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暴毙而亡,她死前给我这个陪嫁丫鬟谋了三条出路:
一是给少爷做妾;
二是配了门子上的小厮,当个正头娘子;
三是给我五两嫁妆银子,让我爹娘领我回去寻个好人家嫁了。
我一个也没有选。
而是在想这一次要怎么活下来。
1
夫人坐在上首,目光如鹰。
她说少夫人死得仓促,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是我。
「小舟,你从小伺候贞娘长大,又是她身边唯一一个陪嫁丫鬟,难得的『知心』人,得好好安置,才能让她安心去。」
「贞娘为你谋了三条出路,你作何想?」
「奴婢愿伴少爷左右,为夫人分忧。」
我伏在地上,心跳如鼓。
毕竟少爷十六岁进士及第,又生得这样一副好样貌,府里的丫头一个个削尖了脑袋要往他身边凑。
少夫人在世时也提过——
「成婚三年,我这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小舟,你要帮我。」
做妾。
也算全了少夫人遗愿。
按理说,纳妾不需要三媒六聘,最重要的礼是正妻得接茶,承认了你。
可少夫人才死。
便由夫人替她做主,让我换了粉白衫子,由人领着去少爷面前。
我本以为——
好日子来了。
可少爷对少夫人一片痴心,他收我为妾,却又难免触景伤情,便随手将我赠给了前来吊唁、垂涎我貌美的同僚江大人。
我求少爷。
我可是少夫人的陪嫁啊,怎可随意送人?
少爷凉薄地瞥了我一眼:
「你若忠于贞娘,早下去陪她了,不过是贪图富贵的贱婢。」
「江兄随意处置。」
「玩物尔。」
我被人捂上嘴,拖出了灵堂,却不能指责少爷,因为这就是一个妾的命运——
转卖、赠人、发嫁,都是正常的。
这一天,江大人尽情地享用了我,可他不能带我回家,他娶了上峰女儿,家中有个母老虎,顶了天在外偷吃。
所以他掌心掐在我脖颈。
一点一点用力。
挤出我胸膛里为数不多的空气,直到我眼珠鼓出瞪着江大人。
死不瞑目。
2
古话说,人死如灯灭。
我睁着眼,亲眼看着眼前黑影越来越重,可忽地一瞬,眼前又重新亮了起来。
依旧是那个花厅。
夫人高坐上首,拿着帕子在眼角点了两下。
「贞娘是个可怜人,她生前最爱重你,谁来求都舍不得,如今她不在了,我这个做婆婆的,得好好照料你。」
窒息的感觉还在胸中,脖颈上仿佛有只冰凉的手在掐着。
可我跪在花厅中间,身边空无一人。
仿佛给少爷做妾。
只是我自己臆想的一场梦。
是少夫人吗?
少夫人显灵了。
只这一回,我不敢再给少爷做妾了。
他没有心。
纵使有荣华富贵在眼前,有命看没命花,所以这一次,我选择给门子上的小厮双满当正头娘子。
少夫人还在时,曾夸过一句双满做事机灵。
他娘次日就来提亲了。
那时少夫人以我年纪还小推拒了,不过每次我陪少夫人出门,都能见到双满殷勤地迎上来,喊我姐姐。
丫鬟配小厮,也算门当户对。
夫人为让少夫人安心,赶在热孝里,当天就让我们办了婚事。
可这日双满是晚上当值,要等亥时才换值,夫人怜惜婚仪简陋,赏我们两匹布料,让双满娘布了一桌席面。
新婚夜。
我心里坠坠,双满穿着簇新衣裳,他紧张地递给我一杯合卺酒。
手颤啊颤啊。
憋出一句:「小舟,我会好好对你的。」
虽然说下人和下人生出小下人,永远居于人下,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也不错。
我敛眸:「嗯。」
合卺酒下肚。
我腹痛如绞,在榻上打滚。合卺酒有毒,双满呢?双满你去找个大夫啊!
快去啊!
我疼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望着双满,疼到流泪。我用目光求他,他这样机灵的人,怎么会看不懂我想说什么。
可双满就站在榻边,他冷漠地看着我。
隐约间。
我听见他说:
「小舟,没了少夫人跟前的体面,你什么都不是。」
「不要怪我。」
3
我又回来了。
又回到了这个花厅,又一次听到夫人说要好好照料我,问我要选择什么?
