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与皇贵妃有旧,圣上嫉妒,逼他娶我这杀猪女。

成婚夜,他淡漠递来和离书。

「我心另有所属。你若想走,随时可以。」

我并无不悦,默默点头,将那张纸压进妆匣最底处。

后宅安逸,公婆开明,为何要走?

他追他的白月光,我走我的凡尘路。

本以为能相安无事度一生。

直到他战败的消息突然传来。

圣旨说午时斩首,我挤在人群里,看见他面如土色被押出了宫门。

01.

三日前,我夫君霍嶙因战败被皇帝召进金銮殿审问。

此番战事是北夷突袭,霍嶙虽败,却保下边境万人性命。

按理说,最多被褫夺爵位,更倒霉一点,那就流放、抄家。

我都有心理准备。

可万万没想到,小太监常喜连夜来找时,给了最坏消息。

「圣上刚下旨,明日午时斩首。」

我曾替御膳房杀过六年的猪,与常喜有些交情。

他比我还急,直接大哭:「皆因皇贵妃而起。她听说霍将军战败被审,急得早产。」

「生了两天也没生下来。太医说恐怕一尸两命。皇帝气得当场要杀了霍将军。」

我猛地拽住常喜:「圣旨传到内阁了吗?」

「还没,玺印都没盖,还有转圜!皇帝恐怕也是一时冲动。我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来找你——」

常喜还没说完,我夺了他的马。

「姐姐,姐姐你去哪儿!」他大叫。

那晚我快跑死两匹马,终于在天光将亮前寻到了破庙里的算命女瞎子。

她极擅接生,最险一次将断气的胎儿含在口中度气,硬生生吹活。

「接生可以,金铃,我要吃你做的十扇腌猪头!」

女瞎子喝醉朝我笑嚷。常喜背她进宫,欲哭无泪:「这瞎子能顶事吗!」

「死马当活马医!」我喊。

我又赶紧回府命下人锁紧门窗,不许任何流言传进来,以免惊扰家中老小。

安顿好一切,我进厨房,提起杀猪刀,给霍嶙做一碗断头饭。

不论能否救下他,夫妻一场,我定要让他吃饱了再上路。

成婚四年,他还没吃过我做的这碗人人称奇的臊子拌面。

那天下了大雨。

满街百姓听说霍嶙要坐囚车巡街,不顾暴雨,黑压压排长队去看。

毕竟是曾经束发金冠、打马游街的少年名将。

我抱着食盒挤在人群里,看见他面如土色被押出了宫门。

还好,还好。

我长舒一口气。

命还在。

不过,皇帝叫人挑断他的手筋。

往后余生。

都是个再也提不了刀的废人。

02.

我去诏狱给霍嶙送饭。

常喜带路。

他比大拇指:「姐姐,多亏你悄悄找的稳婆,皇贵妃竟真把孩子生下来了!

