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驾崩,姐姐作为太子妃应当合棺殉葬。
而丞相府圈养我十五年,就为有朝一日能将我派上用场。
于是我被下了哑药,移花接木成为了姐姐的替死鬼。
却不想下葬当晚,我在恐惧和绝望中哭到晕厥之时。
棺材里的尸体动了。
太子冰冷的身体抱住我,嘴里喊着姐姐的名字,让我别怕。
我怎会不怕?
一时间我魂飞魄散,被吓得白毛汗湿透全身。
这是诈、诈尸了?!
1
五日前。
野猎重伤的太子突然印堂发黑,命悬一线。
朝中太医纷纷跪地求饶。
两日前。
贵为太子妃的姐姐灵蓉半夜偷摸回家。
呜呜哭ţũ̂₆声仿佛女鬼,她的丞相爹娘安抚了许久也不见消停。
我裹着外衫站在偏院廊下。
心想,她肯定万分害怕。
毕竟殉葬等于活埋,她将会活生生憋死、饿死在狭小的棺材里。
而在死之前,唯有一具慢慢腐臭的尸体相伴。
三日前。
府中侍卫进我偏院,手起刀落,将锁在我脚踝上整整十五年的铁链砍断。
我被拖到主院里,又被灌下一碗极苦的汤药。
「安宁,你自幼流浪街头,是被我们好心收养才能活到今天。你得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
丞相夫人端坐亭中,边吹茶,边细数对我的恩情。
旁边还有一人,戴着斗笠头纱。
等她开口嫌我,我才知道是姐姐。
「和她一个替死鬼废什么话?养她数年,不就是为了给我挡灾的?要我说,让她哑了也不够放心,不如再断她手脚,免得到时从棺材里爬出来,爬到皇上面前反咬我们一口!」
我心中大骇,再张嘴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夫人见我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忙叫侍卫阻止我。
「脸皮和手脚都得好好的,才能蒙混过关。否则太子妃受伤,岂是件小事儿?」
灵蓉轻蔑地一哼:「行吧,让这腌臜东西当回太子妃,也是享着福了。」
当夜,太子驾崩。
据说姐姐伏在太子胸前哭得肝肠寸断。
一声声「臣妾来殉夫君」、「来世再做白头夫妻」,让皇帝都不禁动容落泪。
天下悲痛之际,我被囚在黑屋中。
赵越偷偷来看我,从铁窗缝里给我塞馍馍和水。
「心肝儿,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然后我们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受窝囊气了!」
我眼泪都快流干了。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泪眼望着他,无比依赖。
他是府中的洒扫小厮,也是我的青梅竹马。
三年ẗũ₀前,我们私定终身。
他许诺再攒三年银钱,就带我一起逃离这个鬼地方。
我日夜期盼,却不想盼来如今这下场。
「心肝儿,你定要坚持住,万不可寻死!我们还要男耕女织,还要生十个八个孩子呢!」
我重重点头。
赵越伸手进来摸了摸我的脸,随后匆匆离去。
一日前。
赵越提着斧头来救我了。
他凿开锁头,破门而入与我紧紧拥抱。
「安宁,宝贝儿,我们走!」
我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却又在他把我送进马车后,坠入深渊。
马车里,三名府中侍卫吹着口哨嘲讽我。
「小娘们儿被耍了吧?」
「让你看看,你的如意郎君为了几串铜钱就把你卖了?」
一个侍卫掏出一只锦囊,掂了掂,扔给车外的赵越。
ṭū́⁰「也就两串吧,忒不值钱。」
「两串?还不够去青月楼找个妓子的。」
「还是夫人有先见之明,怕你寻死,便收买这个扫地的废物稳住你。」
「免得你死了,谁替我们太子妃陪葬呢?」
