我竟然想,若是我能行动自如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帮她摘果子,打海棠。

想着想着我不禁自嘲地笑了。

太医都说能保住性命就算上天眷顾了。

我竟然还在这痴人说梦?

不去打扰她,不与她扯上关系,等她想走的那天,或许我心里会好受些。

将目光落回书上,我心口一阵发闷,甚至有些发疼,于是忍不住去摸抽屉里的丹药。

下属见状连忙制止:「太医交代,此药不可多食,您今天已经吃了三颗了。」

我心头猛然升起一阵怒火,正要发作,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窗外。

「纪行简,这果子好甜啊!你尝尝。」

李向晚抱了满怀梨放在书案上,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没来由的,心绪好像一下就平复了。

她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连连赞叹:「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梨!」

我也因此顺手拿起一个。

但咬下去的第一口,一股酸涩猛然在嘴里化开,她见状终于忍不住埋着头笑了起来:「哈哈哈,又骗到一个,堂堂纪将军这么容易上当啊!」

我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梨,故作冷静地拿起手边的书。

她歪着头看我,狡黠的眼睛像极了小狐狸。

6

后来我才知道,夫人满府挂灯笼是因为她怕黑。

成婚后,她也没有放下自己的木匠活,我这才知道她所说的木工,不是什么小玩意儿,而是给军机营做弓弩。

军机营的活计并不轻松,她常常很晚才回来。

丫鬟也旁敲侧击提醒过我,说她既然进将军府,就不该继续抛头露面。

但我不甚在意。

她可以永远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因为任何人改变。

那天她很晚都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在书房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见她抱紧自己的小包,从廊檐下一路小跑过来。

直到我叫住她,她紧绷的身子才一松,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我腿脚不便,只能用手臂揽住她。

我看着埋进我怀里的脑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跑什么?」

「你怎么还不睡?」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那我陪你一起!」

她眼疾手快地推起我的轮椅,就往她院子里去。

到底是谁陪谁啊?

我没有戳穿她,任由她推着我四处乱窜。

初夏时节,花香幽幽地飘在空中,静谧的庭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穿梭在错落的烛火里,身影与光影不停变幻,好似幻梦一场。

「今日过得怎么样?」我或许是疯了,竟然会问出这种话?

可是她不觉得奇怪,反而顺着我的话打开了话匣子:「害,别提了,今天刚出门,我最爱吃的芙蓉糕就卖完了,去军机营又跟他们争论了一场,晚上回家还听马夫讲了鬼故事……」

她在身后喋喋不休,我静静听着,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想和她多待在一起。

我的确动了妄念。

人,的确是贪得无厌的。

一开始我就想远远看着她,现在我又想能跟她说上话。

……

反正她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有限的时光里,我想放纵自己一回。

那晚后,我开始等她回家,从书房门口等到府门口,有时候会带上一点芙蓉糕,有时候会带一件厚衣服。

然后等待她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长街尽头。

这漫长又枯燥的过程让人甘之如饴,大概是等的人正在满怀期待吧。

可我也知道,我这种人最好不要有期待,不然会比坠落地狱还痛苦。

7

某天我等了许久,她都没有回来,察觉不对,我立马派出暗卫去寻。

结果暗卫却说她被人接进了宫里。

听到这个消息,我浑身血液瞬间凝滞。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争了,他为什么还要剥夺我最后一点希望?

「魏子临要做什么?准备车马,我要入宫!快!」我发疯般指示身边的人。

暗卫谨慎地看我一眼,顿了顿道:「陛下没有做什么,只是在给夫人说将军之前打仗的事。」

「什么事?」

「说……说……」他斟酌着词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我却只觉周身暴戾之气快要压不住。

毕竟我与魏子临一起长大,他最知道怎么往我伤口上撒盐。

「陛下称赞将军英勇,当年锦州与黎城同时被袭,将军为了大义,弃自己父兄于孤城死战,最后守住黎城,此等心性非常人所有。」

身体里绷紧的弦突然就断了,我颓然地瘫倒在轮椅上。

暗卫伏在地上不敢再开口。

看着膝上盘子里的芙蓉糕,我忽然冷笑一声,然后呆呆看着长街尽头。

果然我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会失去。

当年锦州与黎城失守,我带着援军,必须做出抉择。

黎城作为关要,我选了黎城。

而锦州城外,敌军盘踞,他们用三天时间屠了一座城。

当时我母亲刚刚将我们的冬衣寄来边关,他们到死也没有穿上。

父兄死讯传回京师后,母亲悲痛欲绝,在家中自尽,我也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想必他们恨极了我,都不愿再见到我。