「只不过,婴儿目有重瞳、不爱啼哭,钦天监都传是个鬼胎。

「皇帝倒是很高兴,直接饶了霍将军一命。

「等刑部提审结束,霍将军就能回家。我打点过狱卒,不会让他吃苦。」

我感激不尽,悄悄送常喜银子。

「客气什么,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常喜笑,眉眼秀逸。

常喜走后,我蹲下身,从食盒里抽出那碗臊子拌面。

霍嶙靠在腥臭的板壁,长发披散。

他盯着我,进气长,出气短。

一缕日光透过小窗照亮他的眉眼,惨白似玉,倾国倾城。

「修然她......还好么?」

历经生死,他关心的第一件事,居然还是皇贵妃霍修然。

「她很好。诞下男胎。」

「家中父亲母亲呢?还有小弟小妹,有没有吓哭?」

「我封锁消息,家里人还不知道,一切平安。」

霍嶙点点头,不再说话,开始吃面。

第一口,他瞪大了眼。

「你做的?」

「嗯。」

他嚼着面,像是吃到了什么琼浆玉露。

那双曾经漂亮桀骜,如今类同死鱼的眼睛,居然又重新有了感情。

我看见霍嶙低下头,眼泪砸进面汤里。

他哭起来也很安静。

十三岁上战场,以一敌万打得北夷人从此不敢过阳关的少年将军。

整个中原曾经畏他如畏鬼神。

谁能想到他后来为了女人和皇帝反目,成了京城人人唾笑的弃子。

我没安慰他,也没评价,只又往面汤里加了一勺辣子。

霍嶙擦干了眼泪,把整碗面吃得很香。

香到狱卒们都悄悄观望。

「嚯,那就是圣上为羞辱霍将军逼他娶的杀猪女?真丑,怪不得他驻守漠北四年不肯归家。」

我不丑,只是平凡,比不上霍嶙容貌谪仙。

这些嘲讽,早就听腻了。

霍嶙却严肃宽慰我:「姚金铃,你很好,别信他们的话。」

他一向对我冷淡,头回主动替我辩驳。

「谢谢。

「不过夫君你记错了,我姓赵,不姓姚。」

霍嶙尴尬地扯扯嘴角。

03.

六个月后,霍嶙出狱。

皇帝革他的职,封锁将军府,值钱物件尽数充公。

霍嶙的叔伯良善,为我们赁下一间清贫小院。

霍家老小住在东厢。

我和霍嶙住西厢,分房。

我们从未圆房。成婚夜,他淡漠递来和离书。

「我心另有所属。你若想走,随时可以。」

当年嫁进霍家时我病重,公婆不嫌弃,还花重金给我治病。

霍嶙的弟弟霍峋爬山采补药,妹妹霍长歌熬夜煮甜汤。

这家人真好。

所以霍嶙败落,我也从没想过离开他们,只是重新拿起了杀猪刀。

手艺出挑,很快就支起摊子。

用赚来的钱将小弟小妹送去书院。

给公爹婆母做参汤,给自己买一身新衣裳。

唯独忽略了霍嶙。

并非故意。

毕竟他久不归家,我早已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霍嶙并不在意。

他一心只想东山再起,我很多次半夜瞧见他偷偷练刀。

他的手腕废了,只能努力尝试用指骨夹住刀柄。

每个指节都长满血泡,触目惊心。

他把手藏在袖子里,或是涂白粉掩饰。

在霍家老小面前,他总是天塌下来也处变不惊的样子。

我知道他卯足劲,为家人,也为自己。

他才二十二岁。

可手废了就是废了,世上没有奇迹。

日子总要从头过起。

但我没劝他,一则我与他疏离,二则他性子出了名执拗。

否则也不会为了霍修然闹到京城地覆天翻。

直到有一天,半夜,院中突然传来惨叫。

满地是血。

霍嶙练得太苦,指骨脱力,刀砸落几乎砍断脚趾。

第二天,他坐上了轮椅。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暴怒,多少天苦苦支撑的坚强终于坍塌,发疯一般砸掉屋子里所有的东西。

婆母哭成泪人,公爹气得晕倒。峋儿和长歌躲在被子里抽泣。

他赶走了所有人,也包括姗姗来迟的我。

「赵金铃,你滚吧。」他颤声。

「我如今是个废人,永远爬不起来。你还年轻,没必要跟着我等死。」

我没理他,放下买来的金创药,上床睡觉。

「左丘失明尚编《国语》,介子推割股拒不出山。霍嶙,你还有条命,别妄自菲薄。

「而且,」我皱眉,「这被褥是我裁的,一衣一箪是我靠杀猪买的。公婆视我为亲女,弟妹依我如靠山。我凭什么滚,要滚也该是你。你若不想住在霍家,明天就收拾走人吧!」

霍嶙呆若木鸡。

04.

