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练是父亲给我安排的暗卫,我曾听见他对别人说:
「早知道大小姐这么不好伺候,我干脆烂在暗卫营里算了。」
但在逃命途中,他还是拿命护我,自己坠下悬崖,生死不知。
为了找他,我把舒山翻了三遍。
两年后,我终于找到霄练。
他正低头给一个姑娘剥莲蓬,侧脸温柔。
「我不回去了,我只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我转头就走。
侍女不服气:「小姐,为什么不告诉他,您为了找他不惜下嫁给舒国公子?」
「没必要。」
身后,霄练手上的莲蓬却倏然落地。
1
隋家在大应三代为相,簪缨世胄。
这一代公主下降,只得了我一个独女。
我父亲爱我如珠似玉,为我起名「隋珠」,从暗卫营挑出与我年岁相当的霄练作为我的暗卫。
我活泼任性,霄练古板无趣,我们两个相处得都很痛苦。
在他又一次拒绝我的命令,不肯帮我套麻袋毒打堂兄后,我终于火了。
我把霄练叫到身边,故作天真地问:
「我听人讲剥了壳的鸡蛋也能孵出小鸡,霄练,你能剥给我看嘛?」
我让厨房为我挑出三十颗生鸡蛋,拿到霄练面前,挑衅地看着他。
霄练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平静地答道:
「属下遵命。」
见他转身要走,我补了一句。
「我要你徒手剥。」
「是。」
「不许弄破任何一颗。」
「是。」
他就像冰冻住的湖面,无论狂风怎样肆虐,都无法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我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都憋回肚子里了。
怒道:「让人去盯着他,看他什么时候向我求饶!」
但我在屋内坐了大半天,茶都快喝饱了,还是没见到霄练向我低头。
气不过,我决定自己去看。
我站在廊柱后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
远远就望见霄练正坐在烈日下,对着阳光,摩挲着一颗半透明的鸡蛋。
黑色暗卫服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进领口。
而他眼神专注,白皙冷峭的脸上面无表情。
那双常年习剑的手稳得惊人,随着极轻的碎裂声,修长有力的手指拈花般,快而准地挑出蛋壳。
被我派去监督的管家早已等得在一旁打起了瞌睡。
只有我注意到了他已经磨出血,隐约有些发抖的指尖。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出声,就这么安静地站在远处,在心里给他默默计数。
「二十九……」
「……三十。」
等到银盘终于放满三十颗只剩下一层薄膜的鸡蛋,他终于起身,推了推已经睡得人事不知的管家。
「小姐要的鸡蛋。」
我匆忙退后一步,闪到柱子后面,才发现我的腿已经站得有些发酸了。
管家惊醒过来,看见满盘的鸡蛋,抽了抽嘴角。
「你可真是死心眼。」
他端起银盘,我才突然想起什么,匆忙从柱子后面转出来,脱口而出:
「等等!」
但已来不及了,遵从我命令的管家已经装作失手,将那一盘霄练辛辛苦苦剥出来的鸡蛋砸落在地。
我话音还落地,霄练一伸手,稳稳地接住银盘。
但本就脆弱的鸡蛋失去保护壳,已经烂成了一盘鸡蛋汤。
似是没料到,霄练愕然睁大了眼睛。
我又是心虚又是懊悔,心想霄练不会猜出是我让管家这么干的吧?
