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礼部侍郎家长女崔音,自幼在外祖家长大。
十七岁那年他们接我回京,个个慈眉善目。
可是私底下,祖母漠然,父亲厌恶,继母苏氏笑里藏刀。
一母同胞的哥哥警告我:「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则我必不会饶了你。」
天真烂漫的嫡妹,言笑晏晏:「姐姐在乡下庄子长大,身上的衣裳都是不时兴的,我拾掇了几件自己不穿的给你。」
他们还打算把我嫁给郡公府那个打死了正妻的纨绔做续弦。
……
进京之前,我原是打算悬梁自尽的呢。
是侍女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别死了!京府崔家来了人,咱们进京找乐子去!」
我病了,患有癔症,对人生毫无兴趣。
发狂的时候,需要通过杀人获得快感。
那就,但愿他们能带给我快乐。
1
崔家接我入京之前,我在雍州槐里府衙,找李知府算了一卦。
那小老儿头戴乌纱帽,着团领衫,站我面前,一脸为难:「姑娘您饶了我吧,小人是个知府,哪里会算命?」
槐花怀里抱剑,立在一旁,我高坐堂上,手撑着脑袋:「前十年,李大人不是还在平陵街头摆摊算命吗,怎地捐了个官,步步高升,老本行都忘干净了?」
李知府额上冒出冷汗:「小人不知如何得罪了姑娘……」
「谈不上得罪,只是前几日,值我母亲祭日,我病又复发,寻了根绳准备上吊,结果听闻京府崔家来了人,现就住在官衙驿馆,您是知道的,我生父乃礼部侍郎崔谦,正三品官员,他要接我回去,身为崔家长女,怎可不从父命?」
「所以,您的意思?」
「我在城里找王瞎子算了一卦,他说我此行凶险,有血光之灾。」
我睁开眼睛,望向李知府,嘴角噙着一抹笑:「我不太信,十二岁时我母亲吊死在�d县庄子上,头两年我外祖舅家又被土匪劫杀,黎家垮了,只活了我一个,我便想当然地认为是自己命硬。」
「在这世上,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则谁都没本事要我的命,您觉得呢?」
李知府擦了擦头上的汗:「姑娘所言极是,您是有福之人。」
「我的福气,还需李大人成全。」
「您尽管吩咐。」
「崔家既来了人,想必一定会打听我,大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知道,姑娘放心,谁敢乱嚼舌根,小人定不饶他。」
「如此,多谢了。」
我起了身,微微颔首示意。
李知府赶忙还礼:「应该的,姑娘无需客气。」
2
我,崔音,京府礼部侍郎崔家长女。
自幼在雍州外祖家长大。
雍州十五县,提起崔音这个名字,恐无人知晓。
但说起黎白,无人不识。
黎白,是十岁那年,姚家二姑娘帮我起的名字。
那时,我和我娘一起生活在�d县农庄。
庄子是我外祖黎家的产物,可我外公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他是被气死的。
因为有个丢人现眼的女儿。
我娘出嫁之前,曾与家中投奔来的一位远方表兄,互生情愫。
外公瞧不上那人,彼时我祖父在京中做一小官,与他为多年好友。
祖父年轻时也曾落魄,入京赶考途径雍州,结识了经商的我外祖一家。
外公对其有馈银之恩,后来他在京中为官,便定下了其长子与我娘的婚约。
我娘自雍州远嫁,外公有钱,嫁妆装满了三条大船。
她嫁给了我爹,崔家长子崔谦。
三年光景,生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平静。
可惜后来,那位投奔家中的表兄随我二舅舅入京经商,暂住在了崔家。
我还不到半岁,我娘和她那位表兄衣衫不整,被堵在了后院房中。
人人道她水性杨花,生下的女儿指不定也是野种。
那位表兄被崔家当场打死。
如我娘这般,若为了儿女的颜面,本该悬梁自尽才是。
但我二舅舅不忍,伙同她的陪嫁丫鬟和奶娘,偷摸地带她回了雍州。
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崔家便将休书递到了黎家。
外公本就卧病在床,是被活活气死的。
我自幼在黎家长大,外公死后,家里是大舅舅和二舅舅当家。
我娘日子并不好过,因两位舅母对她十分唾弃。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因大舅舅家的表哥,总骂我野种,趁机踹我一脚。
我很小的时候,就耳濡目染地听舅母说那些破事,听她谩骂我娘,说她下贱,是个淫妇。
那时不懂,直到某个深夜,我睡在我娘房内的小榻上,听到她帐内�O�O�@�@,有异样的响动。
我娘声音急促,哀求着:「阿音睡了,你莫要吵醒她,轻点。」
那男人声音喘息,一遍遍地念着:「月娘,你是我的,是我的。」
月娘,是我娘的乳名。
那男人的声音也很熟悉,我听得出,是我二舅舅。
可我那时年龄小,什么也不懂。
直到某日,他们东窗事发,二舅母疯了一般,打得我娘脸颊红肿,吐了血。
大舅母谩骂,大舅舅沉默不说话。
他们说这是丑闻,所以我二舅舅被关了起来。
最终,为了掩盖这桩丑闻,我和我娘被赶去了�d县乡下农庄。
那年我七岁。
庄子是黎家的产物,但那庄上管事,却并不把我们当主子。
如今想来,他应是得了我舅母等人的吩咐,故意苛待我们。
因而我们住的屋子很偏僻,下雨天院子泥泞,屋顶漏雨。
冬日连炭炉也无,发潮的被褥,冻得人手脚生疮。
但我娘很开心。
她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带着我打扫破旧的院子,将桌椅板凳擦得一尘不染。
她还在田园里摘了花,折了柳枝,编成花环戴在我头上。
她笑着告诉我:「阿音,从今往后,娘带你好好过日子。」
我从未见她这样笑过。
我娘她,性情柔弱,其实是个胆子很小的人。
外祖家为富商,她便是那养在闺阁中的娇小姐。
可后来她什么都做,粗布麻衣,拿着锄头下地,劈柴做饭,圈地养鸡。
闲暇时,也教我读书,什么女德女训,三纲五常。
我不喜欢那些书,上面写的「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看得我眉头直皱。
于是我便把那书撕了烧火。
我娘看到,急得直跺脚,跟我说纸很贵,书也很贵。
我又皱起眉头,对她道:「既然知道纸贵,为何还要铺张浪费,买这些做什么?」
她嗫嚅着:「我自幼学的便是这些,好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都懂这些……」
「娘觉得我像好人家的女儿吗?」
我发誓,说出的话没有任何歧义,只是单纯觉得,如我们这般沦落到农庄,日子过得实在贫苦,需要操心的只有衣食果腹。
可她偏偏误解了什么,脸色煞白,眼眶发红,默不作声地回了屋里。
我知道她在哭,但我没精力管她。
我要去杀狗宰猫,和住在�d县乡里的一个小傻子一起。
那年我十岁,小傻子比我还年幼,赤着脏兮兮的脚,蓬头垢面,瘦巴巴。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乡里破庙,他用个破陶罐,生火煮肉。
我自搬到庄子生活,已经三年没有吃过肉了。
寻着肉味找到庙里,看到他正蹲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罐。
他傻乎乎的,冲我笑,还大方地分了一碗肉给我。
没有加盐,也没有放任何佐料,但我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真香啊。
3
那之后,我知道小傻子叫岚官。
他并不是雍州槐里人氏。
也绝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
他是幼时流离失所,被外面的人牙子拐到雍州的。
洗干净之后,是个形貌�i丽的漂亮小孩,因而一眼被城里赵老爷家的管家看中,买进府里做仆童。
岚官这个名字,还是爱好诗文的赵老爷,亲自帮他取的。
可后来,他们又毫不留情地将他赶了出来。
因为这孩子是个傻子,什么都做不好,偏又能吃。
他还力大无穷,脑子有病,吃不饱饭就徒手勒死了老爷家的大狗,剥皮吃肉。
他们将他打得半死,扔了出来。
岚官流落在乡里破庙,已经两年了。
他能好端端地活着,得亏一身杀狗宰猫的本事。
有时也钻进林子,捉条蛇烤来吃。
我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傻笑着叫我音音。
后来我们俩经常在雍州十五县转悠,最多的时候,一天偷宰了十条狗。
我还在槐里县城,捡到一只尺玉白猫。
那猫儿纯白如雪,干净得不染尘埃,脖子上还有个银颈圈,上面刻了个「姚」字。
姚家我知道。
若说我外祖黎家,在雍州本地也是富家大户,但到了人家姚家面前,怕是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京城皇宫,有个深得圣眷的姚贵妃,为十三皇子的生母。
姚家在天子脚下,高宅大院,声名显赫。
在雍州老家,亦是门楣高大,连知府来了,也要弯下了腰。
我捡到的猫,是姚二小姐的。
她是当今姚贵妃的亲妹妹。
那时未曾多想,我将那只猫装在麻袋,带回去之后,直接给宰了。
开膛破肚,和那些被剥皮的狗肉混在一起,被岚官推着小车,卖给了城内一家酒楼。
换来的钱,我们俩平分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
从小就不是。
生性残忍且凉薄,唯一的一丝真心,也就给了我娘。
她说要带我好好过日子。
我便当真的也想带她过好日子。
我用卖狗肉的钱,买了只烧鸡给她。
回去之后,她却直接给扔在地上,拿了根树条子抽我――
「你几日不回家,竟是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阿音你才多大!怎就活成了这个样子?!」
她哭哭啼啼,我挺不耐烦的。
后来直接夺了那树条子扔地上,捡起地上的烧鸡,拍拍打打,自己撕了个鸡腿吃。
吃完之后,我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她,忍不住道:「娘你认命吧,人活一世,走到了什么境地,就要接受这境地的活法。」
「我做不成那京官的女儿,你也不再是黎家的小姐,那就学会接受,咱们好好过日子,我总归做的不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也没那个本事,你不要对我期望过高,在这世道,能吃饱穿暖就成。」
「不是这样的,阿音,你不该这样,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娘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滑落:「是我不好,当初就该直接吊死在崔家,也省得他们将你带了出来,过这糟践日子……」
「阿音,你回崔家好不好,去京中找你爹,怎么说你也是崔家的女儿,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我闻言笑了:「算了吧,何必呢,你自己分明知道,我即便回了崔家,日子也不好过。」
「是我的错,都是娘的错……」
她号啕大哭,没完没了。
我无奈地叹息一声,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她:「吃吧,吃了这只鸡腿,我就原谅你了。」
4
我和岚官被姚家的人给抓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那日岚官照例去酒楼送肉,与我在巷子口会合时,被一帮混迹市井的泼皮给抢了。
他们抢了钱袋子不说,还搜刮了我们身上,将我一直揣在怀里的银项圈也给抢走了。
那是姚家那只尺玉白猫脖子上的。
隔了几天,我和岚官被抓到了姚府。
那是我第一次见姚景年。
姚家的二小姐,贵妃的亲妹妹。
本该在京中的她,因是祖母带大的,前些年随着颐养天年的祖母,回到了雍州老家生活。
她年长我两岁,生了一双凤眼,微微上扬,气势慑人。
金钗之年,无比端庄的世家小姐,高贵得耀眼。
正值夏日,姚景年懒洋洋地倚着太师椅,身旁两个丫鬟,一个为她扇风,一个为她剥葡萄。
她抬眸看我,兴致盎然――
「我的猫呢?」
我和岚官被迫跪她面前,挣脱不开。
我直言道:「死了,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我还好心挖坑给埋了呢。」
「哦?埋哪儿了?」
「城郊树林一棵柳树下了,但是后来又被一只野狗扒拉出来给啃了,我把那野狗宰了,为它报了仇。」
我张口就来,姚景年笑眯眯地看着我,不气不恼:「杀了我的猫,还敢骗我,狡猾的小东西,脑子转得还挺快,你叫什么?」
「黎花。」
「黎家的人?」
「对,我外公叫黎禄,他早就死了,但我两个舅舅还活着,大舅叫黎志高,小舅叫黎柏远,你去找他们算账吧,都是他们管教无方,要杀要剐冲他们去。」
「哈哈,有趣,你倒是推脱得干净。」
姚景年笑的时候,咧着嘴,眼睛眯着,活像一只狐狸。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岚官,问我道:「这小孩跟你什么关系?」
「半路认识的,不熟。」我面不改色。
「音音,熟……」岚官望着我,眼圈泛红,有些委屈。
我瞪他一眼:「闭嘴!」
他便撇着嘴,不说话了。
姚景年继续看着我笑:「我的猫死了,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这样,你们两个,只有一个能走出这座院子,自己选吧。」
「我,让我走。」
没有丝毫犹豫,我自告奋勇,也没有看岚官一眼:「他是个傻子,死都死不明白,还不如让我赖活着。」
「音音,不傻……」岚官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泪眼汪汪。
姚景年笑出了声,果不其然,又对我正色道:「我看你在把我当傻子!伶牙俐齿,阴险狡诈,还想平安无事地离开?」
我在姚府住了十日。
给姚景年当了十天的猫。
她命人把岚官赶了出去,然后去城内一家首饰店,打了个新的银项圈,刻上「姚」字,套在我脖子上。
她叫我小白。
还说从今往后,我在她面前只能叫这个名字。
世家贵女就是会玩儿,她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我要像一只猫,蹲在她身旁,随时被她伸出手摸脑袋。
给我吃的是小鱼干,偶尔还会有烧海鱼。
每天都要把我按浴桶里,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送到她床上。
但她只允许我蜷缩在她床尾,帮她暖脚。
她同我说话的时候,我不能讲人话,要回答「喵喵喵」。
说实在的,这种日子过得太惬意了,如果不是惦记我娘,我是不想回去的。
所以十天后,我跑到她祖母面前,舔她的手背,「喵」了一声。
那面容祥和的老人家,脸色大变,当下训斥她:「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赶快撵出去!」
此时姚景年从一开始的新鲜,也逐渐对我失了兴趣,便撇撇嘴,对一旁的丫鬟道:「撵出去吧。」
只我还抱着她的腿,「喵喵喵」地不肯走。
她喝了一声,给了我一脚――
「滚!」
