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第十年,我重生到梧州一个落水渔女身上。
因为容颜端丽,被安国公认为义女,送入后宫。
凭借着这张和李琰已故白月光皇后八分像的脸,我在后宫混得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没人知道,我就是李琰那早已死去的皇后转世。
也没人知道,我进宫是为了杀李琰。
1.
许是天意弄人。
死后第三年,我重生到梧州一个渔女身上。
却偏偏长了副同前世极为相像的面容。
相像到,宫里的教习嬷嬷一见到我,便怔愣在原地。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握着我的手轻声惊叹。
「姑娘有了这副容貌,往后富贵荣华必是少不了的。」
安国公赵甫闻言翘起嘴角,颇有几分得意,却问。
「比起宫里那位贵妃,我这位义女又如何?」
教习嬷嬷忙不迭恭维:「等姑娘进了宫,还有那柳贵妃什么事?」
「若是生个一男半女,后位也是触手可及。」
「到时候,可得唤您一声国丈大人了。」
赵甫权倾朝野,教习嬷嬷畏他威势,只管捡好听的来说,哄得他心花怒放。
我也跟着赔笑,心中却长叹一声。
叹赵甫机关算尽,却终是一场空。
送我进宫有什么用呢,长得再像又如何呢?
前世我和太子两个人绑在一起,都抵不过人柳色新一根小指头。
那会儿我缠绵病榻一连数月,近两日更是滴米未尽,两颊都消瘦得凹陷了下去,只余一双浑浊的眼睛呆愣楞望着头顶建章宫的屋顶。
稷儿急得不行,捧着碗温热的米粥跪在床前,带着哭腔求我进食。
我余光瞥见他手上水泡,便知道是他亲手熬了来,只能强撑着身子喝了一口。
不料片刻后又咳起来,我拿手帕去捂,却捂了满手的血。
到最后咳的声嘶力竭,趴在床沿边呕了一阵又一阵,地上白的红的混成一滩,恶臭熏天,狼狈不堪。
稷儿顿时慌了神,抱着我大喊。
「来人呐,传太医,传太医!」
没有人回应他,建章宫已经是冷宫了。
他一咬牙,一跺脚,慌慌张张跑出宫去找人。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昏昏沉沉,依稀浮现过往岁月。
刚刚还在东宫旧邸,李琰披了件红袍,眉如远岫,风姿独秀,红着脸与我饮交杯酒。
一眨眼便到了昔日金明池旁。
李琰挡在落水的柳色新面前,对我横眉怒目。
眼前忽然一黯,耳畔传来哐当一声。
是宫人落锁封闭建章宫的声音。
我这才想起,李琰一早便下了旨意。
说的是,山水不相逢,此生勿复见。
......
眼前场景跑马灯似地变换,梦里不知过了几个春秋,我才从这场大梦里挣扎醒来。
再次睁开眼,建章殿依旧冷冷清清。
稷儿守在床前,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稷儿无能,请不来父皇。」
他跪在紫宸殿外磕得满头鲜血,李琰才同意见他一面。
圣驾浩浩荡荡朝建章宫赶来,却又在半路被人拦下。
柳贵妃的宫人附在陛下身边耳语了几句,李琰便满脸焦急地命人掉头往未央宫方向赶去。
后来才听人说起,那日是柳贵妃在未央宫午睡,一觉醒来后泪流满面。
据说是做了一场好大的噩梦。
2.
眼睛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将我从过往的记忆中剥离。
赵甫的手指暧昧地在我眼眶边流连,情人般附在我耳畔温声呢喃。
「真像啊...怎么能这么像呢?」
「最妙的,还得是这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
教习嬷嬷不知何时退了出去,闺房深深只余我和赵甫两人。
销金兽脑香炉里燃的是价逾千金的李主帐中香,淡紫色的香雾升腾而上,氤氲充满了这方寸天地。
铜镜中映出两人有些模糊的面容,赵甫的下巴轻轻搁到我肩上,我和他的几缕头发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对恩爱璧人似的。
外人口中欺主乱政的佞臣安国公,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生了一副金相玉质的好样貌。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思索片刻后才恍然想起,那年章华门外长街,我是见过他的。
彼时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较之如今瘦小得多,穿着件洗得发白皱巴巴的粗布衣裳,躲在花丛堆头哀哀戚戚地哭。
我循着哭声拨开花丛,那张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的小脸便露了出来,脸颊上是两个触目惊心的通红巴掌印。
瞧见我身上服饰,那孩子一抹眼泪慌慌张张爬起来,顶着满头落花草叶朝我恭敬行礼。
「拜见皇后娘娘...」
我自问不是个仁善之人,心底那一块却不可抑制地柔软了一瞬。
我的稷儿与他年龄相仿,最大的苦恼也不过是撒娇耍赖不肯去上书房读书。
我伸手替他擦干眼泪,又见他眸色殊异,询问起他来历。
数月前西北军大破鲜卑一十三部,斩首十万,所俘王侯贵族皆充入掖庭为奴。
那孩子便是其中之一。
太阳底下无新事,宫里也无非来来去去那几个花样。
一眼望去,便知那孩子是受人排挤,又遭上头欺辱。
思索片刻,我扭头叫人把那孩子调到我宫里来。
那年柳色新还没入宫,我还没被李琰厌弃,说出的话还算有分量。
领头太监忙不迭点头,一溜烟跑去内务司传旨。
那孩子自然也要跟着去,却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眼里湿漉漉望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模样深深刻在心里。
我笑着朝他摆手,示意他别耽搁了时辰,他才转身加快脚步远去。
......
