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傻公主但实在美丽,皇兄因此总说我心机深重。

我笑,他皱眉:「休想勾引我。」

我哭,他冷哼:「真不择手段。」

我只好躲着他。

没想到他彻底怒了,「好个欲擒故纵!」

1

四皇兄朱羡不喜欢我。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看不顺眼,他路过回廊见到我和宫女们在簪花玩闹。

他冷嗤:「别以为人比花娇就能迷惑人,我不吃这套。」

我茫然地问身旁的于嬷嬷什么意思。

嬷嬷琢磨了会儿,说:「殿下许是觉得公主今日的妆容过于浓艳。」

可我只涂了口脂。

次日清晨梳妆,于嬷嬷连粉都不给我敷,还拔了我的发簪。

「我们寄人篱下需得谨小慎微,四皇子不喜欢的我们就不能做,免得他动怒。」

想到朱羡上次生气拔了个太监的舌头,我猛打个寒颤,把头上的发饰全给拆了。

这样素了,他还是不高兴。

他合上书卷,上下打量我:「我正读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就演上这出,果真心机。」

「回去抄写清心经十遍,不抄完不许用膳!」

我好冤枉,抄得肩酸手疼。

肚子还咕咕叫。

我越想越气,当夜特地蹲在朱羡回殿的必经之路上朝他扔烂泥巴。

华贵的缎袍上泥斑点点。

宫女太监都吓得脸色煞白,唯恐他发作。

「冯玉翘。」

朱羡拍了拍袍沿,盯着我躲在假山后露出的半截裙摆,不怒反笑:「这么不入流的伎俩,还想勾引我?」

四下宫人一脸了然。

他们不觉得朱羡在胡言,因为我不是皇室血脉,只是已故的云贵人带进宫的拖油瓶。

而云贵人,最擅狐媚勾引!

2

我娘云氏,本是京中花娘。

某日遇到一位姓冯的书生,被其救了风尘,娶回家生下了我。

六年后,书生病死在春闱考场。

家中的生计一落千丈,孤儿寡母在村中常遭欺凌,我还在最糟糕的节骨眼上生了病。

阿娘不得不重操旧业。

花了六年,爬上京中的花魁榜首,并有幸为当时微服私访的皇帝献舞。

皇帝对她一见倾心。

阿娘误以为皇帝是真心,才会不计较她的出身,还肯恩允她把傻女儿一并带进宫。

直到她发现,自己只是皇帝用来让萧贵妃吃醋的替身。

「我真傻,活到这把年纪竟还觉得帝王有真情。」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她都会捧着我的脸落泪,「可是不争,我们活不了。」

帝王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她的出身。

滋补的药一碗碗送进寝殿,最终叫她永生无法生育。

深宫进来容易,出去难。

为了活,她只得去争去抢,耍尽手段夺宠,嫁祸萧贵妃。

但萧贵妃是皇帝的逆鳞。

我们被赶到冷宫住,饱受宫人的欺辱。她也染上怪病,身上长出红斑,逐渐瘦成了一副皮包骨,嘴里也开始念着我爹的名字。

她还总在半夜,坐在我的床头哽噎:「傻孩子,我若不在你可怎么活?」

我摸着她的脸安慰:「没事的,玉翘吃很少,一天半个馒头就能活。」

她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她不知怎么的,得到了除夕赴宫宴的机会。

在宴席上,替萧贵妃挡箭而死。

临死前,她吐着血叮嘱我:「往后要听贵妃娘娘的话,嘴要甜……」

嘴甜能保命。

如她所愿,萧贵妃感恩把我接到钟德殿住。

但她的儿子,朱羡对此存疑。

他坚信这是一出挟恩图报的苦肉计,我和阿娘很有心机。

可我是真傻,还好骗!

好比今日。

「公主可要吃糖?」

一个宫女用粽子糖,诓我替她进殿给朱羡送衣服。

最近课业空闲,朱羡有了晚起的习惯。

他没睡醒时很可怕。

上次个不知好歹的宫女想借机爬床,吵醒了他,被朱羡命人拖下去打得生不如死。

他的寝殿里也很奇怪,分明没有烧炭盆,但朱羡的衣衫总会汗湿,所以需要宫女提前将干净衣物送进去。

我曾听到几个宫女嚼舌根。

「听说四殿下昨日晨醒,衣裤又脏了。」

「也不知梦到了谁家的小女郎。」

「殿下确实也到了该娶妻,晓人事的年纪啦!也不知谁能有此荣幸!」

说完,她们羞红着脸捂嘴偷笑起来。

跟打哑谜似的,我一句也没听懂!

「公主?」

宫女见我没反应,又掏出几颗粽子糖诱惑。

于嬷嬷不在,我又嘴馋便咬上了钩子。

只要别吵醒朱羡就没事。

我这么安抚自己,哪知刚把衣服搁下,忽听床帐之内传出朱羡的喊声:「玉翘……」

「在在!」

我连忙跑上去掀开床帐问:「皇兄有什么吩咐?」

没想到,朱羡是闭着眼的,并没有醒。

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怕吵醒朱羡,于是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

「去哪?」

手腕被蓦地抓住,我重心不稳得摔进朱羡的怀中。

挣扎爬起来时,和朱羡浓黑的眼睛对上。

他醒了!

我吓得上下牙打颤。

没想到朱羡非但没发怒还挑了下眉,声音更是平日从不曾有的温柔,「怎么今日梦中的脸这样清楚?」

说罢,俊脸逼近。

眸光流转间,他盯着我惊愕半张的嘴,问:「在吃什么?」

我如实答:「粽、粽子糖。」

朱羡好像也想吃,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嘴巴,喉结上下一滚,嗓音干涩而渴望:「能不能让皇兄也尝尝?」

我点点头。

手刚往衣兜里掏粽子糖,朱羡倏地低头贴上我的唇,顺走了糖丸。

3

皇兄好馋!

糖都抢走了也不松嘴,贪心地卷走我口中残留的甜味。

甚至箍得我无法呼吸,又挣不开,只好用力咬他。

「嘶!」

他吃痛,终于松开我。

朱羡是皇帝最疼宠的儿子,在宫中向来横行跋扈,遇上不爽利的事就会发作。

眼下刚想动怒,抬头见到嘴唇发红、瑟瑟发抖的我,不禁一震!

「……不是梦?」

他藏住眼中的心虚,不敢置信地责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送衣物。」

怕他不信,我指了指矮几上的衣服。

朱羡的唇角在渗血。

我害怕他怪罪,掏出帕子想给他擦一擦。

手腕被用力握住。

他恢复了往日里对我的轻蔑,「贿赂宫婢进殿,想趁我熟睡爬床勾引是吧?」

「可惜……」

朱羡擦了擦嘴,一脸嫌弃:「尝过后发现……你淡而无味,今日之事我要重重罚你!」

淡?