我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做了十六年的丫鬟。
总是想靠男人的。
可是男人靠不住啊,他们眼里先是自己,再是前程与利益得失,女人被他们放在猪狗牛羊的位置上。
我不能这样对自己。
我想活。
不管活得有多不体面,那也得是活着啊,只有活着才能谈往后。
「奴婢从前就想着能照顾爹娘,求夫人赏个恩典,让奴婢跟着爹娘回乡,往后奴婢定日日给夫人念经祈福。」
我小心翼翼地抬眸,却瞥见夫人的面孔。
似笑非笑。
她手腕上还套着一串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你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我听说你爹娘在庄子上,等传信给他们来接你,该是明天了。」
「且再等一晚吧。」
我祈怜:「夫人大恩大德,奴婢永记于心,只这些年少夫人赐我不少东西,能让奴婢带回家孝敬爹娘吗?」
谢家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老爷任工部侍郎,少爷也进了翰林院。
前程大好。
是以,夫人并不将这点银钱放在眼里。
她随意挥了挥手。
「拿去罢。」
我回了少夫人院里的西厢房。
少夫人待我亲厚,视我为姐妹,寻常丫鬟四人挤一间厢房,她许我自个儿住。
我提着心。
才进了厢房就把门拴上了,我翻箱倒柜,把首饰、小银裸子,少夫人赏的布料通通翻出来包起来,我要快些离开,带着这些东西,哪怕过不下去了,当了也能多活几日。
咔哒。
门外突然落了锁,我心里一惊,有什么东西从手上滑落,碎了一地。
我没空去管那是什么。
我看着窗外,火光映照在我的瞳孔里,我拆了门栓,想要逃出去。
可来不及了。
门窗从外面落了锁,火苗沾到身上很快就燃了起来。
我在地上滚。
撞门。
却在濒死之际听见了我的名字。
「怎么还没死。」
「晦气,我们动作快点,先捅几刀再把火灭了,好回去给夫人复命,动作轻点,不要惊扰了……」
4
再一次回到这个花厅,我跪在夫人面前。
浑身颤抖。
火焰一点点灼烧皮肉的痛感、木制家具被烧裂的吱吱声,人肉被烤熟的味道还停在记忆里。
夫人说了与之前三次一模一样的话,她再一次问我:
「贞娘为你谋了三条出路,你作何想?」
少夫人啊!
她为我谋的哪里是三条出路,明明是一片死局!
我沉默着不肯开口。
夫人又问:「你这孩子,可是难过傻了?既然这样,我替你做主——」
「夫人!」我哭嚎着打断她。
我知道,不管夫人替我做什么主,我都只有一种下场——
死亡。
可我不能再白白死去了,一个人心力就这么多,再死几次,我只会被死亡和轮回两件事消耗,慢慢地忘记自己是谁。
成为一个疯子。
我必须得想一个说辞,让我能不被夫人立刻处死,有喘息的时间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夫人明鉴!奴婢与少夫人在一处长大,她骤然离世,奴婢心中难过,实在无心婚嫁,恨不能随她一处去了!」
「求夫人体恤!」
「让奴婢为少夫人哭灵,送她走完最后一程。」
花厅中寂静无比。
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我在赌。
夫人要杀我,打杀了我去也没人说什么,可她偏偏用的是背地里的脏手腕,那必定有什么原因在。
她有顾虑。
既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她又要怎样拒绝一个忠仆为主人哭灵的请求?
夫人又洒了两滴泪。
「你倒是个忠心的孩子,难怪贞娘放心不下你。」
「去罢。」
「好好的,送贞娘最后一程。」
5
这是我第二回来少夫人的灵堂,这一次不再穿粉白衫子去外堂,凑在少爷身边。
我披麻衣。
垂着头。
跪在内堂一众哭灵的下人之中,毫不起眼。
一边哭。
一边想,为什么少夫人要给我谋这样三条出路?她知道这三条都是死路吗?是因为七夕那天,少爷夸了我偷偷往头上簪的花,她生气了?
