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让我攻略冷血无情的除妖师。

第一世穿成花妖。

顶着清纯无辜脸勾搭他。

开场白还没说,就被他一刀劈死。

系统是个新系统,它没什么经验,让我从头再来。

世界重启。

第二世,我变成美艳狐狸精躺在他床上。

人没等到,直接被阵法压死。

世界又重启。

系统有点崩溃,大费周折给我弄成人。

第三世,胎穿除妖师的青梅。

两小无猜,我还天天给他糖吃。

这回总该行了吧。

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拜师学艺,归来带个小兔妖,说要娶她。

你问我后来呢。

后来我直接一头栽湖里,死在除妖师的新婚夜。

死后对系统说——

「个瘪犊子,我不干了,爱谁谁。」

1

系统觉得很丢脸,直接把我扔在这世界。

它不管了!

我先是重生成一棵树,然后变成一朵花。

有时死后也投胎成一只鹰,或是一个人,总之没什么准头。

我发现,每次我死后这个世界都会重启。

重启的时间同样不确定,但绝不会超过大成三年的除夕夜。

也就是除妖师的新婚夜。

哦,我明白了——我不死不灭!

烦!

2

「二丫,你看隔壁村大牛怎么样。」

这一世的爹跷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嗑瓜子,边说话边吐瓜子皮。

呵呵。

这一次我投胎贫苦农家女。

以种田为己任,什么挖药材、做生意哪个赚钱干啥。

好不容易把裤子都没得穿这一家老小养得白白胖胖,狗爹却要把我嫁出去!

他看似询问我的意思,其实聘礼都收了。

晦气。

累了,毁灭吧!

今晚就去跳大河。

打定主意也不跟爹多逼逼。

我到鸡笼逮了只鸡偷溜到山上,打算「死」前吃顿烧鸡。

人生在世,吃最大。

拔鸡毛这事手到擒来,我三下五除二处理好肥母鸡,涂上自制酱料,烧火烤鸡。

「滋啦。」

鸡油滴在火上。

香味顿时飘出去老远。

我吸吸鼻子,够味,再来点辣椒面。

正忙着,旁边突然传出个声音,尖声尖气的。

「好香啊,能不能分我一个腿儿。」

身子一僵,我感到后背凉凉的。

循声看去,是只人形兽面的黄鼠狼。

它坐在我旁边的大树下,鼻子嗅啊嗅。

嗨,妖怪而已。

就算把我吃了,大不了下把重开。

直面死亡了已经。

「喏,给你。」

我撕下鸡腿给它。

它登时眉开眼笑,给我作揖。

「好姑娘,好姑娘。

「你说烤姑娘会不会也美味呢?」

黄鼠狼精声音幽幽。

它低头瞬间,眼中露出几丝狡黠,然后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过来。

我站着没动,心说还没试过被妖怪啃死,不知道什么感觉。

「砰!」

就见一道纸符凌空飞来,在黄鼠狼面上炸开。

「嗷嗷!」

黄鼠狼吃痛,怪叫一声要逃。

我顺着纸符飞来的方向看,有人背对太阳悬在半空。

看不清面容。

一袭青衣道袍,无风自鼓。

呃,感觉有点熟悉啊。

这似乎是我的攻略对象,那个冷血除妖师啊。

好巧,能在这遇到。

闪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好烦,看到他就想起自己攻略任务三连败。

让这个世界现在就毁灭吧。

我向黄鼠狼跑去。

它以为我是除妖师的帮手,劈头盖脸给我一爪子。

很好,世界在我眼前崩塌重塑。

一秒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3

我真的变成好汉,双臂汗毛长得能扎辫子。

手中拿柄大刀。

怔愣时,有人拿刀背敲我肩膀。

「胡三,你他娘的发什么呆,赶紧搬东西!」

东西?

我回神,看到山道上,一众汉子举着火把,有人在扛箱子,或是扛哭哭啼啼的女人。

啊这,这把我居然是个山匪?

不如直接抹脖子走人。

正想着,却看到一山匪从马车里揪出个小男孩,提刀就要砍。

我还挺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杀的。

「诶!」我忙跑过去,「大哥,砍死了还得埋,不如让他写信回家,再搞点银子来。」

男孩抱头,在刀下瑟瑟发抖。

山匪一听,看看我,说:「好主意,先把他留下。你把他带柴房关起来。」

行吧,现在可以抹脖子走人了。

刀正卡我脖,这位置,待会儿血得呲老高。

漂亮!

却被轻轻拽了拽。

我看过去,男孩双目盈泪,怯生生地抓着我的裤子。

「好……好汉叔叔,我的娘亲在哪里?」

好汉叔叔……

我用刀尖搔搔下巴。

心说世界崩塌时,母子相聚,也算圆满。

「来,我带你去。」

蹲下身,我粗壮的手臂一揽,单手抱起满脸泪痕的男孩,往山匪大本营走。

问及抢过来的女眷都被关哪。

一个瘦猴似的猥琐男挤眉弄眼,朝寨主的大屋努努嘴。

「啧,大哥先尝。」

他比出四个手指头,淫笑快从他嘴里变成口水淌出来:「待会儿才轮到哥几个。」

眼不见为净,我又要抹脖子。

男孩轻轻啜泣,他不敢哭出声,身子一耸一耸的。

我重生过很多次,遇到难题,眼一闭腿一伸就解决了。

也不会为谁所累。

罢了,破例一次。

知道女人们才被送进大屋,我放下男孩,偷溜到后院把厨房点着。

「诶哟,有人偷袭!

「走水啦!」

我扯着嗓子叫唤,惊得众人提桶带瓢,忙来灭火。

大哥光着膀子,裤子还没脱。

着急忙慌问我怎么回事。

我扯谎编故事的功夫一流。

说什么见到有人放火,一伙人往山下跑了。

大晚上的,鬼影子都没有。

大哥哪还顾得上旁的,连忙带人往我说的地方赶。

女人们被关在小屋里,有人看守我也放不走。

我把小鬼往屋里头一塞,举刀又往脖子剌。

这次没得手,因为我眼前突然大变活人——小男孩「歘」一下变成了除妖师。

剑眉入鬓,目若朗星,还是当年的样子。

呃,其实我不记得他当年什么样了,重生太多次,我甚至忘记他叫啥。

至于为什么能认出他。

因为,系统怕我这个脸盲攻略错人,给他打上了烙印。

一般情况下,他离我十米左右,我是有感觉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世总能遇到他。

晦气!

4

「铛!」

除妖师弹指振开我手中大刀,手臂一麻,刀登时落在地上。

外头把守的人闻声冲进来,见室内陡然出现个青年,也是十分惊讶。

惊讶归惊讶,还是举刀劈他。

一时间女人哭男人喊,闹作一团。

这一幕发生太快,我还没醒神,除妖师已轻松扭断山匪臂膀,一把攥住我衣领子。

「跟我走!」

我挥舞手臂乱抓。

这具身体比他强壮得多,但我被他拖着毫无还手之力。

「你认得出我!」

怪不得劳资每次攻略都以失败告终。

他喵的,这家伙居然能看透我的灵魂!

我惊讶,忙踹他。

「给我撒开,不然揍你!」

奈何武力值没他高,根本不构成威胁。

此时山寨中剩余的兄弟们也围过来,纷纷举刀啊,斧子啥的,还有个扛锄头的。

我目前不能自戕,只盼望这伙人给我来个痛快。

于是大喊:「哥几个,我胡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休要为我投鼠忌器!」

忘了,这伙人目不识丁,他们听不懂我拽文。

他们只将我与除妖师团团围住。

看起来是为了揍死除妖师,打死我也没关系。

除妖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得吓人。

他一手掐住我后颈:

「你非死不可?」

当然要死,死后天地同寿!

我就爱毁天灭地!

我挣扎:「你要真杀了我,我还得谢谢你!」

说话间有土匪提刀捅来。

我还把肚子往土匪们刀口送了送。

捉妖师赶紧将我拉开,面色沉沉:「这么想死,送你一程就是!」

语毕,捉妖师指尖加大力道。

只听「咔嚓」一声,我后颈骤然骨裂。

好疼!

惊呼未出口,腔子里的血沫汩汩涌出,热乎乎地顺着我下巴淌到衣襟。

我死了。

但世界没有重启。

因为除妖师不知用什么办法摄住我的魂灵。

眼睁睁看着他将我收到葫芦。

我能看到外面的一切,但怎么捶砸葫芦都无法出去。

原来不是我死世界才重启,必须让魂魄入自然轮回中!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这点的?

他又为什么要拘走我的魂魄?

5

「除妖师大哥,好歹有一世咱俩光屁股长大的交情,你这么关着我不好吧。」

月色下,除妖师默默给火堆添柴,并不理我。

「嘿呀,高冷人设很吃香吗?」

我在葫芦里拿他没办法,兀自碎碎念。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再吵……」

「再吵又如何,来打我啊,来呀来呀!」

心中憋屈得很,想我这几世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他直接给葫芦贴上符纸。

似乎能消音,总之后面我再吵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烦死了,我踹一脚葫芦,但并没有什么用。

接下来几天他接连收了好几个妖怪,吞下它们的妖丹,化为己用。

怪不得这么强,原来是走了捷径。

我撇撇嘴,忽然想到现在是人间大成三年。

这一年除妖师爱上了小兔妖。

大成三年除夕夜,他与小兔妖成亲。

妙哉。

小兔妖蠢萌蠢萌,一定能骗她打开葫芦。

这日除妖师来到个小山村。

我定睛一看,呦呵,这地方我认识,曾在这当过一头牛。

一头三岁的壮年牛,和一个叫二狗的小男孩相依为命。

不过当时我在大成二年就死了,不知道小男孩最后怎么样。

不对,我死了,世界又重启了呀。

「二狗,你这牛昨天吃了咱家麦苗苗咧,赔钱。」

正想着,就看到四五个壮汉在推搡着谁。

恕我是个脸盲,认不出是不是那个男孩,但应该没差。

原来这一世牛没那么早死,但二狗还是活得不怎么样。

我看到他眉宇间略带戾气,暗觉奇怪:

那一世男孩性子比较软,这种情况根本不会生气。

并且,村民也都是蔫坏,不会直接动手啊。

「想不通就慢慢想。」

除妖师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揭开符纸,与我对话。

不是很想理他,我在葫芦里打坐。

突然又想到个很棘手的问题,除妖师要是没遇到小白兔怎么办?

那我要在葫芦里待到几时?

除妖师走到二狗身边,询问事情缘由,然后掏钱摆平此事。

二狗有些不可置信,戾气稍退,搔搔脑袋,只顾着傻笑。

「多谢,多谢。」

二狗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长,俺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路见不平而已,观你面相,知你心思纯净,若能保持本性,日后会有福报。」

除妖师又拿些碎银给他。

这次二狗没收,脸上的戾气全然消退,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我谨记道长的话。」

告别二狗,除妖师带我不知往何处去。

「还观面相,你骗人,你就会除个妖。」

我忍不住怼他。

「若骗骗他,能避免他日后被戾气浸染,有何不可。」

「哈哈。」我干笑,「他要是为祸人间,我直接毁灭世界,一切都回到起点了,要你费这么多话。」

除妖师拿起葫芦晃了晃,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又像是在神游。

「不可理喻。」

「你妈的,你这个下头男!」

我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气得一拳挥上去,但打不到他。

「敢不敢放我出来,揍你啊,要我能出来,下辈子劳资一定拼命修炼,揍死你丫的。」

这次他没贴符屏蔽我,而是重新把葫芦挂在腰间。

「那你就一直待在葫芦里吧。」

6

「安城。」

我看着城门上的字,读出声。

这葫芦外人看是不透明的,但我却能将外面的事物尽收眼底。

安城这个地名,很是耳熟。

耳熟却没有印象,只能说明我在这没活两天。

不对,我几乎每一世都想法子死。

千般死法,全都试了个遍。

结果每一次都会复活。

真烦,能不能死彻底点!

除妖师入城已是傍晚,他在馄饨摊吃碗云吞,便带我直奔一座雕花红楼。

红楼饰以彩绸。

几位穿着清凉的美貌女子半倚阑干,对来往行人送秋波。

诶呀,这是个妓馆——

我刚想说除妖师是个色鬼大变态。

脑中突然白光一现,想起来我特喵为啥觉得安城熟悉。

有一回我重生,成了安城青楼里的雏妓。

原主是被拐子卖来的,誓死不接客。

一头撞墙,半死不活的时候,我就成了她。

醒后,老鸨怕我再寻死,直接把我捆起来。

说是等我头上的伤好了,找人给开苞。

其实没等伤好,老鸨就将嫖客放进屋。

来人腆着大肚腩,嬉皮笑脸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

我当即一副顺从模样。

等他把我松了绑,拿起梳妆台的剪子,奔出去。

撵到老鸨跟前,给她心窝来了那么一下。

楼里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龟公欲夺剪刀,我拔腿就跑。

一直逃到三楼。

我头也没回,一剪子戳到胸口,从窗户翻身而出。

耳畔风呼啸,一瞬之后,我听到头骨咔嚓裂开。

接着大地崩裂,天翻地覆,一切重新开始。

回忆到此为止,除妖师迈进妓馆大门。

老鸨迎上来:「公子来啦,可有相好的姑娘?」

就是这个声音,我猛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她。

「香云,找她。」

对,没错,我那时候的花名就是「香云」!

除妖师这都知道,他带我故地重游干嘛?

老鸨愣了一下,旋即堆笑道:「可是不巧,今晚中秋,有恩客早就定下了。」

她眼珠转转:「楼里还有好些没开苞的,公子不妨挑一挑。」

除妖师笑笑,拿出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她。

「一百两。」

老鸨见钱眼开。

当即将荷包抓在手里,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白森森。

「诶哟,公子,这……香云姑娘就在楼上,我带您去。」

老鸨关上门,除妖师缓步走进室内。

房间摆设简单,一眼就看到床边坐着有个被绑住手脚的少女。

「呜呜呜……」

她在哭,低着头,泪珠一个劲往下掉。

我打量她,这种感觉真奇妙。

我曾是她,她曾是我,而我们现在却毫无瓜葛。

大概因为是魂体的缘故,能看到她周身似有若无的黑气。

这种黑气或许是戾气的具象化体现,一路行来,人们或多或少都带些。

「我已给你赎身,一会儿随我走就是。」

香云仍是在哭,除妖师将葫芦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一边。

「出去后送你归家,我不对你做什么。」

除妖师声音淡淡。

香云这才抬头看过来。

她年纪很小,约莫十三岁。

面颊还有婴儿肥,额头的伤口用刘海遮住,看不出来。

「为、为什么……」

她抽噎,小心翼翼地问。

「为了一个问题。」除妖师手指搭在桌上,轻叩。

「这次侥幸出去,倘若有一日醒来,发现自己仍在此处,你待如何。」

「我……」香云哽了一下,声音很是坚定,「我不活,就是化成鬼,也要寻仇。」

她说这话时,黑气陡然浓郁,脸上也显出几分阴狠。

除妖师看了看我,但没有跟我交谈的意思,走过去给香云解绑。

「走吧,送你归家。」

香云忙跪下给他磕头,但他侧身避开:「莫要耽搁,收拾东西就是。」

香云是被拐来的,没有身契,也就免了很多麻烦。

于是,他买辆马车,连夜送姑娘归乡。

路上,他驾着马,问我,如果我是香云,恨不恨。

「恨。」我咬牙,「就跟恨你一样样的,知道那一世我怎么做的吗,直接灭了老鸨。

「所以,等我重生,绝对手刃你。」

除妖师好半天没说话,然后说「不可理喻」。

我已经不想反击。

累半天人家也不理,没意思,就趴在葫芦里看月亮。

紧赶慢赶,两日后将姑娘送归老家。

她家人抱着失而复归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喜极而泣时,香云身上的戾气全然消失。

我也为他们高兴,心说这一世,小姑娘有个不错的结局。

除妖师虽然对我不好,但是……应该算是个好人。

那下一世杀他,就给他个痛快。

一刀送他上西天,好吧。

7

下一世……

恍然明白了什么。

我重生世界便会重启。

那香云岂不是还得当雏妓,二狗也还是会被戾气浸染。

可转念又想,不碍事。

我既然知道这些,重生后自然会来帮助他们。

翌日,天空雷霆阵阵,似乎要下雨。

除妖师轻车熟路地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高树茂,根本没路。

他却好像来过千万次一样,轻松拨开灌木,往深处去。

「这次要抓什么妖怪?」

晓得他不会理我,兀自嘀咕:「来一只食铁兽,嘿嘿,熊猫精多有意思。」

「此处没有食铁兽。」除妖师竟然搭话,「今日来接小白,你见过的兔灵。」

哦,想起来了,那个和他成亲的小兔妖。

「嘿呀,你们这么多世,还没修成正果呢吧,怪我,每次都活不到那时候。」

阴阳怪气说完,他根本不搭理。

「轰隆隆——」

闪电垂直落下。

在不远处炸开。

松树半边被劈得焦黑。

除妖师口中不知念什么咒语。

金色文字显现,然后幻出光壁,将雷击那块方圆十米笼罩在内。

原来两人是在兔妖化人形时相遇。

果然,有个赤身女郎趴在草丛中,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不对,是看着除妖师。

她坐起身,稍稍歪着脑袋,黑缎般的长发搭在雪白胸前,遮住些许春光。

「你、你是谁?」

兔妖的杏眼眨了眨,淋雨的睫毛湿漉漉的。

眸中倒映着除妖师高大的身影,懵懂天真,眼神干净。

除妖师蹲下身,递给她一包裹。

「季成钰,我的名字。」他语气温和,「这是人类的衣服,穿上它,带你去人间。」

原来这货叫这名。

撇撇嘴。

以后我就是季成钰他祖宗!

兔妖费了好大劲才穿好衣服。

其实穿得七扭八歪。

季成钰等她穿好后,转身给她稍微整理后才行。

季成钰有够无聊的。

这么多世,他都等兔妖化完形,然后同一套话术忽悠人家。

该说他痴情。

啧,他这不就感受到情爱的滋味了,为啥还要我攻略他。

有毒。

系统就是有猫饼。

「敢不敢直接弄死我啊,狗系统!」我无能狂怒。

季成钰就叫兔妖小白,人家欣然接受,欢欢喜喜跟着大忽悠走。

你看看,这媳妇多好骗。

「小白小白,葫芦里还有个人呢。」

我大喊,果然引起小白注意。

女郎循声望过来,问我。

「葫芦,是你在说话吗?」

「是啊是啊,我是葫芦精。」清清嗓子,「我当人可有经验了,要不把我挂在你腰上,讲故事给你听啊。」

「呵。」季成钰攥住葫芦,拿起来盯我一眼,「白费工夫。」

然后他就真的把我交给小白,又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小白眉开眼笑,晃晃葫芦:「葫芦,我可不会帮你打开塞子。」

啊啊啊,季成钰这个大狗逼!

「不开不开,就跟你说说话,季大哥他不理人,我好无聊的。」

小白又笑,她生得玉雪可爱,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真让人稀罕。

于是接下来几天我就真的有事没事给小白讲故事,逗她,只为等待一个时机,哄她开葫芦。

很快,这个机会就送上门来。

8

北星镇有一只千年蛇妖,这事我多多少少听说过。

而这日,季成钰便带我们来到此处。

想必也是为降妖而来。

啧啧,这镇子不得了。

上空黑气遮云蔽日,看得出那蛇妖道行匪浅。

这个世界灵物修行有两种方式,一种吸纳自然灵气。

另一种则走旁门,汲取戾气浊息。

后一种因修炼法门不同,天性嗜杀,常有吞食人族的情况。

「小白,今晚我出去一趟,你和葫芦好好待在客栈,好不好。」

季成钰给小白买个糖人,递到她手上。

小白忙不迭点头:「嗯,我听话,葫芦也听话。」

我:「......」

行吧。

季成钰要了两间客房,吃罢晚饭,暮色四合时,季成钰便离开了。

「小白,季大哥又去降妖啦。」

「葫芦,我是不会打开塞子的。」

才不要她开塞子。

据我所知,季成钰肯定在葫芦上设下禁制,若非强大的力量波动,破不开。

「才不,我挺担心季大哥的,你也是吧?」

我见她点头,循循善诱:「嗨,咱们季大哥哪都好,就是遇事只知道自己扛着。」

小白闻言叹了一口:「是呀,有些坏妖怪很厉害的,真怕季大哥受伤。」

就等她这句话呢。

「以前跟季大哥一起,有个黄鼠狼精眼看敌不过,竟然自爆内丹,幸好我结实,给他挡了一波。」

修为稍微高点的妖,内丹自爆,足以削平一座山。

小白虽然涉世未深,但对妖丹的威力还是了解的,听我这么一说,惊得捂住嘴巴。

「啊!」她眼睛瞪得老大,「葫芦,你这么厉害呀。」

「嗨,这有啥。」我笑笑,继续胡扯,「要不季大哥怎么把我给你,就是防身用的,不过他不让我说,你可别告诉他。」

「嗯,季大哥人真好,葫芦你也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抱起我在脸上蹭蹭。

美女贴贴,嘿嘿,真好骗。

「可是现在我不在季大哥身边,就怕……」

「对呀,那可怎么办。」

小白完全被我绕进来,皱眉思索。

她只是单纯,又不傻,所以我并没急着说出真实目的。

「季大哥厉害着呢,我好好保护你就行啦。」

小白没说话,也不点灯,静静坐在凳子上,等季成钰回来。

我估计,季成钰不会一举降服蛇妖,说不定身上还得挂点彩。

果然,他摸黑回来时,带着很浓的血腥气。

小白早就等在他屋里,点燃烛火一看,嚯,这谁?