侍卫们哈哈大笑。
我心如刀绞,流泪的眼睛死死盯着赵越。
他攥紧锦囊,不敢看我:「对不起,我有我的苦衷。」
车门关上。
一帕手绢捂住我的口鼻。
我顿时不省人事。
2
再醒来,我已在棺中。
我不知道丞相府是如何操作的。
竟能真的瞒天过海,瞒过仵作,成功将我这个替死鬼伴君下葬。
周遭漆黑,不见五指。
我用力地推棺顶,棺顶纹丝不动。
旁边,就是太子冰冷的尸体。
一开始,我恐惧他。
后来,我哭着哭着,便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可怕。
一个死人,不会像赵越那样欺骗我、背叛我。
也不会像我爹娘那样打骂我,在大雪纷飞的寒冬把我扔出门去,让我自生自灭。
更不会像丞相府的人,在灵蓉的带头下戏弄我是拴着铁链的狗,逼我趴在地上舔吃馊饭。
他只是一个死人。
死前,还是才貌卓绝、品行名满天下的好太子。
我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凉。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修长。
我又哭起来,越哭越凄惨。
执子之手,与子共赴黄泉。
——却不是我心爱的赵越,也不是你心爱的灵蓉。
如此看来,太子也同我一样,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正当我悲痛欲绝,几乎要哭晕之时。
太子冰冷的尸体动了。
我一下子瞪大țů₋了眼,全身汗毛倒立!
我猛地撒开他的手,冷汗一瞬间湿透华服!
「蓉儿,别怕。」
我抖如筛糠,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
诈、诈尸了?!
「蓉儿,我没死,这是我设的局。」
我使劲儿往角落里缩。
可棺木就这么大,再怎么躲,太子还是一伸手就摸到我了。
我胡乱挣扎,手脚并用,连推带踹!
「蓉儿,别怕,别怕,乖。」
太子的声音十分虚弱,却带着轻笑和宠溺。
我被吓破了胆,只能从嗓子深处发出「呜呜」的哭求。
太子却倾身过来,将我抱住。
「好蓉儿,我是假死,害你伤心了。」
「从野猎开始,便是我同父皇一起设下的局,一切都是为了引出谋反之臣的计策。」
「我虽假死,但你伏在我胸前痛哭,我都是知晓的。」
我挣开这个渐渐温热起来的怀抱。
ṱū́⁽却又被太子再次拥紧。
「三天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那时,朝中如何暂且不说,皆有父皇掌控。」
「而你,灵蓉,我景煜在此对天发誓,此生只钟情于你一人,绝不——」
我抬手捂住景煜的嘴。
漆黑之中,他嘟唇吻了吻我的手心。
「——绝不纳妾,绝不负你。」
他还是将誓言说完了。
我微微摇头,心中凄凉。
3
棺木两旁有数个隐藏的气孔。
将筛子拔出,就能闻到潮湿又阴冷的泥土气息。
太子捧住我的脸,一片漆黑之中,我只感觉唇上一热。
我愣了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唇齿就被侵入的舌尖舔开。
太子竟在吻我!
我五雷轰顶,立刻推开他!
太子轻叹一声:「蓉儿,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话未说完,他握着我的手猛然停顿了。
随后,他再次摩挲起我的双手。
大大小小的伤痕,布满指腹的薄茧。
这俨然不可能是养尊处优的太子妃的双手。
「你不是灵蓉,你是谁?!」
随着凶厉的质问,我的脖子也被狠狠掐住。
「说话!谁派你来的?」
我摸索到他的手,艰难地在他掌心写字。
他猜道:「哑?你是哑巴?」
我疯狂点头,又使劲儿拍他。
再不松手,我就要被掐死了!
