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赐婚给永昌侯周世廷。
他有两妾,一个在边疆陪他多年、一个在府邸伴他母亲良久。
与我不和的贵女们,笑话我即将入火坑;我母亲也忧心忡忡。
只我看得开。
「无妨,我能应付,高门主母做起来也容易。」
01
我叫宋棠,成国公府嫡小姐,天生好容貌,在众贵女里脱颖而出。
皇帝曾暗示我父亲,要把我指婚给太子。
然而,东宫太子妃之位人人垂涎。贵妃娘娘枕边风吹得好,皇帝改指了她娘家内侄女为太子妃。
贵妃为了排除隐患,劝皇帝将我赐婚给比我大十岁的永昌侯。
我娘气得病倒了,我爹也唉声叹气。
「永昌侯十二岁上战场,征战十四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能嫁他,乃宋氏女之福。」我对爹娘说。
我还让人把这席话传出去。
皇帝听到了,自然高兴;贵妃也会赞我识趣。
我未来婆家,更挑不出我的毛病。
关起门,我娘还是病恹恹的,拉着我的手:「永昌侯府形势复杂,娘可怜你呀。」
永昌侯周世廷今年二十六岁,有二妾。
一妾是他副将的妹妹,跟随他六年,通兵法、擅骏马,飒爽利落,深得永昌侯疼爱。
一妾乃先太后赏赐给他的。京官庶女,知书达理、容貌昳丽,在老侯爷去世后一直陪伴老夫人,如今执掌侯府中馈。
这两位,一个霸占了永昌侯的爱情、一个深得老夫人的器重,侯府再无位置给我。
正因为如此,高门都不愿意把自家嫡女嫁给永昌侯;庶出的女儿,周家又看不上。
有人眼馋周世廷的权势,却又不忍心自家姑娘吃苦。
赐婚一出,满京城都在看我的热闹。
此时的永昌侯周世廷,人还在边疆,礼部着手办理这桩婚事,我们的婚期定在一年后。
我派人出去打听了永昌侯。
没问其他人,而是找到了他的乳娘。
他乳娘早已从侯府离开。
待我打听明白了,便着手做两样准备:练习射箭、钻研甜食。
堂姊妹和表姊妹都嘲笑我:「病急乱投医。」
一个从戎多年的将军,旁人送给他的女人,多半都会钻研他喜好。会射箭并不算稀罕事,无法叫他另眼相看。
再者,男子没几个爱吃甜食的。
「……他乳娘告诉你的,只因他儿时嗜甜。如今他二十几岁的人了。」我母亲怕我做无用功。
姑姑也劝:「好好学管家,一进门就把他小妾手里的账本接过来,这才是正经事。你是去做主母的,不是去做宠妾的,你钻研他喜好做什么?」
我依旧我行我素。
练射击,请了一位名师,每日练习两个时辰,一开始双臂肿胀酸痛,而后就习惯了。
每日跟着母亲学管家,这是八岁开始学的,做起来也容易。只是母亲教得会更加深入,也会教一些不能上台面却有效的手段。
一年很快到了。
大婚前三日,周世廷班师回朝,卸任交符。
他的爱妾也回来了。
大婚前二日,红衣女郎骑马路过我家门口,对门口当值的小厮说:「宋三小姐不见人吗?」
挑衅十足。
下人们都知道了,小心翼翼不敢传进内宅。
但我的院子消息灵通,我听说了。
我没出去见她。
红衣女郎大笑,说我胆怯,扬鞭而去。把我身边的丫鬟们气得不轻。
我只是笑笑摇头。
据下人们说,那是个十分嚣张跋扈的女郎,蜜色肌肤,爽利霸道。
大婚前一日,有人匿名递信,说永昌侯残暴弑杀,叫我逃婚。
「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对母亲说。
我母亲死死握住我的手:「棠儿,称病退婚吧,这是龙潭虎穴。」
「御赐婚事,怎么退得掉?一家老小性命还要不要了?」我说。
