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五年,我与裴时晏始终彼此厌恶。
他嫌我出身低贱,一肚子穷酸算计。
我厌他纨绔多情,满嘴巴虚情假意。
以为一辈子也就这般烂过去了。
直到一女子当众拦了我的马车,傲骨铮铮地将一银锭子狠狠砸在我脚边:
「别以为有个臭钱就了不起,告诉裴时晏,敢逼我做妾,我就撞死在你脚下让你遗臭万年。」
我按着眉心,头也没抬:
「不若,现在就死给我看!」
1
小姑娘巴掌大的脸瞬间苍白,一双含情的杏眼氤氲上了水汽:
「你怎生如此恶毒?一开口就逼我去死!」
「不过是个爬床得来的侯府主母,有什么了不起。想逼死我,我偏不让你得逞。」
对她的挑衅,我烦不胜烦,便冷声回道:
「是没什么了不起,足以让你入府后,日日给我端茶倒水下跪立规矩罢了。」
「既是还我银子,他给了你三千两,你刻意将我拦在闹市里,却仅仅扔回我五十两,又是唱得哪门子的大戏。又当又立的货色我最讨厌,落我手里第一日我便要狠狠敲碎你的骨头,让你得偿所愿。」
她的耀武扬威被我当众挤兑得毫无招架之力。
围观者的嗤笑与指指点点,让她这落难的官宦小姐无地自容到红了眼眶。
愤愤扔下一句「走着瞧,我记下了你今日的羞辱」便钻进人群里,没了踪影。
我舒了口气,抬眸直直对上临窗而坐的裴时晏。
他眉眼淡淡,唇边还挂着漫不经心的薄薄笑意,只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砸着的折扇出卖了他的愤怒。
风声呜咽得低沉,可他的声音更低沉。
「请夫人回府!」
沉默半盏茶后,裴时晏把玩够了那个砸在我脚下的银锭子,才抬起了狭长的黑眸:
「小姑娘宁死都不愿做妾,可我喜欢得紧。不如,你态度恭敬点,去给我求回来做平妻。」
他声音很轻,神色从容,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净心寺风雪压人,你姨娘身子单薄,大抵挨不过这个冬吧。」
我心像被蓦地捏了一下,又闷又沉。
拿姨娘威胁我的招数,裴时晏用了五年。
他得偿所愿,娶了三房妾室,有了一双庶子女。
让我这被他视为耻辱的主母成了满京城彻头彻尾的笑话。
2
我嫁给裴时晏,是场嫡姐蓄谋已久的算计。
他该娶的人本是我嫡姐温颜初,二人青梅竹马,也早早订下婚约,金玉良缘乃天作之合。
只可惜,宫宴上的夜明珠实在太耀眼,将太子殿下的丰神俊朗,与万人之上的富贵权势照得太过清晰。
温颜初被夜明珠晃了眼,势必要征服最高贵的男人,做那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女人。
她在太子殿下安置灾民之时,卖出数百画作筹集万两白银赠予东宫以作赈灾之用,被太子夸其才情斐然、心有大义,乃世女表率。
其中显而易见的好感,让温颜初激动得彻夜难眠。
可她与裴时晏的婚约,像一条汹涌的河,横亘在了她飘摇的前程面前。
她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人,脏了名声,令前程蒙灰。
于是,便有了我的及笄礼上,被下药的裴时晏与昏死的我在偏院里的荒唐一场。
双方主母当众的捉奸在床,嫡姐忍痛含泪让出婚约的成全,和人后的议论与嗤笑,都成了裴时晏心里磨灭不掉的伤。
我无数次的解释,都被裴时晏一句话堵得死死的:
「我的那碗茶是你姨娘的人送来的,她用过且成功了的手段,再让你用一遍,并不奇怪。」
「你不也得逞了?区区低贱的庶女,靠爬床一跃成了我侯府的主母。便宜占尽,你还喊上了冤屈。」
他恨我,厌我,自然只信温颜初的一面之词。
若他肯去温府后院看看,便知我可怜的姨娘连体面的下人都不如,何来可用之人。
若他肯去查一查,便知当年父亲酒后失德,强要了我已有婚约的娘,为保颜面,才冠我娘以蓄意勾引的污名。
但他半分探究真相的心思都没有。
我的解释让他厌烦至极,滚云靴一抬,一盆洗脚水被他踢了我满头满脸。
「温颂,你出身低贱,一肚子穷酸算计,连颜初的一片衣角都比不上,再如何讨好我,也得不到我半分怜爱,更遑论信你污蔑颜初的鬼话。」
彼时,他才在目送嫡姐被一顶小轿送入东宫时红了眼,却一转身扎进青楼里,沉迷半晚后又带着欢好后的痕迹来我面前表起了对嫡姐的深情。
纨绔浪荡多情,又为谁守过身心?
他裴时晏满嘴巴的虚情假意,何尝不令人作呕。
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不进我的院子。
可他并不肯善罢甘休。
3
大婚后的第二个月,裴时晏亲自端来了一碗落胎药:
「教坏你的姨娘在地牢里被关了两个月了,你要去看看她吗?喝了它,我帮你!」
我身子一抖,被他狠狠掐住了下颌。
「我本可以硬灌的,但我喜欢看你像狗一样乖顺的模样,别让我失望啊。」
他的玉扳指压在汤药上,莹润的光里漫着苦涩的水汽,攀上了我的眉梢,心也跟着又潮又苦。
我已经不记得那碗药有多苦了,也忘了骨肉剥离有多痛,可那道近在咫尺的漫漫苦光,像道挣脱不掉的枷锁,始终如那晚一样死死压在我头上,一次又一次糊了我的眼。
我痛得蜷缩成了一团,裴时晏转着那玉扳指淡漠地看我血染长裙:
「你太过有孝心,却不知你百无一用的孝心就是你头上重重压下的大山。我感谢你的孝心,让我有了折辱你的余地。」
其实,我也多谢他的折辱,让我本就不该出生的孩子名正言顺化为了一摊血水,将我娘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冲了出来,也溺死了我不该有的奢望。
窗下风铃一声脆响,拉回了我的思绪,也似是敲碎了裴时晏的耐心,他烦躁开口:
「怎么?不愿意?是想通了,不要你的娘了吗?」
穿堂风一打,他一脸的厌烦在摇晃的油灯下,明明灭灭。
如同我们走过的这五年,像在跃金的浮光上笼了一层朦胧的纱,碎得恍恍惚惚,一点都不真切。
4
有哪个夫君会在发妻生辰那日,扔下一张姓名帖,让其妻子想尽办法把人抬回来给自己做妾的。
偏偏裴时晏便是。
入府后的第一次生辰,他将云烟的姓名帖推至我跟前,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冷笑:
「你不是最爱在生辰时往我床上送人吗?你这副烂身子我看够了,换个新鲜的吧。我要她!」
我嫁给他五年里,后院抬了三位姨娘。
千金难求的青楼名妓云烟,父亲宿敌家的庶出小姐沈舒和,和恨毒了我的嫡母院里的丫鬟苏叶。
每一位都尤其棘手,得来之路必定万分艰难。
裴时晏知晓,他自有对付我的招数。
第一年,他慵懒地倚靠在躺椅上,凤眼微眯,带着七分醉意的狂放,用脚尖踢给我一个墨漆的方盒:
「生辰礼,打开看看。」
那硌手的盒子里,装着我姨娘不离身的一对素镯子。
瞬间血色褪尽的苍白面色,出卖了我的慌张与恐惧。
裴时晏看得满意,轻轻勾起唇角,斜视着我一字一句道:
「听说她染了疫病,已被扔去了柴房里,生死有命。」
「好巧不巧,我手上正好有治好疫病的药。你想要吗?」
交换条件,便是要我将他贪恋的那名青楼名妓抬回来做妾。
