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前夕,我死在了孟淮舟剑下。
他擦净剑上的血渍,连我的脸都不曾看清,便推门离去。
他跟他的白月光邀功。
「你要本君杀的人,已经杀了。」
「明日便是本君的大婚了。从此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我看着已经死去的自己,微微一叹。
他还不知道,就在刚才,他已经亲手杀了我。
1.
孟淮舟收了剑,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随行来的侍卫开口。
「扔去乱葬岗。」
他素来爱洁,又身居高位。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亲自杀过人,更别提,还是个弱女子。
侍卫应道:「是。」
就在这时,苏照影才从不远处款款而来。
她走近,去拉孟淮舟的手,「淮舟,我这婢子生性恶毒、尖酸刻薄,这一路走来,实在害我良多。」
「只是我始终狠不下心杀她,这才央了你亲自动手。」
「能死在你手里,也是她三生有幸。」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雇人将我劫来,又给我灌了哑药,蒙了层面纱。
然后跟我说。
「我们打个赌如何?就赌他能不能认出你,若认出来了,那你自然还能回去做你风风光光的君夫人,若认不出……」
若认不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惴惴不安。
我想着,我跟孟淮舟相知相伴这么多年,我ŧŭₗ们就快要成婚了。
他一定能认出我的。
可事实并不如我所料。
最后,他亲手杀死了我。
孟淮舟颔首,将胳膊从她的手中抽出来。
不自觉放柔了嗓音。
「昔年,本君答应过你,此生会无条件为你做三件事。这是最后一件。」
是了,他昨日才同我说过,我们大婚前,他有件要紧的事要做。
原来是替她杀人。
苏照影点头,泪光盈盈,「你肯为我做这些,你心里还有我,对吗?」
孟淮舟沉默片刻,侧眸,不敢再看面前的女人。
良久,他启唇。
「你应该已经知道,本君快要大婚了。」
孟淮舟是燕地之主,天下人莫不道一句君侯。
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卑贱势弱的马夫。
他要迎娶君夫人之事,早就传遍了。
苏照影笑了笑,脸色带了几分哀戚。
「你很爱重她?」
孟淮舟抿唇,嗓音有点涩。
竟连自称都忘了。
「她救过我,又伴我多年。大恩如此,本该娶她。」
成婚之前,我问过孟淮舟不止一次。
我说,若他真放不下苏照影,我可以离开。
可他否认了。
他说他爱我。
而现在,到了苏照影面前,他所谓的爱,就成了恩情。
这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听闻此言,苏照影笑了,她扑进孟淮舟怀里,去解他的衣带,仰头看他,「淮舟,你要了我吧,好不好?」
「为奴为妾都可,只要能陪在你身边……」
孟淮舟愣住。
我站在旁边,看到苏照影的手拨开孟淮舟的衣领,踮起脚,轻轻地咬了一口。
孟淮舟闷哼一声,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女人。
然而,就在我以为他会顺势要了苏照影时,他却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
他蹙着眉,声音很冷。
「过几日本君便派人送你回长安。」
「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着,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他步子很快,呼吸有点乱。
孟淮舟走了好久,才走到我的院子外头。
小柳看见他,连忙上前见礼。
孟淮舟抬了抬手。
「夫人呢?」
我伴他多年,替他四处奔走、打理府务。是以,府中上下,在孟淮舟的默许下,人人都喊我一声夫人。
我们之间,只差了这么一场大婚而已。
2.
小柳指了指里头的厢房。
「明日还要早起梳妆,夫人一早就歇下了。」
我急得厉害。
歇什么歇。
我已经死了,死了!