母亲哭得接不上气。
就这样,我大婚之日到了。
兄长背着我,出了垂花门,上了花轿。
花轿去了永昌侯府。
拜堂后,洞房内一片热闹。
新郎官挑起盖头,我听到一众吸气声。
有意或无意的议论,传入耳朵:「果真是美人儿。」
「国色天香。」
我快速抬头,看了眼周世廷。
周世廷肌肤深,广额浓眉、高鼻薄唇,十分英气。他站着,比旁人挺拔不少,似一杆利落的红缨枪。
他瞳仁黢黑,静静落在我脸上,毫无情绪。
我快速低垂了视线。
闹洞房的女眷们离开,我的陪嫁丫鬟替Ṫű̂⁵我卸妆更衣。
一个时辰后,周世廷回了新房。
院子里有人服侍他梳洗更衣。
「……侯爷,老夫人不太舒服,请您去瞧一瞧。」有丫鬟进来说。
他有二妾,一唤玥娘,是他母亲心腹;一唤婵婵,是边疆带回来的。
新婚夜想要叫走他的,是玥娘。
周世廷看了眼我:「夫人先安寝,我去去就回。」
我道是。
深夜,周世廷再次回房时,我正坐在灯下吃菱粉糕。
瞧见他进来,我故作慌张:「侯爷,娘身体如何?」
「一点小事,无碍。」他说。
又问:「吃的什么?」
「自己做的小点心,装在匣子里带过来的。」我道,「侯爷尝尝吗?沏了云雾茶,配菱粉糕正好。」
周世廷坐下了。
他吃到了菱粉糕,眸色微微一闪。没说话,却又拿了一块。
我也默默又吃一块。
「……不早了,安寝吧。」他说。
我道是。
重新洗漱后,我先脱了鞋上床;他进来,放下幔帐。
烛火摇曳。
新婚夜菱粉糕的味道,有点甜。
翌日早起,我与他去见老夫人,也就是我婆母。
婆母面容慈祥,看向我的时候,目光有点惊讶;玥娘立在旁边,眼底有了瘀青,一夜没睡好;另一名女郎,换了水粉色衣裙,站得笔直。
侯府众人打量我。
我向老夫人敬茶后,玥娘与婵婵也向我敬茶。
「往后都是一家人,两位妹妹与我相互扶持,为后宅安稳,家业兴旺。」我拿了礼物给她们。
我婆母点头:「和睦方才兴旺。玥娘,你从今日起,把管家对牌都交给夫人。」
我急忙摇头:「娘,此事不急。儿媳刚入府,若有差池,就是大罪过了。」
又说:「侯爷回京了,待玥娘有了身孕,我再操持不晚。」
玥娘一愣;一旁的婵婵脸色微变。
周世廷狠狠看了眼婵婵。婵婵瑟缩肩膀,没敢吭声。
后来我婆婆夸我沉得住气;周世廷觉得我不浮躁;玥娘对我的戒心减少好些;婵婵也觉得我不好欺负。
这「龙潭虎穴」的第一步,我迈进来了,也站稳了。
02
我想快速怀孕。
可新婚夜之后,婵婵霸占了周世廷。他回主院只是应个卯,每夜都歇在婵婵的屋子里。
洞房一夜,并没有让我怀上。
周世廷很喜欢婵婵,我与玥娘都看得出来。
我和玥娘处境差不多,却又差很多:玥娘爱慕周世廷,而我不。
因此,玥娘比我煎熬,她每次看到婵婵都会忍不住想要翻脸;而婵婵不管怎么挑衅我,只要不出格,对我都是不痛不痒。
玥娘是先太后娘娘赏赐给周世廷的,京官庶女,她有才学也有美貌,自然更有野心。
她不是下人。
她试图和婵婵争周世廷。
内宅手段,玥娘懂得比较多,她又有老夫人撑腰,很快把婵婵惹毛了。
婵婵当众扇了玥娘一巴掌。
老夫人大怒。
「棠儿,此事你做主。」老夫人对我说。
她不想得罪儿子,故而叫我去处理婵婵。
我依照家规,把婵婵送去祠堂跪着。
这个时候,周世廷已经去兵部担任尚书了。他有差事在身,不能天天在家。
婵婵在边疆长大,性格跋扈野蛮,并不肯乖乖去跪祠堂。
她打了押送她的佣人,抢了一匹马,夺门而出。
我立马解了另一匹马去追她,我的陪嫁丫鬟送上我的短弓。
婵婵见状,差点笑出声:内宅妇人,懂什么骑射?
边疆长大的姑娘,骑术极好,岂是我能追上的?
