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着毒药要往女主脸上倒时,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女配好坏啊,心疼女鹅。】
【叶迟迟能不能去死啊,她以为毁了禾禾男主就能看得上她了。】
【前面的姐妹再忍忍,再有三章她就下线了。】
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的手一顿,将整瓶药倒在了地上。
1
我一闪神的空当,春禾慌忙挣脱,重重跌坐在地。
门帘被骤然挑开,一个颀长的身影闪入,匆匆忙忙地奔来,扬手便扇在我脸上,接着扶起摔坐在地上的春禾。
我脸颊生疼,却顾不得揉。
刺激性的药水在地上翻涌,理石地上冒着白色的泡沫。
很难想象,如果这瓶药倒在春禾脸上,会酿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我看着苏旭汀猩红的双眼,愣在了原地。
「叶迟迟,你这个贱人。」
眼见苏旭汀又要冲上来打我,春禾连忙拦住了他,「殿下,殿下不要,是春禾惹姐姐不开心,是春禾不对。」
放在往常,我早就冲上去指着春禾的鼻子和她激情对骂了,可是现在,我愣在原地。
看看苏旭汀,再看看他怀里的春禾。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么久以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2
在春禾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不顺心过。
叶府上下都有传闻,叶家三小姐脾气最好,最知道体恤下人。
可是,因为苏旭汀推迟婚约,我竟然听信了嬷嬷的话,来害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嬷嬷告诉我,六殿下推迟婚约,就是因为移情别恋。
只要把药泼到那女子脸上,她便会生满红疹,殿下见了,就不喜欢了。
可是,她没有告诉我这竟是毁容的药。
「叶迟迟,立刻给春禾道歉。」
苏旭汀一甩袍子,疼惜地将梨花带雨的春禾揽入怀中,转头怒视我。
曾几何时,他也会从人群中定定地望着我,边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边状若无意地整理下自己的头发。
可是现在,我和他似是都已习惯了这种冷冷呵斥的语气。
「我没伤她,为什么道歉?」
我放下自己下意识想抽出手帕的手,忍住眼泪,平静地看向苏旭汀。
【杀人未遂就不属于犯罪了吗?】
【这姐脸是真大,怎么好意思说的呢。】
【男主能不能一剑刺死她啊,真的看得烦。】
我看到苏旭汀的手真的搭上剑柄,极力克制的表情之下,仍有掩饰不去的怒意,「若不是我赶来,只怕你早已经下了毒手,你还敢狡辩!」
3
一旁的春禾眼中划过一丝得意的神情。
「我下毒手?」
我平静地抬眼望了望苏旭汀,「殿下可知,翠月是如何死的?」
翠月是我的贴身侍婢,前几日替我来找春禾理论,却被她设计诬陷与外男私会。
被夫人用刑责罚后,她骤发高热而死。
「可怜我的翠月,临死时仍高呼冤枉。」
「殿下,春禾的容颜要紧,翠月的性命便不重要了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一切罪孽,都因苏旭汀而起,若非他有意纵容,我们本不必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
【什么?翠月死了?女主好像有点过分吧。】
【那只是权宜之计,女主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就是,无条件包容女鹅。】
我无视那些声音,继续盯着苏旭汀。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春禾,半晌又转过脸来怒视我,「就算她再有过错,你也不该私自惩处。」
「道歉,否则,否则我们的婚约……作废。」
4
【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她的死穴吧。】
【u1s1 男主虽然烦人,但真治得了女配。】
【婚约就是叶迟迟的命吧,快道歉。】
听着这些声音,我心中隐隐的慌张慢慢退去,正视着苏旭汀,「殿下,你没资格作废婚约,你是不是忘了?」
三年前动用我全部嫁妆贴补军用时,他在我父母面前立誓,此生绝不负我。
但如今因我在他面前太过做小伏低,他似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
不管大事小事,总是拿出这句话来逼我就范。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倘若殿下真的厌我至深,只要归还财产,便可将婚约作废。」
「作废」两个字说出来时,我觉得自己浑身一颤,一股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
我死死掐住掌心,忍着没动。
苏旭汀眉心一跳,讶异地盯着我,见我没有玩笑的意思,他脸色比刚才阴沉几分。
放开怀中的春禾,我看到他扶在剑柄上的手指尖在微微打战。
5
【答应她啊,男主你本来也不喜欢她啊。】
【如果不是迫于无奈,男主才不娶她呢。】
【禾禾撑住,他是有苦衷的,只要熬过三个月,你们就团圆了。】
迫于无奈?
三个月?
我的心里涌上一分清明,心尖仿佛在轻颤。
我早就觉得苏旭汀待我与从前不尽相同,我总是骗自己说那是他一时糊涂,或是他政事烦冗,可现在我明白了,这叫作迫于无奈。
这叫作有苦衷。
可我才不要做别人的苦衷。
6
「叶迟迟,我真没想到,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苏旭汀语气中,是浓浓的无奈。
放在从前,我是那么害怕他的失望,甚至不断责问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
「我也没想到,殿下会变得这样蛮不讲理。」
如今我学着他的口气,冷冷地回怼。
【6,虽然她坏,但这姐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强。】
【别再狂了,再有三个月叶家就完蛋了,到时候看她是怎么求男主的吧。】
叶家?
我心中骤然一凉,叶家要出事?
可叶家一直是六皇子的靠山,莫非苏旭汀会在未来舍弃叶家稳固地位?
还是说叶家本就在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这个声音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对未来发生的事了解得这样清楚?