太子犹豫片刻,终于将我放开。
接下来的许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贴着他那边的棺边,我贴着我这边的。
他问话,我就在他掌心里写字回答。
我发现他很厉害。
我写下的每一个字,他都能一次就猜中。
有时一句话我只需要写前头几个字,他就能猜出我的回答。
「安宁,你所说的这一切,可有半句谎话?」
我坚定地写:不敢有。
太子沉默半晌。
许是心中五味杂陈,他所倾心的娇妻,竟还有他想象不到的蛇蝎一面。
「罢了,先吃点干粮吧。」
太子从陪葬品里摸出一袋水和一块桂花糕递给我。
吃完,困倦上涌,我累极了。
太子让我再讲一讲灵蓉,我却写到一半就迷糊了。
许是深夜降临,地下愈发湿冷。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的,但我醒来后,发现太子将我叠汤匙一般紧抱于怀中。
好温暖。
耳畔呼吸声轻浅,我静静听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三日后。
头顶棺木传来动静,有人在挖坟。
太子伸手覆在我眼上:「久不见天光,当心刺伤。」
棺盖被移开。
我把这一身专属于太子妃的华服和头面脱掉,只穿着素白里衣被救出棺。
「今日所见,半个字不许外传,否则杀无赦。」
一群黑衣人,一个个人高马大,当即异口同声:「是!」
太子下令完,再转向我:「同我回宫。」
我刚准备溜,登时傻了。
明明昨日我已为自己求了一条生路:
待出来,我先藏于桥底洞口,到时派人来送我黄金十两即可,我自会消失无踪。
至于他和姐姐。
是要再续夫妻之缘,还是要算欺君之账,我一概不关心。
当时这男人也一口答应了。
怎么就突然变卦?
我急忙咬破指尖,以血为墨,以衣为纸。
写到:为何?
景煜皱起眉,走来撕破我的衣摆,将我流血的手指缠住。
「回宫让太医看看你的嗓子,应是能好。」
他又揭掉我额间的珍珠,那是姐姐独爱的装饰。
「再则,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当真甘心吗?」
4
东宫侧寝里白绫飘飘。
半日前,太子将我藏于此处。
他命丫鬟们伺候我沐浴更衣:「尤其是她这张脸,好好洗洗干净。」
我以为是我在回宫的马车里抱着红烧猪肘子啃得毫无形象,吃脏了脸蛋儿。
毕竟我从未吃过这样的佳肴,实在情难自禁!
可等我照上铜镜,才知道原来我被化妆易容成Ṫűₖ了姐姐。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贱皮子,竟想装扮成太子妃勾引太子殿下?」
「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没瞧见太子厌恶你吗?」
「既然太子没死,那太子妃肯定也还活着!说!我们太子妃现在何处?」
丫鬟们将我摁在浴桶里逼问。
无论我怎么扑腾,也敌不过她们三个人的力气。
热水不断呛进肺腑,疼得我阵阵抽搐。
等她们终于放过我时,我挣扎着挂在桶边咳嗽,眼泪直流。
其中一个装扮较好的丫鬟,薅着我的湿发抽我巴掌。
「谁知道你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太子殿下善良,最易被骗,但你的小花招可瞒不过我们!」
又挨了几巴掌,我头昏眼花。
「行了,打肿了不好交代。」
「也是,拿泔水桶的刷子来,太子殿下说了要好好洗干净,那我可得遵命。」
我想求饶,可嘴唇一开一合,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可惜。
原本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次热水浴。
可惜我未曾享受到哪怕片刻。
一直到水彻底凉透,这场欺凌才终于结束。
