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露营那晚,我和周谨的秘密被曝光了。
夜幕降临,同行的朋友们围在篝火边,玩起了「我有你没有」的游戏。
轮到的那人举手坏笑道:「我没有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接过吻。」
同行之中有一对情侣,这个问题明显就是针对他们的,于是在场其他人都「嘿嘿嘿」地缩回一根手指,起哄准备看热闹。
就在小情侣们小脸通红准备喝酒受罚时,忽然,提问者大呼:「谨哥,你怎么也举着?」
瞬间,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坐在篝火另一头高瘦的身影,集体瞳孔地震。
众目睽睽之下,周谨的右手仍旧悠然地伸着三根指头,漫不经心,却明目张胆。
「谨哥,你……」
「对,我有过。」周谨一脸淡定,目光不慌不忙地投向了此刻只想在沙滩上挖个大洞把自己埋进去的我,声音里憋着坏,
「黎礼,你玩游戏怎么耍赖呢?」
我:「……」
淦!
1.
关于和周谨……亲密接触这事儿,我承认是我先动的手,但事发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期间谁也没有再提过,我以为「当作无事发生」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没想到……这厮居然当众拆我台!
此刻,原本其乐融融的篝火现场被他两句话搅得乱作一团。
「卧槽卧槽!」
「他刚才说啥?」
「我没听错吧?周谨和黎礼……竟然真的……!」
「你和我哥什么情况!」坐我旁边的是周谨的表妹顾瑶,她一把掰过我的肩膀疯狂摇晃,晃得我真想当场去世。
「不玩了不玩了,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刚才提问的徐南把手里酒瓶一扔,大着舌头望向周谨,「谨哥,你……你们这是在搞……搞地下情呢?」
周谨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拿起手边的啤酒喝了两口,放下时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易拉罐罐身,咯啦咯啦跟玩似的。
「罚过了。」周谨面不改色,眼睛始终看向我,那张清俊冷感的脸在火光映衬下多了几分惑人的生动,「顺便替她也喝了。」
这下,现场炸得更欢了。
「不地道!你以为这事儿光罚酒就能糊弄过去吗?大家一起长大的,居然瞒着我们所有人!」
「那什么,谨哥礼礼,其实我从小就磕你俩的 CP……」
「礼礼,原来你真是我嫂子啊?」顾瑶挽着我的胳膊,又惊又喜。
还你饺子呢……我蜷缩在原地,脚趾能把人字拖鞋给抠断了。
一群人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好不欢腾。
「不对吧礼礼,谨哥生日那天,你带过来那人不是你男朋友吗?」徐南喝多了酒,晕乎乎地挠头道,「我还以为你俩是一对呢。」
漂亮,哪壶不开提哪壶。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气氛像突然被一盆冷水兜头泼灭,众人面面相觑,眼神来回游走,安静得很诡异。
一瞬的安静让徐南醒了酒,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他怯怯地朝周谨方向瞅了一眼,挪着步子往人堆里缩。
「问得好。」周谨开口,眼里映着不断跳动的火光,「所以礼礼,我和他之间,你选谁?」
在被周谨灼热的目光烤化之前,我选择落荒而逃。
2.
我和周谨,还有一同来海边旅行的朋友们,都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发小。在这群人之中,唯有我和周谨的关系最为特别一点。
我们出生在同年同日同时同分的同一家医院里,他比我早正好一个月,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冥冥之中的巧合,总之他后来事事都压过我一头。
在院里的长辈之间,我爸妈和周谨爸妈又是大学时的好友,据说当年两对小情侣各自手牵手逛校园时,对着广场上的碑石突发奇想,当场约定将来生了孩子,要以碑上的刻字来命名。
那碑上刻的是校训:严谨敦行,崇礼明德。
于是乎,我和周谨顺理成章地各分得一字。
以前,这两桩事情被周围的人当作趣谈,反复提起。
「老周老黎,你们两家这么有缘,干脆结亲算了。」
「就是,上哪找这么巧的事儿啊。」
「周谨,长大后让黎礼给你当媳妇儿好不好?」
从记事起,我和周谨经常像两只陀螺一样,在大人们的打趣谈笑中来回旋转,有时候被转得晕了,我也会极其天真地问上一句:「是不是像爸爸妈妈那样,天天睡在一起就是结婚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黎礼,你长大后想和周谨结婚吗?」
我当时认真想过,整个夏天我和周谨经常挤在一张小床上睡午觉,那是不是已经算结过婚了?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点什么东西,一般是床头的大黄狗毛绒玩具,但如果床上有周谨,那必然要搂着他的腰睡,话说周谨身子软乎乎的,比毛绒玩具抱着还舒服,虽然有好几次,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他偷摸将我的胳膊从身上移开……