道袍变成一道道的布条挂在身上。

黏稠的血液混杂污泥弄得他满身满脸。

太脏了,以至于我一时看不清他哪有伤口。

或者说,他躯壳的每一处都有伤。

小白擦擦眼泪:「季大哥,我给你疗伤。」

「没事。」他声音有些嘶哑,笑笑,「都是那蛇妖的血,你看,从山里摘的果子。」

他从储物袋中捧出红艳艳的,小孩拳头大小的果子。

「洗洗尝尝,甜的。」

小白含泪点头。

啧,这得多爱啊,降妖还不忘给小女友带点零嘴。

我心里吐槽,等季成钰擦洗时,小白带着我去洗果子。

边洗,她眼泪边掉下来。

可怜见的,谁会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小兔妖呢。

「要是季大哥带着你,就不会伤得这么重。」

她抽噎。

时机成熟,我安慰她:「嗨,不是你的错。

「现在就算你把我还他,他也不收,不如这样,下次再除妖,你跟着他。」

我边说边观察小白的神色,见她似乎没察觉到我的意图,才继续。

「等打起来,对方一发力,就把我丢出去,保管给季大哥挡下伤害。」

说起来,之前每次季成钰降妖,都用许多符纸保护葫芦不被损坏。

小白洗干净果子用大瓷碗装起来,闻言问我:「那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很结实,但别跟季大哥说,他肯定不放心你。」

约定好,小白回到季成钰的房间。

他已经洗漱好,换上干净衣裳。

脸上确实没伤口,不过面色惨白,应该没在蛇妖手下讨到便宜。

小白摆上果子,季成钰又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些糕点,还有个……纸人?

他的储物袋内有乾坤。

表面只有酒囊大小,其实能装下一屋子东西。

不过,他掏纸人出来干啥。

纸扎人高约一尺,用红绳扎着两发髻,穿红衣红裙,是个小女娃的形象。

正奇怪,他突然从小白手中拿走我,食指中指并拢,口中念念有词。

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扯住我。

然后眼前一花,再睁眼,我动动手脚,发现自己居然在纸人内部。

逃!

不行,走不掉,纸人也有拘束我魂魄的能力。

「别想跑。」他低声警告我,然后将手中红果子递过来,「表现好的话,以后可以不用待在葫芦里。」

呵呵。

听我说,谢谢你,感谢有你,温暖了四季……

没作声,拿着果子狠狠啃两口。

唔,魂体竟然也可以尝到味道。

好甜!

小白很是新奇,将我抱在怀里:「哇,葫芦变成小娃娃了。」

9

好久没真实地触碰到事物,我也挺高兴,被小白抱着,啃完果子啃糕点。

好吃,特喵的真好吃。

季成钰就坐在我们对面,淡淡地望着。

此后他休养两天,暂时没有将我收到葫芦里。

带我们在镇子四处玩。

平常人看我只当我是小侏儒,并不能看出纸扎人的原貌。

大概是被蛇妖影响,镇中人身上的戾气要比别处重一些。

常打架。

短短两天,我就看到不下于七八次口舌较量变成械斗的。

季成钰有时会管,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不知想些什么。

他对小白是真没话说,从街头吃到巷尾,我也沾了光,解解馋。

集市上来了玩杂耍的,好多人围着看。

小白率先挤到里面,也把我举起来,让我能看到。

季成钰或许担心她手酸,将我抱过去,坐在他肩膀上。

我凑到他耳边,说:「季成钰,我是你祖宗。」

他竟不生气,从储物袋里拿出两个憨态可掬的糖人。

给小白一个,猪八戒给了我。

「呐,小祖宗,这是供奉。」他平着声,不辨喜怒,「只要安分守己,不会为难你。」

呵呵,等着。

我会为难你的。

见我泄愤般一口咬掉糖人大脑壳,季成钰似乎笑笑。

「能看到他们身上的黑煞气?」他抬手指天,「上一世,我与蛇妖斗六百回合,这一世八百回合。」

「哦。」我嚼糖块,「你不行,肾虚。

「肾虚喝肾宝,一瓶提神醒脑……」

周围人哗然欢呼,为场中人喝彩。

一女子手持布袋,挨个讨赏钱。

季成钰这次没骂我不可理喻,而是从兜里拿出一吊钱,给那女子。

「我也要,我也要!」

小白伸手,拿过季成钰给的一把钱,一股脑塞到女子布袋中。

「季成钰,你没事吧,在这里给这么多钱,不是想让他们死?」

我忍不住嘀咕。

此处众人被邪气浸染,很容易见钱眼开,弄不好就会杀人取财。

「你自戕九十六次,他们惨死过八十八回。」

世界重启,事件的走向可能会有少许差别。

没想到季成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一时噎住,旋即恼火道:

「你真莫名其妙,有话不妨直说。」

「罢了,多说无益。左右你逃不脱。」

他失去与我对话的兴趣,将我还给小白,带我们回去。

晚间,杂耍班子一行人也住我们的客栈,果真有人半夜欲行不轨之事。

季成钰轻松搞定贼人。

这一世,杂耍班子无一人伤亡。

什么嘛,就是有死伤,也不是我干的。

真是有大病。

默默记下这件事。

下辈子我会来帮助他们的。

两日后,季成钰交代小白注意安全等他回来,晚间,独自出去降妖。

他怕我跑了,重新将我装葫芦里。

他一走,小白紧跟着溜出去。

兔妖天生会地遁术。

她化为原形,把我挂在腰上,循着季成钰的气味追。

约莫出镇子五里路,小白感到地动山摇,打洞出来看。

便见到足有石磨粗的大花蛇盘绕山体,对凌空施法的季成钰吐出毒雾。

打起来了!

很好,小白躲到一边,我让她看准时机,运力扔我出去挡伤害。

大花蛇眼见毒雾伤不了季成钰。

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红色妖丹在它嘴里闪烁妖异光芒。

四周陡然一股威压,妖丹红芒大作,朝季成钰激射而去。

就是现在!

小白惊呼:「季大哥,小心!」

说话时将我丢出挡妖丹。

季成钰想拦已经迟了。

巨大的能量瞬间劈在葫芦上,饶是上面有禁制,顷刻也化为飞灰。

灵魂入轮回。

一时间天塌地陷!

我看到这个世界被黑暗层层笼罩,然后破碎。

季成钰立在虚无中,遥遥与我对视。

「下辈子再见,季成钰!」

下辈子,ṭü₆也要将你囚在葫芦里。

10

睁眼,刚想说话。

吐出分叉的长舌。

我敲,这辈子投胎成辣条了!

赶紧往牛蹄子底下一躺,好,躺板板。

重启再来。

睁眼,头顶是发黑的茅草。

目光下移,扫视一眼,四面都是土墙。

原主的记忆渐渐浮现。

这一世,我穿成十岁小女娃,叫什么招娣。

得,看来暂时跟修行搭不上边。

要不重开?

我想了想,说搞死季成钰,就这辈子弄他。

算算年头,季成钰现在也才十二岁。

哼,哪怕他天纵奇才,也不会那么快变强撵到我身边。

这时,一村妇走进屋里。

见我醒转,皱眉道:「干活就这疼那痒,还不滚起来拾柴火去。」

「诶。」

我应声下床。

穿上草鞋,头却有点晕。

小腿发软,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就会装。」

村妇在我腰上狠拧一把。

突如其来的疼,让我清醒许多,也不由叫出声。

「再敢装病,拧掉你耳朵。」

「娘,晓得了。」

我低眉顺眼地站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冷笑:

装病,你女儿都发高烧死了。

没了好啊,没了干净。

一些往事潮水般涌来。

过这么久,来这个世界之前的记忆还那么让人难忘。

尽是些不开心的事。

往山上拾柴时路过村口池塘,不由自主想跳下去。

水面倒映出我的模样。

穿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补丁打补丁。

头发乱糟糟,面颊是病态的酡红。

瘦瘦小小,风一吹就要倒。

「娣儿姐!」

脆生生的声音唤我。

从池塘那边出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是村里牛叔家的孩子。

他们同样破衣烂衫,走到近前,我才看到他们小脸红润润的,笑容满面。

世上总有爱子女的父母。

但我没有。

他们请我吃蚕豆,还说村子有人来收弟子。

「收弟子?」我忙打探,「什么人啊,村里可有人选上了?」

「叫啥圣女饺子,不晓得,来了四个穿白衣裳的姐姐。」女孩说起这个,显出几分神往,「她们衣裳可好看,像画上仙子娘娘呢。」

圣女教!

这教派我倒有所耳闻,非是正道。

教主是个蝎子精,广招童男童女。

说是当弟子,其实大部分都进了精怪肚皮。

蝎子精隐藏很深,吃的童子都是被她巧言迷惑,自愿奉身。

也是因此,在我当季成钰青梅的那一世大成元年。

他才察觉到这么个妖怪,将圣女教一举捣毁。

当然,蝎子精也会选几个童子悉心栽培。

送上门来的修行机会,怎能放过。

拾柴回家,佯装不在意跟原主父母说这事,哪知他们早就有此打算。

入教弟子,门内每月会给家里寄银钱。

村妇让我洗洗干净,说若选不上,非要揍死我不可。

挑选人的方式也简单,就是看你敢不敢把手放进装满毒虫的瓷罐中。

蝎子精吃童子时会化成巨大毒蝎,若食物心生骇意,影响她食欲。

瓷罐中蝎子蜈蚣乱爬。

节肢动物的细脚在光滑罐体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怪恶心,正要伸手进去,村妇见我发愣,直接拽我手按下去。

她自己吓得汗津津,按下我手,自己往后退老远。

「娘,我不怕的。」

从来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可怕。

回头对她乐,从容地等白衣女让我拿出手来。

「李招娣,通过。」

一位白衣女记下原主名字,然后给妇人银钱。

有人领我坐上马车,车里已经有几个女孩儿,面生,应是别村的。

此后过了三日,辗转多地,我们终来到圣女宫。

根据前几世的传闻来看,蝎子精不吃新弟子,嫌凡俗孩童身上不干净。

她会传授「仙法」。

等两年后,弟子运功排尽体内尘世脏污,才下手。

管他什么仙法还是妖术,我拼țũₛ命钻研。

终于能感受到体内有类似「真气」的力量波动。

两年间,我们新晋弟子不能入圣女宫内部,只得在外圈走动,是以我想略尽薄力救人也不行。

也曾暗中提点同伴,但大家都是穷苦孩子,好容易过上吃穿不愁的生活,对圣女宫都分外尊崇。

两年间我会简单的术法,算是新晋弟子里表现最好的。

仅这些想杀掉季成钰还远远不够,得想个速成的法子。

没错,我盯上蝎子精的妖丹。

正常情况下我打不过她,但她每到无月之夜就会散尽妖力,变成普普通通的黑蝎子。

重生多次就这点好,知道些旁人的小秘密。

两年时间一过,我们得以进入第二道宫门,面见「圣女」,就是那蝎子精。

什么面见,就是妖精物色美食,但她只说收关门弟子。

没选中我。

不急,她都是在无月之夜后吃「血食」,这些人一个都不会白白送死。

我因是新弟子里最突出的,被选为她的随身仙侍。

切,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无月之夜这天,蝎子精屏退众人,说要闭关。

无人敢忤逆她,但我又不怕死,费了一番工夫,溜到她闭关石室。

石室有机关,但我早就留心破解,轻易打开。

小小的黑蝎子在寒玉床上吐息,我进来二话没说用自己绘制的黄符贴上去。

看季成钰画过,应该有效。

无效也没事,鞋底子上见真章。

她尚且来不及求饶,就成了我鞋底的烂泥。

身躯毁坏,恐她元神还在。不敢耽搁,一口吞下妖丹。

滚烫的物什顺着喉咙滑入,喉管似乎被烧灼,疼得钻心。

我爬上寒玉床调息,欲将妖丹化为己用。

然那股巨大的能量岂是十二岁孩童的肉身可以承受的。

胸腔剧烈起伏,血水不可控制从喉咙里漫出来,感到筋脉血管,都像是被吹足了气的气球,鼓胀得几乎要炸开。

「啊——」

好疼,我不受控制地在寒玉床上扭动。

玉床传来丝丝凉气,能暂缓痛楚。

不行,走到这一步,我不要死。

疼得走不动路,愣是爬着去拿石室内存放的丹药。

顾不得丹药会不会相冲,逮着什么吃什么。

什么九转金丹,青灵丸,都嚼吧嚼吧进了我肚子。

接着我爬到寒玉床上,运转小周天。

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失去意识,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感觉晃晃脑袋。

摸到玉床上黏糊糊的,血汗和体内的杂质混在一处,臭烘烘。

跳下床,发现自己身子似乎很是轻盈,但仍是酸痛。

五感似乎有质的提升。

我注意到死蝎子身边有团淡绿色光晕,发觉我看过去光团似乎想逃。

是元神?

意念动,掌中一团火球渐渐成形。

「啧,果然变强了,以前只能打出小火花。」

说Ťṻ₉罢,火球在空中划出漂亮弧线,打得那团绿光球散开来。

重复多次,直到蝎子精元神消失,我才打开石室。

圣女宫没了圣女,早晚得解散。

其他都是凡人,几个贴身侍女也不知道自家圣女是妖怪。

趁无人发现,收拾细软,卷走几件宝贝,从此身入江湖。

法力大增后,我重新得见人们身上的黑煞气。

刻意感知的话,能感受到每个地方的黑气都似乎比上一世更浓。

那种黏稠的,甩不开的黑雾,或浓或淡,在多数人身上张牙舞爪。

我心里存着杀季狗人的念头。

也学着降妖除魔,吞食作恶妖魔的内丹增强自身。

从十二岁杀到十七岁,五年间,百余个害过人的精怪都成我剑下亡魂。

奇怪,走旁门修行的妖竟有这么多?

明明记得刚来这世界时,挺太平啊。

大成二年,我十八岁。

初夏这一日,我在树荫下钓鱼。

风斜斜吹过,池水泛起波纹。

方圆十米内,我感知到季成钰的存在。

抬头,狗人静默立在对面,仍是着一袭道袍。

很好,纳命来吧。

不跟他废话,鱼竿轻拨,池中水哗啦凝成冰锥,直刺向季成钰。

冰锥带起劲风,吹得他衣摆动了动。

人却坦然地面对数十道能洞穿他身体的杀器。

看不起我?

意动,冰锥在碰到他的前一瞬化水,泼在地上。

踏水到他跟前。

「季成钰,若再不动手,我可就抹脖子了。」

上一世他之所以能拘走我魂魄,是因为死亡刹那,用了秘法。

这一次,他如何能掌控我嗝屁的时间。

手中剑挽出剑花,银白剑身映出季成钰无奈神情。

「好,如你所愿。」

他说话间,闪电般甩出两张黄符,黄符自燃,「砰砰」两声陡然爆裂。

我仰身躲开,一个飞踢,挡掉他右手短剑。

寒芒毕现,刀刃一转,反射刺目光芒,闪到我眼。

刚一落地,耳畔破空之声传来,带着股凌厉杀机。

我挥剑格挡,金属相击,发出清脆一声「铛」。

力道挺大,我手臂一阵酸麻,剑身稍偏与他错开。

季成钰面上毫无波澜,分开瞬间,立时从身后拔出另一短剑,口念法咒。

双剑嗡嗡低吟,离手朝我左右夹击。

知道接下来要斗法,也不怵他。

左手掐诀,岸边柳树叶子哗哗作响,数百片柳叶儿缠住双剑。

季成钰手中捏符,似乎想将我定住。

哪会让他得手,右手执剑直刺他心房。

我原以为他会躲开,哪知剑尖划开衣裳,他猛地将自己送上来。

「噗呲。」

剑身长驱直入,洞穿血肉的凝滞感传来。

他垂下手,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顺着剑刃淌到我手上。

热的。

季成钰不知道疼痛一般,慢慢挪动身体,靠近。

他是——故意的!

「第一……条命……还你了。」他嘴唇颤抖,断断续续,「请等......」

他没说完。

口中涌出大量鲜血,身体猛地下坠。

气息全无,死了。

倒下的刹那,我的剑从他身体抽离。

然后他心口开始汩汩冒血,浸透那一片衣衫。

站了一会儿。

看看剑,也看看他。

终于杀掉季狗逼,要开心啊。

我想笑,试了几下,笑不出来。

他说要我等什么呢,等他死了埋起来?

扔掉剑,我坐在季成钰尸体边。

好像又没什么活头了。

要重开吗?

不了吧,杀掉他没有想象中有意思,重开又要从零开始。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躺下,枕着左胳膊,右手摘蒲公英吹着玩。

来这个世界许久,我就没打算好好活。

真正认真过的,也就当季成钰青梅那一世,种田发家那一世,还有以弄死季成钰为己任的这一世。

蒲公英飞啊飞,风又把它们带出去老远。

夕阳西下,晚霞浓墨重彩地铺陈半边天。

我心里空落落的,季成钰尸体突然动了一下。

我并不害怕,怀着某种隐秘的欣喜,坐起来。

季成钰的睫毛微颤,然后他睁开眼睛。

眸子里是我,还有我身后的万丈霞光。

他笑笑,说——

「现在,还你第二条命。」

11

细算的话,季成钰杀过我三次。

不对,两回。

第一世当绿茶妖被他劈死,这是第一命。

第二回其实我还没见到他的面。

被设在房中的法阵压死,这倒不能算他头上。

再者就是重生成山匪那次,被他捏碎颈骨。

本来也没想活。

但他万不该将我困在葫芦里。

所以我不要季成钰还我第二条命。

而是让他也尝尝被囚禁的滋味。

我现在能力不俗,他能奈我何。

「这样,你便不会让这个世界重启?」

见我点头,季成钰从储物袋中拿出葫芦递给我:「好。」

好耶,忍不住唇角翘起,无聊的生活终于来了点乐子。

「咳咳。」我双腿叉开,打开塞子,举起葫芦,口对准季成钰。

「呔,季成钰,叫你一声,敢不敢答应!」

季成钰:「......」

他眉头微皱,很快舒展。

看看我,突然抱拳应道:「季成钰在此。」

然后他自己跑葫芦里了。

把他拴在腰上,我高兴得张开双臂。

拥着晚风,跑出去老远。

「那这段时间,请你暂代我除妖。」

季成钰的声音从葫芦里传出:「该如何称呼阁下,香云、二狗还是……」

我想了想ţṻₜ,突然冒出坏水:「唔,我单名一个『仙』字。」

正欲继续说下去,季成钰有些无奈的话音便紧随其后。

「阁下莫不是恰好姓『祖』?」

哈,居然被他猜到。

「怎样,我就叫『祖仙』,不服忍着。」

「怎敢怎敢,在下很是服气。」季成钰平着声唤我,「祖姑娘,往前三十里到庆城,那有个成精的红烛,还望降服。」

什么玩意祖姑娘,叫祖宗!

撇撇嘴,听他说还有红烛成精,有些好奇。

「红烛烧着烧着就没了,也能修炼?」

「万物有灵,得遇机缘就有道行。」

季成钰与我讲这红烛成精的缘由。

原来多年前,庆城有个大户人家的独生公子染病。

眼看时日无多,府上选个良家女子嫁来冲喜。

说冲喜,就想留个后。

谁知道洞房花烛夜。

红烛燃到一半,公子死在新娘子床上。

便都说这新娘子不祥,要她殉葬。

但二人行过周公礼,众人又期盼这新妇有孕。

于是留新妇一命,等两月后大夫把脉再做处置。

这两月新娘子困在新房,如同待宰羔羊。

日夜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她整日对着两根未燃尽的红烛哭泣。

没等到两个月,已是疯疯癫癫。

终于有一日,她拿起红烛的烛台。

锋利铜钎贯穿心口,香消玉殒。

后来染上血的红烛与新妇一同下葬。

红烛得了女人的愁怨与心头血成精。

此后,庆城常有新娘子失踪。

城中人多数以为是采花贼干的。

季成钰说完,天已黑透。

我掌中凝出一团火球,悬浮半空,做照明用。

可怜那新婚夜便守寡的女子,该绝望到什么地步,才会骤然疯癫。

叹息,一时无话,只听到我脚踏枯叶的沙沙声。

「险些忘了,这精怪只出现在新婚夜,若庆城无喜事,恐怕会白跑一趟。」

季成钰提醒。

「无妨,到时候找人演出戏,骗它现身。」我说。

现在心情好,说着哼起歌谣。

季成钰似乎笑了一下:「之前我也是用此法。」

「之前?」我脚步一顿,福至心灵,恍然道,「你与小白是假成亲?」

不会吧,季成钰家在龙兴镇啊。

距离此地甚远。

「嗯。」他沉吟片刻,「那时红烛精已经十分强大,在多地兴风作浪,寻它踪迹,正巧在龙兴镇。」

行吧,第三世投湖投早了。

「说起来,你是不死身,重生记忆能保存,难道也是被系统丢到这个世界的?」

我好奇了。

「系统?」季成钰重复这两字,「你称天道为系统,果真来自异世。」

看来季成钰知道的东西更多一些。

「所以你究竟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我问。

「这里……

「这里是地狱十九层,在下来此赎罪。」

12

据季成钰所说,他是自三千世界外的神明。

而这儿,曾是他随手创设的空间。

起初这个世界只被他用来关押罪恶滔天的妖魔。

后来他无意得知空间中有人族存在。

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族,不知从何处来。

经过千万年光阴流转,拥有了文明,建造了王朝。

关押妖魔的牢狱,成为人类赖以生存的小世界。

季成钰深知人族必然饱受妖魔摧残,神识进入此间,欲还世人清净。

「噗——」

我笑出声,敢情这货还是创世神。

「不信,真这么厉害,你怎么无法阻止我重启小世界。」

「你身上有『时轮』。」

季成钰倒十分有耐心:「诸神皆盼我放弃此处,好囚禁更多魔怪。

「毕竟只是小世界,不妨碍宇宙运转。

「进入此处,便失去控制这世界的权利。天道将能够操控时间的『时轮』与你灵魂绑定,我亦无可奈何。」

低头打量自己,又用意识审视气海中的元神,并无不妥。

「我怎么看不到什么时轮。」

「你与它合为一体,自然看不出来。」

季成钰继续道:「我跟它有微弱感应,依靠这才寻到你。」

好吧,信息一下摄取太多,有点无法消化。

「祖姑娘,在下已知无不言,你是否也应告知你来此的目的,天道让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得几分真。