我被赶出姚府的时候,面上还显得很不甘心。
结果看到姚家外面,岚官竟然在此蹲守了十日,每天都要冲进去一次,然后被打出来。
看到我,他鼻青脸肿,委屈巴巴地又哭了:「音音,熟……」
「喵!」
整整十天,我未曾说过人话,一张嘴就是猫叫,反应过来,呸了一声,对他道:「熟你娘!」
先别管他娘,我娘反正是急疯了。
以往我也就最多三天不回家。
她都急得跑去衙门了,甚至连黎家,也去了一趟。
她想求我大舅舅帮忙寻人,可想而知,连大舅舅的面都没见到,便被赶了出来。
我若再不回去,她可能真要疯掉了。
5
承庆十九年,天下大旱。
第一年,米斗值绢一匹。
第二年,蝗飞蔽天,路有白骨。
关中饥,粟一斛值万钱,百姓骨肉相卖,惨绝人寰。
初时,城里还有施粥的地方,后来世道乱了,有钱老爷们锁紧了余粮,紧闭家门。
岚官已经很久没出现在�d县了。
我怀疑他是不是外出觅食的时候,让人给害了。
听闻隔壁�F阴县,已经有了人吃人的迹象。
这种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我也没空管他。
我大舅舅他们,接济过我们几次,后来便不管我们死活了。
任我敲门到了天黑,喊哑了喉咙,黎家都没人搭理。
我和我娘已经饿了三日了。
走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城内青楼妓馆,仍有欢声笑语传出。
门口站着个浓妆艳抹的鸨儿,张着猩红的嘴,冲我笑:「活不下去啦?这儿还有口饭吃,来不来?」
好饿,饥火中烧,难受得令人发狂。
我像行尸走肉,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
路上有红眼睛的野狗跟着我。
好一个天道轮回。
从前我为了生计,宰杀它们。
如今它们吃惯了路边尸骨,又盯上了我。
可见天地不言仁,滋养万物,人与狗并无区别。
这世道,大家都是各凭本事而已。
我若倒下,即刻便会被它们啃食了。
所以硬是撑到了庄子上,我才体力不支,饿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了我娘。
她端着碗,一勺勺地喂我粥,眼睛红肿,神情怔怔。
我嗓子嘶哑,艰难地问她:「哪里来的粮?」
她抹泪道:「你舅舅昨日托人偷送来的。」
哦,是我傻了,竟还跑去敲门。
城内多难民,他们怎敢开门,偷送到庄子上,已属不易。
靠那粥,缓了两日,我恢复了精气神。
而后第一件事,便是继续出门,腰上别了一把屠狗的刀。
人在荒年,反而更加能吃,怎么都感觉饥肠辘辘。
舅舅送来的那两斗粮,根本撑不了多久。
娘哭喊着,不准我出门:「阿音,你老实在家待着,粮吃光了,你舅舅会再托人送来的。」
「人饿七日,就会死了,别把指望放他们身上。」我道。
我要出门,寻一条生路。
要去的地方,是姚府。
当年我杀了姚二姑娘的猫,以她那种身份,便是将我打死了,也不在话下。
她放过了我,我便笃定她是藏着善心的。
那只曾经套在我脖子上的银项圈,下人带给了她。
然后她见了我。
依旧是高坐堂上,她眯着眼睛,容貌只有愈发艳丽,更像一只狐狸了――
「小白,外面灾民遍地,饿死的人多了,本小姐为何偏要救你?」
「因为我是小姐的猫,从今往后,唯小姐马首是瞻。」
我跪她面前,看到她勾着唇,轻笑:「你没什么用处,我要你作甚?」
「小姐出身高门,非这世间寻常人,当高瞻远瞩,小白无好无能,愿效仿冯谖客孟尝君,为小姐效犬马之劳。」
「日后积谷防饥,只愿小姐高枕无忧。」
我一脸真诚,姚景年看着我笑,啧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姑娘呢,说这种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我发誓,句句真心,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哈哈,有意思,我当然知道你有点能耐,毕竟连我的猫也敢杀。」
她俯身上前,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神情微妙:「可惜我不是那孟尝君,出身高门,终究也只是女流之辈,好没意思。」
「你杀了我的猫,真以为我不心疼?我只是自幼在祖父身边长大,常听他讲,为官之道,先存百姓,你一小小女童,为了生计屠狗宰猫,我若杀你,祖父泉下有知,必定怪罪于我。」
「小白,我可不是什么善人,帮你也仅是举手之劳,莫说什么积谷防饥,这世道艰难,你好好活着吧。」
十四岁的姚景年,出身世家,身上有贵女的傲气。
虽然她不会承认,但我知道,她就是心存善念的人。
大旱之年,雍州姚家是本地捐粮最多的。
布棚施粥,也是最后一家收尾。
但这荒年,百姓躲不过,半点法子也无。
6
姚景年许诺了我,若是缺粮,可来找她。
回去时我又去了�d县乡里一趟,想找一找岚官。
一无所获,我想他可能真的出事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庄子,见家中屋门紧闭,我皱了下眉。
上前推开,入目场景,令我血冲到了脑子里,目眦欲裂。
床帐内,我娘被一男人压在身下,正行苟合之事。
淫乱之音,使我头皮炸开,眼睛血红,拿起身上那把屠狗的刀,径直朝他砍去!
娘看到了我,恐惧地瞪大眼睛,一把按住他的脖子。
来不及回头,他便被我砍了半个脑袋,死在了她身上。
这人是农庄管事,叫钱章。
一个身材肥腴、样貌鄙陋的男人。
黎家的庄子,我娘这个主子反而做不了主,这几年任由他苛待了我们。
因为他听命于我大舅母等人的,田地账本,都是直接交到黎家。
我万没想到,黎家给我们送粮是真,却是由他交付到我娘手中。
他早就对我娘心怀不轨,借着这个由头,欺辱了她不止一次。
而我娘为了那几斗粮,竟然忍了。
她竟然忍了。
我染血的刀子,险些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后在她恐惧的眼中,看到一个面容阴狠、满脸杀意的姑娘。
她怕我,脸色煞白得像个死人,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我转身离开了屋子。
整个人像是陷入绝望的疯子。
走马观花般,脑子里都是七岁之后,搬到农庄,被管事一家欺负的场景。
他有个心眼忒坏的婆娘,总爱背后跟那帮佃户嚼舌根,说我娘虽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也就看着正派,其实就是个娼妇。
我警告过她一次,再敢胡言乱语,就杀了她。
她表面恭敬,并没有改,私底下还敢这么说。
我知道,她仗着我舅母撑腰,根本不怕我们。
早就该杀了她了,我竟不知自己为何忍到了现在。
如今,总算提刀敲了她家的门。
此时天色已晚,那妇人以为是她丈夫回来了,开了门,看到我一愣。
一把长刀捅进了她的腹中。
她惊恐地大叫一声,转身想跑。
我从背后又是一刀。
杀人和宰狗的感觉,完全不同。
每捅她一刀,我心里就无比畅快。
最后阴狠地眯着眼睛,抹了她的脖子。
大荒之年,他家竟还藏着那么多的粮食。
果然,温饱思淫欲。
这农庄管事的肥差,倒是为我养活了两只待宰的老鼠。
甚好,姚二小姐的粮,今后也不必去借了。
浑身是血地回了我们的院子。
钱章的尸体还躺在我娘床上,满屋子的血腥味。
而我娘她,悬梁自尽了。
天黑了,整个农庄万籁俱寂,我站在门外。
屋里没人点灯。
从今往后,再也没人点灯等我了。
那具吊在梁上的尸体,垂头散发。
我看不清她的脸。
笑了。
我没娘了。
只剩自己了。
7
承庆二十一年,下了一场雨。
灾年结束了,田里冒了头的青草,绿油油一片。
那年死了很多人。
�d县农庄的管事夫妇,被我一把火烧了。
没人在乎他们怎么死的,荒年,能活下来的都是运气。
我娘的坟头草长出来的时候,大舅舅和二舅舅,终于来了。
二舅舅面如死灰,跪在了坟前。
他好像不太能接受我娘的死。
也难怪,自我和我娘搬到农庄,他很难见到她了。
一则当年东窗事发,大舅舅他们对他看管得很严,基本不让他在雍州待着。
二则我娘不愿见他。
有次人都到屋门口了,我娘将他拒之门外,自始至终都没开门。
他带来的东西,也全都被她扔进了地沟里。
年幼时,我记得这模样清俊的二舅舅待我是很好的。
两位舅母和表哥,辱骂我们的时候,若是被他听到,总要争执一番。
他还带我去街上买糖葫芦,买点心。
看到好看的发簪也会买下,让我回去送给我娘。
但是有什么用呢,他出门做营生,不常在家。
罢了,那档子破事,我暂时不想再提。
我只跟他们提了一个要求,今后这�d县的庄子,归我了。
旱灾后,万物复苏。
农庄没有再请管事,所有佃户收成的账本,我亲自来算。
灾年刚结束时,我在街上捡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姑娘。
她叫槐花,是从那个吃人的�F阴县逃出来的。
她说她家在县城开杂技班子,虽然有些家底,但旱灾来临的时候,一石粟竟要万钱银。
原想举家逃灾,却发现各处都一样。
最后他们家只活了她一个。
槐花会剑术,快要饿死在街边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她的剑。
我给了她饭吃,她从此便跟了我,张口闭口叫我姑娘。
我道:「你比我年长,我该叫你一声阿姐。」
她摇了摇头:「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还赏我饭吃,今后槐花这条命,便是你的。」
消失了近三年的岚官,后来也回来了。
他长高了不少,身姿高挺,又结实。
头发乱糟糟,但依旧是�i丽的眉眼,漂亮的五官,乍一看到我,红着眼睛委屈道――
「音音,想你。」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他外出找吃的,被山里的土匪给绑了。
他在土匪窝里待了三年,当牛做马,至今才寻到机会,偷跑出来。
说起来也不知是幸与不幸了,世道饿死了那么多人,他反倒在土匪窝活了下来。
我外祖一家,世代经商。
十五岁这年,我也算传承了一些他们的本事。
不仅将农庄打理得很好,还在城里开了间铺子。
铺子卖烧饼夹肉,除了岚官,还招了两名伙计忙活。
姚家二姑娘闲来无事,到农庄看过我一次。
她一身织锦彩绣长裙,仙女下凡一般,领着两名侍女,袅娜而来。
彼时我在跟槐花学剑,她来了兴趣,竟上前接过我的剑,耍了几个漂亮的招式。
我有些诧异,她竟还会使剑。
姚景年看我一眼,淡淡道:「几招防身之术罢了。」
那年她已年满十七,如她这般的世家贵女,大都已经议亲。
姚景年也不例外,她终究是要回京的。
然而临走之前,她与我一同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接手农庄之后,手里有了闲钱,我便开始打听起一人。
我娘当年的陪嫁丫鬟――秀青。
娘的死,对我来说打击很大。
很长一段时间,我夜不能寐。
屋里也没燃灯,我披头散发,呆坐在床边,望着屋顶的那根梁。
望着望着,天就亮了。
我娘她纵然万般不好,懦弱得可恨,可她的一颗心,全都记挂在了我身上。
她是多么温柔的人,同我讲话,总是轻声细语,目光柔软。
我幼时生病,她不眠不休,整夜地守着我。
她将额头贴在我额上,心疼得直落泪。
午后,她抱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语调轻缓地唱「拜月亭」给我听。
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后来我逐渐长大,跟她想象中的女儿不太一样。
我性格很硬,少言寡语,眼中无温情。
我知道的,她其实一直都有些怕我。
因她那些旧事、荒唐事,大舅母在我面前嘲讽。
她在逐渐长大的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其实,我真的从未对她有过怨言。
她是我娘。
只要她爱我,那么纵然千般万般不好,我也没资格怨她。
我只是,不喜欢她唯唯诺诺的样子。
搬到农庄后,她摘花折柳,做过一个花环戴我头上。
她说:「阿音,从今往后,娘带你好好过日子。」
之后,她回屋做饭,我把花环拿下,扔进了地头。
我不会忘记,她出来拿柴时,刚巧看到被我扔掉的花环,眼圈泛红,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抹泪回了院子。
我想跟她解释的,告诉她我只是不喜欢那花环,并非不喜欢她。
可她一哭,我就很烦。
皱着眉头走开了。
我们母女之间,终究是有隔阂的。
直到她死后,我开始望着那根梁,想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肯定又在哭,恐惧到颤抖,将脖子套进绳索里。
以往她哭的时候可烦人了。
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总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说话:「阿音,阿音……」
她到底想说什么啊。
哦,她想说,娘错了。
她死那日,在踩着上吊的桌子上,用血写了那三个字――娘错了。
阿音,娘错了。
阿音,你不要生气。
娘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深更半夜,我怔怔地望着房梁,想知道吊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所以我也拿了根绳,爬上桌子,将脑袋塞到绳索圈里。
然后我身子向前,腾空了双脚。
窒息,挣扎……最后被槐花救下。
自她死后,我好像就病了。
每到天黑,总想起她唱的那首拜月亭。
为什么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这什么意思。
原来她那么羡慕大家闺秀王瑞兰。
羡慕她经历坎坷,但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贪个断简残编,恭俭温良好缱绻。
贪个轻工短剑,粗豪勇猛恶因缘。
亏心的,上有青天。
8
当年回到雍州,我娘的两个陪嫁丫鬟以及奶娘,被震怒的外公直接发卖了。
十几年了,那奶娘不见得还在。
我多方打听,还请了姚二小姐帮忙,终于在我娘死后两年,找到了秀青。
她已成了妇人模样,听闻被卖到了外省,嫁给了一老鳏夫。
秀青日子过得并不好,我给了她一笔钱,她扑通跪在地上,哭啼着什么都肯告诉我。
我娘本就不是黎家之女。
外祖母年轻时,身体不太好。
两个舅舅之后,又身怀有孕,诞下一女婴。
可惜那女婴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外公怕她伤心,从外面抱了个孩子过来。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很早之前我便知道。
娘虽然不是黎家之女,但外祖母一直将她视若亲生,娇宠着长大。
我想知道的是,传闻中与她互生情愫的,究竟是那位被打死的表兄,还是我二舅舅。
秀青哭道:「吴公子那时投奔府中,确实对小姐心存爱慕,但私底下对她纠缠不放的是二爷,他疯魔了一般,说要带小姐私奔,离开黎家。」
「小姐很害怕,就告诉了老爷,老爷大发雷霆,把二爷狠打了一顿,当下为他定了门亲事,直到他完婚,小姐后来也嫁去了京中。」