但他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忽然单膝在我面前跪下了。
嗓音沙哑。
「请小姐再给属下三十个鸡蛋。」
我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2
几乎是瞬间,我的眼圈就气得通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甚至不顾仪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尖锐的声音骂他。
「霄练,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坏了?泡发的朽木都没你这么死心眼!碎了就碎了,我又不会要你命!」
「小姐的命令不可违。」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霄练,本小姐难道会吃人吗?」
他抬头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才答道:
「回小姐的话,小姐不会吃人。」
「那你还!要是含光在这里,肯定不会像你这么蠢!」
天子三剑,上品含光、中品承影、下品霄练。
含光是暗卫营排行第一的暗卫,因为最出色,被我爹安排给太子表哥当护卫。
他曾经在我身边待过半个月,不仅武功高,还会逗我开心。
他离开时,我非常伤心,央求着父亲把含光给我。
父亲只是摸着我的头拒绝我。
「每一个暗卫都有最适合他的地方。隋珠,含光只有在太子身边,才最有利于你。」
当时我不明白,就算含光另有去处,但父亲这么宠爱我,为何不给我次等的承影,却给我一个木头般的霄练。
霄练抿了抿唇,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不属于暗卫的情绪。
「小姐,含光在太子殿下身边。」
他提醒我。
我没好气地说:「要你提醒!」
我让管家把那一盘鸡蛋汤炒了,自己则拽起霄练的手怒气冲冲地离开。
霄练在这时候又变成了一块木头,任由我拽着,直到走到我的闺房门口,他突然止步,害我差点一个踉跄摔了。
我回头纳闷地看他。
「走啊?怎么不走了?」
他闷闷地说:
「前面是小姐的闺房。」
「我不瞎。」
「属下不能进。」
「又不是大狱。放心吧,我的闺房没有生鸡蛋给你剥。」
霄练还是站在原地不肯挪步。
他不知道吃什么长的,好似长在地上了,我用了一身的力气也没让他身体晃动一下。
我忽然灵机一动。
「跟我进去,这是命令。」
我似乎看见他脑子里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迟疑着顺着我的力道走进门。
我让他先坐下,自己翻箱倒柜地找伤药。
终于找到了我以前学刺绣时太子表哥送我的金疮药,抓着霄练的手就往他指尖抹。
他瞬间抽手,常年握剑而粗粝的触感倏然从我掌心掠过。
霄练有些震惊地说:
「小姐,这是上品金疮药。」
「眼光不错。」
我夸他,继续抓回他的手。
在我要抹上伤口时,他又抽手,不死心地重复提醒我。
「小姐,这一瓶药价值连城,有止血生肌之神效。」
「要你多嘴?」
我在霄练不忍、惋惜和痛心的眼神下,硬生生给他抹了大半瓶,然后扔进他怀里。
「剩下的送你了。」
霄练不知所措。
「可是鸡蛋……」
「鸡蛋鸡蛋鸡蛋,你就这么忘不了吗?以后不许再跟本小姐提鸡蛋!」
霄练揣着药沉默地走了。
小厨房的大厨手艺高超,晚上我一个人就干完一大盘炒鸡蛋。
真香。
3
霄练的死心眼让我安分了好久,除了时不时指使他给我干活,再也不敢刁难他。
不然我真怕这块木头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但含光回隋家述职这天,我兴冲冲找他玩,却意外听见了他和霄练的对话。
含光似乎对他的境遇早有预料,玩笑般地问他:
「大小姐待你如何?当暗卫还是挺有意思的吧?」
我蹲在墙后,竖起耳朵听着。
似乎看见含光似笑非笑地朝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我知道他肯定感觉到我在偷听了,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
霄练沉默半晌,我正等着他狗嘴吐象牙呢,却听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早知道大小姐这么不好伺候,我干脆烂在暗卫营里算了。」
什么?
我差点冲出去骂他,含光却已经爆笑出声。
「霄练啊霄练,看来你可真是被大小姐折磨得不轻啊!」
我瞪着含光,试图用眼神杀死他。
含光赶紧收了笑,干咳一声。
「其实吧,兄弟,我倒是觉得大小姐挺好伺候的,活泼开朗不说,还是大应第一美人,能在大小姐身边是你的福气啊!」
霄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得含光嘴角差点没收住。
「真的,要是让我选,我还想跟你换换呢,昨夜太子殿下又受到刺杀,我挨了三刀你知道吧?整整三刀啊!」
「能换吗?我能挨四刀。」
霄练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他。
我差点把牙都咬碎了。
这块死木头,宁愿挨刀都不愿意待在我身边吗?
我还嫌弃他呢!要是我爹把含光给我,谁会选他啊?
