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失事时。



所有人都哭着给最爱的人发最后的消息。



我点开死对头的对话框,激情输出:



「尼玛的脑袋上长俩窟窿,死瞎子看不出我喜欢你吗?

「上次装醉让你上你不上,活该,后悔也没用咯。



「老子人生要重开啦——」



01

身体在极速下坠。



缺氧让意识逐渐模糊,力气尽数从身体里流走了。



剧烈颠簸后,手机滑落,我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到了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



奇怪……飞机上有这种触感的东西吗?



一片死寂的机舱里,一道声音兀地响起。

「喂,你要抓到什么时候?」

怎么还有人在说话……明明,大家都已经休克了。

「聋了?噢……不想放手?」



又来了。



这次更近,更清晰。



还分外耳熟。



大脑迟钝地反应过来,啊,是那个人的声音。



刚刚我还在他的消息框一通激情输出,此刻气势全无。

最后关头不得不承认,洒脱是假的。

其实我非常不甘心,不甘心到出现了幻听。



只是这声音……怎么有种久远的感觉?



带着点让人怀念的少年气。



我用涣散意识费劲地想啊想,突然感觉手臂被拽了一下。

像溺水的人被拽出水面,喘上气的瞬间我猛然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轻挑的眉梢,恣意张扬的笑意,帅得很有攻击性的一张脸。

斐炽。



霎那间,流失的五感哗啦啦灌回身体。



盛夏虫鸣沸反盈天,木地板在阳光下沁出些许醇厚味道,汗珠从额头慢慢淌下。



以及,我正抓着斐炽的手。



这是,幻觉?

「林以嘉,你该不会也要和我告白吧?」



不是幻觉。



我愣愣地收回手摊开掌心,皮肤之下是健康的淡红色,脉搏强劲。



握紧,松开,握紧,松开。



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真傻啦?啧,让你死读书,真成书呆子了。」



我抬头,看到了斐炽校服上的蓝色。



这是 2016 年的夏天。

这一年,我高二,斐炽高三。

02

我俩一直很不对付。



我厌烦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嫌弃我太死板沉闷,了无生趣。



偏偏他的亲弟弟斐桉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总是放学来他家写作业,像今天这样。

「真恶心啊。」

斐炽散漫地倚在窗边,嗤笑一声。



我顺着他的视线向下望去,楼下小花园里,斐桉正在被人告白。



被一个男生。



斐家三兄弟里,最小的斐桉最花美男,追求者很多。



「死同性恋,还跑人家家里来,恶心死了。」

斐炽侧过头,视线直直地看向我,嘴角勾起讥讽,「对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表情玩味,眼神却很认真。



认真地等着我的回答。

十七岁的林以嘉就算看不惯斐炽,在这个问题上也会表示认同。



但此刻这副躯体里的,是二十五岁的灵魂。



八Ţū́⁴年,我们经历了很多。



我对他从讨厌,变成喜欢,喜欢到临死前想到的人只有他。



不想违心。



于是我摇摇头,「不懂。」

斐炽愣了愣,表情莫名沉了下来。

「嘁,书呆子就是没劲。」



他的背影看起来相当不爽。



我杵在原地看着他离开,有些茫然。



无法确定这是穿越还是重生。



不过不管哪个,都代表二十五岁的我已经死了吧。

斐炽得知我的死讯时,会是什么心情?



会愧疚吗?



毕竟我坐上那架失事的飞机,是为了赶去参加他的订婚宴。



03



十八岁的斐炽还没有踏入婚姻的殿堂。



他正在为我接不到他的球而恼火。



「年级第一这种球都接不到,我特么就差喂你拍子上了,两个眼睛是摆设啊?」



吼得我鼓膜疼。



不知为何,那种濒死的感觉依然萦绕在身边,我好像还在飞机上,大脑时不时晕眩。

我放下网球拍。



「不打了。」



斐桉过来打圆场:「别和我哥一般见识,他嘴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的,斐炽对所有人都没好脸色,经常无差别语言攻击。



但对我尤其。



坐在长椅上发愣,一瓶水突然被丢到腿上。

我没接住,水瓶又掉在了地上。



「啧。」



斐炽弯腰捡起,重新递过来。



「喝点,脸色白成这个样子,我都怕你死过去。」



见我不动,他骂骂咧咧地收回去拧开,强势塞进我手里。



「祖宗,等我喂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能顺从地抬手,喝了一口。

西柚味的。



甜丝丝。



他表情缓和,一脸这还差不多。



接着拿开我的拍子在一旁坐下,懒洋洋地看着球场上两人有来有往对打。



「昨晚又是凌晨睡的?做你那破卷子是不是?」



我家和斐家是邻居,我俩的房间只隔了一条花径,近到他在窗边换个衣服,我一抬眼就能看见。



「少做一张早点睡不行么,你的年级第一就靠那张卷子吊着是吧?」

说话真难听。



我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向来对斐炽不客气。



你很想看我落榜?



