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让我攻略冷血无情的除妖师。
第一世穿成花妖。
顶着清纯无辜脸勾搭他。
开场白还没说,就被他一刀劈死。
系统是个新系统,它没什么经验,让我从头再来。
世界重启。
第二世,我变成美艳狐狸精躺在他床上。
人没等到,直接被阵法压死。
世界又重启。
系统有点崩溃,大费周折给我弄成人。
第三世,胎穿除妖师的青梅。
两小无猜,我还天天给他糖吃。
这回总该行了吧。
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拜师学艺,归来带个小兔妖,说要娶她。
你问我后来呢。
后来我直接一头栽湖里,死在除妖师的新婚夜。
死后对系统说——
「个瘪犊子,我不干了,爱谁谁。」
1
系统觉得很丢脸,直接把我扔在这世界。
它不管了!
我先是重生成一棵树,然后变成一朵花。
有时死后也投胎成一只鹰,或是一个人,总之没什么准头。
我发现,每次我死后这个世界都会重启。
重启的时间同样不确定,但绝不会超过大成三年的除夕夜。
也就是除妖师的新婚夜。
哦,我明白了——我不死不灭!
烦!
2
「二丫,你看隔壁村大牛怎么样。」
这一世的爹跷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嗑瓜子,边说话边吐瓜子皮。
呵呵。
这一次我投胎贫苦农家女。
以种田为己任,什么挖药材、做生意哪个赚钱干啥。
好不容易把裤子都没得穿这一家老小养得白白胖胖,狗爹却要把我嫁出去!
他看似询问我的意思,其实聘礼都收了。
晦气。
累了,毁灭吧!
今晚就去跳大河。
打定主意也不跟爹多逼逼。
我到鸡笼逮了只鸡偷溜到山上,打算「死」前吃顿烧鸡。
人生在世,吃最大。
拔鸡毛这事手到擒来,我三下五除二处理好肥母鸡,涂上自制酱料,烧火烤鸡。
「滋啦。」
鸡油滴在火上。
香味顿时飘出去老远。
我吸吸鼻子,够味,再来点辣椒面。
正忙着,旁边突然传出个声音,尖声尖气的。
「好香啊,能不能分我一个腿儿。」
身子一僵,我感到后背凉凉的。
循声看去,是只人形兽面的黄鼠狼。
它坐在我旁边的大树下,鼻子嗅啊嗅。
嗨,妖怪而已。
就算把我吃了,大不了下把重开。
直面死亡了已经。
「喏,给你。」
我撕下鸡腿给它。
它登时眉开眼笑,给我作揖。
「好姑娘,好姑娘。
「你说烤姑娘会不会也美味呢?」
黄鼠狼精声音幽幽。
它低头瞬间,眼中露出几丝狡黠,然后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过来。
我站着没动,心说还没试过被妖怪啃死,不知道什么感觉。
「砰!」
就见一道纸符凌空飞来,在黄鼠狼面上炸开。
「嗷嗷!」
黄鼠狼吃痛,怪叫一声要逃。
我顺着纸符飞来的方向看,有人背对太阳悬在半空。
看不清面容。
一袭青衣道袍,无风自鼓。
呃,感觉有点熟悉啊。
这似乎是我的攻略对象,那个冷血除妖师啊。
好巧,能在这遇到。
闪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好烦,看到他就想起自己攻略任务三连败。
让这个世界现在就毁灭吧。
我向黄鼠狼跑去。
它以为我是除妖师的帮手,劈头盖脸给我一爪子。
很好,世界在我眼前崩塌重塑。
一秒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3
我真的变成好汉,双臂汗毛长得能扎辫子。
手中拿柄大刀。
怔愣时,有人拿刀背敲我肩膀。
「胡三,你他娘的发什么呆,赶紧搬东西!」
东西?
我回神,看到山道上,一众汉子举着火把,有人在扛箱子,或是扛哭哭啼啼的女人。
啊这,这把我居然是个山匪?
不如直接抹脖子走人。
正想着,却看到一山匪从马车里揪出个小男孩,提刀就要砍。
我还挺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杀的。
「诶!」我忙跑过去,「大哥,砍死了还得埋,不如让他写信回家,再搞点银子来。」
男孩抱头,在刀下瑟瑟发抖。
山匪一听,看看我,说:「好主意,先把他留下。你把他带柴房关起来。」
行吧,现在可以抹脖子走人了。
刀正卡我脖,这位置,待会儿血得呲老高。
漂亮!
却被轻轻拽了拽。
我看过去,男孩双目盈泪,怯生生地抓着我的裤子。
「好……好汉叔叔,我的娘亲在哪里?」
好汉叔叔……
我用刀尖搔搔下巴。
心说世界崩塌时,母子相聚,也算圆满。
「来,我带你去。」
蹲下身,我粗壮的手臂一揽,单手抱起满脸泪痕的男孩,往山匪大本营走。
问及抢过来的女眷都被关哪。
一个瘦猴似的猥琐男挤眉弄眼,朝寨主的大屋努努嘴。
「啧,大哥先尝。」
他比出四个手指头,淫笑快从他嘴里变成口水淌出来:「待会儿才轮到哥几个。」
眼不见为净,我又要抹脖子。
男孩轻轻啜泣,他不敢哭出声,身子一耸一耸的。
我重生过很多次,遇到难题,眼一闭腿一伸就解决了。
也不会为谁所累。
罢了,破例一次。
知道女人们才被送进大屋,我放下男孩,偷溜到后院把厨房点着。
「诶哟,有人偷袭!
「走水啦!」
我扯着嗓子叫唤,惊得众人提桶带瓢,忙来灭火。
大哥光着膀子,裤子还没脱。
着急忙慌问我怎么回事。
我扯谎编故事的功夫一流。
说什么见到有人放火,一伙人往山下跑了。
大晚上的,鬼影子都没有。
大哥哪还顾得上旁的,连忙带人往我说的地方赶。
女人们被关在小屋里,有人看守我也放不走。
我把小鬼往屋里头一塞,举刀又往脖子剌。
这次没得手,因为我眼前突然大变活人——小男孩「歘」一下变成了除妖师。
剑眉入鬓,目若朗星,还是当年的样子。
呃,其实我不记得他当年什么样了,重生太多次,我甚至忘记他叫啥。
至于为什么能认出他。
因为,系统怕我这个脸盲攻略错人,给他打上了烙印。
一般情况下,他离我十米左右,我是有感觉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世总能遇到他。
晦气!
4
「铛!」
除妖师弹指振开我手中大刀,手臂一麻,刀登时落在地上。
外头把守的人闻声冲进来,见室内陡然出现个青年,也是十分惊讶。
惊讶归惊讶,还是举刀劈他。
一时间女人哭男人喊,闹作一团。
这一幕发生太快,我还没醒神,除妖师已轻松扭断山匪臂膀,一把攥住我衣领子。
「跟我走!」
我挥舞手臂乱抓。
这具身体比他强壮得多,但我被他拖着毫无还手之力。
「你认得出我!」
怪不得劳资每次攻略都以失败告终。
他喵的,这家伙居然能看透我的灵魂!
我惊讶,忙踹他。
「给我撒开,不然揍你!」
奈何武力值没他高,根本不构成威胁。
此时山寨中剩余的兄弟们也围过来,纷纷举刀啊,斧子啥的,还有个扛锄头的。
我目前不能自戕,只盼望这伙人给我来个痛快。
于是大喊:「哥几个,我胡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休要为我投鼠忌器!」
忘了,这伙人目不识丁,他们听不懂我拽文。
他们只将我与除妖师团团围住。
看起来是为了揍死除妖师,打死我也没关系。
除妖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得吓人。
他一手掐住我后颈:
「你非死不可?」
当然要死,死后天地同寿!
我就爱毁天灭地!
我挣扎:「你要真杀了我,我还得谢谢你!」
说话间有土匪提刀捅来。
我还把肚子往土匪们刀口送了送。
捉妖师赶紧将我拉开,面色沉沉:「这么想死,送你一程就是!」
语毕,捉妖师指尖加大力道。
只听「咔嚓」一声,我后颈骤然骨裂。
好疼!
惊呼未出口,腔子里的血沫汩汩涌出,热乎乎地顺着我下巴淌到衣襟。
我死了。
但世界没有重启。
因为除妖师不知用什么办法摄住我的魂灵。
眼睁睁看着他将我收到葫芦。
我能看到外面的一切,但怎么捶砸葫芦都无法出去。
原来不是我死世界才重启,必须让魂魄入自然轮回中!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这点的?
他又为什么要拘走我的魂魄?
5
「除妖师大哥,好歹有一世咱俩光屁股长大的交情,你这么关着我不好吧。」
月色下,除妖师默默给火堆添柴,并不理我。
「嘿呀,高冷人设很吃香吗?」
我在葫芦里拿他没办法,兀自碎碎念。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再吵……」
「再吵又如何,来打我啊,来呀来呀!」
心中憋屈得很,想我这几世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他直接给葫芦贴上符纸。
似乎能消音,总之后面我再吵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烦死了,我踹一脚葫芦,但并没有什么用。
接下来几天他接连收了好几个妖怪,吞下它们的妖丹,化为己用。
怪不得这么强,原来是走了捷径。
我撇撇嘴,忽然想到现在是人间大成三年。
这一年除妖师爱上了小兔妖。
大成三年除夕夜,他与小兔妖成亲。
妙哉。
小兔妖蠢萌蠢萌,一定能骗她打开葫芦。
这日除妖师来到个小山村。
我定睛一看,呦呵,这地方我认识,曾在这当过一头牛。
一头三岁的壮年牛,和一个叫二狗的小男孩相依为命。
不过当时我在大成二年就死了,不知道小男孩最后怎么样。
不对,我死了,世界又重启了呀。
「二狗,你这牛昨天吃了咱家麦苗苗咧,赔钱。」
正想着,就看到四五个壮汉在推搡着谁。
恕我是个脸盲,认不出是不是那个男孩,但应该没差。
原来这一世牛没那么早死,但二狗还是活得不怎么样。
我看到他眉宇间略带戾气,暗觉奇怪:
那一世男孩性子比较软,这种情况根本不会生气。
并且,村民也都是蔫坏,不会直接动手啊。
「想不通就慢慢想。」
除妖师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揭开符纸,与我对话。
不是很想理他,我在葫芦里打坐。
突然又想到个很棘手的问题,除妖师要是没遇到小白兔怎么办?
那我要在葫芦里待到几时?
除妖师走到二狗身边,询问事情缘由,然后掏钱摆平此事。
二狗有些不可置信,戾气稍退,搔搔脑袋,只顾着傻笑。
「多谢,多谢。」
二狗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长,俺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路见不平而已,观你面相,知你心思纯净,若能保持本性,日后会有福报。」
除妖师又拿些碎银给他。
这次二狗没收,脸上的戾气全然消退,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我谨记道长的话。」
告别二狗,除妖师带我不知往何处去。
「还观面相,你骗人,你就会除个妖。」
我忍不住怼他。
「若骗骗他,能避免他日后被戾气浸染,有何不可。」
「哈哈。」我干笑,「他要是为祸人间,我直接毁灭世界,一切都回到起点了,要你费这么多话。」
除妖师拿起葫芦晃了晃,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又像是在神游。
「不可理喻。」
「你妈的,你这个下头男!」
我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气得一拳挥上去,但打不到他。
「敢不敢放我出来,揍你啊,要我能出来,下辈子劳资一定拼命修炼,揍死你丫的。」
这次他没贴符屏蔽我,而是重新把葫芦挂在腰间。
「那你就一直待在葫芦里吧。」
6
「安城。」
我看着城门上的字,读出声。
这葫芦外人看是不透明的,但我却能将外面的事物尽收眼底。
安城这个地名,很是耳熟。
耳熟却没有印象,只能说明我在这没活两天。
不对,我几乎每一世都想法子死。
千般死法,全都试了个遍。
结果每一次都会复活。
真烦,能不能死彻底点!
除妖师入城已是傍晚,他在馄饨摊吃碗云吞,便带我直奔一座雕花红楼。
红楼饰以彩绸。
几位穿着清凉的美貌女子半倚阑干,对来往行人送秋波。
诶呀,这是个妓馆——
我刚想说除妖师是个色鬼大变态。
脑中突然白光一现,想起来我特喵为啥觉得安城熟悉。
有一回我重生,成了安城青楼里的雏妓。
原主是被拐子卖来的,誓死不接客。
一头撞墙,半死不活的时候,我就成了她。
醒后,老鸨怕我再寻死,直接把我捆起来。
说是等我头上的伤好了,找人给开苞。
其实没等伤好,老鸨就将嫖客放进屋。
来人腆着大肚腩,嬉皮笑脸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
我当即一副顺从模样。
等他把我松了绑,拿起梳妆台的剪子,奔出去。
撵到老鸨跟前,给她心窝来了那么一下。
楼里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龟公欲夺剪刀,我拔腿就跑。
一直逃到三楼。
我头也没回,一剪子戳到胸口,从窗户翻身而出。
耳畔风呼啸,一瞬之后,我听到头骨咔嚓裂开。
接着大地崩裂,天翻地覆,一切重新开始。
回忆到此为止,除妖师迈进妓馆大门。
老鸨迎上来:「公子来啦,可有相好的姑娘?」
就是这个声音,我猛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她。
「香云,找她。」
对,没错,我那时候的花名就是「香云」!
除妖师这都知道,他带我故地重游干嘛?
老鸨愣了一下,旋即堆笑道:「可是不巧,今晚中秋,有恩客早就定下了。」
她眼珠转转:「楼里还有好些没开苞的,公子不妨挑一挑。」
除妖师笑笑,拿出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她。
「一百两。」
老鸨见钱眼开。
当即将荷包抓在手里,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白森森。
「诶哟,公子,这……香云姑娘就在楼上,我带您去。」
老鸨关上门,除妖师缓步走进室内。
房间摆设简单,一眼就看到床边坐着有个被绑住手脚的少女。
「呜呜呜……」
她在哭,低着头,泪珠一个劲往下掉。
我打量她,这种感觉真奇妙。
我曾是她,她曾是我,而我们现在却毫无瓜葛。
大概因为是魂体的缘故,能看到她周身似有若无的黑气。
这种黑气或许是戾气的具象化体现,一路行来,人们或多或少都带些。
「我已给你赎身,一会儿随我走就是。」
香云仍是在哭,除妖师将葫芦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一边。
「出去后送你归家,我不对你做什么。」
除妖师声音淡淡。
香云这才抬头看过来。
她年纪很小,约莫十三岁。
面颊还有婴儿肥,额头的伤口用刘海遮住,看不出来。
「为、为什么……」
她抽噎,小心翼翼地问。
「为了一个问题。」除妖师手指搭在桌上,轻叩。
「这次侥幸出去,倘若有一日醒来,发现自己仍在此处,你待如何。」
「我……」香云哽了一下,声音很是坚定,「我不活,就是化成鬼,也要寻仇。」
她说这话时,黑气陡然浓郁,脸上也显出几分阴狠。
除妖师看了看我,但没有跟我交谈的意思,走过去给香云解绑。
「走吧,送你归家。」
香云忙跪下给他磕头,但他侧身避开:「莫要耽搁,收拾东西就是。」
香云是被拐来的,没有身契,也就免了很多麻烦。
于是,他买辆马车,连夜送姑娘归乡。
路上,他驾着马,问我,如果我是香云,恨不恨。
「恨。」我咬牙,「就跟恨你一样样的,知道那一世我怎么做的吗,直接灭了老鸨。
「所以,等我重生,绝对手刃你。」
除妖师好半天没说话,然后说「不可理喻」。
我已经不想反击。
累半天人家也不理,没意思,就趴在葫芦里看月亮。
紧赶慢赶,两日后将姑娘送归老家。
她家人抱着失而复归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喜极而泣时,香云身上的戾气全然消失。
我也为他们高兴,心说这一世,小姑娘有个不错的结局。
除妖师虽然对我不好,但是……应该算是个好人。
那下一世杀他,就给他个痛快。
一刀送他上西天,好吧。
7
下一世……
恍然明白了什么。
我重生世界便会重启。
那香云岂不是还得当雏妓,二狗也还是会被戾气浸染。
可转念又想,不碍事。
我既然知道这些,重生后自然会来帮助他们。
翌日,天空雷霆阵阵,似乎要下雨。
除妖师轻车熟路地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高树茂,根本没路。
他却好像来过千万次一样,轻松拨开灌木,往深处去。
「这次要抓什么妖怪?」
晓得他不会理我,兀自嘀咕:「来一只食铁兽,嘿嘿,熊猫精多有意思。」
「此处没有食铁兽。」除妖师竟然搭话,「今日来接小白,你见过的兔灵。」
哦,想起来了,那个和他成亲的小兔妖。
「嘿呀,你们这么多世,还没修成正果呢吧,怪我,每次都活不到那时候。」
阴阳怪气说完,他根本不搭理。
「轰隆隆——」
闪电垂直落下。
在不远处炸开。
松树半边被劈得焦黑。
除妖师口中不知念什么咒语。
金色文字显现,然后幻出光壁,将雷击那块方圆十米笼罩在内。
原来两人是在兔妖化人形时相遇。
果然,有个赤身女郎趴在草丛中,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不对,是看着除妖师。
她坐起身,稍稍歪着脑袋,黑缎般的长发搭在雪白胸前,遮住些许春光。
「你、你是谁?」
兔妖的杏眼眨了眨,淋雨的睫毛湿漉漉的。
眸中倒映着除妖师高大的身影,懵懂天真,眼神干净。
除妖师蹲下身,递给她一包裹。
「季成钰,我的名字。」他语气温和,「这是人类的衣服,穿上它,带你去人间。」
原来这货叫这名。
撇撇嘴。
以后我就是季成钰他祖宗!
兔妖费了好大劲才穿好衣服。
其实穿得七扭八歪。
季成钰等她穿好后,转身给她稍微整理后才行。
季成钰有够无聊的。
这么多世,他都等兔妖化完形,然后同一套话术忽悠人家。
该说他痴情。
啧,他这不就感受到情爱的滋味了,为啥还要我攻略他。
有毒。
系统就是有猫饼。
「敢不敢直接弄死我啊,狗系统!」我无能狂怒。
季成钰就叫兔妖小白,人家欣然接受,欢欢喜喜跟着大忽悠走。
你看看,这媳妇多好骗。
「小白小白,葫芦里还有个人呢。」
我大喊,果然引起小白注意。
女郎循声望过来,问我。
「葫芦,是你在说话吗?」
「是啊是啊,我是葫芦精。」清清嗓子,「我当人可有经验了,要不把我挂在你腰上,讲故事给你听啊。」
「呵。」季成钰攥住葫芦,拿起来盯我一眼,「白费工夫。」
然后他就真的把我交给小白,又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小白眉开眼笑,晃晃葫芦:「葫芦,我可不会帮你打开塞子。」
啊啊啊,季成钰这个大狗逼!
「不开不开,就跟你说说话,季大哥他不理人,我好无聊的。」
小白又笑,她生得玉雪可爱,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真让人稀罕。
于是接下来几天我就真的有事没事给小白讲故事,逗她,只为等待一个时机,哄她开葫芦。
很快,这个机会就送上门来。
8
北星镇有一只千年蛇妖,这事我多多少少听说过。
而这日,季成钰便带我们来到此处。
想必也是为降妖而来。
啧啧,这镇子不得了。
上空黑气遮云蔽日,看得出那蛇妖道行匪浅。
这个世界灵物修行有两种方式,一种吸纳自然灵气。
另一种则走旁门,汲取戾气浊息。
后一种因修炼法门不同,天性嗜杀,常有吞食人族的情况。
「小白,今晚我出去一趟,你和葫芦好好待在客栈,好不好。」
季成钰给小白买个糖人,递到她手上。
小白忙不迭点头:「嗯,我听话,葫芦也听话。」
我:「......」
行吧。
季成钰要了两间客房,吃罢晚饭,暮色四合时,季成钰便离开了。
「小白,季大哥又去降妖啦。」
「葫芦,我是不会打开塞子的。」
才不要她开塞子。
据我所知,季成钰肯定在葫芦上设下禁制,若非强大的力量波动,破不开。
「才不,我挺担心季大哥的,你也是吧?」
我见她点头,循循善诱:「嗨,咱们季大哥哪都好,就是遇事只知道自己扛着。」
小白闻言叹了一口:「是呀,有些坏妖怪很厉害的,真怕季大哥受伤。」
就等她这句话呢。
「以前跟季大哥一起,有个黄鼠狼精眼看敌不过,竟然自爆内丹,幸好我结实,给他挡了一波。」
修为稍微高点的妖,内丹自爆,足以削平一座山。
小白虽然涉世未深,但对妖丹的威力还是了解的,听我这么一说,惊得捂住嘴巴。
「啊!」她眼睛瞪得老大,「葫芦,你这么厉害呀。」
「嗨,这有啥。」我笑笑,继续胡扯,「要不季大哥怎么把我给你,就是防身用的,不过他不让我说,你可别告诉他。」
「嗯,季大哥人真好,葫芦你也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抱起我在脸上蹭蹭。
美女贴贴,嘿嘿,真好骗。
「可是现在我不在季大哥身边,就怕……」
「对呀,那可怎么办。」
小白完全被我绕进来,皱眉思索。
她只是单纯,又不傻,所以我并没急着说出真实目的。
「季大哥厉害着呢,我好好保护你就行啦。」
小白没说话,也不点灯,静静坐在凳子上,等季成钰回来。
我估计,季成钰不会一举降服蛇妖,说不定身上还得挂点彩。
果然,他摸黑回来时,带着很浓的血腥气。
小白早就等在他屋里,点燃烛火一看,嚯,这谁?