还是她看见我收了双满几盒绒花,嫌我眼皮子浅?
……
不。
我五岁就跟在少夫人身边伺候了,那时她还是周家小姐,亲娘死了没多久,周大人就娶了十六岁的新妇。
因为我是已故周夫人亲自挑的。
少夫人只信我。
她嫁来谢家,只带了我一个贴身侍女,所有人都知道她对我无话不说,最重要的是——
她是暴毙。
昨天下午,少夫人说晚上有客,会喝酒,让我煮一碗醒酒汤,省得宿醉头疼。我熬到前半夜,一直没人回来,便迷迷糊糊睡了。
直到今晨,突然传来消息,说少夫人昨夜喝多了酒。
溺亡了。
我不相信,非要看少夫人一眼,可是看到肿大的尸体,我就吐了。就连收敛尸身都是旁的侍女做的,我还不曾给少夫人烧香,就被夫人请去花厅。
所以,想杀我的,是少爷、夫人。
是谢家。
6
我突然汗毛直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整个府里。
只有我是少夫人的人,而他们都是老爷夫人的眼睛、口舌、手脚,我突然想到了少夫人的死——
她也是被害死的吗?
少夫人从小就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她沉默又机警,定是发现了谢家的什么秘密,又被谢家察觉了。
谢家杀她,为灭口。
杀我也是。
因为——
少夫人与我无话不说,谢家不会允许一个丫鬟带走谢家最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什么?
依稀记得少夫人曾经慌慌张张地在房里藏什么东西?
那会是她留给我的线索吗?
灵堂迎来送往,我借口小解悄悄离开,又摸进了少夫人的屋子。
嫁人之前,少夫人的东西都是我收拾的。
嫁来谢家后,谢家下人多、规矩也大,一个丫鬟只做一件事,少夫人便让我掌了她的钱箱子。
她会把东西放在哪?
我心中又急又怕,几案上、多宝阁上都没有,那拔步床呢?
抽出拔步床头的暗格……
一只手。
突然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7
我又死了,这次的罪名是偷窃背主。
死法是杖毙。
谢家容不下背主的奴婢,夫人当众罚我,以儆效尤,执杖的小厮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身上。
我仰头看着夫人,她悲悯地转着佛珠,安排着后事。
「拖去乱葬岗。」
「免得脏了谢家的地方,扰了贞娘安宁。」
少夫人啊!
你知道的到底是什么秘密?既害死了自己,又逼得夫人也要一同处死我?在夫人手眼通天的地方,我一个人根本没法搜少夫人的屋子。
除非——
是夫人亲口允诺的。
8
我又一次回到了少夫人暴毙那天。
夫人高坐在上首,抛出三条出路让我选择,这回我没有再用给少夫人哭灵,来拖延时间。
「请夫人屏退左右,少夫人临去前,有话托奴婢带给夫人。」
「哦?」
我死死盯着夫人,看她面上云淡风轻,但有一瞬间,瞳孔骤缩。
她在害怕?
夫人屏退了其他下人,她问我少夫人交代了什么话?
「出事前,少夫人像有预感一样,自知时日无多,写了很多信,只说若她不在了,请奴婢代为传话,让夫人帮她处理了。」
「什么信?」
「奴婢也不知呢,少夫人不许奴婢多问,她只告诉奴婢信放在奴婢知道的地方。」
夫人脸色一寸寸苍白下来。
她许给我一个进少夫人屋子做事的恩典,「也不消你一个人做完。」
「替贞娘找到那些信后,给我就行。」
「是。」
夫人安排了几个丫鬟和我一起,打着怕我忙不过来的旗号找信。
大抵是想监视我吧?
