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说庶妹是牡丹命格后,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向我退婚,转而求娶她。

庶妹一改往日的温柔低调,逼我让出嫁妆,父亲和祖母也都向着她。

可他们不知道,国师后一句话是。

「好一个歹毒的母单命格。」

「母胎单身,谁娶谁死。」

1

裴云峥找我退亲时,我母亲发了好大的脾气。

她狠狠摔碎手边的茶盏,伸手指着裴云峥的鼻子骂。

「你六岁开蒙,找不到名师,是阿嫣央求她外祖父,将你送入国子监。」

「你十岁那年,躲在柴房玩火,后来火势渐大,你出不来,是不是我家阿嫣不顾安危,冲进去将你背出来的?」

「更别提你裴家,区区不入流的微末小官,若不是靠着我家提携,焉能走到现在?」

「如今你们发达,就要翻脸不认人?怎么,寻到更好的高枝了?」

「我倒要看看,哪家这么不长眼,要招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回去做女婿!」

裴云峥眉头动了动,十分淡然地将视线转到我身上。

「婚事讲究你情我愿,我同云嫣,只有兄妹之情,即便成婚,日后也是一对怨偶。」

「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勉强呢?」

兄妹之情?

轻飘飘四个字,便抹去了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谊。

我怔怔地看着裴云峥清俊的眉眼,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其实那日,从镇国寺出来后,我就觉得裴云峥有些不对劲。

他的视线一直盯在庶妹身上,态度也格外殷勤。

庶妹拿帕子扇风,搂着我的手臂撒娇。

「今天太热了,才走几步路,便闷得我一身汗,好姐姐,一会我能坐你的轿子吗?」

裴云峥惊讶道:「云嫣的轿子同你的不是一样吗?这是什么缘故,不分开坐,两个人挤在一起,不是更热?」

庶妹娇嗔地咬着下唇,犹犹豫豫看我一眼。

「裴二哥也不是外人,实话告诉你吧,如今天热,只有嫣姐姐轿子里,才有冰盆呢。」

我父亲宋乾,是正七品的太常寺博士,负责宗庙祭祀等皇家事宜。

官职虽然清贵,俸禄却微薄,我们宋府平常开支用度十分清简。

车轿里的冰盆,还是外祖母心疼我,特意派人送过来的。

裴云峥不满。

「既是两姐妹,你们宋家怎么能厚此薄彼?」

「云嫣,你把冰盆给清梨吧,她身子不舒服,你做姐姐的,应该让着她。」

说完,还撸起袖子,亲自去我轿子里,将冰盆搬出来。

我心中不快,但碍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驳了裴云峥的面子。

庶妹倒是喜滋滋的,向裴云峥行礼。

「多谢裴二哥哥。」

回府的路上,丫鬟春明愤愤不平。

「姑娘,裴公子咋回事啊,你才是他未婚妻,他朝三姑娘献什么殷勤?」

「该不会——țũ̂⁼」

春明瞪大眼睛,将手掌盖在唇上,从轿子窗外探进半个头。

「裴公子也听见国师的话了?」

春明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忧色。

「他知道三姑娘牡丹命格的事了?姑娘,他该不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吧。」

听到牡丹命格三个字,我愣了片刻,脸上的表情顿时十分复杂。

「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就别瞎操心了。」

2

今日一早,我带庶妹到镇国寺礼佛,竟意外遇见慧明大师。

慧明大师是圣上亲封的国师,佛法高深,性格却怪诞不经,常年云游在外,很少回京。

达官贵族想见他一面,也是极难的。

这次,他看见庶妹,眼睛亮了亮,笑着朝我们招手。

「那俩小姑娘,过来聊聊。」

我和庶妹都难掩兴奋之情。

能得国师指点,传出去,不仅我们两面上有光,连我们宋家,都能让人高看一眼。

慧明大师坐在殿外的罗汉松下,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摇椅,翘着二郎腿,一边摇着,嘴里还叼着一个样子古怪的冰块。

冰块下插着一根细小的木棍,里头冻着牛乳和果肉,我听母亲提过,这是慧明大师发明的冰棍,很受达官贵人欢迎。

慧明大师咬下最后一块冰,把小木棍随手扔到地上。

身后的小沙弥不满。

「方丈,你又随手乱扔东西。」

慧明大师:「啰嗦!走走走,别耽误我传扬佛法。」

慧明大师赶走小沙弥,示意庶妹伸出手掌。

他探着脖子扫了一眼,惊叫道:「我靠,牡丹命格!」

当时寺内来礼佛的香客众多。

大家见国师叫我们过去,早就停下动作,好奇地朝我们张望。

慧明大师第一时间捂住嘴巴。

庶妹激动地朝四周扫了一圈,提高音量,一脸天真地问他:「国师,什么是牡丹命格呀?」

慧明大师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摇头叹气。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忽然想起还有一卷经文没念,我先走了。」