7
心中疑云密布,我看着苏旭汀带着春禾离开,无意上去纠缠,转头回了府中。
经过书房时,我看到哥哥一闪而过的身影,见我回来,他眉心一跳,连忙将手中的东西往身后收了收。
「今日没去找六殿下,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换上笑脸,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很久没有好好同哥哥说话了,之前次次找他,都是为了让他助苏旭汀一臂之力。
我惊觉,自己与哥哥,竟然这样生分了。
「找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们吵架了。」
「怎么又吵架?」
父亲的声音隔着窗纸响了起来。
我这才知道,他也在房内,且一直关注着我。
「既是婚约已定,便不要太逞强了,何必如此,晚间你送些吃食过去缓和一下。」
父亲从前知道殿下推迟婚约时,愤愤地说要去找他理论。
现如今,竟然也劝我妥协。
我心头烦闷,敷衍地应下,转头回了屋里。
8
晚膳前,我到底还是吩咐小厨房备下了一碟杏仁酥打算送过去。
前几日闲谈时,六殿下同我说起过,春禾喜欢吃杏仁酥。
我也算是主动缓和了关系。
如今多事之秋,未免意外发生,我仔细将食盒检查了两遍。
但是在阖上盖子时,还是听到了那个声音。
【太坏了吧,可真恶心。】
【可怜了禾禾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
【每日一问,叶迟迟什么时候死。】
我的手一顿,看着盘中足量的杏仁,心底一寒。
春禾?竟然已经有了身孕?
有孕之人,忌讳吃大寒之物。
可我根本不知春禾有孕,为了讨好她,才会送杏仁酥过去。
可没人知道我到底知不知道春禾有孕,如果六殿下知道是我害了她的孩子,只怕会跟我拼命。
到时候我会无比被动。
到底只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我神色平静地吩咐道:「立即将杏仁换成花生和榛子,重做一份。」
我静静听着那些在我脑海中七嘴八舌的声音。
这一次,我倒是要让那些人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毒之人。
9
夜间,叶家宅院人声静谧。
一切宁静一如往常,我却知道,这异常的平静之下,必然涌动着滚滚的激流。
【叶迟迟竟然良心发现了,这下禾禾宝贝应该不会有事了。】
【禾禾盼了这么久的孩子,终于保住了。】
【可是女配如果不害人,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不是马上就要下线了吗?】
女配?
这个贯穿了整个聊天过程的词汇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我没理解错他们的意思,我就是所谓的女配。
我从她们口中拼凑出了我的形象。
生性恶毒,终其一生,只知害人,甚至把斗赢所有女人当作人生理想。
可事实上,我根本不是这样的。
10
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直到后半夜,我终于有了困意。
不过神思刚有些涣散,便听得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
「传叶家嫡女入宫觐见。」
领头的内官声音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我哥哥递来的茶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这些人都是见人下菜碟的货色,敢这样对我,自然是因为六殿下那厮对我颇有微词。
放在往常我早就赔着笑脸,不住打听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我现在烦得很。
【这么晚了干吗要让她过去。】
【狗子不陪禾禾宝贝作什么妖。】
【就是啊这不纯纯没事找事让人误会吗?】
很好,英雄所见略同,这也是我想说的。
11
小轿把我送到宫里。
我兴致缺缺地沿着御花园的回廊往裕茂轩去。
回廊蜿蜒曲折,上面有我和苏旭汀一同挂过的宫灯。
如今初夏和煦微风吹动浅黄的穗子,细碎宛如情丝,将过往种种勾得历历在目。
「迟迟怕黑,你迈台阶时要仔细,千万别闪了脚。」
那时候他和声低言,眉眼温存。
当时我并未说话,心里却悸动不已。
他心思深沉不爱多言,细腻的情愫却隐藏在寻常叮嘱之中。
所以我总是觉得,他会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可是,直至今日我才明白,那些他以朝政为由拒绝我的夜晚,都在陪着春禾。
他推说身体抱恙不能前来的日子,大约也都是有春禾在侧。
两人耳鬓厮磨了不知多少日子,甚至连孩子都怀上了。
我还在等着他回心转意?
我真是个笑话。
12
「叶迟迟,你这个贱妇!」
我刚一入内,一个茶盏迎头而来,砸在我额上,一声闷响。
温热的血很快流了下来。
苏旭汀的手青筋暴起,眉宇森冷,看我宛如看仇人。
我面无颜色地跪下去叩首。
「臣女参见六殿下。」
血漫过我的眉眼,滴在地上。
我与他若无情谊,合该是君臣才对,他向我发难,我只能领受。
见我没有什么反应,他火气稍微消了几分,沉声问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臣女愚钝,不知殿下所指?」
他极为不屑地瞥过我,「就是春禾有孕的事,你别再装了,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话。
倘若不是她们,我也不能未雨绸缪,就要彻底百口莫辩了。
「春禾有孕?」
我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孩子是谁的?」
「殿下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苏旭汀大约没有想到我会反问,表情有些不自然。
「自然是……」
他犹豫半晌,没有说完,气势却已经弱了下去。
我不信他有脸在我面前把这句话说完。
13
【我宣布叶迟迟站起来了,倒打一耙玩得真 6。】
【前面的姐妹,什么叫倒打一耙啊,她根本没动手好吧。】
【对啊,难道孩子又出事了?可是没人害春禾啊。】
「你狡辩又有什么用?若不是你晚间送来的点心,她怎么会小产?」
苏旭汀眉头一拧,拍案斥我。
对啊,她怎么会小产?
我也很想知道。
「臣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我轻瞥了他一眼,神情不屑。
「不知我在说什么?」
苏旭汀一声冷哼,伸手拂落了案上的食盒,「这不是你送来的?你明知春禾有孕,还给她送这么多杏仁酥,你是何居心?」
看来,鱼儿上钩了。
「谁说我这是杏仁酥?」
我拾起一块儿酥饼,抓在手中。
苏旭汀以为我还在耍手段辩解掩饰,冷冷道:「自是宫中太医说的,你还有什么好说?」
14
我低下头,嗅了嗅手中的酥饼,依然有淡淡的杏仁味。
装盒之前,我让人用杏仁熬过的滚水淋了两遍,再用清水反复洗净,又将花生切成薄薄的碎片掺入酥中。
所以无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同我往日所做的杏仁酥饼没什么分别。
不过,只要一尝,便能发觉。
我就是想诱有心之人上钩。
倘若有人存心要害我,自然一口咬定这是杏仁,甚至可能会买通太医。
看来,一切和我预想得别无二致。
「那殿下验证了吗?」
苏旭汀眼神闪躲了一下。
他没有,他显然没有,他也认定是我,所以太医一开口,他便彻底在心里判我有罪。
也许在他心里,我就该是那种为他的所谓宠爱争得头破血流之人。
凭他也配?