道袍变成一道道的布条挂在身上。
黏稠的血液混杂污泥弄得他满身满脸。
太脏了,以至于我一时看不清他哪有伤口。
或者说,他躯壳的每一处都有伤。
小白擦擦眼泪:「季大哥,我给你疗伤。」
「没事。」他声音有些嘶哑,笑笑,「都是那蛇妖的血,你看,从山里摘的果子。」
他从储物袋中捧出红艳艳的,小孩拳头大小的果子。
「洗洗尝尝,甜的。」
小白含泪点头。
啧,这得多爱啊,降妖还不忘给小女友带点零嘴。
我心里吐槽,等季成钰擦洗时,小白带着我去洗果子。
边洗,她眼泪边掉下来。
可怜见的,谁会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小兔妖呢。
「要是季大哥带着你,就不会伤得这么重。」
她抽噎。
时机成熟,我安慰她:「嗨,不是你的错。
「现在就算你把我还他,他也不收,不如这样,下次再除妖,你跟着他。」
我边说边观察小白的神色,见她似乎没察觉到我的意图,才继续。
「等打起来,对方一发力,就把我丢出去,保管给季大哥挡下伤害。」
说起来,之前每次季成钰降妖,都用许多符纸保护葫芦不被损坏。
小白洗干净果子用大瓷碗装起来,闻言问我:「那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很结实,但别跟季大哥说,他肯定不放心你。」
约定好,小白回到季成钰的房间。
他已经洗漱好,换上干净衣裳。
脸上确实没伤口,不过面色惨白,应该没在蛇妖手下讨到便宜。
小白摆上果子,季成钰又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些糕点,还有个……纸人?
他的储物袋内有乾坤。
表面只有酒囊大小,其实能装下一屋子东西。
不过,他掏纸人出来干啥。
纸扎人高约一尺,用红绳扎着两发髻,穿红衣红裙,是个小女娃的形象。
正奇怪,他突然从小白手中拿走我,食指中指并拢,口中念念有词。
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扯住我。
然后眼前一花,再睁眼,我动动手脚,发现自己居然在纸人内部。
逃!
不行,走不掉,纸人也有拘束我魂魄的能力。
「别想跑。」他低声警告我,然后将手中红果子递过来,「表现好的话,以后可以不用待在葫芦里。」
呵呵。
听我说,谢谢你,感谢有你,温暖了四季……
没作声,拿着果子狠狠啃两口。
唔,魂体竟然也可以尝到味道。
好甜!
小白很是新奇,将我抱在怀里:「哇,葫芦变成小娃娃了。」
9
好久没真实地触碰到事物,我也挺高兴,被小白抱着,啃完果子啃糕点。
好吃,特喵的真好吃。
季成钰就坐在我们对面,淡淡地望着。
此后他休养两天,暂时没有将我收到葫芦里。
带我们在镇子四处玩。
平常人看我只当我是小侏儒,并不能看出纸扎人的原貌。
大概是被蛇妖影响,镇中人身上的戾气要比别处重一些。
常打架。
短短两天,我就看到不下于七八次口舌较量变成械斗的。
季成钰有时会管,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不知想些什么。
他对小白是真没话说,从街头吃到巷尾,我也沾了光,解解馋。
集市上来了玩杂耍的,好多人围着看。
小白率先挤到里面,也把我举起来,让我能看到。
季成钰或许担心她手酸,将我抱过去,坐在他肩膀上。
我凑到他耳边,说:「季成钰,我是你祖宗。」
他竟不生气,从储物袋里拿出两个憨态可掬的糖人。
给小白一个,猪八戒给了我。
「呐,小祖宗,这是供奉。」他平着声,不辨喜怒,「只要安分守己,不会为难你。」
呵呵,等着。
我会为难你的。
见我泄愤般一口咬掉糖人大脑壳,季成钰似乎笑笑。
「能看到他们身上的黑煞气?」他抬手指天,「上一世,我与蛇妖斗六百回合,这一世八百回合。」
「哦。」我嚼糖块,「你不行,肾虚。
「肾虚喝肾宝,一瓶提神醒脑……」
周围人哗然欢呼,为场中人喝彩。
一女子手持布袋,挨个讨赏钱。
季成钰这次没骂我不可理喻,而是从兜里拿出一吊钱,给那女子。
「我也要,我也要!」
小白伸手,拿过季成钰给的一把钱,一股脑塞到女子布袋中。
「季成钰,你没事吧,在这里给这么多钱,不是想让他们死?」
我忍不住嘀咕。
此处众人被邪气浸染,很容易见钱眼开,弄不好就会杀人取财。
「你自戕九十六次,他们惨死过八十八回。」
世界重启,事件的走向可能会有少许差别。
没想到季成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一时噎住,旋即恼火道:
「你真莫名其妙,有话不妨直说。」
「罢了,多说无益。左右你逃不脱。」
他失去与我对话的兴趣,将我还给小白,带我们回去。
晚间,杂耍班子一行人也住我们的客栈,果真有人半夜欲行不轨之事。
季成钰轻松搞定贼人。
这一世,杂耍班子无一人伤亡。
什么嘛,就是有死伤,也不是我干的。
真是有大病。
默默记下这件事。
下辈子我会来帮助他们的。
两日后,季成钰交代小白注意安全等他回来,晚间,独自出去降妖。
他怕我跑了,重新将我装葫芦里。
他一走,小白紧跟着溜出去。
兔妖天生会地遁术。
她化为原形,把我挂在腰上,循着季成钰的气味追。
约莫出镇子五里路,小白感到地动山摇,打洞出来看。
便见到足有石磨粗的大花蛇盘绕山体,对凌空施法的季成钰吐出毒雾。
打起来了!
很好,小白躲到一边,我让她看准时机,运力扔我出去挡伤害。
大花蛇眼见毒雾伤不了季成钰。
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红色妖丹在它嘴里闪烁妖异光芒。
四周陡然一股威压,妖丹红芒大作,朝季成钰激射而去。
就是现在!
小白惊呼:「季大哥,小心!」
说话时将我丢出挡妖丹。
季成钰想拦已经迟了。
巨大的能量瞬间劈在葫芦上,饶是上面有禁制,顷刻也化为飞灰。
灵魂入轮回。
一时间天塌地陷!
我看到这个世界被黑暗层层笼罩,然后破碎。
季成钰立在虚无中,遥遥与我对视。
「下辈子再见,季成钰!」
下辈子,ṭü₆也要将你囚在葫芦里。
10
睁眼,刚想说话。
吐出分叉的长舌。
我敲,这辈子投胎成辣条了!
赶紧往牛蹄子底下一躺,好,躺板板。
重启再来。
睁眼,头顶是发黑的茅草。
目光下移,扫视一眼,四面都是土墙。
原主的记忆渐渐浮现。
这一世,我穿成十岁小女娃,叫什么招娣。
得,看来暂时跟修行搭不上边。
要不重开?
我想了想,说搞死季成钰,就这辈子弄他。
算算年头,季成钰现在也才十二岁。
哼,哪怕他天纵奇才,也不会那么快变强撵到我身边。
这时,一村妇走进屋里。
见我醒转,皱眉道:「干活就这疼那痒,还不滚起来拾柴火去。」
「诶。」
我应声下床。
穿上草鞋,头却有点晕。
小腿发软,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就会装。」
村妇在我腰上狠拧一把。
突如其来的疼,让我清醒许多,也不由叫出声。
「再敢装病,拧掉你耳朵。」
「娘,晓得了。」
我低眉顺眼地站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冷笑:
装病,你女儿都发高烧死了。
没了好啊,没了干净。
一些往事潮水般涌来。
过这么久,来这个世界之前的记忆还那么让人难忘。
尽是些不开心的事。
往山上拾柴时路过村口池塘,不由自主想跳下去。
水面倒映出我的模样。
穿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补丁打补丁。
头发乱糟糟,面颊是病态的酡红。
瘦瘦小小,风一吹就要倒。
「娣儿姐!」
脆生生的声音唤我。
从池塘那边出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是村里牛叔家的孩子。
他们同样破衣烂衫,走到近前,我才看到他们小脸红润润的,笑容满面。
世上总有爱子女的父母。
但我没有。
他们请我吃蚕豆,还说村子有人来收弟子。
「收弟子?」我忙打探,「什么人啊,村里可有人选上了?」
「叫啥圣女饺子,不晓得,来了四个穿白衣裳的姐姐。」女孩说起这个,显出几分神往,「她们衣裳可好看,像画上仙子娘娘呢。」
圣女教!
这教派我倒有所耳闻,非是正道。
教主是个蝎子精,广招童男童女。
说是当弟子,其实大部分都进了精怪肚皮。
蝎子精隐藏很深,吃的童子都是被她巧言迷惑,自愿奉身。
也是因此,在我当季成钰青梅的那一世大成元年。
他才察觉到这么个妖怪,将圣女教一举捣毁。
当然,蝎子精也会选几个童子悉心栽培。
送上门来的修行机会,怎能放过。
拾柴回家,佯装不在意跟原主父母说这事,哪知他们早就有此打算。
入教弟子,门内每月会给家里寄银钱。
村妇让我洗洗干净,说若选不上,非要揍死我不可。
挑选人的方式也简单,就是看你敢不敢把手放进装满毒虫的瓷罐中。
蝎子精吃童子时会化成巨大毒蝎,若食物心生骇意,影响她食欲。
瓷罐中蝎子蜈蚣乱爬。
节肢动物的细脚在光滑罐体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怪恶心,正要伸手进去,村妇见我发愣,直接拽我手按下去。
她自己吓得汗津津,按下我手,自己往后退老远。
「娘,我不怕的。」
从来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可怕。
回头对她乐,从容地等白衣女让我拿出手来。
「李招娣,通过。」
一位白衣女记下原主名字,然后给妇人银钱。
有人领我坐上马车,车里已经有几个女孩儿,面生,应是别村的。
此后过了三日,辗转多地,我们终来到圣女宫。
根据前几世的传闻来看,蝎子精不吃新弟子,嫌凡俗孩童身上不干净。
她会传授「仙法」。
等两年后,弟子运功排尽体内尘世脏污,才下手。
管他什么仙法还是妖术,我拼țũₛ命钻研。
终于能感受到体内有类似「真气」的力量波动。
两年间,我们新晋弟子不能入圣女宫内部,只得在外圈走动,是以我想略尽薄力救人也不行。
也曾暗中提点同伴,但大家都是穷苦孩子,好容易过上吃穿不愁的生活,对圣女宫都分外尊崇。
两年间我会简单的术法,算是新晋弟子里表现最好的。
仅这些想杀掉季成钰还远远不够,得想个速成的法子。
没错,我盯上蝎子精的妖丹。
正常情况下我打不过她,但她每到无月之夜就会散尽妖力,变成普普通通的黑蝎子。
重生多次就这点好,知道些旁人的小秘密。
两年时间一过,我们得以进入第二道宫门,面见「圣女」,就是那蝎子精。
什么面见,就是妖精物色美食,但她只说收关门弟子。
没选中我。
不急,她都是在无月之夜后吃「血食」,这些人一个都不会白白送死。
我因是新弟子里最突出的,被选为她的随身仙侍。
切,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无月之夜这天,蝎子精屏退众人,说要闭关。
无人敢忤逆她,但我又不怕死,费了一番工夫,溜到她闭关石室。
石室有机关,但我早就留心破解,轻易打开。
小小的黑蝎子在寒玉床上吐息,我进来二话没说用自己绘制的黄符贴上去。
看季成钰画过,应该有效。
无效也没事,鞋底子上见真章。
她尚且来不及求饶,就成了我鞋底的烂泥。
身躯毁坏,恐她元神还在。不敢耽搁,一口吞下妖丹。
滚烫的物什顺着喉咙滑入,喉管似乎被烧灼,疼得钻心。
我爬上寒玉床调息,欲将妖丹化为己用。
然那股巨大的能量岂是十二岁孩童的肉身可以承受的。
胸腔剧烈起伏,血水不可控制从喉咙里漫出来,感到筋脉血管,都像是被吹足了气的气球,鼓胀得几乎要炸开。
「啊——」
好疼,我不受控制地在寒玉床上扭动。
玉床传来丝丝凉气,能暂缓痛楚。
不行,走到这一步,我不要死。
疼得走不动路,愣是爬着去拿石室内存放的丹药。
顾不得丹药会不会相冲,逮着什么吃什么。
什么九转金丹,青灵丸,都嚼吧嚼吧进了我肚子。
接着我爬到寒玉床上,运转小周天。
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失去意识,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感觉晃晃脑袋。
摸到玉床上黏糊糊的,血汗和体内的杂质混在一处,臭烘烘。
跳下床,发现自己身子似乎很是轻盈,但仍是酸痛。
五感似乎有质的提升。
我注意到死蝎子身边有团淡绿色光晕,发觉我看过去光团似乎想逃。
是元神?
意念动,掌中一团火球渐渐成形。
「啧,果然变强了,以前只能打出小火花。」
说Ťṻ₉罢,火球在空中划出漂亮弧线,打得那团绿光球散开来。
重复多次,直到蝎子精元神消失,我才打开石室。
圣女宫没了圣女,早晚得解散。
其他都是凡人,几个贴身侍女也不知道自家圣女是妖怪。
趁无人发现,收拾细软,卷走几件宝贝,从此身入江湖。
法力大增后,我重新得见人们身上的黑煞气。
刻意感知的话,能感受到每个地方的黑气都似乎比上一世更浓。
那种黏稠的,甩不开的黑雾,或浓或淡,在多数人身上张牙舞爪。
我心里存着杀季狗人的念头。
也学着降妖除魔,吞食作恶妖魔的内丹增强自身。
从十二岁杀到十七岁,五年间,百余个害过人的精怪都成我剑下亡魂。
奇怪,走旁门修行的妖竟有这么多?
明明记得刚来这世界时,挺太平啊。
大成二年,我十八岁。
初夏这一日,我在树荫下钓鱼。
风斜斜吹过,池水泛起波纹。
方圆十米内,我感知到季成钰的存在。
抬头,狗人静默立在对面,仍是着一袭道袍。
很好,纳命来吧。
不跟他废话,鱼竿轻拨,池中水哗啦凝成冰锥,直刺向季成钰。
冰锥带起劲风,吹得他衣摆动了动。
人却坦然地面对数十道能洞穿他身体的杀器。
看不起我?
意动,冰锥在碰到他的前一瞬化水,泼在地上。
踏水到他跟前。
「季成钰,若再不动手,我可就抹脖子了。」
上一世他之所以能拘走我魂魄,是因为死亡刹那,用了秘法。
这一次,他如何能掌控我嗝屁的时间。
手中剑挽出剑花,银白剑身映出季成钰无奈神情。
「好,如你所愿。」
他说话间,闪电般甩出两张黄符,黄符自燃,「砰砰」两声陡然爆裂。
我仰身躲开,一个飞踢,挡掉他右手短剑。
寒芒毕现,刀刃一转,反射刺目光芒,闪到我眼。
刚一落地,耳畔破空之声传来,带着股凌厉杀机。
我挥剑格挡,金属相击,发出清脆一声「铛」。
力道挺大,我手臂一阵酸麻,剑身稍偏与他错开。
季成钰面上毫无波澜,分开瞬间,立时从身后拔出另一短剑,口念法咒。
双剑嗡嗡低吟,离手朝我左右夹击。
知道接下来要斗法,也不怵他。
左手掐诀,岸边柳树叶子哗哗作响,数百片柳叶儿缠住双剑。
季成钰手中捏符,似乎想将我定住。
哪会让他得手,右手执剑直刺他心房。
我原以为他会躲开,哪知剑尖划开衣裳,他猛地将自己送上来。
「噗呲。」
剑身长驱直入,洞穿血肉的凝滞感传来。
他垂下手,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顺着剑刃淌到我手上。
热的。
季成钰不知道疼痛一般,慢慢挪动身体,靠近。
他是——故意的!
「第一……条命……还你了。」他嘴唇颤抖,断断续续,「请等......」
他没说完。
口中涌出大量鲜血,身体猛地下坠。
气息全无,死了。
倒下的刹那,我的剑从他身体抽离。
然后他心口开始汩汩冒血,浸透那一片衣衫。
站了一会儿。
看看剑,也看看他。
终于杀掉季狗逼,要开心啊。
我想笑,试了几下,笑不出来。
他说要我等什么呢,等他死了埋起来?
扔掉剑,我坐在季成钰尸体边。
好像又没什么活头了。
要重开吗?
不了吧,杀掉他没有想象中有意思,重开又要从零开始。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躺下,枕着左胳膊,右手摘蒲公英吹着玩。
来这个世界许久,我就没打算好好活。
真正认真过的,也就当季成钰青梅那一世,种田发家那一世,还有以弄死季成钰为己任的这一世。
蒲公英飞啊飞,风又把它们带出去老远。
夕阳西下,晚霞浓墨重彩地铺陈半边天。
我心里空落落的,季成钰尸体突然动了一下。
我并不害怕,怀着某种隐秘的欣喜,坐起来。
季成钰的睫毛微颤,然后他睁开眼睛。
眸子里是我,还有我身后的万丈霞光。
他笑笑,说——
「现在,还你第二条命。」
11
细算的话,季成钰杀过我三次。
不对,两回。
第一世当绿茶妖被他劈死,这是第一命。
第二回其实我还没见到他的面。
被设在房中的法阵压死,这倒不能算他头上。
再者就是重生成山匪那次,被他捏碎颈骨。
本来也没想活。
但他万不该将我困在葫芦里。
所以我不要季成钰还我第二条命。
而是让他也尝尝被囚禁的滋味。
我现在能力不俗,他能奈我何。
「这样,你便不会让这个世界重启?」
见我点头,季成钰从储物袋中拿出葫芦递给我:「好。」
好耶,忍不住唇角翘起,无聊的生活终于来了点乐子。
「咳咳。」我双腿叉开,打开塞子,举起葫芦,口对准季成钰。
「呔,季成钰,叫你一声,敢不敢答应!」
季成钰:「......」
他眉头微皱,很快舒展。
看看我,突然抱拳应道:「季成钰在此。」
然后他自己跑葫芦里了。
把他拴在腰上,我高兴得张开双臂。
拥着晚风,跑出去老远。
「那这段时间,请你暂代我除妖。」
季成钰的声音从葫芦里传出:「该如何称呼阁下,香云、二狗还是……」
我想了想ţṻₜ,突然冒出坏水:「唔,我单名一个『仙』字。」
正欲继续说下去,季成钰有些无奈的话音便紧随其后。
「阁下莫不是恰好姓『祖』?」
哈,居然被他猜到。
「怎样,我就叫『祖仙』,不服忍着。」
「怎敢怎敢,在下很是服气。」季成钰平着声唤我,「祖姑娘,往前三十里到庆城,那有个成精的红烛,还望降服。」
什么玩意祖姑娘,叫祖宗!
