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风顺水的我，怀孕 3 次，3 次不明原因流产。
第 3 次的时候，孩子已经 6 个多月了，在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终于怀上了第 4 个孩子，我用尽各种办法保胎，度过了生不如死的 9 个月。
孩子出生的那天，我以为自己终于要解放了，但痛苦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1
我的运气一直不错，小康家庭出生，在父母关爱下长大。
大学毕业后考公上岸，工作轻松稳定。
相亲认识了现在的老公，老公成熟稳重也顾家，公婆明理不挑事。
结婚后我的幸运戛然而止。
第一次怀孕 2 个月的时候流产了，医生说是不明原因的流产，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可能是孩子没有发育好。
第二次怀孕，我小心翼翼，到了 3 个月的时候还是流产了，依然是不明原因流产。
这是第三次了，从知道自己怀上的那刻开始，我就请了长假在家保胎，除了上厕所的时候下地走走，其他的时候都躺在床上，连饭都是做好了送到房间来。
幸运的是这个孩子很健康，已经 6 个月了，再坚持三个多月，孩子就能平安出生了。
我摸着肚子，感受着孩子有力的胎动，忍不住开始想着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长的像老公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不知道她生个孩子怎么就这么费劲，我生了两个什么事都没有。」门外说话的声音传来，是婆婆。
第一次流产，婆婆很伤心，我好几次看到她躲在一边抹眼泪，第二次流产的时候，婆婆眼里只剩下失望。
这一次，我宣布怀孕的时候，婆婆只淡淡的说了声知道了，让我好好养着。
背地里，和她的好姐妹、亲戚、儿子抱怨，这次怀孕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我妈劝我，只要婆婆当着我的面不说什么，背地里管她怎么说都不用理会，我最大的任务就是好好保胎，把这个孩子平安的生下来。
随着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婆婆的心情才好了起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老公下班回来，给我带了草莓，放在盘子里红艳艳的很诱人。
「挺好的，还是老样子，孩子也很好。」我一边吃草莓，一边说着今天给宝宝买了婴儿床，已经下单了，等回来散散味，等出生正好能用上。
老公摸着我的肚子，孩子又调皮地动了动，我和老公相视而笑。
整天躺在床上的郁闷也散去不少。
夜半，我是被疼醒的，肚子一阵阵的抽痛。
「老公，我肚子疼。」话一出口，我才发现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止不住地颤抖。
老公很快醒过来，打开灯，「你怎么了？哪里疼？疼的厉害吗？」
他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然后忽然停了一瞬。
灯开了，我和他都看清楚了，我躺的地方全是血，已经浸湿了我的裤子和床单。
我被 120 送到了医院。
医生说我宫口全开，孩子已经没了。
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拿着冰冷的器械，在我的身体里操作着。
我用余光看到，护士用黄色的塑料包裹着什么，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那个在我的肚子里长到 6 个月，已经会和爸爸妈妈互动，却最终没有保住的孩子。
我以为我会很伤心，像前两次流产一样，哭的撕心裂肺，但这次我只感到眼睛干涩得厉害，却ťú⁼没有眼泪。
等回到病房，天已经亮了。
2
老公正在打电话，听内容电话那头应该是我爸妈。
公婆昨天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但现在病房里没看到，不知道是去吃早饭了，还是回家去了。
我直愣愣的盯着他看。
他打完电话，看到我的样子笑了，「怎么这么看着我？还好吗，疼不疼？」
他的笑容很勉强，只是一个晚上，他的下巴上已经有胡渣露了出来，看上去憔悴不少。
我木然地摇摇头。
他用热毛巾给我擦脸，我忽然说，「我们离婚吧。」
他停下了动作。