受我指点。
她们一个奔书房而去,一个翻着少夫人的几案,势必要将这信找出来。
可她们怎么能找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我翻了翻少夫人的画。
扯了扯幔子。
抽出了暗格。
被整理几案的丫鬟猛地一撞,撞在了墙上,暗格被她抽出,里面只有几个玉扳指,再无其他。
「姐姐没事吧?我也是着急,做事莽撞。」
「扭到腰了。」
我捂着腰,「大家同是给夫人做事,你着什么急,这下好了,我动不了了,耽误了夫人的事,怎么交差?」
她扶我坐在外间榻上,「姐姐好好歇歇,你和我说少夫人放在哪儿了,我来找。」
「我想想……」
我咬唇思考,少夫人在家过得艰难,周家是继母当家,不准她藏私产,她却喜欢把东西藏在旁人不会想到的地方。
「或许在多宝阁那些瓷瓶里,也可能夹在看过的书里,或者是放嫁妆的夹缝里,你都看看。」
她欢喜地应了。
我捂着腰的手,却摩挲在掌心那枚玉佩上。
刚才我撞在墙上,撞得壁画晃了晃,这枚玉佩也掉了下来。
圆形的、镂空。
它的图案好复杂,是家族印记?还是什么?
好像是字。
秦。
9
少夫人娘家姓周,夫家姓谢,往来人家也没有姓秦的。
然,京都却有一户姓秦的人家。
锦衣卫镇抚使。
秦厉。
他的大名可止小儿夜啼,但凡小儿哭闹不止,只消吓他一句,再哭就让秦砍头给你拉去镇抚司吃了。
少夫人和秦厉有什么关系吗?
无非是上个月去上香时,锦衣卫镇抚使办案,当街纵马,冲撞了少夫人的马车,害我们摔了下来,秦镇抚使随意瞥了一眼。
丢了包银子赔罪。
这个秘密和秦厉有关?
难道昨夜的贵客是他?
奇怪。
少夫人起先交代我家里有客,可是这个客我没从别的侍女口中听说过,今天夫人也半句未提。
她交代我煮解酒汤,但她素来酒量不好,滴酒不沾,在赴宴前就知道自己要饮酒?
她没有带我赴宴,却带了两个谢家的侍女,怎么主子摔进池塘里,一整晚都没人发现,得天亮了才知道?
书房伺候的丫鬟一无所获,叮叮咚咚地挤来了寝房翻多宝阁。
「你轻点声,忘了夫人怎么说的?不要惊扰了……」
我猛地抬头。
这句话实在耳熟,在我第三次选择和爹娘回家时就听过的,放火收尸的两个下人说要补了刀灭火,因为——
「动作轻点,不要惊扰了西边的贵客。」
10
谢家百年簪缨,数代人积累颇丰。
宅子也大。
西边的院子不止一处,更重要的是整个府里都是夫人的眼睛,我只能一轮一轮地试,直到上一轮——
我成功地拿着玉佩,找到了贵客所在的院子,以玉佩为证取信下人。
他们让我进了院子,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卧房,房间里有人说话。
似哭似吟。
我敲门:「夫人命我给贵客递个消息……」
屋中一静。
门被推开。
话没说完,我胸前便被一柄利剑穿透,男人拧着眉,他冷笑说敢打扰爷的好事,找死。
我死前最后一眼。
透过他高大身影,窥见房中一角。
竟看到了令我目眦欲裂的一幕。
是以,这次醒来,我按部就班地诓下夫人,给少夫人寻信,拿到玉佩,却没再去找什么西边的院子了。
而是去了少夫人的灵堂。
深夜,那些白日给她哭灵的下人都松懈了很多,灵堂空荡荡的,我站在她的棺木边。
尸体散发出腐臭。
而后。
掀开了遮在尸体上的那一张白布。
11
我不是捕快,也不是仵作,乍然看到被泡成看不出人形的尸体。
又吐了一回。
我伸出手,摸她的头颅,摸她的额头,摸她的脸颊、脖子,扒开她的衣裳,摸她的肋骨、胳膊,手腕……
棺木里的手一颤。
突然搭在我手上。
我头皮发麻,压下嗓子里的尖叫,将手抽出,又拉上了白布。
这个根本不是少夫人!!