然而,我一边纵马一边搭弓,在坊门口一箭射出,把婵婵发髻打散。
婵婵吃了一惊。
街坊出来看热闹,我厉呵她:「站住,再跑我就要射你左腿。」
婵婵震惊之余,却又不当回事。
左腿一痛,她几乎跌下马,与此同时周世廷出现在坊门口,堵住了婵婵。
他把方才一幕幕看得分明。
他抬起一双古井幽静的眸,安静看了我一眼。
婵婵趴伏在他跟前,痛哭流涕:「将军,将军您不在家,她们联手欺负我。」
周世廷安静看着她:「婵婵,你想回边疆吗?」
婵婵一怔:「什么?」
「你若是不想回去,就不该逼得主母纵马追你。你可有规矩?」周世廷沉了脸。
婵婵微愣。
「将军,我的腿……」
周世廷看向她小腿,又看了眼我。
他吩咐身边的随从:「把婵婵抬回去。」
婵婵的腿被射伤,伤口不深,不伤及筋骨。
简单包扎后,周世廷亲自把她送去了祠堂,叫她闭门思过半个月。
周世廷回到正院,我做了软枣糕,配了新茶给他吃。
他一连吃了三块,才问我:「怎么回事?」
「侯爷,您不如去问问婵婵,我恐怕……」
「我想听你讲。」他说,「你是我的正妻,陛下赐婚的,侯府女主人。你的话,我才相信。」
我简单说了婵婵与玥娘的纠纷。
轻描淡写,两边都替她们描补了,没有趁机落井下石。
然后我又说:
「侯爷,玥娘也是先太后赏赐的,皇家的恩典。如今府上既有了婵婵,又有了我,她内心不安。
「我消息不通,却也听下人们说,玥娘至今不曾侍候过侯爷。她进府好几年了,在娘身边忠心耿耿服侍。
「如今不安排她侍候,她无子嗣傍身,内心如何不焦灼?她倒是情有可原。」
又说婵婵:「她天性活泼,没了京城女子的拘谨,是侯爷的解语花。不管是我还是娘,都没想扭转她的脾气。」
最后说:「两人都没错,偏偏闹了起来。侯爷,是我持家无方,都是我没管束好她们。」
周世廷不知不觉吃了半碟子软枣糕。
他吃饱喝足,心情不错。
「与你无关,你也是新进府的。我会处置。」周世廷道。
我以为,他这个晚上会歇在玥娘那里。
不承想,他去玥娘那边转了转,只是警告了她几句,复又回了正院。
婵婵被禁足的日子,周世廷都歇在我房里。
他才二十六岁,年轻体壮,每晚都有我的份儿。
我很快会怀孕。
对此,我挺满意的,进府第一步即将走得完整。
作为侯府主母,我必须有孩子。
周世廷搂着我,轻轻咬我的耳朵:「你箭术真好,宋棠。皇家这次做了件好事,赐了我一个好女人。」
这个夜里,我没怎么睡好。
我很想回趟娘家。
我想告诉我母亲,前面一年的努力,我没有白费。
我说过了,高门主母不难做,我搞得定。
我的确做得不错。
然而,我信心满满,开端却并没有我预想那么顺利。
03
周世廷在正院歇了半个月,婵婵被放了出来。
她学乖了。
她眼泪连连向玥娘道歉,又向我赔礼。
这个晚上,周世廷又去安抚她了。
日子很平静,我的癸水却如期而至。
半个月每晚同房,我却没有如愿怀孕。
此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在我信心满满的筹划上,狠狠一击。
出嫁之前,我向周世廷的乳娘打听,知道他幼时曾送过一位小姐弓箭,而后他去了边疆,那小姐另嫁他人难产而死。
周世廷的乳娘也说,他很爱甜食。
一个人的喜好,不会随着岁月而更改。
——他有再多的女人,瞧见箭术很好的女子,他也会眼前一亮。
——他哪怕到了五十岁,尝到好吃的甜食,胃口也会大开。
堂姊妹嘲笑我「病急乱投医」,姑姑劝说「做好侯府主母,而不是宠妾」。
她们说得轻巧。
我的目标,当然是侯府主母,可我从何处着手?
去和玥娘抢管家的对牌?
这是下下策。
侯府的下人、管事们,我一概不熟悉,贸然接手,多做多错,反而叫我的声誉一败涂地。
而婆母偏爱玥娘,她自然不会帮我。我急切把玥娘挤下去,婆母对我越发不满,往后我更加步步维艰。
我得徐徐图之。
嫁过来的第一件事,先让周世廷对我有点好感,至少短时间内中意我。我需要在他妾室前头诞下子嗣。
有了子嗣,我宗族大妇的地位就稳了;也有了时间,摸清楚侯府内的人际关系;婆母见我懂事,也能减轻对我的抵触。
管家对牌迟早都是我的,我犯不着一进门就接个烫手山芋。
有了子嗣,难题就迎刃而解,我能兵不血刃大获全胜。
而我真的嫁过来,一切都如我计划的那样进行。
边疆女婵婵性格跋扈,她无法适应内宅的隐忍与憋屈,她会闹;玥娘见我不动声色,她的地位摇摇欲坠,她也会不甘心。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躲在后面,笼络住周世廷,先怀孕生子,就坐稳钓鱼台。
可事实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
子嗣这件事上,突遭波折。
是周世廷的问题吗?