撇撇嘴,听他说还有红烛成精,有些好奇。
「红烛烧着烧着就没了,也能修炼?」
「万物有灵,得遇机缘就有道行。」
季成钰与我讲这红烛成精的缘由。
原来多年前,庆城有个大户人家的独生公子染病。
眼看时日无多,府上选个良家女子嫁来冲喜。
说冲喜,就想留个后。
谁知道洞房花烛夜。
红烛燃到一半,公子死在新娘子床上。
便都说这新娘子不祥,要她殉葬。
但二人行过周公礼,众人又期盼这新妇有孕。
于是留新妇一命,等两月后大夫把脉再做处置。
这两月新娘子困在新房,如同待宰羔羊。
日夜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她整日对着两根未燃尽的红烛哭泣。
没等到两个月,已是疯疯癫癫。
终于有一日,她拿起红烛的烛台。
锋利铜钎贯穿心口,香消玉殒。
后来染上血的红烛与新妇一同下葬。
红烛得了女人的愁怨与心头血成精。
此后,庆城常有新娘子失踪。
城中人多数以为是采花贼干的。
季成钰说完,天已黑透。
我掌中凝出一团火球,悬浮半空,做照明用。
可怜那新婚夜便守寡的女子,该绝望到什么地步,才会骤然疯癫。
叹息,一时无话,只听到我脚踏枯叶的沙沙声。
「险些忘了,这精怪只出现在新婚夜,若庆城无喜事,恐怕会白跑一趟。」
季成钰提醒。
「无妨,到时候找人演出戏,骗它现身。」我说。
现在心情好,说着哼起歌谣。
季成钰似乎笑了一下:「之前我也是用此法。」
「之前?」我脚步一顿,福至心灵,恍然道,「你与小白是假成亲?」
不会吧,季成钰家在龙兴镇啊。
距离此地甚远。
「嗯。」他沉吟片刻,「那时红烛精已经十分强大,在多地兴风作浪,寻它踪迹,正巧在龙兴镇。」
行吧,第三世投湖投早了。
「说起来,你是不死身,重生记忆能保存,难道也是被系统丢到这个世界的?」
我好奇了。
「系统?」季成钰重复这两字,「你称天道为系统,果真来自异世。」
看来季成钰知道的东西更多一些。
「所以你究竟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我问。
「这里……
「这里是地狱十九层,在下来此赎罪。」
12
据季成钰所说,他是自三千世界外的神明。
而这儿,曾是他随手创设的空间。
起初这个世界只被他用来关押罪恶滔天的妖魔。
后来他无意得知空间中有人族存在。
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族,不知从何处来。
经过千万年光阴流转,拥有了文明,建造了王朝。
关押妖魔的牢狱,成为人类赖以生存的小世界。
季成钰深知人族必然饱受妖魔摧残,神识进入此间,欲还世人清净。
「噗——」
我笑出声,敢情这货还是创世神。
「不信,真这么厉害,你怎么无法阻止我重启小世界。」
「你身上有『时轮』。」
季成钰倒十分有耐心:「诸神皆盼我放弃此处,好囚禁更多魔怪。
「毕竟只是小世界,不妨碍宇宙运转。
「进入此处,便失去控制这世界的权利。天道将能够操控时间的『时轮』与你灵魂绑定,我亦无可奈何。」
低头打量自己,又用意识审视气海中的元神,并无不妥。
「我怎么看不到什么时轮。」
「你与它合为一体,自然看不出来。」
季成钰继续道:「我跟它有微弱感应,依靠这才寻到你。」
好吧,信息一下摄取太多,有点无法消化。
「祖姑娘,在下已知无不言,你是否也应告知你来此的目的,天道让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得几分真。
于我而言,他目前没什么威胁,说实情也没事。
「攻略你,然后系统会满足我一个愿望。」
他似乎不懂攻略什么意思,就简单跟他解释。
「就是让你爱我,嗨,太难了。」
我抓抓脑袋,忽然想到一件事:「要是完成这任务,我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时轮应该会归位。「这样你就不用怕时间倒转,可以安心除魔卫道。
「所以,你要是能爱上我,我们都能解脱。」我总结。
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
嗨,这都啥跟啥啊,之前还跟他喊打喊杀。
季成钰没说话。
我又想,他确实无话可说,毕竟放心尖上的是小白兔。
差点忘掉这事。
唔,不想当第三者。
「神明无情。」
季成钰终于开口:「不过此身是肉体凡胎,想来情丝未断,可以一试。」
那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劈腿,不好,不好。
「不行,小兔妖怎么办,我拒绝。」
「这和小白有何干系……」
季成钰微顿:「看来其中有些误会。
「想必上一世你也看出小白未曾被黑煞气浸染。若放任她孤身行走,会被其他妖邪争食。」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他跟小白兔没啥关系。
「是这样啊,确实可以一试。」我点头。
晃晃葫芦:「怎么做,你才会爱我呢。」
「活着就好,好好活着,在下会去爱你。」
季成钰语气诚恳:
「姑娘无须有负担,任何事在下来解决。
「只盼姑娘莫要轻易重启小世界。」
原来好好活着就会有人爱我。
如果很久之前有人这么对我说。
我也不会来到这儿。
「一言为定,我们现在去庆城捉妖!」
13
庆城一行果然白费工夫。
我没有感受到红烛精存在。
「看来它比上一世修炼更快。」季成钰说。
「为什么是这样?」
我吸溜一口面。
赶了一晚上路,今早终于进城,赶紧吃碗葱油面垫吧。
「小世界重启,但原本存于世间的怨气、戾气皆不会消失,反而会一次次累积。」
所以原本人们身上若有若无的黑气,会变得黏稠。
所以才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走旁门的精怪。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间惨剧会上演。
面条突然不香了。
我丢筷子,给葫芦一个脑瓜崩。
「喂,你意思是,这些都我的错?」
「不,始作俑者是在下,若一早发现有人族,这些也不会发生。」
切,谁知道他怎么想。
结完面钱,准备继续往前走。
或许能在附近城镇打探到有关红烛精的消息。
我没说话,葫芦里的季成钰过好半天,突然说:
「姑娘也只是误入此间的魂灵,今天这个局面,亦非你所愿。
「在下确实不认为这是你的错。
「上一世之所以困住你,实是不得已,我任姑娘出气。」
生死尚且掀不起我心湖丝毫波澜。
季成钰就算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也没什么。
「不用解释。」我无所谓道。
想起来这世界之前的事,姑且称作前尘吧。
前尘事历历在目。
我对季成钰说:「我连存在都是错误的,呵,已经习惯了。」
他默了默,接着温声说:「姑娘的存在,对在下而言,是幸事。」
啧啧啧,真会哄人。
为了稳住我不重启世界,瞎话张口就来。
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
我暗自腹诽。
「在下刚来这世界,凡所遇精怪,皆不放过,也包括小白。
「我常想,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可算是滥杀无辜。
「想收手,为时已晚。」
原来绿茶妖失败是因为这货杀疯了。
季成钰见我若有所思,接着道:
「姑娘让这一切重新开始,在下得以挽回许多。
「所以你的存在于我而言是一桩幸事。」
行吧,合情合理,姑且信他。
心情变好,脚步也轻快很多。
路上搭了个老伯的车,走哪算哪。
老伯从城里送完菜,赶驴车回家。
「老伯,最近可有什么奇事?」
最爱同路人胡侃,然后一拍两散,各回各家。
「嘿呀,丫头你可是问着了。」
老伯接过我给他的路费,话也密起来。
「前两天村里李四娶媳妇,你猜怎么着,他媳妇半夜跟人跑了,现在也没找到哩。」
很自然就与红烛精想到一块,我忙问:「这事可不小,报官没。」
「嘿,这丑事捂着还来不及咧。」老伯嘴里啧啧有声。
「有人亲眼看到她跟人私奔了?」
「那可不,大晚上的,女的嫁衣还穿着,跟着个人走了。村里人当时就去追,这狗男女跑得倒快……」
老伯正骂人,忽然想起我还在旁边,清清嗓子:「嗨,跑到山里,再寻不见。」
「什么山?」
「就咱村子边上的牛头山,大得很。」
左右没旁的线索,去转一圈。
在老伯村口下车,问明方向,便向山中去。
牛头山有两个山峰,一高一矮。
中间是飞鸟才能越过的悬崖断壁,远远看去,叫「筷子山」反而更贴切。
太阳高照,山下草木茂盛,我踅摸着村民上山的小道走。
季成钰开口:
「红烛精畏热,大概率在向阴处休养生息,你小心些。」
「我们这算不算大声密谋。」我问。
季成钰:「......
「这葫芦能封禁术法,我不能传音于你。」
「那,你出来吧,囚禁 play 以后再玩。」关着他也没什么意思。
打开塞子,一抹白光落地,季成钰出现在眼前。
他有些疑惑,问什么叫「普雷」。
「啊,就是游戏。」
试着传音给他。
很快脑海中传出季成钰的回应:「嗯,那以后再玩囚禁游戏。」
这话多少有点歧义。
他却并未多想,耐心叮嘱。
「红烛精最擅长让人陷入幻境,与它相遇,切莫吸入烛烟。」
这不难,学过龟息之术,一个时辰不呼吸也行。
「很难直接寻到它,或许能从那个被掳走的新娘身上入手。」
季成钰传音后,左掌摊开。
但见他掌心上空,透明漩涡凭空出现。
紧接着一只神气十足的乌鸦从扭曲处展翅飞出。
这鸟儿站在季成钰左肩,尖喙理理黑亮的羽翅。
「终于肯放小爷出来了。」
乌鸦口吐人言,但声音委实难听:「咦,还有个小丫头。」
它说着,扑腾翅膀,似乎想飞来跟我打招呼。
季成钰敲敲它脑袋:「你在山中找找,若有尸体即时来报。」
「知道了,知道了。」
鸟儿冲我一歪脑袋:「一会儿见。」
乌鸦飞走,我与季成钰继续往山林深处走。
走得越深,光线越暗,不知何时周围已起了雾。
原本就难行的小路更加崎岖。
「新娘就无生还的可能吗?」
拨开挡路的荆棘,我问。
季成钰伸手拉了我一把:「那便盼小黑一无所获。」
小黑,应该是他给乌鸦起的名字。
小白、小黑,起名有够随意的。
正吐槽,头顶一阵扑啦啦的动静。
一个黑影于半空划出道漂亮弧线,稳稳停在季成钰的肩头。
「找到了,啧,吓死鸟了。」
小黑和人似的长舒一口气:「应该是个女的,被吸成人干,我带你们去。」
既然目的地明确,我们略施神通,赶到藏尸处。
尸骸我见过许多,并不害怕。
眼前一具人骨上披着层薄薄的人皮,已辨不清此人生前相貌。
红艳艳嫁衣裹住女尸。
她似团破抹布,被妖物塞在石块堆垒的小山洞里。
骨架很小巧,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如果没有多次重启世界,烛妖也不至于这么快离开庆城。
她也不会孤零零死在深山,还被人误会私奔。
好难受。
不论身在何处,我的存在都是错误。
我只会给人带去灾祸。
所以为什么不让我死个干净呢!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是季成钰。
「利用尸体上残存的妖力,能追踪到它藏身之处,走吧。」
「尸体怎么办?」
「伏妖后,再带她回去。」
季成钰看看我,似乎想再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走出山洞,他在前,我在后,默默无语。
突然,我头皮剧痛。
有人一把薅住我头发。
力道很大,惯性作用,我不由得向后仰倒,一屁股摔坐在地。
「啊——」
好疼,眼前一花,再回神,看到四周的景象不知何时变了。
茂密葳蕤的树林消失,被装潢华丽的建筑替代。
明亮的水晶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人背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栗色卷发下,一张过分白皙的脸,此刻有些扭曲。
母亲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眼帘。
她正在生气,眉狠狠竖起。
在外人看来妩媚的眼眸,此刻恨不得喷出火来,将我焚烧殆尽。
「妈——」
我有片刻怔愣,对女人的称呼却脱口而出。
天啊,怎么又回到那个世界,那个家。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14
回应的,是女人断然挥来的耳光。
「知错吗?」
火辣辣地疼。
我捂着脸,下意识说:「对不起,妈妈。」
「丢死人了,现在都知道你脑子有病,是神经病啊。」
好尖厉的声音,耳膜疼。
抑郁症不是神经病啊,妈妈。
抱歉给你丢脸。
「起来——」
女人攥住我衣领,猛地往前拽。
「我错了,我错了……」
预感到接下来会受到皮肉之苦。
挣扎,讨饶。
几乎已经变成我下意识的动作。
有人抓住我胡乱挥舞的手臂。
我立时不敢再动,嘴里仍是说着讨饶的话。
「醒醒。」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季成钰。
抬头,噩梦不再。
我还在林子里,正抱着一棵大树。
背后尽是冷汗,山风一吹,难受得紧。
「你误入烛妖设下的幻境,没事了。」
季成钰俯身将我扶起。
「烛妖就躲在附近,它自诩法力大增,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已被降服。」
梦境让我心有余悸。
思绪混乱,也顾不得细问他降妖的经过。
事了,我们到牛头山下的村子通知新娘的家人,让他们领回尸体。
村中人一看这女子竟然是被妖物掳走,皆长吁短叹。
最伤心的莫过于她娘家人。
离村时,我仍是恍惚。
「莫要将这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害人的是妖邪,并非你。」
季成钰说完,小黑也跟着哇哇大叫:「对,不是你的错。」
它嗓音委实难听。
被季成钰扫了一眼,立刻闭嘴。
我颔首,心却十分茫然。
「来,你看。」
季成钰突然停下脚步,从储物袋中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罐子。
「这是?」
「是新娘的残魄,烛妖吞噬的时间不长,得以从它体内找到。」
他把罐子给我。
拿在手里不沉,罐体凉凉的,让我神思清明许多。
「孰能无过呢,哪怕姑娘你认为自己确实有错,现在不正在努力弥补么。」
「谢谢。」
鼻子酸酸的,我略低头。
「要怎么处理这残魄?」
「等晚间,摆阵送入轮回。」
季成钰看看天色,将罐子拿回储物袋:
「这条路直往前走,应当有座破庙,可暂歇脚。」
当晚我们便在山间破庙暂住。
这一世我漂泊惯了。
坟地有时也睡,何况庙宇。
所以并无怨言。
想不到的是,庙里居然还有一老一少两人。
老大爷带个小姑娘。
见到我们两人一鸟大剌剌埋进庙里,两人便往墙边缩了缩。
季成钰捡了些柴火回来。
还折了许多气味浓烈的草。
「山间多蚊虫,用这个驱散。」他给我一些,又走到爷孙那,送出一些。
接着他又从储物袋中拿出小铁锅,担在火堆上,煮肉汤。
是他在外处理好的野鸡。
鸡汤沸腾,香味顿时飘出去老远。
墙角的小姑娘吸吸鼻子,跟爷爷小声说着什么。
「他们身上有妖气。」季成钰揭开盖子,边往里加调料,边给我传音。
「厉害,我看不出。」
「很淡,应当是从别处染上。」
他往火堆里添些柴:「一会儿我去探探情况。」
我盯着热气腾腾的铁锅,不觉冒出口水。
种田那一世,就是为了吃点好的才坚持那么久。
「想喝可乐。」
我咂摸着那滋味。
季成钰闻言,看看我。
小心措辞道:「不喝,会毁灭世界吗?」
……
15
「不会。」
我哪有这么不ŧŭ⁴讲道理。
「倒是有『胥邪』,之前路过海地,带回几个。」
正奇怪「胥邪」是什么。
他从储物袋中拿出个圆溜溜的椰子。
以指为剑,剑气荡开,削去五分之一,递给我。
「味甘,解渴。」
椰汁水清汪汪的。
我眼前一亮,捧起来牛饮,好喝!
季成钰看我喜欢,又拿出一个处理好,放在我跟前。
「敢问——」
突兀的一声,将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墙角那。
此时老大爷走过来,小女孩亦步亦趋跟着他。
「敢问两位是天师?」
他看向季成钰小小的储物袋:「此物内有乾坤,不似凡物,二位也非常人呐。」
不等我们做反应,老者扑通一下跪地上。
「天师救命,天师救命呐。」
这个世界,除妖师被统称为天师。
小姑娘也跟着要跪下,被我抱起。
季成钰忙拦下老者,询问事由。
原来老者的儿子、儿媳,五日前去刘秀才府上帮工。
结果一去不复返。
爷孙两人等得焦急,今日便早起赶去刘家找人。
没想到刘家拒不承认找过人帮工。
再问,府上看门的举棒子要打。
老者心知儿子儿媳遇不测,想请季成钰招魂。
不论怎么样,要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
老人家边说边抹泪。
小女孩懵懵懂懂,只盯着肉汤咽口水。
季成钰请他们一同用餐饭。
详细询问刘秀才家在何处,平常处事情况等等。
于是翌日,我们与爷孙分开后,直奔甜水镇。
16
「仙儿,仙儿!」
迭声的高呼自厨房外。
我忙应声,跑过去。
便见到个胖墩墩的妇人,拧眉掩住口鼻。
似乎嫌此处脏乱一般。
「今儿少爷请朋友吃酒,在雅院摆席,你做些拿手的下酒菜来。」
「诶,记下了。」
我低眉顺眼,那妇人略点头,又嘱咐道:「要快些。」
一一应下。
目送那妇人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我才挺直腰板。
此处正是刘秀才府内。
我买通牙婆,混进人群,被刘府买来做婢子。
要说我最拿手的,其实是做菜。
略施了些手段,便被刘府少爷要来在小厨房忙活。
自来此已有十日。
相信季成钰也有了新身份,不日即将与我会合。
菜肴才入食盒,早餐来过的张妈便来催。
见我备好了饭食,这才笑逐颜开拎着东西走了。
过片刻,刘少爷房里的丫鬟来,说少爷要见我。
原是客人觉得饮食有新意,夸了一句,少爷觉得有面,特要我前去。
一脚踢开昧下的大鸡腿的骨头,乖顺地同丫鬟去内院。
少爷与客人正在院里亭中吃酒。
见我来,便有人问:「这炙猪蹄,是加了什么香料?」
这个小世界的饮食上没什么花活。
烤肉也不会加孜然什么的。
我这几年游历多处才寻得许多大料,做出来的饭食自然别有风味。
我一笑,听着声音便知是季成钰来了。
略抬头,就见他一副儒生打扮。
装成完全不认得我的模样。
说了几个常见的材料,刘少爷便打发我走了。
走时,季成钰传音过来:「晚间我自来寻你。」
因少爷喜是个老饕,故而对我这个厨子十分善待,予我单独一间寝室。
晚间打更声起,季成钰悄无声息推门而入。
「可有发现?」
屋里没点灯,怕起夜的人瞧见屋里有烛光。
他暗中也能视物,坐我身边。
「刘府后院有一口井。」我传音给他。
近距离传音,不会有大的能量波动,不会让藏匿附近的妖邪起疑。
他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
「刘府都只从前院的井取水,后院的根本无用。
「况且位置偏僻,根本无人会经过,就这,前几天还有个丫头跌进去淹死了。」
季成钰思索了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去看过。
「去了,水很清,但我没敢用神识去探。」想了想,继续,「刘府没有年头久的下人,除了少爷姑娘们的奶妈,大多数都是才来一两年的。」
「嗯,与我打探到的一致。」
原来季成钰扮成游学的儒生,在诗会上与刘家少爷「一见如故」,才被邀来暂住。
他在小镇以游学的名义,打听甜水镇的事,便听人隐晦地说过刘府常常会辞退下人。
辞退,呵,大概是死了。
不过,为何只有那爷孙俩找上门?
一时不得其解,季成钰表示他明日会去看看那井。
临走,他忽然道:
「你手艺这样好,难为你吃我煮的鸡。」
他的脸在暗中看不甚分明。
我想,他该是笑着的。
「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他的心,所以你什么时候能爱上我?」
快点爱上我吧。
完成任务,我就能许愿了。
「这是什么怪论,那厨子岂不是叫人爱得死去活来。」
他也是玩笑话。
语毕,不知从兜里掏出什么套在我手腕上。
似乎是个铃铛,但晃晃手,没声。
「这绳子一套有两个,另一个在我腕上。」
季成钰伸手过来,我触摸到他温热手腕上的细绳。
「绳子是狐狸的长须,金铃铛里有它的魅术,你每晃一下,便会拨动我的情丝。
「所以……」
所以正常情况下他不会爱上我,只能借用些术法辅助。
暗夜里,我不由得勾唇,无声一笑。
无论在哪,都不会有人爱我,早该知道的。
也好,我本来去无牵挂。
17
次日,我正煨着鸽子汤,便见少爷内院里几个丫鬟急匆匆跑出来。
片刻后她们又领着大夫进院里。
「……落水……
「少爷……」
女孩儿们的语速快,离得又远,未运转法力,根本听不清。
倒是听到落水二字。
心里猛地一惊,季成钰说今天要去看井。
很快心又落回肚子里,季成钰是不死身,担心个什么劲。
刘公子的话,有季成钰在亦会安然。
耐下性子等到晚间,季成钰果然如约来寻。
他开门见山,直接说今日的收获。
「今日佯装落井,亲自入水探寻,发现底下有头被囚禁的蛟。」
「蛟!」
这玩意得多难打。
好在季成钰下一句话让我放下心。
「蛟死去多时,或许是初创此界时,便被我镇压的。可巧上方被刘家打井。」
「那这井里三天两头死人,是巧合?」
直觉这里头还有许多弯弯绕绕,但总理不出头绪。
「自然是有人借蛟的身份兴风作浪。」
季成钰毫不迟疑地说出推断:
「听刘家公子说,他祖父先天痴傻,后遇仙,得仙人点化才考上秀才。」
这种秘闻,想来只有知心朋友间聊天才会说。
也不知道季成钰使了什么手段套话。
遇仙点化才考个秀才,确实够傻。
「我猜,所谓的仙,定是那蛟,或是借蛟残存法力的妖邪。
「刘家得了好处,从此便用活人当祭品,只不过以前『仙』会给他们善后,但近期,『仙』不太管用了。」
我顺着猜测说下来,季成钰点头,看来与我想的一致。
正说着,阵阵刺痛顺着丹田外扩。
丝丝酸麻拧着劲似的,在四肢百骸乱窜。
没防备,倒吸一口冷气,抱腹将自己蜷成一团。
好疼!
经脉中乱窜的妖力像是无数蚁虫,在疯狂咬噬。
该死,吞食妖丹的后遗症后要发作。
「怎么了?」
季成钰迅速过来。
手指按在我腕上,分出一丝灵力灌进来。
许是探明我体内情况,他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你——」短促的一声叹息,而后他骂,「该死。」
纵使我痛得百爪挠肝,听他骂我,也咬牙还嘴。
「又骂我,嘶——狗人!」
他俯身将我抱起。
左手中指与食指并拢,点在我眉心。
顿时,一股极柔润的暖流顺着灵府涌入经脉。
于丹田流转,痛楚因此好了许多,但仍是止不住的疼。
「不是骂你。」
季成钰将一粒散发清香的丹丸塞到我口中。
「说的是将你送入小世界的那些家伙,为逼迫我早日离开,将你牵扯进来。
「无端惹出这样多因果。」
药丸入腹,痛感并没有缓和。
不过紊乱的力量得以安稳,我能自行调息。
好半天,我才虚弱地靠着床柱,大口喘息。
一呼一吸,骨头缝里都疼得让人咬牙。
后背早已汗津津,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好难受。
「为何你吃妖丹没事,我就——嘶,我就要受这份苦。」
「修炼特殊功法。」他淡淡回答,问我,「你吞妖丹,原是为了能顺利复仇?」
「对。」
能怪我嘛,一开始又不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有气无力,身上冷热交替,似乎要发热。
季成钰默了默:「错在我,早日说清利害关系,也不至于让你受这份苦楚。」
「这具躯体,只剩三年寿元。」他声音放得很轻,「体内无法炼化的妖力,还会持续发作,你,要不要重启世界。」
重启世界,确实是个好办法。
可,我想起那些黏稠的黑气,摇摇头。
「算了,不作孽。若能让你钟情,我也能早日解脱。」
季成钰没再说话,掐诀给我烘干衣裳,让我躺下休息。
体力不支,我软绵绵地挪动身体。
哪知使不上力,险些磕到床沿。
季成钰伸手扶住,一言不发地给我盖好被子。
意识模糊。
眼前一会儿是季成钰拧眉的模样,一会儿是妈妈柳眉倒竖的脸。
「我、我没装病,真的,有点不舒服,能不能不去……比赛」
「嗯。」
眼前人低低应声,掏出个玉佩样的东西放入我手中。
顿时,身上那股难耐的低热逐渐退去,神思也清明许多。
有只手在我额头稍作停留:「无妨,一会儿就不难受。」
不是妈妈的声音,回过神,陪在床前的,是季成钰。
「谢谢。」
大概是烧糊涂了,我突然道:
「季成钰,你能,抱抱我吗。就跟哄孩子那样。」
他说了声好,然后躺下。
让我枕着他左臂,环抱住我。
二人中间隔着被子。
他右手有节奏地,轻拍我脊背,像是在哄孩童睡觉一般。
静静感受着怀抱的温暖。
他浅浅的鼻息轻抚我额前碎发。
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
真好,能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得到一个拥抱。
尽管只是我请求来的。
「来这世界之前,我生过一场怪病。」
我突然生出倾诉的欲望,缓缓说着。
季成钰停下拍的动作。
将手轻轻覆在我后脑的发丝间,静听不语。
「开始,没什么,既不会发热也不会感到疼痛,只是心里发闷。妈妈说我总是装病,不许我吃药,我就吃东西解闷。
「吃太多就催吐,吃啊吐啊,我肿得像个气球。」
想起季成钰不知道气球什么。
我解释:「就像溺死的浮尸,又肥又臭。」
季成钰手一动,似乎攥着拳头。
很快恢复正常,将我抱紧了些。
「渐渐地,病情变坏,我被关在家里。
「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说『跳下去,跳下去』。
「我总想,摔成一堆烂肉,妈妈肯定又觉得丢人。」
眼前浮现女人的脸。
精心化的妆面也难掩盖,极度的愤怒下她五官的扭曲。
她说:「你怎么不去死。」
这是一道命令。
多年来这样的命令不胜枚举:
「你看到叔叔怎么不笑」「你怎么不能争点气」「你怎么不」……
我抬头想看看季成钰,但发觉眼前一片模糊。
不论重生多少次,换掉多少具躯体。
那些隐匿在心底的钉子,总会一遍遍磋磨着我。
如果她肯抱抱我,哪怕选择沉默呢。
「我真的不想再重生了,季成钰。」
热乎乎的液体在面颊滑落,有些痒。
我顾不得抹掉,攀上季成钰的肩膀。
「作为神,能不能毁灭我,就现在,让我烟消云散。」
烟消云散,彻底消失。
不用再一遍遍复盘那些事。
季成钰的手忽然探到眼前,他拇指在我眼角轻柔地擦拭。
「睡吧。」
低声的呢喃下。
我眼前的事物开始倒转,黑暗袭来。
又要睡了么,又要做噩梦。
一遍遍从高楼坠落,一次次血肉碎裂。
那么多的辱骂,还要再听一遍。
那么多的棍棒,还要再受一遍。
但这回,梦里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单纯地安眠。
18
不知睡了多久。
醒来时,迷迷糊糊感受到大风「呼呼」地在四周刮。
睁眼,率先看到季成钰隽秀的脸。
他将手从我额头拿开,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你若再不醒,就要睡到立秋了。」
从初夏睡到立秋!