于我而言,他目前没什么威胁,说实情也没事。

「攻略你,然后系统会满足我一个愿望。」

他似乎不懂攻略什么意思,就简单跟他解释。

「就是让你爱我,嗨,太难了。」

我抓抓脑袋,忽然想到一件事:「要是完成这任务,我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时轮应该会归位。「这样你就不用怕时间倒转,可以安心除魔卫道。

「所以,你要是能爱上我,我们都能解脱。」我总结。

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

嗨,这都啥跟啥啊,之前还跟他喊打喊杀。

季成钰没说话。

我又想,他确实无话可说,毕竟放心尖上的是小白兔。

差点忘掉这事。

唔,不想当第三者。

「神明无情。」

季成钰终于开口:「不过此身是肉体凡胎,想来情丝未断,可以一试。」

那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劈腿,不好,不好。

「不行,小兔妖怎么办,我拒绝。」

「这和小白有何干系……」

季成钰微顿:「看来其中有些误会。

「想必上一世你也看出小白未曾被黑煞气浸染。若放任她孤身行走,会被其他妖邪争食。」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他跟小白兔没啥关系。

「是这样啊,确实可以一试。」我点头。

晃晃葫芦:「怎么做,你才会爱我呢。」

「活着就好,好好活着,在下会去爱你。」

季成钰语气诚恳:

「姑娘无须有负担,任何事在下来解决。

「只盼姑娘莫要轻易重启小世界。」

原来好好活着就会有人爱我。

如果很久之前有人这么对我说。

我也不会来到这儿。

「一言为定,我们现在去庆城捉妖!」

13

庆城一行果然白费工夫。

我没有感受到红烛精存在。

「看来它比上一世修炼更快。」季成钰说。

「为什么是这样?」

我吸溜一口面。

赶了一晚上路,今早终于进城,赶紧吃碗葱油面垫吧。

「小世界重启,但原本存于世间的怨气、戾气皆不会消失,反而会一次次累积。」

所以原本人们身上若有若无的黑气,会变得黏稠。

所以才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走旁门的精怪。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间惨剧会上演。

面条突然不香了。

我丢筷子,给葫芦一个脑瓜崩。

「喂,你意思是,这些都我的错?」

「不,始作俑者是在下,若一早发现有人族,这些也不会发生。」

切,谁知道他怎么想。

结完面钱,准备继续往前走。

或许能在附近城镇打探到有关红烛精的消息。

我没说话,葫芦里的季成钰过好半天,突然说:

「姑娘也只是误入此间的魂灵,今天这个局面,亦非你所愿。

「在下确实不认为这是你的错。

「上一世之所以困住你,实是不得已,我任姑娘出气。」

生死尚且掀不起我心湖丝毫波澜。

季成钰就算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也没什么。

「不用解释。」我无所谓道。

想起来这世界之前的事,姑且称作前尘吧。

前尘事历历在目。

我对季成钰说:「我连存在都是错误的,呵,已经习惯了。」

他默了默,接着温声说:「姑娘的存在,对在下而言,是幸事。」

啧啧啧,真会哄人。

为了稳住我不重启世界,瞎话张口就来。

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

我暗自腹诽。

「在下刚来这世界,凡所遇精怪,皆不放过,也包括小白。

「我常想,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可算是滥杀无辜。

「想收手,为时已晚。」

原来绿茶妖失败是因为这货杀疯了。

季成钰见我若有所思,接着道:

「姑娘让这一切重新开始,在下得以挽回许多。

「所以你的存在于我而言是一桩幸事。」

行吧,合情合理,姑且信他。

心情变好,脚步也轻快很多。

路上搭了个老伯的车,走哪算哪。

老伯从城里送完菜,赶驴车回家。

「老伯,最近可有什么奇事?」

最爱同路人胡侃,然后一拍两散,各回各家。

「嘿呀,丫头你可是问着了。」

老伯接过我给他的路费,话也密起来。

「前两天村里李四娶媳妇,你猜怎么着,他媳妇半夜跟人跑了,现在也没找到哩。」

很自然就与红烛精想到一块,我忙问:「这事可不小,报官没。」

「嘿,这丑事捂着还来不及咧。」老伯嘴里啧啧有声。

「有人亲眼看到她跟人私奔了?」

「那可不,大晚上的,女的嫁衣还穿着,跟着个人走了。村里人当时就去追,这狗男女跑得倒快……」

老伯正骂人,忽然想起我还在旁边,清清嗓子:「嗨,跑到山里,再寻不见。」

「什么山?」

「就咱村子边上的牛头山,大得很。」

左右没旁的线索,去转一圈。

在老伯村口下车,问明方向,便向山中去。

牛头山有两个山峰,一高一矮。

中间是飞鸟才能越过的悬崖断壁,远远看去,叫「筷子山」反而更贴切。

太阳高照,山下草木茂盛,我踅摸着村民上山的小道走。

季成钰开口:

「红烛精畏热,大概率在向阴处休养生息,你小心些。」

「我们这算不算大声密谋。」我问。

季成钰:「......

「这葫芦能封禁术法,我不能传音于你。」

「那,你出来吧,囚禁 play 以后再玩。」关着他也没什么意思。

打开塞子,一抹白光落地,季成钰出现在眼前。

他有些疑惑,问什么叫「普雷」。

「啊,就是游戏。」

试着传音给他。

很快脑海中传出季成钰的回应:「嗯,那以后再玩囚禁游戏。」

这话多少有点歧义。

他却并未多想,耐心叮嘱。

「红烛精最擅长让人陷入幻境,与它相遇,切莫吸入烛烟。」

这不难,学过龟息之术,一个时辰不呼吸也行。

「很难直接寻到它,或许能从那个被掳走的新娘身上入手。」

季成钰传音后,左掌摊开。

但见他掌心上空,透明漩涡凭空出现。

紧接着一只神气十足的乌鸦从扭曲处展翅飞出。

这鸟儿站在季成钰左肩,尖喙理理黑亮的羽翅。

「终于肯放小爷出来了。」

乌鸦口吐人言,但声音委实难听:「咦,还有个小丫头。」

它说着,扑腾翅膀,似乎想飞来跟我打招呼。

季成钰敲敲它脑袋:「你在山中找找,若有尸体即时来报。」

「知道了,知道了。」

鸟儿冲我一歪脑袋:「一会儿见。」

乌鸦飞走,我与季成钰继续往山林深处走。

走得越深,光线越暗,不知何时周围已起了雾。

原本就难行的小路更加崎岖。

「新娘就无生还的可能吗?」

拨开挡路的荆棘,我问。

季成钰伸手拉了我一把:「那便盼小黑一无所获。」

小黑,应该是他给乌鸦起的名字。

小白、小黑,起名有够随意的。

正吐槽,头顶一阵扑啦啦的动静。

一个黑影于半空划出道漂亮弧线,稳稳停在季成钰的肩头。

「找到了,啧,吓死鸟了。」

小黑和人似的长舒一口气:「应该是个女的,被吸成人干,我带你们去。」

既然目的地明确,我们略施神通,赶到藏尸处。

尸骸我见过许多,并不害怕。

眼前一具人骨上披着层薄薄的人皮,已辨不清此人生前相貌。

红艳艳嫁衣裹住女尸。

她似团破抹布,被妖物塞在石块堆垒的小山洞里。

骨架很小巧,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如果没有多次重启世界,烛妖也不至于这么快离开庆城。

她也不会孤零零死在深山,还被人误会私奔。

好难受。

不论身在何处,我的存在都是错误。

我只会给人带去灾祸。

所以为什么不让我死个干净呢!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是季成钰。

「利用尸体上残存的妖力,能追踪到它藏身之处,走吧。」

「尸体怎么办?」

「伏妖后,再带她回去。」

季成钰看看我,似乎想再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走出山洞,他在前,我在后,默默无语。

突然,我头皮剧痛。

有人一把薅住我头发。

力道很大,惯性作用,我不由得向后仰倒,一屁股摔坐在地。

「啊——」

好疼,眼前一花,再回神,看到四周的景象不知何时变了。

茂密葳蕤的树林消失,被装潢华丽的建筑替代。

明亮的水晶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人背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栗色卷发下,一张过分白皙的脸,此刻有些扭曲。

母亲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眼帘。

她正在生气,眉狠狠竖起。

在外人看来妩媚的眼眸,此刻恨不得喷出火来,将我焚烧殆尽。

「妈——」

我有片刻怔愣,对女人的称呼却脱口而出。

天啊,怎么又回到那个世界,那个家。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14

回应的,是女人断然挥来的耳光。

「知错吗?」

火辣辣地疼。

我捂着脸,下意识说:「对不起,妈妈。」

「丢死人了,现在都知道你脑子有病,是神经病啊。」

好尖厉的声音,耳膜疼。

抑郁症不是神经病啊,妈妈。

抱歉给你丢脸。

「起来——」

女人攥住我衣领,猛地往前拽。

「我错了,我错了……」

预感到接下来会受到皮肉之苦。

挣扎,讨饶。

几乎已经变成我下意识的动作。

有人抓住我胡乱挥舞的手臂。

我立时不敢再动,嘴里仍是说着讨饶的话。

「醒醒。」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季成钰。

抬头,噩梦不再。

我还在林子里,正抱着一棵大树。

背后尽是冷汗,山风一吹,难受得紧。

「你误入烛妖设下的幻境,没事了。」

季成钰俯身将我扶起。

「烛妖就躲在附近,它自诩法力大增,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已被降服。」

梦境让我心有余悸。

思绪混乱,也顾不得细问他降妖的经过。

事了,我们到牛头山下的村子通知新娘的家人,让他们领回尸体。

村中人一看这女子竟然是被妖物掳走,皆长吁短叹。

最伤心的莫过于她娘家人。

离村时,我仍是恍惚。

「莫要将这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害人的是妖邪,并非你。」

季成钰说完,小黑也跟着哇哇大叫:「对,不是你的错。」

它嗓音委实难听。

被季成钰扫了一眼,立刻闭嘴。

我颔首,心却十分茫然。

「来,你看。」

季成钰突然停下脚步,从储物袋中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罐子。

「这是?」

「是新娘的残魄,烛妖吞噬的时间不长,得以从它体内找到。」

他把罐子给我。

拿在手里不沉,罐体凉凉的,让我神思清明许多。

「孰能无过呢,哪怕姑娘你认为自己确实有错,现在不正在努力弥补么。」

「谢谢。」

鼻子酸酸的,我略低头。

「要怎么处理这残魄?」

「等晚间,摆阵送入轮回。」

季成钰看看天色,将罐子拿回储物袋:

「这条路直往前走,应当有座破庙,可暂歇脚。」

当晚我们便在山间破庙暂住。

这一世我漂泊惯了。

坟地有时也睡,何况庙宇。

所以并无怨言。

想不到的是,庙里居然还有一老一少两人。

老大爷带个小姑娘。

见到我们两人一鸟大剌剌埋进庙里,两人便往墙边缩了缩。

季成钰捡了些柴火回来。

还折了许多气味浓烈的草。

「山间多蚊虫,用这个驱散。」他给我一些,又走到爷孙那,送出一些。

接着他又从储物袋中拿出小铁锅,担在火堆上,煮肉汤。

是他在外处理好的野鸡。

鸡汤沸腾,香味顿时飘出去老远。

墙角的小姑娘吸吸鼻子,跟爷爷小声说着什么。

「他们身上有妖气。」季成钰揭开盖子,边往里加调料,边给我传音。

「厉害,我看不出。」

「很淡,应当是从别处染上。」

他往火堆里添些柴:「一会儿我去探探情况。」

我盯着热气腾腾的铁锅,不觉冒出口水。

种田那一世,就是为了吃点好的才坚持那么久。

「想喝可乐。」

我咂摸着那滋味。

季成钰闻言,看看我。

小心措辞道:「不喝,会毁灭世界吗?」

……

15

「不会。」

我哪有这么不ŧŭ⁴讲道理。

「倒是有『胥邪』,之前路过海地,带回几个。」

正奇怪「胥邪」是什么。

他从储物袋中拿出个圆溜溜的椰子。

以指为剑,剑气荡开,削去五分之一,递给我。

「味甘,解渴。」

椰汁水清汪汪的。

我眼前一亮,捧起来牛饮,好喝!

季成钰看我喜欢,又拿出一个处理好,放在我跟前。

「敢问——」

突兀的一声,将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墙角那。

此时老大爷走过来,小女孩亦步亦趋跟着他。

「敢问两位是天师?」

他看向季成钰小小的储物袋:「此物内有乾坤,不似凡物,二位也非常人呐。」

不等我们做反应,老者扑通一下跪地上。

「天师救命,天师救命呐。」

这个世界,除妖师被统称为天师。

小姑娘也跟着要跪下,被我抱起。

季成钰忙拦下老者,询问事由。

原来老者的儿子、儿媳,五日前去刘秀才府上帮工。

结果一去不复返。

爷孙两人等得焦急,今日便早起赶去刘家找人。

没想到刘家拒不承认找过人帮工。

再问,府上看门的举棒子要打。

老者心知儿子儿媳遇不测,想请季成钰招魂。

不论怎么样,要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

老人家边说边抹泪。

小女孩懵懵懂懂,只盯着肉汤咽口水。

季成钰请他们一同用餐饭。

详细询问刘秀才家在何处,平常处事情况等等。

于是翌日,我们与爷孙分开后,直奔甜水镇。

16

「仙儿,仙儿!」

迭声的高呼自厨房外。

我忙应声,跑过去。

便见到个胖墩墩的妇人,拧眉掩住口鼻。

似乎嫌此处脏乱一般。

「今儿少爷请朋友吃酒,在雅院摆席,你做些拿手的下酒菜来。」

「诶,记下了。」

我低眉顺眼,那妇人略点头,又嘱咐道:「要快些。」

一一应下。

目送那妇人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我才挺直腰板。

此处正是刘秀才府内。

我买通牙婆,混进人群,被刘府买来做婢子。

要说我最拿手的,其实是做菜。

略施了些手段,便被刘府少爷要来在小厨房忙活。

自来此已有十日。

相信季成钰也有了新身份,不日即将与我会合。

菜肴才入食盒,早餐来过的张妈便来催。

见我备好了饭食,这才笑逐颜开拎着东西走了。

过片刻,刘少爷房里的丫鬟来,说少爷要见我。

原是客人觉得饮食有新意,夸了一句,少爷觉得有面,特要我前去。

一脚踢开昧下的大鸡腿的骨头,乖顺地同丫鬟去内院。

少爷与客人正在院里亭中吃酒。

见我来,便有人问:「这炙猪蹄,是加了什么香料?」

这个小世界的饮食上没什么花活。

烤肉也不会加孜然什么的。

我这几年游历多处才寻得许多大料,做出来的饭食自然别有风味。

我一笑,听着声音便知是季成钰来了。

略抬头,就见他一副儒生打扮。

装成完全不认得我的模样。

说了几个常见的材料,刘少爷便打发我走了。

走时,季成钰传音过来:「晚间我自来寻你。」

因少爷喜是个老饕,故而对我这个厨子十分善待,予我单独一间寝室。

晚间打更声起,季成钰悄无声息推门而入。

「可有发现?」

屋里没点灯,怕起夜的人瞧见屋里有烛光。

他暗中也能视物,坐我身边。

「刘府后院有一口井。」我传音给他。

近距离传音,不会有大的能量波动,不会让藏匿附近的妖邪起疑。

他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

「刘府都只从前院的井取水,后院的根本无用。

「况且位置偏僻,根本无人会经过,就这,前几天还有个丫头跌进去淹死了。」

季成钰思索了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去看过。

「去了,水很清,但我没敢用神识去探。」想了想,继续,「刘府没有年头久的下人,除了少爷姑娘们的奶妈,大多数都是才来一两年的。」

「嗯,与我打探到的一致。」

原来季成钰扮成游学的儒生,在诗会上与刘家少爷「一见如故」,才被邀来暂住。

他在小镇以游学的名义,打听甜水镇的事,便听人隐晦地说过刘府常常会辞退下人。

辞退,呵,大概是死了。

不过,为何只有那爷孙俩找上门?

一时不得其解,季成钰表示他明日会去看看那井。

临走,他忽然道:

「你手艺这样好,难为你吃我煮的鸡。」

他的脸在暗中看不甚分明。

我想,他该是笑着的。

「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他的心,所以你什么时候能爱上我?」

快点爱上我吧。

完成任务,我就能许愿了。

「这是什么怪论,那厨子岂不是叫人爱得死去活来。」

他也是玩笑话。

语毕,不知从兜里掏出什么套在我手腕上。

似乎是个铃铛,但晃晃手,没声。

「这绳子一套有两个,另一个在我腕上。」

季成钰伸手过来,我触摸到他温热手腕上的细绳。

「绳子是狐狸的长须,金铃铛里有它的魅术,你每晃一下,便会拨动我的情丝。

「所以……」

所以正常情况下他不会爱上我,只能借用些术法辅助。

暗夜里,我不由得勾唇,无声一笑。

无论在哪,都不会有人爱我,早该知道的。

也好,我本来去无牵挂。

17

次日,我正煨着鸽子汤,便见少爷内院里几个丫鬟急匆匆跑出来。

片刻后她们又领着大夫进院里。

「……落水……

「少爷……」

女孩儿们的语速快,离得又远,未运转法力,根本听不清。

倒是听到落水二字。

心里猛地一惊,季成钰说今天要去看井。

很快心又落回肚子里,季成钰是不死身,担心个什么劲。

刘公子的话,有季成钰在亦会安然。

耐下性子等到晚间,季成钰果然如约来寻。

他开门见山,直接说今日的收获。

「今日佯装落井,亲自入水探寻,发现底下有头被囚禁的蛟。」

「蛟!」

这玩意得多难打。

好在季成钰下一句话让我放下心。

「蛟死去多时,或许是初创此界时,便被我镇压的。可巧上方被刘家打井。」

「那这井里三天两头死人,是巧合?」

直觉这里头还有许多弯弯绕绕,但总理不出头绪。

「自然是有人借蛟的身份兴风作浪。」

季成钰毫不迟疑地说出推断:

「听刘家公子说,他祖父先天痴傻,后遇仙,得仙人点化才考上秀才。」

这种秘闻,想来只有知心朋友间聊天才会说。

也不知道季成钰使了什么手段套话。

遇仙点化才考个秀才,确实够傻。

「我猜,所谓的仙,定是那蛟,或是借蛟残存法力的妖邪。

「刘家得了好处,从此便用活人当祭品,只不过以前『仙』会给他们善后,但近期,『仙』不太管用了。」

我顺着猜测说下来,季成钰点头,看来与我想的一致。

正说着,阵阵刺痛顺着丹田外扩。

丝丝酸麻拧着劲似的,在四肢百骸乱窜。

没防备,倒吸一口冷气,抱腹将自己蜷成一团。

好疼!

经脉中乱窜的妖力像是无数蚁虫,在疯狂咬噬。

该死,吞食妖丹的后遗症后要发作。

「怎么了?」

季成钰迅速过来。

手指按在我腕上,分出一丝灵力灌进来。

许是探明我体内情况,他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你——」短促的一声叹息,而后他骂,「该死。」

纵使我痛得百爪挠肝,听他骂我,也咬牙还嘴。

「又骂我,嘶——狗人!」

他俯身将我抱起。

左手中指与食指并拢,点在我眉心。

顿时,一股极柔润的暖流顺着灵府涌入经脉。

于丹田流转,痛楚因此好了许多,但仍是止不住的疼。

「不是骂你。」

季成钰将一粒散发清香的丹丸塞到我口中。

「说的是将你送入小世界的那些家伙,为逼迫我早日离开,将你牵扯进来。

「无端惹出这样多因果。」

药丸入腹,痛感并没有缓和。

不过紊乱的力量得以安稳,我能自行调息。

好半天,我才虚弱地靠着床柱,大口喘息。

一呼一吸,骨头缝里都疼得让人咬牙。

后背早已汗津津,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好难受。

「为何你吃妖丹没事,我就——嘶,我就要受这份苦。」

「修炼特殊功法。」他淡淡回答,问我,「你吞妖丹,原是为了能顺利复仇?」

「对。」

能怪我嘛,一开始又不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有气无力,身上冷热交替,似乎要发热。

季成钰默了默:「错在我,早日说清利害关系,也不至于让你受这份苦楚。」

「这具躯体,只剩三年寿元。」他声音放得很轻,「体内无法炼化的妖力,还会持续发作,你,要不要重启世界。」

重启世界,确实是个好办法。

可,我想起那些黏稠的黑气,摇摇头。

「算了,不作孽。若能让你钟情,我也能早日解脱。」

季成钰没再说话,掐诀给我烘干衣裳,让我躺下休息。

体力不支,我软绵绵地挪动身体。

哪知使不上力,险些磕到床沿。

季成钰伸手扶住,一言不发地给我盖好被子。

意识模糊。

眼前一会儿是季成钰拧眉的模样,一会儿是妈妈柳眉倒竖的脸。

「我、我没装病,真的,有点不舒服,能不能不去……比赛」

「嗯。」

眼前人低低应声,掏出个玉佩样的东西放入我手中。

顿时,身上那股难耐的低热逐渐退去,神思也清明许多。

有只手在我额头稍作停留:「无妨,一会儿就不难受。」

不是妈妈的声音,回过神,陪在床前的,是季成钰。

「谢谢。」

大概是烧糊涂了,我突然道:

「季成钰,你能,抱抱我吗。就跟哄孩子那样。」

他说了声好,然后躺下。

让我枕着他左臂,环抱住我。

二人中间隔着被子。

他右手有节奏地,轻拍我脊背,像是在哄孩童睡觉一般。

静静感受着怀抱的温暖。

他浅浅的鼻息轻抚我额前碎发。

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

真好,能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得到一个拥抱。

尽管只是我请求来的。

「来这世界之前,我生过一场怪病。」

我突然生出倾诉的欲望,缓缓说着。

季成钰停下拍的动作。

将手轻轻覆在我后脑的发丝间,静听不语。

「开始,没什么,既不会发热也不会感到疼痛,只是心里发闷。妈妈说我总是装病,不许我吃药,我就吃东西解闷。

「吃太多就催吐,吃啊吐啊,我肿得像个气球。」

想起季成钰不知道气球什么。

我解释:「就像溺死的浮尸,又肥又臭。」

季成钰手一动,似乎攥着拳头。

很快恢复正常,将我抱紧了些。

「渐渐地,病情变坏,我被关在家里。

「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说『跳下去,跳下去』。

「我总想,摔成一堆烂肉,妈妈肯定又觉得丢人。」

眼前浮现女人的脸。

精心化的妆面也难掩盖,极度的愤怒下她五官的扭曲。

她说:「你怎么不去死。」

这是一道命令。

多年来这样的命令不胜枚举:

「你看到叔叔怎么不笑」「你怎么不能争点气」「你怎么不」……

我抬头想看看季成钰,但发觉眼前一片模糊。

不论重生多少次,换掉多少具躯体。

那些隐匿在心底的钉子,总会一遍遍磋磨着我。

如果她肯抱抱我,哪怕选择沉默呢。

「我真的不想再重生了,季成钰。」

热乎乎的液体在面颊滑落,有些痒。

我顾不得抹掉,攀上季成钰的肩膀。

「作为神,能不能毁灭我,就现在,让我烟消云散。」

烟消云散,彻底消失。

不用再一遍遍复盘那些事。

季成钰的手忽然探到眼前,他拇指在我眼角轻柔地擦拭。

「睡吧。」

低声的呢喃下。

我眼前的事物开始倒转,黑暗袭来。

又要睡了么,又要做噩梦。

一遍遍从高楼坠落,一次次血肉碎裂。

那么多的辱骂,还要再听一遍。

那么多的棍棒,还要再受一遍。

但这回,梦里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单纯地安眠。

18

不知睡了多久。

醒来时,迷迷糊糊感受到大风「呼呼」地在四周刮。

睁眼,率先看到季成钰隽秀的脸。

他将手从我额头拿开,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你若再不醒,就要睡到立秋了。」

从初夏睡到立秋!