思来想去,和周谨结婚好像也挺不错的,于是我点点头:「嗯,也不是不行。」
……
「不行,坚决不行。」周谨拒绝我的时候,语气不容商量。
「啊?为什么不行?」我绕着他朝前朝后跑,「你不想长大以后和我结婚吗?」
「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依不饶,干脆堵在他面前,「我们不都一起睡过觉了嘛?」
年幼的周谨坐在自家门前的小竹凳上,手里捧着本书。那时其他同龄孩子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周谨翻起书来却已经像模像样了。
「你热得跟个火球似的,我每次都睡不好。」
「那我们可以冬天再结婚呀。」我蹲在他身边,两眼扑闪着期待的光。
周谨丢出一记冷笑,并不接话。
「什么意思嘛!」我「蹭」地站起来,一只手重重盖在他的书页上,「那你到底想和谁结婚?」
周谨仰起头与我对视,夕阳金灿灿的光线落在他稚气的脸庞和柔软的发梢上,那双幼圆的眼睛里透露出某种超越年纪的理性。
「反正不是和你。」
说罢,他合上书,起身往屋里走。
「回家吧,不然你妈该出来找你了。」
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我攥紧小拳头,朝他大喊:「不结就不结!我还不愿意跟你呢!」
我和周谨人生中的第一个梁子就这样结下了,回去后我告诉每一位大人,我和周谨彻底决裂,这辈子都不可能一起结婚的。谁知他们听后反而更乐了,倒是成日里厮混在一起的小伙伴们在听到我的宣言后,纷纷陷入沉思。
「他们肯定是吵架了。」5 岁的徐南抱着胳膊,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我小姑姑就是因为吵架,最后没结成婚。」
我瞪向一旁坚决不肯「娶我」的周谨,他又搬了小凳子坐在树底下看书,假模假式的,仿佛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气得我只能嘟着嘴从鼻孔里哼哼。
顾瑶看看我,又看看她表哥,小心问:「黎礼,你俩以后真不结婚了,对吧?」
「对!」我答得斩钉截铁,必要让周谨那小子听清我的决心!
「哦,那这糖你得还我。」顾瑶毫不犹豫地抽走了我手里那根她刚送的棒棒糖,「我妈说结了婚的就是一家人,那你和我哥不结婚,我们以后就不是一家人了,这糖是我爸出差买回来的,就剩两根了,我……我还是留给自己吃吧。」
我:「……」
3.
童年像一阵抓不住的风,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我们这帮整天在院里疯闹的孩子就被各自家长挨个捉住套上书包,扔进了学校。
学校是离家只有两条街的附小,入学后,其他人都分散在不同的班级,只有我和周谨,好巧不巧又凑到了一起。
「黎礼,你和我哥还真是有缘。」站在新班级门口,顾瑶煞有介事地模仿起了夏天里跟着她妈一起看过的不知哪部电视剧的台词,「可惜啊,有缘无分。」
从那以后,院里的白天变得安静许多,但到了夜里,尤其晚饭过后,此起彼伏的动静会从各家各户窗口传出,好不热闹。
自打进了小学,徐南妈妈的脾气日益暴涨,他住我家楼上,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我经常听见天花板上方传来乒铃乓啷的响动,以及徐妈妈几近崩溃的咆哮。
「5+2 为什么等于 6?你说啊!说啊!」
还有楼下的顾瑶,日子也不好过。每晚八点,她家会准时响起练钢琴的声音,只可惜那旋律总是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顾遥的哭声也经常和琴音一块响起。
相比其他人,我过得还算太平,小学的作业难不倒我,家里也没逼我学什么乐器,往往其他人在挨揍的时候,我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看小人书,于一片哀嚎中悠然自得。
当然,我并不是最悠然的那一个,周谨才是。
开学不到一个月,周谨就不负众望地成为了老师们最喜欢的优等生。他还是一样地喜欢看书,很多次课间,我都能看见他在周遭一片吵闹声中心无旁骛地翻着书页,那专注的模样,让他在人群里显得与众不同。
我和周谨的关系在上小学后有了一定缓和,但他当初毫不留情地「拒婚」依旧令我耿耿于怀。虽然连大人们都不再提起我和周谨之间的「婚约」了,可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种子在我心底发了芽――我很好奇,像周谨这么高傲的人,到底会青睐什么样女孩子?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为此,我经常暗中观察周谨对其他女生的态度。
我怀疑过成绩好学习刻苦的,比如年级大队长,但周谨同她不冷不热。也怀疑过能歌善舞才艺出众的,比如艺术课代表,可我知道她送给周谨的生日礼物一直放在他家柜子里吃灰。
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入周谨的眼呢?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初中的某一天,我妈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李阿姨来家里做客,带上了她的女儿秦涵。
那天傍晚,周谨被他老妈派上来借醋。在我家客厅,秦涵站起身,弯起眉眼朝他灿烂一笑。