我误会皇兄是因此事生气,忙剥了颗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淡不淡,玉翘现在是甜的,皇兄可以再尝尝。」

说罢,我嘟起唇凑上前。

「雕虫小技!」

朱羡瞳仁一缩,跟见鬼一样将我推开,连鞋都没穿光着脚下床怒喝:「来、来人!」

守在殿外的宫人闻声,进屋跪成一列听他兴师问罪。

我听到他说「杀鸡儆猴」,命人把那名哄我顶替她的宫女,按怠职罪押在庭院里打板子。

惨叫求饶声不绝于耳。

趁着宫人在伺候朱羡更衣,我慢慢挪往门口,正要冲出去后衣领突然一紧。

朱羡跟拎小鸡似的,歪头看着我森然一笑:「跑什么,该轮到治你的罪了。」

我正对着殿门,刚好能看清那个受罚的宫女浑身是血的被拖下宽凳,脸灰白的跟死透了一样。

「皇兄饶命。」

我吓得发抖,绝望中想到了阿娘的话。

「我们玉翘呀,长大了定是位大美人,笑一笑万事好原谅。」

「伸手不打笑脸人,嘴甜会拍马屁总没错。」

于是,我强行冲着朱羡咧开了嘴,露出一抹丑陋的笑容。

他皱眉:「还敢挑衅我。」

我:……

眼见他把我往门外拎,我急中生智哇哇大叫:「皇兄怎么能在生气的时候,眼睛比西域进贡的珍珠玛瑙还要漂亮!」

朱羡一顿,「什么?」

「皇兄吼人的时候……声音比乐器都好听,玉翘喜欢得不得了!」

他眼眸深邃地盯着我,张了张嘴,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朱羡似乎平静了下来。

我学着阿娘曾经哄我的样子,把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里面跳得飞快。

我小声说:「生气对身体不好,皇兄乖、消消气。」

「果然是狐狸精。」

朱羡眯了下眼,抬手想把我丢出去,又缩了回来。

最后只是凑到我耳畔,低声要挟:「今日在寝殿之事,若敢透露出去半个字,皇兄把你丢去喂老虎!」

「现在,你可以滚了。」

他手一松,我跟支离弦小箭一样飞逃了出去。

回到小院时,于嬷嬷正好回来,见我吓得直冒冷汗,紧张地询问起前因后果。

「也是好事。」

嬷嬷听完,告诉我:「看来四皇子是喜欢听些溜须拍马的话,公主往后遇上事就用这个法子,兴许不止能保命还可抱上大腿!」

我起先是不信的。

直到,我玩闹时不慎打湿了朱羡临摹好的字帖。

婢女们吓得跪了一地。

我磕磕绊绊地说:「我是故意的!」

「哦?」

朱羡被气笑:「看来,你是想找死?」

我说:「因为皇兄的字太好看了,我想独占、不想其他人看到!」

朱羡睨着我,又看了眼墨迹洇开被毁的字帖,把它丢给我。

「赏你了。」

次日,回廊之上挂满了他的墨宝。

宫女说:「殿下恐宣纸受潮发霉,命奴婢们晾晒。」

但大周已经有一个月没下雨了。

没几日,他书房里的茶具碎了。

宫女冤枉我弄的。

朱羡以手支颐,静静看着我惊惶失措的样子,说:「哎呀!这是父皇专替我制作的,价值连城,有人要被砍头咯。」

「皇兄!」

我急急上前,趴在书案前求情:「我没碰它,小宫女撒谎!」

朱羡说:「那皇兄帮你杀了她好不好?」

噗咚!

宫女吓得跌坐在地,咚咚直磕头求饶。

我忙说:「是我!我见皇兄俊美,一时失神打碎的。」

「原来如此。」

朱羡便不再追究。

但自此后,他的东西隔三岔五不是坏了、就是丢了。

而罪魁祸首都是「我」。

我只能用不聪明的脑子,绞尽脑汁地去想拍马屁的话。

但为了能留在钟德殿,不再过往日受尽欺凌的日子,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接受的。

直到朱羡说,他的寝衣不见了。

这样私密之物,我不敢冒领罪名,连连摆手澄清:「我没有拿!」

「怎么办呢,玉翘。」

他站起来像座小山一样,挡住我面前的大半烛光。

「那是皇兄最喜欢的一件,丢了可不是一两句马屁能糊弄过去的。」

说完,他开始擦剑。

我又怕又委屈,想了半天才想到个法子。

「那我跟皇兄交换,我把贴身的帕子给你。」

朱羡擦剑的手一抖。

他目光晦暗地盯着我,喉结一滚,「好。」

我红着眼眶,把帕子交给他。

「哭什么。」

朱羡难得软下声音:「皇兄不会让旁人看到的,你找到寝衣,我就把它还给你。」

我信了。

但离开后,又觉得没拉钩不算达成共识,便折返回去。

院中寂静,屋中烛火摇曳。

我见皇兄跟座木雕一样仍坐在原处,盯着手里的帕子发呆。

许久后,他抬手抵在鼻下闻了闻,接着如同上瘾一样,将自己的整张脸埋在其中!

5

我心惊肉跳地逃地回屋,问于嬷嬷:「若有男子闻女子贴身帕子……」

「定是变态,登徒子!」

话没说完,嬷嬷已经抢答,她叮嘱我:「碰到这种人,公主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原来,皇兄是变态。

我开始避着朱羡。

他找,我便称病不去,找尽千般理由。

好在过了腊月,朝政事务也忙碌了起来。大臣们开始催促皇帝立太子,后宫的妃嫔们跟着明争暗斗。

其中,属朱羡和二皇兄斗得最厉害。

许多兄姐已经开始站队。

不过二皇兄虽勤勉,常被皇帝当众夸赞,但碍于生母是宫女出身,兄姐们大多都选择靠拢朱羡。

而且,他的生母萧贵妃多年来盛宠不衰。

「公主许久没见四皇子了,也该去问候了。」

于嬷嬷也听到了些风声,要我拿着新做的糕点去亲近朱羡,抱一抱大腿。

我扭捏不想去。

推搡间不慎将食盒摔在地上,把我怀里的猫给吓跑了。

「梨花!」

我惊呼一声,鞋也没穿就追了上去。

梨花是萧贵妃的爱宠。

她风寒未愈,对猫毛敏感,便将它托付给我照顾。

闲来可以给我解闷,所以它万万不能丢!