我吓一跳,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似乎坐在一个巨鸟背上。
鸟儿通体漆黑,展翅足有十丈。
在云层如一道黑色闪电。
「小黑,我们坐在小黑的背上?」
我有点蒙:「不是在除妖么?现在去哪儿。」
「啊——」小黑怪笑一声,「姑娘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事情早就处理完了。」
我又没能帮上忙,有点不好意思地望向季成钰。
后者并不在意这些。
耐不住好奇。
我问他,秀才家的事最后怎么个结果。
原来,刘府上果真一直偷偷献祭活人给井底的蛟。
每次蛟吃完人,法术有所恢复,就给刘府一些实惠。
蛟会用简单的幻术迷惑旁人。
让别人亲眼看到那些被吃掉的人都安全回到家了。
其实过不久,那些「人」就会消失。
再说到刘府。
蛟的大限到了,刘秀才一家却不知道,只顾着献活人。
献一个没动静,就推进去两个。
因没有蛟的吞食,这些无辜之人死后怨气犹存。
形成恶鬼,平日附身在刘家老爷身上,馋了就出来害人。
那对小夫妻便是被恶鬼吞了精魄。
季成钰灭了恶鬼。
顺便告知官府,将刘秀才一家打入大牢。
他语速平缓,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我却唏嘘不已。
有些人啊,光鲜亮丽,受人尊敬。
谁想到背地里是只恶鬼呢。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家母过几日生辰,须得去看看她老人家。」
我点点头:「对哦,我记得那一世。
「自从你离家后,也只有在婶婶生辰那日见你一面。」
季成钰有些惊讶:「你还记得那一世的事情?」
「对啊,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每年最盼望的就是见你一面。」
说完,觉得有些暧昧,我忙解释:「你知道的,毕竟要攻略,总得跟你有接触不是。
「啧,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小声嘀咕。
「其实,能见到你,在下也挺开心。」
没想到季成钰会这么说。
他沉吟着,似乎在回忆什么。
「我开心的是,你平平安安又长了一岁,没有一怒之下毁灭世界。」
这,能不能让我先感动一会儿。
很想白他一眼。
也好,勉强算有人挂念我。
到龙兴镇是两日后的事。
季成钰让我跟他一起回家,但我总觉得不太好,在镇上的客栈住下。
不过季成钰母亲生辰那天,他还是来客栈请我。
「母亲说,你若不去,她便要来请你了。」
没奈何,去了久违的季家。
季家在临湖的一处宅院里,两进的园子,处处洒扫干净。
只有季母一人和一个老妈子,两个小厮。
我去时,季母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嗔怪季成钰没早把我带回家。
吃饭时,更不时给我夹菜。
望着碗里堆得冒尖的菜肴,我苦笑,她肯定误会了什么。
吃过饭,陪季母说话,直到夕阳倾斜。
季成钰说送我。
于是我在前,他在后,顺着湖岸慢慢走。
落日余晖将我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一脚把小石子踢到湖里。
整个被晚霞映得绯红的湖面,荡漾起圈圈涟漪。
有人在湖上摇船,鸬鹚在船沿站着讨鱼吃;
有人在唱歌,听不懂的歌谣也不显得吵闹;
有人在岸上吆喝,惊飞柳树上的雀儿。
「我记得,这里夏天有荷花。」
我指着不远处的水域,季成钰望过去,忽然笑了。
「对,想看看么。」
「现在?」
他点头,走向一处正在停泊的乌篷船。
「阿伯,租一晚的船。」
周围人家相互都认得,很痛快应下来。
季成钰用竹篙,让船慢慢驶入深水区。
此时天色暗下来,绚丽的霞光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青濛濛的雾。
也瞧不清岸上的一切,只有水声在响。
「初夏荷叶都还没完全展开呢。」
我坐在船头,脚放在水里,无意识地晃悠。
季成钰没说话,他走过来,指尖一团金色光晕不知何时凝起。
冗长的咒语自他口中念出。
我抬头看,入目是如水夜色里,季成钰肃穆悲悯的神情。
像一位真正的神祇那样。
小船忽然被水底的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只听「哗啦哗啦」一阵破水而出的动静。
周围瞬间涌现出数顷高过人的荷叶。
绿色圆盘挤挤挨挨。
在叶的缝隙里,是或开或合的荷花。
清雅的香味,浪潮似的扑来。
小船被急速生长的植物生生挡住去路,船头悬挂的灯笼晃啊晃。
我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心魂。
伸手无意识地轻抚那些鲜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花叶。
点点微光在飞舞,是漫天的萤火虫。
「喜欢的话,摘几朵放在瓶子里养。」
季成钰说话间,折下一支菡萏,放在我手里:
「这些植物很快会枯萎,但不会影响它们之后正常生长。」
我还从未泛舟采莲,很新奇地折一片荷叶盖在头顶,伸手摘花。
不多时怀里便抱满了芙蕖花。
季成钰没再使竹篙,船自行向前。
此时有些花已经凋谢,水灵灵的莲蓬赫然出现。
他立在我身边,唇边一抹淡笑,看我剥莲子吃。
「要尝尝么?」
我拿着剥好的一颗,抬手递给他。
季成钰说谢谢,然后接过莲子,也学着我坐在船头。
他应该也没这么玩过。
我记得,第三世的他总是板着一张脸。
「好吃么。」
我嘴里嚼着甜脆的果实,感受微苦的味道在味蕾炸开。有些含糊不清地问。
季成钰点点头,也在我手心放了一个。
我以为是莲子,没注意就吃了,谁知道入口蜜一样甜。
「粽子糖?」
吃出这东西的味道,很惊讶:「你哪来的?」
季成钰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包箬竹叶包着的东西:「突然想起你喜欢吃,就买了。」
我什么时候……
啊,是了,第三世我想跟季成钰套近乎,就每天给他吃粽子糖来着。
从认识他,到他后来拜师离家。
坠湖那天清晨。
我也送过他一颗粽子糖。
19
哭笑不得,收下这箬竹叶包着的糖果。
糖,真的很甜啊。
二人无言。
等到嘴里的糖块化掉,那种甘甜仍在唇齿萦绕。
不知怎么,我就偏头去看季成钰。
青年只是看着高过人的莲叶出神,羽睫在晚风里颤动。
发觉我的目光,他看过来,问:「怎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我突然挺直身体。
双臂揽住他脖颈,往我这边猛地一带。
季成钰其实能躲开。
不过显然被我此举弄得莫名,愣愣任我作为。
唇瓣一触即分,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他身体片刻的僵直。
他的眼睛瞬间瞪大。
萤火之光映在他眼瞳,如是倒转的星河。
也就是此时此刻,才将他的模样,记下。
迅速放开他。
扭头暗骂自己是女流氓。
看看腕上狐狸须子做的手链,我又有了底气。
这有什么,本来就要让他爱上我啊。
「你,咳咳,有心动吗,或是别的什么感觉。」
季成钰想了想:「糖挺甜的。」
也说不上失落,就是早料到的,那种「果然是这样」的微妙心理。
我将脚从水里拿上来。
屈起双膝,将头抵在膝盖上,闷闷地自语。
「白瞎了我的初吻,这铃铛也不顶用。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爱上我。」
这句话是说给季成钰听的。
自从戴上这能催动情丝的铃铛,好久没问他这个问题了。
「皆言,情不知所起,在下都不知何时情起,怎么回答。
「姑娘若实在着急,多摇铃铛。」
他话音带笑。
我扭脸看他,发现船灯下,他耳朵红红的。
或许是光线不好,我看花了眼。
20
季成钰母亲生辰过完。
我们告辞离去,继续降妖之旅。
时光匆匆,不觉至初秋。
这日,我与季成钰来到白鹿镇。
听镇子上人谈论,说山路不安全,有虎妖作祟。
说起这老虎,也是有趣。
不吃人,专门抢行人的财物。
于是我二人连夜上山,降妖。
却没想到,那虎妖只是个还不太会化人形的小家伙。
见了季成钰,虎妖尾巴腿脚抖成筛子。
却还龇牙咧嘴地冲我们咆哮:
「别过来,我可是会吃人的。」
它整个身体橘黄色,嗲着毛,像是只肥嘟嘟的大橘猫。
「季成钰,我要养它。」
「它周身能量干净,没有被邪气侵袭,自然能养。」
于是我走过去。
虎妖吓得一缩脖子,四条腿下意识往后撤。
但它到底太弱了。
被我轻松捏住后颈皮,提溜起来。
「嗷呜,你们敢欺负我,等我爹回来——」
我把手伸向它嘴边。
「我咬死你,我……真香。」
小老虎叼着牛肉干,大口啃起来。
肚腹里,发出可爱的呼噜声。
「以后,就叫你……小黄。」
季成钰在一旁,看我对老虎又揉又捏。
善意提醒道:「到底是猛兽,当心抓伤。」
「没事,逗猫逗惯了。」
小黄愤怒地挥舞爪子,被我避开,捏住嘴巴抱在怀里。
它气急败坏,说着什么等他爹回来给我们好看。
「撒谎,这儿就只有你一个妖的气息。」
小黄不动了。
委委屈屈缩在我臂弯里,抱着耳朵不理人。
我拿肉干哄它。
它泪汪汪地吃着,还是不理人。
季成钰拿出驯兽的铜环套在小黄两只前爪上。
「如此,跑丢了也能找到。」
有毛茸茸撸,我心情很好。
兴奋地同季成钰说起从前养猫的事。
「我的大橘猫,是捡来的。
「捡到的时候很小很小,都快冻死了。然后被我养得油光水滑,足足十五斤!」
我比画着大橘猫的大小,颇有种自豪感。
「它很黏人,准时陪我上床睡觉。
「胆子很小,家里来客人会躲起来,可怜弱小但肥胖。」
我说着独属于那个世界的梗。
季成钰不太懂,见我说得兴起,附和道。
「听起来是可爱的伙伴。」
那是自然,我的大橘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可爱。
脑中闪过与它在一起的一幕幕。
对啊,我死了大橘怎么办呀。
那我完成攻略先不要许愿消失。
大橘需要我。
不对——
我停下脚步。
血,缓缓流淌,蜿蜒至我脚边。
眼前,有什么橘色的毛茸茸静静躺在血泊里。
我愣愣地向前几步。
没有发现,周边的环境起了变化。
崎岖不平的山路,变成富丽堂皇的客厅。
大橘的血,就这么无声地一直淌,一直淌。
我跪下来。
膝盖触到地面,它的血还是温热的。
伸手抱起它,它再也不会傲娇地躲开了。
软塌塌的,任凭我搂在怀里。
「好重啊,你该减肥了,宝宝。」
有人把猫从我手里夺走。
「畜生就是畜生,好赖不分。」
男人憎恶的声音传来。
妈妈附和着,按着我的头让我和男人道歉。
我较着劲,硬生生把头高高抬起。
我问:「为什么,我还不够听话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我的喉咙里,居然能发出这样尖厉的声音。
妈妈扬手给了我一巴掌。
男人笑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多打几顿才听话。」
他拿着大橘的尸体,随手丢进垃圾桶。
我好像失控的疯子一样,拿起客厅的烟灰缸,冲上去。
不记得砸了多少下。
到处都是血。
男人在哭号,妈妈骂我再次毁了她。
我抱着猫没有生气的身体,爬上窗台。
「你去死啊,我就该在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你!」
这是妈妈对我最后说的话。
「好的,妈妈。
「我去死了——」
好疼,全身都在疼!
我张着嘴,疼得发不出声音。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我手心。
然后,我被人抱起来。
温润的力量灌入身体。
我短暂地清醒,发现是季成钰环抱着我。
小老虎歪着脑袋,趴在我胸口:「喂,你好点了吗?」
21
大概好点。
但我不敢闭上眼睛。
否则,入目的又是乱糟糟的一切。
「又发作了,这次也是毫无预兆。」
季成钰担忧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你还能撑住吗?」
可以。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发现没力气。
又倒进他怀里。
后面的路,季成钰干脆背着我走。
「季成钰,我不想带小黄,把它放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身边的人或物,都没什么好下场。
「爸爸,也就是我爹,死了。妈妈带着我,嫁了挺多次,都不幸福。
「靠近我的同学,也会被其他人排挤。就连收养的流浪猫,也——为了保护我被摔死了。」
我趴在季成钰背上,搂着他脖子。
「季成钰,说不定你带着我,永远也无法还这个世界清净,还会永生永世困在里面。
「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这个问题,我质问过自己很多次。
季成钰很久没说话。
我怅然地想,在他面前发了几次疯。
能不觉得我糟糕吗?
「我不会这么觉得。
「你被迫背负着他人命运中的悲苦,却能保持着良善。
「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笑了,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
「那你,会为此爱上我吗?」
「会。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很没诚意的,敷衍我的话。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心情很好地哼起歌。
不过,小黄还是跟我们一起上路了。
季成钰说,养在身边,也好过日后被大妖吃掉。
而且——
「相信我,在你身边,它会过得很好。」
他这么跟我说。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虎、一鸟,往距离白鹿镇不远的海边去。
22
双月城,是滨海之城。
城中各地客商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很热闹。
我和季成钰都是第一次来此。
原因嘛,是季成钰师兄传信来。
说此处,有若干夫妻双双失踪。
让我们来探查情况。
季成钰有神明的记忆,不过人身不能使用神术,才去拜师。
他虽然与师门人走得不近,但还算有点联系。
「娘子,慢些。」
季成钰伸手,扶下马车的我。
我们扮成少年夫妻,前来双月城游玩。
他今日穿的鸭蛋青的袍子,做书生打扮。
眉目疏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很是隽秀。
我则是一身鹅黄色的襦裙。
好久不曾穿裙子,差点绊倒。
脚下一滑,被季成钰接住,慢慢扶下马车。
「谢,夫君。」
夫君叫着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偷眼去看,季成钰耳尖亦是红透。
我们先是在城里转了一圈。
吃点美食,买点珠宝首饰和衣服,又请人给我二人画像。
一路上,皆有人赞叹我们夫妻感情真好。
演了一天戏。
等我们到客栈,双双坐下,大口牛饮。
「这样,应该能引起妖物注意吧?」
我轻声问。
季成钰摇头:「失踪的十几对,皆是恩爱夫妻。
「我们,应当算是恩爱。」
但当我们这对「恩爱」夫妻躺在床上时。
两人都直挺挺地,有些尴尬。
「不困?」季成钰见我不时扭来扭去,有些好笑地问。
我翻个身,侧身面对他:
「其实有点困,但我讨厌睡觉。」
季成钰也学着我,侧身与我面对面。
「为什么?梦里有可怖的东西?」
「嗯。」我点点头,想起我第一次要求他抱着我的时候。
那一觉,睡得倒是很安稳。
季成钰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将手臂伸过来。
「冒犯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抱着你睡。
「幼年时,父母每逢下雨打雷,都会搂着我哄睡。虽然我并不害怕。
「想来,怀抱应该是让人很有安全感的所在。」
闻言。
我立刻滚了一圈,钻到他怀里。
把头埋进他胸口的衣襟。
好香。
我知道季成钰是个没什么情欲的人。
这孤男寡女,我二人又同床共枕。
可我枕着他手臂,呼吸相闻。
如此暧昧。
他也只是轻拍我肩膀,目不斜视,连气息也丝毫不曾紊乱。
「季成钰,你要是我妈就好了。」
虽然没让他动情,但我还是挺享受被抱着的感觉。
没过脑子的话,就这么脱口未出。
明显感到对方身体一僵。
他有些无奈地笑笑。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垂下头,额头无意识蹭了蹭他下巴。
头顶传来他含笑的话音:
「但我可以是你的爱人。」
话音才落。
一个带着湿意的,轻柔的吻,便落在我额头。
「睡吧。」
我的心在瞬间颤抖,像是被什么击中。
四肢百骸都发了软,骨缝里也传来酥麻的痒意。
胸腔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兀自狂跳。
23
一夜无梦。
醒来时,房间里不见季成钰的身影。
见我醒来,小黄舔一口爪子:
「他出去了。早饭在桌子上。」
我慢吞吞坐起来。
用清洁咒梳洗后,才伸个懒腰,坐在桌边小口吃着包子。
包子还是温热的。
「你吃了吗?」我问。
小黄露出圆鼓鼓的肚皮:「早吃过了。
「这个肉包是我留给你的,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它昂首挺胸,胡须也得意地一翘一翘。
我没忍住,伸手抱住。
在它柔软的腹部一阵揉搓。
小老虎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算了算了,给你摸。」
我笑了:「这么乖?等会儿奖励你肉干。」
小老虎在我怀里眨眨眼,嘟囔道:
「哼,才不是为了肉干。」
那就是,打不过我。
臣服了。
吃完早饭,季成钰还没回来。
外面却下起雨来。
初秋的雨丝连绵,带着凉意。
我望着窗边树上欲落不落的银杏叶,突然有些想季成钰。
他的手,总是暖的。
念及此,我解下手腕上的狐狸须手串。
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上头的铃铛。
小黄瞅见,切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
「狐狸须离体就没用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
刚想问清楚,季成钰就回来了。
我忙将手串戴好,走过去。
却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忽然觉得很委屈:
「季成钰,我冷。」
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
一觉睡醒。
身边没人,被子也早被我踢到地下。
我总是被冻醒。
季成钰听我说冷,微微倾身,摸了摸我的额头。
「还好,没着凉。
「我让店家给你煮碗姜汤,再贴这个符,会暖和起来。」
他不急不缓地说着。
没有丝毫不耐烦。
人总是这样。
感受到温暖,就变得柔软。
本来我多坚强啊,结果现在好了,矫情起来。
喝完姜汤后,我问季成钰出去有什么收获。
他说,他用拿出天师玉牌向官府打听,了解到。
失踪的夫妻们,几乎都去过同一个地方——珠女庙。
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善良的采珠女。
她救过很多个溺水的人。
最后,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永远地沉没在海里。
双月城的百姓被其舍己为人的善心感动,特意建造庙宇供奉采珠女。
一般香客都去求珠娘保佑出海顺利。
后来渐渐不知怎么来珠女庙求子的越来越多。
我和季成钰到庙时,便被惊住了。
香客如织。
还未进门,便闻到经久不散的檀香气。
「二位也是来求子?
「庙里的香贵得很,不如在我这里买两把。」
门口摆摊卖香的贩子努力向我们推荐他的香。
求……子?