「好生照料她,若夫人高兴,本君有重赏。」
小柳闻言,连忙跪地磕头,「是!」
这傻丫头,还不知道,我没有高兴的机会了。
当然,我也是这时才知道。
人死之后,居然真的是有魂魄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黑白无常居然还没来勾我。
而且,我只能在孟淮舟十丈之内活动,去不了其它地方。
我看着他进了门,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杯茶。
夜色沉沉,下一瞬,我看到他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是我送给他的定情玉佩。
他看了好一会,才放到桌上。
然后让人将管家召了过来。
「昨日夫人说想要件大氅,你去支些银子,给她多做几身。」
管家应是,正要退出去。
孟淮舟却又开了口,「本君前两日猎了只白狐……」
管家会意,「是,奴才看到了,这确实是当世难得的好料子。夫人见了,也一定会欢喜。」
我心底突然有点难过。
他其实也是肯用心对我好的。
若没有苏照影这出算计,等我嫁过来,我们或许也会是对恩爱夫妻。
可我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孟淮舟的声音。
「这件做了,给苏姑娘送去。」
「燕地寒凉,她身子弱,受不了此处的气候。」
这话一出,我愣了片刻。
然后猛地回头,看向孟淮舟。
他仍坐在那,身上的衣袍干净,半点也看不出刚刚杀过一个人。
他说燕地寒凉,却不曾想,我从前也是同苏照影一般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
只是家道中落,才与他相识。
其后,从长安到燕地,我陪了他整整五年。
他还未成为君侯之时,所有的衣物,都由我亲自浆洗。
我冻得十指生疮,彻夜发烧,他却半点未曾察觉。
可原来,他也是会心疼人的。
3.
我很早就知道苏照影了。
五年前,我只有十岁。
爹娘先后去世,赵家落败,我也流落街头。
而孟淮舟那会儿才被苏家赶出来,身上挨了几十道鞭子,奄奄一息。
听路过的人说,他胆大包天,竟敢觊觎苏府的嫡出大小姐。
被打成这样,实在不冤。
总之,我们就这样遇见了。
我救了他,他承诺护我一生。
后来我也问过他:「你当真喜欢过那个苏家的小姐?」
他却只是沉默,不肯多说。
我也没再多问了。
直到两个月前,孟淮舟从山匪手中救下苏照影。
他将她带回了府。
我这才亲眼见到他挂念多年的白月光。
他将原本专程为我建造的院子给了她,更是时不时为她搜寻一些珍宝书画。
为此,我同孟淮舟吵了好几架。
他说:「她才死了夫君,从燕地经过,我留她小住两个月,这你也要计较吗?」
我哭着问他。
「她昨日都同我说了!一年前,我被敌军劫走,生死不明,而你却收了她的信,去送她出嫁。」
苏照影比我大三岁。
一年前就远嫁到了晋州,夫家亦是当地豪族。
那时,孟淮舟还没有如今的势力,苏照影自然看不上他,可这不妨碍她写信给他,让他带兵护她出嫁。
孟淮舟叹了口气,定定地望着我。
他忽然开口。
「等你我成了婚,我就把她送走。如此,你可满意了?」
我当时自然是满意的。
只是如今死过一回,再想到此事,却觉得还不如当时就放了手Ṱũ̂₎,成全他们。
也好过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天快亮了。
下人进来,服侍孟淮舟换上喜袍。
外头却突然传来小柳惊慌失措的声音。
「君上———」
「夫人,夫人她不见了!ṭüⁱ」
孟淮舟一怔,出了院门,「怎么回事?」
小柳呈上一封信。
「这是夫人留下的。君上,您快让人去寻她吧,奴婢听说,近日城外有不少山匪作乱,若出了事……」
孟淮舟正在看信。
看完信,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地握着,额上亦有青筋,半晌,他冷冷地笑了一声。
「不必寻了。」
「就让她死在外头。」
我凑过去,才看到,那信上,竟然真是我的字迹。
上头写着:
【我想了想,还是不嫁你啦。听说青崖哥哥如今就在燕地,我想去找他,让他带我走。】
4.
