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谢无尘是天才剑修,而我只是个凡人。

谢无尘最厌蠢人蠢物。

为了追上他,我努力修炼,他却始终冷漠:

你没有慧根,白费功夫。

后来他飞升,我改嫁。

大婚这日,他闯下凡界,一剑横在我夫君颈上:

「你真要嫁这个废物?」

我挡在剑前,挽起我那凡人夫君的手,直视谢无尘:

「是,因为他从来不嫌我笨。」

谢无尘嗤笑:

「就因为这个?」

我认真点头:

「就因为这个。」

1

谢无尘飞升那日,李家村都是来贺喜的人。

我家门槛都要被踏破,吓得大黄趴在门口,叫也不敢叫。

「珍珠好福气啊,当初捡到谢仙人,咱们还笑人家傻呢。」

我被仙人金灿灿的鸾车震惊得说不出话时。

飞升的谢无尘正倨傲地看着我:

「师尊说,你有恩于我,仙人一诺千金,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允。」

捡到谢无尘的五年里,我每天都想着让他入赘。

他练剑,我种地。

他修炼,我挣钱。

只盼着哪天能打动谢无尘。

谢无尘不喜欢我,只喜欢他那个聪明的小师妹施雨。

施雨小师妹聪明又好看。

一个剑诀,谢无尘只教一次她就会了。

我偷练了十几次,也不过把喂鸡的米扔得更远了些。

还被谢无尘和施雨撞见,施雨捂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谢无尘最厌蠢人,他皱着眉头:

「李珍珠,你没有慧根,不要白费功夫。」

「师兄,凡人寿短,一生不过眨眼片刻。」施雨劝他,「一世夫妻对仙人来说也不过须臾,不会耽误咱们封印饕餮的。」

谢无尘脸色很难看。

他怕我要他留在我身边,与我一生一世。

此时他衣袂飘飘,高贵冷艳。

一点也不像五年前落魄得只剩一口气,要我一口一口喂他米粥的谢无尘。

谢仙人永远不可能给李珍珠当相公了。

那我不要缠着他了。

我想了想,抱起大黄:

「你把大黄的病治好,就不欠我的了。」

谢无尘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划算买卖。

他一抬手,三天吃不下饭的大黄打了个滚,颠颠地去吃盆里剩菜。

施雨欣喜地拉着他的衣摆:

「师兄,你们前缘已断,咱们快回去复命。」

谢无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仙人走了,天边云彩顷刻散了。

贺喜的人一面叹气,一面偷偷把带来的贺礼揣回怀里:

「珍珠真傻啊,仙人一诺,她用来救狗。」

我拉住了也要走的赵媒婆:

「赵姨,帮个忙呗。」

「干啥?」

「帮我找个男人。」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要好看又安分,发达了也不抛妻弃子的。」

赵媒婆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我哪敢帮你找,那谢仙人不得一道雷劈死我啊?」

我叹了口气,有点后悔救大黄了。

早知道让谢无尘帮我找个男人了。

2

「李珍珠,你还要男人不要?」赵媒婆拍了拍门,「不要钱。」

不要钱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十里八村有名的白面相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入赘的驸马料。」

那能是什么好人?

我开了门,看见那男人的脸,本想回绝的话吞了个囫囵:

「要的要的。」

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我说不出什么好话,眼前男人生得一副谦谦君子相,像一幅画好的山水扇面,一展开就吹来一阵书院的风。

赵媒婆说话时,他浅浅作揖,抬眼看见我时还红了耳根。

这斯文模样,看得我眼睛发直。

我李珍珠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赵媒婆忐忑地看了那小相公一眼,擦了把汗,将帕子塞回衣服里。

「沈同光,无妻无父无母无债,二十五,识几个字。」

「李珍珠,无父无母无债,上一个男人成仙跑了,以后肯定也不回来了。」我挠挠头,「我会养猪种地,你就在家洒扫缝补读书,我们把这日子过好,你看成不?」

他那双含情目含笑点点头。

笑得我像踩在棉花上,飘飘然。

「这事就成了。」赵媒婆长舒了口气。

「赵姨,这谢媒礼……」

「不用了不用了。」

我正纳闷怎么搜扣的赵媒婆不要钱了,她已经匆匆告辞了。

我看着沈同光。

这细腰越看越顺眼。

哪里不比谢无尘好?

我满意地点头。

沈同光的肚子适时响了起来。

他脸又一红。

我见不得美人饿肚子,忙撸起袖子: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疙瘩汤,再卧两个鸡蛋。」

沈同光吃东西也是斯文又好看。

他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好像都不用洗。

发现我在看他时,还害羞地拭了拭嘴角。

不像谢无尘和施雨。

谢无尘要辟谷,总说我做的饭有臭味。

施雨怕胖,挑挑拣拣,只吃些蔬菜。

晚上,我心里高兴,躺在床上盘算着这日子今后怎么过。

沈同光识字可太好了,以后记账我就不用画画了。

可是如果他不愿意帮我算账怎么办?

谢无尘倒是看得懂,却不愿意帮我。

四年前,收鸡蛋的张麻子坑我,骗了我半筐鸡蛋,我哭着回家时,谢无尘只淡淡看了我一眼:

「要怪就怪你自己笨。

「为什么别人就不会上当?」

我跟谢无尘说过,我不是天生的笨,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后,我就不聪明了。

卖东西被人骗,不卖东西也被骗。

三年前,我卖了两只鸡,回来看见一个乞丐浑身烂疮躺着要饭,心里不忍,卖鸡的钱给了他一半。

谢无尘看见了,冷笑道:「那是个骗子,你瞧他身上的疮都是颜料画的,一下雨就掉了。」

我长舒了口气,看着那乞丐一瘸一拐的背影:

「那就好,没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啊。」

谢无尘沉默片刻,嗤笑我:

「蠢货。」

傻子,呆子,白痴,蠢货。

我很习惯他这样说我了。

算了,人都走了,不跟他计较了。

我正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说服隔壁的沈同光帮我算账。

忽然一阵风吹开门,我才下床关门。

一道黑影如猫儿般轻捷地滑了进来。

不等我回头,身后忽然贴上来一个炙热的身体,耳边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香。

「……怎么会这么香。」

是沈同光。

月光下,他亵衣的衣带松垮,露出大片肌肤,像一个勾魂的艳鬼妖精。

他的手看着瘦瘦长长,弱不禁风,怎么就跟兽爪一样,牢牢勾住了我的腰带。

他自身后将我环抱住,低声诱哄道:

「珍珠,谢公子飞升了,你不寂寞吗?」

3

「不啊,我还有大黄,还有后院的鸡鸭鹅,很热闹。」

我茫然地看着他,

「倒是你,冷不冷啊?」

他倚着门,看我为他拉好衣服。

我专心,没有看到沈同光映在墙上巨大的兽影,正企图将我整个吞下。

沈同光歪头打量我,轻轻一笑。

他笑得好看,我又开始飘然了。

想到他孤零零地过来,连个换洗衣裳都没有。

「明日我去集市上卖鸡蛋,扯两块布给你做两身好衣裳。」我想了想,「眼下冷了,先要一身冬衣,还得扯块红布头,咱们成亲用。」

穿好衣服的沈同光又变得乖巧:

「珍珠,我饿了。」

正巧厨房有我预备包饺子的面。

和面起锅,一把松软的糖揉进面团,微黄的面团烙得两面金黄。

深秋的柴火有油脂,烧了有焦香的气味。

沈同光撑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擦了把头上的汗:

「厨房脏,你去外头等吧。」

「我陪你。」

烛火映着沈同光的眉眼,他闻到香气时眼里闪着晦暗的光:

「等待食物烹好的过程,比吃下的那一刻更让人满足。」

「小心烫。」我不安地看着他,「外头是焦,不是脏。」

我怕他像谢无尘一样,看到那焦黄的饼和我的手会皱眉,再说一句脏。

「怎么会脏呢?」

沈同光咬出一口糖馅,笑得眼睛又眯了起来。

我终于想起来沈同光像什么了。

像狐狸变的书生。

他吃饱喝足,又盘在我的炕边卧下。

我甚至疑心下一刻他要舔一舔自己并不存在的狐尾。

「珍珠,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4

我的事情?

我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我叫李珍珠,五岁前的事情不记得了。

我五岁那年,李家村发了疫病,爹娘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但是连日的高烧让我烧坏了脑子。

东家西家给我口饭吃,也长到了六七岁。

庄稼人心善,庄稼小孩懂事早。

我捡碎柴,拾落穗,还捡到过两只病鸡。

七岁那年秋天的大雨里,我抱着那两只病鸡在怀里,等人回来认。

「病鸡会传病,没人要的,你拿走吧。」

那两只病鸡养好了,鸡生蛋,蛋孵鸡。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巧!你瞧珍珠笨是笨,养畜生挺有一手。」

「旁人家的鸡不下蛋,李珍珠家的鸡下双黄蛋。」

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被小孩子丢石头的大黄。

「你也没人要吗?」

大黄摇着尾巴,呜呜地叫。

大黄来了,我有了第一个家人。

再就是十四岁那年,我捡到了谢无尘。

他衣衫破旧,昏迷不醒,还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被他死死抱在怀里。

就是这样,也难掩饰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像个出淤泥不染的荷花仙。

那天太阳很大,我怕晒坏他,毒日下为他撑了两柄荷叶。

我等了一日,也没等来人说这是不要的东西,珍珠你拿走吧。

李村长跟我说过,没说不要的东西就不能拿,不然就是偷。

太阳落山时,我鬼鬼祟祟地张望左右。

借着夜色把谢无尘偷回了家。

我撑着手看他,左看右看都觉得浪费。

太浪费了,这么大个男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掰着手算了一下。

从前我家有三个人,我爹,我娘和我。

李村长说三个人就像个家了。

现在我有大黄,还有这个大活人。

那他当爹,我当娘,大黄当珍珠。

嘻嘻,李珍珠又有家了。

但是谢无尘伤得太重了。

我煮了米粥和鸡汤,一点点喂他。

喂到第三日,他睁开了眼。

第一件事是摸到剑指着我,警惕地张望:

「这是哪里?你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凌尘峰剑修弟子,因为飞升失败坠下凡。

怪不得前阵子雷雨阵阵,原来是凌尘峰的修道者在渡劫。

受了伤的谢无尘在我家住了下来,等着五年后再向天证道。

谢无尘拿剑的手我舍不得让他拿镰。

卖豆腐的刘大娘笑我:

「珍珠,不让你童养夫干活呀。」

我摇摇头,擦了把汗:

「他不是庄稼人,反倒累着他。」

「男人白吃白喝算什么?好歹帮你劈个柴。」刘大娘用鼻孔哼了一声,「也就珍珠傻,把石头当个宝。」

「他……他劈柴的时候你没看到,他也识字,是读书人,会帮我记账,大娘你别操心啦。」

我第一次说谎。

谢无尘不会帮我劈柴,也不会帮我记账。

他留在这里是因为他发现李家村灵气浓郁,修炼竟然事半功倍。

我端着蛋羹放在谢无尘面前,讨好地看着他:

「如果五年后,你还没回去,能不能跟我一起过日子。」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定会回凌尘,到时候欠你的我都会还给你。」

「你不欠我什么,要是你方便,帮我记个账。」我有点难过,「我算不清,总被人骗。」

「蠢货。」谢无尘嗤笑,「为什么不骗别人只骗你?」

是啊,为什么只骗我,不骗别人呢。

我苦恼地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但是我认为谢无尘并不讨厌我,他只是讨厌所有蠢人蠢物。

因为第三年,他的小师妹施雨找上门了。

我才知道谢无尘原来也会笑。

看施雨亲昵地揽过谢无尘的手臂。

我其实没有不高兴。

我算着屋子里现在有三个人了,像李村长说的那样,是个家了。

大黄当不成李珍珠,只好继续当大黄了。

当我跟谢无尘和施雨说,希望我们三个变成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李家村时。

施雨先是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然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指着脸色铁青的谢无尘,挤眉弄眼道:

「师兄,这村姑要和你做夫妻,哈哈哈哈哈!」

施雨误会了,不是要做夫妻。

我是想找一个家人,跟他长长久久地相依为命。

要是能一辈子,做夫妻也行。

「她脑子有病,你不要听她胡言乱语。」谢无尘面色愠怒。

谢无尘动怒后,施雨就不敢开玩笑了。

施雨坐在墙上,揪着一枝桃花感慨:

「师尊说你在凡间历情劫,比其他人都难,我还担心了好久。

「别人情劫都是公主贵女,痴缠三生三世,怎么身为第一剑修的师兄你就……」

谢无尘却像受到了侮辱,一剑斩断矮墙外的野桃树,一字一顿:

「她不是我的情劫。」

我不太理解情劫是什么意思。

但我大约能猜到施雨对谢无尘而言是特殊的。

施雨漂亮又聪明。

她好奇地跟我一起去集市时,只是站在摊子边,一日才能卖完的鸡蛋,一个早晨就卖完了。

别说骗她,他们连价也不讲,还有不少零嘴和香袋扇坠塞进施雨口袋,逗得她咯咯笑。

回去时,我挑着空空的担子,心里却很沉。

我觉得谢无尘又说对了。

不然他们怎么不骗施雨,只骗我。

「师兄你这样混着也不像话,不然你们结为夫妻,是骗骗天道的假夫妻,否则两年后的雷劫,你依旧过不了。」施雨叹气,「到时候飞升了,她要什么金银珠宝,你尽管赏她就是了。」