「霄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跟兄弟说说呗,大小姐怎么折磨你了?」
霄练张了张嘴,漆黑的眼眸里划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几个字。
「她让我剥生鸡蛋,三十颗。」
「然后你就真剥了?」
「嗯。」
「你……唉,你真是活该受罪啊!你不知道大小姐最好说话了吗,跟她撒个娇她就放过你了呀!」
霄练瞳孔地震,脸马上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用喉咙挤出来的气音,一字一句地问:
「撒娇?」
「是啊,上次我去看蹴鞠忘了接她,大小姐气得要用鞭子打我,然后我就……」
话没说完,我终于忍不住冲出来制止。
「含光!你跟这块木头说什么呢?」
含光笑着接住我。
「属下可不敢说大小姐坏话。」
4
霄练没有含光跟我的熟稔,在我出现在视野中时就已经单膝跪地。
「属下参见小姐。」
他一板一眼地说,我被他这副熟悉的情态气得要命。
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后无法发泄,愤怒地给了在一旁发笑的含光一拳。
「看戏也要挨打啊?」
他捂着胸口,委屈地说。
「都怪你!谁让你抛下我去太子表哥那里的!」
「好好好,都怪属下。」
霄练一直沉默地看着我们说笑,此时冷不丁问:
「这就是撒娇吗?」
含光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咳,没时间了,属下要赶紧去相爷那里述职,大小姐,属下告退。」
含光忙不迭地跑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霄练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边,高大的身影将我遮得严严实实,没有照到半点阳光。
以至于他突然开口,令我措手不及。
「其实在小姐心里,一直更希望含光是您的暗卫吧?」
「是又如何?」
我爽快承认。
「可是事已至此,算啦,谁让我挑到你这么个木头。」
霄练再笨,我也知道他忠诚可靠,胜过其他人。
他抬眼看我,眼眸幽深,清冷地望过来,语气执拗。
「属下会努力,在试炼中胜过含光,代替他去护卫太子殿下。」
我霎时失语。
第一反应便是生气。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要你走了!」
「属下只想完成小姐的心愿。半月后便是春狩,属下会猎到比含光更多的猎物,向太子请愿调换。」
他一瞬不错地盯着我,我别开脸,下意识地带上了冷笑。
「你也配跟含光比?」
他黯然垂下眼睫。
我蓦然感到一阵胸闷,抬高下巴转身离去。
半月后春狩,我一日比一日焦躁,满脑子都是怎么阻止他去,但看见他日夜不歇地练剑弯弓,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那一天,我站在太子表哥身旁,看着满身是伤的霄练拖着一只老虎回到营地,惊动全场。
老虎身上伤痕累累,双方都完全是以命搏命,看得出是场多么激烈的战斗。
表哥神色动容。
「孤怎么从未见过你?你是何人的侍卫?」
霄练下意识看向了我,我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又低下头,像一只淋湿的大狗,轻声道:
「属下是隋相府上的暗……」
「他是我的暗卫。」
我猛然打断他。
霄练惊讶地抬眼。
我却不看他,盯着太子表哥说:
「对不起,表哥,这是我的暗卫,再好也不给别人!」
表哥一愣,无奈地说:
「表妹还是一点都没变。可是珠珠,孤怎么听说你一直看不上你的暗卫呢?」
我强硬地说:
「表哥你听谁说的?看不上我也不给!谁要我都不给!表哥你已经有含光了,不能再跟我抢!」
说到含光,我下意识地用目光寻找他的踪影。
却见含光坐在半里外的马背上,长身玉立,神色是罕见的冰冷。
他轻描淡写地拉开弓,缓缓调转方向,最终将弓箭对准了我。
我一怔,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家伙,又在跟我开玩笑!