没多久,我逃婚一事就传遍了。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我听见有丫鬟安慰小柳。
「听闻夫人同那位许郎君是青梅竹马,还曾有过婚约,君上会如此恼怒,并不奇怪。」
「只是,夫人品性纯良,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女子,是万万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说着,她瞥了眼苏照影院子的方向,低声开口。
「此事,会不会跟那位有关?」
这话一出,小柳抬起了头。
她不再哭了。
「是了,我去找君上,求他带人去找夫人。」
「这事没那么简单,夫人如果真要逃婚,临走之前,也一定会将院子里的人都安排好的。」
我叹息一声。
我的小柳。
我以前总说她傻。
可现在,她都能想通的事,孟淮舟却想不到。
小柳说干就干,当即就在孟淮舟门外跪了两个时辰,磕破了头。
我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可孟淮舟却一直坐在书桌前,对外头的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暮色渐深,他才终于起身,然后一把推开门。
他冷眼看着小柳,眸中含了几分讥诮。
「许家三郎智计无双,名扬天下。你家夫人也曾在本君面前夸过此人多次。如今,她要去找他,岂不是美事一桩?」
「至于你,别在本君跟前碍眼。滚。」
说着,他绕过小柳,往外走。
小柳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
「君上,夫人陪您这么久,您难道半点都不相信她吗?依奴婢看,此事必有蹊跷,字迹而已,奴婢听说,有人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小柳不识字。
倒也难为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了。
死时我没哭,看着孟淮舟同苏照影亲近时也没哭。
这会,倒有点想流泪了。
孟淮舟的步子一顿。
他转身,目光晦暗不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可就在这时,苏照影的丫鬟急匆匆跑了过来。
「君上,姑娘方才在园子里摔了一跤……」
她的话还未说完,孟淮舟已经迫不及待地往院外走。
边走边吩咐道:
「拿本君的牌子,去多请几个郎中。」
5.
我蹲下来,挨着小柳。
我跟她说:「别管我啦,他不会找我的,他巴不得不娶我呢,我离开,他只会开心。」
一阵风吹过,小柳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她根本就听不到。
过了好一会,孟淮舟才回到主院。
他怀里还抱着苏照影,脸色很阴沉。
我跟着进去。
便看到孟淮舟将怀里的女子放在榻上,他沉声,语气中带了些怒意。
「不过是些果子而已,何须你亲自去摘,还伤了腿。」
「真是胡闹。」
我冷眼看着他们,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要问问孟淮舟。
什么叫,不过是些果子而已?
他大抵已经不记得了,那些果树都由我亲自栽下,我日盼夜盼,才盼到如今开花结果,自己都还没摘过、尝过,不知道是甜是涩。
苏照影为摘果子摔伤了腿,那是她活该!
本来也不是她的东西。
就在这时,郎中们到了府上。
孟淮舟在一旁站着,目光定定地落在苏照影身上,直到郎中写了药方,又断定无事,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便一直陪在她身边。
整整三个时辰,他们不可避免地追忆起了从前。
孟淮舟生得很好看,剑眉星目、风度翩翩,只论皮相,便胜过长安城一众世家郎君。那些年里,他时常站在府门外看她,她偶尔也会屈尊降贵同他说几句话。
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生了情。
东窗事发后,苏照影却把一切都推到了孟淮舟身上,她跟她的父亲说。
「是这马夫心思太深,故意要害女儿的名声啊。」
苏父震怒,当即便把孟淮舟打了个半死。
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恨她,也忘不掉她。
说到最后,苏照影叹了口气。
「你可还怨我?当年之事,实在情非得已。你被赶出府当晚,我还去寻过你……」
哦,她当时没有寻到。
因为,那时的孟淮舟已经被我救走了。
孟淮舟抬眸,有些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她,「当真?」
苏照影点头。
两人四目相对。
苏照影慢慢倾身,把手搭在孟淮舟的肩上,她的唇贴上他的,「反正她已经逃婚了,不要你了。淮舟,你看看我吧,好不好?」
这话一出,孟淮舟的身子陡然僵住。
脸色也沉了下来。
半晌,他冷笑一声,然后猛地弯腰,把苏照影抱起来,往榻边走去。
6.
苏照影惊呼一声,紧接着,柔柔地唤了一声。
「淮舟。」
他应,「嗯。」
看到这里,我连忙出了这扇门。
狗男女!