「你记住,东宫是太子妃的地方!未经太子妃允许就出现的女人,一概视为Ţũₐ牲口!」
「胆敢告状,下一次更有好果子吃,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
不愧是姐姐一手教出来的丫鬟,我一点都不意外。
晚些时候,太医背着药箱匆匆来了。
「姑娘,太子殿下命微臣来医治你的嗓子。」
我欣然与之对坐,桌上空荡,纸笔都是太医带来的。
期间,几个丫鬟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我还是寻得时机,成功将一张宣纸藏于袖中。
太医走后,直到第二日下午,太子才回宫。
我坐在廊下台阶上晒着太阳,看他朝我走来。
「太医已说,良药苦口,喝三副便能痊愈。他已为你煎药去了。」
我不懂宫里的规矩,只点头谢过。
「倒是你的脸,为何有些红肿?」
旁边的大丫鬟作福:「回殿下,姑娘许是对什么吃食过敏了。」
我瞥她一眼,随后便从前襟里拿出折了几折的宣纸,递给太子。
「这是什么?」
景煜边笑边问,又道:「虽然红肿,但你这副模样,顺眼多了。」
他的笑意很快凝固。
纸上,是我昨夜三更一遍又一遍咬破手指,借着月光写下的血书。
我将入宫后遭遇的一切全部一一陈述。
我没吃一口饭,只喝了一肚子洗澡水。
丫鬟们欺侮完我,又拿药膏来给我涂脸。
但我之后把药悄悄擦去了,免得脸不肿了,无从对质。
血书最后,我祈求:
贱命一条,谈何甘与不甘?黄金十两,我自逍遥去。
5
丫鬟们跪成一排。
一个个脸色煞白,争先恐后地将姐姐的表里不一、歹毒的教导、狠辣的手段全部坦白。
谁少说一句,后背就会挨上黑衣人挥下的一鞭子。
我依旧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只是太子心神激荡,气极反笑:「好一个灵蓉,装得煞费苦心!」
恰时另一黑衣人跑来,禀道:「殿下,已找到太子妃。」
景煜一把拽起我:「走。」
马车摇摇晃晃。
途中路过医馆,他带我下去买了一盒药膏。
车里没有铜镜,景煜便以自己的短剑为镜,举在我眼前。
「昨日怪我疏漏,只顾忙着去见父皇,忘了应留一人守着你才是。」
「我不曾想,连丫鬟都被灵蓉教成这样,害你受苦了。」
我涂药的手顿了一下。
他收起短剑:「你指尖尽是咬伤,我来吧。」
我垂下眼睛,没有拒绝。
药涂完时,马车停在了青月楼前。
太子戴上黑纱斗笠。
我不需要,反正没有人认得我。
刚进门,妖娆的姑娘们就凑上来献媚。
眼见我被挤得越来越远,景煜索性过来牵住我。
我们来到楼后湖畔,站在独门小院的屋前。
里面淫言秽语,高声呼出。
「你这样子倒有几分像那腌臜玩意儿,哈哈哈哈哈!」
「她替老娘陪葬去了,平日里真真少了一个有趣的乐子,怪可惜的。」
「她嘛,一个替死鬼,死时穿金戴银当回太子妃,也是她的福气。」
「而我,一个活死人,再也不用拘束于宫闱之中,繁文缛节已经把我逼疯了!我要过的是这样逍遥的日子!哈哈哈哈哈!」
太子浑身紧绷。
与我相牵的手,几乎要把我捏碎。
我心中叹息。
可下一瞬,一道我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姐说得是,以后小姐想要乐子了,小的便穿着她的衣衫,扮成她的模样,供你取乐。」
接着,姐姐又问:「还以为你当真心悦那贱皮子,两串铜钱,你就舍得把她卖了?」
「小姐误会了,小的何时心悦过她?只不过我们这些下人,日日好生无聊,小的见她有几分姿色,调戏调戏罢了。」
「你这张嘴巴倒是甜得很,过来吧。」
嗯嗯啊啊声又起。
窗纸上透出缠绵狂浪的影子。
景煜猛地抬脚踹门,黑衣侍卫拔刀冲入!
屋里的风光实在扎眼:
姐姐夹在两个黝黑的壮汉之间,翘起的赤足被赵越捧在手里。
而赵越,一身女人打扮,穿得正是我经年累月、洗到发白的旧衣衫。
我捂着心口,痛得泪流满面。
他就这样作践自己、作践我!