内务司干活极麻利,当天傍晚,他便垮了个破旧小布包有些局促走到我跟前。
带他进来的太监鞠躬哈腰,向我禀告事宜。
「陛下说了,他本是罪人之后,既奉了新主,原来名字便不能用了。」
「这孩子倒是个胆大的,主动请求允许跟着娘娘姓赵,以示感念娘娘恩情。」
「至于名字,内务司另拟了个吉祥名儿,唤作如意。」
我还想说些什么,他却一撩衣摆麻溜地跪在地上叩了个响头。
「赵如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于是我只能作罢。
赵如意就这么入了我的建章宫。
我怕他受旁人欺凌,解下腰间凤凰玉佩赠他为倚仗。
又见他时常捧着卷文殊馆手札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读,便打了声招呼把他塞进文殊馆,同那些贵胄子弟一道上学读书。
我做这些并非没有私心。
稷儿开蒙多年,四书五经却还是一知半解,素日里上学堂比上刑场还艰难。
他那些个公子哥儿伴读也没一个成器的,只会同他勾肩搭背逗蛐蛐儿。
因此赵如意通过文殊馆考试那日,我便迫不及待把他塞到了稷儿身边当伴读。
「以后还得指望你带着稷儿上进了。」望着眼前两个身量相似的如玉少年,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他若是犯懒不愿读书,你就来告诉我,我拿藤条抽他。」
稷儿闻言忍不住垂头丧气,赵如意抬头目光灼灼,嘴角带笑。
「谨遵娘娘旨意。」
我越看越满意,又忍不住同他允诺。
「等到太子来日通过了上书房考校,我便同陛下请旨脱了你的奴籍。」
「翰林院还缺几个编撰,文殊馆也缺人手,到时候任你挑。」
我最终还是食言了。
3.
第二年,柳色新就被送进了宫。
先是才人,然后是贵人,贵嫔,昭仪...最后无子得封贵妃。
系六宫恩宠于一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等待我的,便只有红颜未老恩先断。
再后来,我幽闭建章,缠绵病榻,形如枯槁。
再次重见天日,是被几个宫人扯着衣裳提到紫宸殿,被迫摁着脑袋跪伏在座下。
李琰高坐上首,劈头盖脸扔下一件沾满了血的袍子,嗤笑。
「这孽种文不成武不就,胆子倒是被你纵得越发大了,竟敢对着君父刀剑相向!」
我认出这是我给稷儿缝的袍子,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旁边侍候的太监悄声提醒。
「今个儿早上,太子于章华门起兵,打着清君侧除妖妃的名头,威逼陛下处死柳贵妃,开建章宫禁。」
「如今,已经被禁军拿下,押往诏狱。」
我茫然摇头,自顾自低声道。
「不,我不信,稷儿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李琰积威深重,稷儿素日畏他甚于畏虎,怎么可能有胆量对他刀剑相逼!
「肯定是有人设局陷害...」我膝行爬向李琰,不管不顾扯住他的衣袍一角低声哀求:「请陛下明察,还太子一个公道。」
却被冷不丁一脚踹翻在地,李琰脸上浮现浓浓不耐之色。
「好!你不信?那就让那个孽种亲口告诉你!」
随行太监带我去了诏狱,恶臭熏天,阴湿入骨,满地的老鼠蟑螂蛆虫乱爬。
稷儿倚靠在一块剥落了墙皮的狱墙边,满身鲜血,朝我微笑。
有人对他用了重刑,十根手指扭曲着外翻,裸露在外的皮肤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块好肉。
我小心翼翼靠近他,他眼睛一亮挣扎着起身,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脸色一白跌坐在地。
见此情状,我忍不住掉下泪来,稷儿却满不在乎地笑。
「母后别怕,这伤只是看着唬人。」
「不疼的,一点都不疼的。」
不是这样的,他是最怕疼的。
素日他骄纵顽劣,惹得我常常拿了根藤条追在后头打。
藤条还没挨到他身上,他便哎呀呀叫唤起来。
「救命啊,阿娘别打了,孩儿要被你打死了!」
稍微擦破了点皮,更是又哭又闹撒泼打滚。
「不行了,不行了!痛死我了!」
「这么重的伤,得拿十个,不二十个蛐蛐来换才能好!」
如今,却是他浑身是血,满脸轻松的笑意哄我。
不疼的,一点也不疼的。
4.
意识回笼,瞥见镜中人长开了的俊秀眉眼,我又是一阵恍惚。
若是稷儿有机会活下来,如今是不是也长得这般高了?
从前我常常展望未来,幻想等稷儿长大成人,该给他寻个什么媳妇?
他和赵如意身量相仿,来日站一块儿,又不知谁比谁高?