15
许是我太过冷静,太过傲慢,惹得苏旭汀不悦,他伸手叩了叩桌子道:「你现在招认,可从轻处置,倘若再死不承认,叶家也保不住你。」
看吧,他都开始威胁我了。
我们还没成婚呢,他已经开始居高临下地拿身份压我。
倘若嫁他,以后岂不是要卑贱如泥,处处讨好,将这个叶家拱手奉上供他驱使?
「殿下认定是我吗?」
我看向他,笑了笑。
「自然是你。」
听他这样说,我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然后扬起头来正视他,「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让那位太医过来对峙,再将今日当值的太医全部请来,验个彻底。」
「如若真是我有害人之心,我不需宽恕,愿以死谢罪。」
苏旭汀表情凝滞,终于出现了一丝疑惑神情。
「但是,」我扬声道,「如若殿下冤枉了我,便请殿下与我叶家解除婚约,一别两宽,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殿下,您同意吗?」
16
苏旭汀整个人愣在原地,眉头紧皱。
他似是并未预料到我会抗争。
他已经习惯了我的低眉顺目和默默讨好。
「叫刘太医过来。」
尚未娶妻的皇子宫中出了有孕的女子,这根本就是十分荒唐的事。
他又怎么敢大张旗鼓地叫太医过来。
刘太医是宫中太医的新秀,听说从前与春禾便是同乡,从前我以为他们是同乡情谊,现在却不得不考虑两者之间有更深一层联系。
说来也怪,似乎从春禾出现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觉,好像所有人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像所有人都会无条件地偏向她。
甚至我也不得不无数次地成为她的对立面。
刘太医态度铿锵,端端跪地道:「春禾姑娘骤然小产,便是因为服用了过多的寒凉之物……」
「这杏仁酥便是证据。」
我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酥饼递到他面前,「太医再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杏仁。」
17
刘太医接过酥饼,托在手中嗅了嗅道:「此物味道清苦,自然是杏仁。」
他的眼里带着敌意,恨恨地望向我。
我平静地回望过去,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太医也并不知春禾的本来面目。
昔年他家道中落的时候,叶家曾对他有扶持提携之恩,然而即便他对我并不了解,却始终带着恨意。
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从别人口中拼凑出来的我。
我冷哼一声,「刘太医好歹也是太医院后起之秀,竟然如此草率地断案。」
「这真的符合医者仁心的行医之道吗?」
刘太医清秀的眉眼闪过一丝慌张,他这才将酥饼放入口中。
细细咀嚼两下后,便忽然浑身一凛,然后猛然抬头看向了我和六皇子。
「这……」
从他的神色中,我便清楚他已了然。
有人欲加害于我,而他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做了帮凶。
18
「刘太医?」
苏旭汀也掰了半块酥饼放入口中,迟疑地看着刘太医。
两人神色齐齐灰暗了少许,「这竟然并非杏仁……怎么会……」
「既然此物并非杏仁,还请殿下查明春禾小产的真正原因,还臣女一个清白。」
我轻轻从他的面上瞟过,昔日觉得英俊的一张脸,如今看来那样令人生厌。
「就算今日之物并非杏仁,前两日你没送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冷笑一声,头一次觉得他蠢得没边。
「春禾喜食杏仁,是殿下告诉我的,殿下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春禾偏偏在这个时候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我?
「又为什么,为何恰好在留下了这么多证据的情况下骤然小产?
「殿下不深想一番吗?」
苏旭汀绝非泛泛之辈,自幼在皇城中的成长练就了他警惕善思的性格。
他并不是想不明白,不过是想自欺欺人罢了。
19
【女配说得好有道理,这么看女主也不是她自己鼓吹得那么仁义道德啊。】
【对啊,她之前从来没提过自己喜欢杏仁这种东西啊。】
【禾禾那么喜欢孩子,她怎么可能拿孩子作为筹码,肯定有误会。】
【误会?姐妹你好天真啊,这还能有什么误会。】
我无视那些杂乱的争执,不顾额上的疼痛,郑重地一拜到地,「请殿下叫来今日宫中当值的所有太医,查明春禾小产的真正原因。」
「这种事情,怎好惊动宫中太医?」
苏旭汀的声音沉沉,面色从未有过的难看,他拂袖坐在上首,瞥了眼内室。
眼中不无失望。
他如何不知道,春禾医术卓绝,妙手回春之能高超得不像这个年月的人。
她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自己有孕?
20
「迟迟,你先起来吧。」
苏旭汀难得露出一丝愧疚,「今日算是委屈你了,这件事我会慢慢再做打算。」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似乎我再纠缠,就显得我不懂事了。
他甚至没有一句道歉,大抵在他心里,他对我态度好些,我便应该感恩戴德。
甚至应当识大体地替他分忧,忍着委屈,帮他掩饰做过的恶心事。
可我冷哼一声,摇了摇头。
「臣女不愿意。」
「臣女蒙受不白之冤,心有不甘,一定要殿下查清真相,还臣女清白,否则臣女便到御前敲登闻鼓鸣冤。」
苏旭汀眉头一皱,冷冷道:「敲登闻鼓?你疯了吗?」
「就算我说了几句重话,你我本应一体同心,怎可真的将此事闹大?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他现在跟我说一体同心?