我还记着他说的苦衷,可他真的有苦衷吗?!
灵蓉回神了,尖叫着扯过锦被遮身。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私宅?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景煜胸口起伏,却没有说话。
那两个青楼男倌倒有眼色,当即大呼「不关我事」,光着屁股溜之大吉。
我扶着门框,慢一步亮相。
姐姐和赵越顿时像见了鬼,手颤颤地指着我,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你和太子都已经——」
姐姐嚷到一半,猛地朝景煜看去!
只一瞬间,她就面色如纸,汗如雨下。
而赵越,在跌坐到地上之后,又连滚带爬地爬到我跟前。
他抱住我的大腿痛哭。
「安宁!我的心肝儿!我的安宁!」
我毫不犹豫,扬手就将他扇得嘴角流血。
这也不够!
我又扑到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死死不松手!
我一遍遍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即便发不出声音,我也在嘶吼!
赵越翻起白眼,口角流涎,舌头僵直。
此时我已热血直冲头顶,如果不是景煜将我拽起,我一定把他活活掐死!
「别冲动,当心后悔。」
景煜这样说着,却递来一把弯刀。
他是在给我空隙冷静。
过了这一下,我再杀他,就不会为冲动而后悔。
我毫不犹豫地抢过刀,把赵越吓得乱叫。
「安宁!安宁,你听我说!求求你!」
我高高举起刀,刀刃在烛火中熠熠反光。
「我是、我是有苦衷的啊!」
我死死盯着他,用眼神等着他继续说。
「我,对,我老娘要治病,我迫不得已才——」
刀光一闪!
「啊啊啊啊——!!!」
赵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捂住裤裆,身下血流如注。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惨样。
老娘?
他老娘早就入土为安了,用不着他那两串铜钱。
而既然他这么愿意扮成我,那我没有的东西,他也不必留着了。
6
赵越很快就痛晕过去了。
屋里重归安静。
气味难以言喻,气氛也是如此。
姐姐呆坐在床头,香肩从被子角露出一半,挂着暧昧斑驳的痕迹。
她愣愣地看着太子。
嘴里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太子撩起黑纱,双眼猩红。
「灵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赵越突然又醒来,爆发出鬼哭狼嚎!
侍卫将他拖到屋外。
我压不住翻涌的恶心,也跑出来扶着树吐得天昏地暗。
「安宁,求求你了,救救我!带我去找大夫,求求你!」
「你忘了吗?我们还要生十个八个孩子呢!」
我抹了一把嘴。
看也没看他,径直离开。
「安宁——!!」
回程的马车里,姐姐坐在我对面。
她本是霜打小白菜一样垂着头,却不知怎么就朝我跪下!
「安宁,我们丞相府给你吃喝,养你十余年,你要懂得知恩图报!」
「爹娘既能瞒天过海让你替我去殉葬,那一定也能让你再易容成我的模样,替我去顶欺君之罪!」
「好安宁,我会日日念佛为你超度,我去给你烧香祭拜,你再替我一次!」
我冷漠地看着她。
连她握上来的双手都懒得甩开。
见我无动于衷,姐姐又转头去跪太子。
「夫君!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求你救救臣妾!」
「你曾那样爱我,疼惜我,你真的忍心送我去死吗?」
景煜几乎是咬牙切齿。
「为何不忍?你与我无情,我为何对你仁义?」
灵蓉哭叫:「臣妾有的!臣妾只爱——」
景煜抽出短剑压在她的唇上。