实在太不要脸了。
我想不通,我都已经死得这么惨了,老天竟然还要让我跟在这两个人身边,然后看着他们柔情蜜意。
真是好不公平。
守夜的丫鬟们面面相觑,有个胆子大的,还对着门的方向,偷偷啐了一口。
「这苏姑娘不是名门之后吗,又刚死了丈夫,怎么这么不要脸。」
「若是夫人还在……」
「要我说,夫人走了也好,也免得看到今日这一幕,心里难过。」
还真是不巧。
我已经看到了。
唉。
可没过一会,房门却突然被打开。
我望过去,就看到孟淮舟一脸阴沉地立在门口。
他的衣襟微敞,呼吸还有些乱。
背对着房内的苏照影,开口。
「你我尚未成婚,这样……有损你的清誉。」
苏照影颤声开口,「君上的意思是……」
孟淮舟的眸色极深,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才扯唇,笑了一下。
「本君大婚一应事宜已经筹备完毕,只缺一位君夫人,你可愿意?」
「愿意是愿意,可赵姑娘若是回来了……」
孟淮舟敛眉。
「回来?君夫人之位,是她自己不要的。就算她回来了,也只能为妾。」
说着,他甩袖离去。
也不再看房内的苏照影了。
可他实在是多虑了,我被他亲手所杀,一剑穿心,死得十分痛快。
就连尸首,只怕也早已被野狗啃食,面目全非了。
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7.
这日以后,苏照影便顺理成章地在主院住下了。
俨然以君夫人自居。
府中上下亦无人敢得罪她。
小柳又来求过孟淮舟几次。
最后一回,苏照影揽着孟淮舟的胳膊娇嗔:「这婢子倒挺忠心,现下又没了主子,实在可怜。」
「不如让她来伺候我?」
孟淮舟抬眸,没有丝毫犹豫。
「可。」
在孟淮舟心里,苏照影是名门之后、端庄典雅,此举是出于善意。可我知道,这女人表里不一,骨子里其实坏得厉害。
小柳跟在她身边,我担心得要命。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又过了几日,燕地生变,孟淮舟亲自领兵出了城。
我跟着他一道,离开了这座府邸。
从孟府到城池,这条路,我陪他走过上千遍,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为了照顾我,就走两步停一停,然后闷声笑我。
「要不要我背你?」
而此刻,他高坐马上、金甲银枪,却早非当时的他。
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活生生的我。
他出征的第七日,便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孟府的信也传了过来。
传信之人是孟淮舟的亲信。
那人进了营帐,跟他说:「君上,是夫人的信。」
孟淮舟原本正在看军报,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然后站了起来。
他喉头滚动,盯着那信,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轻轻一笑。
「拿过来。」
亲信上前,将信递到他手中。
孟淮舟接过,正要拆信,想起什么,却又硬生生停下。
他抿了抿唇,目光微抬,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却又带了隐隐的期许。
「你见到她了?」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本君另娶之事了?」
「她……哭了没有?」
我有点诧异。
这个她,指的是我?
我还以为,孟淮舟已打定主意要跟苏照影重续良缘,巴不得我死在外头呢。
至于我有没有哭。
我只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可笑。
他知道我或许会哭,不还是那样做了?
亲信愣了片刻,然后拱手,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君上,这信是苏夫人写给您的。」
孟淮舟的神情微僵。
他的眸光微黯,半晌,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亲信离开后,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才拆开那封信。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
8.
苏照影的字很好看,清雅灵秀、婉约工整。
同Ťűₕ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
我幼时贪玩,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字更是写得奇差。
许青崖少年老成,又是我的未婚夫婿,我爹便时常让他管束我。
他学问好,又对我有求必应。可在我看来,这样的他,却有些一板一眼了。我实在不喜欢他。
甚至有些讨厌。
再后来,他爹南下做官,举家搬迁。
不到半年,我家就出了事。
我们再见,已经是我被劫走那次了。
彼时的他,是敌军将领千辛万苦请来的谋士,一手纵横之术举世无双。
敌军将领为折辱孟淮舟,要将我扔去做军妓。
是许青崖拦了下来。
「我缺个研磨的,让她跟着我,如何?」
这话一出,自然没人敢说不。
他将我带回了营帐,令我悬腕练字、研磨掌灯。
还把自己亲手写的字帖给了我,让我临摹。
经年过去,我以为他早已认不出我。此举,不过是对一个女子的怜悯而已。
然而,我在他身边的第二个月。
那夜雨很急,他从外头回来,我正好默写完一篇守城录。
字里行间,俨然已跟他的字迹像了三分。
他站在灯下,静静地看了我很久。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忽地笑了下,对我说。
「赵菱,你同从前比,倒是有耐心了许多。」
再后来,孟淮舟终于来救我。
两方谈妥了条件。
许青崖一路护送我到燕地,风声猎猎中,他仰起头,对城墙上的孟淮舟开口。
「往后,我便将赵菱交给你了。」
「若有朝一日,你负了她,我绝不会轻饶你。」
后来,孟淮舟看见我的字迹,还吃了一惊。
「阿菱离开我,分明只有两月光景ţû⁶,变化竟这样大。」
我也没多想。
笑着将我跟许青崖的渊源告诉了他。
他眸光晦暗,扯了下嘴角,「这样说来,倒是我横刀夺爱了。」
我哄他,「哪能啊,你才是我此生要嫁的夫婿。」
是以,我的字,随了许青崖。打眼一看,竟也有那么点矫若惊龙的意味。
而苏照影,当真不愧是长安第一才女,竟能将我的字迹仿得那样像。
像到,孟淮舟都辨认不出来了。
9.