我刚想说话,台下的霄练却忽然神色大变,猛然扑上来护住我。
「小姐,小心!」
我眼睁睁看着箭矢如流星眨眼间到了面前,射中的却不是我。
「殿下遇刺!有刺客!护驾!」
太子表哥从我身边倒了下去。
他的心口处插着一根箭矢,上面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刻字。
「隋。」
一瞬间,天地为之变色。
5
我蜷缩在马车角落,耳边尽是箭矢破空之声。
从清晨到夜暮,我已经数不清自己跑出了多少里路。
只记得兵围相府,一生清贵的父亲被人踩着脊梁,送往刑狱。
母亲被逼自刎,染血的珍珠被马蹄踏碎。
承影力竭而亡,其他暗卫皆战死,只有霄练护着我出城。
我想不通,从小在隋家长大,一直忠于隋家的含光为什么会突然杀死太子,倒向二公子。
为什么喜欢背着我到处跑,在上元节买兔子灯逗我开心的含光会在杀了太子后,再次举弓对准我。
为什么,在看到视若兄弟的霄练挡在我身前时,他还会面不改色,射伤霄练的肩膀。
我怔怔地攥着母亲最后留给我的珍珠,眼泪已经在逃亡的路上流干。
连霄练问我该往何处逃的时候,我都反应了半天。
「去舒国。」
霄练表情微变。
纵使是在如此急迫的时候,他也没有立即执行我的命令。
因为舒国只是一个小国,而舒国公子舒明祺曾以十斛南海珍珠和一座城池下聘,向父亲求娶我。
但不仅在大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断然拒绝,我也看不上舒明祺。
舒国太小了,又远又偏。
纵使舒明祺眉眼俊秀,气质温润,我也不喜欢他。
但此刻,他确实是世界上最有可能收留我的人。
霄练在犹豫。
他不希望我因形势嫁给不喜欢的人。
我安慰他:
「我只是求舒国收留,再说了,万一我跟舒明祺相处久了,真的喜欢上他了呢?」
我没有告诉霄练,大应的隋相府虽然倒了,但是隋家分支还在。
只要找到分支,找到二公子谋反的证据,我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霄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调转马头冲向舒山。
我撕下裙角布料,推了推霄练。
「给你的金疮药呢?」
「小姐受伤了?」
「我好着呢!给我看看你的肩膀。」
霄练摇头。
「属下还撑得住,金疮药得给小姐留着,以备万一。」
无论我怎么凶他,命令他,霄练都不肯拿出金疮药。
我只能草草地包扎了他的伤口,看着因为他的动作瞬间染红的布料。
6
到舒山时,我们弃了马车,徒步翻越舒山。
但追兵已至。
我被霄练扶着,踉跄踩过满地枯枝,听见身后马蹄声步步紧逼。
霄练当机立断,将我藏在一块被草丛掩埋的巨石后,独自迎敌。
我不肯,死死地拉住他,满脸是泪。
「前方是断崖,你不能去!」
霄练摇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夜风牵动他的发丝,他背对着月光,朝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相爷说过,每一个暗卫都有最适合的位置,属下现在明白了。」
「含光要护太子,承影要守相府,而霄练……」
「生来就该为小姐死。」
这具人形兵器仿佛突然有了温度。
他轻轻掰开我的手,力道轻柔得如同那日剥开脆弱的鸡蛋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我躲在巨石后,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去,衣摆决绝地擦过我的侧脸。
「相府下品暗卫霄练,请战天子剑首!」
长剑在他手中发出龙鸣般的颤吟。
「不死不休!」
含光闲庭信步地走出来,眉眼间仍噙着春水般的笑意。
他歪了歪头,有些无奈地问:
「霄练,兄弟一场,你非要护着那个废物?」
霄练咬着牙。
「含光,相爷待你不薄!」
含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般大笑起来。
「待我不薄?让我当一条杀人的狗,也算待我不薄?」
含光剑和霄练剑相击,发出碎玉裂帛之声,一触即分,又闪电般再次交错到了一起。
含光的确曾是我爹手上最锋利、最出色的一把剑。
交手了不足百次,霄练身上便再次见了血。
但他脸上的杀气却越来越重,一双充血的眸子死死盯着含光,声音几近泣血。
「那小姐呢?我不信你看不出小姐喜欢你!」
含光的剑一顿,转瞬间又恢复到原来的速度。
但他脸上的笑却全部消失了。
「那又如何,难道我还要为她的垂怜感激涕零吗?霄练,我不像你,我没有那么贱!」
霄练强忍住没有看向我藏身的方向。
但巨石后,我已经跪在地上,咬着袖口,无声地哭得浑身颤抖。
含光仿佛是被激怒了一般,动作更加凌厉。