谢无尘不愿意,却也没办法。

在半年后,我欢欢喜喜地扯了匹红布,给谢无尘做了一身衣裳,给自己裁了个盖头。

拜过天地,就算成亲了。

施雨大喜过望,说看见了谢无尘红鸾星一闪即灭,定能过情劫。

红鸾星一闪即灭,就像炉膛里枯草堆的星火。

我几次去偷看谢无尘。

只看见他清清冷冷的眸子。

他没有一丝凡尘的欲念,连热烈的红衣都显得素。

像八月水塘里的红荷花,哪怕开到最艳,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成了亲,谢无尘不许我亲近他,也不许我喊他夫君。

好的,夫君。我心里默默想。

我以为成亲后就要夫唱妇随了。

谢无尘练剑,我也要练,不能拖他后腿。

我学着谢无尘教施雨的那样,提气凝神,像捏剑诀一样将手中的米撒出去。

却手滑,将鸡食盆摔在地上。

鸡食盆掉在地上,咣咣转了几圈。

我忙跑去捡,却摔了个跟头。

我拍拍身上的灰,又听见施雨的笑,看见谢无尘黑着的脸。

施雨笑累了又叹气:

「珍珠真可怜,甚至让我一点醋都吃不起来。」

谢无尘淡淡扫了我一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骂我蠢货。

却无端让我觉得难堪:

「你没有慧根,不要白费功夫。」

至此,我还没有放弃谢无尘。

我帮他缝了剑袋,又打了穗子。

他不要,统统丢掉。

我央求他陪我去集市卖鸡,他有剑,别人看到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谢无尘不肯。

还是施雨说,上次去集市,闻到了凶兽饕餮的味道。

谢无尘才陪我去。

他不愿让别人以为我们有关系,所以离我很远。

若有好事之人多问一嘴他是不是认识卖鸡的李珍珠,谢无尘会将头和关系一并撇开:我不认识她。

无数姑娘路过时偷看他,往他怀里扔手绢。

他虽然抱着剑无动于衷,却也不会像对我那样,嫌恶地躲开。

回去的路上月亮很圆很大,我没话找话。

我说今天卖鸡挣了四十文,可我看见路边有个长烂疮的老乞丐。

我就给了那个乞丐二十文。

因为他浑身长满了烂疮,还要展示给别人看,很可怜。

「那是个骗子,身上的颜料也是画的,你又被骗了。」

「你怎么知道?」

谢无尘毕竟是修道之人,他有慧眼,所以他说是骗子就是。

但他懒得跟我解释。

「没关系,没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呀。」

我生过病,就希望别人不要生病,那滋味不好受。

我没说给钱还因为,我觉得那个乞丐很像我。

展示自己的伤口,为了讨钱。

和我上蹿下跳,为了让谢无尘留在我身边。

好像没什么区别。

听我这么说,谢无尘只是一怔,丢下一句:

「蠢货。」

我听了谢无尘无数句蠢货白痴笨蛋,都没这一句来得伤人。

我不吭声,走得更慢了。

谢无尘没发现我没跟上来,或者说发现了,却巴不得甩掉我。

我一边哭一边走到村口时,已经很晚了。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大黄摇着尾巴从田埂上冲我跑来。

从那天起,我想明白了。

我不要谢无尘了。

再好也不要了。

5

沈同光却将手指贴在我唇上,止住我:

「错了,他没能渡劫,他欺天道,天道亦欺他。」

我说得困了,揉了揉眼睛,没去细究没能渡劫是什么意思。

「那沈同光,你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呀?」

沈同光并不答我,只是一下下拍着我的后背。

困意袭来,我抓着他的衣角。

他不说自己的身世,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只猫,修炼多年,修出来九条尾巴。

它去师尊座下求个名分,想做个猫儿神君。

师尊说它从前作过恶,九条尾巴的神通自己不可以用,只能拿去给凡人许愿,直到有人愿意渡它,它才能得道。

第一个凡人换了长生,第二个凡人要了财宝……八个愿望许完,猫只剩最后一根尾巴了。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

「那为什么没人许愿,要猫儿神君心愿成真,放他去做神仙?」

沈同光一怔,笑得更加浓艳。

最后他遇到了一个像珍珠一样的小孩子,小孩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长生不老,她说我希望猫儿神你能做神仙。

我大概困得太迷糊了。

竟然看到沈同光漂亮的脸上长出了猫儿神君一样的兽纹。

他一手托着腮,一手用尖尖的利爪点了点我的心口:

「我跟猫儿神一样,帮人实现愿望,来换一颗愿意给我吃的真心。

「小珍珠,我好饿啊。」

6

沈同光在我家这阵子,像变戏法一样。

每天一觉醒来,外头的柴火劈好了,鸡鸭都喂了,屋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甚至连大黄都洗了个澡,油光水滑。

沈同光知道李家村的人多多少少对我有恩。

若是他看到谁家有活,也会上去帮一把。

「哟,这才是真男人呢。」赵姨捏着帕子笑,「珍珠好福气呀。」

沈同光甚至还有余力给我做了账本。

他教我看,教了两遍我依旧不太明白。

「珍珠懂了吗?」

我不懂,但是我不想被骂蠢货了:

「……懂了。」

沈同光看透了我的心思,摸了摸我的头:

「以后你卖东西,我在旁边给你记账。

「不懂也没关系,我慢慢教,你慢慢学。」

白天时,他收起了那种妖精一样的媚态。

就不那么像狐狸了,更像书院的正经先生。

「你别累着,那些柴我会劈,喂鸡也是脏活。」

「不累,一个口诀的事。」沈同光托着腮,狭长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了起来,「珍珠还有什么愿望吗?要一起去卖东西吗?谁欺负你我就吃了他们。」

我想了想,摇摇头。

其实我想让沈同光陪我去卖鸡蛋,但我怕他会觉得丢脸。

沈同光很好,他就算不想,也一定不会拒绝。

我不想让他为难。

「那咱们去集上扯布给珍珠做身衣裳。」

沈同光很好看,路上大姑娘小媳妇都盯着他看。

有大胆的姑娘无视我,冲他抛媚眼:

「是谁家的公子呀,可有婚配?」

沈同光拉过我的手,对那人微微一笑:

「有啦!是李珍珠家的。」

不知道为什么,沈同光说这话时,我心里鼓鼓的,走在路上连头都敢抬起来了。

沈同光很有钱,拉着我迈进绸缎庄的门。

满目绫罗绸缎,我看也不敢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沈同光,我买不起。」

他冲我眨眨眼,示意我安心:

「你夫君买得起。」

沈同光付了十两银子,做了两身仙气飘飘的红衣,说等咱俩成亲那天穿。

这是我第一次穿绸,舒服得像凉水淌在身上。

沈同光拉着我在集市上,买了许多胭脂水粉,钗环首饰。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

从中午逛到天黑,沈同光还买了两壶好酒回来。

「这酒好,等咱们成亲了,就买这么好的酒。」

这也是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喝到酒。

沈同光很能吃,可是酒量很浅,连我也不如。

「珍珠,你开心吗?满意吗?你还想要什么吗?」

我使劲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都不要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沈同光醉眼朦胧,骄傲地抬起下巴:

「这点算什么?哪怕要荣华富贵,诰命加身,本君都能实现。

「就算布衣要做天子,也不过本神兽点个头的事。」

我咬着筷子,虽然不明白,却很佩服沈同光:

「夫君真厉害。」

沈同光醉得厉害。

他凑近,借着月光仔细看我:

「那你把心给我吃,好不好?」

我点点头:

「好啊。」

我回答得太爽快,沈同光又不开心了:

「傻珍珠,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

我虽然傻,却也不至于不明白。

沈同光不是人,是吃人心涨修为的妖精。

可那又怎样呢,从来没人对我这样的好。

他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口,叹了气:

「啧,这么好骗,竟然让人有点不忍心。」

7

我和沈同光要成亲了。

不像谢无尘那样偷偷摸摸。

沈同光的字很好看,他给李家村所有人都发了请柬。

沈同光的手很巧,他剪了�肿郑�连大黄的狗窝都贴上了。

沈同光还想得周到,他怕酒馆的人不上心,跟我雇了牛车一起去把酒运回来。

秋天的天凉得很舒服,牛车走得慢,但我们也不急着赶路。

沈同光摘了一朵小黄花为我簪在鬓边。

车上酒坛子碰撞时,是一首叮叮当当的歌。

沈同光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枕着手看天上的雁:

「珍珠,我忽然觉得好快乐,好像当个凡人也不错。」

成亲这天,来的都是李珍珠的恩人,大黄高兴得直叫唤。

「珍珠成家了,她爹娘九泉下也能瞑目了。」李村长抹了抹眼泪。

「大喜的日子,就不说那些了。」刘大娘瞧着沈同光,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好俏的相公,珍珠傻人有傻福。」

沈同光在袖子下,轻轻捏了一把我的手。

拜天地时,不等我和沈同光起身,身后一道剑气劈碎了喜桌。

我认得那剑,是谢无尘的。

我转过头去,就看见衣袂飘飘的谢无尘。

看着脸色不佳,前来问罪的仙人,客人纷纷逃命。

看见穿嫁衣的我,谢无尘竟然有片刻失神。

他很快反应过来,讥笑道:

「李珍珠,你真的要嫁给一个妖怪?」

8

谢无尘好像很知道怎么让我难过。

他这一剑,轻易地毁了我和沈同光辛辛苦苦准备了半个月的婚宴。

我和沈同光从镇上特意搬来的酒,酒坛碎了一地。

谢无尘衣袂飘飘,一剑指着沈同光:

「他在骗你,对你好都是诡计。」

谢无尘拿出了凌尘峰带来的法宝。

那个金灿灿的锦囊出现在沈同光面前时,他甚至连一半脸都不能维持人形了。

沈同光狼狈地坐在一地狼藉里。

一半脸是人形,一半脸已经化成了兽。

就像说书先生常说的妖怪,青面獠牙,有长长的兽爪。

「他是为祸人间的凶兽饕餮,三年前被我师尊一剑重伤,为了恢复修为,要吃人心。」

我忍着眼泪,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无尘:

「所以呢?」

没想到我这般反应,谢无尘怔住。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止不住地掉下来。

那个厌恶我,嫌弃我的谢无尘,竟然伸手想帮我擦泪。

谢无尘缓和了语气:

「你这笨蛋,他要吃你的心,他对你好是要害你……」

我恶狠狠地用袖子把眼泪抹干,挡在谢无尘的剑前:

「他是我夫君,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珍珠,不要执迷不悟,不要为声色所迷。」谢无尘握着剑,沉了沉眸子,「你不是想要个夫君吗?只要杀了他,师尊许我下界与你做一世夫妻,我想明白……」

「我不要你。」

不看谢无尘,我解下帕子,帮沈同光擦去额上的血。

沈同光费力地抬起尚具人形的手,帮我擦了把眼泪:

「……珍珠别哭啦,他没吃饭,不疼的。」

为了让我放心,沈同光几次试着去变成人形,都失败了。

他很尴尬地笑了笑。

「他用不了妖术,算半个废人了。你还要嫁给这个废物吗?」

谢无尘说得对。

沈同光没了仙法。

那些狼藉不能一个响指就收拾干净了。

我不理谢无尘,只蹲下身子慢慢捡那些碎瓷片。

沈同光起身,跟我一起收拾,他笑着:

「虽然没了法术,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大黄蹲在沈同光脚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谢无尘。

「珍珠……难道你贪恋他变出的幻象?那些绫罗绸缎,美酒佳肴,都不过是哄骗人心的法术。」谢无尘怔愣,「他如今没了法术,不过是个废人。」

多好笑啊。

谢无尘你从来看不起我。

你认为我不过是个贪慕虚荣的凡人。

贪慕你的仙人之姿,想借你修为狐假虎威。

现在我又贪慕劈好的柴,身上的绸,甚至美艳的皮。

我平静地看着谢无尘:

「谢无尘,你知道我又蠢又笨。

「所以我没有仙人的慧根,只是个护短的凡人。

「凡人不知仙人大义,只知道夫妻相护,谢无尘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9

仙可以除妖,却不可杀凡人。

我护着沈同光,谢无尘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用不了法术的沈同光只是个普通人了。

我们要很早起,把鸡舍打扫干净。

再走很远,去集市上买卖,挣些糊口的钱。

日升日落,普通人的一生就这么重复着过。

只是我们去哪,谢无尘就不远不近地跟着。

就算没有法术,沈同光也会识字记账。

没客人时,他很有耐心地教我。

「哟,听说珍珠成家了。」

我一抬眼,又看见那个骗我鸡蛋钱的张麻子。

我戒备地护住了钱袋子和沈同光。

「别紧张呀,这鸡蛋卖不卖?」

「不卖给你!」

「咱们来算一笔账,跟我做生意是划算买卖,你个傻子,自己记不清,还赖我骗你……」

我不想听。

「我娘子纯善,不爱与你这种泼皮计较,阁下要是不懂算数。」沈同光挡在我面前,抬起下巴冷笑,「我也略懂些拳脚。」

事实证明,张麻子比他更懂些拳脚。

沈同光打输了,我又赔了一筐鸡蛋。

回去路上,天色已经晚了。

满天繁星,田埂寂静。

「等本神君恢复法力,就把他心和肺都掏出来吃了!」

沈同光一瘸一拐地说着狠话,又觉得很丢脸:

「对不起啊珍珠……我想给你出头,我以为我打得过他……」

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心疼沈同光挨的打。

竟然一点也不心疼那些鸡蛋。

原来只要有人陪着。

赔鸡蛋,做傻子也不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

「我、我活到现在一百岁了,虽然在饕餮一族算小的,可从没打输过。」

他说谎,我可记得他输给谢无尘的师尊和谢无尘了。

「珍珠,虽然挨了打,可是我觉得当凡人,好像也不赖。」沈同光想了想,「你瞧张麻子,他打赢了又怎么样,没有娘子护着他,真可怜。」

大黄远远地在村口等我们。

它欢快地跑上来,咬沈同光的裤脚。

「疼疼疼……大黄住嘴!」

看着沈同光狼狈的样子,不知怎么,我们对视一眼,就都笑得止不住了。

「你笑什么?」

「不知道。」

「你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大黄也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只傻乎乎地摇着尾巴陪我们一起开心。

这一刻,好像什么饕餮,什么仙人,那都是传说里的事情。

我们只是在这世间相依的一对平凡夫妻。

月光下,沈同光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生涩的主动,竟然比以往的刻意,更让我心狂跳。

好奇怪。

为何会想到那晚妖精一样的沈同光?

我吓了一跳,猛地抽回手,结巴道:

「沈同光,我、我好像生病了,我心跳得好快啊。」

我们目光相触,又匆匆别开。

今晚的新月青涩,不善帮人遮掩心事。

让我们看见彼此的脸,竟然都是红的。

「我、我好像也被打坏了。」沈同光紧张地看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珍珠,我没吃糖饼,可是我觉得这里好甜。」

大黄也不明白,只歪头打量我们。

又很生气地叫了三声。

大黄平时吃饱了就会叫三声。

10

门口有人。

是谢无尘。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我们笑闹了很久,所以衣上沾了露水。

他提着那一篮鸡蛋,站在我面前。

因为很不习惯示好,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你的鸡蛋,帮你讨回来了。」

我很诧异谢无尘会为我出头。

他说过自己要远离尘缘,所以不能跟任何人有交集。

「谢谢,但我不需要了。」

「你不是很在意……」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我很介意被骗了鸡蛋这件事。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剑和身上一尘不染的衣服。

我想他可能只是和张麻子说了一句话,对面就毕恭毕敬地把鸡蛋还给了他。

原来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于他而言这么轻巧。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过去,我又难过了。

「谢无尘,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沈同光交给你。」

「可他在骗你。」谢无尘强调,「我不是要跟你换沈同光,我是……」

他想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沈同光另算,可你是我的情劫,我从你这里悟到赤子之心的爱,我要把这份爱还给你,我们要做一世夫妻的。

「砍柴,喂鸡,跟你去集市,他能做的我也能做,甚至比他更好。」

不同于五年前的冷淡和傲慢。

谢无尘说这话时,连耳朵都红了。

他后知后觉开了情窍,所以呢?

这五年,我不怨他冷淡,也不怨他看不上我。

我是救了他,是追在他身后五年。

但感情不是强买强卖,这世上没有一方付出,另一方就要接纳的道理。

他不欠我的。

他可以不要我的心。

但他不该这样践踏它。

「谢无尘,我不想做笨蛋,我也想像施雨那样好看又聪明。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不骗别人只骗我,我想明白了。

「世界上有仙就有凡,有人做聪明人,就要有人做笨蛋。

「沈同光对我好,我就愿意做笨蛋。

「我就愿意被他骗。」

落到你情我愿四个字上面,世间所有道理和账目,就都说不通,算不清了。

谢无尘久久说不出话,他的眼睛里半是迟疑,半是怅惘。

他终于意识到,欠我一句道歉。

「……对不起,当初我不该那样说你。」

「没关系,你救了大黄,早不欠我的了。」

我才不要恨他呢。

就像惦记是否被北风吹开的鸡笼,一趟趟在冬夜里起身。

那样太累了。

沈同光紧张地拉了拉我的袖子:

「珍珠,我再也不会骗你了,我发誓。」

11

一个冬日过去,又是桃花满村的好春光。

村里开了书塾,沈同光真的做了教书先生。

谢无尘也在李家村住了下来,开了个义诊医馆,为百姓问诊施药。

施雨来寻了几次,都劝不回。

「是我要在这问我的心,寻我的道,戒我的傲慢和无礼。」谢无尘这么说,「师尊要我来的意思,我如今明白了。」

枝头青杏尚小时,我和沈同光补了一场婚事。

来往宾客心有余悸地看着旁边谢无尘。

谢无尘治病救人,那把剑很久不拿了。

他布衣草鞋,乍一看竟然不像修道之人。

若不是当年他才砸了一场婚事,李家村的人甚至都忘了这个温声细语的大夫是会用剑的。

宾客不少。

甚至张麻子都来了,他放下两只鸡,也不好意思进去坐。

「有位子的。」我笑笑,「来者是客,张叔进去坐吧。」

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还有个遍身生疮的老乞丐放下二十文礼金。

我仔细想了想,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来这位老人家了。

倒是谢无尘怔住了。

老乞丐摆摆手,打断了谢无尘惊愕的一句:

「师……」

老人只拂了拂衣袖,飘然而去。

迎来送往一日,夜色终于寂静。

一天下来,大黄尾巴都摇累了,安安静静趴在窝里睡了。

一室烛火温温,只剩我和沈同光。

沈同光穿红衣,不像正经的教书先生。

又像个勾魂摄魄,吸人血的妖精了。

红衣衬得他眉眼间尽是艳光,晃得我移不开眼。

「沈同光,你做过坏事吗?」

我很怕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会被雷劈。

沈同光急了:

「我没做过坏事!做坏事,杀了人的饕餮会被天收!

「但是聪明的饕餮一族,学会了用愿望换人心来吃。

「三年前,我好容易等到一百岁可以去凡间吃人心,没想到刚出山就挨了谢无尘师尊一剑。

「那老头不让我吃人心,他说我蠢,虽然化成人形,可还是不懂事的畜生,一万年也不能得道。

「我那么聪明,很不服气,自然要问他。

「他说等到遇到一颗愿意给我吃,我却不要吃的真心,我就悟了。」

沈同光想了想,有点后怕地搂紧了我:

「还好没吃人,不然就吃不到珍珠做的甜饼了。」

我想了想,那时候沈同光已经一百岁了,他还可以活上千年。

他这么能吃,这千年里没人给他做甜饼可怎么办。

「那我老了,死了,你要怎么办呢?」

沈同光在我脸上啄了一口:

「我早就想好啦!