数日后,霍嶙垂眼说,要和我一起去菜市支摊。

「我虽不会杀猪,但能帮你算帐,还能为你煮茶买饭。」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快就想通了。

不过公婆和峋儿长歌都很高兴。

往日公爹帮我煮凉茶,婆母为我备午膳,之后便都由霍嶙来做。

他扎着高高的马尾,眉角带疤,耳垂夹着鸦色兽骨钉。

坐轮椅行在市井陋巷,也引得好多女孩跟着瞧。

我兀自磨刀,只装做没看见。

霍嶙帮我记账,心细如发。

他翻我以前的账簿,惊讶于我的字,笔笔遒劲,意走龙蛇。

「你练过金错刀?」

「嗯。」

金错刀是最出名的字体。不光练过,以前还出过碑帖。

他进铺子里侧,又看见压在稻草垛子后的数幅画。

那都是我随手照着话本画给峋儿与长歌解闷的,不值钱。

可霍嶙怔住。

我忘了,我擅丹青,他也并不晓得。

霍嶙问:「这细工画笔要下苦功。能做到寥寥写意便出众,赵金铃,你练了多久?」

「若非今日来铺子,你过往种种,我竟永远也不会知晓。」他叹。

都不过问,怎会知晓?

我还忙着切排骨,摆摆手便走了。

过几日,霍嶙递给我一匹五尺粉紫布。

他淡淡说,我的杀猪围裙太老旧,要换件新的。

我说好。

谁知拿布去裁缝铺,裁缝瞥过我粗糙的手,神情讥讽。

「粉紫娇艳,姑娘你不衬——」

霍嶙站在槛外,打断。

「赵金铃,别听他。粉紫衬你,你很好看。」

裁缝撇嘴。

我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笑笑。

「嗯,我晓得。」

05.

转眼,离霍嶙战败已近一年。

日子朴素,却也平稳。

峋儿与长歌淘气,笑闹不休。公婆则渐年迈,一人一拐棍,坐在树荫下打盹。

霍嶙也养好了脚。

夏天多雨,我打伞,他推驴车,去京郊送猪。

一路泥泞易摔,霍嶙索性牵着我手腕。

我与他靠得近,雨声淅沥,天地潮湿。

路过寺庙,小沙弥正让香客抽签。

我突然兴起,抽了一支。

谁知签文是:早生贵子。

沙弥大笑:「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我尴尬,霍嶙亦默然。

福签如累赘般被扔回木筒。

我摇头:「这签真不准。」

霍嶙不接话。那晚,他却忽然敲门,说三日之后想与我同去玉楼春。

玉楼春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而三日之后,恰好是我生辰。

我应下。

未曾料到三日后的清晨,在摊子口遇见了位久不见面的故人。

竟是常喜。

他面容如玉,气质成熟,早不复从前微时的天真。

所到之处,人人惊惧。

「九......九千岁!」

喧嚷声响。

常喜浑然不觉,只专心为我簪上一支素雅的珠钗。

他贺我生辰,诚心轻声。

「祝姐姐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我莞尔。

06.