然而世事总不如我所料。
稷儿最终还是死在了诏狱,魂销黄泉。
赵如意成了赵甫,成了李琰眼前一等大红人,成了权势滔天的安国公。
我从地府走了一遭,扒开尘世的泥土来到人间,兜兜转转又要回到李琰身边。
命运当真是会戏弄人。
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瞥见赵甫也在对着镜子发呆。
面前铜镜上映出我的身影,赵甫痴痴凝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往日脸上挂着的虚假微笑荡然无存,面色如死水般沉寂,眼中浮现出真实的痛楚。
隔着时光的长河,他在眺望一个永远也无法触及到的故人。
我有些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目光,低下头躲避。
下一刻,又被迫抬起头。
赵甫掐着我的下巴凑过来,灼热的气息扑打在我脸上。
我想躲,却被他死死钳制着动不了分毫。
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将我融化,他脸上又重新浮现出轻佻的笑容,几近叹息般感慨。
「多好一张脸...我都有点舍不得把你送给李琰了。」
随着赵甫的唇几乎蹭上我的嘴角,我心一横,冷冷开口。
「义父,你在透过我看谁?」
「那死去的赵皇后吗?」
赵甫的动作猛然停下来,脸上是猝不及防被人揭穿的愕然与惶恐。
5.
最后赵甫几乎是落荒而逃。
临走前,他强撑着威仪给我灌下秘药。
「解药在我手里,别妄想兴风作浪。」
他又塞给我一个药瓶,吩咐我找机会洒进李琰的饮食里。
我认得这种药,是南疆巫师炼制的一种蛊。
那蛊以人血肉为食,扎进人的体内便开始生根发芽,极难被拔除。
等到吸饱了血食,那蛊便开始产卵,最后生生将一副躯体侵蚀成蜂窝,折磨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我却不准备给李琰下这种蛊。
太慢了。
见效太慢了。
那蛊潜伏期极长,至少半年后才开始发作,近十年才能完全将李琰折磨死。
我等不到那么久了。
只要李琰还安然坐在那位置上,我就会一遍遍梦回当年稷儿惨死的景象。
只要李琰一天还在呼吸,我就如鲠在喉。
又过了两天,宫里派人接我入宫,定的是美人位分。
接引的嬷嬷是个健谈的,领我去住所的路上与我攀谈。
她问我是哪里人,家中父母何在?
听到我是梧州渔女出身,父母三年前出海死在海上风暴中,便开始安慰我。
「赵美人您别愁,苦日子就过到这儿了。」
「过了这宫门,往后便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过不完的好日子了!」
见我脸色平淡,她凑上来嘀咕。
「您别不信啊,就凭您这张脸,陛下见了一准走不动道儿。」
「谁不知道,自从先皇后去世,陛下便日日缅怀,悲伤难抑。」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从她口中得知。
李琰在我死后,在全国各地修建了许多佛塔,供的是以我面容塑造的金身,焚的是他亲手抄写的往生经,还在顶上供奉了许多高僧舍利为皇后祈福。
贵胄亲王以下,朝臣丞相以下,无数人为了讨好李琰,作诗哀悼已故赵皇后,或是从全国各地搜罗到与我面容相似的少女进献入宫。
更有甚者,有人投机取巧,举荐什么海外方士高人,说是能让陛下在梦中与赵皇后相逢。其中最出风头的便是那安国公赵甫,谁不知道他便是因为举荐了什么劳什子西域法师,得了陛下的青眼,从个无名小卒一步登天。
托他的福,陛下吃了那法师进献的丹药便开始整日昏昏沉沉,早朝罢了好几次,连太医劝都不管用。
讲到此处,她颇有几分愤慨,又猛然想起我正是赵甫举荐,讪讪止住话头。
我听了却只想发笑。
咱们这位陛下一贯是会演戏的。
从前太上皇还在世时,他举兵谋逆夺位,又将他囚禁在蓬莱殿,只许人送馊饭泔水进去。
史官记他以子囚父,罔顾人伦,大逆不道,被他反手夷了三族。
等到太上皇仙去,他又在葬礼上哭得昏死过去,数日水米未进,人都消瘦了一圈。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什么感天动地的孝子。
我在世时他未曾善待,我去世后他开始缅怀。
如此惺惺作态,着实令人作呕。
走着走着,便到了我的住所承乾殿。
承乾殿靠近紫宸殿,富丽堂皇,一直以来都是帝王宠妃住所,不知为何分配给了我。
傍晚时分,有太监唤我前去面圣。
时隔十年,我终于再次见到李琰。
6.
我见过十几岁的李琰,也见过二十几岁的李琰。
十几岁的李琰眸若秋水,玉貌昳丽,眼中却时常萦绕着一丝忧愁之色。
彼时他身为太子,不受父皇所喜,又受手足攻讦,地位风雨飘摇,整日忧思不已。
时常午夜梦回,他为梦魇侵扰,扑到我怀里瑟瑟发抖泣不成声。
我只好抱着他安慰他,一次次承诺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当皇帝,我就陪他袖手看山河。
他为庶人,我就陪他耦耕南亩荷锄带月。
他下诏狱,我就陪他一同赴黄泉。
如此,他才安定些许。
......
二十几岁的李琰又换了个样子。
彼时他已执掌大权,地位高高在上无人撼动,眼中那一抹忧愁也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和贪婪。
盛年的帝王是一头健壮的猛虎,饥肠辘辘只待侵吞列国,又骄狂跋扈不进谏言。
李琰的目光也不再追逐着我,更多的是放到了朝臣的折子上,暗卫的密报上,帝国的堪舆图上,以及...新进宫的柳色新上。
......