我继续说道：「医生说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你还年轻，我们离婚后你再找一个，到时候生两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他沉默了许久，开口说道：「医生说你的身体也没有问题，可能这个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孩子的事以后再说。」
「我和你也没有缘份，你去找别人，说不定就能顺利生个孩子了。」我说道。
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夫妻双方身体都很好，但在一起就是生不出孩子，怀了也保不住，就像我和他。
「别瞎说。」老公轻斥了一声。
那天过后，我和他都没有提到过这个话题，但我不停的回想那天他的神情和动作。
那天说到离婚时，他沉默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伤心我们又一个孩子没有保住，还是心里也在赞同我的话。
他是真的很喜欢孩子。
我和他是单位的一位领导介绍的，但真正决定在一起，是我们有次出去，在商场捡到了一个和家人走失的孩子。
他耐心而温和地安抚着那个孩子的样子，是我第一次动心的时刻。
我想，他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爸爸，也会是一个好丈夫。
我们惊喜了三次，失望了三次，我想到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孩子没了，但月子还是要坐，我在家坐了两个月的月子。
三次流产，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没走多久就觉得累，躺着的时候也会头晕，热也怕冷也怕，肚子总是冰凉，以前从来不痛经的我，现在来大姨妈的时候疼得牙齿打颤，特别是前两天只能靠吃布洛芬缓解。
婆婆对我的态度冷淡了不少，但照顾我的时候依然尽心尽力，每天鸡汤、鱼汤、各种汤换着花样给我炖。
我妈私下里和我感慨，「你婆婆人还是不错的。」
然后到处打听哪里有靠谱的老中医，带我去看病调理身体，营养品一箱箱的往家里送。
我心里明白，我妈是怕我婆婆刁难我，靠这种方法弥补一二。
我经常想，除了生孩子这件事，我的运气是真的不错，遇到的人都很好。
婆婆心里不满，但从来不会当我面说什么。
孩子没了，老公心里也难受，但还是体贴的安慰我，就连上门来看我的亲朋好友，也都默契地避开孩子的话题，只说着最近的八卦。
但越是这样，我越是难受。
像这次老公姑姑家的表弟二胎办周岁宴，本来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小宝宝的长相，但见我进来，马上转了话题。
3
我也装作没听到，笑着把买来的金手镯放到了孩子衣服的口袋里。
我看了看孩子的长相，和孩子的妈妈说，「长得像你。」
她一愣，然后把孩子抱起来放到我怀里，换了地方，他也没哭，小手好奇地抓着我衣服上肩膀处的流苏，自己玩得很开心。
「嫂子，二宝可不是谁都跟的，看来他很喜欢你呀。」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着他滑嫩的小脸蛋，觉得他真是可爱。
我把他还给他妈妈，转身看到老公在不远处看着我，眼睛特别得亮。
晚上我问他，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笑着说：「我在高兴，你终于笑了。」
他看着我的目光充满柔情和怜惜，「你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是吗？
我回想着，好像确实是的。
他靠过来，把我抱进怀里，半晌后，说道：「老婆，我们再试最后一次吧，如果还是不行，我们就放弃，就我们两个过，如果你想要孩子，我们就去孤儿院收养一个。」
「好。」
我低低应了一声，在失去孩子半年后，终于哭出了声。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像是多日的阴雨终于迎来晴朗，家里的气氛也一扫之前的沉闷。
每天早上我出去跑步，晚上瑜伽，老中医开的药，再苦我也照着三餐喝了下去。
周末，我们出去约会看电影，像是回到了刚结婚时候。
大概真的是心宽体胖，没多久，我就胖了不少。
「你现在气色看上去不错，不像之前，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婆婆对我现在的样子很满意，又买了不少进补的东西回来。
有一天吃鱼的时候我感到恶心，没忍住吐了出来。
面对全家人惊喜的目光，用验孕棒一测，果然是两条杠。