霍嶙今天送峋儿长歌去书院,未与我一同出摊。

我便独自与常喜去酒楼叙旧。

一年前,常喜因助贵妃产子而立下大功,直登青云。

他如今甚至连名字都变了,改叫「常雪臣」。

包厢外,忽然传来圣鼓震天。

竟是皇家仪仗。

常喜说:「再过几日是小皇子周岁,皇帝携贵妃去京畿祈福。我随行出宫,顺便来见姐姐一面。」

我点头,下一瞬,看见了远处华盖伞下的霍修然。

确实绝色。

眼神却空洞,诡异如傀儡。

酒楼内,人人窃窃私语:「嚯!这祸国妖妃还敢巡街,传说她生了个鬼胎,当真可怖!」

霍修然的名声向来不好。

毕竟皇帝李泽川为了她,久不早朝,疯癫痴狂。

常喜叹:「当时明明是姐姐请的稳婆,功劳却被我揽走,当真愧疚。」

我是霍嶙内妇,圣上本就憎他,故而隐瞒。

这件事,甚至霍嶙至今也不知道。

「无妨。」我摇头。

常喜背稳婆进宫已是功高,毕竟成败未知,那是一场十足的冒险。

而且霍家落败后日子也能平稳,想来有常喜暗中护佑。

我敬常喜,他亦笑,回敬。

酒过三巡,他讲起宫廷秘辛。

「贵妃霍修然曾是霍府养女,与霍嶙青梅竹马,这件事,姐姐可知道?」

「嗯。」

说书馆子里都传了多少年,谁人不知。

「不过,险少有人知晓,里头其实还有段真假千金的故事。」

「哦?」我好奇。

常喜眯了眯冷而漂亮的凤眼。

「当年霍老夫人快临盆时偶遇山匪,与一孕妇同躲进破庙,各自诞下女婴。

「不料山匪烧庙,霍家慌忙抱一婴儿逃窜,而那民女及剩下的孩子却烧得尸骨无存。

「无法确定这活下来的女婴到底是谁所生。霍家良善,索性抚养长大,名为霍修然。

「不过,几年后才查清,那民女与山匪其实是同伙,民女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住进霍府荣华富贵,不惜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至于真正的霍修然么——

「要么被烧成齑粉,要么,还有命,流浪若浮萍。」

常喜慢慢讲完,盯着我指间微不可察的笔茧。

「杀猪为生,却擅文擅画。夫家落陷,仍不弃公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姐姐,你当年那晚拼死去请女瞎子接生,当真是为了救霍修然么?」

他靠近,眼眸漆黑。

「还是为了,也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酒楼内食客仍大谈着妖妃与鬼胎。

烈日高悬。

可我浑身发冷。

07.

酒肴一盘盘端上来。

常喜却未曾动筷。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倚着栏杆。

看窗外夕阳烧遍京城的天。

「常喜,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啜着流霞酒,神色渐渐平静。

「我为贵妃请稳婆,自然只是为了救我夫君的命。」

常喜默然。

半晌,他乖乖为我夹一箸鱼肚白:「是我失言。」

一顿饭吃毕,已然天黑。

我今夜还与霍嶙约好在玉楼春相见,再不走就要迟了。

常喜送我一段路,分别时,他忽然拦住我。

声音轻若喟叹。

「姐姐,霍嶙不知你的好,可我知道。」

我一怔。

他说:「我如今有花不完的钱,也读过许多许多的书。只要我想得到的人或东西,用尽一切手段也会得到。

「两个秘密,姐姐,想不想听?」

他几乎靠着我的耳垂。

「第一,其实,我不是阉人。」

那晚的长安街上,东风夜放花千树。

常喜的第二个秘密,隐没在烟花骤响声中。

我心跳得太快。

险些忘记躲开他那替我扶正鬓间珠钗的手。

修长、白皙也温柔。

08.

我跑回了家。

喘息不止。

把常喜送的珠钗扔进妆匣时,才猛然想起。

戌时已过,我误了和霍嶙的约。

他早已等在院中,进房时,便撞见我握住那枚陌生珠钗。

妆匣大开。

寥寥首饰中,那封和离书墨迹犹在。

霍嶙原本带笑的脸,霎时一怔。

「四年了,那和离书,你还留着。」

他语气平淡,眼里却落寞。

「嗯。」我点头。

霍嶙无话可说。

烛火被晚风吹得明明灭灭。

他与我皆半身隐没在阴影里。

半晌,他道歉。

「新婚夜是我鲁莽。你嫁来也并非自愿,我早该体谅你难处。」

霍嶙叹气。

「当时我说心里另有所属。金铃,其实我现在——」

窗外忽有笑声打断。

原来是峋儿与长歌爬上屋顶,为我放焰花庆生。

夜空灿若流星,小小的院子被照得几如白昼。

「嫂嫂,祝你生辰吉乐,平安幸福,一生无疾!」

公爹腿脚不好,打灯笼照明。婆母眼睛半盲,便帮他们扶梯子。

两人都擦着汗笑眯眯朝我点头。

我望得出神,眼眶微湿。

竟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毕竟在宫中的每个生辰都过得苦涩而凄清。

有个家真好。

我看焰花时,霍嶙在看我。

他没再提和离书的事。

「在玉楼春久等你不来,我就买了炮竹和酒肴回家,一家人一起为你庆生。」

「谢谢你。今晚真的很开心。」我认真。

霍嶙弯起唇角。

「那以后你的每个生辰,我们都这么过,好不好。」

他的语气带着试探,却也温柔。

我只装作没听见。

锁上妆匣。

转身走远。

09.

