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我订了回老家的高铁票。

手机、身份证、余额不多的银行卡,就是我这些年来的全部。

管家给我打来电话,说我还有一些物品没搬走。

「都扔了吧,我不要了。」

他又说,小少爷吵着要找妈妈了。

「他很快会有新妈妈,就是他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

我生的儿子,和他的父亲真的很像。

连爱的女人都是同一个。

以前我会难过,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现在觉得,不爱就不爱吧,也就那样。

高铁开动之前,我对着电话那头,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让他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打扰他。」

1

说完最后那句话,关机,换卡。

从此以后,这座城市再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和我儿子年纪一般大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我以前很喜欢小孩。

但我现在,什么都不喜欢了。

小女孩不吵,一路上都很安分,倒是她的家长,路上一直大着嗓门打电话,骂骂咧咧不消停。

我索性戴上耳机,闭着眼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小心翼翼扯我的袖子。

我睁眼看她。

小女孩抿着唇:「阿姨,我妈妈不见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三人座靠走廊的那个位置,此刻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叫了乘务员和乘警过来。

一番调查之后,发现小女孩的妈妈在中途下车了。

下车之前,还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回头,生怕小女孩跟上去。

换言之,小女孩被遗弃了。

车厢满是喧哗,全是乘客议论的声音,他们毫无顾忌,当着小女孩的面,说她妈妈真绝情,说她真可怜。

小女孩始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不哭也不闹。

我想了想,向乘警出示了证件,留了家庭地址和联系方式。

于是等我下高铁的时候。

除了手机、身份证、余额不多的银行卡。

我还多了一个孩子。

2

我在老家正式定居。

荒芜的小院子,我重新整理出来,种上了瓜果蔬菜。

奶奶的遗像,我装裱好,挂在客厅正中央。

我给小女孩取了名字,叫宋笑笑。

办了手续,过了户口。从此我的户口本,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页纸。

3

笑笑一点不爱笑,总是板着脸,严肃地看着我。

她什么都懂,小小年纪,特别老成。明明只有四岁,在我生病的日子里,却会踩着板凳给我熬粥喝。

我想起我的亲生孩子。

那个想滑雪了,会收到一整个滑雪场做礼物,想吃糖果了,会收到一整个糖果厂做礼物的,江家的小少爷,江子澜。

他们太不一样。

笑笑问我,为什么要收养她。

她只是一个拖油瓶。

我摸着她的头,回答道:

「因为我很孤单,所以你以后能不能陪着我?」

她看着我,沉默好久,用力点头。

好,我一辈子陪着你。

4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

笑笑上幼稚园了。

笑笑上小学了。

笑笑当班长了。

笑笑和人,打架了。

我接到老师的电话时是很意外的。

笑笑是乖巧听话的小孩,性子非常早熟,别说和同学打架,她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那些小孩。

用她的话说,太幼稚。

我匆匆赶到学校。

老师来校门口迎接我,见了我,也是一脸无奈。

「和笑笑打架的孩子,是今天刚来的转校生。」

「他们为什么打架?」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老师听到这话,用略带怪异的眼神看我一眼。

「怎么?」

「江子澜小朋友说,笑笑要和他抢妈妈。」

「你说什么?」我脚步顿住。

「笑笑文具盒里,有你和她的合照。」老师说,「这照片被江子澜看到了,他说……他说笑笑不要脸,跟他抢妈妈。」

我不再说话,只沉默地跟上老师的脚步。

到了办公室,门推开,老师回头看我:「对了,子澜爸爸已经到了。」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先是看了坐在角落正安静写作业的笑笑一眼,见她情绪尚可,我松了口气。

眼角余光中,那个正在发脾气的小男孩见了我,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朝我飞奔而来。

「妈妈!」

我弯下腰,接住江子澜。

不是抱住他,而是轻轻推开他。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我微微一笑,抬眼,迎上屋内男人的视线,「先生你好,我是宋笑笑的妈妈。」