我伺候少夫人长大,在她身边陪了十几年,少夫人是由已故周夫人带大的,特意给她睡了个扁脑袋,可是这个女尸不是。
少夫人胸前有颗红痣。
伺候她时,她说这叫胸有大志,往后要当女英雄的。
女尸也没有。
最重要的是,少夫人的手腕断过,她怕被继母责罚,便与我一起瞒下了这桩事,但这个女尸的手腕是刚才被我掰断的。
我立刻就离开了灵堂,马上就亥时了。
我知道。
门房上要换值了,会有一个空档的时间,这个时候我从内院离开,藏在外院,等明早再换值时。
有机会趁乱逃出去。
可真到了这个时间,我反而犹豫了,因为我看到了周家大爷——
少夫人的亲哥。
在周家,大爷是对少夫人最好的人,他是男丁,是周大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处境比少夫人好得多。
碰到好东西,总会给少夫人带一份。
上回死前看到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如果我侥幸逃出去,忘记谢家的一切,或许真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可是人一辈子,不能只图过上平静日子。
问心有愧。
于是。
我扑上前,跪在周家大爷面前:
「大爷!」
「我们少夫人死得有蹊跷!求您为少夫人做主啊!」
12
周家大爷认出了我,但他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
双满打断了他。
他从身后勒住我,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束住我双臂往后拖,不住地替我向周家大爷道歉,又让门子上的小厮来帮忙。
「姐姐让我好找,夫人听说你不见了,都急坏了,这就和我回去罢。」
「哎呀呀,这样的日子竟然让周大爷看了笑话,姐姐听说了少夫人的事,整个人就疯了,我家少爷在前头呢,让小夏给您带路……」
双满的确是很机灵的人,他三两句话引走了周家大爷。
打消他所有疑心。
一个疯子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双满拽着我给夫人复命的路上,趁机占我便宜,他将我推在假山上。
手乱摸。
哼哼地笑。
「小舟,夫人早就料到你不会安分,昨夜没见到你,就让我早上盯着些。」
「果然守到了。」
他松了裤带,往我身上蹭了蹭,「小舟,你还没碰过男人吧,临死前让你快活一把,你说你要是早嫁给我,哪有这出事。」
真恶心啊。
我不再挣扎,假意顺从,在双满要来解我衣裳时。
一头碰死在假山石壁上。
13
我跪在夫人下首,听着她像念经一样,将重复十几次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我必须得见到周家大爷。
单独见他。
但问题是,要怎么绕过谢家,单独见周家大爷,再让他相信我说的话?
我依旧用少夫人留信的说辞,去了她房中拿到了玉佩。
但这一次我没有乱走。
多亏了江大人,曾带我离开过谢府,让我知道这种来吊唁的外客马车停哪儿。
深夜里,我直奔车马院而去。
在草堆里藏了一夜。
直到看见周家的马车驶来,周家大爷下了马车,看到双满堆着笑迎上前,看着无数双目光在打量着内外院之间的长廊。
没人注意到小小的、偏僻的车马院。
而我。
爬上了周家的马车。
我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周家大爷,他吓了一跳,但还是让马车驶出谢家。
「大爷,我是少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
「我知道你。」
「贞娘去了,你不在她灵堂哭灵,怎么跑到我马车上来?」大爷狐疑。
我跪在大爷面前,「我们少夫人她根本没死!我伺候了少夫人十余年,她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灵堂里的那具尸体是谢家拿来骗人的!」
「少夫人,她被谢家献给了锦衣卫镇抚使秦厉!」
「奴婢有玉佩为证!」
我献上了玉佩,把那间西苑里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周家大爷。
他沉默着。
「大爷!」
「谢家就是虎狼窝,少夫人还等着您去救她呢!」
这种时候,我期盼大爷令马车调转车头。
他带着人去西苑救出少夫人。
扔下义绝书。
可周家大爷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他掌心握着玉佩,平静地说。
「小舟,你看错了。」
「我没有!」
「贞娘已经死了,谢家说她死了,周家也认她死了,她就必须得死,周家不能有一个失贞的女儿。」
大爷温热指尖拂开我发丝,顺着我额角一点点地下滑,轻轻刮过我脖颈。
咔嚓。
他掌心用力,掐断了我的脖子。
「你也得死。」
14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家大爷是少夫人的亲兄长,一母同胞,他听到妹妹这种惨事,为什么不肯为她出头?男女情爱不可信,兄妹亲缘也信不过?
女人的贞洁就这样重要吗?
比性命还重要吗?