我吓一跳,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似乎坐在一个巨鸟背上。

鸟儿通体漆黑,展翅足有十丈。

在云层如一道黑色闪电。

「小黑,我们坐在小黑的背上?」

我有点蒙:「不是在除妖么?现在去哪儿。」

「啊——」小黑怪笑一声,「姑娘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事情早就处理完了。」

我又没能帮上忙,有点不好意思地望向季成钰。

后者并不在意这些。

耐不住好奇。

我问他,秀才家的事最后怎么个结果。

原来,刘府上果真一直偷偷献祭活人给井底的蛟。

每次蛟吃完人,法术有所恢复,就给刘府一些实惠。

蛟会用简单的幻术迷惑旁人。

让别人亲眼看到那些被吃掉的人都安全回到家了。

其实过不久,那些「人」就会消失。

再说到刘府。

蛟的大限到了,刘秀才一家却不知道,只顾着献活人。

献一个没动静,就推进去两个。

因没有蛟的吞食,这些无辜之人死后怨气犹存。

形成恶鬼,平日附身在刘家老爷身上,馋了就出来害人。

那对小夫妻便是被恶鬼吞了精魄。

季成钰灭了恶鬼。

顺便告知官府,将刘秀才一家打入大牢。

他语速平缓,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我却唏嘘不已。

有些人啊,光鲜亮丽,受人尊敬。

谁想到背地里是只恶鬼呢。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家母过几日生辰,须得去看看她老人家。」

我点点头:「对哦,我记得那一世。

「自从你离家后,也只有在婶婶生辰那日见你一面。」

季成钰有些惊讶:「你还记得那一世的事情?」

「对啊,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每年最盼望的就是见你一面。」

说完,觉得有些暧昧,我忙解释:「你知道的,毕竟要攻略,总得跟你有接触不是。

「啧,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小声嘀咕。

「其实,能见到你,在下也挺开心。」

没想到季成钰会这么说。

他沉吟着,似乎在回忆什么。

「我开心的是,你平平安安又长了一岁,没有一怒之下毁灭世界。」

这,能不能让我先感动一会儿。

很想白他一眼。

也好,勉强算有人挂念我。

到龙兴镇是两日后的事。

季成钰让我跟他一起回家,但我总觉得不太好,在镇上的客栈住下。

不过季成钰母亲生辰那天,他还是来客栈请我。

「母亲说,你若不去,她便要来请你了。」

没奈何,去了久违的季家。

季家在临湖的一处宅院里,两进的园子,处处洒扫干净。

只有季母一人和一个老妈子,两个小厮。

我去时,季母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嗔怪季成钰没早把我带回家。

吃饭时,更不时给我夹菜。

望着碗里堆得冒尖的菜肴,我苦笑,她肯定误会了什么。

吃过饭,陪季母说话,直到夕阳倾斜。

季成钰说送我。

于是我在前,他在后,顺着湖岸慢慢走。

落日余晖将我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一脚把小石子踢到湖里。

整个被晚霞映得绯红的湖面,荡漾起圈圈涟漪。

有人在湖上摇船,鸬鹚在船沿站着讨鱼吃;

有人在唱歌,听不懂的歌谣也不显得吵闹;

有人在岸上吆喝,惊飞柳树上的雀儿。

「我记得,这里夏天有荷花。」

我指着不远处的水域,季成钰望过去,忽然笑了。

「对,想看看么。」

「现在?」

他点头,走向一处正在停泊的乌篷船。

「阿伯,租一晚的船。」

周围人家相互都认得,很痛快应下来。

季成钰用竹篙,让船慢慢驶入深水区。

此时天色暗下来,绚丽的霞光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青濛濛的雾。

也瞧不清岸上的一切,只有水声在响。

「初夏荷叶都还没完全展开呢。」

我坐在船头,脚放在水里,无意识地晃悠。

季成钰没说话,他走过来,指尖一团金色光晕不知何时凝起。

冗长的咒语自他口中念出。

我抬头看,入目是如水夜色里,季成钰肃穆悲悯的神情。

像一位真正的神祇那样。

小船忽然被水底的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只听「哗啦哗啦」一阵破水而出的动静。

周围瞬间涌现出数顷高过人的荷叶。

绿色圆盘挤挤挨挨。

在叶的缝隙里,是或开或合的荷花。

清雅的香味,浪潮似的扑来。

小船被急速生长的植物生生挡住去路,船头悬挂的灯笼晃啊晃。

我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心魂。

伸手无意识地轻抚那些鲜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花叶。

点点微光在飞舞,是漫天的萤火虫。

「喜欢的话,摘几朵放在瓶子里养。」

季成钰说话间,折下一支菡萏,放在我手里:

「这些植物很快会枯萎,但不会影响它们之后正常生长。」

我还从未泛舟采莲,很新奇地折一片荷叶盖在头顶,伸手摘花。

不多时怀里便抱满了芙蕖花。

季成钰没再使竹篙,船自行向前。

此时有些花已经凋谢,水灵灵的莲蓬赫然出现。

他立在我身边,唇边一抹淡笑,看我剥莲子吃。

「要尝尝么?」

我拿着剥好的一颗,抬手递给他。

季成钰说谢谢,然后接过莲子,也学着我坐在船头。

他应该也没这么玩过。

我记得,第三世的他总是板着一张脸。

「好吃么。」

我嘴里嚼着甜脆的果实,感受微苦的味道在味蕾炸开。有些含糊不清地问。

季成钰点点头,也在我手心放了一个。

我以为是莲子,没注意就吃了,谁知道入口蜜一样甜。

「粽子糖?」

吃出这东西的味道,很惊讶:「你哪来的?」

季成钰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包箬竹叶包着的东西:「突然想起你喜欢吃,就买了。」

我什么时候……

啊,是了,第三世我想跟季成钰套近乎,就每天给他吃粽子糖来着。

从认识他,到他后来拜师离家。

坠湖那天清晨。

我也送过他一颗粽子糖。

19

哭笑不得,收下这箬竹叶包着的糖果。

糖,真的很甜啊。

二人无言。

等到嘴里的糖块化掉,那种甘甜仍在唇齿萦绕。

不知怎么,我就偏头去看季成钰。

青年只是看着高过人的莲叶出神,羽睫在晚风里颤动。

发觉我的目光,他看过来,问:「怎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我突然挺直身体。

双臂揽住他脖颈,往我这边猛地一带。

季成钰其实能躲开。

不过显然被我此举弄得莫名,愣愣任我作为。

唇瓣一触即分,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他身体片刻的僵直。

他的眼睛瞬间瞪大。

萤火之光映在他眼瞳,如是倒转的星河。

也就是此时此刻,才将他的模样,记下。

迅速放开他。

扭头暗骂自己是女流氓。

看看腕上狐狸须子做的手链,我又有了底气。

这有什么,本来就要让他爱上我啊。

「你,咳咳,有心动吗,或是别的什么感觉。」

季成钰想了想:「糖挺甜的。」

也说不上失落,就是早料到的,那种「果然是这样」的微妙心理。

我将脚从水里拿上来。

屈起双膝,将头抵在膝盖上,闷闷地自语。

「白瞎了我的初吻,这铃铛也不顶用。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爱上我。」

这句话是说给季成钰听的。

自从戴上这能催动情丝的铃铛,好久没问他这个问题了。

「皆言,情不知所起,在下都不知何时情起,怎么回答。

「姑娘若实在着急,多摇铃铛。」

他话音带笑。

我扭脸看他,发现船灯下,他耳朵红红的。

或许是光线不好,我看花了眼。

20

季成钰母亲生辰过完。

我们告辞离去,继续降妖之旅。

时光匆匆,不觉至初秋。

这日,我与季成钰来到白鹿镇。

听镇子上人谈论,说山路不安全,有虎妖作祟。

说起这老虎,也是有趣。

不吃人,专门抢行人的财物。

于是我二人连夜上山,降妖。

却没想到,那虎妖只是个还不太会化人形的小家伙。

见了季成钰,虎妖尾巴腿脚抖成筛子。

却还龇牙咧嘴地冲我们咆哮:

「别过来,我可是会吃人的。」

它整个身体橘黄色,嗲着毛,像是只肥嘟嘟的大橘猫。

「季成钰,我要养它。」

「它周身能量干净,没有被邪气侵袭,自然能养。」

于是我走过去。

虎妖吓得一缩脖子,四条腿下意识往后撤。

但它到底太弱了。

被我轻松捏住后颈皮,提溜起来。

「嗷呜,你们敢欺负我,等我爹回来——」

我把手伸向它嘴边。

「我咬死你,我……真香。」

小老虎叼着牛肉干,大口啃起来。

肚腹里,发出可爱的呼噜声。

「以后,就叫你……小黄。」

季成钰在一旁,看我对老虎又揉又捏。

善意提醒道:「到底是猛兽,当心抓伤。」

「没事,逗猫逗惯了。」

小黄愤怒地挥舞爪子,被我避开,捏住嘴巴抱在怀里。

它气急败坏,说着什么等他爹回来给我们好看。

「撒谎,这儿就只有你一个妖的气息。」

小黄不动了。

委委屈屈缩在我臂弯里,抱着耳朵不理人。

我拿肉干哄它。

它泪汪汪地吃着,还是不理人。

季成钰拿出驯兽的铜环套在小黄两只前爪上。

「如此,跑丢了也能找到。」

有毛茸茸撸,我心情很好。

兴奋地同季成钰说起从前养猫的事。

「我的大橘猫,是捡来的。

「捡到的时候很小很小,都快冻死了。然后被我养得油光水滑,足足十五斤!」

我比画着大橘猫的大小,颇有种自豪感。

「它很黏人,准时陪我上床睡觉。

「胆子很小,家里来客人会躲起来,可怜弱小但肥胖。」

我说着独属于那个世界的梗。

季成钰不太懂,见我说得兴起,附和道。

「听起来是可爱的伙伴。」

那是自然,我的大橘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可爱。

脑中闪过与它在一起的一幕幕。

对啊,我死了大橘怎么办呀。

那我完成攻略先不要许愿消失。

大橘需要我。

不对——

我停下脚步。

血,缓缓流淌,蜿蜒至我脚边。

眼前,有什么橘色的毛茸茸静静躺在血泊里。

我愣愣地向前几步。

没有发现,周边的环境起了变化。

崎岖不平的山路,变成富丽堂皇的客厅。

大橘的血,就这么无声地一直淌,一直淌。

我跪下来。

膝盖触到地面,它的血还是温热的。

伸手抱起它,它再也不会傲娇地躲开了。

软塌塌的,任凭我搂在怀里。

「好重啊,你该减肥了,宝宝。」

有人把猫从我手里夺走。

「畜生就是畜生,好赖不分。」

男人憎恶的声音传来。

妈妈附和着,按着我的头让我和男人道歉。

我较着劲,硬生生把头高高抬起。

我问:「为什么,我还不够听话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我的喉咙里,居然能发出这样尖厉的声音。

妈妈扬手给了我一巴掌。

男人笑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多打几顿才听话。」

他拿着大橘的尸体,随手丢进垃圾桶。

我好像失控的疯子一样,拿起客厅的烟灰缸,冲上去。

不记得砸了多少下。

到处都是血。

男人在哭号,妈妈骂我再次毁了她。

我抱着猫没有生气的身体,爬上窗台。

「你去死啊,我就该在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你!」

这是妈妈对我最后说的话。

「好的,妈妈。

「我去死了——」

好疼,全身都在疼!

我张着嘴,疼得发不出声音。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我手心。

然后,我被人抱起来。

温润的力量灌入身体。

我短暂地清醒,发现是季成钰环抱着我。

小老虎歪着脑袋,趴在我胸口:「喂,你好点了吗?」

21

大概好点。

但我不敢闭上眼睛。

否则,入目的又是乱糟糟的一切。

「又发作了,这次也是毫无预兆。」

季成钰担忧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你还能撑住吗?」

可以。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发现没力气。

又倒进他怀里。

后面的路,季成钰干脆背着我走。

「季成钰,我不想带小黄,把它放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身边的人或物,都没什么好下场。

「爸爸,也就是我爹,死了。妈妈带着我,嫁了挺多次,都不幸福。

「靠近我的同学,也会被其他人排挤。就连收养的流浪猫,也——为了保护我被摔死了。」

我趴在季成钰背上,搂着他脖子。

「季成钰,说不定你带着我,永远也无法还这个世界清净,还会永生永世困在里面。

「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这个问题,我质问过自己很多次。

季成钰很久没说话。

我怅然地想,在他面前发了几次疯。

能不觉得我糟糕吗?

「我不会这么觉得。

「你被迫背负着他人命运中的悲苦,却能保持着良善。

「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笑了,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

「那你,会为此爱上我吗?」

「会。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很没诚意的,敷衍我的话。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心情很好地哼起歌。

不过,小黄还是跟我们一起上路了。

季成钰说,养在身边,也好过日后被大妖吃掉。

而且——

「相信我,在你身边,它会过得很好。」

他这么跟我说。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虎、一鸟,往距离白鹿镇不远的海边去。

22

双月城,是滨海之城。

城中各地客商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很热闹。

我和季成钰都是第一次来此。

原因嘛,是季成钰师兄传信来。

说此处,有若干夫妻双双失踪。

让我们来探查情况。

季成钰有神明的记忆,不过人身不能使用神术,才去拜师。

他虽然与师门人走得不近,但还算有点联系。

「娘子,慢些。」

季成钰伸手,扶下马车的我。

我们扮成少年夫妻,前来双月城游玩。

他今日穿的鸭蛋青的袍子,做书生打扮。

眉目疏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很是隽秀。

我则是一身鹅黄色的襦裙。

好久不曾穿裙子,差点绊倒。

脚下一滑,被季成钰接住,慢慢扶下马车。

「谢,夫君。」

夫君叫着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偷眼去看,季成钰耳尖亦是红透。

我们先是在城里转了一圈。

吃点美食,买点珠宝首饰和衣服,又请人给我二人画像。

一路上,皆有人赞叹我们夫妻感情真好。

演了一天戏。

等我们到客栈,双双坐下,大口牛饮。

「这样,应该能引起妖物注意吧?」

我轻声问。

季成钰摇头:「失踪的十几对,皆是恩爱夫妻。

「我们,应当算是恩爱。」

但当我们这对「恩爱」夫妻躺在床上时。

两人都直挺挺地,有些尴尬。

「不困?」季成钰见我不时扭来扭去,有些好笑地问。

我翻个身,侧身面对他:

「其实有点困,但我讨厌睡觉。」

季成钰也学着我,侧身与我面对面。

「为什么?梦里有可怖的东西?」

「嗯。」我点点头,想起我第一次要求他抱着我的时候。

那一觉,睡得倒是很安稳。

季成钰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将手臂伸过来。

「冒犯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抱着你睡。

「幼年时,父母每逢下雨打雷,都会搂着我哄睡。虽然我并不害怕。

「想来,怀抱应该是让人很有安全感的所在。」

闻言。

我立刻滚了一圈,钻到他怀里。

把头埋进他胸口的衣襟。

好香。

我知道季成钰是个没什么情欲的人。

这孤男寡女,我二人又同床共枕。

可我枕着他手臂,呼吸相闻。

如此暧昧。

他也只是轻拍我肩膀,目不斜视,连气息也丝毫不曾紊乱。

「季成钰,你要是我妈就好了。」

虽然没让他动情,但我还是挺享受被抱着的感觉。

没过脑子的话,就这么脱口未出。

明显感到对方身体一僵。

他有些无奈地笑笑。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垂下头,额头无意识蹭了蹭他下巴。

头顶传来他含笑的话音:

「但我可以是你的爱人。」

话音才落。

一个带着湿意的,轻柔的吻,便落在我额头。

「睡吧。」

我的心在瞬间颤抖,像是被什么击中。

四肢百骸都发了软,骨缝里也传来酥麻的痒意。

胸腔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兀自狂跳。

23

一夜无梦。

醒来时,房间里不见季成钰的身影。

见我醒来,小黄舔一口爪子:

「他出去了。早饭在桌子上。」

我慢吞吞坐起来。

用清洁咒梳洗后,才伸个懒腰,坐在桌边小口吃着包子。

包子还是温热的。

「你吃了吗?」我问。

小黄露出圆鼓鼓的肚皮:「早吃过了。

「这个肉包是我留给你的,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它昂首挺胸,胡须也得意地一翘一翘。

我没忍住,伸手抱住。

在它柔软的腹部一阵揉搓。

小老虎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算了算了,给你摸。」

我笑了:「这么乖?等会儿奖励你肉干。」

小老虎在我怀里眨眨眼,嘟囔道:

「哼,才不是为了肉干。」

那就是,打不过我。

臣服了。

吃完早饭,季成钰还没回来。

外面却下起雨来。

初秋的雨丝连绵,带着凉意。

我望着窗边树上欲落不落的银杏叶,突然有些想季成钰。

他的手,总是暖的。

念及此,我解下手腕上的狐狸须手串。

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上头的铃铛。

小黄瞅见,切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

「狐狸须离体就没用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

刚想问清楚,季成钰就回来了。

我忙将手串戴好,走过去。

却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忽然觉得很委屈:

「季成钰,我冷。」

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

一觉睡醒。

身边没人,被子也早被我踢到地下。

我总是被冻醒。

季成钰听我说冷,微微倾身,摸了摸我的额头。

「还好,没着凉。

「我让店家给你煮碗姜汤,再贴这个符,会暖和起来。」

他不急不缓地说着。

没有丝毫不耐烦。

人总是这样。

感受到温暖,就变得柔软。

本来我多坚强啊,结果现在好了,矫情起来。

喝完姜汤后,我问季成钰出去有什么收获。

他说,他用拿出天师玉牌向官府打听,了解到。

失踪的夫妻们,几乎都去过同一个地方——珠女庙。

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善良的采珠女。

她救过很多个溺水的人。

最后,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永远地沉没在海里。

双月城的百姓被其舍己为人的善心感动,特意建造庙宇供奉采珠女。

一般香客都去求珠娘保佑出海顺利。

后来渐渐不知怎么来珠女庙求子的越来越多。

我和季成钰到庙时,便被惊住了。

香客如织。

还未进门,便闻到经久不散的檀香气。

「二位也是来求子?

「庙里的香贵得很,不如在我这里买两把。」

门口摆摊卖香的贩子努力向我们推荐他的香。

求……子?