眼睛却快速朝我眨了两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避过众人,悄悄跟着他,绕到大殿北面的禅房里。

门一关,慧明大师两手一摊。

「造孽啊!」

我不明所以。

「大师,牡丹命格这回事,我也听说过。」

「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乃是一等一的富贵命格。」

「我妹妹若是牡丹命,那是我们宋家的福气,何来造孽一说?」

3

传闻,当今宁王妃就是牡丹命格,她家境贫寒,七岁那年,便被卖进宫里,当最低贱的粗使宫女。

后来偶遇留宿宫内的宁王醉酒,一夜恩宠,竟怀了龙子,从此一步登天。

可以说,牡丹命格,是女命里,仅次与凤命的存在。

我庶妹得此命格,不奢望王妃,但做个公侯夫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慧明大师翻白眼:「呸!」

「啥玩意儿她就牡丹,她那是母单命格啊。」

「母胎单身,谁娶谁死。」

慧明大师常有怪言怪语,我拧着眉头听了一会,问道:「大师的意思,她是克夫命?」

慧明大师点头,又摇头。

「克夫命没这么歹毒。」

「克夫,好歹你要先有夫,才能克。母单命格,是注定孤独一生的,若是有男人跟她情投意合,同她议亲,那这个男人非死即残。」

「换句话说,克夫命,嫁过去才能克,母单命,一提亲,对方马上就完蛋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好说破,你回家劝劝你妹,让她歇了嫁人的心思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我大惊失色。

「大师,你是不是看错了?你帮帮我妹妹,她年岁尚小,总不好出家做姑子去吧。」

慧明大师摆摆手。

「都是命,前世该还的债,我没那个能耐救她。」

「不过,也就是在你们这儿,不嫁人天都榻了。在我们那儿,这都不叫事儿,影响不大,该吃吃该喝喝。」

慧明大师让我回家劝宋清梨,绝对不可以跟男人议亲。

我犹豫再三,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从镇国寺回来后,庶妹第一时间,就将自己牡丹命格的事告诉家里。

父亲欢喜得开了祠堂上香,眼眶泛红地感慨。

「列祖列宗保佑啊。」

连向来严苛的祖母,也激动得拉着庶妹的手臂,笑道:「我的心头肉,祖母小时候一见你,便知你面带贵相,是个极有出息的好孩子。」

当场就让下人去库房里,拿出一堆金银首饰赏给庶妹。

庶妹伸手,抚摸其中那套最华贵显眼的红宝石头面,为难地拒绝。

「祖母,这是给嫣姐姐留的,我配不上呢。」

这套红宝石头面,是去年祖母做寿时,我外祖家特意令人送的寿礼。

这首饰价值不菲,祖母当时推脱一番,说以后要留给我做嫁妆。

现在眨眼间,却给了宋清梨。

4

宋清梨嘴上说不配,手里却紧紧捏着那枚红宝金簪,不肯放下。

祖母笑道:「你是牡丹命格,合该用这样华贵的首饰,云嫣不会同你计较的。」

说着,警告地瞪我一眼。

「是吧,云嫣!」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

「祖母,我有话要同清梨说。」

为着宋清梨的名声着想,这件事,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

所以我拉着她,单独到一旁的耳房里说话。

没料到,宋清梨听完,十分不屑地嗤笑一声。

「够了吧!」

「宋云嫣,也难为你怎么编出来的,母胎单身,母单?笑死人了,独身便独身,谁会这样讲话啊!」

「国师讲话,时常有怪诞之语,清梨,你——」

「够了!」

宋清梨忽然抬手,狠狠推了我一下。

她力道用得极大,我踉跄几步,后背撞在檀木花几上,上头摆着的瓷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宋清梨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盯着我。

「你就是嫉妒我,宋云嫣,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同样都是爹的女儿,凭什么你金尊玉贵,大家都围着你转?」

「凭什么你房里夏天有冰盆,冬日有银屑炭,我什么都没有?」

「装什么姐妹情深,你早就恨不得我死吧!现在看见我有牡丹命格,竟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想毁掉我?」