「说实话,我实在是烦她烦得要死!上元节那天我其实是故意把她丢在街上的。我看着她找我找了整整一个时辰,一个人蹲在河边哭了。霄练,你是没见到,隋家锦衣玉食养大的明珠还有这么可怜的时候!」
「传说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并称天下至宝,但你不觉得,越是珍贵之物,打碎起来就越令人兴奋吗?」
「你给我闭嘴!」
7
陆续赶来的追兵渐渐将霄练包围,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
他就在此刻骤然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向断崖的方向。
一些追兵下意识地策马追了上去,含光却在原地停了一下,复杂的目光扫过我藏身的地方。
在我以为他已经发现了我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冷淡地吩咐道:
「去搜!她一个人逃不远。记住了,二公子要活的。」
马蹄声渐远,我才撑着石块站起来,不顾酸软的腿,拼命往舒国的方向跑。
黑夜中看不见脚下的路,我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差点都爬不起来。
树木枝条仿佛都成了择人而噬的怪物,在我身上抽出无数道血痕。
但我还是没能逃过追杀。
天光破晓。
二公子的手下追上我时,我望向舒山最高的山峰。
一道墨色的影子拖着两个士兵,在撕裂一切的山风中,犹如折翼的苍鹰从悬崖上坠下。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脚下的舒江在轰鸣,我将南海珠咬在齿间,对追来的含光一笑。
然后纵身跳入奔腾的舒江之中。
隐约听见一声被暴雨掩盖的「大小姐」,随我一同沉入百丈舒江。
落水的瞬间,我忽然想起那天霄练问我,是否希望陪着我的人是含光。
那时我说的是――「你也配和含光比?」
可是,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你很好,你不用跟任何人比。
但是我说不出口。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说。
霄练,你在我心里是世上最出色的暗卫,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
对不起。
8
我随着舒江飘荡百里,被下游的渔民打捞起,昏迷了两天一夜。
有了意识后,我迷迷糊糊听见渔民的谈话声。
「好漂亮的姑娘!你看她的手,没有一丝伤疤和茧子,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可是谁家小姐会一个人掉进舒江?不如我们把她卖了吧?」
我努力挣扎起来,但始终睁不开眼睛,只能用尽最后力气吐出齿间的南珠。
「咦?你看她吐了什么?」
「好像是我们舒国的南珠,光滑圆润,色泽柔和……等等!我记得这颗,这是我们公子去大应求娶隋家女时带上的南海珍珠,她就是隋家明珠!」
「快去禀告公子!明珠找到了!」
我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再次昏沉过去。
等我再醒来,见到的就是带着大夫的舒明祺。
见我醒来,舒明祺握着我的手,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隋珠姑娘放心,有我在一日,舒国定会护你周全!」
我虚弱地问:「我的暗卫……」
舒明祺说:「我们找到你时,只有你一个人。」
我费劲地摇了摇头。
「他……坠下舒山……」
舒明祺欲言又止。
「舒山险峻,你的暗卫可能已经……」
他的话语委婉,但我已经听出来,他觉得霄练已经不在人世。
我仍执拗地说:
「不,他一定还活着!没有我允许,他不可能死!」
大概是我的样子太像一个疯子,舒明祺只能顺着我的话安慰我。
「好,你别急,我帮你找。」
舒明祺没有骗我,他派人把舒山搜了一遍,只搜到几个二公子手下的尸体,就在悬崖边断了线索。
同时我身体还没恢复好,就开始找隋家分支。
隋家源自上古随国,曾为�@赫一时的诸侯王,国土足足有五个舒国那么大。
后来随国被灭,分支分散到各国,嫡支却到了大应被奉为上宾,世代为相。
所靠的,不仅是治国才华,更是隋家的铸剑之术。
隋家暗卫营名动天下,精心教出的天子三剑每一位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
这一代的嫡支只有我一个女孩,还素有刁蛮之名,没人想到铸剑术会落在我手上。
只有舒明祺猜出来了。
9