手指在酒杯上漫不经心地打着圈儿,让他说出口的威胁都沾染了几分辛辣的凛冽:
「你大可以多思考几日,云烟来不来我的后院都不耽误我们的浓情蜜意,但你娘能拖几日,我可不敢保证。」
「悄悄告诉你,你那座大山一般的娘吐了一夜的血。」
那日大雪,我踩着积雪奔向裴母院子时,廊下雌鸟泣血长啼,在狭小的笼子里咽气于冷夜。
我攥着一手的恐惧泪湿胸襟,浑身凉透。
我娘怎会是压在我身上的大山。
我才是困住她余生的绳索。
她是杂耍班子出来的,飞檐走壁缩骨藏身,都不在话下。
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只身逃走,离开嫡母的铁血手腕和父亲的薄情寡义,去过更自在的生活。
可她只有一双手,抱住了自由就抱不住我。
她甘愿做温府后院里被扒光羽翼的囚鸟,不是为了权势富贵和缥缈的情爱,而是为了毫无依仗的我。
曲意迎合薄情寡义的父亲,她为我争取了与嫡姐一般学习琴棋书画的机会。
做低伏小被嫡母折辱,她让我在温府后院里能平安长大。
甚至为祖母鞍前马后效力十余年,她才换来一纸我与清流之家的婚约。
我及笄那日,她何其高兴:
「飞出温家后便不要回头,娘不是你的大山,更不要压着你的余生,娘要看你自由,看你扶摇直上九万里,做最自由的鸟。」
可,与我共庆的那杯酒里早被嫡母下了药。
再醒来,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我要救她,甘愿折断脊梁碾碎自尊。
跪在裴母脚下,我声声恳切却不敢抬头。
裴母隐忍半晌,织金宽袖一挥,怒不可遏的一盏茶砸在我脑门上,鲜血糊了我满眼。
「抬你入门已让我裴家丢尽了脸,你竟还敢抬妓子回府?你是巴不得我裴家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滚去祠堂跪着,何日清醒了何日再滚出来。」
裴时晏捧着茶碗,旁观我血染衣裙的狼狈,满眼皆是掩饰不住的快意。
「不中用!等着为你姨娘收尸的好!」
我不甘心!
跪死在祠堂里,我三日不吃不喝地较劲,最终浑身滚烫得昏死过去,才让裴母松了口。
「你知不知道,帮夫君抬妓子为妾是多么大的羞辱?」
我苍白地点头:
「我知道。他喜欢,我便成全。」
裴母以为我软骨头,当真爱裴时晏爱得没了尊严和自己。
将骂名扔我身上,还在儿子面前卖个人情,她便装病去了护国寺,由着我将云烟抬回了府。
裴时晏找到了趣味所在,乐此不疲。
5
第二年,裴时晏难得要为我大办一场生辰宴。
却在宴会上当众扔下一张素色的绣叶手帕,直截了当道:
「这荷叶绣得好,想必人也如这荷叶与针脚一般,温柔不失细致,清雅又脱俗。劳烦夫人,帮我抬回来。」
「后院寂寞,我要个乖巧的女子为我开枝散叶,不过分吧?」
一院子宾客耳观鼻鼻观心,默契得哑了声,皆等着我的下文。
我攥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被他一把握住,附在我耳边看似深情却字字如利刃:
「你不是说你娘要去净心寺祈福吗?下月贵妃姑母要选人为宁王祈福,她能不能跟着一起出京,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我渐渐平静,含笑接过帕子,摩挲着一角的荷叶温顺回道:
「巧了,这女子,我正好熟悉。明日便去母亲跟前为夫君求进府来。」
裴时晏的三五好友们一个个沮丧地摇头,鼻息间轻视着我的低贱。
他们与裴时晏打了赌,赌我为留在侯府做主母,能软弱成何种模样。
这一次,裴时晏踩着我碎了一地的自尊与颜面,赢得盆满钵满。
跪了半月祠堂的膝盖肿得厉害,揉一下都疼得我倒吸凉气。
丫鬟眼眶通红:
「腿就这么坏了,小姐还如何走很远的路,看更远的风景!」
被禁锢在侯府后,我便再也不眺望远处的风景了。
想到娘到底逃脱了温家的牢笼,我便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在心里悄悄喊道:
「娘啊,跑快点,再跑快点,不要回头,不要被任何人困住自由啊。去看你本该看的风景,继续你本该有的人生吧。」
我很爱她,像她爱我一样,倾尽所有不计得失。
若温家是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大山,我每一次被裴时晏折辱的委曲求全,便是在为她卸掉一块巨石。
天长日久,我总能凭着精卫填海般的意志,劈山化石,救出被我压在五指山下的我的娘亲。
做母亲的不必伟大到戴上紧箍咒埋没掉她的姓名,牺牲掉她的一生。
她是母亲,她也是她自己。
裴时晏笑我:
「你当真软了骨头,一点脸面都不要。看来,还是我对你太仁慈了,低估了你的厚颜无耻。」
所以第三年生辰,他直接借着三分醉意,一碗酒倒在沈舒和的鞋袜上。
而后按着惊慌的沈小姐,命令我:
「母亲赠你的缀珠鞋尤其精美,你亲自为舒和穿上,替我向她道个歉。」
6
压低声音,他笑道:
「净心寺多了几人看顾你娘,听说打水劈柴的日子很艰难啊。」
我舒了口气,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蹲下身子,轻车熟路般为父亲宿敌的庶女换了鞋袜。
这一次,出手的是我的父亲。
两耳光下去,我嘴角溢了血。
「没脸的东西,你让我的脸都丢尽了,怎配自称我温家的女儿。」
「早知你烂了骨头,不如当初就摔死你的好。和你娘一样,下贱至极。」
嫡姐在一旁笑靥如花,做作地为我擦血,却按着我的痛处字字机锋:
「他每一次折辱你的时候,都闹得轰轰烈烈,无非是告诉我,这么多年,他的心不曾变过。」
「为了给我出气,他连妻子的颜面都不顾及了,你说他多傻。」
我疼得一瑟缩,却被她拽住了衣襟,挣脱不得。
「你真不中用,我送给你的人你都留不住。」
攥住她用力的手,我直直问道:
「既然只是为了讨好你,那苏叶肚里的孩子,与云烟的夜夜纠缠,甚至向沈舒和表的衷心,又为何故?」
嫡姐的脸色变了。
我垂下眸子,甩开了她的手:
「别为男人找借口,他就是打着为你出气的幌子堆砌他的风流债,仅此而已。」
「情分?这种鬼话你也信!看来东宫的尔虞我诈还没磨灭掉姐姐那份可笑的天真。」
温颜初气红了脸,举起的手刚要落下,下人便一声惊呼:
「太子妃见了红,娘娘院里的人都被太子扣下了。」
嫡姐瞳孔一震:
「什么?还不快备马回府!」
看她狼狈回府的样子,我猜她选的前程,花团锦簇里也布满荆棘,并不如想象中的风光锦绣呢。
我娘养身子的药,出府祈福的请求,以及净心寺的安稳,都在我生辰折辱和一个个抬回来的姨娘里得了圆满。
这烂透了的日子,总算有点盼头了。
直到裴时晏又看上了落难的官宦家的小姑娘孟听澜。
7
她乃云上跌落的天之骄女,因父亲结党营私贪污赈灾银,被抄家后贬为庶民。
从九天之上跌落凡间,却没摔断她一身傲骨。
重金求娶的富户不计其数,她宁愿开着一个小小的点心铺子,也不愿成为商贾后院里的金丝雀。
糖衣炮弹打不断她清高的脊梁,甜言蜜语哄不下她的满心坚决,甚至一颦一笑里皆有嫡姐的影子。
裴时晏喜欢极了。
配合着小姑娘玩起了你追我赶的小把戏。
可官宦后院出来的小姐,当真如斯天真烂漫吗?