「你做梦!」

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宋清梨忽然扯乱自己的发髻,往地上一坐,哭道:「姐姐,国师说的话,那么多人都听见了,你叫我不许告诉旁人牡丹命格的事,有什么用呢!这不是我可以做主的!」

「我也要为家族考虑呀!」

极为低级的诬陷,可父亲和祖母全信了。

当夜,我在祠堂跪了一整晚。

我想不明白,庶妹向来胆小,性格也柔顺,虽然时不时装可怜,从我这里要些好处,但为人并不坏。

父亲也一直夸赞我,说我知书达理,柔善敦厚。

可刚才他是怎么说的?

说我心思阴暗,十分歹毒。

只因为一个牡丹命格,一切就全变了吗?

5

这几日,为了惩罚母亲教子无方,父亲每天都待在柳姨娘的屋子里。

他和祖母还商量着,要把宋清梨记到我母亲名下。

「清梨这样的命格,总不好是妾生子。」

宋清梨却不愿意。

「这么多年了,我向来都是庶女的身份,哪怕记到母亲名下,这京里谁又不知道我的底细呢?」

「倒不如,将我姨娘抬为平妻,这才是正经嫡女呢。」

母亲气坏了。

「平妻?我娘家世代簪缨,祖上也袭过伯爵的,你要娶平妻,宋乾,你当我李家没人了?」

父亲大怒,拍着桌子骂她不懂事。

「平妻怎么了?日后清梨得了荣华富贵,不也是你的女儿吗?」

「不叫你把正妻的位置让出来,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

两人大吵了几日,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今日听见裴云峥要退婚,便把这几日累计的火气一起撒了出来。

裴云峥却完全不把我母亲的反应放在眼里,他一脸从容,掏出一份红色的礼单,递给我父亲。

「世伯,按之前说的,若能有幸娶清梨为妻,我们裴家,会再加十倍聘礼。」

「这是刚添的礼单,额外还加了三处庄子,请您过目。」

裴云峥含情脉脉,把视线转到宋清梨身上。

「日后,我定然待清梨如珠如宝,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宋清梨涨红了脸,羞得低下头去。

「爹,你看他乱说。」

我爹乐得哈哈大笑。

「云峥也算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不算辱没了你这牡丹命格。」

看几人的反应,竟是瞒着我和我母亲,提前把婚事给商定好了。

我心头酸涩,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层寒冰,从上自下冒寒气。

裴云峥负我。

裴父如今官至户部尚书,正四品的京官,又是实打实的肥差,家境比一般公侯人家还强些。

可之前提亲时,裴云峥说,为了父亲的清明官声,聘礼不好给的太丰厚,有个两千银子,意思意思便成。

「等你嫁过来,日后做了裴家主母,整个裴家都是你的,嫣儿不会在意聘礼这种小事吧?」

当时,我母亲便不大高兴,说裴云峥这是不看重我。

我哄了她好几日。

「娘,云峥对我的心意,我自己能不知道吗?」

「他是这世上,除了你和爹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6

我生病时,他会亲自熬药,整日呆在我家,守在偏厅等候。

每隔一会,就问丫鬟。

「云嫣怎么样,云嫣好些了吗?」

「裴公子,你都问八百遍了,姑娘很好,醒了在喝药呢!」

「药烫不烫,苦不苦,她最怕吃苦了,我给她备的蜜饯吃了吗?」

几个丫鬟乐得直笑。

「公子若是不放心,自己去床前看看吧。」

裴云峥脸色涨得通红。

「她衣衫不整,我如何能进女子闺房?你们莫要胡言!」

他外出游学,每到一个地方,便让人送当地的风仪土产回来。

人还未归,送的礼都快将我院子堆满了。

更别提每年生辰ťū₎,给我的礼物,都是他亲手制作的。

我随手指着檀几上的香炉。

「这里头点的雪中春便是他亲自调的,他知道我喜欢清雅自然的味道,方子试验了好多次,为了寻一棵上好的白梅树,跑遍了整个京郊——」

「行了行了!」

我娘翻白眼。

「果然女大外向,我是一个字不能说他?每次我一句,你百十句等着驳我!」

「他那些,都是小恩小惠,不要多少本钱,花点力气而已,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他心中有我。」

「错了!证明他很闲,吃饱了撑的才去寻那梅花,说不定人家只是去游玩,顺手给你摘朵花。」

我娘恨铁不成钢,拿手指戳我脑门。

「拿银子来,才能代表男人的真心实意。」

我对我娘的说法不屑一顾。

裴云峥对我从不小气,他不肯加聘礼,不过是为了裴父的官声罢了。

户部尚书这样的肥差,御史那帮人整天盯着,找机会寻你错处,他们裴家做事,自然要小心谨慎。

可为何今日,他给清梨的聘礼,却是我的十倍?