我心急如焚得在宫道里寻找,猫没找到,倒是碰上兄姐们的回宫的车驾。

她们对我一向言语刻薄,总爱拿我的出身奚落,张口闭口就是「小花娘」。

这些话我以前常能听到,只是在钟德殿待久了,耳根子清净。就算毒舌如朱羡,也从不会说这些尖酸刻薄的话。

以至于再听到这些,心口竟针扎般地疼起来。

有人佯装和事佬,出声揶揄:「休要胡言,她虽蠢笨如猪,但毕竟是我们的妹妹。」

「她也配?到底是腌臜之地出来的下等货,连鞋也不穿!」

……

我窘迫地蜷起脚趾,刚要让路一条鞭子裹着呼啦啦的风声,抽落在我跟前的青石砖上。

负责给二皇兄掌车的太监怒叱:「挡了道,还不滚远些!」

我慌忙贴上湿滑的墙垣。

却见一辆黑檀金顶的马车,紧接着撞翻了二皇兄的车驾,把人给摔飞了出去。

「朱羡!」

二皇兄被人狼狈地搀起来,黑着脸瞪向后车。

朱羡撩起玉帘,懒洋洋地笑:「抱歉二哥!这是父皇御赐的宝马,我宫中的奴才尚不会驯服,不慎冲撞了您,还请恕罪。」

说完又望向我:「冯玉翘,你是钟德殿的公主,身份尊贵怎可赤足而行,有损天家颜面!」

「还不上车,回宫领罪。」

我看了眼恨不得撕碎我们的二皇兄,赶紧爬上马车。

刚坐稳,朱羡扫了眼我的脚,问:「出什么事了?」

我把丢猫的事告诉他。

他无奈:「当是什么大事,小东西有灵性,说不定已经回了钟德殿,倒是你……」

朱羡握住我的下巴,「最近躲着皇兄呢,玩得一手欲擒故纵。」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选择当哑巴。

朱羡跟能读心一样,阴恻恻地笑:「想当小哑巴,皇兄可以成全你,割了你的舌头。」

「我看到了!」

我吓得脱口而出,「皇兄闻了玉翘的帕子,那是登徒子才会干的坏事。」

许是没料到我会说这话。

朱羡怔了下,心虚得偏过头去笑出声。

「这话不对。」

他将我抱坐在他的腿上,温热的唇刮过我的耳廓,「皇兄给你示范,这才是真正的登徒子会干的事。」

话落,他埋在我颈窝里深吸浅喘。

我被激得后腰一颤,伸手推他,反被抱得更紧。

他嗓音喃喃:「好香。」

车驾停了,门帘被人撩起一角。

萧贵妃明艳动人的脸,在看到这一幕,惊得脸色煞白如纸。

6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萧贵妃动怒。

她用戒尺打朱羡的后背,将他原本挺直的背打得弯折下去。

「心思不正,连脊背也挺不直吗!挺起来!」

萧贵妃的怒叱吓得我倒退半步,碰到一旁的鎏金灯架。

哐当的声响引得朱羡回头。

明明已经疼得满脸冷汗,还有空奚落我。

「儿臣心甘情愿挨罚,但别让她看到,按她的老鼠胆子,回去该尿床了。」

我气鼓鼓地反驳:「我、我四岁就不尿床了!」

说完就后悔了。

因为萧贵妃把目光投向了我,她对我还算和颜悦色,声音轻柔:「小玉翘,萧娘娘问你。除了方才在马车上发生的,四皇兄平日可曾对你也这么放肆过?」

我瞄了眼朱羡。

他马上露出一副快要痛死的表情,我只得摇头解释:「不曾。」

她又问我喜不喜欢皇兄。

本来挂着懒散笑容的朱羡听到这话,紧张地望向我。

比起喜欢,其实我对他更多的是畏惧,但不敢直说,怕他事后针对。

萧贵妃看出我的局促,安抚道:「别怕,本宫在他不敢放肆。」

我便老实答:「害怕……更多些。」

闻言,朱羡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朱羡被罚禁足反省七日,这期间萧贵妃带我参加了赏花小宴。

名为赏花,实则选婿。

受邀出席的郎君,有的出身寒门但文采斐然,考学入仕。有的则是没落的宗亲家族,虽无实权但能吃穿不愁一辈子。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背靠萧家!

萧贵妃也向我保证:「玉翘若是嫁给他们其中一位,不必担心日后遭欺负。」

但那些郎君表面上对我颇有好感,但背地里满是恶意。

我中途离席路过花园,恰巧听到他们说:「九公主倒是个美人,只可惜是傻的。」

「娶回家中当个床奴,倒也无须多聪慧,滋味兴许还很销魂!」

「若非能和萧家攀亲,四皇子又极可能被立为太子,不然就凭这等俗物我可不愿意娶。」

他们还小声抱怨了萧贵妃几句。

说我也就罢了!

连娘娘也敢污蔑,我气得捡起地上的石头准备砸过去。

有人先一步那么做了!

「啊!温岐,你——!」

碎嘴的公子们被砸得嚷嚷,冲上前要揍那位叫温岐的蓝衣公子,见我在,吓得噤声逃跑。

温岐款步向我走来,衣袂当风。

人如其名,温润雅秀。

「公主不必在意污言秽语,比起满腹心机,天真何尝不是恩赐。」

他笑着递给我一支箭,「要不要去玩射柳?」

温岐射柳很厉害还得了头筹,一支玉簪。

他将发簪送给了我。

用晚膳时萧贵妃问我,在赏花宴上有没有瞧上眼的小郎君。

朱羡握筷的手一顿。

我笑着回答:「温岐就很好!他不止帮我打跑那些说闲话的人,还教我射柳!他真厉害,还得了彩头。」

「呐,就是这个!」

我把发髻上的簪子给萧贵妃看,她笑着夸赞:「呀,真漂亮!」

我便洋洋得意地摇头晃脑。

「食不言寝不语,当心噎死!」

朱羡眼神阴寒扫了眼簪子,冷嗤:「丑得要命。」

我立刻噤声,埋头扒饭!

朱羡解禁了,我的苦日子也回来了。

午后,我正站在庭院里吃果子,不知打哪飞来一支打蜡的小箭,飞插进我的发髻里。

温岐送的玉簪,被射落摔碎在地。

「冯玉翘。」

罪魁祸首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下,手挽金弓,邪肆一笑:「皇兄射箭是不是更厉害?」

7

又欺负人!