半月前的茶楼里,她不请自来,悠然坐在我对面。
倒了杯热茶,她浅啜一口,眉头一皱,吐了个干净:
「难为你了,做了五年侯府主母,还是甩不掉一身穷酸气。」
「这般粗的茶水,便是我身边的下人都喝不惯的,没想到竟是你的日常。」
「知你最不要脸面,能为了你的主母之位,没有尊严地一个个为他抬妾室进门。」
说着,她俯下腰身,贴着我的面颊咬牙道:
「可温颂,我与你姐姐乃手帕交,你觉得,得她相助的我,还会屈居在你之下吗?」
我刚哑然抬头,她便唇角一勾,扫落满桌子茶盏,直直仰面往地上倒去。
就在即将倒地的瞬间,裴时晏破门而入,紧紧将人揽在怀里。
可她抬手便是一耳光,打了裴时晏一个惊慌失措。
继而带着哭腔大骂道:
「若不是你纠缠不休,她如何会拿入府做妾折辱我。我发过誓的,宁死不作妾,如此轻贱我,不如直接杀了我。」
她含泪推开裴时晏,扬长而去。
啪!
裴时晏头也没回,便将冰冷的一耳光狠狠回在了我脸上。
「她与你们那些低贱的人都不一样,你再敢自作主张给她难堪,别怪我下手无情。」
他大步离开,去追他的小姑娘了。
捂着被烫起水泡的手背,我静静伫立了许久。
冷风砸在脸上,楼下人群翘首以望的窃窃私语,嘲笑的喧嚣与嘈杂不断在耳边炸开,吵得我头晕目眩,可我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我想,够了。
裴时晏,到这里就够了。
8
十日前我娘的生辰,我在首饰铺子里选礼物,孟听澜故技重施,嘴巴一嘟,瞄准了我手上的礼物,再次冲我发了难。
「那只镯子虽成色一般,却是我娘寻了许久的,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
裴时晏淡漠扫了我一眼:
「让给她!」
掌柜的打圆场:
「这只镯子夫人半年之前就定下了,便是小姐今日要买,也是买不到的。」
「多少银钱?我出十倍!」
裴时晏不由分说将镯子套进了孟听澜手上。
捧在眼前看了看,他嘴角溢出了满意的笑:
「不错,长得好看就是戴只木棍子都别有一番风情。」
孟听澜得意至极,仰着脖子叹息道:
「可惜,被人抢先了一步。人生不就是这样,一步慢,步步慢,总归喜欢的在意的,都因慢的这一步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裴时晏刮了刮她的鼻子,旁若无人般笑道:
「你怎知没有后来者居上?」
「早那一步又如何,她配吗?」
继而大喝一声:
「温颂!」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前一步,款款将盒子让了出来。
孟听澜见我败落,眉眼弯弯地戳了戳裴时晏的胸口:
「你就不怕惹恼了旁人,回去罚你坐冷板凳?」
裴时晏扫了我一眼:
「她也配!」
是的,我不配。
9
娘常备的养身药,我为庶子女准备的求学礼,甚至参加宴会时的头面和裴母赠我的首饰。
都在孟听澜状似无意的一句喜欢里,被裴时晏以我配不上为由,送去了她的院子里。
即便被贬为庶民,糕点铺子也入不敷出,可孟家一家老小,仍因裴时晏的关照过得锦衣玉食,半点泥土不曾沾染上。
而我娘所要的一切,都要我忍气吞声地谋划着,拿血肉与裴时晏作交换。
情之一字,无处说理。
掌柜一脸谄媚地将托盘伸到了裴时晏面前:
「一万两,多谢侯爷。」
孟听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么个破镯子,你要一万两?」
掌柜的忙接话:
「不多不多。这镯子成色虽一般,但从漠北运回来几经周折,损失一马三人,到我手上整整一千两。十倍之价,正好一万两。」
窥探到裴时晏冰冷的神色,掌柜弱弱出声:
「若侯爷嫌贵,便……打个折扣?或者……不买,让给这位夫人也行。」
众目睽睽之下,大言不惭的裴时晏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个镯子而已,本侯还买得起。」
一万两银票,被管家送到了掌柜手上。
是他那年拿我尊严打赌赚来的,一文不差。
半个时辰后,六千两被递到了我手里。
掌柜的恭敬至极:
「夫人好计谋,说好的四六分,这些都归你。」
拿着六千两的银票,我冲身后的太子妃莞尔一笑:
「这下娘娘信我还是有点用处了吧?」
「你帮我一次,我定让你满意。」
求人不如求己,我要的,就该自己抢。
后来,我娘的药和体面,我的里子和脊梁,都在这把银票里得到了圆满。
「温颂!」
裴时晏的茶碗摔得震天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忍心让你娘在净心寺里受冻?」
我骤然抬眸,直勾勾看向他的薄怒:
「可她没了!」
10
「你再也威胁不到我了。」
我直视着裴时晏微缩的瞳孔,面无表情地回道。
「在你拦了我求来的太医,为你小姑娘治疗破皮的手指头那夜,我就没娘了。裴时晏,你要永远记得,我娘死在你手上。」
噩耗传进府时,裴时晏忙着陪他的小姑娘放花灯,厌烦地将人撵了出去:
「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拦本侯的路,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的丈母娘了?告诉看门的,下次净心寺来人直接撵出去,不必回禀!」
可孟听澜将来人的急切都看在了眼里,偷偷问了一句,在得知内情后,故意在我匆忙出城时,拦在了我的马车前,堂而皇之地闹这一出,让我彻底见不上娘的最后一面。
娘弥留之际曾主动带话入侯府,要求在她咽气后即刻将她水葬在清水河上,她要顺流而下回她的大海里。
如今,只怕已被湍急的河流带到了几十里以外了。
裴时晏似是想起来了,摩挲着手上的银锭子,语气淡淡:
「所以因为这点小事,你便当众给了小姑娘脸色看?」
吧嗒。
红烛落泪,砸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心像被砸了一个洞,愤怒喷涌而出,连嗓音都带着几分战栗:
「这点小事?我娘的一条命便如蝼蚁吗?如此不值一提?」
他眉头跳了跳,散漫地笑出了声:
「除却她是你娘,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后院妾室。这偌大的京城里,日日死去的妾室没有几百也有几十,算得上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我抬举她,不过是好拿捏你,如此而已。」
他将银锭子扣在茶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温颂,该你给小姑娘道个歉了。」
冷风钻进衣袖里,带出了我一身发颤的鸡皮疙瘩。
压着寒入骨髓的颤抖,我平静道:
「裴时晏,我们和离吧。」
哐当!