我下意识看向季成钰。
四目相对,视线一触即分。
季成钰比我镇定许多。闻言真的上前询问价格,买了两把香。
香贩子是个年轻男子,瘦高个,面容清秀。
他乐滋滋将铜板收进钱袋里,问:
「二位如此年轻,才成婚没多久吧?」
「嗯,新婚。」
季成钰说着,忽然牵住我的手。
我也顺势靠过去,轻轻挽他胳膊。
「这庙求子很灵验?」
小贩笑眯眯道:「灵!如果再饮山上的灵泉,更加灵验。」
「灵泉?」我忍不住插嘴,「在哪?」
此时已有其他人来买香,小贩忙着招揽其他客人。
我与季成钰不好再多问。
「真要去拜?」
看着殿内栩栩如生的珠女塑像,我问。
季成钰把香交给我:「我不方便跪拜,上炷香就是。」
之后又捐出不少香火钱。
引得庙祝前来搭话。
「二位心诚,老身这里有开过光的求子符,放在枕下,保你们心愿达成。」
老婆婆拿出两枚叠好的符。
我正要接,却被季成钰全拿走了。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没有给我一个的打算。
季成钰转而又给庙祝送上一片金叶子,问:「听闻,此处还有灵泉?」
庙祝笑得眯起眼,仔仔细细跟我们说清楚灵泉所在。
一听之下,才知道这灵泉藏在群山之中。
山路崎岖难行,而且容易迷路。
说着,庙祝话锋一转,表示她这里有现成的泉水。
庙祝一双热切的眼睛把我们望着。
就差直接告诉我们一罐灵泉价值多少。
我与季成钰赶紧脚底抹油溜走。
24
或许那些失踪的夫妻,为了求子亲自去了山中取灵泉。
一时迷路,或是被妖物捉走了。
我跟季成钰一商量,决定先去找找看。
不过,「灵泉」究竟存不存在,还是个问题。
「对了,这求子符有问题?」我有些好奇。
季成钰罕见地有些支支吾吾:
「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他看起来想把符纸毁掉,又担心使用术法被妖怪察觉。
最后,只将求子符收袖中。
双月城周边群山连绵。
我与季成钰按照庙祝指路的方向一路前行。
在茫茫林海中彻底摸不清方向。
好在季成钰可以放出小黑俯瞰,给我们指路。
放小黑出来,小黄也闹着要出来。
我按照季成钰教给我的方法,念出法咒。
小黄从我掌心的浮空漩涡里一跃而出。
撒了欢地往前跑。
「喂,别被大妖当点心吃了!」
我忙追上去。
山中不知何时起雾,加上地势复杂。
我这么一追,把小黄抱在怀里。
就已经跟季成钰走散了。
罢了,以我的本事,一般妖精只有讨饶的份。
只是,千万别又突然病发,陷入梦魇。
小黄似是知道自己犯错,乖乖趴在我臂弯不动弹。
我凭着感觉朝前走。
身后总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停下,那动静也停下。
环顾四周,除了树就是树。
「鬼鬼祟祟,有本事出来跟我打一架!」
说着我以指为剑,凝起剑气,随着一声「去」。
罡风起,雾气荡开。
吹得木叶簌簌而落。
隐匿在暗处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
只听「歘」一声。地上一道蛇形黑影激射而来。
我耳听动静,指尖稍动,便将扑过来的东西砍成两半。
是根树藤。
原来是树妖。
我迅速做出反应,想把小黄收入掌心。
却在瞬间,周身被百十根树藤包围。
错神的工夫,小黄便被其中一根树藤缠住拖走。
「小黄!」
小老虎也扑腾着四个胖爪子:「哇,不要吃我!」
25
眼前小黄和橘猫的影子不断交织重叠。
完了,又要犯病!
我狠咬舌尖,保持清明。
同时施展身法,追上去。
一面追,一面与树妖打斗。
对方并不现形,只是一味抽出藤条与我纠缠。
看样子,像是要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
我倒是不怕跟树妖斗法,只是担心小黄。
追逐间,似乎听到季成钰的声音遥遥传来。
在呼唤我。
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我。
我更加放心,十分有底气地追树妖。
一炷香后,我追着小黄来到一处波光粼粼的泉水边。
溪涧流水汩汩,倒映着树影白云。
水往下,几股合流,逐渐势大,朝断崖飞泻而下。
若不是此刻大敌当前,我倒是很有闲情逸致欣赏一番。
很好,我同时也在水中倒影里看到树妖真身。
穿一身青绿色衣裙,扮作少女模样。
但树妖的脸依旧干枯如树皮,皱纹堆垒。
二话没说,凝水成冰,直击人形的心脏处。
一般妖怪化成人形,会把妖丹放在心脏位置。
「咦,竟还会御冰术?」
树妖被冰锥扎中,猛哼一声。
显出形来。
我杀的妖怪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都有。
杀一个就夺走他们的本命术法。
不用多学,随心就可使用。
「废话少说,放下我的灵宠,饶你一命。」
那树妖一双眼睛也是布满血丝,扭曲不成形,丑得像鬼。
她娇笑一声,抚摸自己沟壑条条的黑脸:
「若是你肯将脸送给我,我就放了它。」
原来是嫌自己化形太丑,想换个身体。
我皱眉:「那些失踪的年轻夫妻,都被你捉去换脸了?」
说起这个,她表情有些哀婉。
没否认,也没承认:「你的脸,好看。」
我这副身躯样貌并非顶好。
只是修行过后,吃了无数丹药,肤白唇红,身形窈窕。
比起凡人,勉强算得上美人罢了。
树妖能看上我的脸,说明她没见识。
我观她修为不弱。
若是肯下山,定然会找到比我貌美千百倍的。
她执念深重,却不下山。
一定是不能下山。
有什么东西在管制她!
是物品,还是比她更厉害的妖精?
我脑中迅速想完这一切,手中掐诀:「定!」
树妖还想笑:「你我打得不分上下,还想定住我?」
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
因为刚刚被冰凌扎过的心口,出现层层冰霜。
想不到吧,我的冰上还施加了定身咒。
她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小黄挣脱桎梏,朝我奔来。
小黄安全了。
我立即唤出命剑,要去将树妖了结。
谁知变故陡生。
树妖口中发出尖啸。
我体内的力量在飞速流逝。
低头去看,才发现脚下的草地隐约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法阵。
「缚灵阵!」我心下一惊。
完蛋,居然没发现这是个陷阱。
缚灵阵,算不得什么绝杀的法阵。
但它会让阵中的人失去法力。
即便脱离,中招的人最快也得一炷香后才能完全恢复。
此刻,那树妖也已摆脱我的定身术。
自她足下,无数树根藤条暴涨,蜂拥而来。
我无所谓生死。
只是,唉,世界又要重启了。
还有小黄,我忙对着小黄喊:「快跑,快跑啊!」
小老虎吓得缩脖子,听我叫它跑。
忽然调转方向,奔着树妖去。
它法术弱,只会炸毛佯装威武强壮。
刚扑到树妖脚边,就被一根藤条甩飞出去。
那树藤的力道极大,直接把它甩到悬崖边。
在我眼前,直直地坠落下去。
「小黄,小黄!」
真笨啊小黄,你怎么打得过树妖呢。
真笨啊。
你和大橘都好笨啊。
不会跑吗?
跑啊!
我眼中看不到迅速逼近的树藤,看不到岌岌可危的境地。
只能看到那一团软绵绵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坠落——
「不要!」
不要再因我死去了。
我难道还不够听话吗?
我难道还不够努力吗?
我难道死了还不够吗?
一切又开始混乱。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瞬息至崖边,伸手抱住那团橘黄色的柔软。
「呜呜,我要是不乱跑就好了。」
小黄在我臂弯里哭泣。
我却把它抱紧。
真好,我救下它了。
这次,我救下它了。
「别怕,我抱着你。摔下去你也不会受伤的。」
我安抚它。
小黄舔了舔我的脸。
温热湿润,一如我捡到大橘那天。
它跑过来,跟我鼻子贴鼻子的触感。
「你也很害怕吧,流这么多泪。」小黄呜呜地说。
害怕吗?
害怕的。
耳边是呼啸的风,再接着是颅骨碎裂的声音。
梦里我重复了千万遍,居然还是怕。
没关系,死了就死了吧。
26
「呼——」
有什么庞大的东西飞了过来。
我仰面下落,看到空中飘落下玄色的鸦羽。
季成钰站在小黑背部,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向我伸出手:
「抓住我。」
我一伸手,便被他牵住。
小黑稍俯冲,我稳稳落在它背部。
脚下没站稳,抱住季成钰的腰。
「季成钰,我差点就死了!」
我居然开始怕死了。
真可笑。
我没撒开季成钰。
就这么抱着他哭诉他怎么来得这么迟。
「你就不能来早点吗?
「我刚刚都吓哭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生气了,我现在就要毁灭世界!」
季成钰不语,用力回抱着我。
听我胡搅蛮缠结束,才沉沉说:
「是我不好,往后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往后,不会让我一个人。
算是誓言吗?
我没问。
毕竟我与他的一切情感,只基于我能毁灭世界。
而他,不希望我这么做而已。
可是我越是清晰地明白这一切,就越是贪恋他怀中的暖。
这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我只需享受这一切。
不必深思,这情谊里有几分真假。
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
我又成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推开他,才看到季成钰身上有伤。
「你刚刚在跟另一个妖精打斗?」我惊了,还真有两个妖怪。
季成钰点头,神色凝重:
「对方善用水系术法,修为了得。他似乎不想与我争斗,先走一步了。」
我故意道:「肯定是你太弱。」
季成钰失笑:算是吧。
我也道:「跟我打的是个树妖,化形巨无霸丑!」
季成钰听不懂我这么时髦的形容。
我只好正经道:
「就是不好看。她想换我的脸。我怀疑那些失踪的人,就是被她抓去换脸了。」
季成钰点头,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
「走,先试着抓树妖。」
我很赞同。
树妖敢偷袭我,我非把它妖丹挖出来当瓜子嗑!
我也就是落入陷阱才这么狼狈。
所以在找到树妖后。
我让季成钰先别动手,自己上去狠狠把树妖狠狠揍一顿。
直捶得她哀号不止,大喊:「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我算是找回点面子。
踩着树妖问:「那些被你抓走的人呢?」
树妖哆哆嗦嗦,带我们到一个山洞。
因为有前车之鉴,这次我们确保周边没有陷阱后才进去。
入洞穴,先嗅到一股恶臭。
到里面,用火球照明。
里面有几具辨不清面目的尸体。
从衣着上,勉强看得出是女子。
每个尸体跪伏在地,个个心口处都有碗口大的血洞。
她们仰头向上,口中绿油油的树苗长势喜人。
树妖用完了这些女子的身体,就拿她们当养料。
狠毒。
季成钰查看了一众尸体的伤口,问道:「为何要剜心?」
树妖也不敢拿乔,乖顺地回道:「不知道。
「妾只负责活捉。那位大人用完了,自会把女尸给妾身。」
那位大人。
应该就是跟季成钰斗法的妖怪。
「你对他有几分了解?」
季成钰没急着处置树妖,反倒像是要它戴罪立功。
树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
「不知真身是什么。他法术强大,妾不是对手。
「两位天师,求你们饶妾一命!
「我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说罢,它作势跪下,满脸是泪。
我和季成钰,从不会因为害人的妖魔求饶就心软。
所以直接把树妖收进葫芦里关起来。
等抓到另一个,一起处置了。
27
季成钰通知衙门的人来收尸。
等我们忙完,再回双月城,已是暮色四合。
城中灯火通明,依旧热闹。
水中画舫上传来丝竹之音。
舞姬身着纱衣,舞姿曼妙。
我多看了两眼。
季成钰便带我租了一艘画舫,赏月。
画舫只有我二人。
我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乐器声,对季成钰道:
「别人都有吹拉弹唱的,我们就两个人多冷清啊。」
季成钰笑而不语,从储物袋中摸出一翠绿竹笛。
他的手好看,执竹笛,青与白,更是相得益彰。
笛声清凌凌。
绿草斜阳日暮时,笛声幽远愁江鬼。
我听了一阵,忽而起身,在季成钰面前转了个圈。
裙摆飞扬。
我和着曲调,哼起随心编的歌谣,踏歌而舞。
季成钰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讶异。
这份讶异又很快变成欣赏。
他手中的竹笛声声,随我舞步变动调子。
我得意起来。
照着前尘记忆,跳得越来越熟练。
最后笛声停。
我也微微喘着气停下来。
一时间,我和季成钰都没有说话。
相视良久,然后都笑了。
他道:「清歌雅舞,在下有幸一观。」
我在他身边坐下:「那还不给我倒杯水润润嗓子。」
季成钰给我斟一杯温热的茶,笑道:「还有什么吩咐?」
「再来点果子,香橙也要。点心看起来很不错……」
季成钰一点点给我把水果去皮,摆在我面前的水晶碟上。
我吃了两口,忍不住问他:「跳得真的好吗?」
「嗯。」季成钰点头。
我摸不准他是不是哄我开心。
被夸心情很不错。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尘事。
我是学舞蹈的,原本要走艺考。
没生病之前,参加过很多比赛。
跟季成钰讲起。
我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如何紧张不安。
第一次获奖,是如何心潮澎湃。
也不怎么,似乎面对季成钰,我就有了倾诉欲。
他总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我说完,忍不住侧头看他:
「你就没有值得分享的经历吗?」
他想了想,摇头:
「神不通七情六欲,任何事在我们看来都很平常。」
也就是说,没什么印象深刻的。
「不,我是问,你作为季成钰,有没有要和我分享的?」
他笑起来:「那倒是有许多……」
28
我与季成钰很晚才回客栈。
太累了,我都没洗漱,倒头就睡。
「娘子——」
耳边,季成钰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喑哑。
我朦朦胧胧睁开眼。
就看到季成钰衣衫不整地倚在我身边。
如瀑长发随意垂下。
睡袍半褪。
胸膛的薄肌随呼吸起伏。
细密的汗珠子划过朱红,顺着人鱼线,滚到更深处去了。
我的喉咙随之一滚:我去,这么刺激!
季成钰向我贴近,凤眼含笑:「娘子,不继续吗?」
继续……什么?
我脑子嗡一下。
低头看自己,身上衣服少得可怜。
「求娘子怜爱。」季成钰还在靠近。
他抓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柔软温热的触感,真实又羞人。
我只觉得手臂一阵酥麻,被他碰过的地方,更是火烧火燎般的烫。
欲抽回手,季成钰一改往日的言听计从,有些强势地继续亲吻。
从手背到小臂,然后是肩膀……
最后,贴上我的唇。
我瞪大眼睛,却不由自主回应他的吻。
「季成钰,你喜欢我吗?」
我问。
对方没有回答。
我却听到了小黄的声音:「我就是肚子饿了找吃的嘛。」
眼前的场景变幻不停。
我摇了摇头,等再回神。
才发现自己双手搂在季成钰脖子上,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腰。
他站着,一手托着我,一手拎着小黄后颈。
见我醒转,季成钰朝我歉意一笑:
「小黄误把求子符翻出来,我正教训它。」
庙祝给的求子符中暗藏玄机。
可使人意乱情迷,坠入春梦,然后做点适合繁衍生息的事。
季成钰把我放下,弹了弹小黄的鼻子:「往后不可乱动东西。」
小黄点头。
等季成钰放开,小黄一下扑进我怀里。
「哇,他好凶!」
我现在压根不敢看季成钰。
否则梦中场景又在眼前浮现。
红着脸教训小黄:「你该。」
后半夜季成钰没有再与我同榻而眠。
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侧躺背对他糊里糊涂又睡着。
29
没找到另一个妖精。
我与季成钰暂时不能离开双月城。
现在唯一的线索在树妖那。
另一个妖精除了擅长水系术法,也极会隐匿气息。
姑且称呼它为水妖。
树妖说水妖一直在搜罗所谓的「恩爱夫妻」。
我问恩爱的条件是什么。
树妖说,水妖有自己的判断方法。
水妖利用灵泉的说法,骗来求子心切的夫妻。
树妖活捉。
夫妻双方见到树妖,大难临头,不各自逃命的,就算恩爱。
我听后简直无语。
水妖喜欢藏身于闹市。
树妖爱美,水妖也会买双月城最好的脂粉送她。
双月城最好的脂粉,就是「桃夭阁」卖的。
我与季成钰发现,桃夭阁距离珠娘庙不远。
最先散布「灵泉」消息的,也是珠娘庙里的庙祝等人。
可我们仔细查过,珠娘庙中的几个主事人完全是凡人。
并且,他们人际交往简单。
顺着查下去,跟他们往来的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
不过,现在我们在明,水妖在暗。
也许对方早有准备。
两天无所获。
我慢吞吞吃着碗里的鱼丸:
「季成钰,你快想办法呀,不然又会有人遭殃了。」
季成钰点头:「你知道,水妖收集人心有什么用吗?」
我上哪知道去。
遂摇头。
季成钰拿出一本怪闻录。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师父曾说过的一个故事。
「相处几百年前,有一暴君。他爱慕一女子,强求不得,便痛恨起成双的有情人。
「凡是民间传为佳话的恩爱夫妻,都被他召来,投入火炉。
「被无辜杀死的人越来越多,事情传到民间,百姓立刻起义造反。
「后来暴君被灭。众人开启殿中火炉去瞧,竟发现了一颗颗血红晶莹的宝石。
「便说,那是相爱之人的心血炼化而成。磨粉,用心头血让爱慕之人服下,可保对方忠贞不贰。」
见我听得入迷,季成钰又笑:「都是假的。真相是大厦将倾,重臣要反。
「重臣家眷被扣皇宫为质。他妻子不愿夫君分心,自己钻入火炉。
「后来臣子打进宫中,登基为帝,将自己佩剑丢入火炉陪葬。
「剑柄上有宝石。宝石商人为卖高价,编造故事而已。」
季成钰说完,我的鱼丸也吃完了。
擦擦嘴,有些不忿:
「他妻子献出性命助他成就霸业,那男的就用佩剑陪葬?」
这个问题季成钰不好回答。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让我消消气。
我平复了心情,回想季成钰刚刚说的故事。
「所以,水妖也有爱慕之人。想用此法,得到坚定不移的爱?」
季成钰点头。
我ťŭₐ真的很想翻白眼:「恋爱脑,害人不浅。」
新鲜词汇,再次触及季成钰知识盲点。
我稍微解释了一下。
季成钰才明白恋爱脑的意思。
他告诉我:
「水妖并非真的爱对方。妖物执念,非人类可想象。
「它不过是把对方,想成自己的所有物。得不到,千方百计也要拿到。」
30
炼化人心,普通火焰做不到,且周边会有乌鸦集结。
食人心者,短期身边也会集结乌鸦。
季成钰将小黑唤出,让他跟同类打听。
我这两日实在有些疲累,留在客栈歇息。
打发季成钰给我买好吃的。
客栈只留下我与小黄。
无意看到季成钰换下的血衣,我半是吐槽半是疑惑道:
「怎么感觉季成钰修为下降了?从前,没有这么容易受伤。」
小黄抱肉干啃得正起劲,闻言赶紧把口中食物吞下肚:
「你竟不知?」
「知道什么?」我满腹疑问。
「季天师在用修为,压制你体内的ťṻ³妖力啊。」
小黄不停嚼嚼嚼: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身上的妖力忽然失控暴涨,那威压我还以为是几千年的大妖呢!
「你像是入了魔般,形容癫狂。季天师便一直给你渡灵气安抚。
「压下堪比千年大妖的妖力,可想而知他耗费多少修为。」
我愣住。
这些,他从未对我言明。
小黄说得兴起:「而且他还与你分担——」
不曾说完,小黑才扑腾翅膀飞回来。
「累死了,累死了!」它聒噪地叫唤起来,「有没有人关心一下鸟?」
我收起思绪,把它好好夸了一顿,奖励两个嘎嘣脆的坚果。
小黑才神气道:
「城西蒋家,有位病弱的小姐不久前病逝。
「据我小辈们说,她身上总不时散发异香,很受小辈喜爱。
「炼心的地方,或许是城东珠娘庙附近的打铁铺。」
城西打铁铺,有地火锻刀。
对上了。
季成钰回来后,我们商议一番。
决定明日做好伪装,再前去打铁铺探明情况。
于是当日,吃好喝好玩好。
我和小黑、小黄趴在软毯上,边吃东西边看「木偶戏」。
戏台是个十寸的木匣,演戏的是一个个雕刻精致的小木偶。
一般木偶戏,需要人为控制。
我这个不同。木匣里刻着阵,灌入法力,可使其自行演绎。
这东西,是之前我死皮赖脸问季成钰要的生辰礼。
他亲手雕刻制作。
需要不同场景,机关自行转动就会布置成想要的样子。
数个小木偶,附有变身法术,亦能随剧情变换发型衣饰。
我本都忘了跟季成钰要礼物的事情。
拿到戏匣子,我惊叹其认真。
「你随便买个东西打发我不就好了。」
我那时,只当跟他玩恋爱游戏。
玩游戏,要什么真心、真诚。
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
季成钰却道:「若爱你,自然认真对待你所说的一切。
「我虽参不透情爱,却知道什么是以诚相待。
「这与你说的『电视机』可有相似?」
除妖路上毕竟无聊,尤其晚间客宿在外,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
我就跟季成钰说,要是有电视就好。
他问我什么是电视机,我就说能自己演戏。
随口一说,他倒记到心里了。
犹记得当时,心头一荡。
如是天地茫茫,皑皑白雪,一片萧瑟。
一株柔草破土而出。
念及此处,我扭头去看坐在窗前的季成钰。
演戏的小木偶之前被小黄扑坏一个,季成钰正在修理。
他略低着头,长睫晕着窗户射进的天光,连带着眼瞳也被照得如同清透琉璃。
心中有个声音在蛊惑:
「这么好的人,不想独占?
「你身体挨不了多久,再次重启世界,与他长相厮守不好吗?