「再多说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回到宫中。
赵越和灵蓉被扔进大理寺。
东宫的丫鬟们也全部撤了,只留下几个年长的嬷嬷。
她们伺候我沐浴。
将我染血的衣衫烧掉,又拿来柔软的丝绸长袍。
这一次,我终于享受到了热汤浴。
7
三副苦药,要喝半月。
这前半月里,我闲适地在东宫里吃喝玩乐,胖了两圈。
全然不知东宫外因太子死而复生,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景煜每日都来同我下棋。
我不问赵越和姐姐的处境,他也不主动跟我说。
这一日,我搬了架贵妃榻到树下棋盘旁,正小憩,突然一条麻绳勒进我脖子里。
我受惊挣扎,发现下死手之人竟是伺候我的两个嬷嬷。
她们一人捆住我的腿脚,另一人死死勒紧麻绳。
树后又走出一曼妙小姐来,轻蔑地打量着我。
「你那位贱人姐姐,以前没少欺负我,但你猜怎么着?」
「前两日我去大理寺瞧她的热闹,她竟朝我下跪磕头,求我一定杀了你。」
「她活不了,她也要你死,她说你本就是她的替死鬼。」
「她还说,你活着,把太子哥哥的心都勾走了,即便她被废黜太子妃之位,也轮不到我上位。」
我双手在嬷嬷脸上、头上乱抓。
想摇头都做不到,只感觉眼珠子要爆出来了。
「我原本还不信,但很快我就得知,太子哥哥起死回生,有多少人会提着礼物踏破门槛?」
「可太子哥哥一句你胆小怕生,还不懂宫里的规矩,怕冲撞了我们,就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了!」
「如今,整个东宫都是你的后花园。」
「谁都不许来,皇上也不许!」
「皇上见他待你如此,竟要赐婚与你们!」
小姐咬牙切齿,眼里凶光灼灼!
她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仿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长得也就这样,你凭什么配得上我太子哥哥?」
「死了,才是你的归宿!」
我眼里充血,力气逐渐丧尽,濒死感越发强烈。
好不甘心。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距离自由仅七天之遥。
又要破灭了吗?
老天待我是否太过残忍?
我垂下手臂,却因贵妃榻低矮,手背意外触碰到了草地。
千钧一发之际,我立刻抓起一把土壤,撒向小姐!
「啊——我的眼睛!」
小姐尖叫的同时,我仿佛还听见了男人的爆喝声。
嬷嬷被甩开数米之远。
勒紧在我脖子上的麻绳也随之放松。
我从贵妃榻上滚下来,跪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咳嗽。
「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我看不见了,救救我!」
景煜怒不可遏:「你自找的!」
他弯下腰护住我,拍着我的后背:「安宁,怎么样?」
我刚抬眼,就看见两个嬷嬷站去了池塘边。
一人说:「小姐,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要把银钱给我儿子!」
另一人也说:「小姐,如果你食言,那老太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偏偏景煜今日没有带侍卫。
没法拦住两人寻死。
不出片刻,池塘上就漂起两具尸体。
小姐跌坐在树下,捂着脸满口哀嚎,叫着「太子哥哥」。
景煜把我搀扶起来。
他眉心紧蹙:「别碰,出了好多血。」
我却顾不上许多,只把他往树下推,催他去救这位得罪不起的千金。
千金若瞎了,我难逃一死。
景煜也晓得轻重,恨恨地骂了一声,随即拎小鸡一样拎起千金,强拖到池边。
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和折磨?