重要到由男人赋予它,又由男人夺取它,大家都想少夫人死,从没有人问过少夫人,她想不想活?
我人微言轻、人卑命贱。
唯一的倚仗,是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的轮回。
我已经找到了出府的路子,到时候只要骗一骗周家大爷,瞒下少夫人的事,说不准就能活着离开谢家。
可是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顾着自己。
少夫人庇护了我十余年。
她能不能活下去,谢家说了不算,周家说了也不算。
她自己说了才算!
我像上一次一样,成功地去了少夫人的屋子,拿到玉佩,又去了灵堂——
借了点火。
快要亥时了,门子上要换值,在这种本身就很乱的时候,我一把火烧了灵堂,烧了少夫人的院子,一路烧到了西苑。
整个谢府乱成一锅粥,吵吵嚷嚷的。
「走水了!」
「少夫人的灵堂着火了!先救灵堂!西苑也着火了,贵客在此,先救西苑!」
我躲在人群里,装模作样地嚷嚷。
将水搅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西苑「贵客」从苑中走出,他只披了一件玄衣。
往上苑去了。
这个点,所有人都关心救火,我拿着玉佩寻上了西苑护卫,拿出玉佩。
「大人交代我和里头的贵人说两句话呢。」
「劳你放行。」
他略看了两眼,就放我进去了。
而我,因为少夫人死了不下十次,终于在这个地方见到了她。
她浑身都是鞭痕。
我扑在榻前。
「姑娘!」
15
少夫人很艰难地看了我一眼,她眼睛哭肿。
唇被咬破。
脖颈上与身前都是齿痕。
她推了我一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走啊!往后不要留在谢家了,等夫人问你时,你就说和爹娘回去。」
「快走!」
少夫人啊,她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时候她还在想着我。
我一边给少夫人拿衣裳,一边和她解释:
「少夫人,奴婢是来带你离开这儿的。谢家对外已经说您死了,再过六日就要入土为安,我去求了周家大爷,他不肯救你。」
「我带你走。」
「往后我们在乡下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你别怕。」
少夫人绝望地看着我。
「没有路引,我们哪也去不了,再说秦厉手眼通天,周家拿捏着你全家老小的身契,你若做了逃奴,一家老小都要被牵连。」
「那报官呢?」我咬牙,「奴婢去报官,只是会对少夫人名誉有损。」
少夫人握住我的手,她想说些什么,但突然将我推进床底。
「来不及了。」
「他回来了,你先藏好。」
16
我趴在床下,只能看到一双黑靴子在榻前站定,他轻慢地笑。
「谢家人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真是废物。」
我听见少夫人冷嗤,「秦大人才知道?妾以为,你逼着谢家父子卖媳求荣时,就已经知道了。」
「他们读书人都是些软骨头。」
「被我拿住了把柄,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秦厉轻笑,含糊着堵住了少夫人的唇。
玄色衣裳解了一地,少夫人痛呼一声。
木床吱呀作响。
我听见秦厉抽气,他调笑,「怎么这会儿夹这么紧?我就走了会儿,你去见了谁?」
「大人多心了。」
「就算有人来救你又如何?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秦厉呼吸声更重了,他从地上拾起鞭子。
抽打起来。
「贞娘,先前你还想做贞洁烈女,不肯与我通奸,现在还不是乖乖地躺在我身下?谢玄给圣上办事,督建别院,贪了三万两,你就是他给我的投名状。」
少夫人声音含糊。
「是你骗了他们,说只要我给你敬三杯酒,就对谢家既往不咎的!」
「哦?」
秦厉否认:「我可没说过,从一开始我就只想睡你一睡。」
原来如此……
少夫人深居内宅,明明不会和锦衣卫扯上关系,却成了公公脱罪的投名状。
那我呢?
我是少夫人唯一的陪嫁丫鬟,在外人眼里我们无话不说,谢家一定是怕少夫人和我说过什么,拔出萝卜带出泥。
杀了了事。
可这桩事里,犯了罪的是谢大人,献了儿媳的也是谢大人,他做了全部的错事。
到最后,却推出内宅妇人帮他摆平。
我藏在狭小的床板下,什么都做不了,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再等一等,等秦厉离开,是不是也能救出少夫人?