这是我第四次怀孕了，但前面三次从来没有孕吐过，这一次却在刚发现的时候就吐的厉害。
「孩子越是健康，吐得越是厉害。」见我吐得厉害，婆婆说道。
这种说法我也听说过，心里也忍不住涌起希望。
「这样的说法是没有科依据的。」产检的时候医生说，「你的情况我们也研究了很多次，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预防，就是做宫颈环扎手术，你要不要试试。」
「医生，您说。」老公紧张地问道。țŭ₂
「你上次孩子 6 个月宫颈就全开了，说明你的宫颈比较松，这个手术是预防性的，但手术也有风险……」
医生把手术的优缺点说得清清楚楚，让我们回去考虑，最好的手术时间是怀孕 12 周到 14 周的时候。
我们回家又找熟人请教了专家，我的情况确实适合做这个手术。
在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我做了手术，手术是医院专门请首都的专家来做的，手术很成功。
手术的时候打了麻药，没感觉到疼，但手术后住院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什么尊严都没有了。
4
手术后要求卧床，但生理需求还是要解决。
护士在床Ţůₛ上铺了护理垫，拿来便盆，小便还好，比较顺利，但我便秘了，医生开了开塞露。
我把老公赶出了病房，护士给我上了开塞露，然后让我忍十分钟。
我以为过了很久，其实才一两分钟，感觉就来了，幸好护士见多识广，也没多说什么，直接把便盆塞到了我身下。
等一切结束后，老公重新进来，他笑着说我们是夫妻，下次不用赶他出去。
但他进来时那一瞬间的神情异样，我还是看到了。
空气中的味道还没有散去。
我们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说着话，但我心里的那种屈辱感，却怎么也挥散不掉。
等终于出院，我又开始了躺平的生活。
但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的孕期反应特别严重，不论吃什么都吐。
「吐了也要再吃，你不吃孩子哪来的营养？」我妈劝我。
漱完口，我端起碗重新吃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明明已经漱了好几遍口，但我总觉得嘴里有味道，连吃进来的饭也变了味。
又是一阵恶心涌上来，我停了吃饭的动作，等着那股劲下去。
每个人都说孕吐一般过了 5 个月就好了，但我的情况不一样，到了第 6 个月，还是在吐，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严重。
最严重的时候，喝水都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再怎么开窗透气，我总感觉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酸臭气息。
老公安慰我说我想多了，却又买了空气净化器回来。
「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他还是体贴的样子，我的心却一沉。
不过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的注意力又放到了其他的事情上。
上一个孩子也是 6 个月的时候没的，这一次，我特别的小心，除了上厕所再也没有下过床。
只要有胎动，我都会仔细的记录每一次胎动的时间和次数。
夜里老公也时不时的醒过来摸摸我的肚子，确认一切都好才会睡过去。
全家人都紧张起来，每天提心吊胆的数着日子过，等终于平安到了第 7 个月，全家都松了口气。
我用手机查了很多资料，也问了医生，等过了 7 个月，即使早产，孩子活下来的几率也很高。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一些。
可能是因为心情好，也可能因为时间确实到了，我的孕吐终于停止了。
胃口变的特别好，除了一日三餐，半上午和半下午还要加餐，有时候半夜还会被饿醒。
每天只吃不动的结果就是，我从怀孕前的 105 斤，涨到了 125 斤。
产检的时候，医生让我控制体重，不然会有妊娠糖尿病和妊娠高血压的风险。
回到家，我摸着粗壮了很多的ŧũ̂₈胳膊、腰、腿，感受着身体的沉重和笨拙。
我用手机自拍了一张，即使开了美颜，也能看到肿胀的脸、双下巴、变短的脖子。
老公捏捏我身上的肉，开着玩笑说，「感觉我在养一只小猪，还挺有成就感的。」
5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在他眼里也没有看到嫌弃，但心里还是涌起不舒服的感觉。