婵婵跟了他多年,也没替他诞下一儿半女。
若真如此,没了子嗣开路,我与玥娘争夺管家权、争夺婆母的器重,就是一场硬仗。
疾风骤雨,我隐约有点发烧。
我吩咐自己的陪房丫鬟:「别声张,去弄些药给我。」
可侯府不是我的天下,消息不胫而走。
婆母听说了。
她带着玥娘来看我;周世廷也带着婵婵来了。
婆母坐在我床边:「有点烫手,叫太医来瞧瞧。」
又对周世廷道:「棠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体弱了些。这点上,她远不及玥娘。」
玥娘贞静娴雅,立在婆母身边。
「玥娘,你从公中拨出份例,每日给夫人送一碗燕窝。」婆母又道,「好好养着。这么点年纪,动不动头疼脑热的。」
我低垂眼睫道是。
我身边的陪嫁妈妈、丫鬟们,都被我婆母气得不轻。
她趁着我病,居然踩我抬高玥娘。
我的乳娘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太偏心了。您才嫁进来,话里话外诅咒您病死。您才是儿媳妇。」
我叫乳娘别生气。
「玥娘陪伴她多年,尤其是老侯爷去世,她身边无所依仗,自然把玥娘当亲生女儿一样疼。」我说。
哪怕养只猫,几年也感情深厚了。
婆母当然会提拔玥娘。
玥娘是太后娘娘赏赐的,侯府贵妾,不同于其他门第的小妾。她可以一直管家,架空我这个侯夫人。
我希望玥娘和婵婵打起来,婆母和玥娘何尝不想让我和婵婵斗个你死我活?
经过这件事,我明白,我和婆母缘分浅,想要打动她千难万难,她那边的路走不通。
还得从子嗣着手。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晚周世廷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轻轻握住我的手。
他掌心粗粝,薄茧轻轻摩挲着我肌肤,一阵酥麻。
我很不适应。
「娘说的话,有点不中听。她也是关心你。」周世廷道。
婆母话外之音,周世廷居然听懂了。
又或者说,周世廷居然没有装作听不懂。
我可以趁机诉苦,引发他的怜悯,但我忍住了。
因为我发现,小意温柔、啼哭撒娇,是婵婵的拿手好戏。
这种戏码,婵婵用熟了,我再用也超不过她去。
故而我反过来安抚他:「做人家的儿媳妇,耳朵要聋,嘴要哑。侯爷说什么呀,我没听见。」
我烧得面颊酡红,又说这么一番话,周世廷微愣之后,忍不住笑了。
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面颊:「棠儿是个好儿媳妇。」
太医给我诊脉,说我并无大碍,喝药出出汗就行了。
这个晚上,周世廷歇在正院。
一般情况下,有人生病,其他人都要避开的,以免过了病气。
他执意要睡下,正院的人都很震惊。
夜里,他搂着我睡。
我想到他半个月耕种,却不发一粒芽,心里有点烦躁。
他亲吻我额头时,我无法遏制内心的反感与厌恶。
幸而是夜里,我又病了,他没发现我的异样。
天亮出了一身汗,我退烧痊愈。
周世廷欣慰,上朝去了。
后来,他还去和老夫人聊了,表情很严肃。老夫人挺生气,也有点心虚。
他从中调停了。
玥娘送燕窝粥给我。
「……我正想和你说,不必麻烦了,燕窝我这里有。我的丫鬟用小厨房炖了,吃起来也很方便。」我对玥娘说。
玥娘:「老夫人吩咐的,我不敢不照办。」
「老夫人只心疼我,却不顾你管家之事的辛劳。多一事,就多不少的工夫。」我笑道。
玥娘笑了下,笑容似乎有点嘲讽。
她大概是觉得我天真。
「前几日发烧,我还以为是有喜了。不承想,癸水来了。」我又道。
玥娘静静看着我。
「也不知是我年纪小,还是我体弱。要是侯爷能歇在你那里,你恐怕比我争气些。」我笑道。
玥娘表情微微一变。
「不过,你得持家,恐怕也没时间服侍侯爷。娘和我,没了你可真不行啊。」我情真意切。
玥娘离开的时候,脸色都控制不住。
老夫人话里话外踩我,抬高玥娘,可有什么用?在子嗣问题上,老夫人可从来没替玥娘争取过。
我暗示玥娘,你做牛做马就好好用心做,反ṱů₁正生孩子这种事也用不着你,你永远只是我们的「管家婆」。
小妾、无子,今日高兴了哄着你,让你管家;明日不高兴了,夺了你手里对牌赶出去,你又值几个钱?