我下意识看向季成钰。

四目相对,视线一触即分。

季成钰比我镇定许多。闻言真的上前询问价格,买了两把香。

香贩子是个年轻男子,瘦高个,面容清秀。

他乐滋滋将铜板收进钱袋里,问:

「二位如此年轻,才成婚没多久吧?」

「嗯,新婚。」

季成钰说着,忽然牵住我的手。

我也顺势靠过去,轻轻挽他胳膊。

「这庙求子很灵验?」

小贩笑眯眯道:「灵!如果再饮山上的灵泉,更加灵验。」

「灵泉?」我忍不住插嘴,「在哪?」

此时已有其他人来买香,小贩忙着招揽其他客人。

我与季成钰不好再多问。

「真要去拜?」

看着殿内栩栩如生的珠女塑像,我问。

季成钰把香交给我:「我不方便跪拜,上炷香就是。」

之后又捐出不少香火钱。

引得庙祝前来搭话。

「二位心诚,老身这里有开过光的求子符,放在枕下,保你们心愿达成。」

老婆婆拿出两枚叠好的符。

我正要接,却被季成钰全拿走了。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没有给我一个的打算。

季成钰转而又给庙祝送上一片金叶子,问:「听闻,此处还有灵泉?」

庙祝笑得眯起眼,仔仔细细跟我们说清楚灵泉所在。

一听之下,才知道这灵泉藏在群山之中。

山路崎岖难行,而且容易迷路。

说着,庙祝话锋一转,表示她这里有现成的泉水。

庙祝一双热切的眼睛把我们望着。

就差直接告诉我们一罐灵泉价值多少。

我与季成钰赶紧脚底抹油溜走。

24

或许那些失踪的夫妻,为了求子亲自去了山中取灵泉。

一时迷路,或是被妖物捉走了。

我跟季成钰一商量,决定先去找找看。

不过,「灵泉」究竟存不存在,还是个问题。

「对了,这求子符有问题?」我有些好奇。

季成钰罕见地有些支支吾吾:

「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他看起来想把符纸毁掉,又担心使用术法被妖怪察觉。

最后,只将求子符收袖中。

双月城周边群山连绵。

我与季成钰按照庙祝指路的方向一路前行。

在茫茫林海中彻底摸不清方向。

好在季成钰可以放出小黑俯瞰,给我们指路。

放小黑出来,小黄也闹着要出来。

我按照季成钰教给我的方法,念出法咒。

小黄从我掌心的浮空漩涡里一跃而出。

撒了欢地往前跑。

「喂,别被大妖当点心吃了!」

我忙追上去。

山中不知何时起雾,加上地势复杂。

我这么一追,把小黄抱在怀里。

就已经跟季成钰走散了。

罢了,以我的本事,一般妖精只有讨饶的份。

只是,千万别又突然病发,陷入梦魇。

小黄似是知道自己犯错,乖乖趴在我臂弯不动弹。

我凭着感觉朝前走。

身后总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停下,那动静也停下。

环顾四周,除了树就是树。

「鬼鬼祟祟,有本事出来跟我打一架!」

说着我以指为剑,凝起剑气,随着一声「去」。

罡风起,雾气荡开。

吹得木叶簌簌而落。

隐匿在暗处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

只听「歘」一声。地上一道蛇形黑影激射而来。

我耳听动静,指尖稍动,便将扑过来的东西砍成两半。

是根树藤。

原来是树妖。

我迅速做出反应,想把小黄收入掌心。

却在瞬间,周身被百十根树藤包围。

错神的工夫,小黄便被其中一根树藤缠住拖走。

「小黄!」

小老虎也扑腾着四个胖爪子:「哇,不要吃我!」

25

眼前小黄和橘猫的影子不断交织重叠。

完了,又要犯病!

我狠咬舌尖,保持清明。

同时施展身法,追上去。

一面追,一面与树妖打斗。

对方并不现形,只是一味抽出藤条与我纠缠。

看样子,像是要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

我倒是不怕跟树妖斗法,只是担心小黄。

追逐间,似乎听到季成钰的声音遥遥传来。

在呼唤我。

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我。

我更加放心,十分有底气地追树妖。

一炷香后,我追着小黄来到一处波光粼粼的泉水边。

溪涧流水汩汩,倒映着树影白云。

水往下,几股合流,逐渐势大,朝断崖飞泻而下。

若不是此刻大敌当前,我倒是很有闲情逸致欣赏一番。

很好,我同时也在水中倒影里看到树妖真身。

穿一身青绿色衣裙,扮作少女模样。

但树妖的脸依旧干枯如树皮,皱纹堆垒。

二话没说,凝水成冰,直击人形的心脏处。

一般妖怪化成人形,会把妖丹放在心脏位置。

「咦,竟还会御冰术?」

树妖被冰锥扎中,猛哼一声。

显出形来。

我杀的妖怪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都有。

杀一个就夺走他们的本命术法。

不用多学,随心就可使用。

「废话少说,放下我的灵宠,饶你一命。」

那树妖一双眼睛也是布满血丝,扭曲不成形,丑得像鬼。

她娇笑一声,抚摸自己沟壑条条的黑脸:

「若是你肯将脸送给我,我就放了它。」

原来是嫌自己化形太丑,想换个身体。

我皱眉:「那些失踪的年轻夫妻,都被你捉去换脸了?」

说起这个,她表情有些哀婉。

没否认,也没承认:「你的脸,好看。」

我这副身躯样貌并非顶好。

只是修行过后,吃了无数丹药,肤白唇红,身形窈窕。

比起凡人,勉强算得上美人罢了。

树妖能看上我的脸,说明她没见识。

我观她修为不弱。

若是肯下山,定然会找到比我貌美千百倍的。

她执念深重,却不下山。

一定是不能下山。

有什么东西在管制她!

是物品,还是比她更厉害的妖精?

我脑中迅速想完这一切,手中掐诀:「定!」

树妖还想笑:「你我打得不分上下,还想定住我?」

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

因为刚刚被冰凌扎过的心口,出现层层冰霜。

想不到吧,我的冰上还施加了定身咒。

她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小黄挣脱桎梏,朝我奔来。

小黄安全了。

我立即唤出命剑,要去将树妖了结。

谁知变故陡生。

树妖口中发出尖啸。

我体内的力量在飞速流逝。

低头去看,才发现脚下的草地隐约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法阵。

「缚灵阵!」我心下一惊。

完蛋,居然没发现这是个陷阱。

缚灵阵,算不得什么绝杀的法阵。

但它会让阵中的人失去法力。

即便脱离,中招的人最快也得一炷香后才能完全恢复。

此刻,那树妖也已摆脱我的定身术。

自她足下,无数树根藤条暴涨,蜂拥而来。

我无所谓生死。

只是,唉,世界又要重启了。

还有小黄,我忙对着小黄喊:「快跑,快跑啊!」

小老虎吓得缩脖子,听我叫它跑。

忽然调转方向,奔着树妖去。

它法术弱,只会炸毛佯装威武强壮。

刚扑到树妖脚边,就被一根藤条甩飞出去。

那树藤的力道极大,直接把它甩到悬崖边。

在我眼前,直直地坠落下去。

「小黄,小黄!」

真笨啊小黄,你怎么打得过树妖呢。

真笨啊。

你和大橘都好笨啊。

不会跑吗?

跑啊!

我眼中看不到迅速逼近的树藤,看不到岌岌可危的境地。

只能看到那一团软绵绵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坠落——

「不要!」

不要再因我死去了。

我难道还不够听话吗?

我难道还不够努力吗?

我难道死了还不够吗?

一切又开始混乱。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瞬息至崖边,伸手抱住那团橘黄色的柔软。

「呜呜,我要是不乱跑就好了。」

小黄在我臂弯里哭泣。

我却把它抱紧。

真好,我救下它了。

这次,我救下它了。

「别怕,我抱着你。摔下去你也不会受伤的。」

我安抚它。

小黄舔了舔我的脸。

温热湿润,一如我捡到大橘那天。

它跑过来,跟我鼻子贴鼻子的触感。

「你也很害怕吧,流这么多泪。」小黄呜呜地说。

害怕吗?

害怕的。

耳边是呼啸的风,再接着是颅骨碎裂的声音。

梦里我重复了千万遍,居然还是怕。

没关系,死了就死了吧。

26

「呼——」

有什么庞大的东西飞了过来。

我仰面下落,看到空中飘落下玄色的鸦羽。

季成钰站在小黑背部,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向我伸出手:

「抓住我。」

我一伸手,便被他牵住。

小黑稍俯冲,我稳稳落在它背部。

脚下没站稳,抱住季成钰的腰。

「季成钰,我差点就死了!」

我居然开始怕死了。

真可笑。

我没撒开季成钰。

就这么抱着他哭诉他怎么来得这么迟。

「你就不能来早点吗?

「我刚刚都吓哭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生气了,我现在就要毁灭世界!」

季成钰不语,用力回抱着我。

听我胡搅蛮缠结束,才沉沉说:

「是我不好,往后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往后,不会让我一个人。

算是誓言吗?

我没问。

毕竟我与他的一切情感,只基于我能毁灭世界。

而他,不希望我这么做而已。

可是我越是清晰地明白这一切,就越是贪恋他怀中的暖。

这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我只需享受这一切。

不必深思,这情谊里有几分真假。

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

我又成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推开他,才看到季成钰身上有伤。

「你刚刚在跟另一个妖精打斗?」我惊了,还真有两个妖怪。

季成钰点头,神色凝重:

「对方善用水系术法,修为了得。他似乎不想与我争斗,先走一步了。」

我故意道:「肯定是你太弱。」

季成钰失笑:算是吧。

我也道:「跟我打的是个树妖,化形巨无霸丑!」

季成钰听不懂我这么时髦的形容。

我只好正经道:

「就是不好看。她想换我的脸。我怀疑那些失踪的人,就是被她抓去换脸了。」

季成钰点头,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

「走,先试着抓树妖。」

我很赞同。

树妖敢偷袭我,我非把它妖丹挖出来当瓜子嗑!

我也就是落入陷阱才这么狼狈。

所以在找到树妖后。

我让季成钰先别动手,自己上去狠狠把树妖狠狠揍一顿。

直捶得她哀号不止,大喊:「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我算是找回点面子。

踩着树妖问:「那些被你抓走的人呢?」

树妖哆哆嗦嗦,带我们到一个山洞。

因为有前车之鉴,这次我们确保周边没有陷阱后才进去。

入洞穴,先嗅到一股恶臭。

到里面,用火球照明。

里面有几具辨不清面目的尸体。

从衣着上,勉强看得出是女子。

每个尸体跪伏在地,个个心口处都有碗口大的血洞。

她们仰头向上,口中绿油油的树苗长势喜人。

树妖用完了这些女子的身体,就拿她们当养料。

狠毒。

季成钰查看了一众尸体的伤口,问道:「为何要剜心?」

树妖也不敢拿乔,乖顺地回道:「不知道。

「妾只负责活捉。那位大人用完了,自会把女尸给妾身。」

那位大人。

应该就是跟季成钰斗法的妖怪。

「你对他有几分了解?」

季成钰没急着处置树妖,反倒像是要它戴罪立功。

树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

「不知真身是什么。他法术强大,妾不是对手。

「两位天师,求你们饶妾一命!

「我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说罢,它作势跪下,满脸是泪。

我和季成钰,从不会因为害人的妖魔求饶就心软。

所以直接把树妖收进葫芦里关起来。

等抓到另一个,一起处置了。

27

季成钰通知衙门的人来收尸。

等我们忙完,再回双月城,已是暮色四合。

城中灯火通明,依旧热闹。

水中画舫上传来丝竹之音。

舞姬身着纱衣,舞姿曼妙。

我多看了两眼。

季成钰便带我租了一艘画舫,赏月。

画舫只有我二人。

我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乐器声,对季成钰道:

「别人都有吹拉弹唱的,我们就两个人多冷清啊。」

季成钰笑而不语,从储物袋中摸出一翠绿竹笛。

他的手好看,执竹笛,青与白,更是相得益彰。

笛声清凌凌。

绿草斜阳日暮时,笛声幽远愁江鬼。

我听了一阵,忽而起身,在季成钰面前转了个圈。

裙摆飞扬。

我和着曲调,哼起随心编的歌谣,踏歌而舞。

季成钰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讶异。

这份讶异又很快变成欣赏。

他手中的竹笛声声,随我舞步变动调子。

我得意起来。

照着前尘记忆,跳得越来越熟练。

最后笛声停。

我也微微喘着气停下来。

一时间,我和季成钰都没有说话。

相视良久,然后都笑了。

他道:「清歌雅舞,在下有幸一观。」

我在他身边坐下:「那还不给我倒杯水润润嗓子。」

季成钰给我斟一杯温热的茶,笑道:「还有什么吩咐?」

「再来点果子,香橙也要。点心看起来很不错……」

季成钰一点点给我把水果去皮,摆在我面前的水晶碟上。

我吃了两口,忍不住问他:「跳得真的好吗?」

「嗯。」季成钰点头。

我摸不准他是不是哄我开心。

被夸心情很不错。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尘事。

我是学舞蹈的,原本要走艺考。

没生病之前,参加过很多比赛。

跟季成钰讲起。

我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如何紧张不安。

第一次获奖,是如何心潮澎湃。

也不怎么,似乎面对季成钰,我就有了倾诉欲。

他总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我说完,忍不住侧头看他:

「你就没有值得分享的经历吗?」

他想了想,摇头:

「神不通七情六欲,任何事在我们看来都很平常。」

也就是说,没什么印象深刻的。

「不,我是问,你作为季成钰,有没有要和我分享的?」

他笑起来:「那倒是有许多……」

28

我与季成钰很晚才回客栈。

太累了,我都没洗漱,倒头就睡。

「娘子——」

耳边,季成钰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喑哑。

我朦朦胧胧睁开眼。

就看到季成钰衣衫不整地倚在我身边。

如瀑长发随意垂下。

睡袍半褪。

胸膛的薄肌随呼吸起伏。

细密的汗珠子划过朱红,顺着人鱼线,滚到更深处去了。

我的喉咙随之一滚:我去,这么刺激!

季成钰向我贴近,凤眼含笑:「娘子,不继续吗?」

继续……什么?

我脑子嗡一下。

低头看自己,身上衣服少得可怜。

「求娘子怜爱。」季成钰还在靠近。

他抓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柔软温热的触感,真实又羞人。

我只觉得手臂一阵酥麻,被他碰过的地方,更是火烧火燎般的烫。

欲抽回手,季成钰一改往日的言听计从,有些强势地继续亲吻。

从手背到小臂,然后是肩膀……

最后,贴上我的唇。

我瞪大眼睛,却不由自主回应他的吻。

「季成钰,你喜欢我吗?」

我问。

对方没有回答。

我却听到了小黄的声音:「我就是肚子饿了找吃的嘛。」

眼前的场景变幻不停。

我摇了摇头,等再回神。

才发现自己双手搂在季成钰脖子上,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腰。

他站着,一手托着我,一手拎着小黄后颈。

见我醒转,季成钰朝我歉意一笑:

「小黄误把求子符翻出来,我正教训它。」

庙祝给的求子符中暗藏玄机。

可使人意乱情迷,坠入春梦,然后做点适合繁衍生息的事。

季成钰把我放下,弹了弹小黄的鼻子:「往后不可乱动东西。」

小黄点头。

等季成钰放开,小黄一下扑进我怀里。

「哇,他好凶!」

我现在压根不敢看季成钰。

否则梦中场景又在眼前浮现。

红着脸教训小黄:「你该。」

后半夜季成钰没有再与我同榻而眠。

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侧躺背对他糊里糊涂又睡着。

29

没找到另一个妖精。

我与季成钰暂时不能离开双月城。

现在唯一的线索在树妖那。

另一个妖精除了擅长水系术法,也极会隐匿气息。

姑且称呼它为水妖。

树妖说水妖一直在搜罗所谓的「恩爱夫妻」。

我问恩爱的条件是什么。

树妖说,水妖有自己的判断方法。

水妖利用灵泉的说法,骗来求子心切的夫妻。

树妖活捉。

夫妻双方见到树妖,大难临头,不各自逃命的,就算恩爱。

我听后简直无语。

水妖喜欢藏身于闹市。

树妖爱美,水妖也会买双月城最好的脂粉送她。

双月城最好的脂粉,就是「桃夭阁」卖的。

我与季成钰发现,桃夭阁距离珠娘庙不远。

最先散布「灵泉」消息的,也是珠娘庙里的庙祝等人。

可我们仔细查过,珠娘庙中的几个主事人完全是凡人。

并且,他们人际交往简单。

顺着查下去,跟他们往来的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

不过,现在我们在明,水妖在暗。

也许对方早有准备。

两天无所获。

我慢吞吞吃着碗里的鱼丸:

「季成钰,你快想办法呀,不然又会有人遭殃了。」

季成钰点头:「你知道,水妖收集人心有什么用吗?」

我上哪知道去。

遂摇头。

季成钰拿出一本怪闻录。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师父曾说过的一个故事。

「相处几百年前,有一暴君。他爱慕一女子,强求不得,便痛恨起成双的有情人。

「凡是民间传为佳话的恩爱夫妻,都被他召来,投入火炉。

「被无辜杀死的人越来越多,事情传到民间,百姓立刻起义造反。

「后来暴君被灭。众人开启殿中火炉去瞧,竟发现了一颗颗血红晶莹的宝石。

「便说,那是相爱之人的心血炼化而成。磨粉,用心头血让爱慕之人服下,可保对方忠贞不贰。」

见我听得入迷,季成钰又笑:「都是假的。真相是大厦将倾,重臣要反。

「重臣家眷被扣皇宫为质。他妻子不愿夫君分心,自己钻入火炉。

「后来臣子打进宫中,登基为帝,将自己佩剑丢入火炉陪葬。

「剑柄上有宝石。宝石商人为卖高价,编造故事而已。」

季成钰说完,我的鱼丸也吃完了。

擦擦嘴,有些不忿:

「他妻子献出性命助他成就霸业,那男的就用佩剑陪葬?」

这个问题季成钰不好回答。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让我消消气。

我平复了心情,回想季成钰刚刚说的故事。

「所以,水妖也有爱慕之人。想用此法,得到坚定不移的爱?」

季成钰点头。

我ťŭₐ真的很想翻白眼:「恋爱脑,害人不浅。」

新鲜词汇,再次触及季成钰知识盲点。

我稍微解释了一下。

季成钰才明白恋爱脑的意思。

他告诉我:

「水妖并非真的爱对方。妖物执念,非人类可想象。

「它不过是把对方,想成自己的所有物。得不到,千方百计也要拿到。」

30

炼化人心,普通火焰做不到,且周边会有乌鸦集结。

食人心者,短期身边也会集结乌鸦。

季成钰将小黑唤出,让他跟同类打听。

我这两日实在有些疲累,留在客栈歇息。

打发季成钰给我买好吃的。

客栈只留下我与小黄。

无意看到季成钰换下的血衣,我半是吐槽半是疑惑道:

「怎么感觉季成钰修为下降了?从前,没有这么容易受伤。」

小黄抱肉干啃得正起劲,闻言赶紧把口中食物吞下肚:

「你竟不知?」

「知道什么?」我满腹疑问。

「季天师在用修为,压制你体内的ťṻ³妖力啊。」

小黄不停嚼嚼嚼: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身上的妖力忽然失控暴涨,那威压我还以为是几千年的大妖呢!

「你像是入了魔般,形容癫狂。季天师便一直给你渡灵气安抚。

「压下堪比千年大妖的妖力,可想而知他耗费多少修为。」

我愣住。

这些,他从未对我言明。

小黄说得兴起:「而且他还与你分担——」

不曾说完,小黑才扑腾翅膀飞回来。

「累死了,累死了!」它聒噪地叫唤起来,「有没有人关心一下鸟?」

我收起思绪,把它好好夸了一顿,奖励两个嘎嘣脆的坚果。

小黑才神气道:

「城西蒋家,有位病弱的小姐不久前病逝。

「据我小辈们说,她身上总不时散发异香,很受小辈喜爱。

「炼心的地方,或许是城东珠娘庙附近的打铁铺。」

城西打铁铺,有地火锻刀。

对上了。

季成钰回来后,我们商议一番。

决定明日做好伪装,再前去打铁铺探明情况。

于是当日,吃好喝好玩好。

我和小黑、小黄趴在软毯上,边吃东西边看「木偶戏」。

戏台是个十寸的木匣,演戏的是一个个雕刻精致的小木偶。

一般木偶戏,需要人为控制。

我这个不同。木匣里刻着阵,灌入法力,可使其自行演绎。

这东西,是之前我死皮赖脸问季成钰要的生辰礼。

他亲手雕刻制作。

需要不同场景,机关自行转动就会布置成想要的样子。

数个小木偶,附有变身法术,亦能随剧情变换发型衣饰。

我本都忘了跟季成钰要礼物的事情。

拿到戏匣子,我惊叹其认真。

「你随便买个东西打发我不就好了。」

我那时,只当跟他玩恋爱游戏。

玩游戏,要什么真心、真诚。

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

季成钰却道:「若爱你,自然认真对待你所说的一切。

「我虽参不透情爱,却知道什么是以诚相待。

「这与你说的『电视机』可有相似?」

除妖路上毕竟无聊,尤其晚间客宿在外,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

我就跟季成钰说,要是有电视就好。

他问我什么是电视机,我就说能自己演戏。

随口一说,他倒记到心里了。

犹记得当时,心头一荡。

如是天地茫茫,皑皑白雪,一片萧瑟。

一株柔草破土而出。

念及此处,我扭头去看坐在窗前的季成钰。

演戏的小木偶之前被小黄扑坏一个,季成钰正在修理。

他略低着头,长睫晕着窗户射进的天光,连带着眼瞳也被照得如同清透琉璃。

心中有个声音在蛊惑:

「这么好的人,不想独占?

「你身体挨不了多久,再次重启世界,与他长相厮守不好吗?