我开始控制自己的食量，只是我从来没想到饿的滋味那么难受。
我妈和婆婆都劝我少吃一些，担心孩子长的太大生的时候不好生。
见我实在饿的难受，老公会偷偷带水果、零食什么的给我。
在饥饿感面前我屈服了，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
我像鸵鸟一样，不看镜子，不自拍，甚至有反光的地方，我也会下意识的避开。
再次去产检的时候，我已经涨到了 145 斤，但我的身高只有 161。
医生很严肃的警告我，孕晚期体重还会增加，而且现在孩子已经偏大了，如果再不控制，等生的时候受罪的还是我。
而且这次产检血糖正常，但我的血压还是高了，医生说了很多高血压的风险。
我先感受到了高血压带来的痛苦，水肿，头晕，头痛，其他的孕妇如果有高血压还能通过运动缓解，但我只能卧床不起。
再怎么控制，体重还是在涨，等 9 个月的时候，体重已经到了 155 斤。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吹的马上要爆掉的气球，以前老公能轻松把我抱起来，现在我从床上挪到轮椅上时，我能感觉到他扶着我的手在用力。
这次去医院，是去拆宫颈环扎的线，医生预估，拆完线就可以直接生了。
好在孩子差一周就足月了。
老公把我推到产房外，「我就在外面等你，放心，我一直在。」
我在护士的搀扶下，走进了产房，整个孕期都没怎么下过地，走的时候，我感觉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从产房外到产房里短短几步路，我已经出了一身汗。
我以为之前住院时，让护士给我上开塞露，在床上大小便已经是最屈辱的时刻了，没想到拆线和生孩子更屈辱。
我躺在产床上，脱掉裤子，腿蹬在产床两边支起来的脚蹬上，下半身暴露在好几个医生护士面前。
我之前自己搜了资料，也问了医生，以为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但因为我孕期长的太胖，下体组织也非常肥厚，医生拆线的时候下面撑不开。
而且我对疼痛很敏感，医生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给我打了麻醉。
打了麻醉后，我不疼了，我看着护士用拉钩把下面拉开，等医生拆完线，我的腿已经麻了。
线一拆掉，宫口就张开了，医生让我直接开始生。
孩子偏大，本来我想要剖腹产，但医生说我现在比较胖，如果剖腹产，万一伤口长不好脂肪液化，以后下雨天都会伤疤疼。
「不值得的，没必要挨一刀，能自己生就自己生，别怕疼，我给你上无痛。」医生的态度比我想的好多了。
但是没想到上了无痛，新的问题又来了。
「你的宫缩太弱了，这个时候等不起，给你上催产素吧。」医生叹口气。
因为我宫口已经开了，所以医生说必须留在产房观察。
医生已经离开了。
6
我一个人躺产床上，旁边是不锈钢的台子，有一个护士在收拾刚才拆线用的工具，另一个护士在给我打催产素。
护士给我挂好催产素后，两个护士一起出去了。
我一瞬间被孤独和恐惧包围了。
我在产床上躺了很久，过段时间会有护士过来看看我，问我有没有宫缩。
药水顺着塑料管流进了我的身体，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两三个小时后，肚子开始疼了。
没多久，我就疼得大汗淋漓。
那种疼痛，甚至超过了小时候玩滑轮，摔到地上胳膊骨折的疼。
小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这一次，我只是用牙咬着下嘴唇，忍着不发出声音。
医生和护士很快又回来了，四五个人围在我身边。
「很好，就是这样，别乱叫，那样很快就没力气了，也没用知道吗？」医生见我疼到发抖也咬着牙不吭一声，表扬我。
「来，深呼吸，等有了大便的感觉就用力。」医生指导我。
但生孩子真的太疼了，我努力了很多次，还是没有生出来，用力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从下面掉了出来。
护士很快地拿纸擦掉。
从拆线开始忍到现在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哭什么，我们见得多了。」医生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另一个医生凑过来在她耳朵边说了些什么。
很快，护士拿来了新的工具。
「胎心有些不好，我们要用产钳了，你已经辛苦了好几个月了，加把劲，把孩子生下来哈。」医生给我打气，「来，用力。」
肚子和下面都有疼痛传过来，但我已经麻木了，甚至感觉没那么疼了。
只是机械地跟着医生的指令用力再用力。