玥娘的脸都气抽了。
04
嫁入侯府三个月后,周世廷几乎歇在我房里。
婵婵那边,他偶然去看看,已经不在她房里过夜了;玥娘那边,从前怎样,如今还怎样。
我仍是无孕。
我身体好,癸水每个月都准,断没道理不能怀孕。
我断定是周世廷的问题,很想劝他去看看太医。
然而这种事,伤及他尊严,恐怕会惹恼他。
京城一夜间降温,周世廷正好休沐,他带着我去泡温泉。
池水氤氲,他让我坐在他怀里,低声问我:「可会骑马?」
我咬唇不回答他。在这方面,我永远不如婵婵知情识趣。
他起身去拿了酒。
他喝一口,喂我一口。
我与他都半醉了,就胡闹得很厉害。
后来下雪了。
雪花落在了我肩头,又被温泉水化开。那水波荡漾,一层层地扩散出去;从温柔转为激荡,恨不能把池壁都撞碎。
我迷迷糊糊一直很累。
脑海里想的,是他这个人似乎很齐全,也很凶猛,怎么就无法生育?
他要是一直这样,我去哪里弄个孩子?
周家三代单传,周世廷没有三服内的侄儿,生不出来就得过继,我去过继谁?
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时,推开窗棂,窗外的温泉池水还在散发丝丝缕缕的热气;下了一夜暴雪,四周白皑皑。
周世廷在身后搂着我。
他低声嘟囔:「棠儿,再睡一会儿,昨晚累死我了。」
我脑子里空了一瞬。
山林很安静,白雪把过往任何痕迹都遮掩住了。不管是庭院内外,都只有我与他。
这趟回去,玥娘表情更加焦躁;而婵婵哭得眼睛通红。
周世廷这晚去了婵婵那里。
我突然从素净纯洁的温泉山庄,回到了现实。
现实的侯府里,有一大群人,不单单是我和周世廷。
下雪后,朝廷事务繁忙,周世廷一连半个月没空回家。
我的月事第一次推迟了两天。
周世廷终于忙完了回家,先到正院沐浴更衣。
晚间上床,他伸手将我抱进怀里时,我抵住了他:「侯爷,您今晚去婵婵那里,行吗?」
他微愣。
原本含笑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月事迟了ţū́ₙ两日。」我如实告诉他,「一向不迟的。」
周世廷是个敏锐的人,他猛然坐起来,阴沉的脸转怒为喜:「真的?」
「还不知道……」
「请太医来诊脉!」他说着就要下床。
我拉住了他:「不急,侯爷,这才开始呢,万一……」
周世廷:「你感觉如何?」
说实在话,我毫无感觉。
可我不好扫兴,只得道:「有点闷。」
我与他耐心等了半个月。
我很焦急。
周世廷比我还要急,每晚住在这里,修身养性,只和我闲聊琐事。
我的月信一直不来,十有八九怀上了。
真意外。
半个月后,太医诊脉,我有喜了。
我一颗心落地。
嫁入侯府几个月,这第一个台阶,终于顺利攀了上来。
我在想为何在府里一直怀不上,去趟温泉山庄却有了。大概是,在府上的同房,我每次都很紧绷、很受罪。
我体会不到一点快乐。
温泉山庄那晚却不一样,导致我早起时都有点恍惚。
恍惚以为,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只有我和他。
但我们一回来,婵婵就霸占了他,我又瞬间清醒透了。
我有孕后,真正欢喜的有我、周世廷和老夫人。
老夫人的态度大改,她对我真诚了几分。
婵婵却发了疯。
她向我请安的时候,盯着我的肚子,眼神凶狠。
我身边的人被她吓到了。
我的陪房丫鬟和管事妈妈都建议:「夫人,不准她再踏进正院。」
「她是侯爷的爱妾,每日来给我请安,这是她的礼数。不让她来,反而成了我的错。」我说。
大丫鬟急了:「性命要紧,她擅武艺的。您尚未出阁时,她就敢去国公府门口挑衅。」
我想了想:「去库房,把咱们陪嫁准备的ŧůₒ东西搬进来。」
乳娘和大丫鬟知道我说什么。
她们点头,立马去办。
又下雪了,周世廷下朝后回府,拎了新鲜的吃食给我。
「……这是酸汤面,趁热吃。」雪花落在他鬓角,他像个毛头小子般,喜气洋洋。
我道谢,还是没胃口。
婵婵派了丫鬟,来请了周世廷两次。周世廷叫丫鬟回去,说他今晚没空过去,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翌日,婵婵穿上了一件火红色的风氅,里面是劲装结束的骑马装,也是艳红色。
遍地皓雪,她如雪中红梅,艳丽无方。
玥娘冒雪也来请安,见状愣了愣。
我院子里多了一架秋千,落满了雪。
婵婵进了屋子,笑盈盈看向我:「宋棠,你可知我流产了两次,再不能生育?」
满屋子里敛声屏气。
「大胆。」我静静笑着,「婵婵,你进京小半年,也该知道规矩了。这样大呼小叫,你可是想去跪祠堂?」
婵婵大笑起来:「将军说,他不喜孩儿。他与我,恩爱多年,将来相互扶持到老。可你怀孕了。」
你怀孕了,将军一颗心就全落在你身上。
他岂会不喜孩儿?