「殿下刚才威胁臣女性命,威胁叶家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一体同心?」
「臣女有错,殿下毫不顾惜,殿下有错,便一句遮掩过去吗?」
21
「还有,殿下是不是忘了,适才臣女有言在先,若是殿下冤枉了我,臣女愿与殿下解除婚约。」
我一字一句说得十分坚定,语气中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机会。
苏旭汀诧异地站起身来,步子一个踉跄。
「叶迟迟?你说什么?」
他语气轻颤,大抵是以为我适才的言之凿凿不过气话而已。
但他忘了,我从前是个锱铢必较绝不含糊的人。
当年我们初识时,便是在丞相府的宴会上。
那时丞相庶子拉了下我的衣带,未想到我会恼火。
不过最终我据理力争一番,硬是让他在众人面前给我赔了罪。
那时我才十四岁,一战成名,让那些王公贵族之子都对我心生敬畏。
只有苏旭汀站在人群中,朝我善意一笑。
「叶小姐这身鹅黄的裙子真是好看。」
宴后他便特意来寻我,声音和煦,「在下自幼不会与人吵架,叶小姐可否教教我?」
那时他亦曾费尽心思百般寻找话题同我说话,如今朝夕相处,却只有恶语相向。
22
「我适才不过是说气话,你当真了吗?
「迟迟,就算你真的有心害她,我怎么可能真的要你性命?
「我只是怕,怕真的是你……」
他的声音泛着软意,从肩上取下袍子要给我披。
袍子被我一把伸手拨开,「眼下要么臣女去鸣冤告状,要么殿下与叶家解除婚约。」
「殿下只需,二选其一。」
他不是喜欢让人做选择吗?我也让他选。
【这真的是叶迟迟吗?怎么这么硬气了。】
【突然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救命我叶姐是不是重生了,她怎么会知道女主怀孕的事啊。】
【她怎么能预料到这些事的,太奇怪了。】
【只有我在关心嫁妆的事吗?别忘了嫁妆没要。】
我心尖轻轻一颤。
冥冥之中,是她们救了我一命。
我十分好奇,不知有朝一日,我们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她们会作何感想。
23
「你真要与我解除婚约?
「叶迟迟,倘若解除婚约,你不怕叶家受影响吗?
「你就这么自私?」
苏旭汀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便要往我额上抹,却被我一闪身躲开。
脏了的东西,还想上我的身,我嫌恶心。
「殿下早已心有所属,臣女甘愿让位,不过请殿下昭告众人,是臣女主动想与殿下解约。
「另外,殿下应将所欠叶家钱款,加上利息,如数奉还。
「还有,待春禾身体养好后,请她亲自登门,向我赔礼道歉。
「只要殿下做到这三点,此事臣女可以不再追究,这于殿下和春禾都是好事,不是吗?」
我冷冷抬眸,虽然仍然委身跪地,但腰身挺拔。
退婚已成定局的,但我要做到对叶家影响最小。
他们不是说我恶毒吗?我出身叶家,自幼看惯了名利场上种种事迹,通晓这朝堂之上的辛密奇闻。
我不过是不屑一顾罢了。
倘若我真想用手段,她们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24
只要六皇子一心一意与我相待,就算为他受尽委屈、降低身段曲意逢迎,我也心甘情愿。
但那必须出自我本意。
否则别人休想给我委屈受。
叶家是开国功臣,就算是宫廷侯爵,也需得让我三分。
「你跟我谈条件?叶迟迟?
「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什么了吗?
「你说你,叶家,始终都会站在我的身后,这是不是你说的?」
他紧紧咬住嘴唇,咬得那么用力,有殷红的血珠从他唇角沁了出来。
「殿下也说过,永不负我。」
我短暂地回应了他。
「叶家,叶家不可能会同意的。」
他喃喃自语了半晌,神色既难以置信又有些笃定。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一把将他推开,劈手推门向外跑去。
25
我没有再回头。
独自往回走。
廊外宫灯摇曳,明黄的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了。
分明是久久无人清理,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
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我揪住灯穗,狠狠地一把将灯扯了下来,丢在地上,抬脚狠狠踏上去。
踩了个稀巴烂。
26
叶家派了人在门外等我。
「迟迟!」
哥哥抱着一件披风向我跑来,满脸急切。
厚实的狐狸绒将我包裹,一向坚强的我忽然觉得钻心地委屈。
「出什么事了?怎么额上磕破了?」
「哥哥,我退了婚,我不要嫁给六殿下了。」
我声音哽咽,扑在哥哥肩头,感受到了他身体轻轻打了个颤。
「好。」
沉默了半晌,我还是听到了他的回应。
「都听迟迟的。」
27
回去后,我大病了一场,昏睡了整整一日。
母亲坐在我床畔,一直不间断地给我额上换着敷料。
夜里我醒来时,看见她眉头紧锁,雍容之外,隐有愁容。
我又想起了那些对话中的「叶家要出事」,想起那日我对六皇子说要退婚时,他下意识的那句「叶家不会答应」。
我几乎是肯定,叶家如今在做什么不善的勾当,且此事与六皇子有关系。
可是我的父母兄弟,还是不愿意为了这一切搭上我终身的幸福。
我并非自私自利之人,自然也明白他们对我的疼惜。
眼下必得想办法探知真相,然后想办法终止这一切。
28
苏旭汀再登门时,叶家上下待他已十分冷淡。
他�`着脸来我房中,说是要当面道歉。
我正对镜仔细地将药汁涂在额上的伤处,疼得眼角泛泪。
「迟迟,你好些了吗?」
「春禾说,之前是她自己误食了寒凉之药,并非有意要加害你。」
我双手按了按太阳穴,不知道他来跟我说这些是要干什么。
「退婚的事,殿下想好怎么安排了吗?」
从前觉得他到底是个直爽痛快的人,不知他现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婆婆妈妈的性子。
「迟迟,春禾已经认错了。她说以后定会谨言慎行,不会再与你相争。
「三月后我们便要完婚了,裕茂轩偏殿已按照你的喜好装点一新了。
「你不是最喜欢御花园的百叶池了吗?我们如从前那般,难道不好吗?」
他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句话,但声音却那样地没有底气。
因为他太了解我了,只要我说出口的话,便绝没有反悔的可能。
29
「殿下还有三日时间,若是到时候那三件事还没有做成,臣女便会到御前去敲登闻鼓。」
「到时候殿下私藏妾室,国丧期圆房,私审下臣子女的罪名,只怕会让殿下吃不消。」
「叶迟迟,你到底想要什么?何必用这种方法逼我让步?」
不知何时,他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我现在才发现叶迟迟是这本书里唯一一个正常人。】
【男主只是舍不得叶家的产业吧,心里肯定还是有女主的啊。】
【男人的心是榴莲,心尖上站满了人呢。】
【迟迟做得对,烂黄瓜咱不要。】
烂黄瓜?