孟淮舟看完信,随手放在了一边。
他将亲信叫了进来。
「你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本君明日便回,让她安心待嫁便是。」
次日一早,孟淮舟便回了府。
苏照影在府外迎他,两人手牵手回了府。
就在这时,小柳从不远处冲了出来,跪在他面前。
短短几日不见,她却瘦了许多,脸色也有点差。
苏照影见状,蹙眉道:
「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让你去厨房拿糕点了吗?」
小柳冷笑,没有回她,而是看着孟淮舟,大声道:「君上,这几日,奴婢才知道苏姑娘房里不见了一个丫鬟。」
「那人死后,夫人也不见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您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定是那丫鬟做了亏心事,骗走了夫人,这才畏罪潜逃了。」
「您一定要彻查此事,把夫人寻回来啊。」
孟淮舟闻言,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丫鬟是怎么死的。
哪来的什么畏罪潜逃之说?
况且,苏照影做事周全,她来时身边带的那个丫鬟,自那天起,也确实消失在了府上。
苏照影笑了一下,「小柳,你怎么疑神疑鬼的?这些日子,我可有薄待你?当然,你若有疑,可以去查,我问心无愧。」
「淮舟,你呢?你也觉得赵菱私奔,跟我有关吗?」
「我来这里不过两月,就听闻了不少她与许郎君的旧事,她若有二心,其实也不奇怪……」
孟淮舟面色一沉,声音也有些不耐烦,「好了,本君知道,你是无辜的。」
说着,他又将目光移到小柳身上。
「去做你该做的事,不准妄议主子。」
小柳一脸不可置信,「君上!」
孟淮舟不再看她,迈步往院子里走。
我也气得厉害,我恨苏照影心如蛇蝎,更怨孟淮舟眼瞎耳盲、蠢如猪狗。
我深刻地觉得,再这么下去,我迟早会变成厉鬼。
苏照影使了个眼色,有人上前,抓住小柳的双臂,要将她带走。小柳挣扎着,「孟淮舟!你偏听偏信,夫ẗũ̂⁹人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要我说,她与许郎君就是登对得很……」
「你若还有几分良心,就趁早去找她。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说着,小柳一头撞到了旁边的柱子上,当场身亡。
我连忙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小柳!」
「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做了鬼,也是会心痛的。
10.
小柳死后,孟淮舟冷着脸,径直去了书房。
他拿起兵书,只看了两眼,便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
上头的东西也全都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最底下的那本册子正巧落到了他面前。
孟淮舟看了一眼,目光在一瞬间凝住。
他俯下身,将册子捡了起来。
我也认出来了。
这是许青崖亲自写下的。
半年前,孟淮舟攻城时遇到了难题,满帐将士皆束手无策。
最后,有人提起了许青崖,言下之意,若他肯献策,此局必解。
孟淮舟并未立即反驳,而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我当晚便写了信,寄了出去。
而这册子,便是许青崖献上的解局之法。
不出意外,孟淮舟攻下了城池。
经此一役,燕地众人无不信服他,他也彻底坐稳了君侯之位。
未料到,半年过去,这本册子,竟还一直摆在他的案上。
他看着看着,忽然打开门。
他的神情一时竟然有些狠戾,嗓音也哑得厉害,吩咐外头的侍卫。
「去找。」
「把所有城池都翻遍,也要找到她和许青崖。」
「想一走了之?她做梦。」
我死死地盯着他。
找?