「宋棠,将军只休养一年,会再次离京。」婵婵大笑起来,笑着又哭,「你说,他还会跟我走吗?」
她说着话,突然抽出长鞭。
众人吓得不轻。
婵婵武艺好,一根长鞭虎虎生风,外面的护院都未必挡得住她,更何况内院这些丫鬟婆子?
我的大丫鬟、乳娘全部护着我,挨了鞭子,见了血痕。
我极力往外逃。
我狼狈中,差点摔一跤,婵婵大笑起来。
「你这种庸俗无能的世家女,凭什么给将军生儿育女?他不会留在京城的,他会跟我走!」婵婵朝我奔过来。
我原本手忙脚乱,一出房门立马站稳了。
秋千架的雪落尽,一张长弓,重三十斤,对准了婵婵。
我站在雪地里,静静看着她:「放肆!放下鞭子跪下,我饶你不死!」
婵婵不屑:「你有什么本事……」
嗖的一声。
长箭划破雪空,将婵婵的肩头贯穿,她整个人被牢牢钉在正房的柱子上。
她想要挣脱,无奈箭入柱子过半,将她困住。
她大喊大叫。
护院们冲进来,围住了她。
老夫人也冒雪来了,见状气得发疯。
周世廷被家丁叫回来。
婵婵的血,流淌在雪上,一片暗红。
她精神错乱,紧紧盯着每个人。
周世廷力气极大,竟是单手将长箭从柱子里拔了出来。
婵婵疼得哀号。
他将她抱了出去。
我婆母在身后喊:「站住!你要纵容她胡闹到几时?你看看这满屋子的人,个个脸上、身上的鞭痕,你再看看你的嫡妻!」
周Ṫú⁷世廷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回头,抱着婵婵离开了。
我被搀扶进了屋子,收拾满地狼藉。
婵婵这天下午被送走了。
周世廷说,送她回边疆去了。可她的伤势太重,天气又冷,根本不适合现在出行。
如果留她养伤半年,明年开春再走不迟。
周世廷却执意这时候让她走了。
婵婵死在了半路上。
我亲手烧了那支长弓。它的作用结束了,我希望余生内宅都不需要用到它。
05
嫁到永昌侯府的第二年刚刚立秋,我临盆了。
苦熬一天一夜,我诞下了长子。
孩子洗三礼,我娘和嫂子来看望我。
「真没想到,你把日子过顺了。」我娘欣慰拍着我的手。
婵婵的事,只是侯府内宅之事,外人不清楚内幕。
他们只是听说,永昌侯把跟随他多年的爱妾赶走了。
另一个妾室玥娘,仍操持侯府中馈。可她与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如今我又诞下嫡长子。
赐婚的婚姻,本该是千难万难,我父母很担心我被两个有实力的妾室玩死。
可我很顺利生下了侯府的继承人。
「娘,我告诉过您了,我做得来。」我说。
做侯府嫡妻,第一要有子嗣,第二要有管家权,第三不要爱上自己的丈夫。
我已经做到了两点:我有了孩子,我不爱周世廷。
等我从玥娘手里拿到管家的对牌,这条路就彻底顺畅了。
往后我也会像老夫人那样,安安静静不作妖,就是高门主母,安富尊荣。
我还在月子里,借口替儿子找乳娘,要了一部分管家的权力。
婆母同意。
玥娘脸色很差。
我只是要了一点权力,没有多要,玥娘也感觉到威胁了。
我的乳娘问我:「您打算怎么办?她是不想放手的,老夫人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
因为玥娘管家这些年,没有出过大错。
她又和老夫人一条心。
玥娘是贵妾,又无子嗣,她只能忠心老夫人,老夫人可是很清楚这点。
故而老夫人希望她当家,来制衡我这个儿媳妇。
「我一进门,就给玥娘埋下了心疾。」我对乳娘说,「那就继续刺激她。」
我新婚的第一天,跟玥娘说,等她将来有了子嗣不能持家,我再代替她。
而后,在婵婵的事情上,我Ṱù⁵又提到玥娘无子嗣很可怜。
如今我有了嫡长子。
这个点,可以把玥娘刺激到发疯。
我出月子,一家人吃饭,玥娘站在我们身后,像管事婆子那样布菜。
我便对婆母说:「内宅太冷清了点,就钧哥儿一个孩子。应该再纳两房妾室,为侯爷开枝散叶。」
周世廷静静看我一眼。
我婆母观察我表情,想判断这席话真假。
「哦,还有玥娘。」我似乎才看到她,「玥娘不行,她得管家,没空伺候侯爷。」