「我要等,等你一百年以后变成小老太太,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心吃掉。

「那时候我就是最厉害的神兽,呼风唤雨的饕餮大王!」

「饕餮大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了他,谁也伤不了他。」

我崇拜地看着一脸得意的沈同光:

「那你做了饕餮大王,要干嘛呢?」

那个时候的沈同光肯定威风凛凛。

可惜我好像看不到了。

「饕餮大王就去奈何桥边等,就去人间等,谁也不敢撵他走。

「他等啊等,别人就问啊,这是谁家的公子?在等什么人?」

沈同光骄傲地抬起下巴:

「是李珍珠家的公子,当然是在等李珍珠!」

谢无尘番外:

我很讨厌李珍珠。

不单单因为她的痴傻,还因为师尊说她是我的情劫。

师尊说我不通情窍,不爱苍生,天道不证我。

五年前,珍珠捡到昏迷的我。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师兄弟们都说情之一字,蛮不讲理。

我知她纯善,知她天真。

但是我要告诉自己,纯善不过是痴傻,天真也不过是蠢货。

我是凌尘峰第一剑修,万人敬仰的谢无尘,不可能被情劫所困。

更何况配得上谢无尘的人,最差也该是施雨那样,聪明漂亮,天资上佳。

可李珍珠很蠢。

她看不出别人的哄骗,我的嫌弃。

还在费心帮我遮掩,骗别人也骗自己。

刘大娘笑我白吃白喝,她为了我的面子,撒了谎。

何苦撒谎?

凡人的指指点点,我根本不在意。

「谢无尘,我和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你的事,与我何干?」

她想说的我都知道。

说她不是天生这么傻,说她那些鸡鸭鹅和大黄,说她多想要一个家。

我不要听,不要跟她扯上一点关系。

她做的剑袋和剑穗,全部剪碎。

她做的甜饼和吃食,说脏臭难闻。

饶是我这样刻薄,她依旧愿意成全我的天道,与我做假夫妻。

她满脸羡慕地摸了摸嫁衣,可她的钱只够买一卷红布。

一卷红布都拿来为我做衣裳,她只要了一个红盖头。

布店掌柜看出了她的渴望,趁热打铁给她推荐另一件嫁衣。

李珍珠垂下眼,又撒了谎:

「我、我不喜欢。」

修道之人最厌扯谎。

讨厌李珍珠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她知道自己被乞丐骗了时,脸上的难过竟然让我心里不忍。

但是李珍珠毕竟是傻子,她很快安慰好了自己:

「没关系,没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呀。」

冥冥中有个想法告诉我,只要我哄一哄她,一切还可回头。

可我开口却是:

「蠢货。」

她怔住了。

我知道身后的她在哭。

我知道自己如果哄她一句,她就会忘记我所有刻薄。

李珍珠的凡人丈夫也许会哄她,但谢无尘不会。

任凭情如孽海滔天倒灌,我自有移山抑水之术。

哪怕红鸾星如烈火燎原,我也定会将她扑灭。

还是师尊看破了我:

「无尘,你在害怕。」

「弟子不怕。」

怕吗?我是怕的。

未知的情感如同无常的天道,让人恐惧。

「不通情窍,不怜苍生,无尘,你悟不了。」

我为什么悟不了?

不就是欠了她李珍珠五年的恩情吗?

我还她就是!

「师尊说,你有恩于我,仙人一诺千金,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允。」

其实,我是有点期待的。

我知道她一直想要我留下来陪她。

如果她开口,我可以顺理成章,勉为其难地留下来。

可她不要我了。

她想了很久,再抬起眼看我的时候,已经没了执念。

「你把大黄的病治好,就不欠我的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

明明没有受伤,心口怎么是疼的?

可沈同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砍柴喂鸡,甚至那些绫罗绸缎,都是轻飘飘的一个法术罢了。

他对李珍珠好,不过是想骗一颗心来吃。

但是李珍珠蠢,她看不透。

我用师尊给的法宝抑制住了沈同光的法术。

没了法术的沈同光,就不能用这些手段迷惑她。

我以为这样,李珍珠就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可是为什么他们好像靠得更近了。

沈同光教她记账,为她挑担子。

可是毕竟没了法术,沈同光没法替她出头。

挨打的沈同光,很丢脸也很狼狈。

我只是和那张麻子说了一句话,他就诚惶诚恐把鸡蛋赔给我了。

拎着那筐鸡蛋,我想李珍珠一定会像我一样,嫌弃沈同光蠢笨,嫌弃沈同光害自己丢脸。

然后看到我为她讨回公道,就会弃暗投明,选择我。

可她没有。

她搀着沈同光,二人一瘸一拐地回来。

明明脸上有伤,明明被打得很丢脸。

为何他们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李珍珠要的很简单,可我从来都不明白。

珍珠不记仇,她很轻易就原谅了我。

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在李家村落了脚,为曾对李珍珠有恩的村民问诊施药。

那些村民感激纯善的眼神,照着从前的谢无尘多么浅薄倨傲。

我忽然明白为何李珍珠会是我的情劫了。

原来傻子生来就懂的纯善天真,聪明人却要用一生去悟。

沈同光番外――

十里八村的学童都知道。

李家村有一个顶好看的夫子。

没有哪个夫子比他好看,也没有哪个夫子比他打手心更疼。

「赵铁牛你完了!你把夫子的犄角都气出来了!」

路过的同学就笑铁牛,

「等着挨手心吧!嘻嘻!」

刘翠翠是铁牛的邻居,仗义又侠气的小姑娘一叉腰:

「铁牛你等着,我帮你去求一求李师娘!可你做什么事把夫子气得现原形了?」

「我没做功课。」铁牛想了想。

「那沈夫子不至于生这么大气。」翠翠觉得奇怪,「补上就好。」

「我、我好像还说李师娘做的饼不好吃,但我说得很小声……」

翠翠停下了脚步。

铁牛忐忑地拉了拉翠翠的衣角:

「你怎么不去了?」

翠翠甩开他的手:

「呸,惹了沈夫子倒不要紧,天大的事求一求李师娘就好了,可你说了李师娘的坏话,神仙来也救不了你,你就等着挨打吧。」

李家村的人也都知道。

沈夫子不是人,是个本该吃人的妖怪。

可是遇到他夫人李珍珠后,就改吃甜饼了。

十年前,有个闻着饕餮味儿来的凡人。

凡人狂热地说:

「饕餮大王,我用一颗心换一个愿望好不好?我这心新鲜又……」

听见那人喊他大王,沈同光停了脚步。

又听那人说要给他心吃,沈同光摆摆手:

「珍珠不让吃。」

「珍珠是谁呀?难道是天上的神仙管着你?」

「不是神仙,是做甜饼给我吃的娘子。」

凡人嘀嘀咕咕,狐疑地看着沈同光:

「哪有不吃人心的饕餮?那还算什么妖怪?」

沈同光听了这话,生了好大的气,气呼呼地瞪那人:

「没礼貌!李珍珠家的饕餮就不吃!」

李家村的日子很慢也很平淡。

大黄生了小黄,小黄又生了小小黄都算得上新鲜事。

人人都说,李珍珠是李家村最有福气的姑娘。

有一个俊相公陪她变老,又无病无灾活到一百岁。

就在李珍珠离开的前三天,她还手脚利落地在沈同光烙甜饼。

三天前,沈同光陪她去镇上买了很多面和糖,多到要用牛车慢慢拉回家。

那天是一个温暖的秋天,路边开满不知名的小黄花。

沈同光给珍珠戴了一头的小黄花。

掌柜的说珍珠奶奶年纪大啦,本来就傻,更说不清话了。

她竟然要做一千张饼。

「谁吃得下一千张甜饼呀?」掌柜的就笑。

「我相公留着慢慢吃。」珍珠笑眯眯地说。

那几天,整个李家村都泡在甜甜的饼香里。

一百岁的李珍珠躺在摇椅上,等那一千张甜饼晾凉。

甜饼都冷了,可李珍珠再也没有醒来。

珍珠走的那天,李家村来了好多人。

有十里八村的乡亲。

有逃荒到李家村,吃过珍珠甜饼的人。

也有沈夫子的学生,学生的学生。

还有一个漂亮的仙女儿。

那个仙女递给沈同光一个袋子:

「乾坤袋,我不要的,送你了。」

仙女也说了谎。

那不是她不要的袋子。

因为袋子正正好,不多不少,够装下一千个甜饼。

时间残忍又宽容,像后劲很大的酒。

一个特别晴朗的天,珍珠睡在了一棵野桃树下,就在大黄旁边。

李家村有个说法,行善积德的好人去世,天会晴七天,给告别行个方便。

乡亲们感慨,珍珠人好心善,所以天气这么好。

大家哭得很伤心的时候,只有沈同光没有哭。

忙完所有关于珍珠的事情后。

沈同光只是擦了擦眼睛,把那一千个甜饼装进了乾坤袋里:

「大家放心,饕餮大王要出门去找珍珠啦。」

李家村的人站在田埂上看沈同光的背影。

总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不是滋味。

「少了珍珠奶奶。」铁牛的孩子躲进翠翠怀里,「她跟沈老夫子总挽着手,这样慢慢地走。」

沈大王走后,李家村下了七天的大雨。

雷声呜咽,像有只落单的兽躲在云里哭。

地府的人都怕饕餮大王。

无常怕他偷吃生魂,孟婆怕他偷喝孟婆汤。

人家不许沈大王在奈何桥上等,要撵他走。

那天,沈大王学会了耍赖。

他抱着奈何桥的柱子不肯撒手。

「李珍珠早不在这里啦,凌尘峰祖师早知道你会来,他让你上凌尘找他,李珍珠的事情他都知道。」无常劝他。

沈大王不耍赖了,松开手,走了。

「那凌尘祖师既然早知道,为啥还让他白跑一趟?」

「凌尘祖师知道这个早知道,说就算早说了他也会来的。」

沈同光一个人走。

饿了,就吃一个珍珠烙的饼。

有时候想她想得难过,也吃一个。

甜饼会越吃越少,可是思念只会越来越多。

甜饼可以省着吃,可他不知道怎么省着想一个人。

一个月亮很大的晚上,沈同光饿了,摸了摸袋子,又把手缩了回去。

不饿,不吃了。

不然剩下的甜饼,不够用来想她啦。

师尊不在,只托施雨留下一个口信,让他去人间三十年,找到哪家甜饼比珍珠做得好,再回凌尘峰。

「为什么让这个傻子在人间游荡三十年?您不是都算到了嘛,直接告诉他几十年后,珍珠会从那座桥上过,不就好了?」施雨托着腮问。

「若说了,他就会在那座桥上苦等几十年,人间热闹,总要找些事情做。」

「您都说了人间热闹,就不怕他在这三十年里,遇到更好的姑娘就变心了?」

「转世的珍珠是自由的,沈同光亦是。」师尊微微一笑,「要他等,和他要等,是不一样的。」

施雨聪慧,听到这话却打起了闷葫芦。

要他等,他要等,不都是等?

有什么区别啊?

下山的沈同光开始找比珍珠做得还好吃的甜饼。

他先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那里请来了扬州最好的点心师傅。

精致的酥皮甜饼,甜香满口。

别人赞叹不绝,沈同光只是摇了摇头。

师傅做的甜饼很好,可是还不够好。

可是哪里不好,沈同光也说不上来。

他只能继续找。

又是一个天气很好的秋日,路边又开了小黄花。

想李珍珠的沈同光,变成饕餮爬到了一个很高的山上。

他以为这里没人,却没想到有一个云游的旅人。

旅人认出了沈同光,拿笔记下:

「饕餮果如古籍所注,羊身人面,虎齿人爪。」

变回原形的沈同光哭得伤心,于是好天气没了,下了很大的雨。

旅人点点头,又记下:

「泣则雨。」

沈同光不好意思哭了,怕再哭下去,旅人会记下「饕餮爱哭」,怪丢脸的。

沈同光直勾勾盯着旅人,旅人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饕餮爱吃,这是我娘子为我做的饼,分你一半。」

旅人妻子做的饼,虽然不是甜的,竟然也有一点点李珍珠的味道。

沈同光又想哭了。

「你刚刚在哭什么呀。」

「我想我的妻子了,你不想你的吗?」

「也想,但我素爱云游,爱山水,唯独不爱拘束。」旅人靠着树,指着远处翻涌的云海,「天下这么多美景不去寻访实在可惜,你看,这难道不美吗?」

「很美,我也想带我的妻子看一看,可她现在不在了。」沈同光想了想,「但没关系,下辈子我找到她,再带她来看。」

想到这里,沈同光又高兴起来了。

饕餮不难过了,旅人却伤心了:

「是,应该带她一起的……」

雨停了,旅人决定回家了。

分别时,他对沈同光挥挥手,说了唯一一句沈同光爱听的话:

「咱们一样,都在找回家的路。」

沈同光也会去饕餮山里,去爱吃的同类那里打听天下最好吃的甜饼。

饕餮们在比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来选饕餮大王。

「我吃过最好吃的是一个男人的功利心。」

「蠢货,最好吃的当然是女子的痴心!」

他们说的沈同光都没吃过,沈同光不吭声。

有人认出了沈同光:

「喂,你是被凌尘老头点拨过的,也算见过世面了,你吃过最好吃的是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吃过真心?」

「那可是传说中的好东西,要人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掏出来给你吃。」

饕餮们七嘴八舌,等着沈同光说点好东西解馋。

「甜饼。」

众兽疑惑:那是什么?夹心甜饼?