裴家不用顾忌清廉的官声了吗?

我怔怔盯着他看,心头一片凄凉。

所以,聘礼是可以给的很高的,之前只是舍不得给我而已?

我同他青梅竹马十几年,到底算什么?

7

「算我眼瞎!」

我娘直挺挺跳起来,指着我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

「宋乾,你也配当云嫣的爹?你怎么能背着她,把好好的亲事给宋清梨?」

「裴家走到今日,是我李家,是云嫣的外祖家帮扶起来的,现如今,你们过河拆桥,一个牡丹命格,你们全都翻脸不认人了?好啊,好的很那,你们这群狼心狗肺之人——」

母亲气得失去理智,当着众多下人的面,父亲下不来台,当场发怒,让人把母亲送去祠堂。

「关上三日,不用送饭食!」

「做了这么多年当家主母,我看你是飘了!既如此,日后就让柳姨娘掌家!」

「下个月我便抬她做平妻,正好让她练练手。」

「宋乾,你这个负心汉!」

母亲哭喊挣扎着,被几个下人拖走。

我向父亲求情,他却对我怒目而视。

「我平日都看错你了,你就这么见不得清梨好吗?」

「她和云峥两情相悦,你却非要破坏他们的亲事,你算什么姐姐?」

我担忧母亲,又气又怒,一肚子话说得颠三倒四。

「父亲,你不能抬柳姨娘,清梨根本不是什么牡丹命格,她是母胎单身,嫁给谁都会害死对方,她不能和裴云峥成婚!她——」

「宋云嫣!」

裴云峥扬声打断我,他眉头紧皱,看向我的眼神冷漠又厌恶。

「我都说了,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你这样有意思吗?」

「你到底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

宋清梨见状,两眼通红,又拿帕子抹眼泪,柔柔弱弱道:「闹成这样,云峥哥哥,要不算了吧。」

「你别怕。」

裴云峥握住宋清梨的手,安慰道:「今日有我在这,谁也不能欺负你。」

「宋云嫣,清梨之前同我说,你自幼便爱抢她的东西,我还不信,现如今,我算是看清楚了。」

「你这女人,蛇蝎心肠,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清梨是牡丹命格的事,我当日就在现场,亲耳听见国师说的。」

「什么母胎单身,你简直太恶毒了!」

父亲和裴云峥都不信我。

父亲大怒,让人把我也送去祠堂,和母亲关在一起。

并且言明,等他抬柳姨娘做平妻那日,才允许把我们母女两个放出来。

8

我被带到祠堂的时候,母亲两眼无神地瘫坐在蒲团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嫣儿,再这样下去,这个家,怕是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了。」

「娘还好,大不了受些气,日子怎么样都能过,可你被裴家退了亲,你父亲如今又一心偏袒宋清梨,你的前程可怎么办啊!」

「什么前程不前程的,娘,这事没那么简单,宋清梨根本不是牡丹命格。」

我把国师的话一说,我娘先是一愣,继而拍着手掌哈哈大笑。

「母单?哎哟,哈哈哈哈,最歹毒的克夫命,未婚夫都克啊?哈哈哈哈——」

「我就说宋清梨从小一副苦瓜脸,三句话不说就掉眼泪,她哪有这样的福气!」

宋清梨自幼性格柔弱,我娘大大咧咧,有时候说话嗓门大了点,就能给她吓哭。

父亲见到,每每提醒我娘,虽然她是庶女,也该视如己出,不能总这样凶人家。

我娘气得Ṫű₃直拍胸口。

「我凶她?我问她今夏的裙子,选哪几样料子,问半天,她一句话不说,我声音大了点,她忽然哭起来!」

「这小蹄子是打量你爹来了,给我上眼药呢,和她娘一样坏心眼,亏我还给她选这么多好料子!」

娘警告我,说宋清梨心眼歪,不是什么好人,叫我离她远点。

我那时候心思单纯,见这个瘦弱的妹妹整天哭哭啼啼,只感觉满心同情,还埋怨我娘,觉得她把人心想的太坏。

现在看来,实在是我太过愚蠢,不会看人。

看不出宋清梨对我的嫉妒,也看不透,裴云峥那满腔虚情假意。

娘笑到一半,忽然感觉不对劲。

「还没成亲就克死了?怎么个克法?那裴家,不会把账算到我们宋家头上吧?」

裴家三代单传,就裴云峥一个独子,他父亲母亲,疼他疼的眼珠子一般。

他那祖父又不是个讲理的人,若是和宋清梨在一起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到时候闹起来,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宋清梨再如何不对,在外人眼中,我们都是宋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且,真有什么事情,该出面收拾烂摊子的,还得是我娘这个当家主母。