等孩子终于生下来，我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
护士很快把孩子包好放到我身边，医生给我取胎盘和缝合伤口的时候，我就看着她，一个 7 斤多的女儿。
一个我盼了好几年，喝了很多药，用尽各种办法才迎来的孩子。
但我心里好像并没有别人说的那种母爱迸发的感觉，只感觉到虚无。
再回到病房的时候，我看了下时间，从我进产房，到现在，已经 16 个小时了。
然后就陷入了睡眠。
等再醒过来，公婆围着睡着的孩子在看，老公坐在我床边上，闭着眼睛在休息。
见我醒过来，就笑了。
「你妈妈回去给你炖汤了，刚才发了消息说一会就到。」他一直笑着，心情很好的样子，「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疼不疼？」
我摇摇头，生不出话说的欲望。
见我醒过来，婆婆也过来和我说话，「咱们家孩子长的真好，头发又黑又密，皮肤白，眼睛也大。」
她一脸有孙万事足的样子，「你好好休息，孩子的事你放心，我给你带。」
公公也在一边说，已经想了好几个小名，我是大功臣，让我来选。
好像所有人都很高兴，我也应该高兴的。
但我只觉得从里到外的疲惫。
我躺在床上保胎的那 9 个月里，所有人都说等孩子生了就好了，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生孩子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
7
那 16 个小时像噩梦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在我给孩子喂奶的夜里，在喝不完的猪蹄汤里，在仿佛一直排不尽的恶露里，在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里，一次次地疯狂生长着。
我甚至不能出门。
「在冬天的，你现在不能受风，要是憋的难受，就在家里走走。」我妈劝我。
「这孩子知道妈妈生她受了大罪了，就亲妈妈。」婆婆心疼的把哭着的孩子又放回了怀里。
我低头看着孩子的脸，我应该是爱她的，他是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
但我感觉我被仿佛被她困住了。
我像是一只被在笼子里的鸟，有食物有水，甚至笼子也没有上锁，但我就是飞不出去。
一边的手机闪了几次，我知道那是老公发来的消息，他会在微信里问孩子今天怎么样，有没有闹人，会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想吃的，晚上帮我带回来。
比起母婴论坛上、和宝妈群里的姐妹，他是真的很体贴。
群里经常有人抱怨重男轻女的婆家，甩手掌柜的老公，拥挤的房子，快要撑不住的存款，每次看到这些，我都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偶尔忍不住说起自己的心情，却被说「姐妹你是在凡尔赛吗？」、「你真幸福」、「命真好ƭůⁱ」之类的话，还有人发了华妃的表情包。
看着「贱人就是矫情」几个字，我失去了交流的欲望，不再上论坛，不看群。
有亲戚朋友到家里来，我也装睡。
我闭着眼，听着他们进来看孩子，又关上门出去，有时候是婆婆进来把孩子抱出去一会。
如果来的人嗓门大，客厅里说话声也能传进来。
「你们家孩子长的真漂亮。」
「是啊，眼睛真大。」
「和你年轻的时候长的有点像。」
每当这个时候，婆婆都会谦虚地说：「你们家小宝长得多好看，虎头虎脑的。」
「是嘛，好几个人都说长得像我，哎，就是我小时候没有相片，不然就是对比了。」
也有人会提到我，「给你当儿媳妇真是个有福气的。」
婆婆总会笑着说，「这孩子也是吃了几年的苦，真是不容易。」
然后转头又说起以前的人生孩子多轻松之类的话。
老公晚上回来，给我带了一篮子草莓。
看到草莓，我一怔。
过去的记忆又开始复苏，那天也是老公带了草莓回来，我吃着草莓，说着婴儿床的事一切都很美好。
但到了半夜，就失去了那个孩子。
我忽然就泪流满面。
老公担忧地看着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最先发现我不对的，是老公姑姑家的儿媳妇，上次她二胎周岁宴，我还送了一只小金镯子。
这次她还回来一个精致的锁片。
我挺喜欢她，和她聊了几句后，她建议我，「嫂子，你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哪怕就一两个小时，心情也会好很多，一直憋在家里，是个人都会疯的。」
「我妈说天太冷了，不能吹风。」我下意识地说道。
「穿厚点，再戴上围巾，不行就在楼道里走走也行。」
8