如今向晚也知道了,肯定会离我而去。

我呆滞地低头看着芙蓉糕,想拿起一块,手上竟没有一点力气,反而将一整盘芙蓉糕打翻在地。

「将军该服药了,夫人想必今晚不会回来了。」

丫鬟担忧地劝道。

我却像被抽离了灵魂一般:「不,我要等她回来。」

就算她大骂我一顿,或者恨我,厌恶我,我都想见她最后一面。

我想好好道个别。

曾经离别,我以为总会重逢,可惜有的人永远留在了昨天,我一次都没有好好地道别。

8

拂晓来临时,那个小小的人影出现了。

她好像很累,平常总是昂扬的脑袋耷拉着,一脸疲惫。

走到府门口才慢慢抬起头,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吃饭了吗?」我率先开口,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她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吃过了,我先去休息了。」

然后慢吞吞地往府里走。

我心下一紧,她没有骂我,也没有问我。

我宁愿她对我横眉冷对,也不想她失去往日蓬勃生机的样子。

也可能她也在害怕我,怕我像舍下父兄那样舍下她。

她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屋子三天,不去军机营,也不出来见人。

而我在她屋外待了三天。

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知道刀已经悬在脖子上,却还不死心,偏要等刀落下,偏要等她自己说离开。

直到旧疾复发,下人们把我抬回屋子。

病来如山倒,我觉得腿上似有万蚁噬骨,疼得我想往墙上撞,四个人按着我灌了药,才让我昏睡过去。

梦里光怪陆离。

我梦见了兄长,那时他 20 岁,我 17 岁。

我们跟随父亲出征。

我骑着雪白的马儿跟在他们身后,笑着跟两旁欢送的百姓挥手。

可父兄却笑都不笑一下,就冷着脸往前走。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光景猛然变幻,这次兄长躺在血泊里,而母亲立在一旁,面容扭曲:「我来给你哥哥送冬衣,你也穿上跟我们走吧!」

「你来……接我了吗?」

我拖着病腿,爬向她。

可却她冷冷地看着我,扯着嘴角:「是啊!行简,走吧!时辰到了。」

9

走?我确实该走了,前路白骨累累,至暗潮湿,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应该走了吧?

又是不告而别。

不过这样也挺好,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去了。

倏忽间,我睁开眼,屋内只一盏昏暗烛火,几个心腹手下在另外一间屋子与太医讨论我的病情。

我挣扎着起身往前探去。

轮椅就在前面一点,右边把手藏有弓弩。

我要给自己一个解脱。

「将军忧思过重,况且他根本没有求生意志。」

「那要不换几味药?总得想办法吧!」

「唉,再名贵的药材,也要他自己想好才行。」

隔壁时不时传来议论声,我也终于靠近了轮椅,伸直手去拿把手里的弓弩。

突然,外间传来砰的一声,似有人撞在门上,刹那间,我收回了手。

向晚穿着里衣跑了进来。

她……她竟然没走!

反而提着裙子跑过来,像兔子般三步两步蹦到了我的床上。

然后蠕动着往我被子里钻。

「外面的树像老妖怪,好吓人,我不敢回去了!」

她软乎乎的窝在被子里,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脸上热得厉害,赶紧出声道:「那你也不能睡我床上……快出来,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话音刚落,被子里的人就手一伸,抱住了我的腰:「我不!我今天就要跟你一起睡!」

我僵直着身子,拉她的手迟疑了。

犹豫不定是军中大忌,可是在李向晚身上我犯了太多次了。

「不行,快出来。」我的抵抗太过无力。

「不出来!不出来!」她蒙在被子里,声音瓮声瓮气。

「……」

对于现在的状况,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被子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闷红的小脸,她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看向我:「你好狠的心!外面那么黑,你就不能让我待在你身边吗?」

圆圆的眼睛瞬间蒙了一层薄泪。

她不是拿我寻开心,她是真的伤心了。

于是我慌张伸手,她却把脸撇到一边,不想让我碰,但抱着我腰的手却未松开。

「罢了,你想睡就睡吧。」

我好声好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她把脸转了过来,眼睛红红的,语气也带着几分哽咽:「纪行简你快好起来吧!我们家的苞米真的快熟了。」

我目光微顿,心下了然。

夫人聪慧,她当然知道我刚刚想做什么。

所以换了种方式挽留。

这次换我转过脸去擦眼泪。

她一直都没想过走,即便知道我如此不堪,她也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将手伸进被子里,试探着摸她的肩膀手臂:「刚刚是不是撞门上了?疼吗?」

10

翌日清晨,我伸手向旁边,摸到一片冰冷。

睁开眼,旁边早已没了人影。

丫鬟端着药碗进来,瞧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夫人嘱咐说将军醒了记得喝药。」

这算怎么回事,第二天起来就让我喝药,好像我……

可昨晚……昨晚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别笑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丫鬟不以为然:「我又没说什么,将军现在可愿出去透透气?夫人去了祠堂。」

她去祠堂做什么?