又说:「娘,您说是找人牙子买两个干净的女孩儿,还是在家生子里选两个体面的?」
老夫人待要接话,周世廷把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
「够了!」他冷声道。
饭桌上鸦雀无声。
他突然当着婆母和玥娘,还有一屋子丫鬟婆子的面,发作我,耐人寻味。
我只是低垂了视线。
晚间回房,乳娘抱了孩子过来,我逗弄他。
周世廷更衣后进来,从我臂弯里接过了孩子。
他看着孩子的眉眼,突然说:「像你更多一些,宋棠。」
「嘴巴像我,眼睛和鼻子像侯爷。」我说。
周世廷:「孩子有点饿了,抱下去吧。」
他又让满屋子的人都退出去。
就我们俩的时候,他问我:「宋棠,你当着娘说那些话,是何意?」
「什么话?」
「替我纳妾。」
我便道:「我是真心的,侯爷,我……」
尚未辩白完,他用力捏住了我下颌:「你的真心,就是替我纳妾?」
他眼神狠厉,似淬了寒冰。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凶狠模样,心里发慌。
「宋棠,你没有真心。」他道。
他站起身走了。
接下来几日,他一个人歇在外书房。
玥娘趁机送夜宵。
几日后,婆母对着周世廷大发脾气,吵得内宅不宁,丫鬟们赶紧来请我去劝架。
我去了婆母那边,听到她厉声质问:「人在何处?」
「已经死了。」周世廷冷声说。
婆母气得声音颤抖:「她、她是先太后赏赐的,你岂敢擅自做主?你这个不孝子。」
「娘,她给我的夜宵里下毒。」周世廷说。
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
玥娘的确死了,对外却说她去了庄子上养病。
往后,自然就说她慢慢病死了。
我顺利拿到了管家的对牌。
嫁过来一年,我坐稳了侯夫人的位置。继承人有了,管家的权力有了。
那些嘲笑我的看客,都很敬佩我;我堂姊妹表姊妹、我的姑姑,都很吃惊。从此我在京城声誉显赫。
周世廷半个月后,才回到正院。
他搂着我,问我:「宋棠,你没有心,可我有。算了。」
他吻我,将我推在床上。
「你往后再算计我,你会死的,宋棠。」他又警告我。
我设计了一出戏。
婵婵离开后,周世廷很迷恋与我的感情。
他火热而激烈,我岂会不知道?
所以我当着他的面、当着婆母的面,提出给他纳妾。
他一定会很恼火。深恋的时候,他希望我眼里有他,心里眷着他。
一心一意待他。
他生气,正是我需要的。
玥娘在我一年的挑拨下,把子嗣看得至关重要,她会出手。
可周世廷是男人。
男人最开始不吃你,往后也就没兴趣再吃。
玥娘尝试过,没办法勾动周世廷,只得下药。她下药,我的人就会换掉她的药。
助兴变成了下毒。
她的下场,是关起来、撤掉管家的权力,还是死,其实不是我决定的,而是看老夫人和周世廷的博弈。
周世廷如果希望母亲继续管着整个侯府,他会放过玥娘;如果他想他的妻子执掌中馈,玥娘会死。
这个道理,玥娘不明白,但高门出身的我很懂。
周世廷处理掉了玥娘。
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我利用了他的吃醋。
我冷静做完这件事,他也应该明白,我与他不谈私情。我是侯府的女主人,我会敬重他,这就是我的全部。
他妥协了。
他没有继续和我闹,也没逼迫我一定要深爱他。
他暂时不愿纳妾。
我以为,我与他安定了,往后就照这个步骤,一直往前,直到我们白发苍苍。
他主外,我主内。
事情的变化,却不是我想的那样。
06
我儿子周钧一岁时,我又怀了身孕。
这次怀孕很难受,我月事推迟第五天开始反胃。
立秋后,秋老虎还是很热,我病恹恹的,急坏了周世廷。
他本想一直陪我,却突然收到了一封密报。
周世廷一连几日不落家。
婆母见状,感叹说:「要是玥娘还在就好了。你呀,容不下人。」
「娘,我屡次要给侯爷纳妾,他不同意。再者,玥娘不是我杀的,而是侯爷。真正容不下她的,是你们母子。」我说。
婆母没想到我会顶撞她,一时惊呆了。
她说我恃宠而骄,又说我不顾尊卑。