我微微一笑,这个称呼真是十分有趣。
30
「逼你让步?」
「叶家百年名门望族,定能常盛不衰,我何须用什么方式逼你让步?」
我可以咬重了「叶家」二字,语毕静默半晌,那些声音果然一股脑地响了起来。
【呜呜已经开始心疼迟迟了,她如果知道叶家贪污的事一定很难过。】
【现在已经不那么希望叶家完蛋了,不就是贪了点钱吗。】
【贪了点钱?不是还有豢养死士吗?】
【那可全是为了男主啊,现在男主滚蛋了咱们迟迟可怎么办。】
那些声音宛如一道道带刺的长鞭抽打过我的脑海,我浑身不住地战栗。
苏旭汀这个混蛋!
他竟然让叶家贪污来填补他的亏空,竟然让叶家豢养死士来填补他的一己私欲。
「叶迟迟,你别太任性!你以为这场婚约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吗?这分明牵扯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若胆敢去敲登闻鼓?看看你爹娘答不答应?
「你这辈子,只能嫁我!」
「啪」的一声。
他话音刚落,我已经一巴掌扇了上去。
31
「苏旭汀,你有没有一点骨气?」
重落的掌震麻了我半条胳膊。
那些被他利用着做过的事,现在竟成了他威胁我的把柄。
可叶家上下数百口人,我不能真的那样毫无顾忌。
「苏旭汀,你要明白,我已经不爱你了。」
「就算你逼我嫁你,也永远不可能再得到我的心了。」
我的声音是那样的软弱,失措,浑身不住地颤抖。
【笑死,这不是男主的台词吗?怎么被她说了。】
【叶迟迟才是真女主,简直泰裤辣。】
【男主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苏旭汀用叶家威胁我时,我竟真的有过一分动摇。
可再细细思量一番,嫁给苏旭汀又怎么样呢?
那些人不是说,叶家就是在我死皮赖脸嫁过去之后才没落的吗?
就算我们成婚,难保他不会继续让叶家顶罪。
苏旭汀在我心里,已经不再可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另外,就算叶家做了些不合时宜的勾当,两者本应互相制约裹挟,凭什么是叶家一味忍让低头?
32
「迟迟,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苏旭汀眼眶微红,揉着自己肿胀的侧脸。
「她再好,终究不能与你相比。我们自幼相识,那么些苦难都一并挨了过来,我心里只认你一个王妃。
「只要你照常嫁我,我立誓在此,以后绝不纳妾。
「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他细长的丹凤眼里噙着泪,白皙的皮肤上透着一道醒目的红,看起来是那样的惹人怜爱。
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心疼过一个人。
可是……
我又得到了什么?
「殿下若是心里有我,就不该把我当傻子。」
我上下打量着他,「你既然说你与叶家千丝万缕,便说明我与殿下不是依附,而是合作关系。
「既然合作不成,自然不必再谈些无所谓的山盟海誓,自古争权夺利,一旦利益相冲,免不了要针锋相对,那时候岂会这样儿女情长?
「殿下不过是以为我把情爱当作比利益还要重要的东西,才敢这样动动唇舌便想劝服我。」
眼下夺嫡之争,明里暗里他早已杀红了眼。
在争权夺势的时候,他怎么不日日拿昔日手足之情来说事?
不过是在他心里,我终究只是只会乞求恩宠的见识短浅的女子。
33
「殿下,退婚吧。
「你不是一直说要与春禾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迟一日,你欠叶家的钱便多收一分利钱,你不要再拖了。」
比起所谓姻缘,我更在乎那笔钱。
叶家如今乃多事之秋,银钱多多益善,资金的周转,说不定能助我们脱困。
苏旭汀说过,我恶毒。
我为何不可以恶毒?
只许他们男人刀剑相向,就不许我们玩弄权势手段?
「迟迟,」门帘一挑,是哥哥朝我走来,「叶家会全力支持你。今日能强迫你,明日便能强迫我们,叶家也非软柿子任人揉捏,若是不能共赢取利,便索性丢开手各凭本事。」
他意有所指,已十分明确,凭他和父亲手中掌握的证据,大抵也不会让苏旭汀占了便宜。
只是看我们想不想而已。
34
「叶迟迟。」
苏旭汀自嘲地笑了一声,眼泪泛着晶莹的泪光,「你跟我提利益?
「我从来没有……
「我从来都没有!」
他的声音分明在哽咽,「我算计了多少人,唯独从来没有算计过你。
「我把你当作至亲之人,才会暴露自己真实的一面,那是因为我没有把你当外人。
「我们十几年的情感,不抵那几千两银子是不是?」
35
「殿下现在同我谈感情,难道不觉得好笑吗?
「当时因为春禾对我动辄羞辱训斥的时候,将我丢在大街上让我独自走回叶家不顾我安危的时候,疑心我害了春禾恨不得对我刀剑相向的时候呢?
「那时候我同殿下讲感情,殿下是怎么说我的?