我心下一紧,快速喝了药,让人推我去祠堂。

祠堂内,所有灵牌都做了新的,一看就是出自她手。

一旁还立着一个一人高的长明灯。

小小的她,举着香,在蒲团上跪得笔直:「三叔公、大伯、父亲、母亲、大哥……我现在正式来拜见诸位,不是以行简新妇的身份来,而是以大梁子民的身份来,谢谢你们守着大梁,让百姓安居乐业……你们是勇士,是大英雄。」

其实我兄长一点也不勇士,他也怕死。

他总念叨着,这仗什么时候打完,他要回家娶妻生子,然后经营几个铺子,再耕耘几亩良田。

他要与他心上人永结同心,还要带着他的孩子下河捉鱼摸虾,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以前父亲总骂他,说他心底全无前程,尽是些风花雪月。

他说打仗有什么好,成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败了亦是马革裹尸,黄土一抔。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可后来也一个人死守了孤城三天三夜。

情绪在心口不断翻涌。

日头照在身上热热的,在这病体里麻木许久的灵魂,似乎也开始回暖。

当日我只身一人进了皇宫。

魏子临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竟还活着?」

11

他坐在金雕玉砌的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中早已没有了为国为民的热忱。

而我纪家世代忠良竟然侍奉这样的君主?

「托陛下的福,我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活着,今日入宫是想请陛下莫再叨扰我的家人。」

他眉毛一挑:「怎么?你那不知不畏的夫人也怕你了?」

「劳您挂心,夫人明晓事理,回去就给为大梁牺牲的人重新做了灵牌,诚信祭奠。」

「只是魏子临,你若再疯下去,当心自食恶果!」

我冷眼看着他的表情逐渐扭曲,然后一脚踹翻书案,愤怒地指着我:「你敢这样同朕说话!还当真觉得这天下是你纪家打的,便姓纪了吗?」

「都是因为你!朝臣私下才会说我庸碌无为,凭什么所有好名声都让你一人占了,凭什么朕随意指给你的人也能对你死心塌地,而朕挚爱的人……却自请入冷宫……

「你们都嘲笑朕无能……都怨恨朕……」

自请入冷宫的人是叶贵妃。

她与魏子临算是青梅竹马,可是后来不知怎么,死活不愿意当皇后,所以魏子临才立了现在这位。

封后大典当日,叶贵妃便自请入冷宫,如今已有四年。

「纪行简,朕今日就要治你的罪!朕要让你蹲大牢!让你永无翻身之地!」

他说着就趴在地上找笔写奏折。

一副疯魔无状的样子。

「他何罪之有?」

一道凛冽沉稳的女声忽然传来。

魏子临整个人猛然僵住。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叶娩竟出冷宫了。

在时隔四年之后。

「纪将军近来身体可好?」

叶娩白了一眼魏子临,朝我施礼道。

「劳贵妃娘娘惦记,已经好多了。」

第一句话竟不是对魏子临说?

看来某人又要气死了。

果然,魏子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叶娩身后,死死地瞪着我。

「将军一心为国,是大梁之幸,若今日陛下一定要治将军之罪,那便先拿我叶娩开刀。」

叶娩不卑不亢地看着魏子临,显然是在逼他收回成命。

魏子临横行霸道了一辈子,没想到竟然也会有被压制的一天。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委屈地看着叶娩:「你出来就是想保纪行简?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与陛下无话可说。」