「谁曾想三年后,二爷去了京中做生意,还带着吴公子一起住到了崔家。」
「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我也不知小姐怎会去了后院厢房,那时您才几个月大,我守着您午睡,连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事情发生后,小姐是打算悬梁自尽的,她没办法,二爷将您偷抱走了,非要带她回雍州。」
秀青知道的,也仅是这么多。
但这么多,也够了。
我那二舅舅黎柏远,与二舅母成亲十几年,一直未曾有过孩子。
此刻用脑子想想也知,他根本不喜欢二舅母。
外公死后,他大抵还盼着与我娘私奔。
我娘不肯,一心守着我在黎家。
她这辈子已经毁了,不愿让女儿也毁了。
她是个软弱可欺的女人。
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有儿子的,年长我两岁的阿兄崔锦泽,远在京中。
她最后从了自己的兄弟,大抵也是被逼无奈吧。
不,只是为了我罢了。
若她自己,早就无牵无挂地悬梁自尽了。
她是那样懦弱,可是身为一个母亲,她又是那样豁得出。
大荒之年,为了几斗粮,又从了钱章那种鼠辈。
可恨。
但是娘啊,你没有错。
是这世道的错,人心的错。
你没有错。
亏心的,上有青天。
若没有青天,我来做这青天。
十五岁,岚官带我上山找了土匪,我跟他们谈了一笔交易。
一个月后,我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带商队回雍州的路上,被土匪劫了。
他们的行踪路径,是我透露出去的。
不枉我去了黎家一趟,被大舅母家的表哥污言秽语一番。
二位舅舅是我亲手杀的。
尤其是黎柏远。
他被蒙着眼睛,关在土匪的寨子里。
我站他面前,冷静得面无表情。
布条扯下,他看到了我手里的剑。
很震惊,又很快平静下来,问我:「阿音,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和你娘搬到庄子上的那些年,她有没有提起过我?」
「舅舅想知道?」
「想。」
「没有,从来都没有。」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娘自始至终,心里只有我爹一个。」
他神情怔怔,低笑出声:「我自始至终,心里也只有她一个啊。」
「是吗,可是怎么办呢舅舅,她觉得你无比恶心。」
我举起了剑,嘴角勾着若隐若现的笑:「那就用你的血来洗一洗。」
人在濒死的时候,眼睛是会因恐惧而放大的。
我总记得我娘最后看我的那一眼。
她瞪大的瞳孔里,是一个面容阴狠、满脸杀意的姑娘。
正如此时此刻,二舅舅眼中的我。
9
土匪杀人越货,整个黎家商队,无一人幸存。
府衙奉命围剿,直捣黄龙,土匪山寨,血流成河。
这在当年,是轰动整个雍州的事。
因为那命李知府立刻出兵剿匪的,是当今姚贵妃的亲妹妹。
我还记得那日,他们沿着我留下的标记进山,里应外合,血洗山寨的场景。
也是在那日,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会委屈巴巴叫我音音的岚官,比我还要凶残恶劣。
黎家商队,杀人灭口,他麻溜得跟宰狗一样。
染了血的眼睛,长睫浓密,看上去竟还那么干净纯粹。
大荒那年,他在土匪寨子里,应是见惯了血腥之事吧。
甚至于后来,我患了癔症,发狂失控时,他竟随手抓来农庄的佃户,推过来让我杀。
好在,槐花理智尚存,阻止了他。
黎家垮了之后,我就病了。
除却两个舅舅,大舅母和二舅母,以及那年长我几岁的表哥,也都死了。
没办法,我想要黎家所有的营生和产业,他们就必须死。
动手的是岚官。
他将人绑在了一条船上,然后丢了一把火。
对外,只道是土匪寻仇,报复了黎家。
姚二小姐甚至还出了头,质问李知府,为何剿匪没剿干净?
李知府额上冷汗淋淋。
因为那一年,京中传来了姚贵妃溘逝的消息。
远在雍州的姚二小姐,就要进宫顶替姐姐,侍奉她的皇帝姐夫了。
姚景年知道我所有的事。
她看着我将黎家灭口,吞了所有营生,只问了我一句话:「小白,你说愿效仿冯谖客孟尝君,积谷防饥,愿小姐高枕无忧,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
「好,自今日起,我与你义结金兰,你就是我姚景年的义妹。」
姚贵妃溘逝的消息传来,姚景年仿佛一下子变了好多。
她那双总爱眯着的凤眼,格外深沉。
她说:「我姐姐死得蹊跷。」
那年农庄,我与她坐在田间地头,彼此都有解不开的心结。
她说:「小白你知道我那几招防身的剑术,是谁教的吗?」
「谁?」
「平远将军府的谢宣,记住他的名字,因为我本该嫁给他的。」
「差一点点,我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本来计划回京,就是要与他议亲的。」
「你说我姐姐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们又怎么突然要让我进宫呢?」
「我不想去,我想嫁的是谢宣,我们俩说好的,他娶了我,便带我去塞北,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且终生都只有我一人。」
「可我父亲说,十三皇子才七岁,他是我外甥,我若不进宫抚养他,他很难长大。」
「小白你知道吗,皇上年长我二十岁,他都快跟我爹一样了。」
「我们姚家,其实没你想象的风光。」
姚景年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嘴角勾着笑:「这也是我愿意帮你的原因,我若嫁了谢宣,自然高枕无忧,若进了宫,就只能高瞻远瞩,步步为营了。」
「姚家有权有势,但私底下产业却并不多,我父亲为六部尚书之首,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树大招风。」
「可是你看,这该来的风,谁也挡不住,所以小白从现在开始,为了我,在雍州积谷吧,今后我若一朝登顶,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10
雍州人尽皆知,黎白,是新入宫的姚妃义妹。
李知府每每见了我,都无比客气。
因为我坐拥黎家所有的产业,两年时间,垄断了雍州布庄、瓷器,以及茶叶买卖。
连贩粮贩盐,也横插一脚。
甚至于豫州和兖州,也有我开的铺子。
我没闲着,因为不敢闲着。
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就会癔症发作,躁动到想要杀人。
姚景年走的时候,我让她将岚官带去了京中。
因为他比我还要残忍,杀起人来手起刀落。
他心中压根就没有行为约束,需要适应世间规则。
姚景年是最有能力管教他的人。
而我,已经自顾不暇了。
这两年,我的癔症好像更严重了。
槐花甚至不敢离开我一步。
她已经将我从吊绳上抱下来好几次了。
我总是叮嘱她:「黎家如今的产业和营生,钱庄的银票,都是给姚景年的,等我死了,你就好好活着,为她守着……」
「姑娘!你别总是死不死的,有我在,你别想死。」
槐花总是这样说。
我很无奈。
她不懂,十七岁的崔音,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再无活下去的念想了。
我怕有朝一日,发病起来,滥杀了无辜。
我是真的很想死。
想我娘了。
想立刻见到她,被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头发。
娘啊,你要等一等阿音。
阿音还未跟你道歉呢。
娘没错,错的是我。
崔家来人接我入京的时候,我的脑袋又一次悬在绳索里。
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别死了!京府崔家来了人,咱们进京找乐子去!」
11
崔家人到了没多久,我便去了槐里府衙一趟。
李知府一点就透,是个明白人。
雍州只有崔音,没有黎白,谁敢多嘴,舌头割掉。
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各处掌柜都很有能耐。
那就好。
京府崔家,我还是有些兴趣的。
毕竟我爹和兄长,都还在。
娘死了,我对他们,怀有期盼。
我这人,十岁屠狗宰猫,十二岁杀人,十五岁将黎家灭口……十七岁,只想要一点亲情。
只要一点,我就满意。
可是崔家来接人的那两个婆子和婢子,好像不太懂规矩。
她们望向我的眼神很恭敬,也很坦诚。
坦诚到我看到了眼底藏着的鄙夷和不屑。
崔家比我想象中无趣啊。
我初到那日,满屋子的女眷在等我。
她们围在一耆年老妇身边,左一句「姐儿生得多好」,右一句「这都是老太太您的福气庇佑。」
那耆年老妇,紫绣额带束着花白的头发,虽看上去老态,但声音中气十足――
「可怜见儿的,此番你外祖家遭了难,你也不必太伤心,既回来了,今后崔家必不会亏待了你。」
她的目光透着怜悯,高高在上。
我觉得好笑,黎家都被灭口两年了,什么叫此番遭了难。
满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我那朱唇逐笑的继母苏氏,看起来可比她慈爱多了。
苏氏拉着我的手,眉眼温柔,颇具风韵:「音姐儿一路辛苦,咱们都盼着你来呢,哥儿今日还专程向司里告了假,在书房等着见你。」
「还有你父亲,他应该会早些回来,倒也不急着见他们,先来认识认识你这些妹妹。」
崔家人口挺多。
婶子姑母们引见完,还有一干堂婶子和表姑母。
表妹堂妹加起来,有七八人,我只记住了与我同父的崔媛和崔姝。
崔媛,是我继母苏氏所生,比我小一岁,是我嫡亲的妹妹。
崔姝,是我爹的妾室杨姨娘所生,与崔媛约莫同岁,是我庶妹。
我爹礼部侍郎崔谦,有两个儿子。
一个是我阿兄崔锦泽,另一个是继母苏氏生的崔锦成。
崔锦成才八岁,是个顽童。
我对崔锦泽比较感兴趣。
因为在雍州时,我娘不止一次提到过他。
看得出,她很想他,总偷偷抹泪。
到底是血脉至亲,我在管事的带领下,去书房见他时,难得地有些情绪波动。
结果大失所望。
那黄梨书案前的翩翩公子,看上去是与我有几分相像,但神情冷淡,望向我的时候皱了下眉头。
「崔音?」
「是。」
他声音挺好听,我便抬眼看他,嘴角勾着笑。
「你是在�d县庄子上长大的?」
「是。」
「跟她一起?」
这个「她」字,令我愣了下,随即盯着他笑:「兄长想说什么,不妨直言,难道接我过来,你们都没打听清楚?」
这不卑不亢,含笑的嗓音,令他又皱了眉头,眼中闪过冷意:「你既这样说了,我也不绕弯子,我知道她是吊死在你面前的,你与她感情很深,但你记住,我们崔家不欠她的,当初是她自己犯下错事,落得那样的下场,是自食其果罢了。」
「……」
「崔家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她,不管你作何想法,既已回了京,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则我必不会饶了你。」
明白了,他知我生于乡野,又目睹母亲死状,经历坎坷,怕我对崔家有怨,故而先来敲打一番。
挺失望的,原以为即便是敲打,也不该他来。
我微微叹息,对他道:「兄长多心,我岂是那不识好歹的人,能够回到崔家,我不知有多欢喜,怎会有别的想法?」
「生于乡野,并非我的错呀,命不由我罢了,我与你原有一样的出身,可我没得选,不是吗?」
「我也想过好日子,但我没办法,�d县农庄四下荒野,起风的时候像鬼在哭,冬天屋里又阴又冷,鸭屎淤泥满地泥泞,地头堆着粪,我还要下地干活,舅舅家对我不管不顾,庄里管事欺我年幼……」
「阿音……」
我嘴角噙着一丝苦笑,神情动容,崔锦泽果然态度软了下来,面上不忍,解释道:「我并无他意,你不要多想,你能回来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我不仅是你兄长,更是家中长子……」
「我明白的,兄长无需解释,你与我手足情深,自然是为我着想。」
低垂着眉眼,我声音释然,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
崔锦泽已全然对我没了戒备,面上甚至还有些后悔,又对我道:「你放心,既已回了崔家,那些过往都不要再想,今后你便是崔家长女,有我在,无人敢欺负你。」
总算,他看起来像个阿兄的样子了。
眼中不再有冷意,又声音温和地与我说了几句话,最后道:「母亲为你收拾好了院子,舟车劳顿,你先回去歇息一番,晚些时候还要去向父亲请安。」
我点了点头,冲他颔首微笑。
只离开书房时,又回头看他,笑道:「兄长这书斋干净明朗,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可我总觉那博古架上,还缺了点什么。」
「哦?缺了什么?」
「缺一把剑。」
我看着他,神态认真。
12
礼部侍郎崔谦,虽为我父,待我的态度却疏离至极。
回京那日,我去向他请安,未曾忽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冷淡道:「回来就好,为父事忙,今后不必日日都来,我未必有空见你。」
他看着是个肃穆之人,着官袍黑靴,目射寒星,仪表堂堂。
崔锦泽对我道:「父亲便是这样的性子,他待家中子女向来严厉,你莫要介怀。」
若不是后几日,我看到嫡妹崔媛在他面前撒娇,他一脸慈爱的模样,便也就信了。
京府崔家,父慈子孝,尊母敬长,一派和睦,处处充满温情。
崔媛天真烂漫,随口一句话,逗得祖母忍俊不禁,嗔笑着点她额头。
苏氏温柔端庄,很爱笑,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贤良。
杨姨娘和她女儿崔姝,亦是能说会道,哄得老太太和苏氏身心愉悦。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啊,一点矛盾也无。
听闻杨姨娘曾是苏氏的陪嫁丫鬟,自然处处讨她的好。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自幼被苏氏养大,视她为亲生母亲,视崔媛为亲妹。
真好。
真好的一家人。
好得令我嫉妒,又有些躁动不已,心烦意乱。
槐花说要带我进京找乐子。
我看是进京找了不痛快。
但他们毕竟是我生父和兄长,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努力遏制着心中不快了。
可他们偏要惹我。
为我指派了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住进了我所在的汀兰苑。
许是知道崔家待我的态度,她们做事都很懈怠。
苏氏说过两日请人上门帮我裁新衣,结果十天半个月都没见人来。
雍州的布庄生意都快被我垄断了,什么样的新衣我不曾有过。
我只是对生活了无兴趣,不爱打扮,才穿得随意了。
偏那崔媛认定了我来自乡野农庄,第二日便带着丫鬟给我送礼来了――
「姐姐在乡下庄子长大,身上的衣裳都是不时兴的,我拾掇了几件自己不穿的给你。」
她眨巴着眼睛,言笑晏晏。
看上去也就是个心无城府的好姑娘。
得亏她的心无城府,后来又口无遮拦地告诉我:「姐姐花容月貌,随便打扮一番都好看的,郡公府的赵世子定会心悦于你……」
哦,明白了。
我说呢,崔家人并不待见我,缘何要接我回来?