5

我没有想过会和江呈再见面。

世界很大,不想遇见的人,自然不会再遇见。

江子澜哭得很大声,一边哭一边指责我不要他。

笑笑握着笔的力道很重,我知道她是有点烦了。

江呈盯着我,一声不吭。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反应。

「笑笑。」我帮笑笑收拾好书包,「你能先回去吗?」

笑笑很干脆地点头,背起书包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走,江子澜就麻溜地抹掉泪水,蹭蹭蹭又跑过来,抱住我的小腿。

「妈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我弯腰,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然后抬头看着江呈:「江先生,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6

我和江呈的过往,实在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奶奶年轻时对江家有恩,据说是救了当时被绑架的江呈外婆,所以这些年,江家逢年过节,总要送点礼品过来。

我考上大学后,奶奶年纪大了,不好折腾,又担心我独自一人,会不适应大城市的节奏。

于是联系了江家,托他们照看。

那年,我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火车站出来,一眼就看到江呈靠在车边,漫不经心低头玩手机的模样。

他真的好耀眼,耀眼到,我想把我学过的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堆砌在他身上。

对他心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我知道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想过别的。

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我在路过时被月色洒落一身,就已经知足。

我和江呈在同一所大学,他偶尔会受长辈之托,带一些物品给我。

一来二去,也算点头之交。

后来,我听说了江呈和他那位青梅的爱情故事。

主角的爱情总是缠绵悱恻,他们不断地甜蜜,争吵,分开,和好。

我是看客,偶尔失落。

大三那年,我开始实习,因为公司离学校很远,我每日总要来回奔波很久。

某次偶遇江呈,随口问起我的近态,我也如实告知。

没过多久,我就接到江呈外婆的电话,她说家里正好有个空房子,离我公司很近,让我直接搬过去住。

老人的好意总是不容拒绝,我很感激。

住进去之后,发现房子处处都是江呈生活过的痕迹。我自觉心思不纯,只能把自己所有物品都归纳在那间客房,尽量减少自己存在的痕迹。

直到那晚,我加班回家,发现喝醉了的江呈迷迷糊糊倒在沙发上。

我有心避嫌,又担心他会着凉,就抱了一床空调被想给他盖上。

江呈睁开眼,看着我。

我以为他是要质问我为什么会在他家。

但实际却是他将我压倒,最终酿成大错。

7

如今,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晚的混乱了。

人的身体有自我保护机制,有时候觉得太痛苦,反而会逐渐淡忘。

我截至目前的人生,只和一个人做过一次那种事。

他嘴里唤的是别的名字。

细细想来,好像迄今为止,江呈也只唤过我一次。

初遇的那天,在火车站门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林栀?」

「我是。」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8

放学后的校园是一片寂静。

我和江呈站在走廊的尽头,背后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不是想和我单独聊聊?」江呈问我,「有什么话就直说。」

他这样开口了,我也没什么好迟疑的:「你这几年,都和江子澜说了些什么?」

「什么?」

「我们已经离婚四年了。

「这四年,我遵守自己的承诺,不再出现,每月也按时将抚养费打到你的卡上。

「小孩子的记忆是很短暂的,况且,子澜以前并不喜欢我这个生母。

「若是没有人在他耳边时时提醒,他不可能还记得我,甚至,还对我抱有感情。」

江呈扭头不看我:「我什么也没跟他说,是外婆一直在提醒他。」

「那为什么转学?」

「他一直吵着要来找你。」江呈顿了顿,「我拦不住。」

是了,江子澜是江家所有人的心尖尖,他要的,一定要得到。

哪怕是江呈,在江子澜面前,也没什么原则。

我垂下眼睑,安静地思考。

许久,笑了笑:「没关系,等他的期待幻灭,他自然会想回去。」

我这个人,从来就不讨人喜欢。

等江子澜和我相处久了,他自然会发现,是他的记忆将我不断美化。

事实上,我仍旧是那个,不讨喜的,惹人烦的,只会降低他身份地位的,他的生母。

9

我回了老家后,为了生计,开了一家小小的餐厅。

因为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限量接待。慢慢地,居然也有了名气,被游客们炒成了网红店。