「若是殿下还要最后一点体面,立刻完成那三件事,我们也算两清。」
我不错眼地注视着他,仿佛察觉得到自己心尖的冷意。
他没见过这样的我,我对至亲之人从来都温和相待。
可我的多番忍让,不该是他变本加厉的理由。
「叶迟迟,你别后悔。」
成串的泪滴从他眼角滑落,嗓音嘶哑得几乎有几分凄厉。
好像当年宫宴上,我打趣说要与表哥同席,他半羞半恼地在我面前哭鼻子。
那时候他不及弱冠,我尚未二八,总以为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在两小无猜之中消磨。
再也回不去了……
可我不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我没有对不起他,是他没有珍惜。
36
傍晚时,父亲把我叫到房中。
他在我脸上不住打量,似是想找到我哭过的痕迹。
不过他终是长叹一口气道:「女儿长大了,爹爹很是欣慰。」
我爹捋了捋灰白的胡子,语重心长起来,「你姑母近日身子不爽,为父脱不开身,你代叶家过去好好侍奉一番。」
姑母长居江南,一向身体康健,怎么可能突然抱恙。
「姑母有恙,表兄不是就在跟前吗?不如女儿替父亲写信给表兄知会一声?」
我垂眼浅笑,看着父亲,他却有些慌张得不敢看我。
他一直那样保护我,我怎能不明白,他是想让我避开风头。
表兄任江南知府,有一同长大的情谊,眼下叶家要出事,他分明是想抓紧把我嫁出去,避免连累我。
可我也是叶家的女儿,我怎能只享乐,不担责?
就算叶家真有没落一日,我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偷生。
37
「父亲贪了多少?」
「豢养的死士又有多少?」
我不愿再拖下去,索性挑明了一切。
早一日想办法,方早一日可能解决。
父亲诧异地看着我,一脸「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这些事,你一个女孩家还是不……
「女儿也是叶家后人,眼下多一个人出力便多一分机会。
「父亲快把一切都告诉女儿吧。
「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找到出路。」
语毕我攥住了父亲的双手,发觉他那遒劲的双手不知何时早已皱纹密布。
【叶姐真的好神,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是我没想到的。】
【就是啊,世家大族的女儿们也很牛的好吧,绝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傻白甜。】
【就是啊,这种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为了夫君欢心出卖自己家族的败类吧。】
为了讨夫君欢心……出卖家族?
我只觉胸中一阵猛烈的震荡。
如果按照故事原来的走向,若为了讨苏旭汀的欢心,我竟然会以自己家族的前程作为筹码。
叶家,原来是葬在我手中的。
可那怎么可能?
38
「迟迟……」
父亲以掌覆面,年过半百的人,在我面前老泪纵横。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诸如当年为了填补苏旭汀军中的亏空,他不得已做了违心之事。
而后,在苏旭汀半是威逼半是央求之下,他只能越陷越深。
再到后来,甚至有私养暗卫,招兵买马的行径。
他说六殿下在皇子之中虽然不是数一数二,但却惯会藏拙。
他一直等着鹬蚌相争,想坐收渔翁之利。
一旦太子倒台,他便会背水一战。
其实前几日我一直在想,该用什么方式说服爹爹舍弃与六皇子的合作。
但没想到爹爹早有此意,一直让他举棋不定的,只有我而已。
我不知他是怕我执意要嫁心上人被牵连,还是怕我会为了讨他欢心而出卖自家。
但无论是哪一种,让家族有这般担忧,我何其惭愧。
可见当年若非突然警醒,我已经沉迷成了什么样子。
爹爹的话,让我心惊,他说:「朝堂上如今已势同水火,叶家一旦脱离六皇子,便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叶家败落,已成定局。」
39
「怎么样,要怎么样才能拯救叶家?」
我一遍又一遍发问,期待着那些声音能给我答案。
【除非三个月之后……能……】
【只要先……然后再……】
一阵刺耳的轰鸣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某种特殊的警告,将那些声音掩盖过去。
也许在隐匿的字句之中,便是解决办法。
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听不清楚。
【我们要相信迟迟,她一定能做到。】
这是她们最后一句话。
而后不管我再怎么发问,都不再有回音。
40
不会……不会的。
我掐着手心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一定有办法!
回忆在我脑海中翻来覆去地过。
三个月。
还有三个月,一切怎么会这么巧,就发生在三月之后。
叶家失势,源头在六皇子身上。
这说明夺嫡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就等一件大事作为导火索,将一切烧个天翻地覆。
这件事,会是什么?
我虽然不知全貌,但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已得了不少线索,我迫切地想将整件事拼凑得完整。
41
「爹爹无需担心,六皇子并非良人,且他的敌人不少。」
我试着开始自己想办法,「他一直自诩为执棋之人,爹爹就没有办法拉他入局吗?」
我的意思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投靠六皇子的敌人,也许能获得一线生机。
父亲诧异于我的冷静,定定地抬眸望我,「可是六皇子毕竟……与你……」
他心中大约还是惦念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感情,见我曾经那般痴迷,怕我再回心转意。
「他既然能舍弃我一次,以后便同样可以舍弃叶家。倘若有一日他自身难保,很有可能会舍弃叶家保护自己。
「叶家已经为他做了那么多,不算亏欠。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不要说,我们本就不是夫妻。」
在那个声音响起之前,我一力追求的只是柔善,但现在,我突然觉得,就算恶毒一些,又怎么样?