是要同郡公府做亲,嫁个女儿过去。
槐花稍一打听,脸都黑了。
那郡公府的赵寅世子,是个打死了正妻的纨绔。
崔家自然不舍得嫁了崔媛过去,原本要嫁过去的是杨姨娘的女儿崔姝。
杨姨娘多精明,哭喊着对苏氏表忠心。
最后她们想起来了,崔家在雍州还有个长女,正好嫁给赵世子。
多么齐心协力的一家人,令人感动。
我那兄长不仅视崔媛为亲妹,原来待崔姝也比我亲近。
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也不跟他绕弯子,次日见了他,直言不讳道:「家中接我回来,是要给我议亲的?」
崔锦泽面上一愣,神情有些不自然,却道:「阿音你已经十七了,婚事自然不能再拖,留在雍州的话,又能嫁给什么好人家,你是崔家长女,家中自会帮你寻一门好的亲事。」
「哦,是郡公府的赵世子吗?」
「……父亲是有这个想法。」
「兄长能否告诉我,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家祖上是开国功臣,老公爷为人正直,世子亦是一表人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世子曾娶过妻,与夫人产生争执的时候,不小心将她推倒在地,头碰到石头上……」
「死了?」我故作惶恐。
崔锦泽解释道:「世子并非有意,也知道错了,老公爷将他打得很惨,他万不敢再犯,阿音你放心,他若不改,崔家也不会让你嫁。」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口气般,又道:「有兄长在,我不怕的,我既是崔家之女,你和父亲都会向着我,对不对?」
「那是自然。」他一脸正色。
13
我确认无疑了,崔锦泽对我全无半点兄妹之情。
是我太天真,我不满一岁便跟着我娘回了雍州,十七年来从未见过,又怎会有什么手足之情。
对他来说,苏氏是他亲娘,崔媛才是他亲妹。
正如崔媛贪口腹之欲,嚷嚷着要吃月桂楼的茶饼,他敲了下她的脑袋,宠溺道:「贪嘴,阿兄让人帮你买回来。」
「不要,那茶饼凉了不好吃,我要阿兄带我去。」
那日,崔锦泽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二人准备出门时,方才发现我一直也在,崔锦泽面上有些讶然,便又开口道:「阿音同去吧,你回来也有十日了,还未曾出去看看。」
其实,我对热闹一点兴趣也没有。
若他们知道,回来的这十日,我每晚都在磨我的刀,不知会作何感想。
入京时,我带了一把刀和一把剑。
刀是当年屠狗的刀,宰过农庄管事钱章和他媳妇。
剑是后来请人锻造的好剑,杀过我两个舅舅。
往后来说,我的手也并不干净。
两年时间,将黎家的生意做大,贩铁贩盐,我见过的妖魔鬼怪多了。
那时豫州曾有个做瓷器的大商贩,总是对我耀武扬威,在背后阴我。
我是个没耐性的,几次下来就烦了,直接将他带到林子里给宰了。
槐花提前挖好了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处理了他。
人活着真的好没意思。
也就拿刀杀人的时候,还算有些乐趣。
崔锦泽带崔媛去茶楼吃饼,身边的小厮和丫鬟带了好几人。
我原是不想去的,槐花在背后一直推我。
我知道,她想让我出去走走。
我每天太颓靡了,她总疑心我下一秒就拿出绳子挂梁上。
我和他们一起去了茶楼。
街上真热闹,京城真繁华。
但是,再热闹也就那么回事,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对我来说,那原本又是个没意思的晌午。
直到我见到了永宁侯府的小侯爷――魏长且。
京中世家子弟云集,如我阿兄崔锦泽,也算谦谦君子,品貌姣好。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听起来有几分脸面而已,真说起显赫二字,在这盛大的京城,除却平远将军府的谢公子,当属大宗正府的嫡宗子沈昭,以及永宁侯府的小侯爷魏长且。
这些都是槐花告诉我的。
她打探消息很擅长,总喜欢讲一些趣事给我听。
如大宗正府的沈公,其实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师。
近些年他沉迷于道术,已逐渐偏离朝堂的权势中枢。
唯一的嫡宗子沈昭还娶了当朝三公主,自此不可为官。
而平远将军府和永宁侯府,都是执掌兵权的功勋世家。
谢家公子常年驻守塞外,不常回来。
永宁侯祖上为晋国六卿,魏家是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真正的四世三公之家。
单是在如今的河西,魏氏便有精兵十几万。
京卫几大军营,一半的兵权还掌控在魏家手中。
魏长且身为永宁侯府的小侯爷,天生贵胄自是不必多说。
我那时刚入京,并不了解什么权势风向,若我当时知道他与姚景年是敌,是万不会去招惹他的。
魏长且年逾二十,见他第一眼,饶是我这种对人生没了兴趣的人,也多看了一眼。
积石有玉,郎艳独绝,便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坦白来说,岚官长得也不见得逊色于他,主要是人家出身世家,与生俱来的端庄与贵气,无人可比。
端正自持的公子,眉眼深邃又细长,清冷疏离如寒潭,透着高高在上的矜贵。
这样遥不可及的存在,偏又表现得那般知礼,冷静谦和。
我骨子里的恶意,在见到他的那刻,应是发挥到了极致。
因为他是和一容貌绝佳的世家小姐一起出现在茶楼的。
那小姐名叫姜知涵,祖父为当朝姜太傅,名副其实的贵女了。
崔媛与她是认识的,二楼包厢见了礼,一口一个涵姐姐,亲密无比。
姜知涵掩唇一笑,温声同她说话,还朝崔锦泽打了招呼。
崔锦泽朝魏长且行了揖礼,唤了一声:「小侯爷。」
魏长且颔首示意,一派高贵模样。
这些本与我无关,我正兴致恹恹地望着窗外长街,忽听那姜小姐问崔媛:「芯芯,这位是?」
芯芯,是崔媛闺名。
我回过头,他们的目光正望向我,等着崔媛介绍。
崔锦泽率先道:「这是家妹崔音,不久前刚从雍州过来。」
姜知涵挑了下眉,依旧不解地看着崔媛:「崔家之女?你父亲不是就你和崔姝两个女儿吗?」
我看到崔媛神色古怪,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句什么。
然后那位世家贵女,用帕子掩了下唇,望向我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嫌弃。
我知道她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崔音,是他父亲休弃的那位夫人生的女儿。
当年我娘被撞破奸情,逃离崔家,一度是京中议论纷纷的谈资。
这也正是为何我回到崔家之后,祖母冷漠,父亲厌恶的原因。
他们觉得崔家失了面子。
我还知道,崔家接我回来,不仅是为了郡公府的婚事,还因为年前礼部尚书辞了官,我父崔谦在仕途上将有调动。
这种时候,远在雍州的崔家长女,失了母亲,外祖家又没落,将她接回来,更能彰显出崔家的气度和仁善。
他们需要我来博个好名声,还能顺便将我嫁到郡公府。
既厌恶我,又要将我利用到极致。
我觉得我的头又开始疼了,骨子里的烦躁蠢蠢欲动。
姜知涵此刻心里,一定在想,哦,原来她就是崔家那个淫妇之女。
我的目光望向崔锦泽,他面容平静,无一丝波澜。
也对,他是苏氏的儿子,又不是我娘那个淫妇的儿子。
他同所有人一样,唾弃着她,厌恶着她。
甚至于内心深处,也唾弃着我,厌恶着我。
偏又要装模作样,彰显阿兄的好样子。
来京城第十日,我发病了。
我这一生,都不能忍受别人诟病我娘。
想都不能想。
姜知涵眼中的那抹嫌弃,令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崔锦泽唤我过去,给姜小姐和魏小侯爷见礼。
我过去了,只不过方向错了。
我冲向了站在魏长且身旁的那名侍从,抽出了他佩戴的长剑!