我娘越想越心惊。

「这样不行,我得去跟你爹说,立刻叫他们退亲!」

9

我娘在祠堂闹起来,她毕竟掌了这么多年家,那些下人不敢真拦着她,由她闯了出去。

我爹和祖母闻讯赶来,祖母气得面容扭曲,狠狠挥着手里的拐杖。

「反了天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宋乾,这门亲事不能定!」

我娘把事情一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诉其中的利害关系。

「那裴天明,官运亨通,如今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有副相之称。」

「他素来护短,又睚眦必报的性格,咱们惹不起他的!」

「为了宋家的安危,必须退婚!宋清梨以后就留在家中,绝对不能嫁人。」

听见我娘这么说,柳姨娘和宋清梨抱头痛哭。

一个喊爹、祖母,一个喊老爷、老夫人。

「你们都看到了,姐姐是半点不想要我们好过!她要毁了清梨,老爷,你给我们做主啊!」

两人一左一右抱着父亲的胳膊,我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深吸一口气,摆摆手,吩咐下人。

「来人,把李氏绑了,拿帕子堵住她的嘴。」

我大惊。

「父亲,不可啊,这样一绑,娘往后在府里,还有什么体面?」

「她做出这种事情,还想要体面?」

父亲重重一甩袖子。

「绑起来!」

我娘十分平静地站在原地,眼里从急切,到失望、愤怒,最后只剩一片死寂。

「宋乾,我们夫妻二十年的情分,在你眼里,我是这样不分是非的人吗?」

父亲冷言相对。

「我知道你疼惜云嫣,想帮着抢回她的亲事。」

「可清梨也是我的女儿,你不该为了自己的孩子,把旁人的孩子置于死地!」

「你们母女两个一样,这么多年,都在演戏,你若是真爱我敬我,怎么会对我的女儿,下此毒手呢?」

我娘闭上眼睛。

「你连求证都不肯,就这样定了我们的罪名?」

「她到底是不是母单命格,你遣人去镇国寺一问便知。」

「问什么问!」

祖母把拐棍在地上跺得震天响。

「让镇国寺也知道,我们宋家的嫡女,心机歹毒,谋害ŧũ̂ₔ庶妹吗?」

「我们丢不起这个脸!」

「乾儿,要我说,这件事的祸根,都在这小蹄子身上!」

祖母伸手指着我。

「就是她乱嚼舌根,搬弄是非。」

「倒不如,趁早将她嫁出去。」

「做姐姐的,婚事本就该办在妹妹之前,谁也不能挑出我们的错来。」

父亲沉吟片刻。

「母亲说得对,只是云嫣刚被退了亲事,这仓促之间,找不到什么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门当户对呢?有人肯要就不错了。」

柳姨娘趁机提出建议,说自己娘家有个侄子,门第不高,但是个秀才,下一科定然能中举ťùₗ,十分有出息。

「那孩子是个实心眼的,上回来咱们府里送秋礼,老爷还见过他呢。」

我爹沉思片刻,点头道:「确实不错,难为你费心。」

「明天就让人去他家送信,来咱们府上提亲,早点把亲事定下来。」

10

柳姨娘那个侄子,我见过一次。

年纪比我大了足足十岁,二十七的秀才,考了三次举,一次比一次名次低。

前程无望,家底又被他掏空,还是柳姨娘照应他,给他寻了个书斋做掌柜的营生。

他倒好,本事没有,眼光却很高,家中给他相看的商户女子,他一个也瞧不上。

那次进府里来送东西,贼眉鼠眼,府里的丫鬟被他看了一个遍,又盯着我不放。

就这样的腌臜人物,父亲竟然二话不说,要将我嫁给他?