「反正你身上有『时轮』,多无理的要求他都会应。」
心里的声音说完,我深深望了一眼季成钰。
「系统,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我不会重启世界的,你死心吧。」
似有所感。
季成钰抬眸,与我对上视线。
他微微愣住,旋即笑言:「怎么,要剥橙子?」
我摇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托腮看他:「你的伤,疼吗?」
「无妨。此身不死不灭,些许小伤不碍事。」
「血肉之躯,总会疼的。」我说,「以后少受伤。」
季成钰怔了怔,笑着应下:「好。」
「我也会,少受伤。」我说。
不知何时苏醒的系统仍在我脑中吵个不停:
「不受伤,你也会疼啊。前尘被磋磨,今生痛苦苟活,不如重启世界,来一段崭新人生。」
系统说完,眼前似乎闪过被我刻意遗忘的一幕幕。
女人的棍棒与辱骂;
男人不怀好意的靠近;
药物导致的肥胖;
再也不能踏足的舞台;
不可挽回的局面。
……
又要犯毛病。
我不想再让季成钰耗费修为,站起来道:「我出去散步!」
说罢,飞一般逃离。
寻了一处无人住的荒宅,布下结界。
我强撑身体,坐下吐气调息。
许是季成钰渡给我诸多修为,这两次痛楚减轻许多。
只是无法忘怀的心事执念,依旧折磨我的神魂。
系统循循善诱:「你自戕过那么多次,又不多这一回。」
「闭嘴!」
我怒道:「你根本不是什么攻略系统。
「我只不过是你精挑细选来,不断重启世界的傀儡。
「你把我变成什么绿茶妖、狐狸精,被季成钰劈死。
「一次次攻略失败,就是为挫我求生之念。好无休止转动时轮,使世界怨念累积,最终毁灭!」
系统嘿嘿一笑:「话别说这么难听。
「你若成功让他爱上你,我自然履行约定。
「只不过,都是徒然。你以为他温柔相待是出于本心,错,他无心无情,一切都是模仿仁爱礼信的君子行事而已。
「你也行行好,多转时轮。让他早日回归神位,莫管此间杂务。」
我闭了闭眼。
假象又如何呢。
论迹不论心。
我早知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所以并不受系统挑拨,反而手中掐诀,念出咒语。
将系统传音彻底封住。
往后休想妖言惑我!
31
意识不清时,再次感受到温润的力量被灌入身体。
我强撑开眼睛:「不,我自己能行。」
对方没再继续,坐在身侧,让我自己与心魔对抗。
血泊内,我跪地抱着大橘。
它忽然睁开圆溜溜的眼,舔舐我面上滚落的泪。
用湿润的鼻子,触碰我。
就像那次坠崖,我抱住小黄时那样。
而后光芒起。
大橘化作尘烟。
尘烟袅袅,四下白茫茫一片。
橘色猫儿坐在我面前舔爪:「喵呜——」
像是在告别。
它伸懒腰,甩甩尾巴,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最后回头看我。
「喵呜——」很欢悦的猫叫。
我也终于醒转。
面对季成钰关切的目光,我凑过去抱住他:
「季成钰,梦魇变了,大橘自由了。」
他摸摸我的顶发:
「真好。你也从梦魇中脱身。」
「季成钰,你知道攻略成功我许的什么愿吗?」
「什么?」
「在我的世界,万物由很小很小的粒子组成。我原本的愿望,烟消云散,彻底湮灭,连粒子也不要当。」
「那现在呢。」季成钰问。
「世间并不总存在悲伤愤懑。
「我便成为一阵风,掠过山川,与尘埃共舞,沐浴月华日光,招猫逗狗,自由自在。」
季成钰笑了笑:「那我如何能见到你?」
若我真成了一阵风,必定已经完成任务,脱离世界。
所以,不复相见的。
季成钰也知道。
他不过顺着我话说而已。
「我只当快活的风,愿见到人欢欢喜喜,笑口常开。所以哪里有喜事,哪里就有我。」
「好。我会肃清此间邪物,天下太平日,风起报喜时。」
天下太平日,风起报喜时。
快爱上我吧,季成钰。
我会带着时轮离开。
积累的怨念、戾气消散。
一切回到正轨。
季成钰不知我心中所想,牵我起身。
「你真名是什么?」
季成钰突如其来地提问。
「母亲改嫁,我改名。」我说,「你若唤,就叫我生父取的名字好了。叫作竹笙。」
我没说自己姓什么。
季成钰轻快地念了一遍我的名:「竹笙。
「竹笙,我们成亲如何?
「我们相处这样亲密,我总该要对你负责。」
啊?
一时没反应过来。
季成钰不像是随口一说,很是郑重道:
「你若同意,我即刻传书给母亲,请她老人家备好聘礼。」
我这具身躯本该在多年前就没了,真下聘,还要去那个村里。
「不、不用。」
季成钰以为我是不想成婚,顿了顿,道:「是我唐突了。」
「不是的,我愿意同你成亲。一切从简,不用聘礼,有婚仪即可。」
「好,竹笙。等此间事了,我们就成亲。」
32
次日,我与季成钰做好伪装,前去铁匠铺。
试探之下,铁铺的两个铁匠,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身上一丝妖力也无。
忽有个面熟的人提着食盒走进来。
「兄长,我来送饭。」
两个铁匠放下手中东西,笑呵呵迎上。
季成钰不动声色看我一眼,我暗暗点头,也认出对方。
来人正是那日珠娘庙前的香贩。
「那就说好了,两日后来取刀。」
我对年纪最大的铁匠嘱咐着。
两个铁匠连连点头:「放心,咱们多年的老店,最讲信用。」
离开铁匠铺后,季成钰立刻拿出天师玉牌。
从衙门调出铁匠铺三兄弟的底档。
铁匠家姓吴,老铁匠只有两个亲生子。
多年前,老铁匠在海边捡到一少年,收留在家,人称吴三。
吴三瘦弱,做不来铁匠的重活。
吴家出资让他在珠娘庙贩香讨生活。
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只有吴三至今孤身没有议亲。
再说那位病逝的蒋家小姐。
蒋家是商户,家中颇有资产。
蒋小姐因为体弱,甚少出门。一月前,因病消香玉殒。
吴家跟蒋家,并无来往。
不过蒋小姐每次出门,都会去珠女庙烧香。
总之,这个吴三嫌疑很大。
事不宜迟。
确定目标,我们立刻在吴三回家的必经之路设伏。
设下擒妖阵,静待吴三落网。
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吴三推着板车回家。
经过小巷时,被擒妖阵所伤,现出真身。
鱼头人身,原来是个鱼怪。
「你们,竟能找到这里!」
吴三大惊,忙使水遁之术欲逃走。
季成钰本就可以与他打个平手,再加上我在一旁助力,吴三根本无处可逃。
阵中光芒大盛,涌出数道金光。
金光化为实体金线,将吴三牢牢捆缚。
「人鱼都长成你这样?」
童话果然是骗人的。
季成钰见怪不怪,问吴三:「蒋家小姐现在何处?」
昨夜我二人去蒋小姐坟前。
季成钰用术法探过,是空墓。
鱼嘴大张:「说了我有什么好处?」
「让你死得痛快些。」我踢了踢鱼脑袋,「不然把你剁碎,做鱼丸吃!」
吴三冷笑:「我既死,如何能叫爱侣独活。」
好好好,还敢出言威胁!
吴三油盐不进。
被收进葫芦之前,我还把他揍一顿。
等找到蒋家小姐,双月城的事就尘埃落定了。
今日实在劳累。
回客栈梳洗后,我们也都早早歇息。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在摩挲的脸。
动作轻柔,酥酥痒痒。
又是那个荒唐的梦境?
睁开惺忪睡眼,便见到丑陋粗糙的树皮脸。
骤然清醒,才发现自己被树藤绑在石柱上。
似乎身处岩洞之中,头顶有水滴落。
耳边,惊涛拍岸声不绝于耳。
我无知无觉地被人掳到海边的山穴之中。
树妖用手指上长出的柔嫩枝条轻抚我的脸:
「等大人挖掉你的心,这脸就归我。」
「你怎么出来的?」我有些好奇,「葫芦好进不好出啊。」
「我是与葫芦同是木属,想出来很简单。
「再说,我家大人有搬山移海之能,小小葫芦能奈他何?」
说起那个鱼怪吴三。
树妖皱巴巴的眸中闪过爱慕与钦佩。
「我受命假意被你等俘虏,探你们的虚实。
「你们虽不是真正的夫妻,但患难与共,心意相通。也是上上佳选。
「你们埋伏大人,焉知大人不是将计就计潜入葫芦中?
「早就听闻季天师修为高深,葫芦里装着数不清的妖精内丹。
「大人此番,境界还能再上一层。」
我听得哈气连天,仍是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
「树妖姐姐,我们再不敢跟大人作对。
「能不能行行好,饶我们一命。」
树妖得意地将头摇了摇:
「不行,我要你的脸。
「变漂亮,大人才喜欢。」
我看向一旁同样被绑起来的季成钰。
他神态自若,丝毫没有作为案上鱼肉的自觉,还在端详洞穴。
树妖说完。
季成钰终于看向她:「如此,你的大人只是心悦别人的样貌,却并非你本身。」
树妖拿树杈子戳季成钰:「大人高高在上,他能正眼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还是个痴情的妖怪。
33
说着,吴三就到跟前。
他依旧是香贩打扮,清秀容貌不变。
树妖立刻黏上去:「大人。
「恭喜大人修为大涨!」
吴三满面红光,餍足道:「以我如今修为,妖尊该封我为王!」
他踱步至季成钰面前:「你多次与我妖族作对,便用你的项上人头祭奠妖灵!」
说着,他手上寒芒毕现。
下一刻,季成钰的脑袋滚落。
我大惊失色,还未尖叫,便被吴三掏了心。
吴三志得意满,得了我与季成钰的心,便匆匆往洞穴深处去。
他将心放入炉鼎,又放入诸多灵草。
眼中尽显癫狂:「加入二人心,又可做成让人百依百顺的香。
「愚民,皆是我的信徒!」
树妖则是迫不及待剥下我的面皮。
不知过去多久。
吴三拿着做好的香,去街上叫卖。
香客不知情,买了他的香进庙。
珠女庙内,异香扑鼻。
香气弥散,闻者无不沉迷。
是夜,所有闻到香味的人皆在睡梦中摇摇晃晃推开房门。
走出城门,来到海边洞穴。
众人目光呆滞,却站得整齐。
树妖在每个人大张的嘴中放上一片树叶。
叶柄碰到血肉,越长越长,最后于人脑中生根。
「誓死追随大人!
「誓死追随大人!」
……
众人高呼不止。
吴三立在高处,满面春风:
「如此,你们可甘愿献出精气助我成就大业!」
失去意识的民众自然无有不应。
吴三甚是满意,手中掏出炼药的炉子,炉口对着众人。
随着吴三口中咒语,底下的人面露痛苦之色。
而后,从每个人的眉心处飞出点点银色光芒。
这些白光,便是人的精气,亦包含气运和寿数,是妖魔十分眼馋的东西。
一般夺取他人精气,会遭天罚。
不过吴三制作的香,可让百姓对珠女娘娘的信奉,转移到他身上。
凡是闻到异香的,皆会是他的信徒,甘愿献出所有。
第一批信众会在树妖影响下,带第二批信众去珠娘庙。
如此反复,别说双月城,就是整个朝野被吴三掌控也不过早晚的事。
很快,那些银色光点尽数被收入炉鼎之中。
吴三仰天大笑。
树妖则是一脸爱慕地站在一边,不时摸摸自己的脸。
似是在确定自己是否貌美,能不能配上吴三。
可吴三的笑容很快维持不下去。
本该被砍头剜心的季成钰,好整以暇地出现在人群之后。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谋划。」他说。
吴三好似见了鬼,失声惊呼:「不可能,你怎么还活着!」
我打着哈欠跟在季成钰后面,不满道:「快点结束吧。困死了。」
吴三虽然惊诧,但反应还算快。
他立刻准备逃走,顺便向被控制的人群发出命令:「杀了他们!」
众人被他控制,闻言纷纷调头,朝我们扑过来。
捉妖师不可对凡人动手。
数百人一拥而上,我与季成钰不死也残了。
但见季成钰抬手轻轻一挥衣袖,眼前哪还有人,只余下空荡荡的洞穴。
这下吴三彻底绷不住,怒吼一声。
他身形瞬间膨胀,衣衫「呲呲」碎成粉。
眨眼身躯便如小山般大。
等我再反应过来,洞穴「砰」一声炸开。
小山大小的肉团还在膨胀。
我与季成钰飞在半空,才看清吴三的全貌。
一张大嘴,尖牙利齿,脑袋上缀着颗会发光的肉球。
身体庞大如海上岛屿。
原来是个灯笼鱼!
「拿命来!」吴三大嘴一张,震得天摇地晃。
发出声音的同时,飓风陡生,海面起了数个巨大水漩。
风卷着水,排山倒海而来。
若是真叫这水拍上海岸,双月城必定遭殃。
季成钰挡在我身前,风那样大,他衣袂却不曾动分毫。
他薄唇轻启,吐出一言:「破!」
言出法随,顷刻间风平浪静。
方才还风卷浪涛的海面,已如绵羊般乖顺。
吴三震惊之余,还想出招。
而我边揉已经困得睁不开的眼睛,边飞到吴三身边。
一脚踹上去,吴三的鱼身如同漏气的球,瘪了。
最后,变成个只能在地上无能狂怒,「啪啪」甩尾的小鱼。
「掏姑奶奶的心,我今儿就把你炖汤!」
我把吴三捡起来,语气不善。
吴三接受不了现实,仍在叫着:「怎么会这样!」
季成钰并不作答,衣袖再次挥动。
眼前哪还有海,四下全是虚无。
我笑了:「因为你,一直在葫芦里啊!」
34
吴三仗着自己术法高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想设计得到季成钰葫芦里收藏的妖丹。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与季成钰将计就计。
陪他在葫芦里演了一出戏,弄清楚他的真实目的。
至于葫芦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吴三心中想象而已。
其实时间都没过去多久。
想要审问吴三从哪得到的做香方子。
还有什么隐情。
他嘿然冷笑,说:「妖尊即将来此,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他就要吐内丹自爆。
我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一剑送他睡大觉。
切,不说还以为我们会留他一命,慢慢审问?
想太多。
「坏了,还不知道蒋家小姐在何处。」我连连叹气。
就在此时,树妖也寻了过来。
她望着我们脚下那条死鱼,恸哭不止:
「大人!」
她奔过来,跪倒在地。
抱着那条死鱼,冲我哭叫:「你杀了我,杀了我!
「我要陪大人一起死!」
实在痴情得很。
季成钰叹了一口气,道:「蒋小姐,还不醒来吗?」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懵然看向树妖。
那树妖也是错愕非常。
季成钰不语,食指与无名指并起,在树妖眉心一点。
一缕白烟伸缩不定,自树妖眉心钻出。
那白烟异香扑鼻,被季成钰勾中,还能像虫子般扭曲翻滚。
白烟离体,树妖忽然捂着脑袋尖叫一声,似是痛极了。
「好疼,好疼,爹爹,娘亲,我好疼!」
树妖滚了一阵,才好些。
她抬头看看我们,又瞧了瞧被重新扔到地上的鱼。
「妖怪,妖怪!」
她尖叫着,连滚带爬逃走。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折返身来,狠狠一脚跺在鱼身上。
「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
等到灯笼鱼被她跺成一摊肉泥,她才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哭声哀痛,比之方才还要让人心碎。
季成钰道:「蒋小姐,魔障既除,你也该入轮回。」
树妖,不,应该叫蒋小姐。
她抽泣着看向季成钰:
「不,作恶并非出自我本意。求天师开恩,让我回家与爹娘团圆。
「爹娘养我至十五岁,我还未报养育之恩。」
她跪下磕头。
此时,虽也顶着那张丑陋至极的树皮脸,可伤心之态,令我也有些动容。
季成钰神色依旧冷淡。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的身躯已被吴三摧毁,魂魄与中了傀儡香的树妖共存。
「非妖非人。
「况且,你爹娘都知道,你病逝了。」
蒋小姐听到「非妖非人」四字,泣不成声。
大概自己也能想到。
以她如今模样,不被世人接纳。
不知过去多久,蒋小姐逐渐止住哭泣,她道:
「虽非我所愿,到底是我亲手作了孽。
「报应不爽,我该魂飞魄散。」
她说完,也不挣扎,等着季成钰动手了断性命。
季成钰动手前,我听蒋小姐自语道:
「我不过是在他摊前买了一把香,为何就丢了性命,成了伥鬼。」
没人回答她,下一刻季成钰在她头顶拍下一掌。
人形化为尘埃,余下一枚妖丹,还有——
蓝幽幽的魂魄。
季成钰收了蒋小姐的残魂,拿上树妖和吴三的妖丹。
带我出葫芦。
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觉得那蒋小姐实在惨,不禁问道:
「季成钰,蒋小姐那个样子虽然不能侍奉在父母膝下,但能不能留她一命?」
「你怎知,我不留她一命?」
季成钰问道。
我正奇怪。
发现出了葫芦后,季成钰带我走到了蒋家宅院前。
「干嘛?」我问。
「入梦!」
说完,我便被季成钰拉着往前一跳。
眼前明明是蒋家大门,往前一跳,像是触到什么薄膜,进入一房间。
鲛纱珠帘,明镜梳妆台,似是少女寝居。
一白衣妇人,正抱着少女的衣裳垂泪:
「吾儿,为何不肯入梦来见见母亲?」
这是——
「蒋小姐的母亲。」季成钰道。
我点点头,忽然发现面前镜子照出我的模样。
居然和珠女庙里,那珠女一模一样。
季成钰也化为侍奉仙女的小童。
提着竹篮,牵着我的手,走到妇人面前:
「夫人莫哭,我家娘娘将你女儿送回来了。」
妇人好像这才发现我们。
见到我,惊诧道:「珠女娘娘!」
她跪下来,虔诚跪拜:
「求娘娘救救我女儿,我愿代她去黄泉。吾女青春大好,不该早夭。」
声声悲切,尽显拳拳爱女之心。
我竟有些恍惚。
前尘,我因吃治疗精神疾病的药,肾功能有损。
医生误判,说我可能要换肾。
我以为妈妈,又要怒斥我丧门星,倒霉鬼,不作哪来这么多毛病。
可她却一哽,问医生:
「我能给我女儿捐吗?
「能不能尽早安排配型?」
自我记事以来,鲜少从她身上感到爱意。
可偏偏,她偶尔向我表现出的关切,又轻易消融我对她所有的怨恨。
我只能恨我自己。
我只能对付我自己。
「珠女娘娘,求求您!」妇人不停磕头。
将我从回忆拉回。
季成钰变成的小童子鼓起面颊,似乎在气我走神。
缩小版的季成钰,有些可爱。
他将竹篮往妇人跟前一送:「这便是你的女儿。」
空竹篮内,不知何时有了个包着襁褓的女婴。
妇人大喜,忙将女婴抱在怀中:「吾女归来了!」
女婴被她抱着,骤然变成一束蓝光,投入妇人腹中。
我清清嗓子,忙装得高深莫测道:
「怜你爱女心切,续你二人母女情缘。望你珍爱之,切莫溺爱。精心教导。」
说完,我与季成钰退出梦境。
躲在梁上偷看。
那妇人骤然从睡梦中醒来,叫唤自己肚子疼。
她夫君立刻请人叫来大夫。
大夫诊脉,喜道:「夫人已有三个月身孕!」
夫妻二人对望一番。
妇人道:「是珠女娘娘把我们女儿送回来了。」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尘埃落定。
蒋小姐能在母亲腹中重塑身躯,重新开始,也不算坏事。
35
季成钰除妖魔,一般会打散魂魄后,送其入轮回。
到时候,或成鞋底泥,或为梁上燕……
但对吴三,季成钰直接让他化成葫芦里的虚无。
永世不得超生。
捏碎吴三魂魄时,季成钰也看到他的记忆。
吴三本是海底一条百无聊赖的灯笼鱼。
海中无趣,他积年累月修行,终于以人形上岸。
被吴家收留后,他原本想做个老实妖怪。
可那日,他见到来珠女庙烧香的蒋小姐,对其一见钟情。
蒋小姐那日随母亲出行,车上坐得闷了,到庙前才下车透气。
吴三直勾勾盯着美人。
蒋家家丁就要上前揍人。
蒋小姐到底是善心,她不愿看到家中仆从仗势欺人。
也存了安抚的意思,让母亲派人去吴三那买了香。
孰料,妖的脑瓜与人不太相同。
吴三以为,一定是小姐也喜欢自己,所以才帮他,还买他的香。
于是,半夜吴三入了蒋小姐的梦。
梦里,吴三锦衣华服,跟小姐相遇。
却不想,蒋小姐是个很知礼的姑娘,就算在梦中,也不肯与吴三拉拉扯扯。
越是如此,越是喜欢。
吴三剑走偏锋,想起传说用有情人的心可炼制秘药,让意中人忠贞不贰。
他哄骗几对夫妻上山,炼了药,夜里偷偷给蒋小姐吃下去。
但对方,仍旧爱答不理。
(因为传说本来就是假的。)
此时,有个树妖,自称是妖尊的使者,来找他。
树妖交给吴三傀儡香的方子。
傀儡香,也需人心制作。
并且,修行之人的心为上上佳品!