她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帮我找了衣服，围巾，帽子，陪着我出去。
外面风很大，我们没有出去，就站在楼道口没风的地方，很久没有感受到外面新鲜的空气了，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但可能还是吹到了风，晚上我就发起了低烧。
「哎呀，妈妈发烧，我们小乖乖就不能喝母乳了，只能喝奶粉。」婆婆换着孩子喂奶粉，一脸心疼。
「你说你出去做什么，自己生ţų₀病不说，还连累孩子。」这是第一次婆婆当着我的面表达自己的不满。
公公打圆场，「没事，下次等没风的时候，或者天气暖和了再出去转转，人也不能老憋在家里。」
我没有说话，回了房间。
晚上我正想出去倒水，听到老公下班回来，婆婆在外面告状。
我站在门后，听着母子俩个的话。
「妈，今天陈莹打电话给我，说小芸可能产后抑郁了。」老公的声音低沉。
我的心猛的一跳。
没再听他们说话，回到床边，看到婴儿床里睡着的女儿。
原来我不是不爱她，只是我产后抑郁了啊，我稍微放下来心。
等老公进来，他摸着我的额头，说：「烧退了一点了。」
然后又说：「等过几天元旦放假，我们去泡温泉吧。」
「好啊。」
我高兴起来，第二天在衣柜里找出以前买的泳衣，在镜子前比划着。
却发现，镜子里的女人如此陌生。
那不是我。
我身高 161，体重 105 斤，体型匀称，脸色红润，永远充满活力，那个才是我。
而现在镜子里的女人，像一个不规则的圆柱体，头发上都是油，脸色苍白，身上穿着臃肿的睡衣。
我呆呆地站在镜子前，直到孩子哭声响起，才回过神。
她大便了，我给她换了尿不湿，换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了手上，绿色的黏腻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我面无表情的抽了张湿纸巾擦掉。
等一切弄好，去洗手时，水流从水管里流出，流到我的手上，却冲不走那种黏腻的感觉。
我崩溃地大哭起来，忍不住地喊叫。
「怎么啦，怎么啦？」
「发生什么事了？」
公婆听到我的声音冲了进来，公公把孩子抱了出去，婆婆站的远远的看着我，「小芸，你哪里不舒服吗？你怎么了？」
她脸上满是害怕的神情，我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老公被一个电话叫了回来。
不管他怎么问我都一言不发，他无奈的叹气，然后把我带到了医院。
我看着【精神科】的牌子，还有外面等候的病人，心脏像被什么攥住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
医生问了我很多问题，最后说，「因为激素的关系，产后抑郁症其实很常见，等激素水平恢复正常，情况就会有好转，而且你家里人多关心你啊，放宽心哈。」
老公被医生叫进去单独说话，时间不久，没几分钟就出来了。
等回到家，我妈在家里等我。
「你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抑郁了？」她擦着眼泪抱着我，「日子这么好有什么想不开的？」
「妈，小芸今天出去了累了，让她休息吧。」老公看了看我的脸色，把我妈劝到了客厅。
9
「你别害怕，有我，有孩子陪着你呢，医生也说了，因为怀孕生孩子所以你的激素水平被打乱了，会好的。」他抱着我。
比起亲吻和更亲密的行为，以前我最喜欢拥抱，每次拥抱的时候，我都感觉到踏实安心。
这次拥抱，我却在想，他抱着我的时候会觉得我身上的肉多吗，我头发上的油会蹭到他脸上吗，房间里孩子吐奶后的那股酸味还没有散开，他能闻到吗？
我胡乱地想着。
窗外一只鸟停在了外面窗台上，我看着它，想着我和它谁更幸福一些。
有了医生的诊断，我的产后抑郁让每个人对待我的时候，都变和小心翼翼。
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出门透气。
偶尔碰到认识的邻居，也会笑着打招呼，直到一个邻居大娘说，「抑郁症不可怕，你会好的哈。」
原来我得了产后抑郁症的事已经传开了吗？
回到家，婆婆在客厅打电话，语气里都是不满，「我不知道她倒底在抑郁什么，我这个婆婆做的还不够好吗？现在都传开了，说我虐待儿媳妇，把儿媳妇虐待的流产了好几次，现在还把儿媳妇逼抑郁了。我找谁说理去！」
「我现在当着她的面，连大点声说话都不敢，还要怎么做？」
……
我在门外听着，每一句话都是对我的抱怨，我以为我会在乎，但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还好，我并没有伤心难过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挺没意思的，看着我辛苦生下的孩子觉得没意思，听着婆婆的抱怨觉得没意思，面对老公的体贴和安慰也觉得没意思。