我难受得厉害,懒得赔礼道歉。
周世廷第八日不回家,我意识到了不对。
「一定是出了大事。」我对身边的心腹丫鬟说。
正院一时很紧张。
「吩咐外院,门户要看紧。」我道。
我的感觉很敏锐。
这天夜里,暴雨大作,远处闷雷滚滚中,有兵器相接的声音。
我立马把孩子和婆母都接到了正院,吩咐护院们死守前后门,又调几名护院看守正院。
「出了何事?」我婆母尚且镇定,「外面是什么声音?」
我对她说:「之前我回娘家,听到我父亲和大哥说,贵妃娘家预备辅助太子逼宫。」
皇帝打算废太子。
而太子和他岳家,计划拼力一搏,暗中谋划逼宫。
幸亏当年我没嫁太子。
我婆母性格绵软,这时候反而用力攥住手,神色镇定:「既是乱军,恐怕有人浑水摸鱼。」
我点头。
皇城根下乱糟糟的。暴雨停歇, 打杀声却一直不息。
有乱军趁机抢掠功勋世家, 永昌侯府也翻进来一拨人。
我再次拿出我的弓箭。
有人试图翻进正院的院墙, 我一箭射向他眉心。
护院们拼死相护。
快要天亮时, 侯府安静了几分,外面的喧闹也平息了一些。
有人喊:「侯爷回府了。」
我与婆母大大舒了口气。
变故就是发生在这时候。
一支军队,领头的黑巾蒙面, 约莫三百人, 直奔侯府而来。
而侯府的护院, 在之前的动乱里牺牲大半。
周世廷一人一枪, 身边不过七八个护院, 与之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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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奔了出去,架起长弓辅助周世廷。可数量悬殊, 加上周世廷在宫里累了半夜, 他体力透支。
黑巾蒙面的首领想要冲进正院,周世廷稳稳挡住他,挨了一刀;我的长弓将那首领喉咙射穿。
周世廷后背那一刀太重, 他拼了命保护正院的妻儿与母亲, 不肯退下来躲避。
天亮时, 叛军都死了。
他以一敌百。
周世廷力竭坐在墙角, 浑身是血。
我和婆母急奔到他跟前, 他指ťṻ₅了指黑巾蒙面的人。
我替他上前揭开对方面纱, 居然是婵婵。
周世廷轻轻闭了闭眼。
他说:「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死在半路上。」
婆母握住他的手:「太医快来了。」
他费力睁开眼。
「娘,往后不要为难棠儿。」他道。
老夫人的眼泪滴落在他手背:「不会。」
他又看向我。
「宋棠。」
我应了一声。
「宋棠。」他却只是又叫了我一声。
周世廷死在骄阳初升的早晨。
那是暴雨后的晨光,澄澈明媚,照在他浑身血污的遗体上。
我与婆母像是定住了。
他是从戎十四年的大将, 没死在战场,却死在这样的算计里。
昨晚, 太子死了;京城不少世家遭到了混进来的乱军抢掠, 死了很多人。
血流成河。
永昌侯的死,被淹没在这场浩劫里。
我吐得昏天黑地,操持了他的葬礼。
周世廷护驾有功,皇帝追封了他为异姓王,永昌侯府变成了永昌王府;我与老夫人都被封为一品夫人。
皇帝还赏赐黄金五百两、良田千顷。
我成为本朝最富贵、最显赫的寡妇。
来年的初夏, 我诞下一对龙凤胎。
我与周世廷,有三个孩子了。
往后的日子, 我与婆母相依为命, 固守门庭, 安安静静过点小日子。我们不热衷社交, 在岁月更替中教养子女, 享受生活。
我不觉得寂寞。
我心里装了周世廷。
他在世时, 我不打算爱他, 也并不会爱他;可他死了,之前温泉山庄那一晚的悸动, 被我珍藏在回忆里。
我的记忆, 也像温泉山庄醒来的那个早晨,四周白雪皑皑, 把过往痕迹都遮掩了。
周世廷没有婵婵,没有玥娘,天地间只有我和他。
我逢年过节都会亲自去给他扫墓, 做各种甜滋滋的糕点去祭拜他;我会跟孩子们讲他的英勇事迹;我认真教养三个孩子,以周世廷的遗志为家训。
死掉的夫君,才是最好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