好啊。
去乱葬岗找就是了。
届时,他一定不会失望。
11.
自这日起,孟淮舟便时不时在书房里发脾气。
他派出去的人一批接着一批。
却始终没人带回跟我有关的消息。
「找不到就再去找!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说着,他揉着额角,一把将手中的军报掷到了地上。
苏照影正巧来给他送汤羹,撞见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走到他身侧,低声开口。
她问。
「淮舟,我们就要大婚了,可你的心思,却全都放在了别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府上的人会如何看我?」
说到此处,她似委屈极了,眼角慢慢划下泪来。
孟淮舟看着她,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抱歉。」
「明日便是花灯会了,本君陪你赏灯,如何?」
苏照影破涕为笑,「嗯。」
我飘在空中,再看到这一幕,已经半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投胎。
这辈子活得太惨。
下辈子一定要把眼睛擦亮点。
很快,便到了花灯会。
临出门前,孟淮舟收到了一封密函,已经找到了许青崖的踪迹。
孟淮舟看完,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
他当即回了封信过去。
「将夫人带回来。切记,就算她不愿,也不可伤了她。」
写完,他又走到箱笼边,翻出了那日穿的喜服。
他看了好一会,似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将管家召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才去找了苏照影。
12.
苏照影饱读诗书,一路上,猜对了不少灯谜。
就连围观的百姓都在为她拍手叫好。
可孟淮舟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着路边的摊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一根发簪上。
那发簪其实很普通,看着就不值什么钱。
「郎君,要不要给夫人买一根?」
苏照影有些看不上这些东西,她扯孟淮舟的袖子,「算了,你昨日不是才得了块上好的玉吗,我想用那个做一支。」
「前面还有灯谜,我们继续去猜灯……」
孟淮舟没等她说完,便自顾自地开口,打断了她。
「就要这根,包起来。」
苏照影怔住。
男人开口,像是在解释。
「她也有一根这样的发簪。」
我也认出来了。
我和孟淮舟以前很穷,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发簪,还是他攒了好久的银子,偷偷给我买的。
我珍之重之,戴了好些年。
死时也没摘下。
可那晚夜色太浓,他并没有看到。
我突然想,若是他看到了,他还会杀我吗?
他是君子,一诺千金,若苏照影不遮不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要他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是杀了赵菱,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发簪很便宜,只要一两银子。
孟淮舟却给了一整锭金子。
那摊贩眉开眼笑。
「郎君好生阔气。」
「在下祝您跟夫人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孟淮舟点点头,却没怎么笑,「嗯。」
后半程,苏照影一直在跟孟淮舟说话。
可男人的心思,全放在了手上的那根发簪上。
到了府门外,苏照影突然停了步子。
她看着孟淮舟的背影,问道:
「淮舟。」
「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找她,等她回来了,你待如何呢?」
「杀了她跟那个奸夫泄愤,还是原谅她,继续同她在一起?」
檐下的琉璃灯轻晃,衬得孟淮舟的神色晦暗不明。
好半晌,他才启唇。
「本君已吩咐过管家,届时,他会让人送你离开。」
这话一出,他的意思,已经很分明了。
若我回来,君夫人只会是我。
苏照影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她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流了泪。
「你这些日子对我好,是因为嫉妒那位许三郎,生气她抛下你?」
孟淮舟沉默不语。
苏照影叹了口气,语气慢悠悠的。
「那希望你早日找到她。」
13.