正想着,我眼前突然一亮。
秦厉抱着少夫人起身,让少夫人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他抬腿踢翻了床榻,按着少夫人的头,逼她看着我。
「好忠心的奴婢,找到这里来,听了这么久,听够了?」
「拉下去。」
「给兄弟们尝尝鲜。」
17
这一世,我是活活被折磨死的。
锦衣卫有太多手段,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的大人们都受不住,又何况我呢?
直到我醒来,又跪在花厅时,仍旧恍惚。
这件事本就和我没关,身为丫鬟,我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我要抵抗的不仅仅是夫人、谢家。
更是手眼通天的锦衣卫镇抚使。
蝼蚁尚且偷生。
况人乎?
可是我心里好难受、好无力,像被人挖出来反复揉捏。
凭什么?
凭什么没有做错事的人,要遭受惩罚?凭什么什么都不知情的人,要被处死?
就因为我们是女人?
我们生来卑贱吗?
我决定再试一次,既然能支开秦厉一次,就能支开他第二次。上次他回来得太快了,所以这一次我决定扩大放火的范围。
先烧了灵堂。
再烧了少夫人的院子。
将大半个谢家置身于火海,整个谢家一团乱时,我故技重施进了西苑。
我脱了丫鬟的衣裳,套在少夫人身上。
「姑娘,我是来救你的,你什么都不要问,听我的,拿着这枚玉佩出去。现在外面乱了,你藏到西苑到前院的角门那儿,等我去找你。」
「要快!」
眼见少夫人扮做我出了门,我又去了西苑里的小厨房。
秦厉拉着少夫人在榻上做了好几回。
屋里有水盆。
想来小厨房是一直在烧热水的,果然在那儿见到了打瞌睡的小丫鬟。
我拿着棍子敲晕了她。
扒下她衣裳。
从小厨房引了火,烧了厢房、草木,抹黑了脸,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走水了!」
「贵人还在里头,快找水来救人啊!」
护卫也乱了。
两人冲进火海,两人去打水,我趁乱逃离了西苑,如同和少夫人约定的那样。
去了角门。
18
藏污纳垢的谢家起了场大火,夫人忙得脚跟打后脑勺。
无人注意到。
我和少夫人藏在了车马院里,这里如今空荡,堆满了草料,气味难闻,是贵人们想都不会想到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和之前经历过的一样。
周家大爷来祭奠。
双满在门子上提溜转地巡视,甚至因为昨夜我放火烧了灵堂,今日门子上的人手更多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周家大爷回来了。
他掀开车帘,上了马车。
「贞娘,你……」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狠狠地一拽,坐在他身上用衣裳蒙住他的脸,击打他的头,堵住他的嘴。
因为没有经验,我太用力,马车都晃了晃。
车夫问:「大爷?」
「无事,走罢。」
是低沉的、冷静的、克制的声音。
与周家大爷一般无二。
可说话的是——
少夫人。
19
我们终于离开了谢家,马车外叫嚷声传来时,仿若重见天日。
「不回府里,去国子监。」
「是。」
车夫没有多问,毕竟周家有两个小少爷在国子监读书,他常去接他们。
离国子监越来越近。
我的心却越跳越快,路上能看到锦衣卫骑马办案的身影,他们的目标是城门以及各处客栈,秦厉一定发现了!