按理,我应该这么回呛的。



可一张嘴,话语在喉间哽住。

出声时变成了:「你在关心我?」



话音刚落,斐炽瞳孔骤然一缩,猛地站直身。

「放屁!」

他丢下一句话,匆匆回球场。



失了魂似的,斐桉的发球,他一个都没接到。



我慢慢把瓶盖拧上,心脏不受控地突突直跳。



回到过去,是不是上天想让我扭转遗憾?



或者说,让我看到一些曾经忽视的东西。



比如刚才的对话,年纪尚小的我只觉得被针对,被嘲讽。

完全不会想,斐炽是不是在傲娇嘴硬。

我捂住胸口,深呼吸按捺下澎湃的狂喜。



斐炽又跑了回来,声线绷得很紧,「我靠,身体不舒服?」



「没有。」



我摇头。



日光炫目。

人生再来一次的话,我和斐炽……



04

怀揣着对第二次人生的无限憧憬入睡。



然而一觉醒来,看到的是大学宿舍的天花板。



我以为我看错了。



闭眼,再睁开。



还在宿舍。

我躺着没有动。



一个不愿相信的想法如湿冷苔藓缓慢攀上身体,大脑嗡鸣,血液一点点凉透。

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



是临死前的走马灯。



命运并没有优待我,奇迹也没有降临。



我依然朝着既定的死亡,什么都无法改变。

斐桉叩了叩我的床板。



「下午下了课直接去我家。」

僵硬地按亮手机,屏幕上的提醒事项写着斐桉生日。

我永远记得这天。



斐桉的生日过到一半,整片别墅区突然停电,左等右等抢修迟迟没结束。



我摸黑回自己家,斐炽跟在我身后送我。



「你也听到了吧?」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对话。

「他俩偷偷摸摸亲嘴了。」



我拉开门,在玄关蹲下身摸索着换鞋。

「很正常,他们是情侣。」



斐桉大一就脱了单,对象是室友,关系很稳定。



我早就习惯他们时不时旁若无人的腻歪。



斐炽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倚着门,看不清表情。



「林以嘉,我记得你初吻还没毕业吧?」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发展。

接下来,我应该羞愤地反驳:「那又怎样,要你管。」



然后他大发慈悲地说:「真可怜,要不你求我?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你一下。」



他说的帮,是把我按在墙上亲,直到供电恢复,灯亮了才停下。



事后他解释,那晚天太黑了,感官情绪被无限放大,又被斐桉那对的黏糊声响刺激到,一时冲动,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的心动得乱七八糟,听到这话,坠得无声无息。



为了掩饰失落,只能强装豁达跟着附和:是啊是啊,两个男生亲一下没什么的,和亲猪肉没有区别。



回过神,这边斐炽见我迟迟不吭声,笑了起来:「怎么,不好意思承认?」



「没有。」我否认,「已经不在了。」



斐炽一怔,不可置信。



「和谁?你谈恋爱了?」



问完,他又自顾自地回答,「不可能啊,斐桉说你一直单身。噢~你说幼儿园那次?那个羊角辫儿小姑娘么?

「林以嘉,那算个屁的初吻,接吻当然要和喜欢的人……」



话音戛然而止。



斐炽有一点说的对,黑暗确实会放大感知能力,比如现在,我清晰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一瞬凌乱。



「嗯?」



很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说,我佯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那初吻确实还在,有什么问题吗?」



斐炽沉默了。



良久,他磕磕绊绊开口:「那你需……需不需要我……」



「需要你什么?」

他又默了默,深吸一口气。

「听到他俩这样,你难道ẗů⁷没有一种冲动……也想接吻?」



我紧盯着他的方向,听见自己说:「不想。」



其实很想。



但我也知道,不管我在这个场景作何选择,都不会影响未来结果。



无意义又怎样,我只想确认,这些年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

斐炽没了借口。



两人陷入僵持。



我率先松口:「好吧其实有点想,但你也说了,这种事要和喜欢的人做才算。」

我是你喜欢的人吗?