「反正你身上有『时轮』,多无理的要求他都会应。」

心里的声音说完,我深深望了一眼季成钰。

「系统,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我不会重启世界的,你死心吧。」

似有所感。

季成钰抬眸,与我对上视线。

他微微愣住,旋即笑言:「怎么,要剥橙子?」

我摇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托腮看他:「你的伤,疼吗?」

「无妨。此身不死不灭,些许小伤不碍事。」

「血肉之躯,总会疼的。」我说,「以后少受伤。」

季成钰怔了怔,笑着应下:「好。」

「我也会,少受伤。」我说。

不知何时苏醒的系统仍在我脑中吵个不停:

「不受伤,你也会疼啊。前尘被磋磨,今生痛苦苟活,不如重启世界,来一段崭新人生。」

系统说完,眼前似乎闪过被我刻意遗忘的一幕幕。

女人的棍棒与辱骂;

男人不怀好意的靠近;

药物导致的肥胖;

再也不能踏足的舞台;

不可挽回的局面。

……

又要犯毛病。

我不想再让季成钰耗费修为,站起来道:「我出去散步!」

说罢,飞一般逃离。

寻了一处无人住的荒宅,布下结界。

我强撑身体,坐下吐气调息。

许是季成钰渡给我诸多修为,这两次痛楚减轻许多。

只是无法忘怀的心事执念,依旧折磨我的神魂。

系统循循善诱:「你自戕过那么多次,又不多这一回。」

「闭嘴!」

我怒道:「你根本不是什么攻略系统。

「我只不过是你精挑细选来,不断重启世界的傀儡。

「你把我变成什么绿茶妖、狐狸精,被季成钰劈死。

「一次次攻略失败,就是为挫我求生之念。好无休止转动时轮,使世界怨念累积,最终毁灭!」

系统嘿嘿一笑:「话别说这么难听。

「你若成功让他爱上你,我自然履行约定。

「只不过,都是徒然。你以为他温柔相待是出于本心,错,他无心无情,一切都是模仿仁爱礼信的君子行事而已。

「你也行行好,多转时轮。让他早日回归神位,莫管此间杂务。」

我闭了闭眼。

假象又如何呢。

论迹不论心。

我早知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所以并不受系统挑拨,反而手中掐诀,念出咒语。

将系统传音彻底封住。

往后休想妖言惑我!

31

意识不清时,再次感受到温润的力量被灌入身体。

我强撑开眼睛:「不,我自己能行。」

对方没再继续,坐在身侧,让我自己与心魔对抗。

血泊内,我跪地抱着大橘。

它忽然睁开圆溜溜的眼,舔舐我面上滚落的泪。

用湿润的鼻子,触碰我。

就像那次坠崖,我抱住小黄时那样。

而后光芒起。

大橘化作尘烟。

尘烟袅袅,四下白茫茫一片。

橘色猫儿坐在我面前舔爪:「喵呜——」

像是在告别。

它伸懒腰,甩甩尾巴,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最后回头看我。

「喵呜——」很欢悦的猫叫。

我也终于醒转。

面对季成钰关切的目光,我凑过去抱住他:

「季成钰,梦魇变了,大橘自由了。」

他摸摸我的顶发:

「真好。你也从梦魇中脱身。」

「季成钰,你知道攻略成功我许的什么愿吗?」

「什么?」

「在我的世界,万物由很小很小的粒子组成。我原本的愿望,烟消云散,彻底湮灭,连粒子也不要当。」

「那现在呢。」季成钰问。

「世间并不总存在悲伤愤懑。

「我便成为一阵风,掠过山川,与尘埃共舞,沐浴月华日光,招猫逗狗,自由自在。」

季成钰笑了笑:「那我如何能见到你?」

若我真成了一阵风,必定已经完成任务,脱离世界。

所以,不复相见的。

季成钰也知道。

他不过顺着我话说而已。

「我只当快活的风,愿见到人欢欢喜喜,笑口常开。所以哪里有喜事,哪里就有我。」

「好。我会肃清此间邪物,天下太平日,风起报喜时。」

天下太平日,风起报喜时。

快爱上我吧,季成钰。

我会带着时轮离开。

积累的怨念、戾气消散。

一切回到正轨。

季成钰不知我心中所想,牵我起身。

「你真名是什么?」

季成钰突如其来地提问。

「母亲改嫁,我改名。」我说,「你若唤,就叫我生父取的名字好了。叫作竹笙。」

我没说自己姓什么。

季成钰轻快地念了一遍我的名:「竹笙。

「竹笙,我们成亲如何?

「我们相处这样亲密,我总该要对你负责。」

啊?

一时没反应过来。

季成钰不像是随口一说,很是郑重道:

「你若同意,我即刻传书给母亲,请她老人家备好聘礼。」

我这具身躯本该在多年前就没了,真下聘,还要去那个村里。

「不、不用。」

季成钰以为我是不想成婚,顿了顿,道:「是我唐突了。」

「不是的,我愿意同你成亲。一切从简,不用聘礼,有婚仪即可。」

「好,竹笙。等此间事了,我们就成亲。」

32

次日,我与季成钰做好伪装,前去铁匠铺。

试探之下,铁铺的两个铁匠,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身上一丝妖力也无。

忽有个面熟的人提着食盒走进来。

「兄长,我来送饭。」

两个铁匠放下手中东西,笑呵呵迎上。

季成钰不动声色看我一眼,我暗暗点头,也认出对方。

来人正是那日珠娘庙前的香贩。

「那就说好了,两日后来取刀。」

我对年纪最大的铁匠嘱咐着。

两个铁匠连连点头:「放心,咱们多年的老店,最讲信用。」

离开铁匠铺后,季成钰立刻拿出天师玉牌。

从衙门调出铁匠铺三兄弟的底档。

铁匠家姓吴,老铁匠只有两个亲生子。

多年前,老铁匠在海边捡到一少年,收留在家,人称吴三。

吴三瘦弱,做不来铁匠的重活。

吴家出资让他在珠娘庙贩香讨生活。

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只有吴三至今孤身没有议亲。

再说那位病逝的蒋家小姐。

蒋家是商户,家中颇有资产。

蒋小姐因为体弱,甚少出门。一月前,因病消香玉殒。

吴家跟蒋家,并无来往。

不过蒋小姐每次出门,都会去珠女庙烧香。

总之,这个吴三嫌疑很大。

事不宜迟。

确定目标,我们立刻在吴三回家的必经之路设伏。

设下擒妖阵,静待吴三落网。

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吴三推着板车回家。

经过小巷时,被擒妖阵所伤,现出真身。

鱼头人身,原来是个鱼怪。

「你们,竟能找到这里!」

吴三大惊,忙使水遁之术欲逃走。

季成钰本就可以与他打个平手,再加上我在一旁助力,吴三根本无处可逃。

阵中光芒大盛,涌出数道金光。

金光化为实体金线,将吴三牢牢捆缚。

「人鱼都长成你这样?」

童话果然是骗人的。

季成钰见怪不怪,问吴三:「蒋家小姐现在何处?」

昨夜我二人去蒋小姐坟前。

季成钰用术法探过,是空墓。

鱼嘴大张:「说了我有什么好处?」

「让你死得痛快些。」我踢了踢鱼脑袋,「不然把你剁碎,做鱼丸吃!」

吴三冷笑:「我既死,如何能叫爱侣独活。」

好好好,还敢出言威胁!

吴三油盐不进。

被收进葫芦之前,我还把他揍一顿。

等找到蒋家小姐,双月城的事就尘埃落定了。

今日实在劳累。

回客栈梳洗后,我们也都早早歇息。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在摩挲的脸。

动作轻柔,酥酥痒痒。

又是那个荒唐的梦境?

睁开惺忪睡眼,便见到丑陋粗糙的树皮脸。

骤然清醒,才发现自己被树藤绑在石柱上。

似乎身处岩洞之中,头顶有水滴落。

耳边,惊涛拍岸声不绝于耳。

我无知无觉地被人掳到海边的山穴之中。

树妖用手指上长出的柔嫩枝条轻抚我的脸:

「等大人挖掉你的心,这脸就归我。」

「你怎么出来的?」我有些好奇,「葫芦好进不好出啊。」

「我是与葫芦同是木属,想出来很简单。

「再说,我家大人有搬山移海之能,小小葫芦能奈他何?」

说起那个鱼怪吴三。

树妖皱巴巴的眸中闪过爱慕与钦佩。

「我受命假意被你等俘虏,探你们的虚实。

「你们虽不是真正的夫妻,但患难与共,心意相通。也是上上佳选。

「你们埋伏大人,焉知大人不是将计就计潜入葫芦中?

「早就听闻季天师修为高深,葫芦里装着数不清的妖精内丹。

「大人此番,境界还能再上一层。」

我听得哈气连天,仍是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

「树妖姐姐,我们再不敢跟大人作对。

「能不能行行好,饶我们一命。」

树妖得意地将头摇了摇:

「不行,我要你的脸。

「变漂亮,大人才喜欢。」

我看向一旁同样被绑起来的季成钰。

他神态自若,丝毫没有作为案上鱼肉的自觉,还在端详洞穴。

树妖说完。

季成钰终于看向她:「如此,你的大人只是心悦别人的样貌,却并非你本身。」

树妖拿树杈子戳季成钰:「大人高高在上,他能正眼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还是个痴情的妖怪。

33

说着,吴三就到跟前。

他依旧是香贩打扮,清秀容貌不变。

树妖立刻黏上去:「大人。

「恭喜大人修为大涨!」

吴三满面红光,餍足道:「以我如今修为,妖尊该封我为王!」

他踱步至季成钰面前:「你多次与我妖族作对,便用你的项上人头祭奠妖灵!」

说着,他手上寒芒毕现。

下一刻,季成钰的脑袋滚落。

我大惊失色,还未尖叫,便被吴三掏了心。

吴三志得意满,得了我与季成钰的心,便匆匆往洞穴深处去。

他将心放入炉鼎,又放入诸多灵草。

眼中尽显癫狂:「加入二人心,又可做成让人百依百顺的香。

「愚民,皆是我的信徒!」

树妖则是迫不及待剥下我的面皮。

不知过去多久。

吴三拿着做好的香,去街上叫卖。

香客不知情,买了他的香进庙。

珠女庙内,异香扑鼻。

香气弥散,闻者无不沉迷。

是夜,所有闻到香味的人皆在睡梦中摇摇晃晃推开房门。

走出城门,来到海边洞穴。

众人目光呆滞,却站得整齐。

树妖在每个人大张的嘴中放上一片树叶。

叶柄碰到血肉,越长越长,最后于人脑中生根。

「誓死追随大人!

「誓死追随大人!」

……

众人高呼不止。

吴三立在高处,满面春风:

「如此,你们可甘愿献出精气助我成就大业!」

失去意识的民众自然无有不应。

吴三甚是满意,手中掏出炼药的炉子,炉口对着众人。

随着吴三口中咒语,底下的人面露痛苦之色。

而后,从每个人的眉心处飞出点点银色光芒。

这些白光,便是人的精气,亦包含气运和寿数,是妖魔十分眼馋的东西。

一般夺取他人精气,会遭天罚。

不过吴三制作的香,可让百姓对珠女娘娘的信奉,转移到他身上。

凡是闻到异香的,皆会是他的信徒,甘愿献出所有。

第一批信众会在树妖影响下,带第二批信众去珠娘庙。

如此反复,别说双月城,就是整个朝野被吴三掌控也不过早晚的事。

很快,那些银色光点尽数被收入炉鼎之中。

吴三仰天大笑。

树妖则是一脸爱慕地站在一边,不时摸摸自己的脸。

似是在确定自己是否貌美,能不能配上吴三。

可吴三的笑容很快维持不下去。

本该被砍头剜心的季成钰,好整以暇地出现在人群之后。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谋划。」他说。

吴三好似见了鬼,失声惊呼:「不可能,你怎么还活着!」

我打着哈欠跟在季成钰后面,不满道:「快点结束吧。困死了。」

吴三虽然惊诧,但反应还算快。

他立刻准备逃走,顺便向被控制的人群发出命令:「杀了他们!」

众人被他控制,闻言纷纷调头,朝我们扑过来。

捉妖师不可对凡人动手。

数百人一拥而上,我与季成钰不死也残了。

但见季成钰抬手轻轻一挥衣袖,眼前哪还有人,只余下空荡荡的洞穴。

这下吴三彻底绷不住,怒吼一声。

他身形瞬间膨胀,衣衫「呲呲」碎成粉。

眨眼身躯便如小山般大。

等我再反应过来,洞穴「砰」一声炸开。

小山大小的肉团还在膨胀。

我与季成钰飞在半空,才看清吴三的全貌。

一张大嘴,尖牙利齿,脑袋上缀着颗会发光的肉球。

身体庞大如海上岛屿。

原来是个灯笼鱼!

「拿命来!」吴三大嘴一张,震得天摇地晃。

发出声音的同时,飓风陡生,海面起了数个巨大水漩。

风卷着水,排山倒海而来。

若是真叫这水拍上海岸,双月城必定遭殃。

季成钰挡在我身前,风那样大,他衣袂却不曾动分毫。

他薄唇轻启,吐出一言:「破!」

言出法随,顷刻间风平浪静。

方才还风卷浪涛的海面,已如绵羊般乖顺。

吴三震惊之余,还想出招。

而我边揉已经困得睁不开的眼睛,边飞到吴三身边。

一脚踹上去,吴三的鱼身如同漏气的球,瘪了。

最后,变成个只能在地上无能狂怒,「啪啪」甩尾的小鱼。

「掏姑奶奶的心,我今儿就把你炖汤!」

我把吴三捡起来,语气不善。

吴三接受不了现实,仍在叫着:「怎么会这样!」

季成钰并不作答,衣袖再次挥动。

眼前哪还有海,四下全是虚无。

我笑了:「因为你,一直在葫芦里啊!」

34

吴三仗着自己术法高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想设计得到季成钰葫芦里收藏的妖丹。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与季成钰将计就计。

陪他在葫芦里演了一出戏,弄清楚他的真实目的。

至于葫芦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吴三心中想象而已。

其实时间都没过去多久。

想要审问吴三从哪得到的做香方子。

还有什么隐情。

他嘿然冷笑,说:「妖尊即将来此,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他就要吐内丹自爆。

我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一剑送他睡大觉。

切,不说还以为我们会留他一命,慢慢审问?

想太多。

「坏了,还不知道蒋家小姐在何处。」我连连叹气。

就在此时,树妖也寻了过来。

她望着我们脚下那条死鱼,恸哭不止:

「大人!」

她奔过来,跪倒在地。

抱着那条死鱼,冲我哭叫:「你杀了我,杀了我!

「我要陪大人一起死!」

实在痴情得很。

季成钰叹了一口气,道:「蒋小姐,还不醒来吗?」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懵然看向树妖。

那树妖也是错愕非常。

季成钰不语,食指与无名指并起,在树妖眉心一点。

一缕白烟伸缩不定,自树妖眉心钻出。

那白烟异香扑鼻,被季成钰勾中,还能像虫子般扭曲翻滚。

白烟离体,树妖忽然捂着脑袋尖叫一声,似是痛极了。

「好疼,好疼,爹爹,娘亲,我好疼!」

树妖滚了一阵,才好些。

她抬头看看我们,又瞧了瞧被重新扔到地上的鱼。

「妖怪,妖怪!」

她尖叫着,连滚带爬逃走。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折返身来,狠狠一脚跺在鱼身上。

「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

等到灯笼鱼被她跺成一摊肉泥,她才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哭声哀痛,比之方才还要让人心碎。

季成钰道:「蒋小姐,魔障既除,你也该入轮回。」

树妖,不,应该叫蒋小姐。

她抽泣着看向季成钰:

「不,作恶并非出自我本意。求天师开恩,让我回家与爹娘团圆。

「爹娘养我至十五岁,我还未报养育之恩。」

她跪下磕头。

此时,虽也顶着那张丑陋至极的树皮脸,可伤心之态,令我也有些动容。

季成钰神色依旧冷淡。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的身躯已被吴三摧毁,魂魄与中了傀儡香的树妖共存。

「非妖非人。

「况且,你爹娘都知道,你病逝了。」

蒋小姐听到「非妖非人」四字,泣不成声。

大概自己也能想到。

以她如今模样,不被世人接纳。

不知过去多久,蒋小姐逐渐止住哭泣,她道:

「虽非我所愿,到底是我亲手作了孽。

「报应不爽,我该魂飞魄散。」

她说完,也不挣扎,等着季成钰动手了断性命。

季成钰动手前,我听蒋小姐自语道:

「我不过是在他摊前买了一把香,为何就丢了性命,成了伥鬼。」

没人回答她,下一刻季成钰在她头顶拍下一掌。

人形化为尘埃,余下一枚妖丹,还有——

蓝幽幽的魂魄。

季成钰收了蒋小姐的残魂,拿上树妖和吴三的妖丹。

带我出葫芦。

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觉得那蒋小姐实在惨,不禁问道:

「季成钰,蒋小姐那个样子虽然不能侍奉在父母膝下,但能不能留她一命?」

「你怎知,我不留她一命?」

季成钰问道。

我正奇怪。

发现出了葫芦后,季成钰带我走到了蒋家宅院前。

「干嘛?」我问。

「入梦!」

说完,我便被季成钰拉着往前一跳。

眼前明明是蒋家大门,往前一跳,像是触到什么薄膜,进入一房间。

鲛纱珠帘,明镜梳妆台,似是少女寝居。

一白衣妇人,正抱着少女的衣裳垂泪:

「吾儿,为何不肯入梦来见见母亲?」

这是——

「蒋小姐的母亲。」季成钰道。

我点点头,忽然发现面前镜子照出我的模样。

居然和珠女庙里,那珠女一模一样。

季成钰也化为侍奉仙女的小童。

提着竹篮,牵着我的手,走到妇人面前:

「夫人莫哭,我家娘娘将你女儿送回来了。」

妇人好像这才发现我们。

见到我,惊诧道:「珠女娘娘!」

她跪下来,虔诚跪拜:

「求娘娘救救我女儿,我愿代她去黄泉。吾女青春大好,不该早夭。」

声声悲切,尽显拳拳爱女之心。

我竟有些恍惚。

前尘,我因吃治疗精神疾病的药,肾功能有损。

医生误判,说我可能要换肾。

我以为妈妈,又要怒斥我丧门星,倒霉鬼,不作哪来这么多毛病。

可她却一哽,问医生:

「我能给我女儿捐吗?

「能不能尽早安排配型?」

自我记事以来,鲜少从她身上感到爱意。

可偏偏,她偶尔向我表现出的关切,又轻易消融我对她所有的怨恨。

我只能恨我自己。

我只能对付我自己。

「珠女娘娘,求求您!」妇人不停磕头。

将我从回忆拉回。

季成钰变成的小童子鼓起面颊,似乎在气我走神。

缩小版的季成钰,有些可爱。

他将竹篮往妇人跟前一送:「这便是你的女儿。」

空竹篮内,不知何时有了个包着襁褓的女婴。

妇人大喜,忙将女婴抱在怀中:「吾女归来了!」

女婴被她抱着,骤然变成一束蓝光,投入妇人腹中。

我清清嗓子,忙装得高深莫测道:

「怜你爱女心切,续你二人母女情缘。望你珍爱之,切莫溺爱。精心教导。」

说完,我与季成钰退出梦境。

躲在梁上偷看。

那妇人骤然从睡梦中醒来,叫唤自己肚子疼。

她夫君立刻请人叫来大夫。

大夫诊脉,喜道:「夫人已有三个月身孕!」

夫妻二人对望一番。

妇人道:「是珠女娘娘把我们女儿送回来了。」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尘埃落定。

蒋小姐能在母亲腹中重塑身躯,重新开始,也不算坏事。

35

季成钰除妖魔,一般会打散魂魄后,送其入轮回。

到时候,或成鞋底泥,或为梁上燕……

但对吴三,季成钰直接让他化成葫芦里的虚无。

永世不得超生。

捏碎吴三魂魄时,季成钰也看到他的记忆。

吴三本是海底一条百无聊赖的灯笼鱼。

海中无趣,他积年累月修行,终于以人形上岸。

被吴家收留后,他原本想做个老实妖怪。

可那日,他见到来珠女庙烧香的蒋小姐,对其一见钟情。

蒋小姐那日随母亲出行,车上坐得闷了,到庙前才下车透气。

吴三直勾勾盯着美人。

蒋家家丁就要上前揍人。

蒋小姐到底是善心,她不愿看到家中仆从仗势欺人。

也存了安抚的意思,让母亲派人去吴三那买了香。

孰料,妖的脑瓜与人不太相同。

吴三以为,一定是小姐也喜欢自己,所以才帮他,还买他的香。

于是,半夜吴三入了蒋小姐的梦。

梦里,吴三锦衣华服,跟小姐相遇。

却不想,蒋小姐是个很知礼的姑娘,就算在梦中,也不肯与吴三拉拉扯扯。

越是如此,越是喜欢。

吴三剑走偏锋,想起传说用有情人的心可炼制秘药,让意中人忠贞不贰。

他哄骗几对夫妻上山,炼了药,夜里偷偷给蒋小姐吃下去。

但对方,仍旧爱答不理。

(因为传说本来就是假的。)

此时,有个树妖,自称是妖尊的使者,来找他。

树妖交给吴三傀儡香的方子。

傀儡香,也需人心制作。

并且,修行之人的心为上上佳品!