十八岁的林栀想做年入百万的女强人,学的是容易赚钱的计算机。

二十八岁的林栀只想守着这间不足一百平的店,安静过完自己的下半生。

江子澜自从转学过来,每天放学之后,就会被司机送到我店里来。

他是聪明的小孩,只在和我重逢的第一天展露过自己的任性。

江呈很少出现,大多数时候陪在江子澜身边的人,都是司机。

我不清楚江家人怎么想的。既然如此重视江子澜,又怎么放心把他一个小孩单独留在这偏远的小镇。

我没赶他。

他是这个世上仅剩的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我曾经为了照顾高烧的他,不眠不休,三天三夜。

也曾经为了亲手给他制作他想要的玩具,手被割得伤痕累累。

我得承认,人的本质都是利己。我为他做这些时,并没有想要他回报什么。但在我付出之后,得到的只是他的嫌弃、反感和厌恶,我多少是有点难过的。

他很小的时候,也是粘我的。

睡觉时必须我陪,出门时必须我抱。

我靠着他对我的依赖,熬过了在江家时受到的无数白眼和委屈。

但当他开始有自己的意识,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不」,他慢慢地,就不喜欢我了。

因为我会在他吃太多糖时阻止他,会在他任性时严肃教育他……

小孩子嘛,不辨是非善恶,只知道我常常桎梏着他,所以自然不乐意再亲近我。

直到那天,江呈带他出去玩了一圈,回家之后,江子澜理直气壮地说:

「我不要你做我的妈妈了,我要夏织阿姨做我妈妈。

「你不配做我的妈妈!滚出去!这是我家!」

10

笑笑私底下问过我,可不可以不和江子澜做朋友,她不喜欢他。

「当然可以。」我对此无所谓,但还是有些稀奇,「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笑笑是大气的小孩,她很少明确地表示对另一个人的厌恶,大多时候都是无感。

「他伤害过你。」笑笑的语气平淡无波,「你每次见到他都很难过。」

我愣住。

「他明知道你难过,却还要反复出现在你面前。」笑笑说着,低下头,有点闷闷不乐,「我能打他一顿吗?」

「那个大人我暂时还打不过,只能打赢江子澜。」笑笑想了想,「妈妈你能送我去学武术吗?」

「我会变得很厉害,妈妈,我会保护你的。」

我答应送笑笑去学了武术。

她学得特别认真,师傅说,你家笑笑比好多大孩子都能吃苦。

我想起江呈曾经指着我的鼻子嘲讽我:「你这样的女人,有谁会爱你?」

不是的,江呈。

奶奶爱我,笑笑也爱我。

而今,我自己也爱我。

11

江呈偶尔会出现,每次都是风尘仆仆地来,在我店里坐一会儿,点两个菜,吃完了,就接江子澜回家。

左邻右舍都在问,江呈是不是在追我。

他们不知道江呈是我的前夫,只知道有个钻石王老五在追求我这个离过婚有小孩的中年妇女。

我每次都笑着否认:

「人家没眼瞎,哪看得上我。

「他是来接小孩的,不是来追求我的。」

若在以前,我会猜测,江呈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是什么目的。

但现在,我对他没有丁点的好奇心。

他来抑或走,我都不在意。

12

我偶尔会想,江子澜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玩腻这种「讨母亲欢心」的无聊游戏。

他已经在这座没有海洋馆没有游乐园没有大商场的小镇待了快三个月了。

可能「得不到的才显得珍贵」这种劣根性深藏于每一个人的骨子里,连小孩也不能免俗。我越是对他冷淡,他就越是要贴上来。

他脸上常常露出落寞的表情。

在我温柔地牵着笑笑的手的时候。

在我弯腰为笑笑整理裙摆的时候。

在我神神秘秘从厨房端出特意为笑笑准备的小甜点的时候。

可是每当我看向他,他就会一扫孤寂,对我露出甜甜的笑来。

人的喜好总是随着感情变化的。当我疼爱这个孩子时,他被轻轻嗑了碰了,我都要难受好半天。

但现在,我哪怕明知他在故作坚强,我也没什么感觉了。我甚至会想,他怎么还不离开呢,他留在这里,真的,好烦呐。

我不讨厌他,我只是,不再喜欢他了。

13

初夏已至,散学典礼之后,暑假就正式开始。

那天我照常开店,一直到晚上关门,都再没出现江子澜的身影。

我只当他终于腻味了无聊的游戏,打算好好回归自己的身份,去做一名金贵少爷。

傍晚回家时,却发现他捧了一个精致的蛋糕盒子,乖巧地坐在小院门口的台阶上。

江呈也陪着他一起。

身边还放着几个礼品袋。

父子俩出色的颜值引得过路的行人纷纷投来惊艳的目光,但他们只专注眼前。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了。」