「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你喜欢的人。」斐炽向我靠近,滚烫气息压下,「比如你社团那个学妹,你对她有意思吧?听说单独找她吃了好几顿饭,还没拿下?」



学妹?



毕业这么多年,我几乎快忘了这号人。



稍微回想了下,好像一起组队参加过竞赛,并没有其他联系。

「猜中了?」



斐炽抬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莫名有点大。



「不是……」



上方突然响起轻微的咔哒声,下一秒,视野亮了起来。



我不自觉闭了闭眼。



「灯亮了。」



斐炽定定地看着我,眸光深沉。



他抬手覆住我的眼睛,「没亮。」

温热柔软贴上嘴唇,缓慢地碾转深入。



我想问他,曾经木讷迟钝的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为什么,我们都不能勇敢一点?



一切都太迟了。



我舍不得推开他。

等结束再问吧。



等这个吻结束,我要向他好好地确认心意。

那么就算无法在一起,也没有遗憾了。



可睁眼时,我已不在玄关。



同事扶着我往酒店房间走,身后传来斐炽的声音。



「怎么喝这么多?」

05



「对方老总喜欢劝酒,根本拦不住。」



同事认得斐炽,将我交给他后便放心离开。



斐炽一手搂着我,一手开门插ṱũₓ卡。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头,闻到了淡淡清冽香味。



「还能走吗?」



我含含糊糊应声。

「菜狗,酒量多少没点数?」



他直接用身体顶开门,微微弯腰抱起我。

手臂很有劲,胸膛很紧实。

等他抱到床边,我才开口。



「我没醉。」



「啊对对对,你没醉。」



他没好气地将我放在床上,伸手准备替我松领带,动作僵住。

因为他发现,我确实没醉。



眼神清明,还在对他笑。



斐炽不知道,很多很多个夜晚,我靠酒才能将他赶出我的梦。



因此我酒量不差,这一点不算什么。

曾经的我顺势装醉,这次,我不想装了。

「那你烂泥一样挂那男的身上是想干嘛?」

「假装自己很敬业~年底升职加薪不是梦。」

斐炽轻啧一声,「变狡猾了,演技真好。」

说着,他拉开椅子坐下来。

「我都被骗了,还特地给你定了解酒汤。」

解酒汤?

我不记得这一环节。

那时的我紧张得要死,满脑子都是怎么勾引斐炽脱掉我的衣服。

可惜失败了,他不仅没脱,还帮我把扣子重新扣好。

「你喝多了,好好睡觉。」

斐炽留下这一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虽然后来知道他并没有走,在门口守了一晚,但腆着脸求欢被拒绝,对我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不愿回忆那一晚,我抬眸看他:「所以你在楼下餐厅就看见我了?」

「嗯。」

斐炽并没有否认。

「那个老总我认识,名声不太好,男女通吃,你要注意点。」

「这样吗?谢谢提醒。」

斐炽成熟了很多。

以前来往密切,经常见面,这种感觉没那么强烈。

现在我重新经历了他的少年和大学时期,便很明显地感觉到,他沉稳了很多。

张扬不羁的气质收束在他一丝不苟的西服衬衫里。

我不禁有些恍惚。

明天的订婚宴,他也会穿西装打领带吗?

噢……

没有明天了。

「在发什么呆。」

他伸手在我面前晃晃,嘴角勾着浅浅笑意。

我盯着那抹笑:「你领带打得真好。」

斐炽一怔,低头看了眼。

「是吗?手法应该都一样吧?」

他又看看我领口,笑出声,「想让我教直说啊。」

说着,他扯下自己的领带,抬手挂在我的脖子上。

「先这样……捏着这里,绕过去……」

斐炽真的在教我。

可我完全没听。

「斐炽,领带上有你的体温。」

好温暖。

06

斐炽没收住力。

这大概是他打的最难看的一次。

服务铃正好响起,解酒汤送来了。

他变得很忙的样子,忙着把汤吹凉,忙着划手机,忙着数对面大厦的楼层。

就是不看我。

等汤不烫嘴了,他递过来。

「没醉也多少喝一点,对身体好。」

我喝了一口,「不好喝。」

斐炽愣了下,接过勺子尝了尝。

「还好啊,解酒汤不都这个味道。」

见我看着勺子出神,他突然局促起来。

「不好意思没注意,我去洗一下。」

我抓住他的手腕,「洗什么?」

「脏了。」他答。

「脏?你不会忘了吧,我们接过吻,在停电的那个晚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斐炽全身紧绷,连声线都紧得快崩断。