茶碗被裴时晏拂落在地,他压着愠怒沉声吼道:
「休要得寸进尺!拿和离威胁我?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
我抽出了衣袖里的和离书,板板正正放在他面前:
「不是威胁,是真的。」
「裴时晏啊,这场你甘之如饴的霸凌游戏,就到这儿了,我不陪你玩了。」
他面色越来越黑,拳头越攥越紧,却在怒上眉梢时轻笑了一声,捻起和离书,双手一夹,瞬间撕得稀碎。
「你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还想跑?我还未解心头之恨,你想都别想。」
「大可以再提一次,看看你院子的下人有几条命够填进去的!」
碎纸屑被他抬手一挥,纷纷扬扬落了我满头满脸。
像那年我绝望仰头时,迎面落下的大雪。
他错身而去,我轻声开口:
「你不答应,会后悔的。」
裴时晏背影一顿:
「我只后悔,没趁着你娘活着的时候好好折辱你,让你白捡了几年好光景。」
他走得决绝,拒绝得彻底。
捏碎了我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到底不晓得,没了软肋的毒狼,反扑的时候有多狠。
11
裴母得知我在街头刁难了裴时晏的小姑娘,捧着佛串的手拨动着蓝釉茶碗,满头闪耀的珠翠,压得她连眼皮子都抬不起了:
「勋贵人家最重要的是体面,你一门主母,竟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当街与人吵吵闹闹,是当我裴家死了规矩,还是没了人?」
「去祠堂跪着吧,好好反省自身。」
我淡漠地看着她锦衣华服下,为夫君与儿子的脸面腐朽了的一生,竟一动不动。
茶碗啪嗒一声扣下,她呵斥道:
「有怨气?」
我摇摇头:
「不敢!只我有一问,还需母亲解惑。高门勋贵里的男子可是都死光了,为何一规一矩都冲着女人而来?侯爷与罪臣之女往来密切,臭名昭著、人尽皆知,倒不见母亲数落他半分不是。我被银锭子砸在了脸上,为自己辩驳一二,倒都成了我的错。高门里的规矩若只是为了行男子的方便、吃女子的血肉,母亲才该敢为人先,第一个将其砸得稀烂,为高门里的女子争条活路。」
「再问母亲,你裴府的下人,又有哪一个敢动裴时晏的心尖尖?所谓脸面,都靠自己争的,他们不争气,我莫非也要和他们一般做被打脸的缩头乌龟,再被您以不争气为由罚跪几日吗?」
裴母何曾见过我如此巧言令色忤逆她,当即气白了脸。
不等她训斥,我便起身告辞:
「我娘新丧,正是悲痛万分的时候,陪不了母亲话家常了。」
「何况母亲出自勋贵,得名师教导,这些浅显的道理,不该我这做晚辈的说给您听。」
我转身离开,踩着冷夜里的露珠,步步坚决,也狠狠松了口气。
过了今晚,我娘便在太子妃的假死药和新身份的帮衬下,彻底逃出了京城。
天高海阔,她可以做自由的鹰,快乐的鸟,做她自己宋明珠。
京城里的恩恩怨怨,便都留给再无后顾之忧的我来吧。
次日,裴时晏入宫之时,我便带着裴府下人冲进了孟听澜母亲吃早茶的茶楼上。
一门之隔,她冷笑道:
「待澜儿彻底捏死了裴时晏的心,当真入了侯府做平妻,那个爬床的东西又拿什么与我女儿比?吹吹耳边风,一碗药将她灌死后,侯府还不是都是澜儿说了算,又何愁我儿不能入朝为官。」
哐当!
门被踢开的瞬间,我指着妇人的满头珠翠,大喝一声:
「将这贼人给我拿下!」
她被按在茶桌上,慌乱无措中被拽下了满头珠翠和周身的首饰,连价值百金的薄裘外罩都被剥了去。
她惶恐大叫,喊着报官,我俯视着她的狼狈,勾了勾唇角:
「被抄家后贬为庶民的贪官家眷,何来如此的锦衣玉食?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出自我宁远侯府。」
「令千金去侯府做了几次客,便让我侯府丢了如此多的物件,当真可怕至此。」
围观者何其之多,个个讨伐她贪官污吏女眷吃尽灾民血肉,还不知廉耻偷人又偷钱,下作至极。
更有甚者,直接动了手。
茶桌上的花生点心,砸了孟母一身。
她女儿压了我一头,她喜不自胜追去净心寺给我娘的言语羞辱,我用一盏茶的工夫,加倍还在了她身上。
兴致尽了,我才微微颔首道:
「抓个贼人罢了,让大家看了笑话。今日早茶,我请。」
孟母被堵着嘴按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上挂满糕点与花生,狼狈至极,哪还有方才的风光与嚣张。
「给我扔出去,让大家看看贼人长什么模样!」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为上。
我扫了扫衣袖,转身便去了城南。
12
半个时辰后,我的马车被孟听澜堵在了小巷子里。
她挺着不屈的脊梁,开口便是嚣张的咒骂:
「贱妇,你给我滚出来,谁许你动我母亲的?」
「侯爷愿意宠着我这罪臣之女,愿意顶着骂名将他裴家的一切拱手相送,你又能如何?」
「抢回那些烂首饰又能怎样?他已答应我帮我阿兄官复原职,还要将你的正妻之位也给我。万两白银和八十八担聘礼,是他给我的承诺。你还能抢到什么?无非是旁人嗤笑,与侯爷的厌恶罢了。」
「你现在出来给我下跪道歉,我看在你也是没见识犯了蠢的份上,劝劝侯爷饶你一命。」
「否则,掉几滴眼泪的事情,无伤大雅的,可你这贱人就要生不如死了。」
「哦?好大的口气!」
车帘掀开,露出了裴母那张阴沉到能滴出水来的脸。
孟听澜面色一白,裴母已经出了声:
「辱骂朝廷命妇,按律法该杖责三十,拖下去,打!」
她甚至嫌脏了眼一般,连一个正眼都没给哭嚎不止的孟听澜。
「消遣的玩物,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盘菜。」
翡翠佛珠捻得飞快,裴母眯着双眼放下了车帘,扬长而去。
我坐在茶楼上俯视着孟听澜的惨叫,心满意足。
裴母满嘴体面,原也受不得半分小人的气啊。
裴时晏的心尖尖,我动一下,便是十恶不赦。便让他袖手旁观的母亲亲自出手吧。
换辆马车的事情,让裴母替我受这窝囊气,我一门主母还是做得到的。
沈舒和沈姨娘给我添了一碗茶:
「家丁都暗地里打了招呼,这三十杖下去,非死即残。」
沈姨娘是府中唯一生下男嗣的姨娘,若无意外,她的儿子将是侯府未来的世子。
可若侯爷的心尖尖孟听澜入了府,她儿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所以,从前总拿鼻孔与我较劲的人,主动向我投了诚。