我满眼不可置信。

我娘惨然一笑,死死握紧拳头。

「云嫣的婚事,你们没资格做主!」

「笑话,我是她的父亲,儿女婚姻大事,媒妁之约,父母之言,我怎么不能做主了?」

「因为我要同你合离!」

我娘扯下头上的发簪,狠狠扔在地上。

「云嫣改姓李,要跟我回李家,你们谁也别想把她胡乱嫁人!」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一片安静。

父亲瞪大眼睛,胸口起伏好一会,才颤抖着伸出手。

「和,和离?你一把年纪,你为了这点事,你休想,你——」

柳姨娘却眼珠子一转,用力扯了一把宋清梨。

宋清梨哎哟哎哟叫唤几声,捂着脑袋装昏。

这一下,父亲立刻顾不上母亲了,一叠声吩咐下人,把宋清梨抱到床上,赶紧去请大夫。

一群人闹哄哄的来,闹哄哄的走。

只剩庭院里的梧桐叶,伴着秋风,打着旋飘上半空,又轻荡荡落下。

我转头,和我娘对视一眼。

我娘面无血色,却还是强装镇定。

「云嫣,你别怕,娘肯定会护住你的,到时候闹翻天去,我也要阻止这门亲事。」

我一愣。

「不是说合离吗?」

我娘也愣住。

「那是我吓唬他的,离什么,他毕竟是你父亲啊。你在宋家,好歹是个官家之女,亲事挑选的门第也强些,若是跟着我,你以后还有什么前程?」

「命都没了,还要啥前程啊!」

我一把扯住我娘的手臂。

「你快去给外祖父和几个舅舅写信,我去收拾行李,咱们快跑啊!」

11

很多事我娘不知道,裴云峥的父亲,可比她想的蛮横多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和裴云峥在花园里追打嬉戏,裴云峥一个没注意,撞上了个端着茶壶的小丫鬟。

幸好,茶水不烫,只是溅了他一身。

裴云峥没说什么,他父亲正巧路过,随口吩咐一句,把那丫鬟带下去,执行家法。

当时我好奇地问,家法是什么,这丫头也不是故意的,能不能向他父亲求情。

裴云峥说,罚些月钱罢了,他会让人补上的。

我也就没太在意,直到后来,听说这个丫头意外病死了。

当时年岁小,事情没想太深。

也可能,是我本能的,不愿意把裴家人想得太坏。

可现在看,那丫头分明是被他父亲处死了。

溅点茶水都这样,如果裴云峥真在我们宋家出事,以裴父的性格和手段。

我家十有八九要完。

到时候弄个抄家什么的,倒霉的还不是我们娘俩吗?

这种时候,什么儿女情长都得放一边。

我娘悚然一惊。

「你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写信!」

接下去的几天,我忙忙碌碌,清点我娘的嫁妆库房,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我娘给外祖家写完信,又给几个相好的手帕交送信,让她们来助阵。

柳姨娘呢,使出浑身解数,把我父亲留在自己院子里。缠磨着,想让我爹答应合离的事,扶她做正妻。

宋清梨也很努力,特意把裴云峥叫来府里,给我父亲施加压力。

「哪怕是平妻,到底也算不上正经嫡女,宋世伯,按我爹的意思,宋家应该给清梨这份体面。」

父亲很是纠结。

到底夫妻多年,我娘这些年操持家里,侍奉公婆,他是看在眼里的。

几个舅舅和外祖父,对他也十分好,我父亲拉不下这个脸。

裴云峥不了解其中的情况,还以为是我娘不肯让出正妻的位置,特意找到我,让我去劝说我娘。

12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让我娘自请为妾?」

裴云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不错,凭我裴家的门第,清梨不能以庶女的身份嫁给我。」

「宋云嫣,你当了这么多年嫡女,你让一让清梨怎么了?」

「这本来就是你们欠她的!」

我一言难尽,心里酸水上涌,直泛恶心。

就这么一个人,我竟然心心念念,喜欢这么多年。

我瞎吗?