此次此刻,我又看到了三十几岁的李琰。
年近不惑的李琰未老先衰,两鬓覆雪,眼中野心勃勃的光芒悄然熄灭,只剩下一滩死水般的平静,十几岁时的悲伤又如阴云般重新笼罩在他身上,消散不去。
这位独掌大权近二十年的孤家寡人不知为何又变得惶恐不安起来,仿佛在时光的洪流中弄丢了什么宝贵之物,在剩下的岁月里一次次艰难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濒临绝望。
这份不安在他看见我时到达了顶峰。
原本作为新晋妃嫔,第一次面圣该我三跪九叩拜见李琰。
然而当我从地上抬起头,李琰目光触及到我的那一霎那便从龙椅上弹跳起来,踉跄着扶起我,双手紧紧锢着我的手臂,止不住地颤抖。
我准备扮演位妖妃,便顺势欲要倒在他怀里。
李琰身子却猛地一僵,将我扶稳后几乎逃也似地离开,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好像我是个什么洪水猛兽欲要将他生吞活剥。
此情此景,真是从未见过。
一旁的首领太监也看傻了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提着衣摆急匆匆赶上去。
角落里的宫女交头接耳,都说我第一天就被陛下厌弃,往后也只有进冷宫的份儿。
我也有些沮丧,思索着如何再次接触李琰。
还没等我想出个具体方案,当晚天黑后,内务司的太监满面春风跨进承乾宫大门,拱手朝我贺喜。
「赵美人大喜!陛下今晚定了您侍寝,你快准备着接驾吧!」
内务司太监走后,我心跳如雷,手也不由自主地抚上头上那根点翠簪子。
那簪子锋锐无比,簪尾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7.
换上侍寝的衣裳,宫人替我描好妆容。
等到月上柳梢,掌事太监急匆匆赶来。
「赵美人,对不住。」
「陛下今晚歇在未央宫。」
十多年了,柳色新还是只会用这种路数争宠。
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用。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我卸下钗环闷闷睡去。
等到第二天醒来,却听见小宫女在殿外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说是柳贵妃病了,病得很严重的样子。
我不以为然,前世她就装作三天两头心口疼。
偏偏李琰就吃这套,怜惜得跟什么似的。
等过了晌午,太医一波波往未央宫跑。
我才惊觉,柳色新似乎是真的病了。
去未央宫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
柳色新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宫女们神色惊惶,拿着扫把簸箕进进出出。
我见簸箕里满是碎瓷片,拦住一个宫人询问。
宫人左右张望一番,凑到我耳边和盘托出。
昨晚柳色新不知为何和李琰大吵一架,宫人在外面只听得殿内噼里啪啦震天响。
过了会儿李琰便气冲冲拂袖离开,撇下身后女人哀哭走得头也不回。
未央宫殿门大开,烛火摇晃照得人心惶惶。
柳色新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面色死一般的惨白,周身都是被摔得粉碎的瓷瓶。
宫人们目目相觑,竟一时间不敢靠近。
言及此处,那宫人又是一声叹气。
「这些年来,贵妃娘娘也不大好过了。」
「恩宠不复往日不说,自从前年没了一个孩子,人也跟着糊涂起来。」
「有时候眼瞧着竟有些疯癫之相,咱们这些做下人看着心里也是害怕,若是能有哪位娘娘肯发发善心收了我们便好了。」
我假装没听懂她的暗示,心中却也不免生出悲凉。
前世没了稷儿,我也成了冷宫里的疯妇。
如今和她,倒称得上一句同病相怜。
自从柳色新失势,我俨然成了后宫里最炙手可热的妃嫔。
流水般的珍宝赏赐淌进承乾宫里,位份更是提了又提。
入宫没两个月,我便成了淑妃,位份仅在柳色新之下。
众人看得眼热,纷纷上门巴结,内务司的太监们也跟着奉承,份例暗中添了不少,连带着承乾宫的宫人们脸上都有了喜色。
一切都是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景象。
只是李琰再没召过我侍寝。
前朝似乎出了什么事,李琰忙得不可开交,动不动大发雷霆摔折子砸杯子。
昨天刚贬了两个总督,今天就抄了左御史的家。
前朝官员被搞得人心惶惶,侍候的宫人也跟着捏一把汗,唯恐怒火波及,殃及池鱼。
听承乾宫的小宫女们偷偷议论。
自从李琰开始服用罗国师炼制的丹药,便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起来。
这些年来,紫宸殿的宫人们各个活得战战兢兢,每日如履薄冰。
饶是这样,隔三岔五就有人横着被运出宫。
紫宸殿外的台阶上终年萦绕着浓烈血腥气,扫撒的宫人往上倒了一盆又一盆清水,血腥气依旧如跗骨之蛆般挥散不去。
过了大半个月,便是清明。
这天,李琰再次宣我侍寝。
8.