「我们特意陪她过生日,还准备了这么多礼物,妈妈会高兴吗?」

「她会的。」

江子澜闻言,便抿了抿唇,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

他穿着很正式的小西装,特意打扮过。但天气闷热,他或许是等了太久,额前有些许的汗意。

又或许,他不是热,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我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笑笑却是脚步丝毫未停,径自走到父子俩面前,脆生生地开口:「你们弄错了,妈妈的生日不是今天。」

「你胡说!」江子澜已经很少再直接和笑笑对上。他知道我疼爱笑笑,不想惹我反感,平时都是尽量避开和笑笑相处。

但此时,他却激烈地站起来,大声地反驳:「妈妈的生日就是今天!她和我是同一天生日!我才不会记错!」

江呈看到我,也跟着站起身。不说话,脸上却隐隐有期待。

「林栀。」他唤我的名字,生疏笨拙,「生日快乐。」

我走过去,一边摸出钥匙,打开小院的锁,一边平静地看着他:「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改过别的生日了。」

想了想,我又说:「不过这种小事,应该和你没关系?」

14

我以前,很喜欢过生日。

奶奶是个特有仪式感的小老太,每年我生日,她会给我准备一大桌菜,一个漂亮的蛋糕,一份精致的礼物。

家中只有我和她两人,但并不冷清。

她身体不好,不能长途奔波。但我上大学之后不能在家过生日,每年到这个时候,她都一定要千里迢迢飞去我在的城市,陪我吹蜡烛,吃蛋糕。

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从来不寂寞。

那年我生日,奶奶照旧飞过来陪我。

当时我怀着江子澜,已经是孕晚期。我怕奶奶担心,孕期的所有难受都瞒着她,也对她撒谎,说江呈对我很贴心。

但其实江呈大部分时间都不会用正眼看我,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却只当我是透明人。

我当时是能理解他的。

我和他的那一夜本就是错误,甚至我一开始就想,反正江呈也喝醉了,等一切结束,我就偷摸离开,只要我不说,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实际情形却是,整整一夜,江呈都在不断地折磨我。在我恢复体力能够离开之间,大门被前来探望我的江呈外婆打开了。

她体谅我连日加班辛苦,特意为我送鸡汤过来。

于是,事情开始像脱缰的野马,再无法回头。

江呈外婆对年轻人的情爱拉扯不感兴趣,她只知道,江呈毁了我的清白,就必须负责。

至于江呈是不是有爱人,江家人是不是满意我这个媳妇儿,我是不是愿意嫁给江呈,她统统不在乎。

她只在乎,她不能对不起我,更不能对不起我奶奶。

「栀子,你和江呈的事,我已经告诉你奶奶的。她身体不好,你也不想她担心你,对吗?

「我看得出来,你对江呈并不是没有感情。

「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破坏江呈和夏织的感情。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夏织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和江呈没可能了。

「但你和江呈,还有无限可能。你不想试试吗?」

我得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动。

然而在我做出选择之前,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反应很大,根本瞒不住的那种。

于是,我再没了退路。

我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着江呈厌恶的目光,开始一段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

我有时候会非常恨自己骨子里的委曲求全。

我得在长辈面前装出幸福甜蜜,还得在江呈面前装得满不在乎。

但其实,我并不幸福。我很痛苦。

孕吐很痛苦,水肿很痛苦,抽筋很痛苦。

被江家人嫌弃很痛苦,被江呈厌恶很痛苦,被夏织嘲讽很痛苦。

我熬着,迎来了自己的又一个生日。

奶奶很高兴,她不仅为我准备了礼物,还为自己未来的小孙子准备了礼物。她说她这次来了就暂时不走了,要等我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她才能安心。

但奶奶没能看到江子澜出生。

我生日那天,带奶奶出去吃饭。

她亲眼看见了夏织和江呈亲昵牵手,甜蜜拥吻的画面。

然后心脏病发,进了医院。

15

我对江呈的怨怼,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明明犯错的人不是我,明明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为什么所有的苦果,都要我来承担?