42
又过三日,春禾来了叶府。
她格外清瘦,脸色惨白,但我却明显看得到,她额头和两颊上厚厚的敷粉。
就算有她掩饰的成分,我也看得出这段日子她过得并不衬意。
「六殿下不愿前来,特意命我将聘书和银钱带来了。」
她着重咬住了「不愿前来」四个字,仿佛是在强调苏旭汀对我的厌恶。
但我根本不在意。
「苏嬷嬷,你去叫哥哥,一并去清点银钱,务必保证一分不少。」
春禾朝我望来,眼中隐有不屑之意,「你竟然也这般在意银钱,我还以为你有多与众不同呢。」
我颔首笑道:「我自然是寻常俗物,不比你与众不同,脏的臭的都喜欢。」
「你!」
春禾怔愣半晌,大约是想起苏旭汀的嘱咐,神色软上两分道:「上次的事,确实是我不对,不过殿下只是责问两句罢了,我真的没想到叶小姐会生这么大的气。」
熙攘的街上,她深深一躬,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43
如今退婚的事正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因是叶家主动提出,六皇子近日又不断有资金周转腾挪,自然有传言说,是六皇子做了亏心事,这是在以银钱弥补。
眼下她这样大张旗鼓,无非是想平息谣言,顺便让我落下个善妒的名号在京城留下个恶名。
可我从来就不在乎那些。
我连生存大事都未成定局,我会在意名声?
她敢这样设局,我就要让她自吞恶果。
「你既然知道我气得要命,就应该摆正自己的态度。」
她没想到我会认下,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
「我今日既然来了,自然是诚心认错。何况失子的人是我,我已在鸡鸣寺为那孩子念了三日的经。」
这是博我同情?
我全不理会,「我可是顶顶心肠歹毒之人,你既然心诚,就烦劳你从这里开始,一步一磕,一直磕到鸡鸣寺,替你死去的孩子积一点福分。」
「还有翠月,她因你而死,你也须给她认错。」
「翠月?」
她柳眉倒竖,「她一个婢子,凭什么要我认错?」
我冷笑,「你不是一向鼓吹人人平等的吗?她与你都是人,怎么就不需要认错?」
「你那个孩子怎么死的你自己清楚,要么磕,要么我现在便将你有孕之事说个清楚,你看看你和你的六皇子会有什么下场。」
她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44
「我小产之后身子还没养好,同为女人,你就忍心?若是我以后不能生育,你不会后悔终生?」
我轻嗤一声,「你还挺看得起自己的,你要知道,在我这种恶毒之人眼中,你的性命,还比不上翠月身上的一根毫毛重要。
「你设计害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同为女人?你都忍心,我有什么不忍心?
「磕吧,让世人都看看你的诚心。」
我笑得纯良无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看美人花容失色,自食恶果,当真是一桩趣事。
「嬷嬷,」我招手叫来苏嬷嬷,「你好好跟着春禾姑娘。」
「若是她有退缩之举,你就将她如何有孕又失子的事好好提醒她一番。」
说完后,我施施转身,不屑于回头再看。
45
后来再听到春禾的消息,是那位刘太医说的。
他告诉我,春禾磕了三千多下,回去后下红不止,有血崩之态。
孩子确实是再也生不了了。
她用子嗣求荣宠,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她的报应。
不过他为她开了最后一服方子保住了她的性命,而后便从太医院请辞了。
当年心心念念要守护的人真面目如此可怖,也难怪他会如此。
他来向我郑重道歉,也感念了当年救助之恩。
「叶小姐豁达明朗,才是真的大家之风。」
他不掩饰眼中的欣赏,鞠了一躬,上马远去了。
46
有许久听不见那些声音了,我有时竟也觉得想念。
不过一直忙着清算叶家财产,官场上种种逢迎联络,忙起来时光过得飞快。
47
三月时光,转眼而过。
我没想到,变故竟然来得那样快。
48
南方连日大雨过后,洪水在一个夜里冲垮了堤坝。
漫过河堤后,一夜间便淹死了不知多少岸上住户。
比朝廷赈灾队伍更快的,是爹爹和表兄的人马。
那时叶家已经将所有产业变为了现银,府内家丁仆役早已南下。
在洪水暴发的第一日,消息还未传到朝廷时,便用私银搭建了临时茅屋,每日在大街小巷间无偿施粥,发些日常衣物等生活必需品。
家中的银钱一日日消耗下去,可我却在父亲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脸。
我知道,那是他赎罪的方式。
49
雨还是不停下。
京郊的河堤也涨了,先淹良田,后淹庄稼。
在这样连绵不断的雨势之中,那些深埋于重重叠叠的阴云中的惊雷,终于炸响了。
50
某日撑着油纸伞想去铺子里当东西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那在狂风骤雨之中浑身湿透的人,掌心捧着一块温润的玉朝我奔来。
「叶迟迟……」
熟悉的声音在雨中格外凄厉,「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雨水从他的眉眼上滴落下来,晕染出苦涩的弧度。
昔日一身熨帖的黑袍,紧紧地贴在了他身上。
「六殿下。」
我朝他颔首,「我怎么会忘呢?今日本应是我们定下的婚期。」
是从前的我期盼了那么久的日子。
他头发淋湿,尽数粘在脸上,脸上汩汩流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整个人是那样狼狈。
「回头吧,叶迟迟,跟我走,出去避避,京中恐怕要生变故。」
51
我自然记得。
在那些声音的预示中,她们告诉过我,我会在自己最期待的这一天,在大婚当日,见证叶家的败落。
苏旭汀也知道此事,他定是从春禾那里听说的。
这本来应当是他取胜的一个筹码,但他竟跑来告诉我。
可是,他还以为一切会跟从前一样吗?