惨叫穿破天际,太子却像听不见一样,几乎要把千金的脸摁进池水里。
等眼睛终于洗净之后,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小姐,狼狈得宛如一只落汤鸡。
「贱人!定是你给太子下蛊了!」
「我要向皇上告发你!你一定是用了巫术蛊惑太子!」
景煜忍无可忍,手刀劈下,终于让聒噪的千金闭上了嘴。
8
嗓子还没好。
脖子又缠上了纱布。
夜里我发起高烧,景煜寸步不离地陪着。
恍惚中,我也分不清是不是幻觉。
景煜好像又来吻我了。
蜻蜓点水般,只敢碰一碰我干燥的唇。
两日后,药到病除,还收获了意外之喜。
我重拾声音,可以开口说话了。
我跪地磕头:「多谢太子殿下相助,草民不胜感激!」
景煜拉我起来:「我害得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有何可感激的?」
我沉默一瞬。
的确,若不是因为太子假死,我也不会被下棺殉葬。
可若不是太子的话,我此时应还在丞相府偏院里,一年四季睡草席,被一条铁链束缚得只能在廊下望月。
如此看来,说不清了。
于是我微微一笑:「那烦请太子殿下兑现承诺,赏我黄金十两,我将感激不尽。」
景煜却牵住我的手。
「安宁,我不想放你走了。」
「我可以用身份把你绑在身边,但我又不想那样做。」
我心中荡起涟漪。
他问我:「你愿意吗?」
我摇摇头:「若我说我未曾心动,我自己也是不信的。但我仍不愿意。」
景煜笑起来,突然将我拉入怀中抱紧。
「我就知道。所以我想了另一个办法:太子妃须在宫中打理内务,你不愿,那我封你为侧妃。」
「你想来宫中,就来,你想出宫去,就去。无论是游山玩水,亦或于民间做些小生意,都随你心意。」
「我得空时,想你了,能找到你,能名正言顺地在你的住处过夜。」
「别说黄金十两,黄金ťú₁百两、千两,都随你享用。」
「这样,你愿意吗?」
我早已泪流满面。
之前我怨恨老天待我残忍,如今我又感谢老天待我极好。
但我依旧摇摇头:「太子殿下,你高不可攀,我受不起。」
景煜捧住我的脸,不打招呼就吻下来。
「安宁,再考虑考虑吧,别急着答复我。」
我抿了抿唇。
以往,赵越不曾亲吻过我。
他知道我的嘴吃过馊饭、舔过灵蓉和好多人的绣花鞋、被按着头和猪、鸡鸭鹅亲过嘴。
他嫌我,我也不怪他。
而景煜,在我给他的血书里,我也写过:她们用刷泔水桶的刷子,刷我的脸。
可景煜还是吻我了。
我眼泪又往下掉。
我点点头。
这也是第一次,我开口问起赵越和姐姐。
「我想去看看他们,可以吗?」
9
大理寺牢狱,令人闻风丧胆。
景煜牵着我到门口,门卫拦了一下。
「太子殿下,小的例行公事,请问这位是何人?」
景煜看我一眼,随后轻笑:「是我侧妃安宁,以后认得了?」
门卫赶忙立正站好:「安宁娘娘,小的认得了!」
按照稍早说好的,我只身一人先进去。
牢狱中凄凄哀嚎不断,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血腥和臊味。
我一路来到重犯区,站定在铁栏门前。
角落里,姐姐和她的母亲丞相夫人,像老鼠一般挤在一起。
她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发比地上的稻草窝还要凌乱。
灵蓉先发现我。
她浑身一震,随即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抓在栏杆上。
「你没死?你居然没死?」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缠着白纱布的脖子。
「是的,我不仅没有死,我还会有享不尽的日月风光,以后天地任我游。」
灵蓉从栅栏间伸出手,想要抓我的衣裙。
「好安宁,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去替我顶罪好不好?」
「你就说,是你非要报答丞相府的救命之恩,自愿殉葬的!」
「等两日后,你被推上断头台,再让太子去救你,不就行了吗?」
我冷漠地看着她,她脏污的脸上涕泗横流。
「你记得你是怎么伤害我、折辱我的吗?你、你父亲和母亲,你们草菅人命,记得吗?」
丞相夫人也爬了过来,同灵蓉一样跪在我面前。
「安宁,我的好养女,我一直把你视如己出!蓉儿怎么欺负你的,我一概不知!求你救救我!」
我往后退了一步。
「两日后囚车游街,这最后一程,我会亲眼目送你们的。」
「安宁!你不能这么狠心!我好歹是你姐姐!」
「你这个白眼狼,我白白养你十五年,当心我做鬼也要索你的命!」
景煜朝我走来,将我揽入臂弯。
灵蓉瞪大了眼睛,状若癫狂!