妖尊要吴三炼制傀儡香,操控整个双月城的凡人。

却不想,吴三是个有主意的。

炼出香,第一个就把树妖当成自己的傀儡。

他志得意满地拿香去找蒋小姐,却得知蒋小姐即将许配人家的消息。

等不及,他就把蒋小姐掳走。

留下个假的虚影,弄成病逝假象。

确实如季成钰所言,吴三并没有多喜欢蒋小姐。

掳走佳人,却把她关进不见天日的洞穴中。

姑娘对吴三更加抗拒。

吴三气极,现出原形,龇牙恐吓:「不肯与我亲热,我就咬断你脖子!」

蒋小姐也是硬气,宁死不屈,道:

「若要与你这腌臜东西在一起,不如去死!」

邪修妖物,性情往往阴暗。

听心上人骂自己「腌臜东西」,吴三冷笑道:「你等着!」

之后,便是我们所知的那样。

吴三毁了蒋小姐身体,将其魂魄打入已经成为傀儡的树妖体内。

如此,看不上吴三的蒋小姐,变成了对鱼妖卑躬屈膝的痴情树妖。

我听季成钰说完,觉得蒋姑娘实在惨。

更多的,是觉得吴三恶心。

我们去吴家铁匠铺拿刀的时候,听两个兄弟说,自家弟弟失踪的事。

周边街坊还在感叹:「那是个老实孩子呢。」

我与季成钰对视一眼。

心道:吴三暗地里坏事做尽,却说他老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

季成钰将事件原原本本告知官府。

府衙的大人见案子查清楚,乐得咧嘴笑。

除了封存妖怪藏身的洞穴外。

季成钰也说了珠女庙中,庙祝为赚取银钱,编纂饮灵泉能生子的故事。

还有那个不太正经的求子符。

当地官府立刻整治。

离开双月城时,我们又去一趟珠女庙。

却见庙边上,支起粥棚,挂着蒋家的牌子。

问起来,一个干苦力的汉子笑呵呵道:

「蒋家夫人梦中得娘娘赐福,有了身孕。蒋老爷为了给未出世的孩儿积德积福,施粥做善事。」

还好,蒋小姐还能与爱她的父母在一起。

「走吧。」

我牵住季成钰的手。

他也轻轻握住我指尖。

狐狸须的空心铃铛,微微晃动。

36

离开双月城后,我们继续斩妖除魔。

原本一切顺利。

冬日,无意闯入妖尊于沧溟之畔的老巢。

我们二人对付数以千百的妖魔。

幸而有季成钰师门的人来驰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妖尊伤重,被同伴救走。

我基本没事。

季成钰冲在最前,伤势严重,赶不回去过年。

他的同门们走后,我独自照顾季成钰。

等他伤好,二人返程。

准备回季成钰在龙兴镇的老家,已是来年春末的事。

顺路,去处理香云、二狗等等事情。

最重要的是,接小白。

季成钰把给小白准备好的衣服交给我。

「这次你去。」

「为什么?」

他都忽悠小白多少次了,不多这一次。

季成钰执意让我去:

「我已告知母亲,要与你成亲。我既然有心求娶你,按理不该与旁的女子有牵扯,女妖……自然也不行。

「若你跟从前一样有误会,总归不好。」

还挺守男德。

我默然无语。

拿上衣服,等小白化形。

兔子一如前世,懵懵懂懂,可可爱爱。

相对前世一口一个「季大哥」,叫季成钰。

这一世,她更喜欢黏着我:

「竹笙姐姐,给我讲讲人间的事好不好。

「竹笙姐姐,我编的花环,送给你。

「竹笙姐姐,你不要跟季大哥成亲,跟我成亲吧。我很会打洞的。」

……

小白的加入,让小黄如临大敌。

两人日常就在我跟前争宠。

比如我手里的糖先给小白。

小黄立刻哀号不止。

先给小黄呢,小白就瞪着一双圆润的水眸,可怜巴巴地瞅着你。

还好小黑比较成熟。

他这时就站在我肩膀上看戏。

指点一下二位的演技。

对小黄说:「你就干号啊,挤点眼泪!」

对小白道:「对对对,就是这种眼神,别眨眼,再深情一点。」

后来小白仗着自己能化人形,学我揉搓小黄。

小黄不干了,发誓一定变成人,跟小白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

回家路上,季成钰买了一辆马车。

他赶车,我们四个在里面。

没一刻消停。

一群活祖宗。

明明吵得我头疼,回神却发现自己是笑着的。

掀开帘子,坐到季成钰身边。

季成钰侧首看我一眼,眉眼含笑:「坐累了,要不要停车休息?」

细语温柔,让人不禁想靠近。

我凑过去,靠在他肩上:「不用。我借你肩膀靠靠,睡一觉。」

季成钰的身上,仍是淡淡的香气,闻着很舒心。

「那你抱紧点,小心摔下车。」

马车轻轻颠簸。

春末夏初,微风习习。

正是做梦的好时光。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贪恋:

「若是,一直这样多好。留在这里,有伙伴,也有……季成钰。」

留下吧。

等季成钰爱上我,就留下吧。

忽然,面颊触到一丝冰凉。

像是雨丝。

季成钰轻轻唤我:「竹笙,要下雨了,你先进去。

「我快马,赶到最近的村子歇脚。」

坐在车厢,我忽然想到一个词:

好梦易醒。

筵席终散。

季成钰终还是要回归神位。

而我所贪恋的一切,也都是他陪我演的一出攻略大戏。

小白小黄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我就,还是当自由自在的风。

或许,会吹到这个世界。

吹过小白跑过的草地;吹过小黄喜爱的糖果铺子;吹过小黑展翅的天地;吹过季成钰的衣袂……

如此,便好。

37

按理,即将成婚的男女不能相见。

我在距季家不远的街巷置办了宅院。

我出嫁,季成钰就来这个院子接亲。

小白他们就是我的娘家人。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发慌。

拦住季成钰:「不准不见我。」

他犯难:「可是,婚前见面,有损女子福德。」

损就损,反正我缺德又没有福气。

季母倒是很开明,不拘于这些小节。

她说我孤身在外,季成钰常伴左右保护也是应该。

大概是爱屋及乌,季母对我亦是慈爱呵护。

我并不擅长与长辈接触。

但毕竟有一世当过季成钰的青梅,所以知晓季母的喜恶,相处起来算得上融洽。

这么多年,重生几十次,成婚却还是第一回。

我跟季成钰说:

「在我们那,婚礼要请策划,布置场地,婚纱更是重中之重!

「婚服最少也有三套。」

这里不可能有婚纱。

季家从别处请来经验老到的裁缝。

他们都带着当下时兴的嫁衣款式。

我躺在窗下小榻上,对图纸挑挑拣拣,没一个喜欢。

窗口,合欢花开得正好。

我看得困倦,图纸盖着脸,睡着了。

迷糊间,有人给我披上薄毯。

吹掉图纸一看,正对上季成钰的视线。

「吵醒你了?」

我捉住他的手,抱怨:「款式都不喜欢,我不开心!」

「你说,我来画。」

我在季成钰跟前蛮不讲理,他早都习以为常。

说完,拿来纸笔,亲自画婚服样式。

上花轿、拜堂、喝交杯酒,恰好用到三套婚服。

日落时分,季成钰完成初稿。

我端详了一阵,准了。

等细化衣裳上的绣花纹样,再做样衣。

此外,与婚服配套的头面,也需去铺子里定制。

我二人有时除妖得赏银,有时偶遇宝藏,所以不缺银钱。

谈话时,小黑忽从窗户飞进来:「小白被人捉住了!」

他粗声嘎气地叫唤。

小白也在外头惊呼:「你放开!」

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赤足奔出。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十三四岁的黄衣少年,发色偏橙黄。

少年怀中抱只白兔,正在扯兔子的长耳。

大概是扯痛了,白兔叫道:「你放开。」

这就是小白呀。

见我跑出来,小白挣扎,四腿乱蹬:

「臭老虎,再不放开我让竹笙姐姐揍你!」

臭老虎?

那少年朝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姐姐,从前都是小白欺负我,今日你可不准拉偏架。」

小黄?

他竟然还真憋着一口气,化形成功。

惊讶之余,我赶忙跑过去解救小白。

有我在,小白也横起来,飞起一脚,将小黄蹬倒。

二人打得我院子一片狼藉。

可怜的合欢树,花叶簌簌落个不停。

最后,我跟季成钰,一人拎着一个,好好教训一顿。

这才安宁。

饭桌上,少女小白吭哧吭哧啃鲜白菜。

少年小黄叼着鸡腿,啧啧不停:「还是肉好吃,真香!」

小白狠狠白了小黄一眼:「粗鲁。」

小黑还保持着鸟样,一口一口啄季母给他准备的谷物和碎肉干。

季家许久没这么热闹。

季母知道季成钰是除妖天师,心中对小白他们的身份也有猜测。

不过,都不妨碍她心中高兴。

不时给众人夹菜。

一顿饭吃得,勉强算其乐融融。

是夜,我陪着季母说了会儿话。

烛光摇曳。

她戴着叆叇(俗称眼镜),细看季成钰按我要求画的婚服初稿。

不禁笑道:

「年轻人,真是多奇思妙想。

「你与钰儿成婚后,也会随他天南海北地闯荡?」

说到这,她语气颇为惆怅。

我不知如何作答。

季母见我沉默,忙道:「我并没有让你留在家中的意思。

「你与成钰,虽是我的儿子儿媳,却也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

「只盼着你二人得空,多回家。」

说着,季母握了握我的手。

她的掌心,跟季成钰的一样,十分温暖。

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

并非长辈的傀儡。

我现在知道,也不晚。

38

婚礼所以定在中秋后一天。

前有团圆佳节,后有洞房花烛,算是双喜临门。

定下婚服的款式和用料后,只等着铺子送样衣。

忙完婚服,忙头饰。

到各大首饰铺子转了几圈。

把我要的头面设计图给他们看。

不是要价离谱,就是没能力做。

我是有钱,倒也不是傻子。

遂大失所望,准备逛完最后一家铺子就回家。

最后一家店铺名为「玉燕斋」。

铺面临街,店中装饰颇为豪奢。

去时,掌柜正在跟几个衙役哭诉:

「求各位官爷帮小的抓到那贼人。否则,当家的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旁边有看热闹的。

见我刚来不知道情况,乐滋滋跟我分享八卦:

「玉燕斋丢了一百两的货银,嘿,定是这刘掌柜平日狗眼看人低,惹得哪位好汉不快,来给他个教训。」

这人说完,旁边就有人接嘴:

「最近镇子上不少人家遭贼。官府也该多派人手巡夜。」

「也是奇了。咱们龙兴镇最是太平,怎么就闹了贼!」

「奇事何止这一桩,西头那『赵赌鬼』家里穷得饭都吃不饱。

「前些日子鸿运当头在外赢了好些银子。如今,天天下馆子,猪肘子吃一半甩一半。」

我刚想问什么,小白小黄便追问道:

「怎么就没人怀疑是赵赌鬼偷了别人家钱财?」

闻者皆笑:

「小姑娘。赵赌鬼嗜酒如命,走路都打颤,哪有本事偷那么多钱。」

我没了让人看设计图的心思。

觉得此事疑点重重。

带小黄他们,跟人打听了赵赌鬼家的地址。

赵赌鬼此人,名唤赵贵。

发妻早亡,膝下只有个十七岁待嫁的女儿。

指路的是个买馄饨的大娘。

买了一碗馄饨。

大娘干脆坐我对面,细细说起赵家的事情。

「赵家丫头蛮可怜。她做豆腐,一天赚不到几个铜板。

「赵贵又要喝酒又要赌,天天就指望闺女养。

「不过现在赵家丫头也算熬出来了。她爹赢那许多银子。如今她只需享福,不必再操劳。」

大娘说着,眼中竟还闪过一丝艳羡。

谁不想一夜暴富。

我按照大娘所说,找到赵贵新家。

咦,竟然就跟我家隔着两道门。

我刚走到赵家门前。

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华贵马车停在赵家门口。

从马车上下来个五十上下,脸黢黑的男人。

此人身形干瘦,锦衣在身,袖口伸出的手却粗糙干裂。

一摇三晃地被小厮搀扶下马,腿脚似乎不太灵便。

见小白,他醉眼眨了眨:「哟,镇上还有此等美人。

「美人成婚没?」

喝点马尿他是心高气傲。

我眉头皱起,男人往我们这里刚走一步,就摔个嘴啃泥。

等被扶起,男人哎哟叫唤:「我的牙!」

两颗门牙磕掉了。

此时,赵家大门打开。

一十六七岁的姑娘飞奔而出:「爹,你怎么又去喝酒。」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爹是跟人谈生意!」

这对父女,大概就是赵贵和他的女儿。

他女儿的衣饰瞧着也富贵。

镇上有钱人家的小姐爱穿的香云纱,做成了姑娘的裙子。

她头上,戴着时兴的金簪珠钗。

虽然有些黑,五官很标致。

我收回视线,准备回家。等夜里,再去赵家探探情况。

恰好,碰到归来的季成钰。

他给我们带了刚出炉的米糕和炙猪蹄。

自从红烛精那一世,季成钰外出都会给龙兴镇布上结界。

寻常妖物,靠近不得。

我咬了一口米糕,问:「结界修补好了?」

「嗯,原本一年一补。去年未归,破了个小洞。」

我拈一块米糕,塞进他嘴里:「甜的,你也吃。」

小黄把嘴一张:「我也要喂!」

小白把他挤到一边:「先喂我!」

得,又要打起来。

我忙让二人安静,跟季成钰详细说了赵家一夜暴富,还有首饰铺子失窃的事。

季成钰也赞同跟我一起夜探赵家。

39

不动Ṭů⁹声色潜伏进赵家。

我二人蹲在赵贵卧房的屋顶,听他对女儿温言道:

「好莲儿,爹跟人要谈一笔大生意。钱不够啊。」

原来他女儿叫赵莲。

赵莲默了默,才细声细气回应:「昨日,才拿了人家一百两。」

赵贵闻言,把眼睛一瞪:

「你的衣裳不花钱?你的首饰不花钱?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该孝敬!

「爹的腿是怎么瘸的你忘没忘,家里着火,是爹将你抱出来,被柱子硬生生砸断的。

「我要是没瘸腿,要不是顾着你还小,跟船队出去闯,早能成就一番事业。

「如今爹想做大生意,你帮还是不帮!」

赵贵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我似是又被魇住。

耳边,传来妈妈的质问。

「我养你这么大,你欠我的。

「要不是带着你,本来可以过好日子。

「我凭什么打你?因为我是你妈!

「要是没有你,要不是顾着你年纪小没人带,我不会辞掉工作,现在一事无成!

「你说心累,你累什么?我缺你吃缺你喝了?」

脑子像是要裂开。

我定定神,咬下舌尖,恢复神智。

赵莲被赵贵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怯懦道:

「最后一次了,爹。」

赵贵喜搓搓手,黑脸扬起笑:「好,爹就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

赵莲回自己屋子。

季成钰不方便进女子闺房,让我一个人去瞧瞧。

赵莲一进屋子,就朝床底下「嘬嘬嘬」,不知唤些什么。

「吱吱。」

一团灰影自她窗下窜出来。

定睛一看,是小孩拳头大的白老鼠。

白鼠出来,赵莲就蹲下,将一块香喷喷的米饼放在掌心。

「鼠仙,鼠仙。能否再赐我二百两银子。

「等爹做成大生意,我定会给鼠仙盖庙塑金身。」

白鼠爬到赵莲掌心,两个短小的前爪抱起米饼。

啃了一口,道:

「好说好说。

「这次,你要给我二十年寿数。」

赵莲点头。

我听到这,哪还会给白鼠取人寿数的机会。

当即显形,迅捷如电,一把从赵莲手中夺过白鼠。

赵莲还未反应,我已携鼠遁走。

在外的季成钰见我着急忙慌遁走,紧随我后。

我简单跟他讲了在赵莲房中所见。

到家,把那白鼠攥在手里审问。

白鼠双眼紧闭,像是被我吓晕过去。

季成钰冷冷道:「再不醒来,就永远别睁眼了。」

话音刚落,白鼠「诶呦」一声,似是刚刚醒来。

见了季成钰,白鼠咧嘴一笑,门牙上还沾着米饼:

「天师大人,原来是您啊!」

季成钰才跟我说。

这白鼠唤作「如意仙」,是个没什么攻击力的小精怪。

日常,喜欢宿在人家里。

身上混着凡人气息,若非有心探查,一般无人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如意仙,可以实现人的愿望。

当然,心愿达成的条件是,用寿命作为交换。

也并非真的如意。

只是世人愁苦多与钱财有关。

白鼠别的不行,偷银子手艺一绝,才得了这么个诨名。

季成钰从前捉到过这只如意仙。

见它不曾沾染邪气,又实在胆小不伤人性命,就放生了。

没想到,会在龙兴镇遇到。

40

白鼠一脸谄媚。

季成钰不管这些,将它放在桌上,严肃道:

「老实说,偷了别人多少银子?」

如意仙站也不是,趴也不是,哆哆嗦嗦。

它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把给赵家偷的钱都交代清楚了。

「放生你时,我们有约在先。你不可再偷银子骗人寿命。

「如今落在我手里,还有什么狡辩的?」

季成钰冷脸的时候,瞧着确实很唬人。

如意仙的须子抖了抖,道:「我、我也是救人心切。

「天师大人,这次真的是有原因。」

说着,它毛茸茸的身子站起来,前爪作揖:「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说着它还哭起来,前爪抹泪。

哭一声,偷看一眼季成钰什么表情,然后接着哭。

怪有意思的。

季成钰让它把事情始末讲清楚。

原来,赵贵喝酒赌钱,欠了一屁股债。

债主上门,赵贵拍拍屁股,躲到外地。

赵莲一个人在家。

债主掀了赵莲的豆腐摊,又出言欺辱。

这种事,在赵莲身上发生过许多回。

赵贵只顾着自己,每次赵莲受辱,也只能自己忍着。

可这次又有不同。

赵莲长大了,虽然过度操劳有损容颜,却依旧称得上漂亮。

债主便要扯赵莲回家抵债。

有街坊相护,债主没得手,放言让赵莲等着。

姑娘晓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

所以回家后,寻根麻绳,就要在横梁上用脖子荡秋千。

白鼠因结界有损,溜来龙兴镇。

正好撞见这一幕。

它爬上横梁,咬断绳子,救赵莲一命。

赵莲哭泣道:「你救我,却是害我。」

白鼠不乐意了,心说:我指望救你攒点功德,你居然给我扣黑锅!

遂问赵莲想不开的原因。

听后,白鼠表示可以帮忙。

于是,赵莲用五年寿命,得了五十两。

这五十两,是白鼠去镇上各家各户偷来的。

赵贵回来,赵莲说银子是仙人所赠。

赵贵怕走漏风声,说是自己赢了钱。

他自是不知足,一再让赵莲再讨要银钱。

于是,赵莲又给出去一个五年。

前几天,更是当了十年寿命。

这次,赵贵张口就要二百两银钱。

我看,等这二百两到手,赵贵还得继续要。

如意仙一口气说完这些事,绿豆小眼巴巴地望着季成钰:

「天师大人,如此,能否饶我不死?」

季成钰没说话,将如意仙丢进葫芦里。

我问季成钰,怎么处理此事。

他说,要先查明如意仙所言是否属实。

41

一大早,被时远时近的吵嚷声闹得不安宁。

我起床气最严重!

遂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裙。

准备出去骂街。

一推门,发现赵家门前围着许多人。

「好你个赵贵,白纸黑字的欠条,你敢不认!」

我挤进人群。

赵家门口,一个壮实的汉子一手擒着赵贵,一手拿着按有手印的欠条,对众人道:

「大伙瞧瞧,赵贵昨夜在赌档借二百两银子。说今天就能还上,如今却要耍赖!」

边说,另外两个壮汉一个给赵贵一拳。

直打得他惨叫连连,扑倒在地。

「莲儿,快把钱拿出来给三位好汉!」

赵莲在一边都傻眼了,哭着趴在赵贵身上:

「不要打我爹,我爹年纪大了。」

又说:「爹啊,你不是答应过莲儿不再赌了。你不是说,二百两用来做生意吗?」

赵贵却一把将赵莲推搡开,赤红着眼:

「死丫头,教训起老子了。

「还不把钱拿出来!」

赵莲有苦说不出。

昨夜如意仙被我抢走,她哪来银子。

只好嘤嘤哭泣:「没有,没有了。」

赵贵不敢打壮汉,还不敢打赵莲么。

当即抡起拳头,捶在赵莲身上。

此时人群自动让开一道路,几个衙役快步走来:

「住手!」

当官的来了,将这一行人全部带走。

热闹没了,观众作鸟兽散。

我一转身,才发现季成钰一直站在我身后。

他扬扬手中的肉饼、素包子和豆浆:

「母亲亲手做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我很自然地牵他的手,二人一起回家。

吃早饭时,我叹息道:

「赵姑娘摊上这么一不靠谱的爹,也是可怜。」

小黄嘴里塞着肉饼,含糊不清地说:

「咱们有好多钱,帮她把钱还了就好呀。」

我摇摇头:

「好事不是这么做的。而且那些不义之财她也用了,所以,理应受罚。

「即便我帮她还清债务,只要她还放不下赵贵,就还会陷入麻烦之中。」

我甚少对人这么关注。

季成钰问:「你似乎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嗯,大概是同病相怜吧。」

被养育之恩死死压着,难以喘息。

季成钰的天师身份,官府也得给一份薄面。

我去牢中,见赵贵一面。

我告诉他,他花的所有不义之财,都沾着亲生女儿的血。

花一分,女儿就少一刻的寿命。

赵贵原本不信。

他亲眼看到我让白鼠吐出金银。

才知道原来钱不是仙人赠送。

赵贵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那,我家那丫头还有多少年可以换?」

我早知他贪婪,冷冷道:

「赵莲年方十七,已经用掉二十年寿命,你还嫌不够?」

赵贵嗤了一声:「我女儿,用得着你操心?」

「那你,问过她的意思吗?」我问。

「有什么要紧。」赵贵神态癫狂,「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我家莲儿很听话。

「快把白鼠给我,再让莲儿当掉三十年寿命。不,四十年!」

完全是把赵莲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处置,而非人看待。

赵贵正说着,忽而一愣,看向我身后:「莲儿!」

赵莲满脸泪水,抽噎道:

「爹。你拿我当什么?

「我的死活,你都不在乎。」

赵贵不管这些,指着我手中白鼠,大声道:「快,把老鼠抓起来!

「你听话,再给爹弄点钱来。」

泪水滚个不停,赵莲呜咽摇头:

「爹,我用了二十年寿命,身子已经病了。再用,真就要死了。」

「混账东西!」赵贵扑到墙上,怒吼,「我为你断了一条腿,养你这么大,你做点牺牲也是应该。」

赵莲听到「断腿」二字,眼泪更加汹涌。

那毕竟是少有的,证明父亲在乎她,爱护她的证据。

似乎有些动摇,看向我,嗫嚅道:「我——」

跟前尘的我一样,没救了。

我看向赵贵:

「一条腿,换一条命?