奶奶刚送到医院就进了抢救室,没多久,江家人也来了。

江呈外婆当着我的面,狠狠给了江呈一巴掌。

但我已经不想阻止。我只期待地看着手术室,盼着医生能给我带来好消息。

然而没多久,手术室的灯就熄灭。

医生走出来,遗憾地说,让我抓紧时间,和老人道别。

多可笑,道别。

我的奶奶,一小时之前,还笑意盈盈地拉着我的手,说她亲手给乖孙孙做了柔软的小衣。

现在,却要我道别?

江呈外婆哭得很惨,直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奶奶。

我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呆滞地,紧紧地握着奶奶的手,生怕一松,就再也碰不到她。

「我知道,你结婚,过得一点也不开心。你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所以什么都不说。」奶奶躺在病床上,心疼地看着我,「对不起,栀子,以后奶奶不能陪着你了……」

她痛苦地流着泪,哽咽:「栀子,怎么办啊?以后有人欺负你怎么办?要是没人对你好怎么办?我还能把你托付给谁啊?」

「好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对栀子好的!」江呈外婆哀泣着发誓,又扯着江呈,要他表态。

江呈也蹲在床边,对奶奶说:「奶奶您放心,我以后会好好照顾她的。」

奶奶眼神浑浊地看着他,难过地笑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开口,托你们照顾她。」

她拽着我的手,眼底是对我深深的不舍。

但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带着不甘,带着后悔,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

我捂着阵痛的肚子,在崩溃和绝望之中,在手术室惨叫了大半夜,生下了江子澜。

江呈或许是对我有愧疚,奶奶走后,他很少再和夏织见面,也常常会帮忙带孩子。

虽然和我还是话不多,但至少能做到相敬如宾。

夏织因为情伤出国了,也很少再和江呈联系。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了。

守着一段并不幸福的婚姻,和一个并不与我相爱的丈夫,以及一个可爱的儿子。

但夏织又回来了。

并且一回来,就夺走了江呈和江子澜的所有注意力。

那些我或许拥有过的亲情和从来没得到过的爱情,夏织毫不客气,统统拿走。

江子澜生日那天,她说她为江子澜准备了盛大的惊喜。于是江子澜毫不犹豫抛下我,飞奔向她。

江呈说,夏织还是不喜欢我,所以就不带我一起去了。日落之前,他会把江子澜带回来,陪我过生日。

但那天,一直到凌晨,他们都没有回来。

江呈打来电话,说江子澜玩得太累了,睡着了。他怕吵醒江子澜,就在外面歇下了。

寂静的夜,我枯坐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奶奶临死前,拉着我的手难过地说,要是以后没人对我好可怎么办?

奶奶,我不再喜欢过生日了。

16

出于礼貌,我让父子俩进了屋,给他们倒了水。

笑笑取过柜子上的日历,指着其中一个被红色圈圈划出来的日期:「这才是妈妈的生日。」

江子澜无措不安地看着我,眼角湿漉漉的,想说话又不敢。

他们父子俩真像,从容貌到言行,真的一模一样。我大抵是只出了个肚皮,所以江子澜身上找不到半分和我相似的地方。

江呈将那些礼物堆砌在空闲的角落:「这次是我疏忽,下次——」

「下次,也不必再准备这些。」我打断他,「下次,也不必再来。」

江呈背对着我,身体僵硬,好半晌,他才转过来:「抱歉,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多难得,这句话居然会从他的嘴里跑出来。