舒明祺收留我,帮我找人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就留在他身边为他打造暗卫营。
而远在大应,太子表哥死后,二公子登基为天子,重金悬赏我的性命,要求舒国交出我。
被舒明祺断然拒绝。
舒国远在天边,刚刚继位的天子无力讨伐,但分支的长老对我非常不满。
「隋家的血仇还未报,你怎么能留在舒国这个偏僻小国?我听闻齐国对大应早有不臣之心,齐国强盛,国君对我们隋家仰慕已久,你作为隋家的明珠,应该前往楚国,等待复仇。」
我告诉他们霄练还没找到,我不会离开。
长老恨铁不成钢。
「不过是一个暗卫!就算是天子三剑,但你有隋家铸剑术,这种暗卫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我脸色不变,平静地说:
「霄练不一样。」
「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和天下其他女子又有什么不同?」
「你是随侯之珠……」
「那他在我心里便是和氏之璧。」
长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你又要以何身份留在舒国呢?」
舒明祺毕竟只是公子,就算我助他登基为诸侯王,他的大臣们也不可能允许他为了我而向大应复仇。
舒国,对我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复仇的好选择。
但是,霄练在舒国失踪,所以我便无选择。
于是在舒明祺又来寻我的那一日,我向他求婚了。
他愣了许久,苦笑着说:
「这种话,不是应该让男子来说吗?」
「但你不是普通男子,我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子,你我之间,不必遵守这些虚礼。」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隋珠,我想我应该高兴才是,因为你选择了舒国。但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我才选择的舒国。」
「可是,你也不是因为我,才选择的我。」
他没有理由反对。
一月后,舒国国君薨,舒明祺在我和隋家的帮助下登基,成为新一任的诸侯王。
我也理所当然成为舒国王后。
分布在不同国家的隋家人将舒国的南海珠卖至整个天下,带来巨额的金银充作军资。
凭借南珠之利,舒国开始厉兵秣马,我将隋家的铸剑术修改了一下,推广至整个军中。
两年后,舒国北上平定楚国,与虎视眈眈的齐国一同将大应夹在中间。
而我也终于得到了霄练的消息。
10
我带着新暗卫营培养出的女暗卫青霜来到霄练居住的小院。
我没想到他住的地方居然离我这么近。
就在莲湖畔,离王宫只有几里的距离。
没见到他之前,我满心纠结,害怕自己见到的又是幻觉。
但我看到的,却是他低头给另一个姑娘剥莲蓬的样子。
让我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天,他被我刁难剥了三十颗生鸡蛋。
但此刻,他穿的不是暗卫服,而是采莲人的粗布短衣。
手上拿着的也不是易碎的鸡蛋,而是碧绿清香的莲蓬。
站在他身边的不是我,是另一个巧笑盼兮,用帕子为他擦汗的姑娘。
我拉住青霜,像从前那样,站在远处看着,一步也没有踏出。
你看,他还活得好好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离开了战场,不再碰杀人的兵器,就当一个平凡的百姓,不是很好吗?
我退后一步,忽然听见姑娘问他:
「萧郎,那天我看到你肩膀的伤疤了。王后一直在找的那个暗卫,是你吗?」
霄练手一顿,毫不犹豫地答道:「不是。」
姑娘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真是那个暗卫,恢复了记忆后又要回去为人舍生忘死。我可舍不得你死!」
霄练轻笑一声,眉眼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就算是我也不回去了,我只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一辈子陪在她的身边。
我慢慢松开扣着门的手,轻轻说了一声:「我们走吧。」
我转身,却见青霜望着我,神色不甘。
「小姐,为什么不告诉他,您为了找他不惜下嫁给舒国公子?」
「没必要。」
霄练还了我一条命,欠隋家的已经还清了。
我没必要再打扰他的生活。
我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霄练手上的莲蓬倏然落地。
「怎么了,萧郎?」
「抱歉,刚刚在想事情。」
我在心里微微一笑。
太久没拿剑,怎么连莲蓬都拿不稳了?