一瞬间,我听到很多人的惊呼声。
槐花喊道:「姑娘!不要!」
头好疼,眼睛好热,分不清身在何处,只有狂躁在体内横冲直撞。
离我最近的魏长且,反应极快,一把握住了我拿剑的手。
而我凭着本能反抗,挥剑而出,划伤了他的小臂。
14
魏长且将我打晕了。
醒来后我便在了崔家。
他们将我关了起来。
槐花极力解释:「我们姑娘在乡野长大,夫人死在她面前,自那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有轻生念头,她拿剑是为了自裁,这些年若非有人日日守着,姑娘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她说的也是实情,我的手臂上有很多深浅不一的疤,是癔症发作时,对自己施的虐。
槐花说因为初到京中,我成宿地睡不好,精神极度紧绷,所以才会在茶楼突然失控。
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终于,连最后的体面也懒得遮掩了。
我被关在汀兰苑的时候,无一人来看我。
三日后,崔锦泽来了。
他要带我去永宁侯府,给魏小侯爷赔罪。
听闻,魏长且与姜太傅的孙女姜知涵,郎情妾意。
二人由太后赐婚,已定下年底的婚期。
我父崔谦,已经去过一趟永宁侯府,向老侯爷告罪了。
他们如此地怕得罪了魏家,思来想去,由崔锦泽带着我,又专程去向小侯爷赔罪。
室内敞亮,燃着熏香,魏长且一袭玄袍,眉眼如鸦,满不在意地表示:「崔姑娘并非有意,无妨。」
他声音低沉,姿态随意,是真的满不在乎。
剑伤在小臂,恰逢侍女上前为他换药,我看着他道:「小侯爷的伤因我而起,可否给阿音一个弥补的机会,为您换药。」
诚恳的声音中,含着难以消弭的自责之意,魏长且看了我一眼,没有拒绝,只淡淡道:「那便有劳崔姑娘了。」
侍女们站在一旁,崔锦泽立于堂下。
长案上准备好了刀伤药,那只青鹤瓷的九转顶炉,几缕烟雾袅袅。
我跪坐在案前,伸出手去,帮他解开小臂上缠着的细布。
顺道勾起嘴角,垂着眼,缓缓道:「我幼时有次在乡里玩,遇一人屠狗,因不忍那狗被杀,便想阻拦他,结果那刀子正落在我的小臂,跟小侯爷一样的位置,您说巧不巧?」
我轻抬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以及上面深浅不一的刀疤。
他眸光落在我小臂上,神色一敛,很快又将目光挪开。
「怎会有这么多伤?」
「哦,其余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划到的。」
我含着笑,声音轻描淡写,一边为他换药,一边又道:「小侯爷可听说过九塔草?民间没有上好的刀伤药,九塔草长在乡野路边,随处可见,对伤口恢复有奇效。」
「若我知道小侯爷会被我所伤,定要带几株九塔草入京,说出来可能很好笑,侯府什么样的外伤药都有,小侯爷怎会稀罕长在荒野的那种。」
「恕阿音眼皮子浅,只认得那九塔草,故而觉得那便是最好的刀伤药,虽然它很廉价。」
「若能治伤,便都一样,无廉价一说。」魏长且声色淡淡。
我闻言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仿佛心念一动般,眼底氤氲着轻柔的雾气:「小侯爷与其他人,皆不一样。」
声音很轻,轻到只有我与魏长且听得到。
我没有看他什么反应,只低头为他包扎好伤口,整理了下他的玄色衣袖。
手触摸在那上好的衣料上,慢慢抚平褶皱。
衣袖下,他颀长的手修长如玉,指间骨节分明,手背上看得到微微青筋,脉络清晰。
看上去是很有力量的一双手。
我垂眸看着,在一切结束时,手指划过他的衣袖,最后,缓缓握了他的手。
魏长且顿了下。
他的手掌温热,掌心指腹有一层薄茧,触感粗粝。
我的手与他紧握,翻过他的手心,大拇指一遍遍地摩挲他指腹的薄茧,动作轻柔。
「这世上,没有比小侯爷再好的人了。」
「您不仅救了我,被我所伤却不曾怪罪,这份恩情阿音永记于心。」
「小侯爷,会永远在阿音心里。」
此刻,我仅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小女子罢了。
微微的失态不算什么,只要魏长且感受得到我的异样,知道我对他心思旖旎,便够了。
如果他不算迟钝,早该从我的眼神中,感受到温度。
一个柔弱无依,对他迷恋的可怜女人,鼓足勇气地倾诉,该是会令他心生怜悯的吧。
哪怕这怜悯只有短暂的一刻。
我声音喃喃,眼圈泛红,作势与他十指紧扣的手,微微用力。
直到崔锦泽在堂下喊了一声:「阿音!」
他都看到了,面色难看至极,对我道:「莫要打扰小侯爷养伤,该回去了。」
我仿佛一瞬间回过神来,慌张地将手拿开,「小侯爷恕罪,是阿音僭越了。」
「无妨,退下吧。」
魏长且未曾看我,手收回袖中,声音清冷,神色波澜不惊。
15
崔锦泽终于与我起了冲突。
马车上,他面色不善,声音阴寒:「你方才在做什么?这是何意?」
「兄长分明看得真切,我心悦于小侯爷,喜欢他。」
「……你疯了不成,家中已为你选定了婚事,况且你如何比得上姜小姐的身份,是嫌崔家的笑话不够多吗?」
「笑话?什么笑话?」
看得出来,他已经在极力隐忍怒火了。
但我偏是一副不解的模样,又问他:「兄长在说什么?接我回来莫非是崔家的笑话?」
「崔音,我说过,你要安分守己,否则我必不会饶了你。」
「我记得,兄长还说过,既已回了崔家,我便是崔家长女,有你在,无人敢欺负我。」
我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他:「才不到半月,就变了呢。」
崔锦泽眼中闪过冷意:「自你回来,何曾有人欺负了你,你在�d县乡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在崔家锦衣玉食竟还不满意?若非崔家,你又如何配得上郡公府的门第,崔音,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皆是崔家给的。」
「我今日所拥有的一切?」
我感到好笑:「我有什么呀?是崔媛扔给我的旧衣裳?还是父亲的厌恶?抑或者兄长咄咄逼人的态度?」
「崔家长女的身份,还不够吗?」
崔锦泽冷眼看我,全然没了风度:「崔音你该感恩,而不是责问,当初她既已带你回了雍州,你便不再是崔家之女,接你回来,是崔家仁善。」
「接我回来,难道不是为了给父亲的仕途博名声?好听的话都被你说了,郡公府那样好的门第,何不把崔媛嫁过去?」
我懒洋洋地看他,倚着车内靠背,摆弄指甲。
崔锦泽面上闪过震惊,很快又沉下脸来,抿唇看我,道:「不管崔家因何目的接你回来,你这崔家长女的身份是真,今后的富贵日子也是真,既得了好处,就该安分守己,若不老实,我会将你送回雍州。」
「那不行,兄长难道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可不走。」
我笑着看他,挑了下眉:「放心吧,今后我会老实的,谁想回�d县乡下挑大粪呢。」
遮丑的面纱一旦扯开,所有人都懒得再装。
我在崔家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们不准我走出汀兰苑,变相地将我软禁了。
指派过来的两个丫鬟和婆子,愈发小人行径,明目张胆。
看人下菜罢了,送过来的饭菜,都是残羹。
桌上的茶壶,空空如也。
她们还偷我东西。
妆匣子里不多的首饰,丢得七七八八。
我在院子里磨刀,觉得挺可笑的,便对槐花道:「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她们这么对我,实在是蠢。」
槐花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姚妃娘娘让姑娘入宫。」
「刀磨好了,狗还没杀,我可不去。」
「迟早会杀的。」
「我要亲自杀。」
「姚妃说,岚官已经知道你来了京中,天天发脾气,要出来找姑娘,就快拦不住了。」
哦,那个小傻子,当初哄他跟着姚景年走,我骗他过几日便会去找他来着。
肯定是气坏了。
我笑了笑,满意地欣赏自己锃亮的刀:「让他再等等,快了。」
「槐花,下个月我娘祭日,本姑娘要宰狗了。」
我原本,是打算饶过他们崔家的。
岂料这趟来京,竟有意外之喜。
听闻我继母苏氏,自幼失怙,是在我祖母身边养大的。
她是我父亲的姨家表妹。
我娘的陪嫁丫鬟秀青曾告诉我,我娘嫁到崔家之后,崔家有个表小姐与她交好,感情深厚如同亲姐妹。
你说好巧不巧,崔媛刚好比我小一岁。
这说明什么呢?
我娘前脚刚被休,后脚苏氏就嫁给了我爹,怀了身孕。
怪我,杀舅舅的时候忘了问他,当初除了他,可曾还有别人算计过我娘。
也不怪我,我也是到了京中,才见识了苏氏和杨姨娘这号人物。
两只笑面虎,暗里藏刀。
消息探听起来属实费了一番波折。
老太太身边有个年迈的婆子,是看着苏氏长大的。
前些年,她离开了崔家,被家里人接去养老了。
我初到京中,并无人脉,还是宫里的姚妃帮忙打探了一番。
后来,她递给两个字――可杀。
那日我站在院中,望着一碧如洗的天,恍惚又想起我娘唱的拜月亭。
好一出阴谋诡计的妙手。
苏氏哄骗了我娘,二舅舅利用那位表兄,各为私欲,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说呢,崔家看守得那么严,当年二舅舅是怎么把我偷抱出去,带着我娘回了雍州。
多好,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没有任何损失。
除了我娘,以及那位被牺牲了的表兄。
秋风飒飒,暮雨凄凄。
一具尸骨卷着草席。
一双绣鞋稠紧了血。
这世道,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恶心。
16
离我娘的祭日还有五天时,我见到了岚官。
他如今了不得,是当今圣上的御前带刀侍卫。
当年他随着姚景年入京,被姚家收为义子,并举荐入宫当了差。
岚官自幼混迹乡野市井,力大无穷,且有一副好身手。
他又是个不怕死的。
正因如此,皇帝遇刺时,他第一个冲上前杀了刺客,并为皇帝挡了一刀。
自此他成了御前带刀侍卫,又因心无城府,是个傻子,反而更得皇帝信任。
我被崔家软禁没几天,苏氏突然差杨姨娘给我送来一件新裁的衣裳。
绢纱金锦长裙,奢华明丽,流光溢彩。
杨姨娘笑眯眯道:「沈公家新添了嫡孙,明日夫人会去府上贺喜,姐儿穿上这身衣裳,一同前去。」
这算盘打得,令我不由得挑了下眉。
沈公嫡孙,乃嫡宗子沈昭与三公主的孩子,怕是整个朝野的皇亲贵族,都会去他府上贺喜。
郡公府的赵世子,自然也会去。
这是要我打扮一番,先给他相看。
难为杨姨娘如此热络和积极,我若不去,嫁到郡公府做续弦的便会是她女儿崔姝。
我好笑地看着她殷勤的嘴脸,应了下来。
本计划着待我娘祭日,将她也给宰了,她们如今还想玩,那我便奉陪到底好了。
沈公嫡孙满月那日,府上来宾络绎不绝,热闹至极。
崔媛和崔锦泽自然也去了,一个坐在世家子弟席面闲亭对弈,一个坐在贵妇女眷之中围炉博古。
我穿了杨姨娘送来的衣裳,也算乖巧老实,只不过在她们欣赏沈公的园子时,我趴在围栏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张开的嘴巴还未收回,不远处的亭台便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
困意顿时消散,我提起了精神。
那长身玉立的贵公子,一袭奢华紫袍,眉眼冷清似雪,正是魏小侯爷。
先前招惹他,是想给那位瞧不上我的姜小姐一点教训。
但我这人对事的态度,一向是三分兴趣,三分冲动。
超过那三分,便又觉得兴致索然了。
魏小侯爷容貌虽好,谪仙一般,但其实在我心里,惊艳过后,也就那样。
岚官长得也不差,还不是跟我一把屠狗刀,赤脚走遍雍州十五县。
我从下就活得很现实,命不由我,那么走到了什么境地,就要接受这境地的活法。
衣食温饱解决了,我娘死了,我便像个游魂一样,遗留在这世间了。
我是懒得再搭理他的。
可我一转眼,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姜知涵和崔媛。
姜太傅的孙女,走到哪儿都众星捧月一般,被人簇拥着。
她好端庄,掩唇笑的时候,天上仙女一般。
如若不是今日见到我时,她眼中又闪过一丝嫌弃与不适,我是不会再去招惹魏长且的。
她对我极其厌恶,还因为我那日在茶楼划伤了她的心上人。
我听到她对崔媛道:「今日这种场合,怎地她也来了,你们家竟还敢将她放出来?」
沈公的园子很大,在京中出了名的好景致。
魏长且站在不远处的亭台,此处树木葱郁又僻静。
他身边只有一名侍从。
我起了身,周围女眷相谈甚欢,无人注意到我。
我去那亭台寻了他。
见礼后,我问他道:「小侯爷的伤可好了?」
「小伤而已,已无大碍。」
他一如既往地清冷,疏离又矜贵。
可我此刻偏想招惹他,撕破道貌岸然的口子,看他不再端正自持的样子。
不动声色地舔了下嘴角,我面上又是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走上前去,轻声道:「既无大碍,可否让阿音看一眼,也免我日日挂念,夜不能寐。」
我低垂着头,魏长且站着没动,未置可否。
我又拉了下他的衣袖:「小侯爷,我看一眼就好。」
声音哀求。
魏长且依旧站着没动,但他身边那名侍从,已经转过身去,悄然退下。
我便拉着他,坐在亭台内的石凳上。
也不管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掀开他的紫袍衣袖,看到那道已经愈合的刀疤,已经不需细布包扎了。
他的小臂硬朗结实,线条流畅。
我的手指抚过那道疤,抚着抚着,又像上次一样,握住了他的手。
温热的手掌,掌心宽大,薄茧硌人。
我摸着他的手,嘴角勾着笑,声音轻柔:「我每天都在想小侯爷,魔怔了一般,满脑子都是您。」
「明知道您对阿音来说遥不可及,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想要仰望,哪怕只能多看一眼。」
「小侯爷,您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魏长且的眼睛比桃花眼略长,似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蒙着层诱人的雾光,即便不笑,也那般地勾人心魄。
他盯着我的眸光中,隐约还藏匿着些别的东西,薄唇微抿,唤我道:「崔姑娘……」
世家之女多端庄,多守礼,我便要让他知道,乡野长大的女子,多粗鄙,多狂浪。
他仅唤了我一声,我便紧握住他的手,稍一用力,起身坐在了他怀里。
我攀上他的脖颈,脸贴上去,在他耳边道:「小侯爷,叫我阿音。」
他身子紧绷,耳根泛红,紧锁着眉头想要将我推开。
笑话,我从小屠狗,力气多大。
紧贴着他的身子,我不管不顾地勾着他,去吻他的唇――
「就这一次,小侯爷,别拒绝我,我真的好喜欢您,喜欢得快要疯掉了……」
亭台内,我迫切地想要染指他,强势地攀附,生怕不能得逞一般。
然后他的手突然落在我背后,用力一提,我脸色一变。
以为他要将我甩出去时,我又落座他身上,只不过换了个更贴切的姿势,方便他将手扣在我脑后,占据主动权。
他把我压向他,长睫颤动,敛着眼眸,主动吻着我。
一瞬间,我脑子空了下。
从刚才的火急火燎,变成了呆瓜。
原计划是染指他,让他感受到放浪,结果他比我还放浪。
我有些不痛快,从小到大,习惯了任何事都占据主动权,此刻定然是要反击,于是一双手开始不老实。
结果就是我们俩在亭台互相亲吻,难舍难分,险些按捺不住。
只是可惜了,他那个忠心耿耿的侍从,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我是想看到姜知涵和崔家人崩溃的样子的。
他们没脸了,我就痛快了。
魏长且还算有几分自制力,我还坐在他身上时,他结束了那个漫长的吻,按着我的脑袋,扣在怀里道:「别乱动。」
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警告得有些痛苦。
他的心简直快要跳出来了,身子紧绷,微微地喘息。
我靠在他怀里,伸手环着他,嘴角勾着他看不到的恶念,故意动了下。
他闷哼一声,极力忍耐似的,更加用力地按住我:「崔音,别动。」
声音从方才的警告,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请求。
17
那日,我坐在魏长且怀中。
他的手指抚摸我的唇,白玉扳指触感微凉,问我道:「你与知涵一同嫁到侯府,如何?」
这是要给我名分了?