「是甜饼。」

甜饼里夹了一颗血淋淋的心,一定很好吃。

「就是甜饼!」沈同光有点不耐烦了,「我妻子做的,很好吃。」

众兽面面相觑。

没听过,没见过,没吃过。

「烦死啦!跟你们说不来!」

沈同光气呼呼地走了,连他们给的饕餮大王的名头也不要了。

三十年过去,沈同光在人间兜兜转转,也没能找到比李珍珠做得还好吃的甜饼。

沈同光回了凌尘峰。

师尊说珍珠已入轮回。

沈同光忙问,是什么人家。

「是父母双全,行善积德的好人家。」师尊捻须一笑,「如今三岁学语。」

「既然投胎了,沈同光你和我一道下凡,珍珠又能做你妻子啦!」施雨欢欢喜喜地去摇师尊的手臂,「师尊,咱们快去点破珍珠迷津,让这一世的她想起来!」

「那我再等十六年吧,不碍事。」沈同光摇头。

「那十六年后的事,我可就说不准了,也许她会来,也许她不愿意……」师尊第一次算不准,皱了眉。

施雨愣住了:

「你不想她?你都等了三十年了,又要等十六年,你不着急吗?她要是喜欢上别人,你怎么办啊?」

「可这回珍珠有爹娘了。」沈同光想了想,又笑了,「没关系,我有很多时间,都可以用来等她。」

施雨不说话了。

「况且我在人间逛了三十年,她才逛了十九年,也还是吃亏了。」

不知怎么,听沈同光这么说,施雨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好像要替谁下一场雨。

「喂,沈同光,你就这么等三十年?不无聊吗?」

施雨很想问,等这么久,你不会心生怨念吗?

心上鸳鸯写不成,人间多是怨与怏。

「不无聊呀,这三十年,我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到时候见到珍珠就不愁没话跟她说啦。」

「要是她不来呢……」

「那想跟她讲的故事,我再攒一攒,等她愿意听,我再讲。」

施雨不知怎么,眼泪就怔怔地掉了下来。

「情一字,是如此参破。」

师尊答应了沈同光,十六年后去点化这一世的珍珠,在这之前不要让她想起来从前。

沈同光走了,他要去赴前缘桥上十六年后的约。

「师尊,十六年后,珍珠真的会来吗?」施雨不住地擦眼泪,「可我方才起了一卦,十六年后那座桥上根本没有红鸾星现,也许、也许……」

「天算不如人愿。」

从那以后,前缘桥多了个沈大王。

沈大王在桥边等,刮风也等,下雨也等。

桥上走过形形色色的人。

有小孩,有老人。

有女人,有男人。

有凡人,有仙人。

唯独没有像李珍珠的人。

一开始还有人说他,这么俊俏的相公别是个傻子,刮风下雨也不知道往家跑。

沈大王摇头,你们不懂,我就是在等我的家。

人们要过自己的日子,也都见惯了,就不问了。

第二年,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男孩在雨中怯怯地递给他一把伞:

「他们说你是傻子,下雨也不撑伞。」

「他们才傻呢,撑伞就把脸挡住啦,她就看不见我了。」

递伞的男孩跟沈大王成了朋友。

他叫二柱, 家里是开酒坊的。

二柱爱吹牛, 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沈大王和二柱做朋友, 是因为二柱吹牛, 夸下海口:

「到时候你等到姐姐, 你们喜宴的酒我二柱全包啦!」

沈大王听了很高兴。

沈大王会跟二柱说珍珠的事。

二柱其实不太明白珍珠到底哪里好。

沈大王就给二柱买糖吃。

「糖好不好?」

「好!」

「珍珠就和糖一样好。」

其实二柱还是不明白到底有多好, 但是有糖吃就很好。

其实沈大王也知道二柱还是不明白, 但是有人愿意听他说说珍珠就很好。

第十年夏,二柱成亲了, 和一个不爱说话, 总低着头的姑娘。

「那个姑娘好吗?」

「好,只要说我说的话,她都信。」

沈大王假装不明白, 就笑。

二柱就往沈大王手里塞了一把喜糖,红了脸:

「哎呀, 我也说不清楚, 反正就跟这糖一样好。」

二柱成亲了, 没有朋友愿意听沈大王说珍珠了。

桥上人来人往。

沈大王又是一个人了。

再后来前缘桥上刮风下雪。

偶尔也下几场令人吃惊的大雨。

却再也没人好奇他是谁, 在等着谁了。

三年后,一个很好很好的秋日, 前缘桥下又开了满地小黄花。

上午才好好的天,忽然又是阴云密布。

「饕餮大王想老婆了!天要下大雨啦!」

行人们纷纷往家跑。

前缘桥边, 只坐着一个孤零零的沈大王。

秋天的沈大王变回原形的时候, 天上就会下很大的雨。

有看了很多书的读书人说, 我知道,《与妻游记》上说过, 这是饕餮, 泣则雨。

四十三年里淋过多少雨,沈大王自己也记不清了。

过去四十三年里, 他把和珍珠在一起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甜饼早就吃完了,他只剩回忆了。

那些回忆像甜饼, 让他不舍得想得太多。

沈同光计划着,上辈子他和珍珠在一起八十一年。

如果三年后遇到珍珠,剩下三十五年的回忆, 可以先存起来,留着以后再想。

沈同光不哭了。

他想得认真,忽然察觉到有人在身后为他撑伞。

不知为何,看见那伞, 沈同光忽然觉得心里又酸又甜。

像吃了珍珠冬日做的山楂甜饼一样。

「谢谢,可是有伞挡着,我等的人就认不出……」

沈同光回身, 却怔在原地。

那撑伞的姑娘牵着一只小黄狗。

小黄狗见他不识好歹, 冲他汪汪汪叫了三声。

雨停了,阳光洒在水洼上, 于是水洼里也开出小小的,金灿灿的花。

伞面微微抬起。

伞下的脸,如她鬓边那朵小黄花一般明媚。

她没有哭, 只是擦了擦眼睛,眉眼弯弯地看着沈同光笑:

「这是谁家的公子,在等什么人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