我顶着小箭蹲下身捡碎簪,朱羡走上来把它死死踩在鞋底。

「这丑东西,捡来做甚!」

话落,把它碾个稀巴烂。

我气得要嚷嚷,朱羡变戏法似的拿出支蝴蝶步摇,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皇兄赔你支新的,多漂亮,上面还有你喜欢的小蝴蝶。」

我哇了声,情难自禁要去接,又猛地想到了贵妃娘娘的脸。

「不要。」

我缩回手,推开朱羡,把碎簪捡到帕子里包住,「我喜欢这个。」

朱羡的笑容僵住。

他一把将我拎起来,「皇兄是禁足不是死了,你敢去勾引别的人。说,到底喜欢哪支簪!」

我刚张嘴,朱羡又威胁:「说错话,皇兄会很生气。皇兄生气会怎么样,玉翘最清楚。」

我瑟瑟发抖,连忙拿走蝴蝶步摇,狗腿地说:「最喜欢皇兄送的,哇!」

朱羡这才满意。

夜里我收到温岐送来的帖子,邀我明夜去逛灯会。

我自入宫,再也没见识过民间繁荣,一时被花灯美景迷得目不转睛。温岐懂得很多,他耐心地给我讲古书典故,人文历史。

虽然,我有些犯困。

他带我去看了皮影戏、捏了小糖人。

我高兴极了,直到温岐碰到一位麻衣书生后,脸色变得很差。

他问书生:「你不是回兖州了吗,怎会在此?」

书生看了我一眼,说:「本以为自己不顾一切能得到回应。」

「原来,全是我在自作多情。小生在此,祝温公子和小姐,百年好合!」

说完,决绝地拂袖离开。

空中有烟花炸开。

温岐留了句抱歉,便丢下我追了过去。

街上人群拥挤,正是热闹的时候,我踉跄要往街沿上退,忽听一声孩童的哭喊:「阿娘!」

眼见小小的人被路人撞得站不稳要摔跤,我连忙冲进去护住她。

洪流熙攘间我被撞摔在地上,手背被鞋履重重踩过,疼得要命。

好在,孩子没事。

她的阿娘也寻来了,对着我千恩万谢。

我不禁想到了自己的阿娘。

幼年时,我因生病烧坏脑子一度痴傻不堪。

阿娘过得艰苦也生出过歹念,把我留在街上,哄着说:「阿娘去买粮食,乖乖等着不要乱跑。」

我等到天黑、等到暴雨如注,阿娘都没来接我。

摊主把我当乞丐驱逐,乞丐们嫌我霸占位置,拿竹竿抽我。

我东躲西藏,渴了喝沟水、饿了求一求小黄狗剩点饭给我吃。

虽然它不同意,还咬我的屁股。

但七日后,阿娘还是心软回来了。

她抱着我号啕大哭:「是娘不好!娘错了,再也不会丢下你!」

「没事的阿娘。」

我学着她平时哄我的样子,拍拍她的后背:「玉翘没丢呢。」

我回过神擦了擦眼泪,发现刚才的人潮把我和陪同出来的嬷嬷分开了。

正恐惧,一个瘦脸鼠腮的瘸子说自己是嬷嬷派他来接我的。他带我往东走,但越走越偏僻。

我停在巷子口不肯往里去,「你让嬷嬷过来接,我不进去。」

瘸子的表情变得狰狞,他拍拍手,巷子里走出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其中一个上下打量我后,惊叹:「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能卖个好价钱!」

我曾在花楼待过,立刻明白了他们是谁,拔腿就跑。

但后路被堵截,壮汉一脚把我踹摔在地。

「别过来!」

我瑟瑟发抖地说:「我、我的皇兄很凶,你们要是敢绑我,他会杀了你们!」

在我的心中,最恐怖的人是朱羡。

他要人命不过只字片语。

壮汉们笑我胡言乱语,还说自己是皇亲国戚。

「萧娘娘、嬷嬷!」

小腿被拽拎着往后拖,我尖叫着往前爬,指甲死死嵌在泥土里。

极度的惊恐下,我哭叫:「皇兄救命!」

一道森冷剑光,在我的哭喊的同时划破乌沉的夜色。

皮肉割裂声后壮汉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抽搐。

泥泞的湿土中瞬间渗入鲜血。

「对嘛。」

巷子里传出朱羡的笑声,「遇事就该喊皇兄,姓温的没用。」

我呆呆抬头,见他背着月色而立,墨色华袍缀满银辉。他的唇上一如既往挂着玩味的笑,手里还拎着把在滴血的长剑。

有股说不出的阴湿鬼气。

这明明是我最怕的样子,现在却觉得无比的安全。

「吓坏了?」

见我白着脸只晓得掉眼泪,朱羡蹲下身仔细打量我,接着剥了颗糖塞进我的嘴里。

他难得温柔:「没事,坏人都被皇兄杀了。」

嘴里的苦涩被冲淡变得很甜,但鼻子更酸了。

「皇兄!」

我一把抱住他,哇哇大哭:「玉翘害怕!」

8

朱羡抱着我回了钟德殿。

他今夜很温柔,连掖被子的动作都很轻,我余惊未过地拉住他的手央求:「皇兄能陪玉翘睡觉吗?」

「不能。」

他果断拒绝:「楚楚可怜也没用,皇兄的气还没消呢。」

气?

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了朱羡挨揍那天,我说自己害怕他。

我忙说:「现在我不怕你了。」

闻言,朱羡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好像上面有花一样。

我疑惑但为了能让他留下,便咧嘴笑了笑。

朱羡怔了下,迅速起身:「我怕我自己。」

他虽然回绝了我,但命人拿来一根绑着小铃铛的红缎。

一端系着他,一端系在我的手腕上。

扯扯手,铃铛便会响。

「皇兄就在门外,害怕了就扯它。」

有太监搬了把太师椅放在廊下。

朱羡走上前,坐下。

屋门阖上前,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怦怦直跳。

皇兄变了,是个好人呢。

但好人次日在半道遇上进宫赔罪的温岐,借着玩射柳的名义,把人传承后代的东西给搞伤了。

还嚣张扬言:「即使断袖,它也没用。何况你们温岐还有子嗣呢。」

温家受辱面上无光,找萧贵妃告状。

但贵妃也正在气头上,反而责备温岐心思不正,温家愤怒之下转投到了二皇子的麾下。

温家势单力孤,二皇子本也瞧不上。

直到温家说,他家小厮和钟德殿中一宫女有情,探出了些各种密辛。

说朱羡与我,有不伦的心思。

流言四起,皇帝震怒。

朱羡开始刻意疏远我。

不再毒舌打趣我,迎面见到也当没见到,转而和沈尚书家的千金交往甚密。

宫人们私下都说:「沈家小姐聪慧美貌,和殿下是绝无仅有的般配!看来钟德殿不久便会有喜事!」

我心里有些闷堵。

我越来越难见到朱羡,直到在中秋夜宴上,有个小宫女轻声转达:「请公主移驾偏殿,四皇子有惊喜送给您。」

我心中一动,赶紧跟上。

偏殿里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点。

我小声试探:「皇兄在吗?」

一双大手自后将我锁住。

耳后有热气呼出,是酒气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我闻得出,这是朱羡惯用的熏香。

刚起的恐惧,因而消失了。

朱羡嗓音浓沉,「冯玉翘,又来勾引我呢。」

「我没有……」

我的脸被箍住,辩解的话全被堵在他的索吻之间。

撬不开我的唇,他蛊惑的轻哄。

「乖,张嘴。」

夜色中朱羡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五官妖娆的仿若艳鬼。我受其蛊惑乖乖照做,与他唇齿交融。