我嘴角噙着一抹笑,「小侯爷是要阿音做妾?」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手揽着我的腰,给出了答案:「先做妾,日后有机会再抬为平妻。」
声音平静,似是已经敲定成了局。
很不错了,侍郎府出身不好的长女如何能跟姜太傅的嫡孙女相比。
我这种身份,日后能抬为平妻,已经是魏长且愿意给的最大脸面。
他好像真的很有诚意。
但我笑了:「小侯爷,我虽爱慕您,但做妾或平妻,我不肯的。」
魏长且一愣。
「小侯爷曾说,这世间草药,若能治伤便都一样,无廉价一说,那么为何世间女子,又要分三六九等呢?」
「想来女子尚且不如一株草,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这世间一道枷锁,挣又挣不开,躲又躲不过,左不过是要人认命,低下头来。」
「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是甘愿给人做妾的,阿音情愿与您一时欢愉,只为得偿所愿,因为小侯爷在我心里,与天下男子皆不一样,您举世无双,所以我虔诚地仰望,哪怕日后一辈子不嫁人,出家做了姑子也罢,只要想起您,我便会觉得此生值得。」
「可您若,也想要阿音认命,把头低下来……」
我嘴角噙着一丝苦笑,轻叹一声:「君若磐石,妾如蒲草,就当我们从未相识过吧。」
离开亭台的时候,魏长且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眉头紧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亭台之外,我顿下脚步,嗤笑一声。
我若愿意跟他玩,必会让那姜知涵知道,她所拥有的东西,会被她嫌弃和厌恶的人,夺取殆尽。
做人,总归是要良善一些,才不至于给自己招惹了不幸。
苏氏找到我的时候,面色已经隐隐不快了。
但她好歹是只笑面虎,很快又温言细语,走过来拉我的手:「去哪儿了?沈家的园子那样大,身边又没丫鬟跟着,莫要乱跑了。」
她带着我,去见了那位郡公府的赵世子。
果真如崔锦泽所说,也算一表人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放肆地打量,从头到脚。
然后微微一笑,朝苏氏行了个礼。
看来,对货物很满意。
这门亲事算是成了,苏氏喜不自胜。
过后她便不再管我,差了个丫鬟在一旁跟着,让我同赵世子聊几句。
看外表,赵世子除了傲慢了些,全然看不出别的缺点。
但很明显,他骨子里是瞧不上我的。
谁让我这崔家长女的出身,还不如一个庶女来得清白。
面上的礼节还是有的。
毕竟是在沈家,他很随意地同我交谈了几句。
变故出现,是因为我看到了岚官。
他竟出现在了沈家的园子,穿着暗色织金锦衣侍卫服,缠棕帽,手握佩剑,身姿挺拔,腰身劲瘦。
他年龄比我小些,在我心中,一直视他为弟。
两年而已,那张�i丽的脸,眼神一如既往地干净和纯粹,精致得不像样子。
只是此刻,一眼望过来,写满了悲痛欲绝的怒火,以及莫大的委屈。
连眼圈都开始泛红了。
我以为下一秒,他会跑到我面前,既生气又委屈地对我说:「音音,我想你。」
没想到他居然有所长进,没有上前与我相认,而是脚步飞快地走过来,朝我伸出手――
「给。」
干净的声线,一个给字,说得委屈巴巴,情绪万千。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捧盛开的兰花。
一时,有些感慨。
当年一起厮混,我们在山上逮蛇时,他便总喜欢摘一些花啊草啊的,傻乎乎地伸手送给我。
我说我不喜欢花。
他便噘着嘴巴,自顾自地说:「好看。」
过后,浑然忘了般,下次依旧摘花送给我。
只是,人家沈公园子里的兰花,皆是难得的好品种,就这么被他给端了。
岚官是个傻子,但是个皇帝身边的傻子。
所以赵世子也要给他面子,主动同他揖礼打了招呼:「姚护卫。」
可惜,岚官不给他面子,冷冷地瞥他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想来是因为在我面前,赵世子的脸黑了,声音阴沉,跟个傻子计较了起来。
「姚今安,你一介竖子,本世子是不是给你脸了?」
哦对了,岚官自被姚家收为义子,改了名字,如今姓姚,名今安。
我以为他没长进时,他有所长进。
在我以为他有长进时,他又变得没了长进。
果然,傻子的想法常人无法理解。
他看了一眼赵世子,把递给我的花抢了回去,转而送给了他。
「给!」
赵世子不明所以,他又重复了一遍:「拿着!」
然后赵寅接过,手刚触碰到那兰花,岚官突然脸色一变,一记刀手劈了下来,直接将他打倒在地。
然后他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阴狠,黑靴踩踏在他身上,狠踹几脚,朝着胸口踢。
赵世子被打得吐了血,连连惨叫。
动静太大,很多人都围了过来。
闻讯赶来的沈家嫡宗子,脸色骤变:「姚护卫,住手,不能再打了!」
再打下去,人就死了。
岚官脸上的表情,那样冷。
嫡宗子问他何故如此,他一本正经:「他抢我花。」
地上,那捧兰花安静地躺着。
一旁,我安静地站着。
一时间,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包括随着嫡宗子一同过来的魏小侯爷。
18
京中流言蜚语,起得很快。
道是礼部侍郎家新接回来的长女,看着老实,实则手段高明。
竟引得御前带刀侍卫,差点打死了郡公府的世子。
那日回到崔家,我父崔谦迎面而来,一巴掌招呼过来,想要给我点颜色瞧瞧。
可惜了,我眼皮都没眨一下,直接抽出槐花手里的剑,削掉了他三根手指。
一瞬间,惨叫声响彻崔家。
前堂崔家人都在,祖母高坐,苏氏、杨姨娘等人一旁站着。
崔锦泽和崔媛等小辈,也在现场。
原都在等着看我挨打呢。
三根手指掉落在地的时候,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失声叫起来。
乱作一团的现场,祖母颤巍巍地站起来,恶狠狠地指向我:「拿下!拿下!弑父的东西,杀了她!」
我微笑着看她,并不反驳。
家丁上前缉拿之际,槐花手中的令牌举了起来――
「圣上御赐令牌在此,谁敢造次!」
局面稳了,崔家人傻眼了,崔谦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冷汗淋淋。
只苏氏反应极快,没了以往的镇定,尖着嗓子发疯:「她怎会有御赐令牌,定是假的!快将她拿下!」
我好笑地看着她:「父亲大人贵为礼部侍郎,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你们不如猜猜,我为何会有圣上御赐的令牌?」
一句话,崔谦惨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连我那兄长崔锦泽,也惊惧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缓缓道:「今日有些累了,父亲先去包扎伤口吧,过几日,咱们好好玩儿。」
我带着槐花回了汀兰苑。
将呼天喊地的场面丢在身后。
离我娘的祭日,不到五日了。
此时此刻,即便崔家派人立刻去雍州调查我的底细,也来不及了。
况且李知府那小老儿,是个人精。
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会自己猜,心惊胆战,又恶念滋生。
槐花道:「近几日他们送来的东西,姑娘都不要吃。」
那是自然,见多了阴险之事,我们都明白,崔家慌完之后,会先想办法除掉我。
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然后对外道崔家长女病发身亡。
为何当初要接我回来呢?
为何要招惹我呢?
为何要害我娘呢?
她那般懦弱,到死都没能见到她的青天。
崔谦在朝堂上告了假,府门紧闭,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
可是太晚了,他们杀不了我的。
我身边除了槐花,还有姚妃派来的两名女侍。
她们是暗卫,最擅长杀人于无形。
无需我出手,但凡敢接近汀兰苑的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第五日,故事正式拉开序幕。
御前带刀侍卫姚今安,带人包围了侍郎府。
姚妃一道查封的懿旨,彻底封锁了崔家。
当今圣上龙体抱恙,久病缠身,工部上书,道是京河汉阳方位,怀疑有人埋了射偶人。
厌胜术,一向为皇家所忌惮。
听闻曾经的姚贵妃,死得蹊跷,正是被此术所害。
那晚秋风飒飒,是我娘死去的日子。
汀兰苑,夜静月圆,丛桂怒放。
院里一张桌子,摆着我娘的灵位,以及一把长刀。
桌前一张太师椅,我坐在上面,仰面闭目。
院子里很多人,但凡在崔家宅子的,都被岚官带人押着。
家丁侍女,跪成一片。
屋内,三根悬在梁上的白绫,正等着它们的主人。
杨姨娘,苏氏,以及我那明知养在身边的甥女陷害了我娘,偏又装聋作哑的祖母,一个也别想跑。
祖母年纪大了,我孝顺,让人将她驮上去。
我不是好人,但做事还是讲究恩怨分明的。
我娘死了,我还活着。
那么只要她们死了,崔媛及崔姝,我也会放过。
逼她们悬梁时,院子里哭嚎声一片。
我把刀架在了崔媛脖子上:「哭大声一点,送送你娘。」
五日而已,崔谦竟老了那么多,怒目切齿,一遍遍地质问我:「混账,崔家何曾薄待了你,竟要你置家中于死地!」
我娘的灵位都摆在院中了,他竟然还在问我。
真可笑。
已经做了一辈子的瞎子,那就永远做个瞎子吧。
我冷笑着站他面前,挥剑而出,划瞎了他的眼睛。
又是一声痛不欲生的惨叫。
一旁的崔锦泽,睚眦欲裂地叫我的名字,疯了一半,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崔音!崔音!我杀了你!」
我笑了,居高临下地看他,轻嗤一声:「狗东西,你也配?」
吓破了胆的崔媛和崔姝,只知道哭。
满院子跪着的丫鬟仆人,我问:「有人会唱拜月亭吗?」
还真有个小丫鬟,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她年岁不大,正如我娘吊死那年,十二岁的我。
屋内,有人在帮忙上吊。
院中,哭嚎怒骂声不绝于耳,有小丫鬟咿咿呀呀地唱拜月亭。
月色皎洁,我恍惚地看着天,脸上竟落下泪来。
娘啊,看到了吗?
今日,儿是你的青天。
19
我入宫见了姚景年。
两年而已,她竟变化那样大。
上扬的凤眼,微微眯着,闪过锋锐的光,明艳又慑人。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圣上独宠姚贵妃,贵妃死后,姚家二小姐入宫,圣上从此又专宠她一人。
前两年,中宫皇后被废,后宫一切事宜由姚妃协理。
后来皇帝身子一直不太好,有时连朝堂政务,也是姚妃顺道给批了。
她雍容华贵,高高在上,凤眼微眯,不怒而威。
见到我冷哼一声:「小没良心,来京中两个月了,现在才来见我?」
「姚妃娘娘恕罪。」
我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她冷不丁地又笑了,艳光四射:「行了,也没说怪罪于你。」
姚景年拉着我的手,坐在榻边,眸光细细打量,满意道:「小白,你一点也没变。」
「托姚妃娘娘的福。」
「你是专门来气我的吗?什么姚妃娘娘,我是你阿姐。」
「阿姐变化太大,小白不敢认了。」
「说什么傻话,你我义结金兰,我便永远是你阿姐。」
姚景年拉着我,叙旧寒暄。
提到了崔家,她又表情冷淡:「你父亲实在是个蠢的,我父为六部尚书之首,他一个小小侍郎,竟摇摆不定,暗中站了五皇子的队,还妄想仕途登高,简直可笑,我此番便是要杀鸡儆猴给他们看看,魏家又如何,现如今太后年迈,我姚家也不是吃素的。」
崔家被抄了。
那晚岚官带人包围了侍郎府,在院中挖出了射偶人。
一夜之间,崔家便垮了,但凡活着的,全部下了大狱。
姚景年抄了崔家,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
正如那年在雍州,我将黎家灭口,她亦有目的。
当今圣上,非太后亲生,十三岁临朝,一生受人桎梏。
太后姓魏,出身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的魏家。
魏太后把控朝政多年,一手遮天,连为皇上挑选的皇后,都是魏家之女。
皇上十三岁登基,至今已到不惑之年。
他这一生,都无比渴望摆脱魏家束缚,有与之抗衡的能力。
当年的姚贵妃,与他心意相通,两情相悦,诞下了十三皇子。
但因他迟迟不肯立魏氏皇后所生的五皇子为储,惹魏家不满。
后来眼看他又有废后的念头,魏太后便将姚贵妃给暗害了。
姚景年与其姐姐长相神似,初入宫中,连皇上都愣了下。
皇上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那样地痛恨魏家,自姚贵妃死后,终于废了皇后。
如今的朝堂,谁都知道,皇上仍有立十三皇子为储的念头。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了,亦不敢直接立姚景年为皇后。
他怕魏家对她们下手。
可我知道,姚景年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在那权力的厮杀之中,逐渐掌握游戏规则,不仅护住了十三皇子,连朝政也开始染指。
她父亲是六部尚书之首,平远将军府的谢宣,是她青梅竹马的爱人。
谢公子为了她,一直未娶,驻守在塞北,背地里招兵买马,不断地扩大势力。
那养兵的军需,还是我给的呢。
直到此刻,我终于知道,不该去招惹那魏长且的。
当今的魏太后,是他嫡亲的姑母。
他要娶姜知涵,亦是其姑母的主意。
短短两年,姚景年在皇帝刻意的放权下,已经站稳了脚跟,有了与魏太后抗衡的势力。
魏太后想在朝堂上拉拢姜家,便促成了姜家与魏家的婚约。
姚景年自然不是她那娇滴滴的姐姐。
她的聪慧和霸气,是我一早就见识过的。
如同此刻,她勾着嘴角,睨我一眼,声音冷淡:「小白,你如今是出息了,连魏家的小侯爷也敢招惹。」
我心下一沉,不知她如何得知我招惹了魏长且。
结果她慢悠悠道:「沈公嫡孙满月礼过后,发生了件趣事,那魏小侯爷入宫见了他姑母,要取消与姜家的婚约,气得那老太婆手抖。」