「你还在介意那件事吗?抱歉,我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要不是我重历过,我就信了。

「骗人,冲动能亲那么久?」

斐炽喉结滑动,没能说出话。

别再沉默了。

别再把话咽回去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为什么要骗我?」

斐炽不回答。

于是他的视线飘到哪儿,我就孜孜不选地绕到那个方向。

他躲不开,闭了闭眼。

「因为……那晚之后,你有三天没理我,明明在家也说不在,我在你家门口赖着不走,听到你说恶心。

「我不想和你变成陌路人。」

我睁大眼,呆楞在原地。

不是!不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别说了,以嘉。」斐炽的声线发颤,带着哀求意味,「别说了,我的愿望和那时候比没有变化,就这样好吗?我们就保持这样。」

误会在缄默和逃避中越滚越大,劈开深渊巨沟,我和斐炽的青春岁月通通在此坠下。

我们本该在一起的。

我们本该在一起的时间,全都țŭ̀ₐ被它吞没了。

可时隔经年回头看,它又是那么不堪一击。

好可笑。

「斐炽,真相是那晚我太兴奋,在阳台吹风发了高烧。整个人又馊又憔悴,不敢被你看见。同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短暂地逃避了几天。至于你听到的恶心,坦白讲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可能因为住家阿姨给我熬的中药,那几天她天天熬,我很反胃。」

后来我终于处理好心态,却只听到斐炽轻描淡写的「一时冲动」。

不坦诚的人,最后都被命运狠狠惩罚了。

斐炽双手垂在身侧,脸上的表情无法定义。

不是暗恋成真的狂喜,也不是误会解开的悔恨。

他看起来很茫然。

我能感同身受。

在重历时,我也时不时感到茫然。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们错过了吗?

这么渺小的原因…… 

「林以嘉,你真的没醉吗?」

「斐炽,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斐炽的瞳孔,骤然紧缩。

07

我很想把这些年错过的吻全都补回来,可一个晚上根本不够。

时间太短了。

「以嘉,你休息一下。」

不能休息,他不懂,这是我走马灯最后一站。

当初装醉求爱被斐炽拒绝后,我绝望到看见他的名字都会惊惶。

因此我申请了工作调动,去了一个和斐炽毫不相关的城市。

刻意屏蔽下,大半年里没有一点他的消息。

直到斐桉出差经过来看我,随口提到:「我哥要结婚了,下个月初,你回来吗?」

我失手摔碎了咖啡店的杯子,慌慌张张地弯腰捡起,起身又撞到了桌子。

最后捂着脑袋躺在一地狼藉上,斐桉很担心我:「你还好吗?」

不好,我再也不会好了。

「怎么哭了?」

酒店大床一片凌乱,斐炽紧张地捞起我,「很痛吗?」

我哭得无法回答。

「斐炽……」

「我在我在。」

他退出去,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盒,半吻半擦掉我的眼泪。

「下次吧。下次我会做足准备。」

「下次什么时候?」

「明天。下了班来我家,我新学了话梅仔排,游戏还有你上次的存档,我没动过。」

「好。」

「明天你就不会痛了,我保证。」

「好。」

可是我现在头好痛好痛。

耳鸣到难以忍受。

飞机要坠落了吗?