气氛炙热旖旎时,我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茶壶,哐当坠地的声响让朱羡猛地僵住。

接着,他用力咬破自己的唇,等到血珠冒出,眼中迷乱的情欲也慢慢褪去。

他把我往门口推:「快走!」

「什么?」

我茫然无措,听屋外传来繁杂的脚步声,还有二皇兄的怒喝:「若是真的,四弟未免太荒唐!」

9

「玉翘,皇兄想跟你玩个捉迷藏的游戏。」

朱羡要我爬进床底,再三叮咛:「无论谁进来,发生任何事,谁叫你的名字都不要出来。」

但他一点不像有兴致玩游戏的样子。

脸上紧张,但皇兄这么说了定是有他的理由的。

我粲然一笑:「好!」

不多时,屋门被撞开。

在床底有限的视角中,我只能看到很多脚

其中还有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衣摆,二皇兄说:「儿臣的婢女亲眼所见,四弟搂着冯玉翘暧昧不清得进了这屋子,还听到了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他们污蔑朱羡与我罔顾伦常,在此苟且!

朱羡笑道:「今日官眷在场,天家颜面为重,二哥莫要胡言乱语,毁了皇家声誉。」

又说:「父皇,儿臣问心无愧,您若不信可去搜一搜屋子,看里面有没有第二个人。」

皇帝自然不会真搜。

二皇兄急于使绊子,没揣测到皇帝的顾虑,竟真要进屋搜查。

「放肆!」

皇帝震怒一吼,他才缩头噤声。皇帝斥责了一顿二皇子,人群才陆续退场。

我正暗松口气,屋子却起火了!

浓烟渗进屋子不久,便火光冲天。

有人惊呼:「走水啦!」

我惊恐地爬出床底,透过火光看见皇帝等人尚未离开。比之其他人的淡定,只有朱羡面色惨白。

他想冲进屋,但被亲信拦住。

我不聪明,但也明白,如果我这时候出去朱羡便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要么推翻之前言论,欺君之罪。

要么欲盖弥彰,坐实罔顾伦常的恶名。不管是哪一个,都会让朱羡和萧贵妃陷入绝境。

阿娘不在的这些年,我在钟德殿过得很好。

萧娘娘温柔大度,朱羡嘴硬心软。

我无法做到聪慧地帮他们在皇权中斡旋,但最起码要做到不拖后腿。

想到这里,我忍着灼热爬回床底。

浓烟呛得我咳嗽,我捂住嘴巴,忍着越来越热的温度,怕到眼泪直流。

「不要!」

困顿昏眩时,我似乎在漫天的火光中有个趔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我狂奔而来,手腕跟着一紧,我被拽出了床底。

朱羡抖声大叫:「不要睡,皇兄带你出去!」

10

我醒来时,已经回到了钟德殿。

萧贵妃坐在我的床前抹眼泪,见我醒了,堆出笑容:「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环顾四周,大家都在,唯独朱羡不在。

「皇兄呢?」

萧贵妃哽噎难语。

是于嬷嬷告诉我,说朱羡欺君罔上、藐视纲常,已经被拉到上刑司挨了五十鞭笞。

如今正在禁足。

皇帝想要封口,但流言蜚语还是传了出去。皇帝对他失望至极,百官更是弹劾唾弃他。

萧家也因此,被罢免诸多公事,削减权利。

「玉翘,本宫送你去行宫住可好?」

萧贵妃沉默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她的美目中有夙夜难寐的疲倦,还要担忧。

怕我不答应。

我点点头:「玉翘听娘娘的话。」

临行前,我把自己绣好的香囊交给她。

「玉翘手笨,娘娘不要嫌弃,不要生我的气。」

「傻孩子。」

萧贵妃把我搂到怀里,叹息:「不怪你,皇权争斗之下你我都只是一枚棋子。」

朱羡在禁足,我没法去道别,

离开前只看到一只修长且苍白的手,将探进花窗的枝丫扶住,摘下一片青叶。

须臾,有小曲声传出。

我鼻头发酸地喊了声:「皇兄保重!」

曲子,便破了音。

在行宫的日子,安静又平和。萧贵妃派来的人做事严谨,并不会刻薄我。

只是,我总会想到朱羡。

宫中近来不太平。

于嬷嬷偶尔会去钟德殿汇报我的近况,也能带出些消息。

比如最近,有皇子因为与人结党营私,抄斩了数位官员。

二皇兄声势日愈壮大,朱羡彻底失宠。

萧家释权,皇帝也因政务繁忙病倒了。偏在这时,宫中出了巫蛊案。

一只木偶厌胜,在朱羡寝殿前的花坛里被翻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龙颜震怒,将其扣押地牢。

据说萧贵妃前去求情,遭到皇帝薄情拒绝,两人之间的恩宠也不复往日。

我坚信,朱羡是不屑耍这些宵小把戏的。

于嬷嬷摇头:「小公主,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若非皇帝暗中授意,沉寂多年的二皇子怎么可能突然行事如此顺畅!」

我顿觉遍体生寒。

帝王更无情的是,黎国连连攻上滋扰后,突然选择偃旗息鼓欲同大周签订盟约。

名目是共修贸易关卡、合筑河渠。

两国也能借此,休养生息三年。

为了让这个盟约生效、消弭顾虑,皇帝竟主动提议,派四皇子朱羡前往黎国为质!

朱羡出使为质那日,我去送他。数月未见,他非常憔悴。

「玉翘。」

我奔上去,被他揽臂箍在怀里。

朱羡声音沙哑而颤抖:「我想你、好想你。」

他捏着我脸,深深望着我,仿佛要把我牢牢刻进脑子里。

我不禁脸红:「皇兄,我也想你。」

他怔了下,继而笑了,「皇兄喜欢听小狐狸的马屁。」

随行护送的将军在前方催促,我忙把庙里磕破头求来的护身符塞给他。

朱羡握着护身符,指腹颤抖地抚上我额前淤青,眼眶中有湿润翻滚。

他承诺:「三年,不长。皇兄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我与他拉钩,避着随行,凑在朱羡的耳畔小声说:「没关系,若皇兄不能回来,玉翘便去黎国偷偷地把你带回来。」

朱羡用力将我抱住。

他应该是哭了,因为有温热,掉在了我的颈窝里。

我突然想到。

皇兄只比我年长 3 岁,也是个孩子!

11

三年间黎国常有消息传回,无一例外,都在说朱羡过得很好,黎国待他如上宾。

但我常做噩梦。

梦到朱羡在他国饱受折磨,被打得遍体鳞伤。每每哭醒,于嬷嬷都安抚道:「只是梦,每年送来的家书里,四皇子都说自己过得很好。」

「若是假的呢?」

我的指尖不知怎的阵阵发麻,心里乱得不行。

朱羡曾经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

少时误食东西中毒,连日高烧,皇帝衣不解带地照看着他。父母骨血,是世上最强大的羁绊。

河渠即将竣工。

皇帝肯定会让朱羡平安回来的!