霍嶙很快得知了常喜的存在。

尽管我锁好妆匣。

但他记忆力极好,只凭一眼,认出珠钗是宫里样式。

再去铺子周围多加打听,便得知我与常喜曾叙过旧。

常喜身为宦官操控朝政,时人又惧又厌。

不知哪来的传闻,说常喜最近想娶妻,竟还特地买下一华美宅邸。

太监成亲,有名无实,成了笑柄。

没人当真。

除了霍嶙。

他开始关注我的行踪。

往日我不出摊时在外闲逛,他不接不送,也不会问。

如今却寸步不离。

他亦开始在意我喜好。

天热时从酒肆带一碗我常吃的梅子冰,下雨时折一朵我爱的湿茉莉插瓶。

除此之外,他还重新练刀。

只不过这回从重量最轻的鸣镝练起,他很谨慎。

夏天过去后,是个多事之秋。

霍贵妃所生的小皇子,在京畿祈福时着了风寒,一病不起。

皇帝疯魔般寻医问药,甚至迷上了巫蛊。

坊间传说天下最有名的巫医祝鸩躲在坊市避世。

皇帝心急,竟直接让九千岁带领金吾卫寻找祝鸩。

金吾卫是皇帝亲兵,护卫京城重地。

阉人掌兵,千古未闻。

众臣抗议,朝堂混乱。就连本应参加秋闱的书生们,都纷纷罢考,在坊市列队游行。

从粉白的墙望出去,火把高举,呼声震天。

「杀阉党!」

「灭巫蛊!」

「清朝堂!」

百姓惶恐,连说世道要变天,纷纷锁门闭户。

我匆匆煮了晚饭,安顿好家中老小,悄悄出门时,霍嶙突然从背后攥住我的腕。

夜已深,我明明记得他早已熄灯就寝。

「你要去找常喜,对不对?」霍嶙颤声。

我不答,转身开门。

霍嶙猛地抱紧我,阻我所有去处。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赵金玲,对你四年冷淡,是我大谬。」

他摸着我被露水沾湿的头发,手在抖。

「和常喜断了吧。无论他答应过你什么荣华富贵,不要信。伴君如伴虎,他如今已是人人喊打。

「你说过你很喜欢霍家。公婆视你为亲女,弟妹依你如靠山。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把峋儿和长歌养大,粗茶淡饭,白头到老,好不好?」

我没答应,也没摇头。

只是用力推开他,结束了这个别扭而僵硬的姿势。

倦怠地笑笑,我说。

「霍嶙,我给你讲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吧。」

他愣了愣。

眼里像突然结冰的河水。

10.

家中老小都睡得很死。

我索性与霍嶙进厨房讲话。

肚子有些饿,顺势下一碗面。

丝瓜瓤刷锅,大木瓢舀水。

葱花切碎,姜丝成片。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水开始翻滚时。

我说:「京郊有座山,山下有个庙。庙后十里地有个村,顺势取名叫小庙村。」

霍嶙静静望着我,眼睛漆黑。

「二十年前,小庙村有对老夫妻不能生育,突然有天,他们捡到了个女婴。

「女婴的襁褓被火烧过,可那孩子实在命大,哭得嘹亮。老夫妻很欢喜,觉得这是上天赐的礼物,取了个好养活的名儿,教她识字读书,陪她笑陪她哭,盼她长大成材,又怕她成材要吃太多苦。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北夷刺客藏进了小庙村。皇帝抓不出刺客,索性下令将整个村子全部屠光。

「老夫妻死了。整个村子尸横遍野,很可怕,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水开了,面团放在掌中。

我削着面团,片片如飞雪。

「只有女孩逃出来。她一路逃进京城,发誓要复仇。」

霍嶙脸色乍变。

他问:「复仇是指,杀了皇帝?」

「嗯。」我点头。

「不过,她到京城后,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直到她听说了某个大户人家亲生女儿被换的故事。」