妖尊要吴三炼制傀儡香,操控整个双月城的凡人。
却不想,吴三是个有主意的。
炼出香,第一个就把树妖当成自己的傀儡。
他志得意满地拿香去找蒋小姐,却得知蒋小姐即将许配人家的消息。
等不及,他就把蒋小姐掳走。
留下个假的虚影,弄成病逝假象。
确实如季成钰所言,吴三并没有多喜欢蒋小姐。
掳走佳人,却把她关进不见天日的洞穴中。
姑娘对吴三更加抗拒。
吴三气极,现出原形,龇牙恐吓:「不肯与我亲热,我就咬断你脖子!」
蒋小姐也是硬气,宁死不屈,道:
「若要与你这腌臜东西在一起,不如去死!」
邪修妖物,性情往往阴暗。
听心上人骂自己「腌臜东西」,吴三冷笑道:「你等着!」
之后,便是我们所知的那样。
吴三毁了蒋小姐身体,将其魂魄打入已经成为傀儡的树妖体内。
如此,看不上吴三的蒋小姐,变成了对鱼妖卑躬屈膝的痴情树妖。
我听季成钰说完,觉得蒋姑娘实在惨。
更多的,是觉得吴三恶心。
我们去吴家铁匠铺拿刀的时候,听两个兄弟说,自家弟弟失踪的事。
周边街坊还在感叹:「那是个老实孩子呢。」
我与季成钰对视一眼。
心道:吴三暗地里坏事做尽,却说他老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
季成钰将事件原原本本告知官府。
府衙的大人见案子查清楚,乐得咧嘴笑。
除了封存妖怪藏身的洞穴外。
季成钰也说了珠女庙中,庙祝为赚取银钱,编纂饮灵泉能生子的故事。
还有那个不太正经的求子符。
当地官府立刻整治。
离开双月城时,我们又去一趟珠女庙。
却见庙边上,支起粥棚,挂着蒋家的牌子。
问起来,一个干苦力的汉子笑呵呵道:
「蒋家夫人梦中得娘娘赐福,有了身孕。蒋老爷为了给未出世的孩儿积德积福,施粥做善事。」
还好,蒋小姐还能与爱她的父母在一起。
「走吧。」
我牵住季成钰的手。
他也轻轻握住我指尖。
狐狸须的空心铃铛,微微晃动。
36
离开双月城后,我们继续斩妖除魔。
原本一切顺利。
冬日,无意闯入妖尊于沧溟之畔的老巢。
我们二人对付数以千百的妖魔。
幸而有季成钰师门的人来驰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妖尊伤重,被同伴救走。
我基本没事。
季成钰冲在最前,伤势严重,赶不回去过年。
他的同门们走后,我独自照顾季成钰。
等他伤好,二人返程。
准备回季成钰在龙兴镇的老家,已是来年春末的事。
顺路,去处理香云、二狗等等事情。
最重要的是,接小白。
季成钰把给小白准备好的衣服交给我。
「这次你去。」
「为什么?」
他都忽悠小白多少次了,不多这一次。
季成钰执意让我去:
「我已告知母亲,要与你成亲。我既然有心求娶你,按理不该与旁的女子有牵扯,女妖……自然也不行。
「若你跟从前一样有误会,总归不好。」
还挺守男德。
我默然无语。
拿上衣服,等小白化形。
兔子一如前世,懵懵懂懂,可可爱爱。
相对前世一口一个「季大哥」,叫季成钰。
这一世,她更喜欢黏着我:
「竹笙姐姐,给我讲讲人间的事好不好。
「竹笙姐姐,我编的花环,送给你。
「竹笙姐姐,你不要跟季大哥成亲,跟我成亲吧。我很会打洞的。」
……
小白的加入,让小黄如临大敌。
两人日常就在我跟前争宠。
比如我手里的糖先给小白。
小黄立刻哀号不止。
先给小黄呢,小白就瞪着一双圆润的水眸,可怜巴巴地瞅着你。
还好小黑比较成熟。
他这时就站在我肩膀上看戏。
指点一下二位的演技。
对小黄说:「你就干号啊,挤点眼泪!」
对小白道:「对对对,就是这种眼神,别眨眼,再深情一点。」
后来小白仗着自己能化人形,学我揉搓小黄。
小黄不干了,发誓一定变成人,跟小白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
回家路上,季成钰买了一辆马车。
他赶车,我们四个在里面。
没一刻消停。
一群活祖宗。
明明吵得我头疼,回神却发现自己是笑着的。
掀开帘子,坐到季成钰身边。
季成钰侧首看我一眼,眉眼含笑:「坐累了,要不要停车休息?」
细语温柔,让人不禁想靠近。
我凑过去,靠在他肩上:「不用。我借你肩膀靠靠,睡一觉。」
季成钰的身上,仍是淡淡的香气,闻着很舒心。
「那你抱紧点,小心摔下车。」
马车轻轻颠簸。
春末夏初,微风习习。
正是做梦的好时光。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贪恋:
「若是,一直这样多好。留在这里,有伙伴,也有……季成钰。」
留下吧。
等季成钰爱上我,就留下吧。
忽然,面颊触到一丝冰凉。
像是雨丝。
季成钰轻轻唤我:「竹笙,要下雨了,你先进去。
「我快马,赶到最近的村子歇脚。」
坐在车厢,我忽然想到一个词:
好梦易醒。
筵席终散。
季成钰终还是要回归神位。
而我所贪恋的一切,也都是他陪我演的一出攻略大戏。
小白小黄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我就,还是当自由自在的风。
或许,会吹到这个世界。
吹过小白跑过的草地;吹过小黄喜爱的糖果铺子;吹过小黑展翅的天地;吹过季成钰的衣袂……
如此,便好。
37
按理,即将成婚的男女不能相见。
我在距季家不远的街巷置办了宅院。
我出嫁,季成钰就来这个院子接亲。
小白他们就是我的娘家人。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发慌。
拦住季成钰:「不准不见我。」
他犯难:「可是,婚前见面,有损女子福德。」
损就损,反正我缺德又没有福气。
季母倒是很开明,不拘于这些小节。
她说我孤身在外,季成钰常伴左右保护也是应该。
大概是爱屋及乌,季母对我亦是慈爱呵护。
我并不擅长与长辈接触。
但毕竟有一世当过季成钰的青梅,所以知晓季母的喜恶,相处起来算得上融洽。
这么多年,重生几十次,成婚却还是第一回。
我跟季成钰说:
「在我们那,婚礼要请策划,布置场地,婚纱更是重中之重!
「婚服最少也有三套。」
这里不可能有婚纱。
季家从别处请来经验老到的裁缝。
他们都带着当下时兴的嫁衣款式。
我躺在窗下小榻上,对图纸挑挑拣拣,没一个喜欢。
窗口,合欢花开得正好。
我看得困倦,图纸盖着脸,睡着了。
迷糊间,有人给我披上薄毯。
吹掉图纸一看,正对上季成钰的视线。
「吵醒你了?」
我捉住他的手,抱怨:「款式都不喜欢,我不开心!」
「你说,我来画。」
我在季成钰跟前蛮不讲理,他早都习以为常。
说完,拿来纸笔,亲自画婚服样式。
上花轿、拜堂、喝交杯酒,恰好用到三套婚服。
日落时分,季成钰完成初稿。
我端详了一阵,准了。
等细化衣裳上的绣花纹样,再做样衣。
此外,与婚服配套的头面,也需去铺子里定制。
我二人有时除妖得赏银,有时偶遇宝藏,所以不缺银钱。
谈话时,小黑忽从窗户飞进来:「小白被人捉住了!」
他粗声嘎气地叫唤。
小白也在外头惊呼:「你放开!」
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赤足奔出。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十三四岁的黄衣少年,发色偏橙黄。
少年怀中抱只白兔,正在扯兔子的长耳。
大概是扯痛了,白兔叫道:「你放开。」
这就是小白呀。
见我跑出来,小白挣扎,四腿乱蹬:
「臭老虎,再不放开我让竹笙姐姐揍你!」
臭老虎?
那少年朝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姐姐,从前都是小白欺负我,今日你可不准拉偏架。」
小黄?
他竟然还真憋着一口气,化形成功。
惊讶之余,我赶忙跑过去解救小白。
有我在,小白也横起来,飞起一脚,将小黄蹬倒。
二人打得我院子一片狼藉。
可怜的合欢树,花叶簌簌落个不停。
最后,我跟季成钰,一人拎着一个,好好教训一顿。
这才安宁。
饭桌上,少女小白吭哧吭哧啃鲜白菜。
少年小黄叼着鸡腿,啧啧不停:「还是肉好吃,真香!」
小白狠狠白了小黄一眼:「粗鲁。」
小黑还保持着鸟样,一口一口啄季母给他准备的谷物和碎肉干。
季家许久没这么热闹。
季母知道季成钰是除妖天师,心中对小白他们的身份也有猜测。
不过,都不妨碍她心中高兴。
不时给众人夹菜。
一顿饭吃得,勉强算其乐融融。
是夜,我陪着季母说了会儿话。
烛光摇曳。
她戴着叆叇(俗称眼镜),细看季成钰按我要求画的婚服初稿。
不禁笑道:
「年轻人,真是多奇思妙想。
「你与钰儿成婚后,也会随他天南海北地闯荡?」
说到这,她语气颇为惆怅。
我不知如何作答。
季母见我沉默,忙道:「我并没有让你留在家中的意思。
「你与成钰,虽是我的儿子儿媳,却也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
「只盼着你二人得空,多回家。」
说着,季母握了握我的手。
她的掌心,跟季成钰的一样,十分温暖。
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
并非长辈的傀儡。
我现在知道,也不晚。
38
婚礼所以定在中秋后一天。
前有团圆佳节,后有洞房花烛,算是双喜临门。
定下婚服的款式和用料后,只等着铺子送样衣。
忙完婚服,忙头饰。
到各大首饰铺子转了几圈。
把我要的头面设计图给他们看。
不是要价离谱,就是没能力做。
我是有钱,倒也不是傻子。
遂大失所望,准备逛完最后一家铺子就回家。
最后一家店铺名为「玉燕斋」。
铺面临街,店中装饰颇为豪奢。
去时,掌柜正在跟几个衙役哭诉:
「求各位官爷帮小的抓到那贼人。否则,当家的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旁边有看热闹的。
见我刚来不知道情况,乐滋滋跟我分享八卦:
「玉燕斋丢了一百两的货银,嘿,定是这刘掌柜平日狗眼看人低,惹得哪位好汉不快,来给他个教训。」
这人说完,旁边就有人接嘴:
「最近镇子上不少人家遭贼。官府也该多派人手巡夜。」
「也是奇了。咱们龙兴镇最是太平,怎么就闹了贼!」
「奇事何止这一桩,西头那『赵赌鬼』家里穷得饭都吃不饱。
「前些日子鸿运当头在外赢了好些银子。如今,天天下馆子,猪肘子吃一半甩一半。」
我刚想问什么,小白小黄便追问道:
「怎么就没人怀疑是赵赌鬼偷了别人家钱财?」
闻者皆笑:
「小姑娘。赵赌鬼嗜酒如命,走路都打颤,哪有本事偷那么多钱。」
我没了让人看设计图的心思。
觉得此事疑点重重。
带小黄他们,跟人打听了赵赌鬼家的地址。
赵赌鬼此人,名唤赵贵。
发妻早亡,膝下只有个十七岁待嫁的女儿。
指路的是个买馄饨的大娘。
买了一碗馄饨。
大娘干脆坐我对面,细细说起赵家的事情。
「赵家丫头蛮可怜。她做豆腐,一天赚不到几个铜板。
「赵贵又要喝酒又要赌,天天就指望闺女养。
「不过现在赵家丫头也算熬出来了。她爹赢那许多银子。如今她只需享福,不必再操劳。」
大娘说着,眼中竟还闪过一丝艳羡。
谁不想一夜暴富。
我按照大娘所说,找到赵贵新家。
咦,竟然就跟我家隔着两道门。
我刚走到赵家门前。
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华贵马车停在赵家门口。
从马车上下来个五十上下,脸黢黑的男人。
此人身形干瘦,锦衣在身,袖口伸出的手却粗糙干裂。
一摇三晃地被小厮搀扶下马,腿脚似乎不太灵便。
见小白,他醉眼眨了眨:「哟,镇上还有此等美人。
「美人成婚没?」
喝点马尿他是心高气傲。
我眉头皱起,男人往我们这里刚走一步,就摔个嘴啃泥。
等被扶起,男人哎哟叫唤:「我的牙!」
两颗门牙磕掉了。
此时,赵家大门打开。
一十六七岁的姑娘飞奔而出:「爹,你怎么又去喝酒。」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爹是跟人谈生意!」
这对父女,大概就是赵贵和他的女儿。
他女儿的衣饰瞧着也富贵。
镇上有钱人家的小姐爱穿的香云纱,做成了姑娘的裙子。
她头上,戴着时兴的金簪珠钗。
虽然有些黑,五官很标致。
我收回视线,准备回家。等夜里,再去赵家探探情况。
恰好,碰到归来的季成钰。
他给我们带了刚出炉的米糕和炙猪蹄。
自从红烛精那一世,季成钰外出都会给龙兴镇布上结界。
寻常妖物,靠近不得。
我咬了一口米糕,问:「结界修补好了?」
「嗯,原本一年一补。去年未归,破了个小洞。」
我拈一块米糕,塞进他嘴里:「甜的,你也吃。」
小黄把嘴一张:「我也要喂!」
小白把他挤到一边:「先喂我!」
得,又要打起来。
我忙让二人安静,跟季成钰详细说了赵家一夜暴富,还有首饰铺子失窃的事。
季成钰也赞同跟我一起夜探赵家。
39
不动Ṭů⁹声色潜伏进赵家。
我二人蹲在赵贵卧房的屋顶,听他对女儿温言道:
「好莲儿,爹跟人要谈一笔大生意。钱不够啊。」
原来他女儿叫赵莲。
赵莲默了默,才细声细气回应:「昨日,才拿了人家一百两。」
赵贵闻言,把眼睛一瞪:
「你的衣裳不花钱?你的首饰不花钱?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该孝敬!
「爹的腿是怎么瘸的你忘没忘,家里着火,是爹将你抱出来,被柱子硬生生砸断的。
「我要是没瘸腿,要不是顾着你还小,跟船队出去闯,早能成就一番事业。
「如今爹想做大生意,你帮还是不帮!」
赵贵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我似是又被魇住。
耳边,传来妈妈的质问。
「我养你这么大,你欠我的。
「要不是带着你,本来可以过好日子。
「我凭什么打你?因为我是你妈!
「要是没有你,要不是顾着你年纪小没人带,我不会辞掉工作,现在一事无成!
「你说心累,你累什么?我缺你吃缺你喝了?」
脑子像是要裂开。
我定定神,咬下舌尖,恢复神智。
赵莲被赵贵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怯懦道:
「最后一次了,爹。」
赵贵喜搓搓手,黑脸扬起笑:「好,爹就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
赵莲回自己屋子。
季成钰不方便进女子闺房,让我一个人去瞧瞧。
赵莲一进屋子,就朝床底下「嘬嘬嘬」,不知唤些什么。
「吱吱。」
一团灰影自她窗下窜出来。
定睛一看,是小孩拳头大的白老鼠。
白鼠出来,赵莲就蹲下,将一块香喷喷的米饼放在掌心。
「鼠仙,鼠仙。能否再赐我二百两银子。
「等爹做成大生意,我定会给鼠仙盖庙塑金身。」
白鼠爬到赵莲掌心,两个短小的前爪抱起米饼。
啃了一口,道:
「好说好说。
「这次,你要给我二十年寿数。」
赵莲点头。
我听到这,哪还会给白鼠取人寿数的机会。
当即显形,迅捷如电,一把从赵莲手中夺过白鼠。
赵莲还未反应,我已携鼠遁走。
在外的季成钰见我着急忙慌遁走,紧随我后。
我简单跟他讲了在赵莲房中所见。
到家,把那白鼠攥在手里审问。
白鼠双眼紧闭,像是被我吓晕过去。
季成钰冷冷道:「再不醒来,就永远别睁眼了。」
话音刚落,白鼠「诶呦」一声,似是刚刚醒来。
见了季成钰,白鼠咧嘴一笑,门牙上还沾着米饼:
「天师大人,原来是您啊!」
季成钰才跟我说。
这白鼠唤作「如意仙」,是个没什么攻击力的小精怪。
日常,喜欢宿在人家里。
身上混着凡人气息,若非有心探查,一般无人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如意仙,可以实现人的愿望。
当然,心愿达成的条件是,用寿命作为交换。
也并非真的如意。
只是世人愁苦多与钱财有关。
白鼠别的不行,偷银子手艺一绝,才得了这么个诨名。
季成钰从前捉到过这只如意仙。
见它不曾沾染邪气,又实在胆小不伤人性命,就放生了。
没想到,会在龙兴镇遇到。
40
白鼠一脸谄媚。
季成钰不管这些,将它放在桌上,严肃道:
「老实说,偷了别人多少银子?」
如意仙站也不是,趴也不是,哆哆嗦嗦。
它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把给赵家偷的钱都交代清楚了。
「放生你时,我们有约在先。你不可再偷银子骗人寿命。
「如今落在我手里,还有什么狡辩的?」
季成钰冷脸的时候,瞧着确实很唬人。
如意仙的须子抖了抖,道:「我、我也是救人心切。
「天师大人,这次真的是有原因。」
说着,它毛茸茸的身子站起来,前爪作揖:「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说着它还哭起来,前爪抹泪。
哭一声,偷看一眼季成钰什么表情,然后接着哭。
怪有意思的。
季成钰让它把事情始末讲清楚。
原来,赵贵喝酒赌钱,欠了一屁股债。
债主上门,赵贵拍拍屁股,躲到外地。
赵莲一个人在家。
债主掀了赵莲的豆腐摊,又出言欺辱。
这种事,在赵莲身上发生过许多回。
赵贵只顾着自己,每次赵莲受辱,也只能自己忍着。
可这次又有不同。
赵莲长大了,虽然过度操劳有损容颜,却依旧称得上漂亮。
债主便要扯赵莲回家抵债。
有街坊相护,债主没得手,放言让赵莲等着。
姑娘晓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
所以回家后,寻根麻绳,就要在横梁上用脖子荡秋千。
白鼠因结界有损,溜来龙兴镇。
正好撞见这一幕。
它爬上横梁,咬断绳子,救赵莲一命。
赵莲哭泣道:「你救我,却是害我。」
白鼠不乐意了,心说:我指望救你攒点功德,你居然给我扣黑锅!
遂问赵莲想不开的原因。
听后,白鼠表示可以帮忙。
于是,赵莲用五年寿命,得了五十两。
这五十两,是白鼠去镇上各家各户偷来的。
赵贵回来,赵莲说银子是仙人所赠。
赵贵怕走漏风声,说是自己赢了钱。
他自是不知足,一再让赵莲再讨要银钱。
于是,赵莲又给出去一个五年。
前几天,更是当了十年寿命。
这次,赵贵张口就要二百两银钱。
我看,等这二百两到手,赵贵还得继续要。
如意仙一口气说完这些事,绿豆小眼巴巴地望着季成钰:
「天师大人,如此,能否饶我不死?」
季成钰没说话,将如意仙丢进葫芦里。
我问季成钰,怎么处理此事。
他说,要先查明如意仙所言是否属实。
41
一大早,被时远时近的吵嚷声闹得不安宁。
我起床气最严重!
遂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裙。
准备出去骂街。
一推门,发现赵家门前围着许多人。
「好你个赵贵,白纸黑字的欠条,你敢不认!」
我挤进人群。
赵家门口,一个壮实的汉子一手擒着赵贵,一手拿着按有手印的欠条,对众人道:
「大伙瞧瞧,赵贵昨夜在赌档借二百两银子。说今天就能还上,如今却要耍赖!」
边说,另外两个壮汉一个给赵贵一拳。
直打得他惨叫连连,扑倒在地。
「莲儿,快把钱拿出来给三位好汉!」
赵莲在一边都傻眼了,哭着趴在赵贵身上:
「不要打我爹,我爹年纪大了。」
又说:「爹啊,你不是答应过莲儿不再赌了。你不是说,二百两用来做生意吗?」
赵贵却一把将赵莲推搡开,赤红着眼:
「死丫头,教训起老子了。
「还不把钱拿出来!」
赵莲有苦说不出。
昨夜如意仙被我抢走,她哪来银子。
只好嘤嘤哭泣:「没有,没有了。」
赵贵不敢打壮汉,还不敢打赵莲么。
当即抡起拳头,捶在赵莲身上。
此时人群自动让开一道路,几个衙役快步走来:
「住手!」
当官的来了,将这一行人全部带走。
热闹没了,观众作鸟兽散。
我一转身,才发现季成钰一直站在我身后。
他扬扬手中的肉饼、素包子和豆浆:
「母亲亲手做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我很自然地牵他的手,二人一起回家。
吃早饭时,我叹息道:
「赵姑娘摊上这么一不靠谱的爹,也是可怜。」
小黄嘴里塞着肉饼,含糊不清地说:
「咱们有好多钱,帮她把钱还了就好呀。」
我摇摇头:
「好事不是这么做的。而且那些不义之财她也用了,所以,理应受罚。
「即便我帮她还清债务,只要她还放不下赵贵,就还会陷入麻烦之中。」
我甚少对人这么关注。
季成钰问:「你似乎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嗯,大概是同病相怜吧。」
被养育之恩死死压着,难以喘息。
季成钰的天师身份,官府也得给一份薄面。
我去牢中,见赵贵一面。
我告诉他,他花的所有不义之财,都沾着亲生女儿的血。
花一分,女儿就少一刻的寿命。
赵贵原本不信。
他亲眼看到我让白鼠吐出金银。
才知道原来钱不是仙人赠送。
赵贵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那,我家那丫头还有多少年可以换?」
我早知他贪婪,冷冷道:
「赵莲年方十七,已经用掉二十年寿命,你还嫌不够?」
赵贵嗤了一声:「我女儿,用得着你操心?」
「那你,问过她的意思吗?」我问。
「有什么要紧。」赵贵神态癫狂,「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我家莲儿很听话。
「快把白鼠给我,再让莲儿当掉三十年寿命。不,四十年!」
完全是把赵莲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处置,而非人看待。
赵贵正说着,忽而一愣,看向我身后:「莲儿!」
赵莲满脸泪水,抽噎道:
「爹。你拿我当什么?
「我的死活,你都不在乎。」
赵贵不管这些,指着我手中白鼠,大声道:「快,把老鼠抓起来!
「你听话,再给爹弄点钱来。」
泪水滚个不停,赵莲呜咽摇头:
「爹,我用了二十年寿命,身子已经病了。再用,真就要死了。」
「混账东西!」赵贵扑到墙上,怒吼,「我为你断了一条腿,养你这么大,你做点牺牲也是应该。」
赵莲听到「断腿」二字,眼泪更加汹涌。
那毕竟是少有的,证明父亲在乎她,爱护她的证据。
似乎有些动摇,看向我,嗫嚅道:「我——」
跟前尘的我一样,没救了。
我看向赵贵:
「一条腿,换一条命?