临走之前,我将簪子磨了又磨。
点翠簪子尖尖被磨得锋利无比,顶上闪着致命的寒光。
到了紫宸殿,宫人略带歉意朝我一拱手。
「娘娘,侍寝有规矩,需要奴才们进行搜身,旁的物件一律不许带进去。」
「您头上的簪子,也不许带。」
我有些慌乱,一时间口不择言。
「从前不是没这规矩吗,什么时候的事儿?」
话音刚落便反应过来,忙找补了一句。
「入宫之前,安国公给我请过以前宫里的嬷嬷讲过一些规矩。」
宫人了然般笑了笑。
「娘娘您不知道也正常,这还是前两年才定的规矩呢。」
「自从陛下开始缅怀先皇后,不知道多少人暗地搜罗了相似的女子送进宫。」
「其中最出众的,当属威远侯送来的宁贵嫔。」
「因着和先皇后有六七分相像,一入宫便得了盛宠,大半年来也是侍寝频繁,恩宠不断。」
「原本到这儿也是一件美事,可谁承想宁贵嫔入宫前是有心上人的,对面早早下了聘礼,只等良辰吉日一到便娶进门。」
「那日威远侯在街上一见宁贵嫔便觉奇货可居,派人拆了这桩婚事,强送宁贵嫔进宫。」
「宁贵嫔自是一万个不肯,威远侯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又是许她母族荣华富贵又是承诺举荐她心上人入朝为官,好不容易给人哄好了。」
「等到了那年清明,宫外传来消息,宁贵嫔那心上人听闻她入宫,一时间想不开,悬了白绫上吊自缢了。」
「消息传到宫内,宁贵嫔也疯了,当晚侍寝便拔下头上簪子朝皇上身上戳,一连戳了好几个血洞,幸好侍卫来得及时,当晚便送宁贵嫔上了黄泉。」
「从那以后,妃嫔侍寝便要经过搜身,防止夹带,您头上的簪子更是禁物。」
话说到这般地步,我也只能拔下头上簪子递给身后宫人,孤身一人迈入紫宸殿。
紫宸殿内早已点上数百只儿臂粗的蜡烛,随着蜡烛燃烧,青烟袅袅升腾,一股奇异惑人的芬芳在殿内氤氲开来。
殿内有扇窗户没关严,不知是不是为了透气。
一阵呜呜咽咽的风吹过,映照在墙壁上的烛影也跟着左右摇晃。
穹顶垂下层层叠叠的白色轻纱,此刻也随着风轻舞,轻纱下摆在殿内地板上摩擦发出轻微声响,恍若一只巨大的幽灵在紫宸殿内行走游荡。
隔着重重帷帘,李琰的身影若隐若现。
「过来,到朕身边来。」他朝我招手。
走近了,才发现李琰状态有些不对。
似乎是这些天都没睡个好觉,眼底青黑越发明显,脸色暗沉,身上始终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颓唐气息。
李琰显而易见的没有兴致,两人相顾无言,最终也只是吹了蜡烛和衣而睡。
宫人散去,寝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片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分外清晰。
意识到李琰就躺在我身边,一阵阵鸡皮疙瘩开始爬满我的全身。
沉默片刻后,李琰率先开口,缓缓道。
「这些年来,朕一直会梦到赵皇后。」
「朕的母后刚生下朕就撒手人寰了,留朕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为父皇不喜,手足视我为仇雠,若不是赵皇后陪在身边不离不弃,当真便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他开始追忆起从前的美好,说得深情款款。
借着夜色遮掩,李琰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他的声音低沉,传到耳中很是催眠,我的眼皮渐渐沉重,意识开始模糊。
即将入睡前一秒,我听见李琰深深叹了口气。
「阿昭,我知道错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都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最后一句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掷地有声的恨意,惊得我意识都清醒了一瞬。
我突然意识到,他之前一直口称「朕」,此刻却开始改称「我」。
直到此刻,他终于开始吐露心声。
9.
宫墙深深,囚禁无数自由的飞鸟。
后宫的日子穷极无聊,闲暇的时候我便捡起前世的消遣,开始练字。
前世未出阁时,父母便为我请来了当世有名的书法大家为师。
学了几年,我倒也得了其几分精髓。
后来嫁了人入了宫,眼睛只在李琰身上打转,书法因此荒废了下来。
再后来失了宠,又重新捡起自己的所学,打磨了十几年,一手字倒是练得颇有风骨,也可称一句大家了。
此刻无事,我便重新开始习字。
这具身体甚少握笔,一开始还有些生疏。
练了一段时间,倒是逐渐开始找回了前世的手感。
练废的笔稿我都攒在一起,只等来日有需求的时候拿来糊个抽屉什么的。
前世在冷宫抠搜惯了,今世依旧改不掉这个老毛病。
然而有天却突然发现,怎么练了这些日子,积攒的废稿倒是越来越少了。
起了疑心,我留心观察一阵子,终于逮住了个往外偷卖笔稿的小宫女。
小宫女头磕得哐哐响,吓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娘娘饶命!是奴婢的母亲病重急需用钱,家里又实在拿不出银子,奴婢一时糊涂,才想了这个法子。」
鸡毛蒜皮大点的事,我没放在心上,把剩下的废稿都塞给了她。
原本只是件小事,到这儿就算翻篇。
直到那日赵甫进宫献宝,说是得了块极好的太湖石进献给李琰。
李琰难得高兴,留他用了顿午膳。
饭后,赵甫在宫里闲逛,兜兜转转又到了我的承乾宫门前。
外男不入后宫,然而赵甫是李琰眼前第一等红人,往日比这更出格的也干了。
门口太监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迈入承乾宫。
屏退左右,赵甫凝望着我良久,最终叹息般开口。
「十年了...」
「终于能够再见到你了。」
没承想他能够认出我来,我定定看了他片刻,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赵甫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前世有幸侍候娘娘研墨,日久天长自然对娘娘的字迹了熟于心。」