也在这时,我听到个很离谱的传言,朱羡的血脉存疑!宫里人说,当年萧贵妃本要嫁给皇帝的兄长的。

奈何,兄长战死。

最终,萧贵妃入了深宫。

人间蒸发了十数年的稳婆,被二皇子找到,她亲手指认,朱羡非足月而生。

皇帝砍了稳婆,不疑萧贵妃。

但我回钟德殿探望时,却听到他们在吵架。

萧贵妃歇斯底里地大喊:「虚伪!巫蛊木偶、偏殿起火都是你在暗中默许!」

皇帝却说:「数年来,朕待他如亲子,甚至想要立其为储。到头来,却是替最厌恶的人白养孽种!」

皇帝嫉妒过世的兄长。

他的死和皇帝脱不了关系,若非兄长亡故,皇位也轮不到他坐。

萧贵妃早有异心,当年除夕夜宴,刺客真正的目标是皇帝。

可惜没得手。

为了掩人耳目,才冲向萧贵妃。我的阿娘深知寿数将尽,以身挡箭换我安度余生。

萧贵妃不是被挟恩图报的,她是因为内疚才收容我的。

「三年期至,不听话的孽种就该死在黎国!」

皇帝的怒喝,让我骤然发抖。

他不会接朱羡回来了。

夜里,我又做噩梦。

梦到朱羡被吊在房梁上抽打,浑身没有一块好皮,鲜血顺着脚尖滴答淌了一地。

像是察觉到我。

他抬起蓬头垢面的脑袋,声音粗嘎难听:「好疼!好疼——!」

我赫然惊醒,小衣全被汗湿。

不行!

我要去见皇兄!

三年前我答应过他,会把他悄悄带回来。我开始频繁地私藏食物,暗中收拾行囊。

但嬷嬷还是发现了!

「公主莫耍性子,黎国哪是能随便去的地方!」

她上来抢夺行李。

因为力气太大,我抢不过,眼睁睁看着包袱被拿走,无助地捂脸哭出来。

「皇兄回不来了,我要去接他。他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于嬷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叹口气,妥协道:「那等老奴多烙几张饼,陪你一去上路。」

12

于嬷嬷是抱着送死的心情陪我出发的。

我们一路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越接近黎国境内,天气也变得极端恶劣起来。

浩瀚的沙漠中,烟尘滚烫。

我们的水喝尽了。

本以为要交代在这里,远处传来阵驼铃声。

一支商队,正由远至近而来。

商队首领是个青年,穿着异域骑装,黑发拢着半截绞成小辫。

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淡淡的汗迹。

是个相当俊美的人。

可惜,眼睛看不见。

他递给我水袋时,目光空洞看着别处,却能察觉到我不太礼貌地注视。

「姑娘猜得没错,我看不见。」

青年露齿一笑。

「对、对不起。」

我心虚得吨吨吨狂喝几口,亡羊补牢:「但你的眼睛很漂亮,淡淡的蓝,像蔚蓝的湖泊。」

他怔了下,「在我的国家,异瞳是诅咒。但你的话,让我不那么讨厌这双眼睛了。」

我忙不迭点头:「他们是嫉妒,没有这样好看的眼睛!」

他笑了,眼角眉梢上浅浅的纹路也性感。

「我叫今朝。」

青年弯唇,「此番云游经商有幸遇到一位神医,只待机缘,我的眼睛就能看到了。」

今朝得知我们要去黎国王城,他说顺路可以带我们去。

我惊喜地说到了王朝请他吃饭。

他笑,「好,我记着呢。」

但此行到底是困难的。

穿过沙漠再走七日,进了座雪山,我们倒霉地遇到雪崩。

雪团滚落时,今朝把我推了出去。

四野雪白刺目。

我被大雪拍晕,醒来时四野雪白刺目,商队的人在雪地里挖找同伴。

我和于嬷嬷幸免于难。

不过,今朝不见了!

「快找少主!」

商队的人急如热锅蚂蚁,我忙帮着一起在雪地里翻找。挖来刨去,被一道光芒闪到眼睛。

雪地里躺着条雪白的珠串,中间的金色蛇腾在日光下熠熠亮泽。

我记得,是今朝的手串!

我跑上去刨雪,挖了会挖出一只手,手指轻轻动了动。

我激动地奋力挖刨,终于见到了今朝的脸。

茫茫雪色中,他的蓝眸似颗宝石。

我破涕而笑:「找到你啦!」

今朝直直看着我,接着露出了笑容:「冯姑娘,原来你长这么好看。」

13

今朝得知我要进宫,说自己在王宫里有点门路能送我去。

然后,我成了宫女。

只是他拜托帮忙的那位女官对我有点敌意,总爱翻着白眼训斥我,「收起你那点心思,他若真的在意,哪会只让你当宫女!」

她安排我去刷恭桶,恶心得我的胆汁都快吐尽了。

不过幸亏是去刷恭桶,我才遇上了朱羡!

三年未见,朱羡清贵不减只是面容憔悴。

他瘦得有点脱相,眼眶凹陷,脸上挂着病态的苍白,双唇更是皲裂到出血。

分明是寒冬腊月,他们只给他穿最单薄的夏衣。

四肢上,还铐着小臂粗的锁链。

我躲在假山后,差点没认出他。

送往大周的信件果然都是伪造的,这哪是座上宾,分明是阶下囚!

「贱奴,你最好别惹本公主生气。」

黎国的公主将石桌上的点心盒往前推,命令他:「喂我!」

朱羡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麻木地扭过头,无波无澜像个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直到公主拿出一枚护身符。

朱羡瞳仁收缩,他上下摸遍,最后阴鸷怒喝:「还给我!」

「原来,你也会生气呀。」

公主拿出火折子,抵在护身符下沿,冷声命令:「跪下!」

朱羡不肯。

直到火舌舔上护身符一角,他挺直的背脊终于弯下,像只无助又绝望的折颈的白鹤。

他嗓音沮丧:「把它,还给我。」

膝盖将要触到地面,公主又嫌他跪地慢,挥着马鞭打在朱羡的身上,恶毒地辱骂:「本公主能驯野马,便也能驯服你这贱奴!跪下!」

单薄的衣衫抽得破烂,渗出条条血痕。

我一时急火攻心,抱着恭桶大叫着冲上去:「不许打我皇兄!」

公主没想到会有人钻出来,惊愕之余脑袋已被砸中,顿时两眼一翻摔在地上。

朱羡扑上去抢那只被点着的护身符,全然不顾手指烫伤,紧张地把它贴在心口,喘着粗气呢喃:「还好、还好。」

「皇兄。」

我跪下去扶他。

朱羡低着头,听到这句话时身子陡然一颤。看清是我,他一脸得不敢置信:「玉翘?」

他的眼眶倏地泛红,害怕在做梦,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抚摸着我的脸。

直到确定是真的,才牢牢将我箍在怀里。

我听到他闷闷地长叹:「如今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嗯嗯。」

我得意道:「我和于嬷嬷一路走了两个月,还遇上个顶好的朋友帮忙进的宫,玉翘是不是很厉害。」

朱羡蓦地将我松开,他非但不夸我,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张嘴想说什么,远处传来脚步声。