我给两个小家伙调了一杯甜饮,又把电视打开,调到少儿频道,这才带江呈去了院子里的凉亭。

「这里很漂亮。」江呈动作间竟有些拘束。

「谢谢夸奖。」我开门见山问他,「你有话请直说。」

「我看你身边目前也没有别的男性。」江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跟我复婚?」

我盯着他,不语。

江呈有点狼狈地移开视线:「我只是觉得,还是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

「子澜最近性子变了很多,不像以前那么任性骄纵了。所以——」

「你没和夏织小姐结婚吗?」

江呈愣住。

「当年,所有人都跟我说,她才是与你相配的妻子,江子澜的母亲。

「你虽然没直接跟我说过这话,但我想你应该也是赞同的。

「所以我主动把位子腾出来了。

「怎么?你们最后还是没有在一起吗?」

江呈受不住我的视线,手无意识攥紧又松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和你,也是过去的事了。」

「但我们有一个孩子。」

「那又如何呢?江呈,不要再拿别人做借口了。」

「以前是夏织,现在是江子澜。」我笑了笑,低声道,「承认你对我也有感情这件事,有这么难吗?」

17

我以前会想,在江呈眼中,我到底是有多拿不出手,才让他如此羞于承认。

喜欢这种东西真的很难隐藏。就像我从不说我爱江呈,但绯红的耳廓和急促的心跳早就将我暴露无遗。

我和江呈的婚姻,足足四年。

我虽然有一点讨好型人格,但他若是从没给过我一丝希望,我坚持不了四年。

他什么时候对我有了喜欢,又究竟有几分喜欢,我不清楚。

我只是继承了奶奶那辈人的习惯,东西不好,第一反应不是丢掉再换,而是缝缝补补,尽量用下去。

对婚姻,也是如此。

我想着,江呈或许对我也不是那么厌恶,那么我再努力一点,这段婚姻是不是就能好一点?

我拼了命地想从蛛丝马迹中发掘他对我的爱意,再试图把这零星的爱意聚拢在一起,希望它们能照亮我前行的路。

后来我把前路照亮了。

这条路,崎岖、坎坷,充满了让人生理不适的恶臭。

这些爱意不够维持我继续走下去,也不能给我带来丝毫温暖。它只能让我越发清晰地明白,这段婚姻究竟有多不堪。

「我以前会想,是不是你的道德感比较强,不能接受自己爱上除了夏织之外,别的女人。

「后来又觉得,若你真的道德感这么强,又怎么可能在明知自己已经结婚之后,还和初恋暧昧不清。

「其实你就是自私罢了。

「你就连想找我复合,都要打着江子澜想念我的借口。

「可是江呈,我们已经离婚四年了。」

江呈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哑着嗓子问我:「所以,我迟了,对吗?」

「不是迟了。」我轻轻叹一口气,「只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江呈,往前看吧。」

江呈抬手,捂住眼眶。

我知道他的骄傲。

看到他狼狈,我也并不觉得爽快。

所以我静静起身,将这一方小天地留给他。

离开前,他伸手,揪住我的裙摆。

很用力,指节泛白,青筋凸起。

他瘦了很多,身上多了一股怎么都藏不住的颓靡,我听到他压抑地呜咽,看到他颤抖的肩膀。

「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说,「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去吧,带着江子澜一起。」

我扯回自己的裙摆,抚平:「忘了跟你说,我现在的生日,是我和你的离婚纪念日。」

那天也是我捡到笑笑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想换个生日。于是我们一起决定,把那天,当做新生。

「就当是你提前送我的生日礼物。送我一份清静吧。」

「江呈,谢谢你。」

18

江呈走了,带着江子澜一起。

他什么都没说,江子澜却猜到了,走之前,死死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

他哭得很惨,声音又尖锐又嘶哑,满脸通红,抽噎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我不走,你放开我,我要妈妈——」

他拼命挣扎,哀求我。

「妈妈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我以后会很乖很听话,我不会再让你伤心的,你别送我走!

「爸爸你是骗子!你说过妈妈会原谅我的!大骗子!大坏蛋!你走开!