面过了水,面汤转瞬煞白,一如霍嶙的脸色。

他猛地起身。

而我已将面捞起,香气四溢的臊子浇上去,转身递给他。

「烫,慢点吃。」

霍嶙怔如木雕泥塑,接过。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我不知为何,突觉眼前模糊。

像是心里也有滚水沸腾,我撇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霍嶙,新婚夜你说心有所属,指的应该是皇贵妃霍修然吧?」

「嗯。」他嗓子很哑。

「你既属意她,听闻旧时你们是青梅竹马,为何当年不曾成婚?」

霍嶙垂下眼:「皇帝执意要她进宫。

「我也曾想过与她私奔,但终究不想抗旨。」

他不断搅着臊子,轻声:「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修然她近几年性情大变,冷淡至极。父亲母亲曾多次想进宫探望,一律被拒。她对我亦如是。」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梆子声声,已然子时。

面碗仍是满的。

回头,霍嶙安静地伏在木桌上,再无声息。

他很谨慎,没有吃面。但他不知道柴火里有迷香,至少能让人睡到后天才醒。

屋里的霍家老小也被我用迷香迷晕,霍嶙本早该睡去,应该是他曾有武功所以抵抗得久些。

我戴好常喜送的珠钗,匆匆出门。

天上一轮又大又冷的月亮。

和二十年前一样亮。

霍嶙在半晕半醒之间呢喃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赵金玲,你写字画画都用左手。可你方才削面,分明是右手。

「你不是左撇子......你每次杀猪时其实都很怕血......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夜空像重叠的岁月,我的人生,她的人生,我的痛苦,她们的痛苦。

像一把尖刀,割开了我的眼睛。

我从泪眼模糊里看见了常喜的府邸。

重重守卫铁马金刀,闹事学子喊杀四方。

他们都闯不进去。

因为真正的钥匙,在我发间。

那根珠钗就是钥匙。

11.

我用珠钗开了锁。

院里点着玻璃灯,烛火微弱,风摇影动。

地上放着盆猪血和一簇婴儿的胎发。

常喜坐在院中,一身红衣,笑眼弯弯。

「姐姐,你让我好等。」

我说:「被霍嶙耽误了时间。车马备好了么,务必天亮前送霍氏一家出城。」

常喜点头。

我也点点头,戴上黑纱。

金吾卫守在我身后,连成人墙护着不让闹事的学子闯进来。

常喜拍了三下手,高喊。

「巫医祝鸩已寻到!我将连夜带她入宫,归还兵权。各位,夜深,请散了吧!」

游行的学子们并不肯散,派出胆大者与常喜交涉。

那人名叫张生序,三十岁,是多年未曾中试的儒生。

二十年前,他全家死于小庙村,他因在外地游学逃过一劫。

今日这场闹事,由他组织。

名为抗议,实则分散注意力。

皇帝昏庸残暴,反他者众,但到底还有几位亲王愿拥护皇室,他们手里都有府兵。

只要瞒过这几位亲王,今夜,常喜便可以带金吾卫秘密逼宫。

这都是我与常喜早就定好的事。

她会不断引诱李泽川迷上巫蛊,再佯称寻找巫医,以此获得兵权。

张生序和我们商量好,一定护着学子们安全,天亮前务必各自回家。

时机紧迫,我与常喜立刻飞驰马上,行至护城河前。

宫门大开,一入似海。

曾几何时,我坐着流苏小轿由此门入宫。

离家离亲,肝肠寸断。

李泽川硬喂我堕胎药,生生看着我血流满裙。他说,修然生孩子就不漂亮了。

李泽川不许我见爹娘,恶语逼退,我想回家,哭着求他,他便用铁链囚我,如笼中死雀。

他送我金银珠宝,他把我捧在掌心。

可他厌我时就把我当狗一样踢走。

终于有一天,我要死了。

有人送了我一枚还魂蛊,她说,找个死人借尸还魂,就能死遁重生。

这样,宫里的皇贵妃,无魂一魄,只剩傀儡。

至于常喜。

小庙村的女婴其实是她。

被屠全家的也是她。

真正的霍家血脉也是她。二十年前,我与她被互换,我进霍家光风霁月,她于村郊野蛮生长。

天光渐亮。

我策马疾驰,假以巫医祝鸩的身份,随行九千岁常雪臣的身后。

闯入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紫禁城。

那个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夜晚,常喜告诉我的第二个秘密是。

「我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李泽川。」

从此,我与她开始图谋造反。

命如朝露,我不臣服。

大夜弥天,共谒金门!