「斐炽。」

我惶恐地搂紧他,「我好怕。」

我不想死。

斐炽没再回答我。

08

天快亮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不大,但一直没停。

婚礼管家打来电话,委婉表示如果到了下午雨还没停,可能就得放弃户外,启动 planB。

「没问题,你们安排。」

斐炽按灭手机,拿起酒杯。

冰球与玻璃壁碰撞声清脆,他却莫名有些烦躁。

从刚才开始,胸口就有种闷窒感,好像被什么压住了,得时不时深呼吸缓解。

他捏了捏眉心,太阳穴突突跳着,存在感无法忽视。

干脆站起身,抄起外套往外走。

「我去接一下以嘉。」

电话那头的斐桉沉默了几秒。

「这才几点?大哥都没起吧?你要是实在紧张,就出去跑两圈。」

早就跑过了,跑了八圈。

「流程交给你盯着,我出门了。」

车库门徐徐升起,斐炽发动车子,眼前是连绵雨幕。

斐桉长叹一口气。

「早干嘛去了。懦夫。」

斐炽罕见的没有回怼,反而表示了认同。

「所以这次我早点去。」

他很快就到了机场。

本以为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心会稍微安定一点。

可坐在驾驶座上,那种不安焦躁的感觉更为强烈。

他反复点进软件,确认航班动态。

已经起飞了。

几个小时后就能见到他了。

不能闲着。

他抽出纸,第不知道多少遍擦拭副驾驶座。

想到林以嘉可能不愿意和自己坐一块儿,他又钻进后座。

擦到一半突然感觉这个车内香氛味道有点冲。

当时纠结半天选了这款,现在闻起来好像还不如另一款。

时间还够。

斐炽猛踩油门赶到香氛店,以防万一,把另外几款都买了。

林以嘉飞这么久,可能没胃口,他又去买了包半熟杏干。

吃多了也不行,得再准备点喝的。

他看到了一家水果店。

比起放久会变味的咖啡奶茶,水果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

斐炽在挑选,老板和邻里在闲扯,小孩在嚷嚷。

老板烦得不行,把手机丢给他。

小孩安静了。

取而代之的是短视频的洗脑 bgm。

半分钟后,他又嚷嚷起来:「妈妈,飞机掉下来啦——」

斐炽这辈子只买过一次彩票。

陪林以嘉买的。

他嗤之以鼻:「你又不缺钱。」

林以嘉专注地一个个对数字:「你不懂,这是好运检测器,如果中奖了,我要干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林以嘉不回答。

他没中奖。

斐炽一个个对过去。

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字母都对上了。

背得烂熟的航班号,和新闻里的。

对上了。

09

醒来头痛欲裂。

我盯着天花板,一动都动不了。

服了。

怎么人都死了身体还这么沉重,不应该随心所欲地飘来飘去吗?

暗暗使劲,给老子飘!

飘不起来。

我继续盯天花板。

开始思考变鬼了还能不能用导航。

我是路痴,完全不认路,等我飘到斐炽订婚现场,该不会人都进洞房了吧?

可恶,我要看斐炽穿西装打领带!

最好是深灰色法兰绒的西装,压着银ṭṻₜ色暗纹的领带……对对对,就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搭配。

但是这个四手结怎么打成这鬼样子,松松垮垮,领口也歪了……

视线上移,男人喉结滑动了下。

「醒了?」

还没反应过来,呼啦啦围过来一大圈人。

视野里塞满了脑袋。

都是熟悉的人,连几年里对我不闻不问的父母都在。

走马灯还没结束?

我呆住,可我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啊,难道……

眼角有什么东西正在汇集,一眨眼,温热湿润慢慢淌下。

难道大家……都死了?