陷在从前中不肯脱身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接过那块玉,放在掌心端详。
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当时归还嫁妆时,他未把此物还给我,我早已发觉,但没有点破。
喜爱时那是一块稀世珍宝,不爱时,与石头又有什么两样。
我随手一抛,将玉丢到了街边乞丐的碗中。
「殿下,您搞错了,您现在应该担心的人,是您自己。」
52
羽林卫已经来了,当街逮捕了他。
同时被抓去的,还有父亲和哥哥。
他们那时正在粥棚里施粥,听说羽林卫找了半天,才找到穿得与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的两人。
53
六皇子种种行迹,败露于众。
他府中财产被尽数查抄,除了私养暗卫以外,他府中还有各色圣上都没有见过的珍稀兵器,藏在他从未对外人说起的暗室之中。
那暗室,他只对我一个人提起过。
当太子当众点数他这些罪行的时候,他没有辩解,只是笑了笑。
春禾亦被抓住,在她府中,发现了很多治疗瘟疫和急救落水之人的药方。
结合连日来发生的种种,有人说她是暗中施法的妖女。
这些事我从那些奇怪声音中听到过只言片语。
她们说,我落难之日,正是春禾崛起时。
尽管饱受争议,但那些受过她救治的百姓们联名上书,保住了她的性命。
可是,现在那些人没有出现。
54
在她沿着鸡鸣寺磕头时,我曾派人潜入过她的房间,找到了她写过的药方,猜出了那些声音不能告诉我的未来。
我推测出了这场洪水的爆发。
也猜得出,大乱之中,皇上为了充盈国库,极有可能做出查抄叶家的事。
所以我一早便与父兄商量着,将叶家产业全部变卖,换成现银,加固了堤坝,囤积了米面和草药。
在水灾中丧生的人大大减少,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瘟疫的发生。
55
若能在萌芽中止住动乱,我宁可不要所谓名声。
56
六皇子之事,牵连甚广,叶家也不能幸免。
父亲一身粗布麻服,在殿前跪得也算坦然。
「去年罪臣到乡下访查之时,遇一跛脚道人,他告诉罪臣,异世之人降临大烨,暗中施法,次年夏末,恐有一场大灾……」
一时间,朝野哗然,有几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春禾。
「此等无稽之谈不该污圣上清听,但罪臣实在是害怕,便想在暗中积攒些银钱防患于未然。罪臣这十数年来清廉奉公,没有多余银钱,便昧着良心收受了一些贿赂。
「至于是何人送的,送的多少,臣都已记录在册。
「所有银钱,俱用于修建堤坝,救治百姓。罪臣家中如今已家徒四壁,身无长物。
「臣自知罪无可恕,但求陛下责罚,臣只愿江山无恙社稷平安,至于臣一人性命,死不足惜。」
他边说边猛然向前,触柱倒地。
「叶郎……是个忠勇之人。」
陛下如是说,而后扶额掩泣,踉跄离去。
我听说这些的时候,便明白,叶家,算是保住了。
57
雨停时,朝廷的旨意也一道道传来。
那时苏旭汀已死于狱中,我并不知他是恐罪自裁,还是被有心人暗中下了手。
这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叶家。
我知道虽然功过相抵,但父亲确实做了错事,他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拒绝了圣上安排的闲职,自请流放西南三年,欲将数十年来搜集的农业心得付诸实践。
哥哥所知不多,不过也辞了官,在城门处做了一个看守。
不过我相信他那般谨慎恳勉之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是平庸之辈。
58
京中之人都在为叶家叹惋。
惋惜那世家大族,一夜间便落败入泥。
但只有我知道,这已是极好的消息。
预言中的噩耗,终于没有发生。
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好好活着,好好在一起。
荣华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
59
我没想到的是,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竟然再度听见了那些声音。
那时叶家仍是众人茶余饭后,口中的谈资。
与往日不同的是,我亦成了他们口中讨伐的对象。
他们说,六殿下形迹不轨,与叶家过从亲密,叶氏女也不会干净。
况且有了退婚的经历,又逢家族落败,这辈子算是毁了。
「若我是她,我便不活了。」
「现在死了,也算贞洁烈女。」
听到这句话时,我正从桥上过,把家中剩下的首饰拿去典当给母亲治病。
盯着脚下汹涌的波涛,我竟有一瞬的出神。
骤然的变故已要将我压垮,我真有一刻,动了那样的心思。
可是就在我要往前迈步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声音忽然一股脑响了起来。
【贱不贱呐!迟迟不要听她们的话,贞洁这种鬼话在性命面前算个屁!】
【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犯贱到希望一个陌生人去死?】
【要是没有迟迟宝贝,他们早都淹死在水里了吧,真会恩将仇报啊!】
【我今天守在这里站岗, 看谁敢嘴贱。】
【别怕迟迟,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只是碰到了无耻的人,那么多苦难都熬过来了,别在这个时候放弃!】
60
眼角一阵濡湿,我察觉到有泪落下。
虽然暴雨刚过, 人烟稀少, 亲眷都不在身旁, 但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身后好似有很多人。
尽管从未谋面,尽管素不相识, 但我知道有人与我同行, 同情我的苦难遭遇,甚至会鼓励我向前走。
虽然我们偶有龃龉, 也许有误会, 但在这种时刻,我们永远站在一起。
61
河流湍急,仿佛能洗刷去旧日的种种磨难。
我沿着河道继续往前走, 那些声音还在继续。
【迟迟真的很棒, 不管别人说过什么,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她真的从来没有用所谓贞洁去迫害女性,哪怕是对不喜欢的人。】
【爱一个人从来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辜负爱, 践踏爱的人。】
【迟迟宝贝从来都不是谁的配角。】
那些声音越来越小,变得广远而空旷,仿佛响在天边, 又仿佛在耳际。
直至完全消失。
永远停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62
自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子久了, 有时我也觉得是一场梦。
但我一直记得, 记得他们曾救我性命,提醒我在爱人之前, 要先爱自己。
有时身受苦难, 时日艰难, 想起那些话来, 总觉得有无尽勇气。
我和母亲迁到了江南的姑母家中,我们在那里一起等父亲回来。
从前与母亲时常拌嘴的姑母变得那样和善,两人常常在房中私下里说些体己话。
有时似是在商量着什么事, 看我过去,却又掩口不说。
63
姑母信佛, 我也常跟着她去佛堂。
佛堂内, 我学着姑母的样子, 诚心跪拜, 心中祈祷,那些曾温言劝我,心怀善意的女子, 亦可以在她们年月里惬意安然。
祈她们也可以走出那四方天,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施展一番抱负。
愿她们能不被那些世俗眼中的定义所局限, 不被流言蜚语所禁锢,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绽放成千百种样子。
(完)
□ 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