「你知道魏长且说了什么吗?他说他遇到了喜欢的女子,那人是礼部侍郎家的长女,他想娶为正妻。」
「哈哈哈,真有意思啊,小白。」
姚景年笑的时候,嘴咧着,又如当年一样,眯着眼睛像个狐狸了。
我眉头蹙起,不悦道:「招惹他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槐花又没告诉我。」
「槐花当然没告诉你,你整天郁郁寡欢,她希望你找些乐子。」
我有些烦,突然想起了那几日,我削了崔谦三根手指,他在朝堂上告了假,紧闭府门,一心要置我于死地的决绝。
除了家族恩怨,恐怕还与魏长且和姜家的婚约有关。
你们看,即便魏长且喜欢我又如何,如若我是崔音,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崔家。
我是黎白,才有了今日反杀的机会。
所以这世上,男人的喜欢和心意,最不值钱。
朝堂上,暗中站队的官员何其多,礼部侍郎崔家成了儆猴的那只「鸡」,只能说是他们运气不好。
他们错在,不该接我回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此乃天经地义。
但一开始,我是真的没想要姚景年出手。
我只想亲自宰了她们,然后寻一根绳,上吊自尽罢了。
真的好烦好没意思。
前有槐花,后有姚景年。
走到今日这般境地,我竟连自己的性命也做不得主了。
我问姚景年:「阿姐打算如何处理崔家?」
她扬眉看我:「行厌胜之术,自然满门抄斩。」
「苏氏等人悬梁自尽的时候,我是打算放过崔媛和崔姝她们的。」
「呵,小白,你如今竟变得这般心慈手软,当初灭黎家之口的时候,你倒是爽快得很。」
姚景年似乎有些不悦,她缓缓道:「当年你说要为我积谷防饥,该舍弃的自然要舍弃,莫说一个崔家,便是牺牲再多,你也得认。」
「小白,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回不了头的,你要知道,将来我若败了,无论是我还是十三皇子,抑或者姚家和谢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自入宫,便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为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欲成大事,谁都可杀。」
她眸光一转,盯着我道:「你既是我妹妹,可不要糊涂,辜负了我。」
我愣了下,隐约觉得她另有深意。
「阿姐对我不妨直言,我不愿去猜你的心思。」
姚景年顿了顿:「你可是对那魏长且,动了情?」
我笑了:「不曾。」
「当真?」
「当真。」
我还记得当年在雍州,初见姚景年,金钗之年的世家小姐,懒洋洋地躺在太师椅上吃葡萄。
她咧嘴笑的时候,阳光洒在她脸上,那般放肆和张扬。
也那般灿烂和率真。
她兴致盎然地问我:「我的猫呢?」
她分明知道,猫早就被我杀了。
那时她还是悠然自得的姚家二姑娘,活得恣意。
如今她是陷于皇权纷争的姚妃,身居高位,杀伐果断。
她在床榻边,坐姿端正,微微昂首,妆容明艳却面无表情。
秋日的小窗开着,阳光斜射在她身上,芙蓉花枝探在窗口,纤细娇媚,含苞绽放。
红萼枝头,美人如梦,分明是这样好的时光。
可为何我会觉得她,筋疲力尽。
好累啊,我蹲在她面前,如同十岁那年做了她的猫,将脸贴在她膝上,喃喃道:「阿姐很辛苦对不对?」
姚景年身形一顿,她缓缓地将手放在我脸上,轻柔地触摸――
「对啊,跟小白一样辛苦。」
她这一生,再不会有机会陪着她的少年郎,去塞北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是输是赢,都注定困顿在这皇宫。
我近来不知怎么了,总眼眶湿热得想要落泪。
我对她道:「阿姐,世间女子皆如蒲草,我既恨她们柔弱,又怜她们坚韧。」
20
我去了大牢,亲自杀死了崔锦泽。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不断地谩骂和诅咒我。
我原对他道:「兄长放心,我求了姚妃娘娘的恩典,如崔媛这样的小辈,会发配塞北,配给边关士兵为妻,今后日子可能苦了一点,但至少还活着。」
「崔音!我杀了你!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脚镣手铐了,他还不死心,怒目冲过来,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吗,从小到大,每年的正月十九她都要哭一场,我原不知是为了什么,直到此次入京,才知晓原来那日是你生辰。」
「她的眼泪都白流了,你压根不认她,哪怕知道了她是被诬陷的又如何,你自幼被苏氏养大,早就视她为亲生母亲,你不会记得她,更不会对她有任何感情。」
「崔音!这怪我吗?我有什么错?父亲又有什么错?我们难道不是受人蒙蔽,你要将这罪强加在我们身上,不惜弑父杀兄!赶尽杀绝!你这般的歹毒!」
「兄长没错,我亦没错,所以你们又为何这般待我?」
我嘴角勾起,低笑一声:「都在欺负我呀,外祖舅家欺负我,农庄管事也要欺负我,到了崔家,你们又在欺负我。」
「既瞧不上我,本该恩断义绝,再无往来才是,可惜啊,你们心思龌龊,为了一己之私接我入京,妄想将我往郡公府的火坑里推,既对我无生养之恩,还指望我对崔家仁善。」
「兄长清楚,哪怕我后来对你们存了一分的善,此刻乱坟岗里,我必草席裹尸。」
「看在娘的面子上,今日我亲自送你上路。」
槐花递过长刀,我站在他面前,无视他的谩骂,也无视他临死前的恐惧,用刀子贯穿了他。
我平静道:「阿兄,黄泉路上,若娘还没有投胎,告诉她,她没有错。」
走出刑部大牢的时候,外面湛蓝的天,艳阳高照。
身上的衣裳染了血。
一旁的马车,立刻有侍女上前,为我披了件白狐裘的大氅。
纤尘不染的好颜色,纯白无瑕。
是姚景年最喜欢的一件。
侍女道:「姚妃娘娘在宫内等您回去。」
不远处,一袭华贵玄袍的魏小侯爷,身形冷峻,霞姿月韵如天上仙。
他眸光平静地看着我,不知等了多久。
该来的总归躲不过。
我站他面前,微微颔首,面容平静地行了礼。
「小侯爷。」
「姚妃义妹?」
「是。」
「崔家长女何在?」
「崔音已死。」
他与我目光对视,一向清冷的眉眼,染上几分笑意,竟有说不出的意味。
「屠狗是假,九塔草也是假,对我的心意更是假,什么君若磐石,妾如蒲草,全都是假的。」
「对,妾是姚妃义妹黎白,是屠狗人,从无救狗一说。」
我与他隔着几步之遥,神情冷淡。
他竟笑出了声,走上前来,朝我伸出了手。
我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结果他温热的手,落在我面颊,擦拭了下。
是血。
魏长且笑得眼眶有些红,他微微俯身,声音含着森然的意味:「所以勾引我,是故意的?」
「是。」
「姚妃授意?」
「小侯爷恕罪,与我阿姐无关。」
我抬眸看他,他又是一声嗤笑,细长的桃花眼,泛着一抹红,颜色艳绝。
然后他在我耳边道:「告诉姚景年,她赢不了,如你说,女子是这世间的一株草,妄想翻天,简直可笑。」
21
皇宫内苑,楼阁高台。
姚景年望向雕栏外,眼底有冷笑,她道:「小白,我不会输,只要皇帝和谢家还在,我姚家便会立于不败之地,皇上虽身体不好,太后亦是久病缠身,她已年迈,如何跟我比?」
朝阳殿外,夕阳渐沉。
我站在她身边,听她娓娓道来:「还记得那年大旱吗,关中饿死了多少人,百姓卖儿卖女,官绅歌舞升平,他们甚至还暗中经营了菜人市,挑挑拣拣,现宰现卖。」
「那些被宰杀的,买卖的,除却孺童,皆是女子之流,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为官之道先存百姓,百姓微末,世间女子微末更甚,小白,若我赢了,他日必定建天下仓�铮�授十三皇子以大道,给这世间百姓和女子更好的活路。」
我知道的,从我见她第一眼就知道。
姚家二姑娘,至真至纯,从来心怀大义。
那晚电闪雷鸣,下了一夜的雨。
听闻皇帝半夜呕了血,姚妃召来了整个太医院的人。
我亦不好过,想来是因为手刃了崔锦泽,做了整晚的噩梦。
崔音死了吗?
不,崔音还活着。
黎白便是崔音。
十岁屠狗宰猫,十二岁杀农场管事,十五岁灭了黎家的口……直到,弑父杀兄。
我该是会得到报应的吧。
这一生,背负的人命,洗不干净。
我又病发了,头痛欲裂,仿佛已经看到地狱之中,凶神恶煞的判官,等着对我进行审判。
不,我不会下地狱的。
即便是判官,我也敢站他面前举剑。
殿外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
我赤脚在地上走动,披头散发,脚步踉跄,眼睛通红。
我在找我的剑。
那把刀和那把剑,只要有一样在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
可是为什么找不到。
是槐花,她怕我寻了短见,这偌大的宫殿内,莫说是刀剑,连一根长绳都寻不到。
床帏的白纱飘逸,但脆弱不堪,拿来上吊都挂不住脑袋。
雷声好大,我头好疼,跪在地上,崩溃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一双湿透了的黑靴。
是岚官。
他穿着织金锦衣的侍卫服,将手中的剑扔在一边,上前抱住了我。
他身上好凉,束起的黑发至白皙面颊,皆是湿漉漉的雨。
颤动的眼睫,亦是濡湿一片。
「音音,起来……」
岚官的声音,透着焦急,一如既往地动听。
他拦腰将我抱了起来。
他力气好大,比从前又长高了些,胸膛也宽厚,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带给我一丝理智。
我慌张地抱住他,眼泪肆虐:「岚官,他们来抓我了,我要下地狱了……」
「不怕,音音不怕。」
我坐在床边,窗外雷声响起,闪电映在岚官脸上。
他的眼睛那样干净,挺鼻薄唇,面容坚毅。
「我在,我替你杀。」
那样好的岚官,永远天不怕地不怕,脸上藏着狠戾。
我怔怔地看他,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要好好活着。」
他伸出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将额头贴了过来,鼻尖抵在我的鼻子上――
「音音,下地狱,我愿意。」
「我想你。」
「我喜欢你。」
一个傻子,也知道喜欢吗?
床帏白纱飘逸,窗外电闪雷鸣,清晰地映在岚官脸上。
他浓黑的眉毛,澄净的眼睛,以及纤薄的唇。
他知道什么是喜欢。
温热的唇印在我唇上,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他抱着我,拥着我,将我压倒在床上。
「音音,我喜欢。」
他一遍遍地重复,声音急切也喃喃。
雨势好像渐大了,殿内燃着的那盏灯被风吹灭了,飘起的白纱一层又一层,入目像是鬼魅的影子。
我一定是疯了。
我见到了地狱的判官,慌得害怕,岚官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我身边,因为喜欢,所以被我拖进了地狱。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他,他同我一起,在我耳边喘息,后背那一道道深深的鞭伤,皆在告诉我,还有人爱我,愿意为了我,身赴地狱。
他背上的鞭刑,是那日殴打了郡公府的世子,遭到的刑罚。
姚景年说,他仅在床上躺了两天,便不耐烦地将药打落在地,嚷嚷着要去找我。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少年相识,他已陪我走过那么多年。
承庆二十八年。
皇帝的身体大不好了。
这位十三岁登基的天子,已经行将就木。
他一心想要推上皇位的儿子,才十一岁。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风声,五皇子以外祖父病重为由,匆匆离宫。
他是对的,当今圣上油尽灯枯时,对姚景年下的最后一道旨意是――
宜寿宫,诛!
如今宫内守卫皆听命于姚妃。
她不会让皇帝死在魏太后前面。
因而计谋了一番,亲自去宜寿宫送走了魏太后。
那位掌权了一辈子的老太后,死得悄无声息。
但当晚,姚景年神情愣怔,显得心烦意乱。
深更半夜,她睡不安稳,召了我前来。
殿内烛火幽幽,她的眼睛深邃又深沉:「小白,我已经给谢宣递了信,命他整兵进京,只需半个月,皇上撑得住,对吗?」
「阿姐说他撑得住,他便一定撑得住。」
「是了,可若万一,万一……」
「阿姐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京中有我姚家坐镇,禁卫军和长定营的人马掌控在我手中,只五皇子逃去了他们魏家而已,待谢宣进京,十三皇子的位子便稳了。」
「既是这样,阿姐为什么慌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好凉。
她皱着眉头,很快又神情坚定:「我不会输,是那老东西诓我,她要让我害怕,自乱阵脚,我不会上她的当。」
她没有告诉我,魏太后临死前,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但不久后,我便也知道了。
姚家,叛变了。
六部尚书之首,姚景年的亲生父亲,整个姚氏一族,在紧要关头,舍弃了她。
曾是他们将她推到这个位置,告诉她要扶持十三皇子,为皇帝效力。
可是皇帝一死,就变了。
我记得那日,宫内氛围压抑,人人都很慌张。
风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谢家的塞北大军,就驻守在城外。
姚家的人,却不肯再入宫见她。
姚景年长长的指甲,几乎陷入掌心,她低低地笑了,对我道:「小白,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坐在大殿的椅子上,恍惚又让我想起当年在雍州,那个笑容恣意的姚二姑娘。
她握着我的手,幽幽道:「因为魏家是魏长且,姚家是姚景年。」
这就是她输的原因。
姚家的二姑娘很厉害,那又如何,对方是永宁侯魏氏一族,四世三公之家,嫡长子魏长且。
那年刑部大牢外,他俯身在我耳边说:「女子是这世间的一株草,妄想翻天,简直可笑。」
竟是这个道理么?