若是现在再让他给我剥鸡蛋,指不定要碎几个。
11
我回到王宫,舒明祺正在批奏折,抬头微笑:「见到人了吗?怎么样?」
我坐到他身边,淡然道:「你还要问我吗?他身边的那位姑娘,难道不是你派过去的人吗?」
舒明祺动作微顿,非常自然地承认了。
「是我,但是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仪态风姿。一个普通的采莲女,日日暴晒在阳光下,怎么可能有白皙如玉的肌肤。还有她鬓发上的珍珠,虽然品相差了些,但也是宫里出来的南珠吧?」
「夫人的眼真利。」
他轻叹一声。
「可是霄练失忆的这段时间,确实是阿莲一直在照顾他,两人互相倾慕,你会干涉吗?」
我摇摇头。
「所以我才没有对你发难。」
我们两个平静地将此事揭过。
舒明祺对我说:
「夫人,我已与齐国国君约好,三月后进攻大应,共分天下,为岳父岳母复仇。」
大应崩塌早在我预料之中,我点了点头,为父母复仇后,我此生便无所求。
但舒明祺握住我的手。
「隋珠,你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等平定大应,你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吧?」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舒国的国君,我的夫君。
他依然青衣翩然,眉眼温润。
让我想起那年他向隋家求亲,捧着盛满明珠的鎏金匣对我微笑,声音清越如玉。
「舒国明珠再美,怎及随侯珠万分之一光彩?隋侯之珠,藏于蚌蛤。今日,幸得一见。」
我轻轻拂开他的手。
「大王国事繁忙,怕是无暇。」
我转身,当作没有看见他黯然下来的双眼。
这个眼神,我此生不想再见了。
12
更漏时分,我被噩梦惊醒,发现冷汗已经将鬓发沾湿。
上元节的兔子灯,霄练低头的侧脸,太子表哥心口的冷箭,种种场景交织,令我头痛欲裂。
我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余光却瞥见烛火照出一个高大的侧影。
剑光袭来,我一声「护驾」还未出口,就有另一个身影从房梁上翻下来,挡住了剑光。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含光和霄练,我父亲生前最得意的两把剑,又重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看霄练,而是盯着容颜有些憔悴的含光说:
「应朝大厦将倾,我料到暴君坐不住,必定会派出刺客刺杀,却想不到来的人竟是你。」
「含光,你弃我隋家投向暴君,自以为弃暗投明,两年过去,却依然还是上位者手下的一把剑。」
含光不语,剑招却明显失了凌厉,被霄练轻而易举尽数挡下。
不是采莲去了吗,怎么剑术还比以前更好了?
「二公子派你搜查相府时,你搜到了我和太子的往来书信了吗?我求表哥给你一个领兵的官职,你看到了吗,后悔了吗,含光?」
「你真的讨厌我吗?上元节那天你为什么还要带着兔子灯回来呢?你这么聪明,连个借口都不会找吗?如果讨厌我,为什么还要背着我看花灯呢?」
「你明明有两次杀我的机会,在舒山的时候,你已经发现我了吧?追到我时,你带着弓弩,弦无虚发的箭术,为什么不用呢?」
「够了!」
含光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第一次失了准头,被霄练看准时机压制住。
他干脆扔了剑,不顾喉咙上的剑锋,偏头对我一笑。
「好久不见啊,大小姐。怎么瘦成这样,舒明祺的厨子都该拖出去斩了。」
我披着外袍走过去,踩住他的手,漠然道:
「二公子只派了你一个吗?」
「他派了三十个人。」
「人呢?」
「都被我杀了。」
我打量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真假。
霄练对我轻轻点头,示意他说的是真的。
月光如水,霄练平静的眼底似乎藏着风暴。
他紧盯着我,不放过丝毫表情,似乎是想在我脸上找到一丝心软。
但我跟毁了隋家的叛徒没什么好说的,抬了抬下巴,让霄练杀了他,自己回去睡觉。
含光却忽然开口:「大小姐不想要王上的布阵图吗?」
我转头看他,霄练握剑的手蓦然一紧,绷出青筋。
「毕竟背叛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嘛。」
霄练从他身上搜出一叠厚厚的书信,我对霄练说:「审完再杀。」
没有再看任何人的表情,我回到床上,听见含光逐渐远去的声音。
「真是羡慕你啊,霄练……在暗卫营里时,你的天赋比我高,却比我会藏拙……」
「你到底是怎么猜到,相爷会选下品霄练去护卫大小姐的?」
我闭上眼,却一夜未眠。
13
第二天霄练来报,大应天子早已经吓得弃城而逃。
我让青霜把此事告诉舒明祺。
然后问霄练:
「他还说了什么?」
含光此刻还活着,必定是跟霄练说了什么。
霄练目光冰寒,幽深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我,脸上泛起一丝薄怒。
「他说,大小姐长大了,该学会自己握剑了。」