甚至吃饭也觉得没意思，好处是我很快瘦了下来，虽然和生孩子之前比，还要重一些，但冬天衣服厚，110 斤看着和以前已经Ŧų⁺没什么差别了。
说好了元旦去温泉，我反悔了，老公也没说什么，元旦那天还买了玫瑰花送给我，还有一套以前想买但没舍得买的很贵的护肤品。
我摸着玫瑰花，手被花枝上的刺扎了一下，血珠沁了出来。
老公赶紧用纸擦掉，看着我没有反应的样子，很生气，他大声问我。
「你倒底在不满什么，全家人都精心的照顾你，呵护你，我怕你多想，买东西从来都是先买有的，再买女儿的！
「我自问能做的都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能不能有点反应？」
他摔门离开了。
他再回来，已经是晚上 11 点多了，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抱歉，我今天工作上有些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和我道歉，然后很快睡了过去，房间里响起了呼噜声。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没有一点睡意。
那之后老公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样子，还是一样的体贴，婆婆在背后会和她的姐妹抱怨，但当着我的面再也流露出一丝不满。
我妈经常来看我，总是说我运气有多好，公婆有多明理，老公有多体贴，让我惜福。
我笑笑没说话。
但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好像确实是激素水平的问题，等到了春节的时候，我已经好了很多。
10
虽然很多事还是提不起精神，但已经可以像以前一样，笑着和遇到的邻居打招呼，和爸妈撒娇，和公婆聊孩子，和老公开玩笑。
今年的年夜饭很丰盛，我们从饭店订了餐让人送到了家里。
吃完饭看春晚的时候，婆婆还递给我一个红包，「这一年辛苦你了，不过你成了妈妈在我这里也是孩子，都有红包拿。」
我笑着接了过来，「谢谢妈。」
婆婆满意地一边看春晚一边逗孩子。
老公做在我身边，低声说：「我也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 放在你枕头下面。」
不一会孩子哭了起来。
「小乖乖可能是饿了，估计就困了, 你抱她去睡吧。」婆婆把孩子放到我手里。
我抱着她回了房间。
孩子一天天长大，变的漂亮了很多，见到人就笑, 咿咿呀呀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她的力气也大了很多，给她喂奶的时候，被她咬一口，我疼得抽气。
似乎知道咬疼了我，她看着我笑。
我身体上疼, 但精神上却不觉得, 这点疼算什么呢。
比起这点, 曾经一次次流产后做得清宫更疼, 那个已经 6 个月却又失去的绝望更痛, 甚至比不上我提离婚时，老公沉默的那几分钟。
还有那个至今还放在房间时原空气净化器, 还有做完宫颈环扎住院时，我在床上大小便，老公走进病房时的异样神情, 那些才是让我感到疼痛的东西。
ţųₒ
还有躺在床上的那 9 个月，噩梦般的 16 个小时, 一次次做了努力, 却生不出的母爱，这些都让我痛到无法呼吸。
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过去的种种, 却像电影的画面无比清晰。
孩子吃着奶睡着了，我把她放到婴儿床里, 从枕头下摸出了老公送的新年礼物，一条项链。
项链上的坠子是一片玉雕的树叶, 很漂亮。
我戴到了脖子上, 有些凉。
客厅里春晚的声音、公婆和老公聊天的声音不时地传进来。
窗外, 能看到远处有人在放烟花, 楼下还有孩子的打闹声, 我推开窗, 有人在楼下放小型的烟火。
烟火璀璨，但转瞬即逝, 就像曾经的我。
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我爬上了窗台，两条腿悬在窗外, 冰凉的风吹过来，我只觉得舒服。
「小芸！」老公推门进来，看到我的样子, 大声叫我。
公婆的到动静, 也跑了过来。
我扭回头，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我朝他们露出久违的真心的笑。
在他们的尖叫声中, 我张开双手，向前倒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小鸟飞在空中，无比轻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