姚景年递给我一把刀。
一把那镶金锻造的好刀。
她握着我的手道:「魏长且此刻,就在南宫门外,你去帮我杀了他。」
「小白,他至今都未曾娶那姜家小姐,所以你有这个机会,用这把刀,杀了他。」
22
承庆二十八年,下了一场雪。
我穿着那身白狐裘的大氅,干净得纤尘不染。
岚官送我到宫门外。
我回头看他,他便冲我灿烂地笑。
那双漆黑而纯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只有我一个。
我道:「岚官,不要离开她,帮她逃出去。」
岚官蹙眉,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这个小傻子,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宫门内等我。
宫门缓缓打开,又缓缓关上。
外面,是千军万马。
魏长且穿着银甲,高骑马上,面如冠玉,眉眼如天上飘落的雪一样疏冷。
看到我,他挑了下眉。
然后快步下了马,朝我走了过来。
他的神情在漫天大雪之中,逐渐柔和了几分,嘴角勾着一抹笑。
「崔音。」
「小侯爷。」
我颔首行了礼,也微笑着走向他。
一步之遥时,藏在大氅内的刀,毫不犹豫地捅向了他。
一瞬间,周围仿佛安静了下来。
他愣愣地看着我,忽然就笑了,声音揶揄:「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样,举剑伤我时,一脸杀意。」
没有刀入皮肉的感觉。
姚景年骗了我。
那是把机关刀。
我反应过来,眼神一冷,快速地拔下头上发簪,朝着他的喉咙扎去!
如同那年在茶楼,魏长且握住了我的手,近在咫尺,他红着眼睛道:「崔音,你这样下死手,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
姚景年输了,我也输了。
承庆二十八年,一场大雪。
十三皇子被囚。
宫变那日,岚官率禁卫军,杀出了重围。
他听了我的话,帮姚景年逃了出去。
可是他,万箭穿心而死。
十岁相识的小傻子,我们携手走遍雍州十五县,去山上逮蛇,遇大雨躲在山洞。
他总将烤好的肉先给我吃,咧着嘴笑,亲昵地唤我音音。
他采花给我,说好看。
后来还说,音音,下地狱,我愿意。
音音,想你。
我喜欢你。
他先我一步,死了。
世上再无岚官,全心全意地爱他的音音。
……
姚景年逃出去了。
费尽千辛万苦,她的谢公子,带她踏上了前往塞北的路。
那么是不是,从此以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她得偿所愿。
不,不是。
他们那一路,沿途被各种追杀,围堵,损失惨重。
魏长且道:「谢宣在塞北有大量兵马,若贼心不死,勾结羌戎一族,难保会起祸端。」
会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境况不好,养兵需要军需,黎家钱庄的银票和粮草,已经送不出去了。
我在永宁侯府,待了一年又七个月。
因为我怀了岚官的孩子。
姚景年让我去宫门外杀魏长且时,我已经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这事,只有我和她知道。
初时魏长且神情冰冷,眼底翻涌着情绪,一心想让我将孩子打掉。
我只平静地看着他,一直看着,他便败下阵来。
他说:「那便生下吧,我必将她视若己出。」
他确实做到了。
给了我侯府夫人的名分,且只有我一个。
我待他极其冷淡,寡言少语,他也不介意,后来还把脸贴在我腹上,含笑问我:「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七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婴。
魏长且为她起名,魏盈。
他真的很喜欢她,爱不释手地抱着,一向清冷的眉眼,染上柔软的笑意。
他说,这是他的女儿,侯府嫡长女。
我的癔症好像好了很久了。
但我依旧不开心,经常出神地望着天上。
人这一生那样长,可我好像已经很老了。
看着魏盈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会想到我娘。
将这小小的孩儿拉扯大,时光是何其漫长。
那样地漫长。
我住在侯府西院最偏僻的一个院子。
魏长且偶尔会过来,同我说几句话。
魏盈抚养在他母亲那里,是侯府的娇娇儿。
我注定当不成一个好的娘亲。
我从小就铁石心肠,手上沾染了血,一身杀孽,就不要抱她了吧。
魏长且常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日,我会愿意接受他。
或许吧。
谁知道呢。
魏盈一岁的时候,塞北出了状况。
魏长且说谢宣和姚景年,勾结了羌戎人,夺下边关几座城,抢杀掠夺。
我不信,曾经驻守塞北的士兵,怎会反过来屠杀他们守护过的子民。
可是魏长且又道:「那是因为他们被逼到了绝境。」
塞北军在谢宣的带领下,一直不肯归顺朝廷,因而被朝廷视作叛军,各种打压。
军需粮草不似从前充足,羌戎人又屡屡来犯。
这种内忧外患的境况下,军心早已涣散,坚持了一年多,已经是极限了。
谢宣是不会归顺朝廷的。
因为谢家已经死了太多人。
我不知姚景年如何了,她的塞北没有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只有被现实击垮的绝境,溃烂的疮口。
魏长且说他们纵容羌戎人屠杀百姓。
我不信,对他道:「我阿姐不是那种人。」
魏长且轻笑,他说:「人是会变的。」
我摇了摇头:「她一身傲骨,不会变。」
一个月后,塞北又传来消息。
姚景年杀了谢宣和一名羌戎皇子,率兵出逃失败,被羌戎人所捉。
她死定了。
即便不死,落到那帮蛮人手里,也生不如死。
朝廷已经派兵去了边关,但没人会救她姚景年。
只有一个小白。
我在永宁侯府,起初是被囚禁的状态。
直到生下魏盈,魏长且才逐渐对我放心。
我不是一个好的母亲,为了离开,不惜连亲生女儿也拿来利用。
我带着魏盈跑了。
在城郊与槐花见了面。
这一年多,她回了雍州。
原是计划让她想办法送军需给姚景年,结果朝廷的人盯得太死,压根没有办法。
如今我们手上,大把的银子。
组建了一支人马,个个都是好身手。
我要去救她。
当年她与我义结金兰,我说愿效仿冯谖客孟尝君,积谷防饥,愿小姐高枕无忧。
她说,今后我若一朝登顶,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十五岁的崔音,与十七岁的姚景年,都该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魏长且派兵追到了城外,他那样焦急地望着我:「你救不了她,去了也是死路一条,跟我回去。」
我平静地看着他,突然开口道:「她不是输给了你,是输给了这个世道。」
魏长且一愣。
我又道:「世间女子,从未逊色于儿郎,若没有那道枷锁,你们未必会赢。」
「我阿姐穷途末路,宁愿杀了那谢宣,也不愿与羌戎人同流合污,这是她的傲骨,也是她的大义。」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姚家满口的仁义道德,推她出去送死,这便是你们的世家风骨,君子做派吗?」
「姚景年当初若赢了,为的是天下万民,她若输了,我便为她一人。」
「愿侯爷知晓,百年之后,终有一日,这世间女子可翻身做主,让你们看清楚了这世道。」
我让他们退后至城门,将魏盈放在了地上,然后起身上马,随槐花等人离开了。
前路未知,或许是死路一条。
但那又怎样。
姚景年有她的傲骨,我亦有我的忠义。
她若还活着,我救她出桎梏。
她若死了,我给她收尸。
只要我在,雍州槐里,我带她回家。
(正文完)
【番外:魏长且篇】
永宁侯府嫡长女魏盈,五岁启蒙。
读的是《魏氏家训》《增广贤文》。
七岁时,其祖母已开始悉心教导《女训》及《女诫》。
只她发现,父亲并不喜欢她读这些。
班昭女戒有云,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
第一还没学会,父亲便将那书给烧了。
他摸着她的小脑袋,对她道:「我们阿盈不读这些。」
「可是祖母说,每个女孩子都要读这些,还要会背会抄。」
「你可以不用,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魏盈顿时有些高兴。
魏长且是谁,永宁侯府的小侯爷,年纪轻轻已是当朝太傅。
他生得那样好,霞姿月韵如天上仙。
京中想嫁给他做续弦的世家贵女,数不胜数。
听闻姜老太傅的嫡孙女姜大小姐,拖成了老姑娘还未成亲,就是为了还能嫁他。
又听闻,二人曾经是议过亲的,不知为何又没成。
魏盈满脑子好奇,忍不住跑去问爹爹。
魏长且彼时在院中围炉煮酒,正值二月,天还有些冷,但日头很好,照耀在他身上的白衣上,霜色如华。
院中有一棵长势甚好的梨树,花开似雪。
他嘴角勾着笑,对女儿道:「遇到过太喜欢的人,就很难接受别人了。」
「是我娘吗?」
「是。」
「爹爹怎么认识她的?」
怎么认识她的?
魏长且又笑了。
那日茶楼窗口,阳光倾洒在她身上,她的神情又懒又颓靡,像一只眯着眼睛的白猫。
魏小侯爷轩然霞举,她也仅是多看了一眼,又兴致恹恹地别过脸去。
后来,她不知为何又突然发了疯,拔了他身边侍从的剑。
魏长且自幼习武,怎会看不出,那一刻她浑身都是杀意。
再后来,她随着其兄长,来府中赔罪。
她说,想亲自为他换药。
这姑娘那日在茶楼的表现,分明对他无意,换药之时,又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胳膊上那么多的伤,嘴角噙着笑,说起九塔草,说感激他,永远将他记在心里。
那双眼睛波光流转,明知她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可那一瞬间,魏长且还是动心了。
心跳如雷,被她握着手,整个人都懵了。
这世上女子那样多,她就这样猝不及防,闯了进来。
他派人去崔家打听,知道她自幼在乡野长大,母亲早亡,并不受崔家待见。
想到她胳膊上的伤,有些烦躁。
沈公嫡孙的满月礼上,又一次见到了她。
还是那副模样,懒散地趴在围栏上,眯着眼睛,毫无顾忌地张大嘴巴打哈欠。
全无世家贵女的姿态。
可他竟觉得十分可爱。
后来她来了亭台见他。
本就有好感的姑娘,竟主动大胆地撩拨他。
见多了端庄贵女,她使他发疯发狂。
亭台拥吻,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沸腾得厉害。
他问她嫁入侯府可好?
打听过的,崔家打算把她许给郡公府的陈世子做续弦。
嫁给那个玩意,还不如嫁到永宁侯府。
况且他许诺了她,将来会将她抬为平妻。
与姜知涵的婚约,是他姑母一早定下的,他并未打算违背。
可是,她说出了让他那样震惊的话。
这惊世骇俗的姑娘,是疯了不成。
后两日,魏小侯爷满脑子都是她。
他也疯了不成。
沈公嫡孙的满月礼上,那御前带刀侍卫姚今安,为了她把陈世子打得半死。
姚今安虽然是个竖子,胜在生了副好样貌,京中心仪他的贵女,也是有的。
魏长且心下一阵烦躁,最终做出了决定。
娶她,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也是礼部侍郎之女。
魏太后没有立刻答应,只说思虑一番,让他先回去。
又过两日,崔家突然就出了事。
姚妃在杀鸡儆猴,警告那些站队的官员。
而崔家长女,摇身一变成了姚妃义妹。
事已至此,魏长且总算醒悟过来了。
他命人去了雍州,把刀架在了李知府的脖子上,那小老儿什么都说了。
崔音就是黎白。
黎白是姚妃义妹。
她经历坎坷,来京中,只为报母仇。
招惹他,要么是随意为之,要么是姚妃授意。
无论哪一种原因,魏长且发现自己都无法接受。
那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仰慕他,想起他就觉得此生值得的姑娘,一直在骗他。
可是他疯魔了一般,还是想要她。
最后他赢了。
那姑娘,却让他付出了代价。
她生下了别人的孩子,他将那孩子视若己出,可她仍不肯接受他。
她走了,为了她的忠义。
魏盈一直以为,她娘是病死的。
侯府所有人都这样告诉她。
唯有魏长且自己知道,她死在塞北边关。
带着一队人马,与羌戎人谈判,欲用全部家当,换姚景年的命。
羌戎人同意了。
彼此都是狡猾的人,他们假意将人交出,未待她们走远,又开始追杀。
自然是有准备的。
但到底是在他们的地盘,很难全身而退。
故事的最后,那崔家长女崔音,被一柄长剑,穿透了身体。
原本已经获救的姚家二姑娘,停下了脚步。
她回头, 然后笑了。
接着义无反顾,飞身过去,扑在了她身上的那柄长剑上。
一柄长剑, 穿透了两个人。
她和她的小白,再也不用分开了。
……
永宁侯魏长且之女,魏盈。
十五岁嫁入东宫,成为当朝太子妃。
二十五岁,太子登基,册封为皇后。
魏皇后于宫内设立玉章台, 创办女学,教的是四书五经, 诸子百家。
那年, 魏侯已至知命之年, 两鬓斑白。
院中的梨树又开了花。
他坐在树下, 半躺着闭目养神,回首自己的一生。
出身四世三公之家, 永宁侯嫡子,当朝太傅。
这一生, 声名显赫,位高权重。
为官之道,先存百姓,人人赞他刚正不阿, 是个好官。
他膝下只有魏盈一女。
传言魏侯与夫人伉俪情深,自夫人逝后, 再未娶妻。
天有些冷,携公主回家的魏盈,为父亲盖上狐裘。
魏侯睁开眼睛, 看到那八岁的小公主,活泼地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让祖父讲侠女的故事。
在那故事里,侠女忠义两全, 满腔热忱, 为了救自己的姐姐,死在了塞外。
好在,最后还有忠仆收尸,带她们回了家乡。
家乡在哪儿?
雍州槐里, �d县乡下。
那里曾有个屠狗宰猫的小傻子,有个脾气冷硬的小姑娘,以及凤眼微眯的世家小姐。
后来她们携手,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
不过好在,最后又都回去了。
小公主将这故事当话本子听,她稚声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侠女吗?」
魏侯笑道:「有啊。」
「她叫什么?」
「小白。」
「小白?这名字一点也不像侠女。」
「还好吧, 我觉得很好听。」
公主小孩心性,故事听完, 便跑去玩了。
魏盈陪同父亲坐在树下, 说了会儿话。
讲着讲着, 发现闭目养神的魏侯,叉放在一起的手,松开了。
她神情一怔。
二月梨花开, 洁白似雪。
其中一朵掉落在他手上。
落了花,惹了白。
可惜,他再也无法攥在手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