幸好,现在醒悟的也不算晚。

多亏了宋清梨这个母单命格,让我看清裴云峥的真面目。

还有我父亲和祖母,他们说我和我娘演戏,可他们呢,当初倚仗我外祖家提携,后来又依靠我娘的嫁妆撑门第,为着这些利益,两人演合家欢,他们才是真正的虚情假意。

也好,都看透了,我和我娘清清静静离开宋府,随他们去吧。

我冷冷打量裴云峥。

「你放心,我娘并不稀罕这个正妻的位置。」

「裴公子,你会得偿所愿的。」

裴云峥愣了片刻,微微颔首。

「不错,算你识大体。」

「你放心,即便做庶女,我也会亲自给你相看一门好亲事,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会委屈你的。」

躲在一旁海棠树下偷看的宋清梨,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微笑。

等裴云峥走后,她迫不及待过来炫耀。

「呸,你还看不上我表兄?」

「到时候,你娘一个下堂妇,别说秀才了,你怕是连个普通读书人都嫁不上。」

「宋云嫣,这都是你自找的。」

「是是是,行行行。」

我懒得跟她多费口舌。

「你有跟我说话的功夫,不防再去宋乾那里加把劲,免得他还惦记我娘,不肯签和离书。」

「我娘一天不走,柳姨娘始终是妾!」

「你——」

宋清梨气得扯下一片树叶,狠狠扔在地上。

「得意什么,明天就让你们滚!」

13

接下来的几天,宋清梨和她娘火力全开。

外祖父一家也及时杀到,双管齐下,我爹被迫答应,同我娘和离。

只是,我们想带走嫁妆的时候,遭到了我祖母的反对。

她说,那些东西,算是我娘这么多年苛待庶女的赔礼,必须要留给宋清梨。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宋府寒酸,没了我娘这些嫁妆,他们拿不出体面的东西嫁女ẗû⁷儿。

我娘自然不肯罢休,两方扯起皮来,最后,还是她那嫁进侯爵府的手帕交出面,我娘留下两成嫁妆,才算了结此事。

我娘心疼不已。

「二十年啊,费心费力,就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外祖父叱责她目光短浅。

「人在,什么都在,若是你和嫣儿出事,叫我们怎么办?」

「你母亲整日念叨你呢,趁这几年,回去陪陪我们两个老家伙不好吗?」

总算把我娘哄开心。

我们坐着马车准备离开宋府的时候,宋清梨正亲亲热热,挽着裴云峥的胳膊,冲他撒娇。

「云峥哥哥,听说镇国寺旁边的无涯湖上,开了许多荷花,你能不能陪我去逛逛呀?」

「国师说我是牡丹命格,咱们还没好好谢过他呢。」

裴云峥心不在焉点头,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我,神情颇为复杂。

「云嫣,你要去李家吗?」

「宋府才是你的家啊,怎么好端端的,为一点小事,竟要闹到这个地步,你不能劝劝你娘吗?」

见他心思都在我身上,也不搭理自己,宋清梨心头冒火,佯怒推了裴云峥一把。

「云峥哥哥,人家跟你说话呢!」

昨日刚下过一场雨,两人就站在门槛外看我们装马车。

青砖上湿漉漉的,宋清梨这一用力,竟把裴云峥推个趔趄。

他身体晃荡几下,跌下门外,后脑勺狠狠磕在台阶上。

当场就昏迷不醒,脑后流出一大滩血。țú₁

宋清梨都吓傻了,尖叫一声扑过去。

「云峥哥哥!」

裴府的下人反应过来,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争先恐后涌上去,想把裴云峥扶起来。

只是人多,大家心思又急,也不知道哪个小厮滑了一跤,几人叠罗汉似的,乱七八糟摔了一堆,全压在裴云峥身上。

我看得目瞪口呆。

母单命格的威力,竟恐怖如斯!

我娘直拍胸口,顿时也不心疼那两成嫁妆了。

「阿弥陀佛,这不会压死了吧?快,快来人,去请大夫啊!」

说完拼命朝我外祖父使颜色。

「这不关我们的事了,爹,赶紧走啊。」

14

外祖父已经辞官,不在朝堂,但也对裴父的威名有所耳闻,当即令下人加快速度,一溜烟离开宋府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在外祖家安顿好之后,第二天,裴尚书大闹宋府的事,传遍了整个京城。

说是连夜请了太医诊治,半个太医院的人抢救一整夜,硬生生裴云峥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但治好了,也只会流口水,随地大小便,且半身不遂,无法行走,智力如同三岁小儿。

裴云峥学业不错,已经考中举人,正在努力考进士,凭裴家的关系,这一科怎么样都能中的,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下,全毁了。