「我靠他哭了,叫医生叫医生。」

「能听见吗?」

「林以嘉,能听见就抬一下手。」

我试图抬起,丝毫不动。

有人在哭:「完了,林以嘉聋了。」

……

吵吵嚷嚷里,熟悉的声音响起:「别吵了,你们先出去。」

说话的是斐炽。

我定定地看着他,看他弯腰俯下身,摸摸我的脑袋。ţūⁿ

「别急,暂时动不了是因为缺氧太久,会好的。」

他说会好的,那我一定会好的。

10

两天后,我开始下床走动。

我没有死,醒来的副机长配合自动驾驶力挽狂澜,极限拉升,创造了奇迹。

但大脑有点后遗症。

我经常忘记自己说过什么,无意识把事情翻来覆去讲好几遍。

「其实我给你们带了礼物,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

斐炽切苹果的动作停顿了下,我便意识到这话应该已经说过。

他点点头,装作第一次听到:「没关系,不重要,人没事就好。」

我张嘴吃了一小口,小心翼翼问:「订婚宴是不是……」

「对,推迟了。」

是推迟,不是取消。

咽下一口清甜,我闷声道歉。

「抱歉,都怪我。」

「少说屁话,张嘴。」

这几天他太过温柔,陌生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斐炽。

冷不丁这么一句,我倒舒坦了。

噢,不过斐炽在床上也ṭū́⁽挺温柔。

我嚼着苹果,在本人旁边,默默回味大床房里的旖事。

「脸怎么红了,是不是温度太高了?」

说着,他伸手覆上我的额头。

我又忍不住想起停电之夜的玄关。

脸可能更红了一点。

「我叫护士来量下体温。」

看着他掏出手机,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斐炽,我的手机在哪儿?」

11

「一直放在文件袋里,可能没电了。」

可充上电,手机还是黑屏。

「摔坏了吧,我待会儿去买个新的。」

这不是新不新的问题。

我想知道那几条语音有没有发送成功,那时候连着机上 wifi,没确认 wifi 能不能用。

其实我内心已经圆满了。

那些片段就算短暂,也让我了无遗憾。

现在甚至能坦然祝福他和他的爱人。

……前提是他没看到那三条消息。

「斐炽,那个……」

噎住。

总觉得这话是不能打开的潘多拉盒。

我很能体会斐炽之前的心理,害怕多说多错,只敢在好朋友的安全范围内打转。

「那个……对方怎么样?」

勇敢了,但没那么勇敢。

「谁?」

问完斐炽反应过来,「噢,挺好的,我家商业伙伴。」

我踌躇半天,再次鼓足勇气:「挺好是指感情挺好的?」

「条件挺好的,正好有些深入合作,需要更紧密的关系支撑。」

原来是商业联姻。

斐家三兄弟里最桀骜不驯的那个,最后竟然是最听话的。

不过半年,我不认为斐炽会改变自己心意。

他的妥协,极大可能因为我几乎绝交般的断联。

这让我有些不好受。

「需要合作多久?」

「长久项目。」

更难受了。

这和斐炽心灰意冷之下把自己卖了没有区别。

我缩进被子里,娴熟地做起了乌龟。

「我有点困了。」

12

完全睡不好。

一闭眼,斐炽又出现我的梦里。

我爬起床,慢吞吞走向护士台。

「我能不能喝点儿酒?」

护士瞪大眼:「想让我写检讨就直说。」

原来只是写检讨啊。

「那你现在可以开始写了。」

她一把逮住晃悠去便利店的我。

「安分点,求你。」

「我帮你写也行。」

我还挺擅长,以前斐桉闯祸的检讨都是我帮忙写的。

「vip 出问题,我会丢工作。」

那算了,不能为难人家。

又慢吞吞挪回房,实在不敢睡。

来回踱了几步,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裤腰带。

不给喝酒,就换个方式麻痹神经。

自己做这件事挺羞耻。

头抵着卫生间的墙,我努力回忆那晚斐炽是怎么操作的。

其实那晚斐炽表现很差,手忙脚乱完全靠本能。

本能……

可恶。

都是男人,怎么他的本能是挺腰,我的本能就是撅屁股。

更可恶的是,我特么把每一个细节都回忆了,还是无法复刻。

靠自己不行。

算了。

正打算直起身,腿忽然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地往一旁栽去。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自保,而是——小护士我对不起你,好像真的要出问题了。

福大命大从失事飞机里存活下来,然后转眼在自渎过程中摔死。

一定会被列入世上最离奇死法之一。

结果又没死成。

有人牢牢接住了我。

手臂很有劲,胸膛很紧实。

卫生间只余两道呼吸声,尴尬无言。

我本可以解释,男人躺久了有点欲望无可厚非,如果我的手指不在后面的话。

「斐炽,你你撒开。」

挣了挣,他抱的很紧。

「谁教你的?」

温热气流拂过耳畔,痒痒的。

真难为情,我好像又行了,可他还在,不能动。

好痒好痒。

「在南城开发出来的?」

后知后觉斐炽的嗓音过于低沉,情绪好像不太好。

「开发?」

他当斐总太久了,这种下流话讲得和商务宣讲一样。

「没人开发,自己开垦的。」

斐炽轻笑一声,将我扶直,然后……压在墙上。

灯关了,视野一片漆黑,他的声音磁性翻倍。

「你开得明白吗?」

听起来他要亲手帮我耕地。

把生土翻成熟的,划拉出沟渠,引水灌溉,泥沙润润的沁出水,方便插秧。

我的脑袋晕晕乎乎,身体好像在飘。

得说点什么。

「那个……对方怎么样?」

斐炽动作一顿,我突然醒悟,这话好像说过了。

「不是,我想问我的手机去哪儿了。」

他低低地喘了声,「给你买了新的,在柜子上。」

「噢噢。」

也不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想了想。

「斐炽,你怎么又愿意和我做了?