「赵贵,你把自己所有的苦难归咎于这条断腿,是给自己的无用找理由。
「你就是无能。你什么都控制不了,就只能用这条腿,牢牢绑住赵莲给你当牛作马。
「可赵莲,既不是牛,也不是马,她是活生生的人。
「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你如面团般搓圆捏扁。」
这话是说给赵贵听的,也是说给赵莲听的。
言尽于此,我说完直接走人。
后来,赵莲把新宅子和置办的衣裳首饰都卖了。
得一百五十两,先还给一开始被偷的人家。
至于剩下的五十两,得慢慢还。
白鼠要跟着赵莲一起。
如意仙除了会挖洞偷钱,还有一项绝活,就是探矿。
只不过,探矿有损自身修为。
为活命,如意仙只能答应季成钰。
赵莲卖豆腐,如意仙探矿挖宝石。
等债务还清,如意仙还需在赵莲身边做活打工,把应该给赵莲的银子补上。
它毕竟骗了人家姑娘多年寿数。
至于赵贵,赵莲拒绝帮他再还欠赌档的银子。
所以赵贵获死罪。
人死账消,赌档不得再找赵莲麻烦。
赵莲的豆腐摊又支起来。
卖豆腐时,白鼠就站在她肩上数铜板。
42
婚服的样衣都已送到。
我试过,让师傅根据我身形又做调整,就算定下了。
三套头面,由京中的老师傅做,还有段时间才能送来。
天热起来。
我贪凉,整日待在冰盆边。
不出意外,受凉发烧。
季母如临大敌,得知消息立刻就来照顾我。
其实没什么好照顾的,小白他们完全可以。
季母却很坚持。
看着人给我熬药,膳食也都清淡可口。
发烧的时候,不时摸摸我的额头。
她手上,带着檀木手串的香气。
触碰我,莫名让人很安心。
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听季成钰被季母数落一顿,责问他怎么照顾我的。
「你若不对她上心,她嫁你做什么?
「在外闯荡,你更需照顾好她。她孤身一人,必定受了许多苦。」
一觉睡醒,季成钰在我身边。
他牵着我的手,不知在看什么。
「这里,有许多刀伤。」他指着我的手腕。
可那里,在我看来,什么都没有。
哦,险些忘了,季成钰可以看透我的魂灵。
他大概看到我本来的状态。
我笑了笑:「现在没有了。」
季成钰问:「为什么,伤害自己?」
「难过愤怒到极致,不能报复别人,只能对付自己。」
我说:「不过,现在的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愚蠢的。
「我现在会据理力争,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变得很坚强,不会再被裹挟。」
而你,季成钰。
你和小白、小黄、小黑,还有我们一起经历的这些,都是我勇气的来源。
晚上喝了药,季成钰劝季母回家休息。
他守着我。
我失笑:「受凉而已,搞这么大阵仗。」
季成钰探我额头温度,声音轻缓:
「之前我受伤,你衣不解带照顾我。
「伤好后,你总不放心,风不许吹着我,雨不许淋到我。
「有一回,我被小黑的飞羽呛得咳了几声,你又是喂丹药,又是给我添衣服。
「如今我紧张你,跟你紧张我是一个道理。」
我望着季成钰的眼,想从中找到一分做戏的证据。
他却忽然俯身,香气满怀,亲吻我眉心:
「睡吧。明日,有好东西送你。」
心不可抑制狂跳。
久久不能平静。
明明高高兴兴入眠,睡梦却又回到那个家。
明亮的水晶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人背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栗色卷发下,一张过分白皙的脸,此刻有些扭曲。
母亲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眼帘。
她正在生气,眉狠狠竖起。
在外人看来妩媚的眼眸,此刻恨不得喷出火来,将我焚烧殆尽。
「妈——」
回应的,是女人断然挥来的耳光。
「知错吗?」
没有预料中火辣辣的疼。
我抓住她的手腕,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说:「我生病,错在哪里?」
「丢死人了,现在都知道你脑子有病,是神经病啊。」
好尖厉的声音,耳膜疼。
我看着妈妈熟悉的脸,轻轻地笑了:
「我丢人?可你好像只能拿我出去炫耀。
「我跳舞获奖,你就与有荣焉,在继父面前说话都硬气三分;我失利,你就怪我不努力。
「我在学校受到欺负,你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让我想想自己的原因。
「我说继父不经我同意进我房间,你说我不懂事,以至于他越来越过分!
「我知道你当单亲妈妈不容易,所以你打我骂我都不还手不还嘴。可继父一家凭什么打骂我!
「别的孩子有父母当靠山。我被你们折磨到疯掉,你只有一句真丢人!」
我一改往日的顺从。
妈妈慌了,尖叫着让我闭嘴。
「我是你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要是没有你拖累,早就过上好日子!」
我笑着笑着,眼泪涌出来:
「笑死人。别拿我当借口。
「我爸死后,你上班我一个人上下学,自己给自己做饭。
「不论是生活还是学业,都没让你操过心。
「说到生活费。爸爸的赔偿金很多,完全够我读书长大。
「我还记得,有一回我馋肉,求你买个烤鸡腿。
「你下班,给我买回来。那个鸡腿你反复说了一年。
「你说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我要就给了。
「你总是这样,给一点好处,夸张到伟大的地步。
「最可笑的是,我都信了。自己给自己洗脑,说你是爱我的。
「可身体不会骗人,你抬手我不会觉得那是拥抱,只会下意识躲。
「你对那几个继父的孩子,比我好多了。」
妈妈张着嘴,有些无措。
我现在才发现,我站起来,比她还高一个头。
她仰视我,眼中有水光:
「我打你骂你,你对你要求严格!
「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所以跟人重组家庭。
「你说他们欺负你,我就离婚,带你走。
「笙笙,你不要这样对妈妈。」
她朝我伸出手。
我退后一步。
是啊。
她一开始改嫁,对方对我不好的,她就离了。
后来她也烦了,想安稳,就让我凡事忍让。
我忍啊忍,忍到继父借谈心的名义抓着我的手摩挲。
我跳起来,给他一巴掌。
继父恼羞成怒,说我对长辈不敬,说代我妈教训我。
他抽出皮带,鞭在我小腿上。
大橘猫护主,上去撕咬……
那些曾经不敢面对的,如今我能坦然回忆。
「妈妈。」我说,「其实那个鸡腿真的让我高兴了很久。
「哪怕不是鸡腿,你日常对我笑一笑,也能给我带来抵抗一切的力量。
「我很感谢你从没抛弃过我。曾经对我来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哪怕这个家阴晴不定,刮风下雨,它都是我的家。
「被雨淋湿了,我就把自己擦干,被风吹个跟头,我自己包扎伤口。
「可是,你给的力量,终究盖过你带来的风雪和外界的雷电。我也会累,会疲倦。」
我说完,妈妈像是站不稳,摔坐在地。
她眼眸全是泪,执拗地向我伸手:
「笙笙,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原谅我好不好?」
我笑了,走过去。
却没牵她的手,只是轻轻擦拭她的眼泪:
「妈妈,我不记仇的。说完了,就翻篇了。
「我也是第一次当孩子,原谅我的调皮,任性和不懂事。」
做完这些,我后退着,然后转身离开。
「笙笙!」
她唤我。
我不再停留,向后挥手:
「妈妈,都翻篇了,往后不要再进我梦里啦……我已经开始新生活了。」
感到有人用热毛巾给我擦脸。
睁开眼,对上季成钰关切的眼。
「做了一个伤心的梦?」他问,「流这样多的泪。」
「不,其实算是好梦。
「季成钰我们成亲后,继续冒险吧。下个旅程,说不定会遇到新朋友,经历更多有趣的事。」
43
次日一早,我醒来时,季成钰不在身边。
那种浑身疼痛的感觉再次袭来。
梦魇消失,妖力膨胀带来的疼痛却在加深。
我能明显感觉到,不可炼化的妖力,顺着四肢百骸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撞。
「自戕之人,会一遍遍重复生前痛苦的事。
「你居然能走出来,实在稀奇。」
因为太痛了,根本压制不住,所以系统又跑出来聒噪。
「你做了什么?」我咬牙问。
系统很无辜:
「这跟我可没关系。
「你这具身躯已到崩溃边缘,早晚爆体而亡。
「从前你被梦魇缠身,感官并不清晰。现在你意识特别清醒,对痛的感知当然也加强了。」
无语。
我想起季成钰今日要给我看个好东西。
强撑着披衣起身。
「你就死撑吧。」系统丢下这一句,自己休眠去了。
季成钰来找我时,我正坐在合欢树下看小白他们玩。
「什么好东西,神神秘秘。」
我好奇地看着季成钰带来的巴掌大红木匣。
他让给我打开盖子。
一瞅,里面是一对小木偶。
瞧着眉眼,一个像我,一个像季成钰。
两个偶人穿着缩小版的婚服,和和美美地一起躺在匣子里。
我把他们拿在手上:「挺可爱的。新婚礼物?」
季成钰看着没什么,耳垂悄然变红:
「不是,你说婚礼有彩排,我们用偶人代替。」
拿出戏匣子。
我跟季成钰,一个拿一个木偶。
迎接新妇,敬拜天地,饮合卺酒……
好像真的走完整个婚礼流程。
不知何时,小白他们也凑了过来。
「到时候,我恭喜竹笙姐姐和季大哥,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小白拍手道。
小黄不屑:「土包子,多看看戏文!他们是鸾凤和鸣,佳偶天成!」
小黑「啊啊」叫了两声:「琴瑟和鸣,琴瑟和鸣!」
搞得好像真的成亲了。
我一扭头,发现季成钰正看着我。
眉目含春,无限温柔。
没忍住,我主动牵起他的手,嘀咕道:
「我们明明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
他被逗笑。
合欢花落,翩然至我发顶。
季成钰抬手拈起花,在我鼻尖一点:「你真是我的冤家。」
忽然喉头一甜,满腔的血腥气涌上来。
我忙咽下,叹气道:「有点累了,我再去睡一会儿。」
血还是不停上涌,我没支撑多久,呕出血来。
季成钰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揽住我身体,见到地上那点点猩红,失声道:
「你痛成这样,我怎么丝毫没发觉?」
他鲜少这样失态。
语气焦灼。
说着,他就要探查我身体情况。
前段日子发作时不太疼,我猜出是季成钰给我分担了一半。
他在狐狸须手串上下了咒。
将一半的疼痛转到自己身上。
我不久前,把咒解了。
「我可以自己承受。」我说。
季成钰还有很多妖魔要斩除,不能因为帮我受损。
我的想法,季成钰显然不能接受。
他执意要给我分担。
我只好说:「那我就抹脖子。」
他第一次沉下脸,闭上眼,深深呼吸着:
「你明知,我想让你好好活。」
「世界因我多次重启,怨念丛生。诸多生灵被影响,这就当作是对我的惩罚。
「季成钰,等我真受不了。你就跟前世一样,把我放在葫芦里。我在葫芦里跟你们走南闯北。」
季成钰不理我。
我扯扯他的袖子。
好半天,他才闷声闷气地说:「好。」
「季成钰,你喜欢我吗?」
他终于扭头面对我,目光一寸寸扫过我的脸。
眼中莫名的情绪翻涌。
很久之后,他垂眸不看我,说:「还没有。」
放在膝上的手,却攥成拳。
我晃动铃铛:「你的狐狸须子是假货吧,一点不管用。」
他又沉默了,伸手箍住我的腰,道:
「冤家,我又该如何。」
44
婚期越来越近。
我作为不时吐血的「病患」,得到众人一致的呵护。
小白跟小黄也不吵了,生怕气着我。
季母虽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体情况,也是下足了工夫给我准备美食。
整日在家吃喝玩乐,胖了一圈。
中秋这日,街市上张灯结彩。
各式彩灯高悬,还没到晚上,我眼睛就看花了。
「哇,好漂亮的大鱼灯!」
小白指着被人抬着的鱼灯,很是兴奋。
「到晚上点亮了更漂亮。」
小黄一改往日爱掐架的毛病,耐心给小白讲解其他彩灯。
街上的摊贩已经摆上了各种可爱精致的小巧灯笼。
季成钰给每人买了一个。
小黑还是个鸟,没有。
「到晚间,还可以放孔明灯跟河灯。只是人多,小心走散。」
季成钰对我们嘱咐着。
我看向不远处搭建的临时戏台:「今晚还有戏看?」
「嗯,几家富户一起请了知名的戏班子来庆佳节。」
「晚上一定很热闹,我们要占个好位置看!」
我说完,小白小黄纷纷赞同。
我们从街头溜达到街尾巴。
从糖葫芦吃到馄饨摊。
肚里装着美食,嘴上吃着,手里拿着,眼睛还在四处扫视有没有漏吃的。
季成钰扶额,跟在我们后面追着给银子。
吃到肚圆,天也黑了。
四下里灯光亮起来。
什么鱼灯、花灯、竹篮灯、宫灯、纱灯,琳琅满目。
镇上的大铺子,都爱在中秋这日「斗灯」。
花大价钱专门请师傅制作大而精美的灯笼,挂在自家门头。
既气派长脸,又能吸引游人。
我们混在人群里,瞅瞅这家的龙凤灯,点评点评那家的蘑菇灯,欢声笑语不断。
季成钰落在我们身后一步。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他冲我无声一笑。
我才又心满意足地继续玩。
看灯,不可避免要猜灯谜。
小白他们算是文盲,我勉强猜中一个灯谜,得了一串糖葫芦。
季成钰见小黑他们眼巴巴瞅着,一连猜中四个。
得了诸如花灯、手绢这样的东西,让我们自个儿分。
于是,我手上就有了两盏花灯。
路过赵莲的豆腐摊,她才收摊。
我把之前买的花灯送她。
留下季成钰赢来的连理枝花灯。
我觉得意头好。
赵莲受宠若惊,道谢后收下。
戏已经唱起来,我们赶过去时只能踮脚从外围看。
「我背你。」
攀在季成钰背上,果然看得清楚。
小白和小黄为谁背谁起争执。
小黄觉得小白年长,该她背。
小白觉得,小黄是个男性,还是个老虎,应该他背。
两人谁也不让谁,干脆都一蹦一跳这么看。
我光看他们两个蹦来蹦去,好气又好笑,拍拍季成钰:
「走吧,我们去其他地方玩。」
河边许多人放河灯。
成千河灯,光华熠熠。
花灯莲花状,中间蜡烛可点燃。
说是花灯入水,顺水流而下,不翻倒的,可保人心愿达成。
我们也未能免俗,放河灯许愿。
小白合掌对天道:「愿竹笙姐姐早点好起来。」
小黄不甘示弱,作势要跪,被我薅起来,才道:
「愿竹笙长命百岁!」
小黑怪叫一声:「啊——竹笙长命百岁!」
三个河灯放入水中,汇入河灯群里,挤挤挨挨。
季成钰蹲下,小心将灯放在水面,轻轻拨水,送远。
「你的愿望是什么,我说,你就许愿我发大财!」
季成钰失笑:「我许愿,你自由自在,不被桎梏。」
心头一暖,对他展颜。
这时,五脏六腑都忽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为了不让季成钰看出端倪,我忙蹲下,把河灯放了。
「我愿,世间怨念消退,邪魔除尽,河清海晏。」
河灯入水,稳稳当当地飘出去很远很远。
我调整好呼吸,确保自己面容平和才站起来。
季成钰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帮我把碎发别到耳后,然后与我十指相扣。
「好多孔明灯!」小白惊呼。
抬头看,夜空中,逐渐上升的孔明灯,如同星子般,明亮闪耀。
等回神,小黄已经拿了孔明灯来。
他跟小白共放一个。
我跟季成钰一起放一个。
季成钰眸中承载着温柔夜色,还有点点星火。
我望着他的眼睛。
伙伴嬉戏打闹。
周边人群欢声不断,笑语连连。
我觉得很幸福,很欢喜。
便对他说:
「季成钰,我心悦你。
「我们成婚是攻略的一环,但我真的,很喜欢你。
「谢谢你包容我,照顾我。虽然你还不爱我,但我们来日方长!」
孔明灯被点燃。
灯罩逐渐膨胀,带动整个孔明灯上升。
季成钰的脸被灯遮住。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心如同蒙上一层纸,紧张得透不过气。
随着灯的上升,季成钰含笑的眉眼而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我忽然松一口气,鼻子酸酸的。
上前抱住他,耳朵贴着他沉稳跳动的心。
腹痛如绞,压制不住的血,自唇边蜿蜒而下。
我手忙脚乱去擦。
却听季成钰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竹笙,我亦心悦你。」
「轰隆!」恰如雷霆乍然响起。
我听到系统一声:
「攻略成功,即将脱离世界!」
忙抬头去看季成钰,他垂首看着我,抱着我的手微微颤抖。
两行清泪,自他眼中垂落。
我想用手去擦。
却发现自己手指像是沙尘般,寸寸消散,然后是手掌,接着是手腕……
根本无法触碰他。
不仅是我的手,还有我的脚和腿,都在一点点消失。
「你自由了,竹笙。我爱你。」他说。
人们还是在笑着闹着。
只有季成钰,在流泪。
我冲他笑了笑,努力将唇凑到他唇边。
在快挨到他下巴时,彻底消失。
意识随孔明灯不断上升。
我看到自己站过的地方只剩下衣裙。
季成钰还保持着拥抱我的姿势。
意识越升越高,我看到山川在我脚下。
那些黏稠的戾气、邪气,变得很淡很淡。
时轮归位,积累的怨气和邪气也随之消弭。
终于,我的意识飞出这个小世界,停在一个纯白空间。
「你攻略了一个神。」这是系统的声音。
「不,是他攻略了我。」
「反正他爱上你,任务完成,说说你的心愿。」系统说。
我沉浸在季成钰说爱的震惊之中。
心里自然是对季成钰割舍不下。
况且梦魇解开,我对生活充满希冀。
「我本来要成为,可以在宇宙中来去自由的风。」
自由自在,无悲无喜,不被桎梏。
「那现在呢?」
「现在,我想亲身去感受生活的美好。」
系统嗤了一声:「别扯那么多,你就是坠入爱河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
系统说:
「得了。你就去他身边当一阵风吧。
「好好修炼!或许能与他一同归位。」
我还没弄清楚什么意思,就觉得天旋地转。
一下子从天上坠落。
「呼——」
「起风了?」有人在吵嚷。
孔明灯漫天飞舞。
底下人群熙熙攘攘。
我却一眼就看到半蹲在地,慢慢捧起我衣衫的季成钰。
我想也没想,飞速向下,刮起大风。
风起,衣衫猎猎作响。
季成钰晃神间,我已经钻入衣服里,勉强用人形撑起衣裳。
因为季成钰捧着衣服。
就这么变成打横抱着我。
我笑弯眉眼,对上他红通通的眼睛,道:
「未婚夫,一个人伤心什么呢?」
季成钰愣了愣,一笑之后,竟然抱着我哭了。
「别哭别哭。我现在是小小的风灵,人形维持不了多久。」
「那,还能成婚吗?」他问。
能啊,必须能。
不然我回来干嘛。
「我们成亲后,还得继续闯荡江湖。」
「嗯。」
我们紧紧相拥。
这次的中秋,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我这向往内心自由的风,也终于寻到归处。
番外一
季成钰对我们的婚姻生活,还是颇有微词的。
比如我们准备好好研讨一下有关人类繁衍生息的重大活动时。
进行到一半,我因力量不稳定「呼」一下从人变成风。
吹得季成钰脸都青了。
他愤而洗冷水澡。
我凝成白色的风絮,打着旋在他面颊蹭了蹭:
「小钰钰,别生气嘛。」
某人长发贴着紧实的胸肌, 水珠滴滴滚落。
看得我心痒痒。
准备占便宜时, 被他揪住。
「从今日起,我盯着你修炼。
「完不成任务, 就……不准你跟小黄玩!」
「不要啊,太可怕了。」
我求饶。
瞬间来了精神,又变成人形, 正正好落在季成钰浴盆中。
「咳咳, 夫君, 共赴巫山否?」
我朝他勾勾手指。
季成钰面上潮红未褪, 闻言欺身上前。
很不凑巧,水太冷了。
我一哆嗦, 又变成风。
季成钰无语望天:「你真是我冤家!」
番外二
很多年后, 邪魔除尽。
纯良的精怪,都登记在册, 与人共存。
人有朝廷管,妖归缉妖司管。
小黄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妖。
小白专注医术,在四方游历。
小黑, 它还是那个鸟样。
我修行小有所成。
形态可自由切换。
季成钰对我们婚姻的那点小小微词, 终于也没了。
我开一家茶室,招待需要帮助的妖怪和人类。
有一回, 我帮九尾狐用人间律法惩治了脚踏两条船的渣男。
九尾狐问我要什么报酬。
我指了指她本体的胡须:「有没有掉的狐狸须子,给我点。」
九尾狐很奇怪, 问我拿着个干什么。
我就把季成钰告诉我这玩意能催动情丝的事说了。
九尾狐乐不可支,大呼:「还是天师大人会玩。」
我才知道自己被骗。
当晚绑住季成钰双手,蒙住他的眼睛,骑在他身上「严加拷问」。
「季成钰, 老实说,为什么骗我。」
手则不轻不重地在男人腰上一掐。
身下, 季成钰薄唇微张, 喉结难耐地一滚:「笙笙, 我错了。」
「错哪了?」
「错在......」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低沉得听不清。
我憋着笑, 趴在他胸膛,把耳朵凑过去听。
不料,他长腿抬起, 一挺腰。
等回神,我被他压个结结实实。
「错在,没及时告诉你,我爱你。」
蒙眼的布帛被他扯下。
明亮的眼, 含笑与我对视:
「一开始,用狐狸须子骗你。是怕你不相信我会爱上你。
「后来, 你说你想变成风,我便更不愿自己的真实心意成为你的枷锁。
「你被生母养育恩情裹挟太久,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绑住你的人。」
「如果觉得一切都是假的,离开时, 你就不会想太多。」
他垂下头,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脸上。
「可是,笙笙。当我不忍心看你受苦, 主动放你走后。我又后悔了。
「好在,你回来了。」
我也热烈地回应季成钰。
自愿的事,怎么能说是裹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