裴老夫人气急攻心,当晚就中了风,半瘫在床。

裴父气得要发疯,冲到宋府家,把宋清梨揪出来一顿猛揍。

「什么狗屁牡丹命格,把我好好的儿子给毁了,你还我峥儿,你还我的儿子啊!」

宋清梨吓得花容失色。

「我没有用力推他,我就轻轻一下,真的不怪我,是他自己倒霉,是他自己倒霉,不怪我的!」

「我真的是牡丹命格,是国师亲口说的啊!」

裴父连国师一起恨上。

「呸,坑蒙拐骗的老秃驴,看我不砸烂他的镇国寺。」

裴父一发狠,国师也害怕,立刻跳出来撇清关系。

「什么牡丹啊,我说了呀,母单命格,谁娶谁死,我不是告诉他们了吗,不关我事啊!」

这下,我父亲彻底傻眼。

「母单命格?这是真的,云嫣说的竟然是真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歹毒的命格——」

裴父气得眼冒金星。

「好啊,你们明知道歹毒,还要跟我们裴家结亲,说,你们是不是想故意害死我儿子,谁派你来的,你背后究竟是谁在指示?」

裴父发起疯来,找人把宋府上上下下砸了一个遍。

在他的指示下,一群御史也参我父亲,找出许多陈年旧事,说他为官不正。

水至清则无鱼,我爹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自然不可能真的一清二白。

很多细微小事被罗织起来,洋洋洒洒,列了一大堆罪状。

皇帝正是用人之际,本就偏袒裴父,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为了平息裴父的怒火,免就免了吧。

于是,一道圣旨下来,我爹被革职,宋府被抄,满府女眷都跟着流放宁古塔。

从我们离开宋府,才短短半个月时间,繁华热闹的宋家,便如同空中楼阁一般,瞬间倾覆成废墟。

15

抄家前一日,我爹来外祖家求过情。

外祖父曾经做过国子监祭酒,桃李遍天下,虽然如今已经致仕,但在儒林中说话依旧有些分量。

他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是我猪油蒙了心,不听云嫣的劝告,都是我的错,是我误解她们母女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岳父,云嫣身上毕竟留着我的血,你不能不管我们呀!」

外祖父神色冷淡。

「宋大人,我不是你岳父,你同宝珠和离那一日,我们就毫无瓜葛了。」

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

「宝珠,你可是在忌恨我扣下你的嫁妆?」

「这些银子还你,我另外又补了五千两,我的私房钱也全给你了。」

「求你,你让你爹向皇上求情,叫裴尚书饶过我们一家吧,这都是误会啊——」

我娘劈手夺过银票。

「行吧,看在往日多年的夫妻情分上, 我让我爹上道折子。」

父亲神色怔怔,盯着我娘的脸看。

「宝珠, 我就知道, 你不会不管我的。」

「都是宋清梨害我,这对母女俩, 向来不干好事, 竟敢隐瞒自己母单命格的事, 将我宋家害到这个地步!」

「你放心, 等风头过去,我立刻休掉姓柳的Ťűₚ贱人, 到时候八抬大轿, 重新娶你过门。」

我娘冷笑连连,并不说话。

等人一走,她把银票收好,警告外祖父。

「这银子本就是他该还我的, 你也不许管他们的闲事。」

外祖父摇头。

「你可抬举我了, 我根本管不动裴尚书!」

果然, 第二日圣旨下来, 是极为严苛的抄家之祸。

外祖父清名尤在,而且, 为着母单命格的事, 我和我娘几次拼力劝说父亲, 甚至为此被休的事,裴尚书都查得一清二楚,倒并没有牵连我们。

16

宋家被流放, 出城那日,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

我和我娘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路边。

亲眼看着宋家人戴着镣铐, 长长的一串, 走进一片灰暗的雨雾中。

我娘叹口气。

「走吧,别看了。」

我却迈不动步子。

城门另一边,裴云峥坐在轮椅上,两眼空洞地着远方。

裴父咬牙切齿。

「峥儿, 父亲给你报仇了,你宽心吧。」

裴云峥懵懵懂懂,嘴角流下一滩涎水。

旁边的丫鬟赶紧拿帕子仔细擦拭。

他的视线转到我身上, 眼睛忽然亮了亮,紧接着,又像忘掉什么一般,眼神重新恢复寂然和空洞。

「饿, 饿,饭,饭饭。」

「好, 爹爹这就带你回家吃饭。」

轮椅被抬上马车,青色的车帘落下, 隔绝了裴云峥瘦削的身影。

我娘又叹一口气。

「坏男人就是这种下场, 没什么好看的,走啦,咱们也回家吃饭, 今日有你最爱吃的糖醋肉。」

走了几步,云消雨歇。

前方的青石街道上,遍布夕阳璀璨的霞光。

余生再无风雨。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