「上次你拒绝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酒店。

「我很难过。」

斐炽把灯打开了。

暖黄明亮,斐炽脸上的欲色一览无余。

「林以嘉,现在在你面前的是谁?」

他停在了一个很关键的节点。

我本能蹭蹭,「就是你啊。」

「我是谁?」

「……斐炽。」

「嗯。是我。」

他将脸埋进我的颈窝,大力拥住我。

我们没有一处不相贴,没有一处不炙热。

「那时候你不清醒,认不出我,我不能乘人之危。」

「噢……」

我在心里喃喃。

其实是太羞耻不敢叫他的名字。

而现在,才是真的不清醒。

13

醒来天光大亮。

我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转头在柜子上看到了新手机。

缓慢地眨了下眼。

完了。

护士来查房,我心虚地缩进被子里。

「我昨晚……」

嗓子也好哑。

她警觉起来:「你该不会偷偷喝酒了吧?」

「没偷喝酒。」

但偷情了。

我还抱有一丝幻想, 说不定昨晚我又做梦了呢?

于是在护士离开后,我偷偷脱下裤子,检查土是生的还是熟的。

还没摸出个大概,斐炽推门而入。

看到我的姿势, 他愣怔一瞬,挑挑眉梢。

「大白天的, 瘾这么大?」

我羞愤地重新缩进被子里:「你他妈能不能敲门。」

「敲门哪有这种风景看。」

他放下食盒, 将手探进被子。

感觉到他的重量压下, 我慌忙推他:「不行不行,打住。」

「vip 室不能随便进,不会被人看到。」

他怎么心安理得接受偷情现状了!

「我是说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打住!」

「见不得人?」

斐炽冷笑。

「你说我们从小相知相识互相暗恋, 自然告白走到一起的关系, 见不得人?」

有点听不懂他的话。

他紧盯我的脸,表情凝重两分。

「你是不是又忘了?」

我困惑地张开嘴:「啊?我忘了什么?」

斐炽轻轻叹口气, 点进语音备忘录,修长食指点下播放。

我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沙沙的, 带着一点哭腔。

「斐炽,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啊?!

这个事实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什么时候说的?」

「苏醒第二天。」

可这条语音备忘录的时间,是半年前。

「我不是才醒来三天?」

「半年了。」

斐炽收起手机, 俯下身亲亲我, 「没关系, 你什么都没错过,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4

我的后遗症始终没有好。

创伤应激障碍导致我间歇性忘记最近发生的事, 认定自己始终徘徊在那场事故前后。

「我们在一起了,那你家里怎么办?」

「我家里?十手十脚赞成。」

「不联姻了吗?」

「?当然联啊, 赚钱重要。」

……渣男!

我大骇。

识人不清!爱错人了!

斐炽警觉地眯起眼。

「这也忘了?」

我一噎,迟疑起来,「没忘, 你ṱų₎要订婚了,对方是你家商业伙伴,条件挺好的,需要长长久久合作……」

「嗯, 记得很牢。」

还是渣男!大渣男!

我要分手!

「但是最重要的部分记错了。」

斐炽点开一张照片递过来, 「要联姻的是大哥。」

我捧着他的手机看了又看,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开始就是你大哥?」

印象里,斐桉和我说的是并不是他们大哥。

「不重要, 已经尘埃落定了。」

对, 尘埃落定。

我终于有勇气问他:「你有没有收到我的语音?」

「语音?」

斐炽勾起笑,「哟,和我发骚话了?」

很快他就看到,新手机我还没有拆。

我悄悄点进他的置顶对话框。

最新一条是一年多以前他发的:【不舒服叫我, 我在门口。】

「嗯?你到底发什么了?」

斐炽用被子把我禁锢起来,「快说。」

我模仿他的语气:「不重要,已经重开了。」

「重开?什么重开?你的存档我都没动, 下个月出院继续玩。」

「好。」

说完我停顿一下,「万一下个月我又忘了呢?」

「没关系。」

「只要你记得我,记得我一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