这晚以后,苏照影就回到了原来那处院子。
她没有半分怨恨,从始至终,都显得很通情达理。
孟淮舟觉得亏欠了她,又送了不少好东西到她院子里。
他对她立誓。
「往后,你的事,便是本君的事。本君会保你苏家一族满门荣光,再为你寻一门好婚事。」
苏照影答应了。
昔年,孟淮舟曾在她父亲手底下受过几十道要命的鞭子,而今他已身居高位,完全可以去报当年之辱。
可为了苏照影,他竟能如此宽厚。
至此,苏照影这出算计,只死了一个我,却能保她后半生无忧了。
就算没能做成君夫人,也实在不亏了。
但那位所谓的夫人还没有被带回来,许青崖就先一步出现在了燕地。
他一身青衫、千里单骑,立在府门外,「我是许青崖。」
「来见你们君上。」
这话不消片刻便传到了孟淮舟耳里。
他疾步往外走,眼看着要到大门口时,还沉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然而,他没有见到我。
许青崖站在阶下,先一步开了口,嗓音冷冷。
「她人呢?」
孟淮舟敛眉,怒火十足,几步迈了下去,冲到许青崖面前,一把拎起了他的领子。
「这话该本君问你吧!她不是去找你了吗?她不是要跟你走吗,她人呢!」
许青崖把孟淮舟的手挥开。
「我这些日子听到谣言,说燕地的君夫人私奔了。那个人,该不会是我吧?」
「孟淮舟,你脑子呢!她那样的姑娘,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她对你有多上心,你不知道吗?」
「蠢货。」
孟淮舟愣愣地,「什么意思?」
「她没去找你,那她人呢?」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茫,神情也很呆滞。
许青崖道。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她回到你身边。」
14.
孟淮舟将那封信拿了出来。
许青崖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她写的。」
「你被骗了。」
孟淮舟不可置信地抬头。
随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去了苏照影院中。
苏照影正在院中裁剪花枝,听到动静,抬头笑道:「淮舟,你怎么来了?」
说罢,她看到许青崖,神色一僵。
「你……」
许青崖问她。
「怎么?你是想问,我怎么没死?」
原来苏照影为防事情败露,杀我之前,就已经给苏家送了信,让他们想法子解决到许青崖。
在她看来,许青崖文弱书生,定然不堪一击。
可她没想到,许青崖不仅活了下来,还来了孟府。
孟淮舟紧锁眉头。
他盯着苏照影,「是你!你把她弄到了何处?」
苏照影一笑,竟有几分痛快。
「赵菱身边那个丫鬟,倒比你聪明许多。」
「她猜的,对了八分。」
「只是可惜了,你不信她。」
孟淮舟怔怔地。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你那日让我杀的,究竟是谁。」
「说啊!是谁?」
他的声音嘶哑,又带着恨意。
苏照影只是一笑,「你去乱葬岗看看不就知道了。」
许青崖闻言,愣了片刻。
然后,扬起拳,一拳打在了孟淮舟脸上。
他没习过武,可此刻,却有一股要把眼前人打死的架势。
15.
孟淮舟并不反抗。
他被打倒在地上,目光很空洞。
过了好一会,他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许青崖推开。
「我去找她,她还在乱葬岗。」
许青崖闻言,松开了手。
他们出了府,一路疾驰,去了城外乱葬岗。
孟淮舟才被打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下了马,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许青崖冷眼看他,自顾自往前走。
他们不顾恶臭,一具具地翻着眼前的尸体。
夜色渐沉,天边轰隆隆地,竟下起大雨来。
我站在一旁,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看来,作为鬼,这才是我最适合待的地方。
过了好久好久,许青崖终于找到了我的尸体。
他将我抱起来,翻身上马。
孟淮舟见状,连忙跑过去,想夺回我的尸体。
许青崖抢不过他。
我有点着急,下意识推了孟淮舟一把。
却不曾想,我的手竟似有了实体一般,真的将孟淮舟推倒在地。
他踉跄了一下,还要再夺。
许青崖却道。
「你亲手杀死了她,你以为,她还会希望你碰她?」
说罢,许青崖策马离开。
孟淮舟想跟着,我就一直用力按他的肩。
他一时动弹不得,硬生生挪动步子,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最后,他跪倒在地。
「阿菱,是你吗?你不要我了。」
呵。
我如果真成了厉鬼,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和苏照影。
小柳跟了我那么久,见了他也从没有半分不敬。
可他却将小柳逼死了。
16.