「妈妈——妈妈——」

车门被重重关上,我看到江子澜哭着扒在窗户上,拼了命地捶打窗户,可怜地望着我。

江呈一把将他扯过去,死死按住,沉声命令司机:「走!」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笑笑站在我身边,眼巴巴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低头,温柔地问她。

「他们不会再来了,对吗?」

「嗯,不会了。」

「妈妈,你难过吗?」

我只是笑着,揉揉她的脑袋。

「笑笑,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记住,不管你遇到多痛苦的事,只要你不断地往前走,一鼓作气,不要回头,那你就总能走过去。」

我已经往前走了很远了,可江呈他们,好像还在原地。

不过也无所谓,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所以不需要停下来等他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中我回到了几年前,江子澜刚出生的时候。

我照顾他太累,所以不知不觉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是下班晚归的江呈将我抱起来,上楼,温柔地将我放在床上。

他拨开我额前的发,给了我一个轻柔的吻。

「晚安,老婆。」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是可以和他过一辈子的。

后来我明白,一辈子太长,没有谁能陪谁完整走完这一生。

他是我的过客,是我平静的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也仅此而已了。

江呈,我和你,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是,到此为止了。

番外 1

江呈和林栀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江家的气氛都很低迷。

那个不受所有人欢迎的女人终于离开,但预料之中的解脱并没有到来。

江呈向来话少,离婚之后,话就更少了。

他忙于工作,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就算回家,往往也是倒头就睡。

江子澜倒是没心没肺,整天拉着保姆的手跑东跑西,稍不如意就大哭大闹。

但某一天,他突然问了一句。

「妈妈呢?」

保姆不知道该怎么回。

江子澜很主动,他趴到桌子下,衣柜里,花园中,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咦?妈妈到底躲哪儿去啦?

小孩子忘性大,但江子澜很聪明。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上一次和林栀见面的场景。

那天早上,林栀出门前,笑着弯腰,摸摸他的脑袋:「子澜,妈妈要走了。」

「我以前总希望你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孩,但我现在明白,你和我不一样,你有任性的资本。」

「往后的日子,要开心快乐哦。」

那时,江子澜并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他厌烦林栀的说教,反感林栀对他的管制。

但这个时刻,当他又想起那些话,当他环顾这栋偌大的别墅,发现任何角落都不再有林栀的身影。

他终于后知后觉,开始觉得难过。

那天傍晚,江呈回家,江子澜破天荒主动拉住他的手。

「爸爸,你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

江呈停下脚步,低头看他。

江子澜稚嫩的脸上,眉头蹙起:「你能不能主动跟妈妈道歉和好啊?我都好久没看到她了。」

「我想吃妈妈做的糖醋排骨啦,今晚可以吃到吗?」

江呈看着江子澜脸上的理所当然,先是面无表情,随即逐渐浮现出一个恶劣的笑。

「我没和她吵架,我和她离婚了。

「你知道什么是离婚吗?离婚就是,她不要你了。

「她不会再见你了,不管你想做任何事,她都不会再管你了。

「她抛弃了你,明白吗?」

他仿佛很享受江子澜脸上的恐惧,又重复了一次:「江子澜,她不要你了。她以后会有别的小孩,比你更听话更可爱,你在她心里,已经没有任何重量了。」

「你撒谎!妈妈才不会不要我!」江子澜尖叫起来,「你才是被抛弃的那个!妈妈说过的,她最爱我!」

「她骗了你!」江呈笑出声,「江子澜,你被骗啦!最爱你?呵,这种鬼话你也信?」

「江呈,你对着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呢!」江家长辈匆匆赶到,一把将情绪崩溃的江子澜抱在怀里低声哄着,「子澜别哭,爸爸逗你玩呢。」

「我要妈妈!」

「妈妈最近有事,回老家了,过几天就回来,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现在就要见到她!」江子澜用力挣扎。

江呈最厌恶的,就是江子澜任性的模样。

他冷漠地看着江子澜哭闹,就像旁观的局外人,没有一丝情绪。

甚至在江子澜哭到几乎呕吐时,他也只是皱了皱眉,转身上楼。

卧室的所有陈设,都和林栀离开前一模一样。

包括墙上的巨幅婚纱照。

江呈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他以前和夏织闹分手的时候,拉黑删号扔定情信物,一气呵成,恨不得所有和对方有关的物品都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但和林栀离婚,他什么都没扔。

仿佛扔了,就是输了。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情绪稳定,以此证明林栀的离开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想,不过一个不爱的女人,离婚于他而言,是解脱才是。

和林栀离婚半年后,夏织主动问他,要不要结婚。

江呈沉默半晌,道:「算了吧,江子澜前两天还闹着要找她。我要是和你结婚,他指不定怎么发脾气大闹天宫。」

夏织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不和我结婚,真的只是因为江子澜?」

「不然呢?」

夏织笑了,略带嘲讽:「江呈,我有时候很佩服你。毕竟你连自己都骗。」

江呈不明白,他骗自己什么了?