「太子,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有错吗?你不能这么薄情!好安宁,快让太子救救我!」
夫人仍是那套说辞:「不知者无罪,我冤枉啊,何来欺君之罪?我真的冤枉,一切都是蓉儿的主意!」
景煜呵斥道:「够了!」
他牵住我的手:「走。」
背后,是一声接一声的哀求和痛骂。
我们转个弯,来到男囚犯的牢狱。
赵越躺在稻草堆里,奄奄一息,同牢房的人都躲他远远的。
我站在铁栏外,都能闻到他散发出来的恶臭味。
「赵越。」
好半晌,赵越才循声看向我。
他慢慢地咧开嘴,气若游丝。
「安宁,我快死了,我好疼啊。」
我心中仍是揪痛:「你自找的,你活该。」
「我对不起你,下辈子,你还——」
景煜开口打断他:「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没有下辈子。」
说罢牵着我就走。
两日后。
艳阳高照,是个好天气。
囚车从大理寺出发,沿长街敲锣打鼓, 宣读罪状。
丞相府的老爷在车队最前。
紧接着, 便是夫人,灵蓉, 赵越,知情不报的帮凶侍卫等等。
他们跪在囚笼里,承受沿途百姓的臭鸡蛋和烂菜叶。
我坐在轿子里,掀帘欣赏。
意外碰见另一顶轿子,里头坐着的是之前想要杀了我的千金。
她也看见我了。
登时大惊失色, 恨恨地朝我嚷道:「惹不起你!」
我有些惊讶, 我以为她会破口大骂。
景煜凑来,他人高马大的,几乎把我拥在胸前。
「她去跟父皇告状,把父皇气得不轻, 传她父亲来当面教训, 回府后又吃了一顿家法,老实了。」
我点点头:「这些小姐都野蛮得很。」
景煜吻了吻我的头发:「你就很好。」
游街一直到午后才结束。
囚犯被押上断头台,刽子手肩扛大刀,凶相毕露。
灵蓉早已面目全非,疯子般大喊大叫。
赵越已经没有生息了,双腿残废一样拖在地上。
时辰到。
刽子手手起刀落, 头颅落地。
我心间一松,放下车帘, 仿佛我苦楚的前半生, 也就此落幕。
10
丞相府被抄。
原本所有家当都该充公,但皇上开恩,留给我一半财产。
我买了一辆马车。
游玩到郊野寺庙旁,相中一块风水宝地。
我在那买下一间农房。
前院栽花,后院种菜。
半年后,景煜按照每月四次来找我的频率, 第二十四次出现在我的小院里。
这一天他帮我安置秋千,差点被榔头砸了手。
我炒了新摘的辣椒给他吃,辣得他灌了小半坛桂花酒。
这一晚烛火早早吹熄。
床板吱吱呀呀彻夜不歇,都快被摇塌了。
第二日, 景煜不愿意走了。
一连在我这里腻了半月, 被宫中催得不得不回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又两月后。
我收拾收拾包袱, 坐上马车入宫去。
景煜见了我就亲, 我摸着肚子告诉他:「现在我愿意了,做你的侧妃。」
一年后。
我仍常住在我的农家小院里。
景煜来得愈加频繁,有时宁愿把公务带来, 也不愿匆匆见面就离开。
一双龙凤都黏着他, 倒是让我轻松不少。
又一年后。
皇上微服私访。
他抱着一双孙儿爱不释手, 劝我这两年先回宫住吧。
「朕要退位给景煜了,待他坐上了龙椅,可忙着呢。」
「景煜专为你在宫中开辟一方天地, 有山有水, 与这也无甚差别。」
「待交接的忙碌过后,你愿再回这乡间,就再回便是。」
我听了劝, 带着孩子们回宫。
反正,无论在何处,我都过得逍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