我轻笑了一声,眼睁睁看着孟听澜在鲜血淋漓里昏死了过去,才起身:
「侯爷下了朝,戏还要接着唱下去。」
13
裴时晏回府后果然怒不可遏,直接冲进我的院子,抬手就要一耳光时,被我一把攥住了手腕:
「侯爷愿意当个被人戏弄的傻子,我不管。可若你一而再把你的愚蠢当成了割我肉的刀,便不要怪我反击。」
我攥得用力,裴时晏的手臂发了麻,他不可置信般看着我:
「你……你竟会武?」
我摔下他的手腕,掏出手帕无所顾忌地擦着手:
「我娘杂耍班子出来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会点武有什么稀奇?」
瞥了一眼他的震惊,我鼻孔里嗤出一声轻蔑:
「你岂止不了解我,只怕身边的女人没一人你当真了解过。」
他眉头一拧,我抬手便挡住了他的辩驳:
「托你鸿福,我没有娘了,你还要如何威胁我?」
「你想杀我,我知道!但先让我带你看场戏,好好看完这场戏,再决定让谁去死。」
我一甩衣袖,率先抬脚出了门。
裴时晏怔愣一瞬,到底跟了上来。
孟家三进的宅院是裴时晏买的,满院子的奴仆也是裴时晏送进去的。
所以,当他一个眼刀子扔下时,满院子下人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我们径直入了孟听澜的院子。
「颜初姐姐,你不是说按你说的做,裴时晏一定会让我做平妻的吗?可我如今坏了身子,他还会要我吗?」
裴时晏瞳孔一缩,便听到我嫡姐温颜初温柔无比的嗓音:
「勿怕!东宫有的是厉害的骨医,定能将你断骨接上,让你重新站起来的。但你切记,万不能再莽撞行事了。裴时晏那人意气用事,尤其没脑子,勾勾手指使使手段命都能给你,可温颂却不是好惹的。」
「温府后院皆被母亲左右,她们母女仍能安然无恙到她出嫁,可见其手段之厉害,为人之谨慎。」
孟听澜疼得倒吸凉气,还不忘咒骂:
「都怪温颂那个贱人,竟如此算计我,我一旦入府定要将她剥皮抽筋。」
「还有那个老妖婆,来日姐姐多送我些毒药,我要让她和温颂那个贱婢姨娘一样,五脏六腑都烂死。」
温颜初轻笑一声:
「当务之急,是要在裴时晏来的时候柔柔弱弱地哭鼻子。事已至此,你只能借着这个伤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
「裴时晏自小便是那般,你咬着眼泪故作大方坚强地去退让、去原谅、去不计较,他反而会站出来为你讨回所有。」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以为后院落水那日,是我救了他。温颂那个下贱的娘丢了半条命,最后还不是为我做了嫁衣裳。你要像我一样,会哭,会装,会拿捏人心!」
「男人,用得好了便是你听话的狗·······」
我仰头看了裴时晏一眼,他苍白的脸上紧咬着震惊与愤恨。
当了这么多年的狗,他满意吗?
显然不能!
他青筋暴起的拳头,出卖了他的愤怒与羞耻。
哐当,门被一脚踢开。
「所以,温大小姐的真心又给了谁?」
刺眼的光打在温颜初睁不开眼的脸上,她锦裘加身,珠翠摇曳,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只裴时晏再也没有曾经移不开眼的痴恋。
「东宫侧妃与罪臣之女如此亲近,不怕给太子殿下惹来非议吗?」
温颜初忙站起身来:
「时晏哥哥·······」
她的手刚碰到裴时晏的衣角,便被裴时晏避如蛇蝎般一把挥落。
「这声哥哥,裴某不敢当。」
温颜初神色僵住:
「时晏哥哥,可是旁人又对你说了些什么?你我青梅竹马,难道比不上别人的三言两语吗?」
她状似无意般,视线从我脸上扫过。
「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我已不再计较,妹妹也该放下过去往前看才是······」
「他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时间。」
我骤然打断她的装模作样:
「你说的话她都听到了,棒棒的驯狗师。」
温颜初身子一晃,裴时晏便再也压不住愤怒,推开温颜初厉声吩咐道:
「本侯爷这里不是收容所,将这罪臣一家打出我裴家的院子。」
孟听澜慌了,挣扎着大叫道:
「侯爷不要,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都是误会·······」
她话还没说完,下人已经下了手,将打断腰骨的她生生拖下了床,架着手臂将她往外拖去。
她又痛又怕,冲温颜初哀求道:
「颜初姐姐,我都听了你的,你不能不管我,不能不救我啊。」
温颜初刚要开口,裴时晏便冷笑道:
「别急,你颜初姐姐与你的深情厚谊,我定会一字不落地带进东宫,让殿下也跟着感动感动。」
温颜初神色一晃,孟听澜便冲裴时晏叫道:
「我不做主母也行,救我的腿,我愿意为妾,侯爷,求你了。」
裴时晏唇角嗜血的冷笑,终于让她知晓,玩物被盘尽兴后会是什么下场。
她开始求我。
「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仗着宠爱有恃无恐地挑衅你,欺辱你,贬低你。我真的错了,不要扔我出去,我可以做妾,通房也行,我都行,给您端茶倒水都行啊,求你了。」
我俯视着她的惨相,借着帮她扶正歪掉的发钗,压低声音说道:
「我说过,会敲碎你的骨头的,我说过的话我做到了。但你没有!」
她神色一滞,顿时明白遭了我的算计,冲裴时晏大喊道:
「是她,是她害了我,是她故意的,是她,杀了她。」
可裴时晏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大手一挥,任由她哭嚎着像死狗一般被扔到了大街上。
她不甘心地冲温颜初喊道:
「温颜初,你救我,快救我,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你忘了温家……」
她话还没说完,被一匹骤然发疯的马直直冲过来,踏着身子,拖了好远,肠穿肚烂血肉模糊而死。
人群中,骑术了得的沈舒和笑得一脸冰冷,与我对视一眼后,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她比我狠,竟是恰到好处地斩草除了根。
温颜初吓软了腿脚,面无血色地被人架上了马车。
与我隔着人海对视时,她眼里的恨意比人海的喧嚣还汹涌。
可又如何?