「小舟,别怕,这些我们都猜到了,不是?」
「剩下的。」
「我来。」
少夫人握住我的手,小声地同我说这些,令我眼眶发酸。
我反握回去。
「姑娘,你别怕,你要是死了,我也去死,哪怕会死一万次,但我们只要活一次就够了!」
少夫人笑,「不会再让你死了。」
「这一次哪怕不成,你也不要来救我了,这是我的命。」
「我认。」
昨夜草堆里,我简单地和少夫人讲了一下,她留给我的三条出路,是怎样暗藏杀机,我又是如何轮回找到她死亡的疑点,最后救出她的。
「是不是很痛啊?」
「什么?」
少夫人苦笑:「我没想到费尽心思为你谋的三条出路,会要了你的命,你轮回了这么多次,一定很痛吧,当时夫人恐吓我,说我私会秦厉,被他捉住把柄,甚至把谢家都牵连进去,我在她面前百般自证,她终于信了,说要想想办法。」
「后来,她说只要我敬三杯酒赔罪,秦厉愿意既往不咎。」
「我总觉得不对,可夫君也劝我,我便去了,但让她好好照料你。」
死亡轮回十来次,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
无非就是死。
死后再重来。
可少夫人几句话,却让我伏在她膝上呜咽。
「姑娘,小舟是个没用的,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们逃吧。」
少夫人抚上我的鬓角:「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只是我们两个弱女子,又能逃去哪里?今夜是逃出来了,但只要明天一出现在京都街头,不出半刻钟,就会被锦衣卫捉走。」
我天真地想:「那报官吧!」
「秦厉是天子近臣,京都又有几个人愿意得罪他呢?天子也未必会因为一件男女艳闻罢他的官。」
「我们只有一个机会——」
「国子监。」
若一个女子去报官,旁人只会觉得这是桩风流债,觉得这个女人不知廉耻、不守妇道。
失贞了竟还敢伸冤。
可国子监里都是读书人,他们最看不得锦衣卫横行,若让他们抓到秦厉的把柄,监生们必将群情激愤,说不得要去敲登闻鼓,上达天听。
这桩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风流债,就变成了读书人与锦衣卫的抗衡。
「大爷,国子监到了。」马车停了下来。
少夫人依旧穿着谢家下人的衣裳,她随意绑住了头发。
下了马车。
金灿灿日光洒在她单薄的身上,她一步一步地登上国子监的阶梯。
扣响了大门。
「妾周贞娘有冤情要诉,却状告无门, 今日唯求以死自证清白,状告锦衣卫指挥使秦厉逼奸人妇!工部侍郎谢玄献媳投诚!」
「结党营私!」
20
少夫人原意只想利用国子监,借力打力。
但这件事中涉及锦衣卫镇抚使、工部侍郎谢家、户部侍郎周家。
又有逼奸人妇、献媳投诚……
消息流传的速度根本不受控制,而当今陛下最恨结党营私,便让皇后将少夫人接进了宫,我也顺带跟着进宫伺候。
皇后是将门虎女。
平素最恨仗着权势欺凌妇孺的人, 让少夫人放宽心,有她在, 定不会让人以失贞为由处死她。
少夫人谢恩,又向皇后陈情, 借她之手保住了我爹娘一家。
如今,能做的, 我们已豁出一切去做。
问心无愧。
剩下的, 只有等待。
21
前朝消息传来那天,是个晴日。
秦厉因结党营私, 被判了满门抄斩;谢家因贪污被判抄家流放, 京都再没有能威胁我们的人了——
除了周家。
周家容不下失了贞的女儿, 周家大爷甚至递信质问少夫人为什么不去自尽?
「小舟,往后没有谢家少夫人, 也没有周家小姐了,这世上只有贞娘,我们也不当主仆,就是姐妹。」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南边看看?」
我点头。
于是,贞娘向皇后求了两张路引,等风头过去后,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都。
离开前, 我们去了趟大昭寺。
最后一次给已故周夫人添香油钱,从大殿出来时,我被绊了一跤。
贴身带着的香囊滚了出来。
贞娘捡起香囊,讶然:「这都多少年了, 你竟然还留着?」
「是姑娘给我的呀!」
「当时我高热不退, 夫人让把我丢出去,再找旁的丫鬟伺候姑娘,姑娘不肯, 赶走她们, 我都记着呢,你给我塞了这个香囊, 说是娘亲给你的,能化灾解厄, 又在我榻前守了一夜, 若非姑娘, 我早就死了。」
贞娘笑了笑, 说她都忘了,顺势打开了这枚香囊。
里面有一张陈旧签文,依稀可见签词:
「长江风浪渐渐静, 于今得进可安宁;必有贵人相扶助,凶事脱出见太平。」
签词读完,我觉得心中松快,挽着贞娘的手告诉她, 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保佑姑娘,往后平平安安的。
谁也没注意,香囊里还有一枚干瘪的、小小的、浸血的——
莲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