我一怔,忽然感到一阵怅然。
含光曾经偷偷教我握剑。
他说,只有自己手中的剑不会背叛自己。
我当时问:「难道你不是我手中的剑?」
含光当时的神情,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愣了许久,忽而一笑,用剑尖挑起我肩上的碎发。
「可是大小姐,我这把剑,伤人还伤己啊!」
后来他没有再教我剑术了,因为那时父亲已经将霄练派到我身边。
我拾起昨夜含光落在我房中的含光剑,轻轻说。
「走吧。」
即将迎接死亡,含光的神色却很平静。
他对我笑了笑,一如当年模样。
「这是王后的礼服吗?大小姐,看来无论去了哪里,你都是王后。」
我说:「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含光静静想了想。
「我终于明白了,相爷不选我,是因为看出大小姐喜欢我,选择霄练,是因为他恋慕小姐。」
「是不是很不公平?就算不回应,也没有好结果,那还不如……」
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指了指心口。
「属下教过你的,对准这里,用力一点,刺下去。」
我按照他的话,刺得很用力。
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把剑锋推到底,我跪倒在血泊中。
「隋珠啊隋珠,举世皆尚同,独我不知时……」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没了呼吸。
忽然泪如雨下。
但还没有喘口气,忽然手臂一阵刺痛,被巨力拽起。
刚惊吓地抬起头,就被凶狠地吻住。
唇上似是被撕咬得生疼,我尝到铁锈的咸涩,下一秒又被舔去。
那一瞬间, 我终于窥见霄练眼底翻涌的暗潮。
不是什么忠犬温顺的目光,而是饿极的狼盯着肉骨头的凶光。
「属下失仪,请小姐责罚。」
等他松开我时,我把头抵在他胸膛上喘气, 冷笑着问:
「不当你的采莲人了?」
我听见他心脏撞击胸膛的砰砰声,霄练喉结滚动。
「如果小姐不当王后,那属下也可以不当采莲人。」
真是翅膀硬了, 都敢威胁主子了。
「你觉得我会为一个暗卫放弃复仇?」
「舒齐两国灭应已成定局, 何来放弃?」
「舒明祺不可能会放我走。」
「属下愿为小姐血洗宫门!」
我心口蓦然一空。
我只能告诉他, 我早已和舒明祺约好,待他踏平大应,便放我假死出宫。
不然,真怕这块木头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
14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霄练一声不吭地坐到榻上, 自己乖乖解开上衣, 露出昨夜的伤,和一条贯穿胸口的可怖旧伤疤。
我的呼吸一停, 冰冷的指尖下意识抚上那道伤口。
他闷哼一声。
我匆忙收手, 却被他抓住, 按在滚烫的胸口上。
「我弄痛你了?」
「不是。」他摇头,「现在不痛了。」
怎么会不痛呢?
我父亲早年摔伤,一到阴雨天,伤处都还会隐隐作痛。
而霄练身上的伤却还不止这一道。
「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金疮药?」
他眼睫颤动。
「属下想着, 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小姐, 还可以做个念想。」
「真是块木头……」
我心里又酸又涩,命令他拿出来, 我亲自给他上药。
但这一次, 霄练却异常听话地拿出药瓶,只是手指还不舍地摩挲着已经褪了色的花纹。
我看得好笑, 忽然俯身在他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好了, 又不是不给你念想。」
他瞳孔微缩, 眉眼瞬间如冰山化春。
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小姐……」
「我家里人都叫我珠珠。」
「珠……不是, 小姐, 属下……」
真是块不开窍的木头。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指尖沾了药膏,轻轻给他上药。
但是也没有关系, 我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可以把这块木头雕成花。
三月后,舒国与齐国共同进攻大应, 一把火烧了天子鼎, 共分天下。
我的暗卫营逮住了逃亡的二公子, 霄练的剑很快, 转瞬间就将他切成了一千块。
我辞别舒明祺,将暗卫营留给了他,只带了青霜和霄练。
离开时, 舒国流传着王后化珠而归的传说。
我听见路旁的小孩拍着手唱。
「彼美汉东国,川藏明月辉。宁知丧乱后,更有一珠归。」
我靠在霄练怀里,有春风拂过我的长发。
「霄练, 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呀?」
「只要小姐想去,天上地下,誓死相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