「跟我来。」

他拉着我逃离花园,躲在一个破落的小屋里。

阖上门后,他说:「这是黎国,真是胡闹,快回去!」

我不肯:「我们拉过钩,若是皇兄回不去,玉翘就来接你。」

朱羡摇头:「三年将至,不日使臣就会来黎国接我回去,你留在这里太危险。」

原来他以为皇帝会履行承诺。

可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年能为了照顾他,衣不解带照顾到自己生病的好父亲了。

我咬住唇,小声说:「父皇不会来接你。」

朱羡疑惑得皱住眉,正要问,屋外传来黎公主的怒喝:「把那宫女找出来,我要把她拴在马后拖死!」

很快,小屋被围住。

「听话。」

朱羡拔下我的发簪,握在手心里,侧眸叮嘱:「跟紧了,皇兄送你出去。」

「难道你想以命相搏?」

门扉外传出一声低笑。

屋门被人蹬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大剌剌地立在门口。

他很高,几乎能和朱羡平视。

「咦?」

我自朱羡身后探出脑袋,很是惊讶:「今朝,你怎么来啦!」

他没说话。

一个侍卫走上前很恭敬地唤他:「三殿下。」

14

「原来你的哥哥,是他。」

今朝望向朱羡,露出笑容。

他是黎国皇室中,唯一能和朱羡说得上话的人。

只是一别两年,今朝外出寻医。再见面时,朱羡被他的妹妹折辱得生不如死。

「三殿下,麻烦您带她离开王宫。」

朱羡将我推给他。

「不要、不要!」

我挣扎着要去抱朱羡,「我要带你回家!」

今朝把我扛在肩上,跨出小屋,颠倒的视野中,我看到朱羡望过来。

不舍、悲痛。

他哭了。

「贱奴!」

公主的护卫冲进屋,将朱羡摁在地上。鞭挞、踢踹,很快便让他吐了血。

悲愤的情绪铺天盖地砸向我,我用力捶打着今朝,蹬着腿凄厉尖叫:「我恨你们,你们黎国人都是混蛋!还我皇兄!」

今朝沉默得走到寝殿里,把我摁在毛绒软榻上,蓝眸逼视着我,突然说:「朱羡曾经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心上人,是你?」

「没错!」

我咬牙瞪他,「你也要打死我吗!我不怕!」

今朝眸光悲伤,「玉翘,你好凶,不要这么和我说话。」

我龇牙:「别叫我玉翘,讨厌!」

他叹气:「那么冯姑娘,要是我能救你的皇兄呢?」

我一怔,止住了张牙舞爪,眨巴着眼睛凑上去,识时务地说:「对不起今朝,我不该凶你。」

噗!

今朝忍不住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认真地说:「你若肯嫁给我,代替你皇兄留在黎国,他就能回家,你愿不愿意?」

我不喜欢黎国。

气候不适应,太阳很烈、很干燥,我才来没多久身上已经长出了和阿娘一样的红斑。

可是,我留下了皇兄就能回大周,能不再受苦能和萧娘娘团聚。

我没有亲眷了,没关系。

我点头:「好,我嫁你。」

「真的?!」

今朝又惊又喜,再三确认:「但这意味着,你永远回不去大周,永远见不到你的皇兄了。」

我心里酸酸,但还是重重点头:「我愿意!」

「冯姑娘。」

今朝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保证,一定不让你受欺负,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小声说:「我不吃苦不吃辣,甜的可以。」

他又笑了。

今朝上禀黎王,把朱羡从公主的魔爪下救了出来,他还安排我们在夜里见了个面。

那会儿,大周的使臣刚好离开。

朱羡都听到了。

听到皇帝薄情,不接他回京,更试图在盟约期满后对黎国发起战争。

朱羡的死活,他不在意。

「可笑。」

他沮丧地坐在山丘上,发出阵阵自嘲的低笑,「当真是天家无父子!」

「不是的。」

我捧着他的脸说:「我无意中听到父皇和萧娘娘吵架,说您不是他的骨血。」

朱羡一脸惊诧。

「你可以亲自回去问娘娘。」

我嘿嘿笑了两声,「我和今朝约定好了,我嫁给他,他帮你平安回大周。」

朱羡几乎是叫起来:「什么!我不同意!」

无论我怎么劝,他阴沉着脸,都不松口。

直到今朝来了。

「一颗弃子,还有其他办法回去吗?」

说完他递给朱羡一封信,上面写:「萧氏阖族罹难,贵妃行刺失败被囚冷宫,择日处斩!」

15

朱羡有了必须回去的理由。

黎国王室也在节骨眼上发生了桩大事,今朝的父亲在狩猎时不慎坠马。

据说马蹄踩踏胸骨,人当场便没了。

黎王室子嗣单薄,论家世和胸襟谋略,今朝成了最佳人选。

他继位那日,黎周三年盟约到期,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送朱羡回朝。

「此番回京,皇兄还有硬仗要打,等局势安定便接你回去。」

朱羡临别前,依依不舍地搂着我承诺。

我明白他的顾虑。

回京危险重重,兴许在半路便会受人伏击,更别提入了宫该怎么和父兄纠缠。

我乖乖颔首:「皇兄安心,玉翘已经变聪明了,能照顾好自己。」

况且于嬷嬷也在呢。

朱羡温柔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向今朝。

「我信你能护好她。」

他将我托付给今朝。

我鼻酸得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抬步想追,手腕被今朝拉住。

「随我来。」

今朝抱我上马,策马疾驰到山头。那里正能看清皇兄的马车,越过黄沙、拐出山窟。

最终,再也看不见。

在黎国的日子,今朝忙完政务会带我去草原骑马,钓鱼喂羊、看田鼠打洞。

变着花样逗我开心。

但他再不提娶亲的事,我曾小声问过他原因。

他笑:「我也想,但真这么做得,朱羡该杀了我,况且我和他另有约定。」

我不知道是什么约定,但朱羡回朝短短三个月,便将朝局搅得波澜诡谲。

皇帝对他由戒备猜忌,再到信任,引得党派暗地倒戈。

二皇兄大有空忙活一场的危机。

盛夏时节,蝉鸣聒噪。

我听说京中爆发了内乱,二皇兄投毒弑父、谋朝篡位。朱羡顺理成章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起兵逼宫剿灭乱臣贼子,将二皇兄的头颅高悬金銮殿上。