温家对我稍有善意的嬷嬷与丫鬟,不都被她用这种手段一个个杀得血肉模糊。
犯错的明明是她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最后她与她那体面的母亲恨毒了的却是我受害者的娘。
捏着我这个软肋,将我娘剥皮拆骨折辱多年。
如今,该都还回来了。
14
回府时,裴时晏亦步亦趋始终跟在我两步之后。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曾经都是他不知情,是他误会了我,他不是故意的。
他想说,都是嫡姐的阴谋和孟听澜的算计。
说到最后,无非都是他的无辜和无奈。
可那些满城皆知的羞辱,那些结结实实落在我膝盖上的伤痛,和一次次对我娘的轻贱漠视,都是真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也皆出自他的手笔。
若非我在他逼我喝落胎药时便有了长足的打算,我与我娘仍是他砧板上的鱼肉,被动地接受着他的凌迟与撕扯,那净心寺上假死的娘也当真会惨死在裴时晏的刁难里。
他给我的苦难始终是苦难,抹不去,也不值得我去感激。
我与娘能活下去走到如今,感谢的唯有我的算计与娘的坚韧,而不是苦难。
曾经,我的真相他不愿意听。
如今,他的道歉我也不稀罕。
可我还需要利用裴时晏的亏欠,迎风直上。
在即将入我院子时,我突然停下了脚步,蓦地回头看向他:
「十年前,你救过我,还记得吗?」
他瞳孔里的震颤,证明他不记得了。
那年嫡母寻着由头将我娘压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她染上风寒命在旦夕,可嫡母不许府医为她开药。
我跪在嫡母主院外,一个接一个地磕头,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我的哀求单薄得像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
裴时晏便是那个时候裹着一身锦裘停在了我身前。
视线落在我滚滚落泪的红眸上,他心生不忍:
「这样好看的妹妹怎么哭成了这般,你要什么?我给你。」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黑夜里的一道光,给了我与娘救赎。
我只要一碗救我娘的药,裴时晏却将会看诊的奶娘指给了我:
「别让她哭了,跟她走一趟吧,要什么从我账上出。」
那一点善良,被我捏在手上捏了好多年。
嫡姐院子里的秋千荡得很高,她夹在笑声里的一声声「时晏时晏」,越过高墙,一声声落在我面前。
我仰着脖子听着,笑得惨淡又嫉妒:
「温颜初的命可真好。」
我娘都看在了眼里,才在裴时晏落水那日,不顾病重的身子义无反顾跳进了湖水里。
为女儿在高门里搏前程,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往后余生,她寒气入骨,长咳不止,昼夜难息。
可那救人的恩情,却落在了主院里,成了嫡姐与侯府的婚约。
裴时晏最恨我那年,见我时不时捧着治咳疾的药送去净心寺时,他甚至毫不留情讽刺我:
「你那肺痨鬼的娘吃再多良药也是浪费,与其花这个精力做那些无用功,不如多花点心思找个风水宝地,让她死后好保佑你少缺点德。」
想起过往,风呼呼的,吹得我一脸冰凉。
我抬起头来,扯着唇角问裴时晏:
「肺痨鬼是为救你落下的病症,惊喜吗?了不起的侯爷?」
裴时晏身子一晃。
我不满足,继续道:
「虽然嫁给你是意外,但你伸手扶我出花轿时,我还是止不住雀跃了一下。我想,若是我努力一点,会不会裴家的秋千上坐的就是我。」
「裴时晏,我曾无数次地羡慕过嫡姐,她那么轻而易举得到的一切,我与娘丢了命都够不着。」
「我也曾无比羡慕,她的秋千后面,站着一个朝我伸过手的你。」
眸光一冷,我在他渐渐生起的希冀里,扎了狠狠一刀:
「可我用五年证明了,我瞎得离谱。」
我转身进院子,裴时晏果然顿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那一夜,他一件件去求证我嘴里的真相。
直到晨光熹微,透过窗缝落在他颤抖的手上,他才从暗卫嘴里知晓,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这真相,五年前他不肯求,五年后,我却不需要了。
一墙之隔,他伫立良久,痴痴望着越墙的蜡梅,一动不动。
苏叶为我端来一碗暖身汤: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侯爷的爱,侯府的富贵,都是你的。」
我摇摇头,看向苏姨娘:
「充满算计的感情本身就是虚假的,我可以演一时,却不能委屈自己演一辈子。」
「我们不过是他后院笼子里的蛐蛐。」
「爱我?他爱他自己,爱到不愿他的理直气壮摔在地上。当他自觉给足了我弥补,那份感动他自己的爱,还能剩几分?」
「你也是做娘的,如何舍得女儿去赌一颗瞬息万变的真心?」
苏叶看着蹒跚学步的女儿婉玉,眼底柔出了水来:
「是啊,哪个做娘的舍得自己的女儿在百尺崖上踩着细绳去赌爱与前程呢。攥着好日子就够了,爱不爱的,谁稀罕。」
苏叶虽只是嫡母院里的丫鬟,却也并非眼界浅薄的无能之辈。
裴时晏看轻了她,世道也看轻了她。
15
东宫宫宴的前夜,我主动走进了裴时晏的书房。
在他眼睛一瞬间亮起时,提出让裴时晏带上我,他以为我终究往前走了一步,强压激动,满口答应。
去东宫的路很长,宽大的马车里我闭目养神,裴时晏始终沉默。
直到快到东宫门口,他轻轻道:
「我在后院里扎了秋千。」
他在告诉我,他也往前走了一步。
我缓缓睁开了眼,他的殷切与小心正对着我的脸。
「婉玉喜欢,给她玩正好。」
裴时晏眸中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声音苍凉又沉重:
「回不去了吗?」
我莫名看向他:
「如何回头?被你灌下的那个孩子早就没了来日了,我们又怎能重来。背叛曾经的苦难,我做不到!」
裴时晏像霜打的茄子,鼓鼓的风落在他的宽袖里,晃荡得又冷又空,像他的人一样。
「可我不会放你走,一生一世都不会。」
「是吗?」
我轻笑一声,淡得风一吹就散了。
「死都不会!」
他眼神坚定得要吃人,我却把他的话当作了半个笑话。
东宫里,温颜初看见了我,亲昵地来到我身边:
「妹妹怎舍得参加宫宴了?可是知晓我有了身子,也愿意出门来看看我了?」
谁人不知道我不得裴时晏的心,所有宴会他都不会带我的。
温颜初却踩着我的痛,来宣布她的喜讯。
裴时晏便挡在我们之间,高声为我撑腰:
「从前她身子不好,我舍不得她操劳。今日我求着她来,也是祝贺太子妃娘娘满月之喜,与侧妃娘娘你无关。」
不顾温颜初的难堪,他带着我径直入了座。
一番恭维与祝贺之后,太子妃便含笑提议女眷们出点节目,热闹热闹。
太子看了备受冷落的温颜初一眼,提议道:
「便以皎月为题,作画一幅,可好?」
不等温颜初反对,一众太子的拥护者便应和着开始做起了准备。
温颜初脸色苍白,攥着笔杆子半晌落不下笔墨,最后捂着嘴借故孕吐,躲了出去。
父亲便将警告意味十足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视而不见,提起笔便低头作了一幅海上潮汐卷冷月。
可太子的脸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16
「虽你与孤的侧妃乃手足姐妹,可这画确实是你抄了你阿姐的,可见其心不诚,对孤大为不敬。」
「我没有·····」
「殿下!」
父亲慌忙起身,一膝盖跪在地上:
「小女才疏学浅,平日里除了临摹她姐姐的画作,再无所长。她绝非有意冒犯殿下,求殿下轻罚。」
裴时晏也迅速挡在我身前:
「夫人鲜少出府,不懂宫中规矩,若有冒犯,我愿一力承担,求殿下开恩。」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剩冷笑。
他的爱多浅薄啊,浅薄到半分信任都不肯给我,便与众人一起为我定了罪。
我却清冷扬声道:
「此乃我十二岁的创作,有画师为证,如何是抄袭临摹旁人的?」
一句话,如冷水下油锅,骤然沸腾了起来。
他们笑话我被后院关坏了脑子,丢人现眼到了东宫里。