叶娩的目光冷如清潭,仿似一团化不开的寒冰。

「你既想护着他,那朕自然会如你所愿。」

魏子临落寞一笑。

「多谢陛下明断!」

叶娩说罢便起身离开,只留魏子临一脸幽怨。

我见状无奈耸肩:「叶贵妃一身傲骨,屈居后宫太可惜了。」

「你闭嘴!」魏子临咬牙切齿,讥讽一笑:「至少她还愿意拉我一把,这辈子就这样纠缠也挺好。」

「是吗?可在我看来叶贵妃并不想与你纠缠」

「这些年你做了多少昏头事你自己算算,皇后一党狼子野心,你也该醒醒神了!」

这些年他囿于皇权,刚愎自用,离我认识的魏子临相去甚远。

可我还想再试一试。

当年力排众议信我的人,我也想把他从非议里拉出来。

即便可能会无济于事。

只是后来,他虽为君明政,却做了件荒唐事。

他强制将叶贵妃从冷宫接出,关了起来。

然后不到三个月,叶贵妃便病故了。

直到去世,也再未踏出禁锢之地一步。

听说是生病了一直不肯吃药,活活将自己熬死。

因她与我有恩,所以我亲自去了她的故乡祭拜。

她死后灵牌未入皇陵,而是被送回了故乡。

因为她的家族亲人都在那里。

去祭拜的也唯我一人而已,宫里也并未因此起多大波澜。

直到年底皇帝病倒,魏子临才连下三道圣旨召我入宫。

几月不见,他形容枯槁。

见我到了,便屏退旁人,对我苦涩一笑:

「没想到临了临了,我最信的人还是只有你。」

「行简,最后帮我一次吧!我死后由你来辅佐新帝,唯有你重掌兵权,才能震慑满朝文武。」

我眉头微蹙,冷笑出声:「你叫我回来就回来,不怕我为了报复你,教你儿子做个昏君?」

他咧嘴一笑,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那我在天上,也会诅咒你。」

「行简……你,怪我吗?」

我嗤笑:「我天天过自己的好日子都不够,哪有时间怪你!」

「那,再帮我一件事可好?」他从床头摸出一份密旨递给我。

「你……要贬叶娩的儿子为庶民?」

「为什么?」

我诧异地看着他。

魏子临眼角的泪落入白发:「我想你把他领回将军府,对外宣称是你的养子。他才三岁,很快就会忘记宫里的事,可以在宫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避免皇后记恨,对他不利。」

我没有急着答应他,而是说:「这事我得跟夫人商量。」

「好!这辈子没跟你说过谢,快入土了还是要对你道声谢。」

那天我好像丢掉了许多沉疴与负累。

只是冬天还没过完,魏子临就死了。

我按照他的旨意扶持新帝,重掌兵权,夫人也同意收养小皇子,并为他改名纪君安。

12

又一个初夏,夫人的苞米快成熟时,我已能借助拐杖下地行走。

走得最多的路,便是从军机营到将军府。

自从能走路,我就喜欢去军机营等她下值。

来来往往的大臣见着我,不免耻笑一番,说我惧内。

我从未在意过那些话。

就像他们说向晚一女子不该入军机营一样。

我的夫人制得精巧绝伦的弓弩,凭什么不能来,反倒是这些老匹夫,冥顽不灵。

往往等上半个时辰,她就会从里面出来。

彼时已日落黄昏,嫣红带紫的天光把一切都描了边。

「今日小君安可读书了?」

「你知道他不爱读书,倒是摆弄了一下午木头。」

「这孩子不会要步我后尘吧!」

「那也挺好……」

「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听膳房说有荷叶鸡。」

「真的!」

她扬起脸笑,随风而起的发丝落满金光。

在这场宁静盛大的描摹下,路上行人稀少,斜阳将影子拉得老长,我们挽着手,聊一些琐碎闲话,不紧不慢朝家走去。

李向晚番外:

我十岁时,村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男人。

阿娘说男人出去打仗了。

我觉得她骗我:「那阿爹为何不去?」

「你爹跛了脚去不了。」

我思考一会儿,又歪着脑袋疑惑:「那大牛为什么能去?他天天只会傻笑,吃得又多跑得又慢!」

大牛是我们村的傻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其他人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但是他愿意,还会一直笑。

「大牛人高马大,又有力气,所以能去。」

阿娘一面弄锅里的馍馍,一面抹泪。

因为我舅舅也去战场了,阿娘很担心他,像我担心大牛一样。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阿娘一大颗眼泪落进锅里,柔声细语道:「今儿大军才出征,还早呢!待会儿去庙里的时候,你不许没规矩贪玩,好好求菩萨保佑,他们明……明年春天就会回来。」

我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阿娘煎完馍馍,就挎着竹篮牵我去庙里了,蜿蜒的田埂上走满了女人,她们小跑着去庙里祈福,或者送自己丈夫出征。