番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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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澜十八岁那年,江呈依旧单身。

但林栀结婚了。

她嫁给了一名程序员,腼腆话少但对她很好。

或许爱屋及乌,连江子澜这个继子,程序员也多有关心。

结婚那天,江子澜去参加了婚礼。

回来之后,饭桌上,他主动和江呈提了两句,说婚礼现场气氛很好,客人不多,但很热闹。

江呈闻言,只是沉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予。

这是父子俩一贯的相处方式。

他们之间,亲情不多,言语不多,就像典型的豪门家庭,礼貌有余,亲密不足。

所以江子澜不知道,其实婚礼那天江呈也去了。

不仅去了,还送了红包。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林栀没要。

「收着吧。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这个,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

「别的我也给不了你什么了。」

林栀摇摇头:「你不需要给我任何东西。」

她穿着简单的裙子,比不得她和江呈结婚时的隆重,脸上的笑容却要真实得多。

江呈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狼狈落泪,然后祈求林栀,能不能不要结婚,不要抛弃他。

化妆间很安静,有人来敲门:「新娘子准备好了吗?要上台咯。」

「好了。」林栀站起身,问江呈,「子澜也在外面,不然一起吃个饭再走?」

「不了。」江呈摇头,站起身,率先朝门口走去。

手握住门把手,江呈突然出声:「对了,有些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嗯?」

「我以前,吃过江子澜和奶奶的醋。」

林栀诧异:「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说你爱惨了我,但我总觉得,在你心里,奶奶比我更重要。」江呈的语气平静无波, 「所以我一直不太高兴。」

「后来江子澜出生,不管我和你在做什么事,只要江子澜一哭, 你眼里就再没有我。」江呈说, 「所以, 我也一直都挺讨厌江子澜的。」

「可能我潜意识里,总想占有你全部的注意。」江呈自嘲地笑笑,「可惜我没那么好的福气。」

所以连带原本拥有的,都一并失去。

「还有, 我没有酒后乱性。那个晚上,我很清醒。」江呈终于回头,看着林栀, 「以后要是过得不开心了,随时找我。但如果过得很开心,就别告诉我了。」

「你知道的, 我不是好人。看到你的幸福不是我,我其实还挺想搞破坏的。」

从程序员出现在林栀身边的第一天开始, 江呈其实就知道了。

心底的破坏欲瞬间冲破牢笼, 他像只丑陋的爬虫,在阴暗中虎视眈眈,谋划着想要毁掉林栀的第二春。

但是, 林栀笑得真好看啊。

她看起来, 真的好幸福。

不亲眼见证林栀和程序员的婚礼,已经是江呈能给出的, 最大的祝福。

难过吗?

难过的。

遗憾吗?

遗憾的。

但再难过,再遗憾, 这辈子, 他和林栀,也只能是到此为止了。

江呈想起那年, 他和林栀的初见。

他被外婆派去接从乡下来的土包子, 其实很不情愿。在见到林栀的前一秒, 他还在手机上和朋友吐槽。

但是他抬头,在看到林栀的刹那,他几乎停滞呼吸。

她就像凉爽的风,将盛夏所有的炎热滚烫一并卷走,只留下枝头的蝉鸣和树梢间细碎的阳光。

悸动, 是一瞬间。

他做了许多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在每一个生活的空隙, 视线都不自觉在她身上停驻。

等他回过神, 他们之间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身上的阳光越来越少, 阴影越来越大。

那时,他真的认为,她会留在他身边一辈子。

迷迷糊糊中,江呈似乎做梦了。

梦里,他回到两人结婚的那天,司仪举着话筒问他:「无论贫穷富贵, 疾病健康,江呈先生,你愿意娶林栀小姐为妻吗?」

他听到自己的回答:

「我愿意。」

(已完结):YXXB4Q4Rdjk7ZZinBy8RocKx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