……

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很高兴。

只是,我身上的红斑越来越多,几乎蔓延爬满了后背。

我开始不舒服,嗜睡、发烧。

跟阿娘生前一样。

最近一次还晕倒了。

今朝急得方寸大乱,请了整座王城的顶好的侍医给我诊断。

侍医无奈摇头:「冯姑娘的病因是娘胎带出来的遗灶,十分罕见。她出生南境,不适宜黎国的水土,再待下去恐会加重病情!」

今朝听完,沉默了很久。

等我醒来时,他正将一封密函交给下属送出去。

「阿翘。」

今朝捏捏我的脸肉,蓝眸噙满哀伤,他说:「该收拾行囊了,七日后你能回家了。」

16

七日后大周的车驾抵达了黎国边境,朱羡亲自来迎我。

「皇兄!」

我兴奋地向着那个玄衣龙纹的身影奔去,烈烈风声掠耳,我听到朱羡熟悉的呼唤。

他朗笑着抱着我转了两大圈。

「乖玉翘。」

朱羡用鼻尖忘情地蹭了蹭我的脸,「想死皇兄了。」

出发前,今朝往我的零嘴袋里塞满牛肉干和奶片,给我路上解馋。

他摩挲着我的指尖,小声说:「黎国对你不设禁制,你若想回来随时可以。」

今说完,松开了手。

他的蓝眸里有哀求、眷恋。我露齿一笑:「好的今朝。」

他这才笑了。

朱羡将我抱到马车里,又折返回去递给今朝一封明黄色的圣旨。

「黎王,朕信守承诺在位期间止戈战乱,诸君铁蹄永不踏足黎境。」

我恍然大悟,原来今朝说的约定是这个!

比起我,子民也重要。

我平安回到了大周,回到了钟德殿。萧贵妃见到我的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

她后怕道:「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如今想来隐隐后怕,你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

我笑着说:「我是傻人有傻福!」

她破涕为笑。

笑得如释重负,萧贵妃温柔地望着天际的一朵白云,轻声呢喃:「我心中牵挂都已落定,我和他也该团聚了。」

我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当夜钟德殿里传出悲怆的哭声。

萧贵妃薨了。

她是吞金自戕。

寝殿里的她依旧明媚动人,躺在床榻上脸颊挂着幸福的笑容。

萧贵妃梳着年轻时的发髻,额前点着少女花钿。

她身前握着的木匣里,放着两股被红绳缠绕的头发。

我想,那是她真正的结发丈夫。

朱羡没给她抬封号,反而废黜了一切皇室名号。

不葬皇陵。

理由是,皇室自戕是不容的大罪,没有资格入陵寝。

大家说他自黎国回来,变得阴狠歹毒,如今连生母都唾弃。但我知道,他暗中把萧贵妃的遗骸埋进了「生父」的衣冠冢里。

到死,他们终于团聚。

朱羡面上无悲无喜,但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总会孤坐在寂静的台阶上悄悄落泪。

他和我一样,没爹也没娘了。

我们只剩彼此。

朱羡问我:「愿不愿意嫁给皇兄?生同衾死同穴。」」

我答应了。

朝臣觉得一个傻子当皇后是贻笑大方的事,纷纷上书叱驳。

他们忘了。

为质前的朱羡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何况如今是踩着父兄尸骨登上皇位的朱羡。

他要的,谁也拦不住。

番外 1

册封大典前,于嬷嬷给我的腰上系了个绸袋,笑眯眯地说:「今日流程繁杂,皇上怕您饿肚子,特命老奴备着些零嘴。」

想到最近的非议,我悄悄地把绸袋放了回去。

我不能让力排众议,执意娶我的皇兄丢脸。

帝后大婚确实隆重、繁复,忙完一整日,接过册宝入住凤藻宫时,我已经累得犯瞌睡。

迷迷糊糊里感觉头上轻了,脸上又温热一遍遍擦过, 等到衣襟解开时我睁开了眼。

朱羡一怔, 「吵醒你了?」

我揉着眼睛爬坐起来,摇摇头:「没有,等着皇兄来洞房呢。」

他指尖一颤, 「内务司的女官都教你了?」

「嗯嗯。」

我按着内务司教的替他宽衣。

垒落结实的胸膛、宽阔伟岸的肩背, 腰却是劲瘦有度。

唯一打破这些美感的, 便是上面的鞭痕,那是在黎国留下的。

想到那是落魄的他, 我不禁鼻酸的问:「还疼吗?」

「疼的。」

朱羡拧眉, 一副旧伤要复发的表情, 「玉翘亲亲, 兴许就不疼了。」

我信了他。

仔细去嘬每一道痕迹, 朱羡的脸跟着越来越红, 甚至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我以为碰疼他了, 刚直起身便被吻住。

一夜春宵, 长明灯燃至天明。

番外 2

我与朱羡成婚五年, 恩爱不减。

只是这五年跟偷来的一样,我的病情开始急转直下, 开春后呕血了三次。

晕倒了六次,红斑已经长到了脖颈的脖子, 嗜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朱羡遍寻天下名医, 发疯的命太医署研制药物, 连他自己都学会了针灸。

在我发病时,他总能第一时间替我缓解痛苦。

有一回, 我睡了十日未醒。

朱羡衣不解带守着我, 把自己也累倒了。

他做了场噩梦。

梦到我死了, 他几番招魂都无法见到我。

朝中的官宦开始频繁给他进献美人,其中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朱羡拔剑杀了她。

「你不是她!」

他怒喝着醒来, 见我坐在床沿,红着眼把我死死拥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朱羡嚎啕大哭的样子, 他埋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也是那夜, 他做了个决定:禅位。

大周局势安稳、百姓安居乐业,战火多年未有。

他领着我, 去找今朝信中说的那座七彩缭绕的仙山。

今朝说, 找到仙山或许能找到那位医治他眼盲的白胡子神医。

我便跟着朱羡, 带着暗卫们一路西去。

我们见识各州风景、山川湖海,品尝当地美食。

比之皇宫,自由自在!

六月时,突降太阳雨。

车驾在途中停住,我开始病发呕血, 已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

「这里风景真好。」

我望着朦胧烟雨,四面环山傍水, 哽噎道:「就把玉翘埋在这里,这里好看。」

话落,朱羡哭了出来。

清风卷起车驾纱帘,我见山峰之上日出照耀着雨雾, 显出七彩云霞。

那山丛里走出个背着箩筐的,白胡子老者。

我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今朝,真的没骗人。

(完)

(已完结):YXXBGPkpg7R5bXTRoyPLGh2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