「且不说温侧妃因这一画成名,只看这画作的复杂程度,也远非十二岁的孩子能完成得了的。」
「与自己的阿姐争了一辈子,连原本的姐夫都争去了,还要争一幅早就成名的画,当真可笑至极。」
裴时晏眉头紧拧,低声劝我:
「我会为你撑腰的,这种风头不必要出。何况我与颜初,早就过去了,何必揪着不放。」
迎着他的焦急与太子的冷意,我自若地指向画上辽阔的海岸与朦胧的月色,解释道:
「乃我刻意借鉴于郭熙先生的『三远法』。虽不及先生万一,但月移浪起,亦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真实美感。」
说着,我拿起两张纸,笔走游龙之间,便草草画了一幅山水图和一幅街景画。
指着其中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处,我坦然道:
「这种技巧,我苦练多年,自然熟稔。若说我抄了何人,大可让她也作一幅。」
这下,方才嘲讽我的人住了口:
「她……她作的双笔画?」
「且草草落笔的画已是不可多见的上品了。怎会如此?」
「得名师教养的不是温侧妃吗?」
众人视线落在父亲身上,满是探究。
裴时晏一张脸惨白得可怕。
嫡姐被嫡母捧成了金疙瘩,冬寒酷暑之苦她如何舍得吃。
她呼呼大睡后的画作出自我的手,她与裴时晏偷跑去玩后的课业也是我代写的,便是她卖出去的画作,最值钱的几幅也皆出自我的手。
有用时,我是她代工的笔,挡枪的盾和陪衬的叶。
无用时,我是她碍眼的沙,绊脚的石和胸口的疤。
她多高贵,便是扔给我不要的,还要冠我以偷窃的污名,让我一辈子泡在烂泥里生不如死。
可惜,我不认命。
父亲还要狡辩。
病弱的宁王却开口道:
「七年前与本王曾去过蓬莱岛求药,此画上的景,与蓬莱岛边的深夜如出一辙。」
父亲被堵得哑口无言。
证据确凿之下,裴时晏本该顺水推舟为我撑腰求个公道。
可他,沉默了。
甚至在看到温颜初含泪的娇弱样子时,轻声劝我:
「到底是自家姐妹,闺阁里的些许不和,何至于闹到人前一损俱损。事及此处,你也出够了气,便罢了。」
所以,最终歉疚也好,情爱也罢,终究比不上他的利益与前程。
只是,已由不得他。
太子妃含笑看向了太子。
17
「殿下便是因侧妃的才华斐然与满心大义才对她另眼相待,满东宫女子,无一人能比得上她一根手指。何不将她的才情展露人前,让裴夫人输个心服口服。」
「不可!」
裴时晏身侧的拳头骤然收紧,他的慌张落进太子眼里,何其惹眼。
太子淡漠看向温颜初:
「孤许久不曾看过颜初握笔了,便为皇长孙作画一幅,以表你的祝福吧。」
裴时晏再要开口,太子妃厉声呵斥道:
「裴侯莫非忘了,温颂才是你的夫人。」
裴时晏身子一僵,看我时面色惨白。
我噙着淡漠的笑,一动不动地看向他。
似在嘲笑他,他的重新开始便是如此可笑。
温颜初握笔的手不断发抖,赶鸭子上架画出来的一幅画,虽不至于难看,却也平平无奇。
太子失望地闭了闭眼:
「所以,你卖的都是你妹妹的画?欺骗孤,你好大的胆子。」
温颜初慌了神,忙辩解:
「只有四幅是她的,其余的都是我亲自画的。」
「那便奇怪了,温侧妃的画平平无奇,如何能卖出万两白银的高价来?」
轰隆。
太子妃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像一声惊雷炸在了父亲与温颜初头上。
裴时晏眸光一缩,瞬间便明白了我的计划与刻意而为的利用。
他唇瓣抖了抖,想开口的话,却问不出声。
我便站起身来替他做了回答:
「因那万两白银,乃结党营私的孟大人送进温家的赃款。被抄家斩首的孟大人只是替罪羔羊,真正的幕后之人乃我的父亲温侍郎温大人。」
父亲身子一颤,破口大骂:
「你放肆!污蔑朝廷命官,还是你的父亲,逆女,你不想活了!」
他双目通红,看我时恨不得剥皮拆骨。
裴时晏喉头一滚,艰涩万分。
他终于知道,我是在利用他了。
利用他的愧疚入东宫,利用东宫的晚宴扳倒我的父亲。
利用他的左右摇摆和莫名袒护,令太子生疑,推温颜初上场,为我可怜娘的一生求公道。
我掏出衣袖里孟大人留给子女们的保命符,跪在了太子面前,一字一句道:
「温行检怂恿孟长林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证据在此,请殿下过目。」
父亲瘫软在地,不可置信般看向我。
我勾唇一笑,冲他无声说道:
「我要你死,九族陪葬那种。」
他暴怒,起身便要行凶,被东宫护卫一棍子打在后腿窝。
骤然跪在地上时,他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当年打死我爹时,也是这般毫不留情的。
我娘被捂着嘴眼睁睁看着爱人骨头断裂,吐血而亡,却用一辈子装聋作哑,为我求了活路。
我擅长书画,记忆超群,不像温大人,而是我那个本该科考入仕却被温大人打死的爹。
要报仇啊,我娘用了半辈子没做到,我做到了!
温颜初似是反应不过来,直到下身溢出鲜红的血,才惊醒过来:
「我的孩子,殿下,我们的孩子,快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罪臣之女所怀的孩子,只会是男人往上爬时磨灭不了的耻辱与痕迹。
何况,她的感情都是骗来的,被蒙骗的太子早就痛恨不已,又如何会救。
她始终,看错了男人的心。
「拖下去!」
「孤要连夜进宫上禀父皇,由父皇亲自定夺。」
太子妃缓缓起身,冲我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便随丫鬟们回了后院。
她救我娘的大恩,我如承诺的那般,用铲除我们共同敌人的方式,报答了。
可我们对视的那一眼,没有瞒过裴时晏。
18
「你不信我?宁愿铤而走险在东宫演这一场,也不愿将罪证交到我手上?」
「莫非,我还不如太子妃可信?」
黑夜没有尽头,马车上的孤灯一盏,在漆黑的夜里闯得艰难又果决。
我收回视线,落在裴时晏那张挫败无比的脸上:
「可事实恰好证明了,你不值得信任啊!」
「我走得艰难,握在手上的也只有那点东西罢了。给了你,我拿什么报仇?」
他似是被雷击中一般,呆愣半晌,才问我:
「所以,你伏低做小,委曲求全都是为了你娘?你娘没了,饶是与温家同归于尽,你也在所不惜?」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点点值得你留恋的东西吗?」
我一字一句,回得坚决:
「哪怕有,也不会是你。」
「你敢说温家贪污受贿的事,你当作不知情?包庇罪,你不是第一回了。」
他呼吸一顿,难掩满面的痛楚:
「不是这样的,我有我的难处。与你后院之争不一样,我要撑住侯府,要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明哲保身力争上游,自然有许多的顾虑·······」
我讽刺的笑堵住了他的滔滔不绝,他挫败不已,小声道:
「我们本不该如此的。温颂,你曾心悦于我,你曾仰望过我,你曾视我为光亮,你曾……」
「那又怎样?」
「不耽误你一遍遍凌迟我啊!」
我的犀利像一把刀,扎得他呼吸困难。
他平静许久,才带着哀求来拉我的手:
「你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保证,保住会好好待你。」
「孩子而已,我补偿给你,你想生多少生多少。我也可以为你娘立衣冠冢,许她风光大葬。温颂,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真的。」
油灯下裴时晏痛楚的脸莫名与那日雪中伸手的他重合,我不自觉抬起了手,一点点摩挲在他泛湿的眼睛上。
在他一点点软下来时,轻声道:
「可晚了。」
「裴时晏啊,没有人在被一次次伤害过后还永远等在原地的。而我的前程始终只能握在自己手上,抱歉了。」
我怎能赌一颗瞬息万变的真心。
话音落下,马车骤然一顿,油灯被一箭射灭。
继而响起了一片喊杀声。
风萧萧,冷夜寂寥,我的心冷肃得宛若寒冰。
火把再次亮起,护城兵将刺客诛杀大半,活捉两人连夜送进了地牢严刑拷打。
只洋洋洒洒的雪花下,我撒开的红披风,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怀里满身是血的裴时晏,早已咽了气。
19