我们路过山坡时,我就扯着脑袋在人群里找大牛的身影,他明明又高又壮,可惜混入黑压压的大军中,也像粒芝麻一样找不见了。

阿娘停住脚步,看着踏起飞尘的大军,眼泪彻底断了线:「你舅舅的孩子还那么小……」

她是说那个一拳能把我干翻的大胖丫头?也不小了吧。

我彻底放弃寻找大牛了,反倒是被一个骑在白驹上的少年吸引住目光,他穿着一身鲜衣,混在一堆黑芝麻中很扎眼。

别人都一脸肃穆,偏他笑得开心,还和夹道旁的百姓打招呼。

阿娘刚刚还哭着,见了他又暗声骂道:「我呸!陛下昏了头,竟真派一个纨绔出征,怕是押送粮草也押不明白。」

我眨巴着眼睛,抿了抿唇:「阿娘,什么是纨绔?」

啪!阿娘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让你读书!你就成天跟你爹摆弄木头!」

我龇牙咧嘴地捂住脑门,哇地哭了出来,与其他送行人的哭声混在一起,倒也不突兀。

那天我无比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报了我们村几十号人的名字,求他保佑他们逢凶化吉。

第二年立春时,出征的人回来了。

我狂奔到街上去接回朝的大军。

纷纷扬扬的纸钱比大军先到,雪白雪白从空中飘落,好像冬天还没过去一样。

又是那个少年,这次他没有白驹可骑,脸上也没有笑容。

而是披麻戴孝,抱着两块灵牌走在大军前头,夹道两旁的人找到自己家人,就会冲进队伍拉住他,人群不停地融入又分离,最后队伍歪歪扭扭。

唯独那个少年低头走在最前面。

我被推着挤着往前去,一下子摔到他面前。

他终于停住了脚步,空洞的眼睛终于动了动,我捂着胳膊挣扎起身,一个高高胖胖的人蹿了出来,猛地把我拽进怀里。

我眼前一黑,只听到熟悉的憨傻声音:「晚晚,晚晚,真是晚晚,晚晚我耳朵没了,呜呜呜呜。」

我仰起脑袋,是少了一只耳朵的大牛。

我撇了撇嘴还是没压住情绪,跟他一起哭了出来。

那个少年还是没有情绪,继续往前走,我问大牛耳朵怎么没了,他说箭射过来,哥哥把他推开, 耳朵就没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口中的哥哥, 是那个少年。

阿娘向来料事如神,可是这次她料错了。

这位少年不是纨绔, 后来的很多年都是他在领兵。

他再没有像年少时那样笑过, 每次打了胜仗回来也是冷着一张脸。

大梁很多年都在打仗。

后来我跟着爹去军机营做弓弩,接触了一些朝臣, 才知道他叫纪行简。

等到我十七岁时, 仗终于打完了。

可这次他却没有站着回来,而是坐着轮椅。

我依旧远远看着他, 他依旧冷着一张脸。

当时,我正打算把死乞白赖地跟着我的未婚夫, 推进粪坑。

看见他我就愣住了。

我的目光已经追随他许多年了,他并不知道。

直到赐婚的圣旨拿到我家, 我以为连皇帝都不惯我被连退三婚了, 没想到是要我嫁给他。

我还没高兴多久, 就听人们说我配不上他,把我许配给他是羞辱他。

我一点也不觉得。

他像野草百折不挠, 我似闲花, 能逗点小趣儿。

我与他就是天生一对。

我在婚宴上靠两箭彩花,堵住了悠悠之口,第二天人们说我直率勇敢。

其实也不然,我这么勇敢也有怕的东西, 我怕黑。

与纪行简成婚后, 他总不理我,再多话的人也成了哑巴,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他在等我,那天我高兴地演了出害怕的戏, 趁机扑进他怀里。

然后就开始天天等我, 以前挂再多灯笼都冷清的将军府,忽然变亮堂了。

可没亮多久,皇帝就召我入宫,他就像街头巷尾的老妈子一样, 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三句不离纪行简。

也亏他愿意跟我说, 我才知道纪行简经历过什么。

那天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去,花三天时间做了一堆灵牌出来,高高兴兴地想去告诉纪行简。

没想到, 却看到他那么狼狈,残喘, 绝望的样子。

我用尽力气撞开门闯进去, 阻止了他。

我知他为何痛苦, 可他那么好的人不该是这种结局。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拉住他, 直到他愿意留下来。

正如他一次又一次为我想后路一样。

他总觉得我会离开,便早早为我打算, 若他走了, 我也永远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他这棵木讷的草似乎忘记了, 我们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肩并着肩,互相搀扶, 彼此托举,是永远不可能分开的。

因为在他不知道的年年岁岁里,我们已经有许多次久别重逢了。

作者署名:十月获稻

(已完结):YXXBkYrrDQb2REf7A4Wr4H3g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