12.

逼宫迅速。

京城里几位亲王还来不及反,已由张生序带人持械围剿。

李泽川此人,暴戾恣睢,死到临头,无人相助。

常喜脱了阉贼衣服,换上女裙,戎装束发,策马大笑。

嫔妃哭逃惶恐。

我与她一同进了金銮殿,手持短刃,直取李泽川首级。

五年未见,他比我记忆中瘦了许多。

瘦如枯骨。

常喜将他绑起来,倒吊在龙椅边。

一刀刀砸断他的肋骨,割断他的筋脉。

她恨李泽川入骨,恨他残暴屠村,害她爹娘惨死,亲友无存。

折磨厌了,常喜揉揉肩,去处理前朝的事。

李泽川吐血满地,只剩最后一口气。

常喜说:「姐姐,你了结这贱畜吧。」

我点头。

李泽川认出了我的脸:「赵,赵金玲......」

我笑着摇头。

「我不是赵金玲。

「真正的赵金玲已经病逝。借尸还魂罢了。

「陛下,你还记得当年,曾在这里喂过我堕胎药么?」

李泽川瞪大双眼,青筋暴凸,血丝密布。

他咳着,望向龙床。

黄纱轻舞间,那绝色的皇贵妃正呆呆坐着,空洞如木偶。

七魂八魄,她只剩一魄,是为傀儡。

傀儡能吃能喝,也能说话睡觉,但没有心,没有思想,也没有性格。

至于傀儡生下的孩子,当然也是小傀儡。

若非我用猪血泡符水续命,不过是死胎一个。

「你,你是......你是修然!

「霍修然,你竟敢弑君——

「朕那么爱你,朕爱你如命啊,你,你怎敢杀......」

李泽川狠命抓住我的裙子。

我实在嫌脏。

一刀插进他的心脏。

他死了。

这曾掐住我脖子的残暴的手。

这曾狠命吻过我的干涸的唇。

这张曾让我想起便欲呕的面容。

一如我辗转如尘泥的前半生。

在熊熊大火中烧得干净。

永远不会再有人过问。

13.

尘埃落定。

火烧金銮殿,砍杀李泽川。

常喜以九千岁之名摄政,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帝。

她与张生序未有迟疑,赶往小庙村祭拜亲友。

张生序很高,清秀斯文,为她撑伞。

大雨滂沱。

我目送她走远,独自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青草依依。

那是赵金玲的墓。

赵金玲生于京畿,长于皇宫,替御膳房杀了六年的猪。

她被圈于四方小小天地,因貌丑被众人排挤。

赵金玲十九岁那年,李泽川为了羞辱霍嶙,竟将他二人指婚。

那会儿,我刚堕下一个死胎,几乎没了命。

我想逃离李泽川,便拿着还魂蛊,暗中寻找可以寄托魂魄的尸首。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赵金玲。