原来那些废稿都被赵甫买了去。
久未相见,赵甫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是我死后十年里发生的事情。
我只是安静听着,默默点头。
过了半晌,喋喋不休的说话声突然停下来。
我一抬头,却见赵甫小媳妇般哀怨望着我。
「我有这么多心里话要跟娘娘说。」
「娘娘呢,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还真有。
我思索片刻,终于想到一桩要紧的事。
「那日入宫前你喂我的那秘药,如今可有解药没有?」
赵甫神色一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有些无奈道。
「娘娘又拿我打趣,不过是人参丸罢了,娘娘分明心知肚明。」
寻常下药威逼驱使他人做事,必要定个期限回话,防止脱离掌控。
当日赵甫并未告知药效发作时间,入宫这么久也从未提及,更是显得那丸致命秘药像个虚无缥缈的威胁。
赵甫不着痕迹靠近了点,还想说些什么,却猛然听到西北角传来一阵悠远的钟声。
黄昏降临,鸿鹄楼开始敲钟。
钟声八百下,宫门落锁。
后庭有宫禁,外男无谕不得留宿,赵甫行事再无拘也不例外。
外头等候的小太监有些急了,扯着嗓子喊他快走。
赵甫依依不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猛然想起什么,也不顾什么礼仪禁忌了,一把握住我的手郑重道。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这件事兹事体大,你动手前一定要知会我。」
「你手上不能沾血,我来替你动手。」
我笑了笑,摇头。
「不是这样的。」
「当日插在我心口上的那把刀,该由我自己拔出来,再插到那人心口上去。」
「那人信佛,也该知道。」
「什么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10.
赵甫走后没多久,未央宫就派人来传我。
宫内尊卑有别,虽然疑惑,我只得跟着传唤太监过去。
未央宫是昔日宠妃寝宫,丹楹刻桷桂殿兰宫,门前人络绎不绝。
如今却是辉煌不再,一片衰败之景。
墙上鲜艳的壁衣褪了颜色,殿内只点了数枝蜡烛,映出黯淡的一角。
柳色新坐在桌后,神色笼罩在昏暗之中,语气幽幽。
「来了,坐罢。」
无端的,我有些惴惴不安。
比起我,眼前的柳色新更像是一个游荡在人间的亡魂。
见我落座,她幽幽开口,说的却是入宫前的旧事。
她说她长在江南,小时候家门口长了一颗老大的桂花树。
秋天桂花香飘十里,她就和别的孩子一起爬上去晃那树枝,桂花便纷纷扰扰落了满头。
落在水里,泥里。
父亲恼她顽皮,作势要打。
母亲却倚在门口边看边笑。
「这桂花生得好啊。」
「等到囡囡出嫁,正好可以拿来包桂花糖。」
江南富庶人家的规矩,闺女出嫁时要包十万颗桂花糖当嫁妆。
她馋桂花糖的滋味馋了好多年。
等她入宫那年,那颗桂花树却被砍掉了。
花匠说,那桂花树生了很厉害的虫害,救不活了。
入宫前,父亲请来以前宫里的嬷嬷教她规矩。
聘金给的丰厚,嬷嬷自然倾囊相授。
她记性好,一一都记在了心里。
等入了宫,她果然如鱼得水,斗倒了很多人。
再后来,连皇后都被她给扳倒了,她彻底成了后宫第一人。
她应该高兴的,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空虚。
她似乎失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走了。
直到孩子出生,她才重新活了过来。
「娘娘你知道吗,那是个可爱极了的孩子。」
「被人抱在怀里也不哭也不闹,还没会爬就会喊阿娘了。」
「陛下找了钦天监的人测算,说他是个长寿万年富贵无极的命数。」
「然而他死的时候才四岁...」柳色新的语气已然带了些哽咽:「我就知道那些骗子的话是靠不住的。」
「那天早上宫人来报,说三皇子不知怎的爬进了焚烧尸体的炉子里。」
「等到宫人发现,他整张脸都被烧焦了,只有脖子上挂的赤金长命锁能证明身份。」
「我甚至,都还没见到这孩子最后一面...」
我有些恻然。
宫内忌讳疾病,那些染了病的宫人都被拖到焚烧炉里烧成灰再扔到宫外,防止传播疫病。
那么小的孩子,走得却如此绝望。
沉默片刻,柳色新再次开口。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当年我造孽太过,死去的赵皇后来找我复仇了。」
我摇头:「赵皇后要复仇,绝不会找你。」
这是真话。
从前在宫中柳色新与我势同水火,却从未使出什么陷害的招数。
来来去去,也只是寻常妃嫔争宠那几套。
只是李琰偏心太过,才分外让人心寒。
「这样啊...」柳色新勉强挂着几分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我见她颓唐,决定换个话题。
「若是当初没进宫,你会选择干什么?」
柳色新愣了一瞬,想了想笑道。
「那我要当个花匠。」
「我会把那颗桂花树照料得好好的。」
「不会再让它被虫侵蚀,也不会再让它被砍掉了。」
我点点头:「我若是没入宫,倒想当个女师。」
「我别无所长,只这一手字还看得过去。」
「给人家闺阁小姐当女师教习字,应当勉强也能糊口。」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柳色新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瞥见外面天色渐暗,我起身告别。
她送我到门口,我转身欲离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柳色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俯身叩首。
「前世,终究是我对不住您。」
我顿住脚步,回头朝她摇了摇头。
「真正对不住我的,另有其人。」
11.