许青崖这些年游历四方,在燕地也有宅子。
他将我带了回去,又亲自为我整理了仪容,最后送我下葬。
牌匾上,写着赵氏阿菱。
我这才想起,年少时,他也曾唤我一声阿菱。
只是那时顽劣,不懂他的好。
是的,从这时起,我已经可以离开孟淮舟身边,想去哪就去哪了。
我一直跟在许青崖身边。
我这才发现,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在关注我的一切。
为了我,他多次暗中给燕地献策。
送了许多消息过来。
我可以碰到实物后,从许青崖身边经过时,会带起风声。
他喝茶时,我会悄悄碰两下茶壶。
明明只是一些很细微的地方,他却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不该信什么鬼神之说。
可只是一瞬,他竟开口问道:
「赵菱,是你吗?」
「如果是,就碰碰我的袖角。」
我犹豫片刻,攥住他的袖角。
他愣了愣,笑了,反问道:
「受了委屈,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17.
次日,孟淮舟便找到了此处。
他的人将宅子团团包围住,而府内,许青崖刚将我的骨灰收好。
这是我与他商议好的去处。
我这辈子,死得太难看。
我可不想再见到这样的自己。
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让人搜空了整座宅子,最后质问许青崖。
「她的尸体呢?」
「烧了。」
「你……你怎么敢!她是本君的夫人,生前是,死后也是。」
呸。
他为了苏照影杀死我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想。
两人僵持之际,我正想一展鬼力,把孟淮舟țŭŢű̂⁾̀ₒ赶出去时,外头有人冲进来,对孟淮舟道:
「君上,有人攻城!」
孟淮舟猝然回眸,「是你。」
许青崖冷笑,「是又如何?」
我每天都会飘出去玩一会, 走之前,会拽拽许青崖的袖子。
回来就会碰一下他的肩膀。
不得不说,当鬼有时比当人自在得多。
特别是,我现在还能碰到别人。
然而那人看不到我。
半个月后,孟淮舟打了败仗。
还中了一箭。
当然, 这箭是我亲手射的。
他晕倒之前, 还死死地盯着我的方向, 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喃喃道:「阿……」
至于苏照影,她自食恶果,事情败露当晚, 便跑了。
孟淮舟让人将她捉了回去, 亲手杀了她。
18.
许青崖带着我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他收到一封信。
他说, 那人是他从前认识的好友。
或许知道该怎么送我转世投胎。
我跟着他又去了很多地方。
途中, 我听说孟淮舟竟也开始大肆寻找起道士和尚来。
从他府中出来的下人跟旁人说。
孟淮舟日日噩梦,说自己见过鬼。
有人觉得他疯了。
渐渐地, 燕地开始有人不信服他。
四处有人作乱。
许青崖的友人知道我的事以后,竟然也没多惊讶。
他施了符咒, 让我得以短暂地现身。
「赵姑娘秉性纯良, 又是横死, 自然不甘。」
「想要亲眼看到仇人的下场。」
我问,「我如今这样,是不是怨气过重……」
他点头, 又掐了掐指头。
「我之前也遇到过几桩这种事,依姑娘如今的情况,只怕要不了七日,地府的人就会找来。」
我沉默片刻,然后笑了下,「这样啊。」
「那也很好。」
19.
许青崖要了两张可以让我现身的符咒。
然后带着我离开了。
他腰间的香囊,装着我的骨灰。
我看了好一会,问:「这香囊,是我八岁时做的那个吗?」
「嗯。」
「那还是我头一回学绣工,绣得很差劲,没想到你还一直戴在身上。」
「是。」
「我从前其实很讨厌你。」
「我知道。」
「但如今有你陪我最后一程, 我很高兴。」
他笑, 「嗯。」
「我想回燕地。」
他的步子顿住。
「我从前有个妹妹,她死在那里,我想去再看看她。」
「我陪你。」
小柳死后,孟淮舟特意让人将她葬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许青崖用了一张符。
祭拜过后,我们一起下山。
却听到了孟淮舟的消息。
他的君侯之位被夺。
新任君侯将他关在牢中,日日极刑,却怎么都不肯让他死。
偏偏孟淮舟从头至尾只有一句话。
「杀了我吧,我就能见到她了。」
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离开那天,阳光很明媚。
许青崖用了最后一张符。
他又教我写字。
【今此不求长生,惟愿旧雪逢春。】
写完,我说。
「我走啦。」
他沉默,「赵菱, 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的十六岁生辰。」
「你还这样年少。」
是啊,我原来才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