她病得厉害,奄奄一息,油尽灯枯。

我问她,死后愿不愿意把这副身子借给我。

她说为甚么要用她的。

她哭了,脸蛋涨红,她以这皮囊为耻。

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摸她干涸的沾稻草的头发,她年轻的苍白的病容。

我有我的私心,我想回家,我想照顾爹娘,想看着峋儿和长歌长大。

我了解霍嶙,他执拗倔强,定然不会与陌生女子结为夫妻。

换进赵金玲的身体,是最好选择。

赵金玲答应我的要求,她还说她这一生穷苦、困顿,都没有好好开心过。

如果我用她的身子,一定不许嫌她丑,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吃香喝辣,睡饱歇足。

我答应她,看着她死在我怀里,泪如雨下。

用还魂蛊,我离开了霍修然的皮囊,穿进赵金玲的身体,活下来。

此后四年,杀猪为生,我每天都认真梳洗,簪一朵赵金玲最爱的湿茉莉。

我没有让自己邋遢过,饿过,流浪过。

我学赵金玲用左手执笔,她爱画,我就努力学画。

我还学会了做很多美食,看过很多次云起云舒,每逢最惬意、最快活时,我就会想起她。

赵金玲是孤儿,没有家人。每年只有我去给她上坟。

每半月,我往她的坟前放一束茉莉花。

我很想让她也看看,这个世界对她的尊重。

可惜没机会了。

14.

这是常喜逼宫的第二天。

该去城外接爹娘和弟弟妹妹了。

我赶到那儿时,霍嶙在等我。

他已经从守卫处听说了一切。

他哭得整个人都在抖,眼圈血红,青筋暴起。

他说:「修然,你恨我。」

「不恨。」我摇头。

「那你为何骗我。整整五年,你我为夫妻,我竟全然不觉......」

我没解释,只是把和离书递给他。

「人死过一回,才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

「我不恨你,霍嶙。你对我很重要,和峋儿、长歌、爹娘一样重要。小时候我叫你哥哥, 那是真的把你当家人。

「我曾对你用过情。也曾想过嫁给你。李泽川逼我进宫当晚, 我逃出来,想与你私奔, 等你整晚。

「可你失言了。」

「李泽川知道我私奔过, 把我折磨得很惨。但他表面上又给我荣华富贵,所以你并不了解, 这些年,我在宫里吃过什么苦。」

霍嶙像被人抽筋扒骨。

我没再说下去, 转身走向后院。

常喜今日也来了。

这些年,其实霍家一直在寻找亲生女。我爹的腿,是因为找女儿摔下悬崖摔瘸的。我娘的眼睛,是因为想亲生女儿哭瞎的。

按理说,我的亲生母亲狸猫换太子,把霍家害惨。

可霍家良善,护我爱我珍视我,没有因我是仇人的女儿,就虐待我。

至于常喜,高门千金流落乡村,本该与我这假千金有血海深仇。

可她不恨我, 因为她遇到了很好的养父母。她说过,她不要钱权,她宁愿放弃一切,只要能让小庙村重新有欢声笑语。

爱能平山海、填深仇、覆江山。

巫医祝鸩其实是算命女瞎子, 也是我亲生母亲的故友。

她看似疯癫邪怪,总是醉的不省人事,却知道些秘辛。

还魂蛊是祝鸩送给我的。常喜当年本要被烧死在破庙里,也是祝鸩救下来的。

据祝鸩说,我的亲生母亲,那个造成这命途多舛的罪魁祸首, 早就病死。

常喜与霍家相认,但并没有停留太久。

她也是执拗的性子。

「我此生不会认旁人做父母。我爹娘有且只有一对,便是小庙村的常二牛和孙仙。

「但霍家二老与我有生恩。姐姐, 往后, 你替我尽孝吧。」

「那是自然。」我说。

恨虽深刻强烈。

可爱能走得更远。

我与常喜在烟花灿烂的夜晚彼此确认身份,决定联手杀了共同的仇人李泽川。

匪石之心,不可转圜。

恨如今已然消散。

这一生,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15.

霍嶙被常喜派去继续攻打北夷。

从前的纠葛不提, 他确实有绝世的将才。

常喜对他说:「不破北夷,不许还家。」

他离开京城,驻守漠北,从此十年我们不曾再见。

我安心守着爹娘,为他们养老送终。

峋儿和长歌都已长大, 锦绣前途。

而我依旧杀猪为生, 练字习画, 粗茶淡饭。

常喜改名常雪臣, 身为一代女帝,挥斥方遒。

张生序做了首辅,陪她守这江山。

那是他们的故事。我无从知晓。

可我的故事, 就停在这里了。

借尸还魂者,阳寿有限。

我仍会想起年少时以霍修然的身份活在世上的日子。

天真烂漫,豆蔻年华。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日子。

虽然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