「赵贵,你把自己所有的苦难归咎于这条断腿,是给自己的无用找理由。

「你就是无能。你什么都控制不了,就只能用这条腿,牢牢绑住赵莲给你当牛作马。

「可赵莲,既不是牛,也不是马,她是活生生的人。

「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你如面团般搓圆捏扁。」

这话是说给赵贵听的,也是说给赵莲听的。

言尽于此,我说完直接走人。

后来,赵莲把新宅子和置办的衣裳首饰都卖了。

得一百五十两,先还给一开始被偷的人家。

至于剩下的五十两,得慢慢还。

白鼠要跟着赵莲一起。

如意仙除了会挖洞偷钱,还有一项绝活,就是探矿。

只不过,探矿有损自身修为。

为活命,如意仙只能答应季成钰。

赵莲卖豆腐,如意仙探矿挖宝石。

等债务还清,如意仙还需在赵莲身边做活打工,把应该给赵莲的银子补上。

它毕竟骗了人家姑娘多年寿数。

至于赵贵,赵莲拒绝帮他再还欠赌档的银子。

所以赵贵获死罪。

人死账消,赌档不得再找赵莲麻烦。

赵莲的豆腐摊又支起来。

卖豆腐时,白鼠就站在她肩上数铜板。

42

婚服的样衣都已送到。

我试过,让师傅根据我身形又做调整,就算定下了。

三套头面,由京中的老师傅做,还有段时间才能送来。

天热起来。

我贪凉,整日待在冰盆边。

不出意外,受凉发烧。

季母如临大敌,得知消息立刻就来照顾我。

其实没什么好照顾的,小白他们完全可以。

季母却很坚持。

看着人给我熬药,膳食也都清淡可口。

发烧的时候,不时摸摸我的额头。

她手上,带着檀木手串的香气。

触碰我,莫名让人很安心。

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听季成钰被季母数落一顿,责问他怎么照顾我的。

「你若不对她上心,她嫁你做什么?

「在外闯荡,你更需照顾好她。她孤身一人,必定受了许多苦。」

一觉睡醒,季成钰在我身边。

他牵着我的手,不知在看什么。

「这里,有许多刀伤。」他指着我的手腕。

可那里,在我看来,什么都没有。

哦,险些忘了,季成钰可以看透我的魂灵。

他大概看到我本来的状态。

我笑了笑:「现在没有了。」

季成钰问:「为什么,伤害自己?」

「难过愤怒到极致,不能报复别人,只能对付自己。」

我说:「不过,现在的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愚蠢的。

「我现在会据理力争,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变得很坚强,不会再被裹挟。」

而你,季成钰。

你和小白、小黄、小黑,还有我们一起经历的这些,都是我勇气的来源。

晚上喝了药,季成钰劝季母回家休息。

他守着我。

我失笑:「受凉而已,搞这么大阵仗。」

季成钰探我额头温度,声音轻缓:

「之前我受伤,你衣不解带照顾我。

「伤好后,你总不放心,风不许吹着我,雨不许淋到我。

「有一回,我被小黑的飞羽呛得咳了几声,你又是喂丹药,又是给我添衣服。

「如今我紧张你,跟你紧张我是一个道理。」

我望着季成钰的眼,想从中找到一分做戏的证据。

他却忽然俯身,香气满怀,亲吻我眉心:

「睡吧。明日,有好东西送你。」

心不可抑制狂跳。

久久不能平静。

明明高高兴兴入眠,睡梦却又回到那个家。

明亮的水晶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人背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栗色卷发下,一张过分白皙的脸,此刻有些扭曲。

母亲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眼帘。

她正在生气,眉狠狠竖起。

在外人看来妩媚的眼眸,此刻恨不得喷出火来,将我焚烧殆尽。

「妈——」

回应的,是女人断然挥来的耳光。

「知错吗?」

没有预料中火辣辣的疼。

我抓住她的手腕,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说:「我生病,错在哪里?」

「丢死人了,现在都知道你脑子有病,是神经病啊。」

好尖厉的声音,耳膜疼。

我看着妈妈熟悉的脸,轻轻地笑了:

「我丢人?可你好像只能拿我出去炫耀。

「我跳舞获奖,你就与有荣焉,在继父面前说话都硬气三分;我失利,你就怪我不努力。

「我在学校受到欺负,你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让我想想自己的原因。

「我说继父不经我同意进我房间,你说我不懂事,以至于他越来越过分!

「我知道你当单亲妈妈不容易,所以你打我骂我都不还手不还嘴。可继父一家凭什么打骂我!

「别的孩子有父母当靠山。我被你们折磨到疯掉,你只有一句真丢人!」

我一改往日的顺从。

妈妈慌了,尖叫着让我闭嘴。

「我是你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要是没有你拖累,早就过上好日子!」

我笑着笑着,眼泪涌出来:

「笑死人。别拿我当借口。

「我爸死后,你上班我一个人上下学,自己给自己做饭。

「不论是生活还是学业,都没让你操过心。

「说到生活费。爸爸的赔偿金很多,完全够我读书长大。

「我还记得,有一回我馋肉,求你买个烤鸡腿。

「你下班,给我买回来。那个鸡腿你反复说了一年。

「你说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我要就给了。

「你总是这样,给一点好处,夸张到伟大的地步。

「最可笑的是,我都信了。自己给自己洗脑,说你是爱我的。

「可身体不会骗人,你抬手我不会觉得那是拥抱,只会下意识躲。

「你对那几个继父的孩子,比我好多了。」

妈妈张着嘴,有些无措。

我现在才发现,我站起来,比她还高一个头。

她仰视我,眼中有水光:

「我打你骂你,你对你要求严格!

「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所以跟人重组家庭。

「你说他们欺负你,我就离婚,带你走。

「笙笙,你不要这样对妈妈。」

她朝我伸出手。

我退后一步。

是啊。

她一开始改嫁,对方对我不好的,她就离了。

后来她也烦了,想安稳,就让我凡事忍让。

我忍啊忍,忍到继父借谈心的名义抓着我的手摩挲。

我跳起来,给他一巴掌。

继父恼羞成怒,说我对长辈不敬,说代我妈教训我。

他抽出皮带,鞭在我小腿上。

大橘猫护主,上去撕咬……

那些曾经不敢面对的,如今我能坦然回忆。

「妈妈。」我说,「其实那个鸡腿真的让我高兴了很久。

「哪怕不是鸡腿,你日常对我笑一笑,也能给我带来抵抗一切的力量。

「我很感谢你从没抛弃过我。曾经对我来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哪怕这个家阴晴不定,刮风下雨,它都是我的家。

「被雨淋湿了,我就把自己擦干,被风吹个跟头,我自己包扎伤口。

「可是,你给的力量,终究盖过你带来的风雪和外界的雷电。我也会累,会疲倦。」

我说完,妈妈像是站不稳,摔坐在地。

她眼眸全是泪,执拗地向我伸手:

「笙笙,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原谅我好不好?」

我笑了,走过去。

却没牵她的手,只是轻轻擦拭她的眼泪:

「妈妈,我不记仇的。说完了,就翻篇了。

「我也是第一次当孩子,原谅我的调皮,任性和不懂事。」

做完这些,我后退着,然后转身离开。

「笙笙!」

她唤我。

我不再停留,向后挥手:

「妈妈,都翻篇了,往后不要再进我梦里啦……我已经开始新生活了。」

感到有人用热毛巾给我擦脸。

睁开眼,对上季成钰关切的眼。

「做了一个伤心的梦?」他问,「流这样多的泪。」

「不,其实算是好梦。

「季成钰我们成亲后,继续冒险吧。下个旅程,说不定会遇到新朋友,经历更多有趣的事。」

43

次日一早,我醒来时,季成钰不在身边。

那种浑身疼痛的感觉再次袭来。

梦魇消失,妖力膨胀带来的疼痛却在加深。

我能明显感觉到,不可炼化的妖力,顺着四肢百骸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撞。

「自戕之人,会一遍遍重复生前痛苦的事。

「你居然能走出来,实在稀奇。」

因为太痛了,根本压制不住,所以系统又跑出来聒噪。

「你做了什么?」我咬牙问。

系统很无辜:

「这跟我可没关系。

「你这具身躯已到崩溃边缘,早晚爆体而亡。

「从前你被梦魇缠身,感官并不清晰。现在你意识特别清醒,对痛的感知当然也加强了。」

无语。

我想起季成钰今日要给我看个好东西。

强撑着披衣起身。

「你就死撑吧。」系统丢下这一句,自己休眠去了。

季成钰来找我时,我正坐在合欢树下看小白他们玩。

「什么好东西,神神秘秘。」

我好奇地看着季成钰带来的巴掌大红木匣。

他让给我打开盖子。

一瞅,里面是一对小木偶。

瞧着眉眼,一个像我,一个像季成钰。

两个偶人穿着缩小版的婚服,和和美美地一起躺在匣子里。

我把他们拿在手上:「挺可爱的。新婚礼物?」

季成钰看着没什么,耳垂悄然变红:

「不是,你说婚礼有彩排,我们用偶人代替。」

拿出戏匣子。

我跟季成钰,一个拿一个木偶。

迎接新妇,敬拜天地,饮合卺酒……

好像真的走完整个婚礼流程。

不知何时,小白他们也凑了过来。

「到时候,我恭喜竹笙姐姐和季大哥,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小白拍手道。

小黄不屑:「土包子,多看看戏文!他们是鸾凤和鸣,佳偶天成!」

小黑「啊啊」叫了两声:「琴瑟和鸣,琴瑟和鸣!」

搞得好像真的成亲了。

我一扭头,发现季成钰正看着我。

眉目含春,无限温柔。

没忍住,我主动牵起他的手,嘀咕道:

「我们明明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

他被逗笑。

合欢花落,翩然至我发顶。

季成钰抬手拈起花,在我鼻尖一点:「你真是我的冤家。」

忽然喉头一甜,满腔的血腥气涌上来。

我忙咽下,叹气道:「有点累了,我再去睡一会儿。」

血还是不停上涌,我没支撑多久,呕出血来。

季成钰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揽住我身体,见到地上那点点猩红,失声道:

「你痛成这样,我怎么丝毫没发觉?」

他鲜少这样失态。

语气焦灼。

说着,他就要探查我身体情况。

前段日子发作时不太疼,我猜出是季成钰给我分担了一半。

他在狐狸须手串上下了咒。

将一半的疼痛转到自己身上。

我不久前,把咒解了。

「我可以自己承受。」我说。

季成钰还有很多妖魔要斩除,不能因为帮我受损。

我的想法,季成钰显然不能接受。

他执意要给我分担。

我只好说:「那我就抹脖子。」

他第一次沉下脸,闭上眼,深深呼吸着:

「你明知,我想让你好好活。」

「世界因我多次重启,怨念丛生。诸多生灵被影响,这就当作是对我的惩罚。

「季成钰,等我真受不了。你就跟前世一样,把我放在葫芦里。我在葫芦里跟你们走南闯北。」

季成钰不理我。

我扯扯他的袖子。

好半天,他才闷声闷气地说:「好。」

「季成钰,你喜欢我吗?」

他终于扭头面对我,目光一寸寸扫过我的脸。

眼中莫名的情绪翻涌。

很久之后,他垂眸不看我,说:「还没有。」

放在膝上的手,却攥成拳。

我晃动铃铛:「你的狐狸须子是假货吧,一点不管用。」

他又沉默了,伸手箍住我的腰,道:

「冤家,我又该如何。」

44

婚期越来越近。

我作为不时吐血的「病患」,得到众人一致的呵护。

小白跟小黄也不吵了,生怕气着我。

季母虽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体情况,也是下足了工夫给我准备美食。

整日在家吃喝玩乐,胖了一圈。

中秋这日,街市上张灯结彩。

各式彩灯高悬,还没到晚上,我眼睛就看花了。

「哇,好漂亮的大鱼灯!」

小白指着被人抬着的鱼灯,很是兴奋。

「到晚上点亮了更漂亮。」

小黄一改往日爱掐架的毛病,耐心给小白讲解其他彩灯。

街上的摊贩已经摆上了各种可爱精致的小巧灯笼。

季成钰给每人买了一个。

小黑还是个鸟,没有。

「到晚间,还可以放孔明灯跟河灯。只是人多,小心走散。」

季成钰对我们嘱咐着。

我看向不远处搭建的临时戏台:「今晚还有戏看?」

「嗯,几家富户一起请了知名的戏班子来庆佳节。」

「晚上一定很热闹,我们要占个好位置看!」

我说完,小白小黄纷纷赞同。

我们从街头溜达到街尾巴。

从糖葫芦吃到馄饨摊。

肚里装着美食,嘴上吃着,手里拿着,眼睛还在四处扫视有没有漏吃的。

季成钰扶额,跟在我们后面追着给银子。

吃到肚圆,天也黑了。

四下里灯光亮起来。

什么鱼灯、花灯、竹篮灯、宫灯、纱灯,琳琅满目。

镇上的大铺子,都爱在中秋这日「斗灯」。

花大价钱专门请师傅制作大而精美的灯笼,挂在自家门头。

既气派长脸,又能吸引游人。

我们混在人群里,瞅瞅这家的龙凤灯,点评点评那家的蘑菇灯,欢声笑语不断。

季成钰落在我们身后一步。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他冲我无声一笑。

我才又心满意足地继续玩。

看灯,不可避免要猜灯谜。

小白他们算是文盲,我勉强猜中一个灯谜,得了一串糖葫芦。

季成钰见小黑他们眼巴巴瞅着,一连猜中四个。

得了诸如花灯、手绢这样的东西,让我们自个儿分。

于是,我手上就有了两盏花灯。

路过赵莲的豆腐摊,她才收摊。

我把之前买的花灯送她。

留下季成钰赢来的连理枝花灯。

我觉得意头好。

赵莲受宠若惊,道谢后收下。

戏已经唱起来,我们赶过去时只能踮脚从外围看。

「我背你。」

攀在季成钰背上,果然看得清楚。

小白和小黄为谁背谁起争执。

小黄觉得小白年长,该她背。

小白觉得,小黄是个男性,还是个老虎,应该他背。

两人谁也不让谁,干脆都一蹦一跳这么看。

我光看他们两个蹦来蹦去,好气又好笑,拍拍季成钰:

「走吧,我们去其他地方玩。」

河边许多人放河灯。

成千河灯,光华熠熠。

花灯莲花状,中间蜡烛可点燃。

说是花灯入水,顺水流而下,不翻倒的,可保人心愿达成。

我们也未能免俗,放河灯许愿。

小白合掌对天道:「愿竹笙姐姐早点好起来。」

小黄不甘示弱,作势要跪,被我薅起来,才道:

「愿竹笙长命百岁!」

小黑怪叫一声:「啊——竹笙长命百岁!」

三个河灯放入水中,汇入河灯群里,挤挤挨挨。

季成钰蹲下,小心将灯放在水面,轻轻拨水,送远。

「你的愿望是什么,我说,你就许愿我发大财!」

季成钰失笑:「我许愿,你自由自在,不被桎梏。」

心头一暖,对他展颜。

这时,五脏六腑都忽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为了不让季成钰看出端倪,我忙蹲下,把河灯放了。

「我愿,世间怨念消退,邪魔除尽,河清海晏。」

河灯入水,稳稳当当地飘出去很远很远。

我调整好呼吸,确保自己面容平和才站起来。

季成钰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帮我把碎发别到耳后,然后与我十指相扣。

「好多孔明灯!」小白惊呼。

抬头看,夜空中,逐渐上升的孔明灯,如同星子般,明亮闪耀。

等回神,小黄已经拿了孔明灯来。

他跟小白共放一个。

我跟季成钰一起放一个。

季成钰眸中承载着温柔夜色,还有点点星火。

我望着他的眼睛。

伙伴嬉戏打闹。

周边人群欢声不断,笑语连连。

我觉得很幸福,很欢喜。

便对他说:

「季成钰,我心悦你。

「我们成婚是攻略的一环,但我真的,很喜欢你。

「谢谢你包容我,照顾我。虽然你还不爱我,但我们来日方长!」

孔明灯被点燃。

灯罩逐渐膨胀,带动整个孔明灯上升。

季成钰的脸被灯遮住。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心如同蒙上一层纸,紧张得透不过气。

随着灯的上升,季成钰含笑的眉眼而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我忽然松一口气,鼻子酸酸的。

上前抱住他,耳朵贴着他沉稳跳动的心。

腹痛如绞,压制不住的血,自唇边蜿蜒而下。

我手忙脚乱去擦。

却听季成钰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竹笙,我亦心悦你。」

「轰隆!」恰如雷霆乍然响起。

我听到系统一声:

「攻略成功,即将脱离世界!」

忙抬头去看季成钰,他垂首看着我,抱着我的手微微颤抖。

两行清泪,自他眼中垂落。

我想用手去擦。

却发现自己手指像是沙尘般,寸寸消散,然后是手掌,接着是手腕……

根本无法触碰他。

不仅是我的手,还有我的脚和腿,都在一点点消失。

「你自由了,竹笙。我爱你。」他说。

人们还是在笑着闹着。

只有季成钰,在流泪。

我冲他笑了笑,努力将唇凑到他唇边。

在快挨到他下巴时,彻底消失。

意识随孔明灯不断上升。

我看到自己站过的地方只剩下衣裙。

季成钰还保持着拥抱我的姿势。

意识越升越高,我看到山川在我脚下。

那些黏稠的戾气、邪气,变得很淡很淡。

时轮归位,积累的怨气和邪气也随之消弭。

终于,我的意识飞出这个小世界,停在一个纯白空间。

「你攻略了一个神。」这是系统的声音。

「不,是他攻略了我。」

「反正他爱上你,任务完成,说说你的心愿。」系统说。

我沉浸在季成钰说爱的震惊之中。

心里自然是对季成钰割舍不下。

况且梦魇解开,我对生活充满希冀。

「我本来要成为,可以在宇宙中来去自由的风。」

自由自在,无悲无喜,不被桎梏。

「那现在呢?」

「现在,我想亲身去感受生活的美好。」

系统嗤了一声:「别扯那么多,你就是坠入爱河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

系统说:

「得了。你就去他身边当一阵风吧。

「好好修炼!或许能与他一同归位。」

我还没弄清楚什么意思,就觉得天旋地转。

一下子从天上坠落。

「呼——」

「起风了?」有人在吵嚷。

孔明灯漫天飞舞。

底下人群熙熙攘攘。

我却一眼就看到半蹲在地,慢慢捧起我衣衫的季成钰。

我想也没想,飞速向下,刮起大风。

风起,衣衫猎猎作响。

季成钰晃神间,我已经钻入衣服里,勉强用人形撑起衣裳。

因为季成钰捧着衣服。

就这么变成打横抱着我。

我笑弯眉眼,对上他红通通的眼睛,道:

「未婚夫,一个人伤心什么呢?」

季成钰愣了愣,一笑之后,竟然抱着我哭了。

「别哭别哭。我现在是小小的风灵,人形维持不了多久。」

「那,还能成婚吗?」他问。

能啊,必须能。

不然我回来干嘛。

「我们成亲后,还得继续闯荡江湖。」

「嗯。」

我们紧紧相拥。

这次的中秋,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我这向往内心自由的风,也终于寻到归处。

 

番外一

季成钰对我们的婚姻生活,还是颇有微词的。

比如我们准备好好研讨一下有关人类繁衍生息的重大活动时。

进行到一半,我因力量不稳定「呼」一下从人变成风。

吹得季成钰脸都青了。

他愤而洗冷水澡。

我凝成白色的风絮,打着旋在他面颊蹭了蹭:

「小钰钰,别生气嘛。」

某人长发贴着紧实的胸肌, 水珠滴滴滚落。

看得我心痒痒。

准备占便宜时, 被他揪住。

「从今日起,我盯着你修炼。

「完不成任务, 就……不准你跟小黄玩!」

「不要啊,太可怕了。」

我求饶。

瞬间来了精神,又变成人形, 正正好落在季成钰浴盆中。

「咳咳, 夫君, 共赴巫山否?」

我朝他勾勾手指。

季成钰面上潮红未褪, 闻言欺身上前。

很不凑巧,水太冷了。

我一哆嗦, 又变成风。

季成钰无语望天:「你真是我冤家!」

 

番外二

很多年后, 邪魔除尽。

纯良的精怪,都登记在册, 与人共存。

人有朝廷管,妖归缉妖司管。

小黄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妖。

小白专注医术,在四方游历。

小黑, 它还是那个鸟样。

我修行小有所成。

形态可自由切换。

季成钰对我们婚姻的那点小小微词, 终于也没了。

我开一家茶室,招待需要帮助的妖怪和人类。

有一回, 我帮九尾狐用人间律法惩治了脚踏两条船的渣男。

九尾狐问我要什么报酬。

我指了指她本体的胡须:「有没有掉的狐狸须子,给我点。」

九尾狐很奇怪, 问我拿着个干什么。

我就把季成钰告诉我这玩意能催动情丝的事说了。

九尾狐乐不可支,大呼:「还是天师大人会玩。」

我才知道自己被骗。

当晚绑住季成钰双手,蒙住他的眼睛,骑在他身上「严加拷问」。

「季成钰, 老实说,为什么骗我。」

手则不轻不重地在男人腰上一掐。

身下, 季成钰薄唇微张, 喉结难耐地一滚:「笙笙, 我错了。」

「错哪了?」

「错在......」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低沉得听不清。

我憋着笑, 趴在他胸膛,把耳朵凑过去听。

不料,他长腿抬起, 一挺腰。

等回神,我被他压个结结实实。

「错在,没及时告诉你,我爱你。」

蒙眼的布帛被他扯下。

明亮的眼, 含笑与我对视:

「一开始,用狐狸须子骗你。是怕你不相信我会爱上你。

「后来, 你说你想变成风,我便更不愿自己的真实心意成为你的枷锁。

「你被生母养育恩情裹挟太久,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绑住你的人。」

「如果觉得一切都是假的,离开时, 你就不会想太多。」

他垂下头,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脸上。

「可是,笙笙。当我不忍心看你受苦, 主动放你走后。我又后悔了。

「好在,你回来了。」

我也热烈地回应季成钰。

自愿的事,怎么能说是裹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