刺杀我们的人是嫡母派来的,人证物证俱全,温行检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温夫人买凶杀侯爷于回府的路上,皆是罪大恶极。
东宫太子与宠妃裴贵妃齐齐跪在养心殿前,求陛下严惩。
温家九族流放,温颜初被贬为贱奴,连孟家几人也被发配边疆。
我却因大义灭亲,又折了夫君,被封诰命。
裴母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吐血昏厥以后身子大不如前,干脆搬去祖庙里诵经祈福为裴时晏求来生了。
扳倒了太子最爱的侧妃,太子妃对我感激不尽。
她许诺,待东宫有女,定请我教导。
这般殊荣,若非我的双笔画一战成名,是如何也轮不到我的。
这一步步谋划得细致,走得艰难又凶险,可到底得偿所愿了。
人站在高处,别人便都听得见你的声音了。
嫡姐见异思迁的变心,嫡母为女儿得入东宫送我上裴时晏床的歹计,都有经手的丫鬟奴仆拿供词佐证。
一夜之间,我从满京嘲笑的懦弱夫人,成了人人敬佩的、忍辱负重的坚韧典范。
自上而下的风吹过,我站在风口上,倒是落了一身风华。
侯府里,我为苏姨娘的女儿请了最好的女夫子教学。
苏叶感激涕零。
其实,我更感激她。
若不是她在东宫晚宴那日,递了假消息给嫡母,她也不会以为温行检结党营私的罪证藏在裴时晏身上,继而铤而走险,当街来抢。
更不会顺利将温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为我与娘报了仇。
她双目含泪,祝我们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年苏叶生婉玉时遇上难产,裴时晏宿在云烟的院子里,始终不肯来看一眼,管家去请,他隔着厚重的门喊了一句:
「既是情况危急,自然保我侯府血脉。」
苏叶闻言,骤然出血。
我当机立断:
「保大,事后自有我一力承担。我只要她活!」
九死一生之下,苏叶活了,婉玉也活了。
她的命是我救的,自此对我再无二心。
男人的真心瞬息万变,女人的忠心却能肝胆相照。
侯府里装模作样的斗争,都是做给裴时晏与嫡母看的。
给嫡母的所有消息,也都是我刻意传过去的。
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只满腹谋算里的那一点点真心,都给在了后院里同样身不由己的女人身上。
「这花开得艳不艳?」
20
沈舒和也笑吟吟地搬了一院子的花到我跟前。
「夫人院子清冷得厉害,多养点花,孩子开心,你也开心。」
我也很感激她,若不是她着人将孟听澜的阿兄压在断头台上,生生砍断了一根手指,那写满温行检罪证的书信也不会落到我们手上。
尽管她带有私心,既不许任何人撼动他儿子侯府世子的位置,也要扳倒温行检在她父兄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但终究,得了便宜的是我。
她有她小姐的骄矜,始终不肯在我面前低一头。
可裴时晏死后,她好像比谁都怕我熬不过去,寻着由头日日来找我。
一陪便是一整天。
望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我懒懒出了声:
「舒和呀,我答应过你会将侯府的一切给到你孩子手上,作数的。把这些花搬出去吧,我志不在此。」
她神色一僵,讪讪道:
「你不喜欢,我便搬出去吧。但我还有好东西,明日拿给你看。」
她悻悻而去。
背影刚消失在门外,云烟就进来了。
21
斜睨了一眼沈舒和,她切了一声:
「就她心思最多,有个儿子了不起啊,想着法儿地讨好你,没眼看。」
她早年被灌了红花伤了身子,这院子里的姨娘只有她没有孩子傍身。
可也只有她最与我交心。
那年她染了重疾,只剩一口气吊着了,裴时晏却因看上了沈舒和,连她的院子都不肯去。
请得急了,裴时晏便斥责道:
「一副脏身子而已,死了一把火烧了干净,还看什么看。」
是我不忍心,带着大夫把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她了无生趣,我便问她:
「你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吗?你看过外面的天高海阔吗?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死都不怕,不妨换个方式活一活,只为自己呢。」
她像被敲醒了一般,后来,守在门外要银子的父兄被她着人一顿棍棒打得屁滚尿流。
她宁愿把手上的银子给打手,也不愿再为父兄赌桌上的输赢买单。
虽无子嗣傍身,但这些年她聪明又清醒,从裴时晏手上捞了不少油水傍身。
如今捆绑她的枷锁没了,她便要走了。
虽各有各的艰难、各有各的谋生手段,但我们不是笼子里的蝈蝈,不会为了讨谁的欢心斗来斗去。
求她们入府时我曾许诺过,云烟的富贵加身,苏叶脱离嫡母的控制,与舒和孩子的世子身份。
我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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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该死的姐姐,我帮你卖进了变态的宦官后院里。我做事你放心,等着她的必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还有你爹和那个主母,我也花钱请人关照了,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天残地缺地在流放路上互相陪伴,死不掉也活不了,倒也有趣。」
「不用谢我,把我的身契给我,我要出去看看,为自己活一把。」
云烟是洒脱的人,不可多得的义气与大胆,却因一副好相貌被父兄卖进了青楼颠簸半生。
能去五湖四海地看看,我也替她高兴。
她走的那日, 不许我去送。
她说:
「此去风烟俱净,不必相送,自有日月照前程。」
「祝你, 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我就知道, 她最懂我。
我含泪带笑地喊道:
「这人间够大,容得下我鸿鹄之志,也容得下你闲云野鹤。若他日再相逢, 把酒一盏, 敬你的自由, 也敬我的野心。」
她钻进马车, 笑着按了按眼角, 哽咽嘀咕了一句:
「说你是心狠的女人,那是没见过你疼女人。」
儿女听话,姐妹懂事, 侯府富且贵, 我成了满京城羡慕的对象。
可我志不在此。
直到太子妃终于生下一个女儿。
我拉着她苍白无血的手,看着她平庸至极的儿子坦诚道:
「娘娘, 你可知, 只有女子站在了权力之巅, 才能真正为天下女子求更大的权利?」
女性明明缺的是权利,但世道一遍遍告诉女子,要抓住男人的心,被男人爱着才是幸福与圆满。
难道我就不能自己爱自己吗?
「你我本非无能之辈, 却因这女子之身围困高墙之下, 一肚子谋算,也只在后院之中。」
「我不甘心啊,娘娘。有一个女子往高处走, 便会有千千万万个女子站起身来。娘娘, 你愿意做那第一个往高处走的女子吗?」
她黑眸里滚着巨大的震惊:
「你······你好大的胆子。」
我笑了:
「满身骂名、一无所有时,敢拦娘娘的马车求合作的我, 若不大胆,何来今日?」
她扑哧一声笑了。
「红墙黄瓦之下,要争个高低,且看你的本事。」
我一口气彻底松到了底。
许多年后,大公主在一众公主皇子里脱颖而出,被陛下夸赞有祖父之风时。
皇后多喝了两杯酒, 醉倒在了软榻上,她醉眼蒙眬地问我:
「他真的是被刺客杀死的吗?」
我顿了一瞬, 轻笑着喊了人:
「娘娘醉了, 扶她回房歇息。」
靠在男宠的怀里, 被他们按着头揉着腿时, 我轻轻地笑了。
爱不爱的有什么重要。
怎么死的,又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我千般算计、万般谋划,到底所求皆如愿。
我不愿做囚鸟,并要摔烂所有的鸟笼子。
让世上千千万万个我娘、舒和、云烟和苏叶, 都能做自己。
前路漫漫,我没忘了来时路,也没忘了为何而出发。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