原本以为我和柳色新的交际到此为止。
几天后,柳色新再次登门拜访。
这次她穿了件极艳的衣裳,额头贴了花钿,妆容描得盛大。
自从我重生归来,倒是甚少见她打扮得这样隆重。
进殿后,柳色新围着殿内陈设啧啧称叹。
「陛下对娘娘,还真是情深义重。」
我听她话内似乎另有深意,不禁肃然道:「有话不妨直说。」
柳色新伸手,递过来一枚红色的小药丸。
「这是罗国师给陛下炼制的长生丹。」
「这些年来,陛下每日一颗,早已上了瘾,再也离不开这些小东西了。」
那药丸芬香扑鼻,我却闻着不大舒服,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柳色新见状笑了笑。
「娘娘也觉察出不对劲了么。」
「我托人给宫外的大夫瞧过,那丹药里加了大量的铅粉朱砂,长久食用易致人精神疯癫,出现幻觉,梦魇缠身。」
我沉默片刻,提出一个问题。
「宫内太医不曾告诉陛下危害么?」
「有人谏言过,被拉出去砍了。」
「自太祖建国,本朝皇帝多有服用丹药修仙的,那罗国师也只是加大了用量罢了。」
「这算不得什么要紧事,若是因此误了陛下长生不老的大计才是罪过。」
我听懂了柳色新弦外之音,恍然大悟的同时不禁感到几分好笑。
哪里有什么迟来的深情?
不过是愧疚和恐惧作祟,逼得人扮演深情,妄图欺骗心魔罢了。
柳色新顿了顿,又挑起一个话题。
「娘娘可知这些年来陛下为了追悼赵皇后,在各地修建多座佛塔。」
「不过是劳民伤财,算不得什么善事。」
柳色新嘴角浮现一丝诡谲的微笑。
「那娘娘可知,陛下在修建佛塔前特意请了钦天监监造,在佛塔底下布个个镇压亡魂的阵法。」
「就连那塔内的一砖一画,一桌一椅,那也是有来头的。」
原来是这样。
佛像金身,困的是枉死冤魂,高僧舍利,镇的是前世爱人。
我定定看了她半晌。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
柳色新脸上微笑隐去,眉眼间压抑着说不明道不清的癫狂痛苦。
「我想求娘娘。」
「不要原谅他。」
「不要放过他。」
12.
又过了几天,赵甫通知我一切都已打点好。
柳色新又和李琰大吵了一架,逼得李琰当晚就找了我侍寝寻求安慰。
还是一样的侍寝流程,只是这次我藏在衣袖里的簪子没被查出来。
守在殿外的换了一波人,见我进去目不斜视。
紫宸殿内照例点着上百只蜡烛,照得殿内如白昼般亮堂。
李琰坐在床沿上朝我伸出手。
「到朕这儿来。」
我没有动。
「我有些话想跟陛下说,陛下不妨走到我身前来。」
李琰脸上不耐之色转瞬即逝,随后竟真的走到我跟前站定。
我笑了笑,说道。
「昨天晚上,臣妾梦到了死去的赵皇后。」
李琰脸色微微一变。
「赵皇后跟我说,陛下害得她好苦啊。」
「怎么会有人如此无情,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
「赵皇后还说,她恨透了陛下,一定不会原谅陛下。」
李琰呼吸猛然沉重起来,喃喃自语反驳。
「你胡说,你胡说...对,一定是你胡说!」
我脸上笑容逐渐扩大。
「这可不是臣妾胡说,而是赵皇后亲口告诉臣妾的。」
「赵皇后还说,她很快就要来带走陛下了。」
「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在黄泉又能相聚了。」
「闭嘴!闭嘴!」
李琰咆哮着打断我的话语,眼睛通红状若癫狂。
「哪里来的疯女人!竟敢胡言乱语!」
「这世上哪有什么亡魂,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我可没有骗陛下,赵皇后这就来送您上路。」
袖中金簪出鞘,生生插进李琰胸口。
雪白的寝衣上晕出大团血色,李琰茫然低头看了一眼,怔愣片刻后勃然大怒。
「贱人竟敢弑君!」
我不作声,又刺了几下。
李琰像是没有痛觉般,怒极过后神经质般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被那贱人的亡魂附身了对不对,是她让你来害我的对不对。」
李琰边笑边摇头,伸手死死扼住我的脖颈,一寸寸用力收缩。
「没关系,我这就来超度你。」
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用力掰着李琰双手。
这些年来李琰被丹药掏空了身子,倒真让我反制了回去。
被抵在墙上擒住双臂的时候,李琰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惊惶。
下一秒,他声嘶力竭大吼。
「来人呐,护驾!有贱妇意欲弑君,禁卫军何在!」
我心里一惊。
守在门外的侍卫虽然都换成了赵甫的人手,禁卫军却时常在殿外巡逻,若是被人听见动静岂不功亏一篑。
千钧一发之际,一块抹布被狠狠塞进李琰口中,堵住他未出口的呼喊。
柳色新穿着宫女服饰,神色平静。
「我来帮娘娘一起摁。」
说不出是谁先动的手,两个人的理智早已荡然无存。
等到回过神来,李琰早已躺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柳色新气喘吁吁,神色极为兴奋。
「为什么要帮我?」
柳色新定定看了我半晌,倏忽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娘娘您知道吗,炎儿死后有人偷偷告诉我。」
「他不是自己爬进焚烧炉里,而是被人捆了手脚塞进去的。」
「那个扫地的小宫女躲在草丛后,眼睁睁看着皇上身边的高太监带人绑了炎儿塞进炉子里。」
「炉子被关上门,他们却忘了塞住孩子的嘴。」
「孩子一直在哭,哭着喊母妃救救他。」
「可她母妃是个不中用的,到死也没有出来救他。」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不知不觉间,柳色新早已泪流满面。
「那人刚卜完炎儿命数,我们那好陛下就变了脸色。」
「什么真龙命格,什么富贵无极。」
「真龙天子在旁边坐着呢,这不是生生打他的脸吗?」
「我早该注意到的,我早该有所防备的...」
我一时默然。
柳色新哭完一擦眼泪,站起身从容道。
「娘娘,您该走了。」
「马上就天亮了,到时候想走也来不及了。」
我有些慌张,一把握住她手臂。
「你呢,不跟我一起走?」
柳色新拨开我的手,摇了摇头笑道。
「我要在这里陪我的炎儿。」
僵持不下间,有人隔着窗户急促敲了两下。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窥见她眼中决绝,我只得作罢,翻出窗户跟着赵甫逃离。
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凄厉的长啸。
「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呐,救驾!」
一回头,不远处早已火光冲天。
这座历代帝王的寝宫在熊熊烈火中燃烧,崩塌,化为青烟。
一切的罪孽,最终都消散在了这场大火里。
13.
李琰死后,朝局慌乱了一阵,赵甫暗中派人辅佐五皇子上位。
等到朝局平定,天下安宁,赵甫功成身退,上书祈求辞官还乡。
新帝劝了一阵,见他归意已决只得作罢,赐了金银允他还乡。
李琰死后,我和赵甫分道扬镳。
我先是到城北一处荒坟给稷儿上了柱香。
那日稷儿死在诏狱,原本被下令扔去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运送尸体的小吏于心不忍,偷偷将他葬在此处。
山清水秀,远离人烟,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又在旁边给柳色新立了个坟。
当日走得匆忙,只来得及从她手上抢下根带血的簪子。
埋进土里,权当是个衣冠冢。
做完这一切,我又在附近村庄买了房子和地。
漂泊大半生,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新家仍旧是空荡荡的, 什么都要添置。
种子也要买,等到开春了种下, 秋天就可以收获了。
我在附近镇上东奔西跑,逛了一家又一家, 提着满满的东西,回去路上却感觉身后多了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随着时间推移,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有时候出门耕作, 一回来饭也做好了,衣服也洗好了, 断了腿的凳子也修补好了。
只是不见人影,倒真像是有个田螺姑娘藏在我家似的。
一天我回来得早, 撞见赵甫在灶头生火。
木柴前两天淋了雨有些湿了, 一时间没生起火, 倒是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他直咳嗽。
见我回来, 他眼睛一亮站起来,回过神来又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些木头太难烧了,咱们去镇上买点干木头烧吧。」
「别给我转移话题。」我有些好笑:「怎么又跟过来了?」
赵甫顿时被雨淋了般焉了吧唧, 垂着头哼哼唧唧。
「你,你别总是想着赶我走呀。」
「我已经没有家了,当初是你收留了我。」
「这次我又被赶了出来, 你就发发善心, 再收留我一次吧。」
「我什么都能干的,我会烧饭, 会洗衣服,会种地, 还会, 还会暖床...」
我能怎么办呢, 这家伙像牛皮糖似的难缠。
往日只见他服紫佩玉, 一品武官补子上绣的是张牙舞爪的玉狮子。
一朝身份暴露, 虚张声势的狮子皮掉落, 里面只是个落水小狗,紧紧跟在我脚步后头, 撵也撵不走。
......
又是一年清明, 我同赵甫一起上坟。
给稷儿烧祭礼时,赵甫多扔了两个草编蛐蛐进去。
我瞪他,赵甫可怜巴巴。
「从前太子最喜欢这个了, 输了还要大吵大闹。」
「这次我给他送的是最勇猛的灰神煞,说什么也要给他在地下长长脸面, 绝不会再输了。」
我最终只得败下阵来。
到了地下,稷儿便不用再背负那些沉重的期待了。
回家路上,赵甫偷偷牵我的手, 我没有躲开。
显而易见的,赵甫心情极好, 不由得得寸进尺撒娇道。
「今天晚上下暴雨, 说不定还要打雷,我要跟你睡。」
心知这小子只会偷偷吃我豆腐,我沉思片刻还是无奈应了声好。
有来有往, 我也要对他提要求,想了想便道。
「你今晚烧菜的时候少放辣,我这两天吃你做的菜嘴角燎了好几个水泡。」
「好~」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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