一瞬间,我看见周谨眼底,亮起了从未见过的光。
「喂,你的醋!」我把醋瓶往他怀里一推,谁知周谨晃神没接住,瓶子哐当一下摔在地上,瓶盖被撞开,黑色的醋汁汩汩往外流。
一股强烈的酸味直冲而上。
「周谨你怎么回事啊?」我很不满地抱怨他,拿起纸巾盒蹲在地上擦拭。
周谨连声抱歉,蹲下身和我一起收拾。
这时,一段白嫩纤细的胳臂伸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小包湿巾。
我和周谨同时抬头,看见秦涵甜美友善的脸。
她抽出一张湿巾递给周谨,笑得温柔:「你手指上沾到了,用这个擦擦吧。」
周谨闷声接过,低下头,脸上的红晕一路爬到了耳根子。
秦涵也羞涩地笑了,她笑起来特别好看,眉眼弯弯,俏皮动人。
杵在他俩面前,我头一次感到自己特别多余。
「你们放着吧,我来收拾。」我妈提着抹布过来,「小谨,这是秦涵,她马上要转学过来和你们当同学了。一会儿吃过饭,记得再上来玩会儿,认识认识新同学。」
「好的,阿姨。」周谨应下,又偷偷看了秦涵一眼。
我人生第一次巴不得周谨赶紧滚蛋,再也不要出现。
当天晚上,李阿姨和秦涵留在我家吃饭。
「林秋,你女儿在三中的实验班,成绩一定很好吧?」李阿姨笑眯眯地问我妈,「我就担心涵涵进去后,学习进度跟不上。」
「她啊,也就马马虎虎。」我妈摆摆手,「刚才上来那男孩子,周谨,成绩才叫好呢,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五。」
李阿姨「哎哟」了一声,连忙用胳膊肘拱她女儿:「涵涵,一会儿和周谨同学好好聊聊,以后得跟人家学习。」
「知道了,妈妈。」秦涵乖巧地应了一声。
我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饭,视线在李阿姨和秦涵身上来回打转。这对母女从长相到气质都特别相似,李阿姨皮肤很白,保养得宜,眉目间颇有种古典美的风韵,她讲话温声细语的,好像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秦涵就更不用说了,我都能想象她转过来后学校里那帮男生该激动成什么样。
正瞎琢磨着,我观察的眼神忽然和秦涵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瞧了我两秒,随即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我也冲她讪讪一笑,因为偷看被抓包而心虚地低下头。
「黎先生,还是要谢谢你。」李阿姨举杯,满脸真诚地转向我爸,「要不是你帮忙,涵涵转学进三中也没这么顺利。」
「太客气了,叫我老黎就行。」我爸笑着拉过我妈的手,「三中副校长是我和林秋大学时的师兄,正巧能打上招呼。」
我妈也笑:「就是啊,都自己人,有啥好谢的。」
李阿姨又讲了好多客气话,之后,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到我爸妈握在一起的手,竟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我妈手足无措,赶紧凑过去替她擦眼泪,可李阿姨却越劝越伤心。
「林秋,我真羡慕你,从小你的命就比我好。」李阿姨抓着我妈的手腕,边哭边说,「你看你家,里里外外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不像我遇人不淑,半辈子青春耗在了那个好吃懒做的混蛋身上,人到中年落了个离婚的下场,还得连累孩子跟我受罪……」
说到这,李阿姨更是泣不成声,连带着秦涵也啜泣起来。
我妈一边安慰她,一边用眼神示意我照应秦涵。我小心翼翼地挨在秦涵身边坐下,往她手里塞纸巾。秦涵接下,蓦地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地哭。
我并不喜欢与外人有身体接触,但秦涵哭得实在惹人心疼,我也不好推开她,只能僵直身子让她继续靠着。
一顿晚饭就在如此氛围下草草收场,饭后,周谨果然如约出现了。
大人们在客厅聊天,我带着周谨和秦涵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后,秦涵便说起了她家的事。
李阿姨叫李婉,是我妈妈中学时期的好友。她高考落榜去了外地的一所大专,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由于年轻貌美,自然而然有了许多追求者,在这些人中,有个年纪相仿的本地男人最是殷勤。李阿姨因着自己没有上成大学,原本计划找一个学历好的对象,而这个男人虽然学历平平,但胜在家境优渥,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是李阿姨当时所有追求者里经济条件最好的。权衡再三,她答应了对方,二人很快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秦涵。
秦涵说,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她妈妈一定不会再嫁给那个人,而她自己,宁愿不出生也不想有这样的父亲。
说罢,秦涵拉下一侧衣领,露出白皙的肩膀,和皮肤上一块触目惊心的粉色疤痕。
「以前,家里人都说这块疤是我三岁时自己碰翻烧水壶被烫伤留下的,直到他俩离婚后,妈妈才告诉我,这是我爸在一次吵完架后情绪失控,亲手泼出的滚水。」
在我和周谨惊愕的目光中,秦涵拉起衣服,抱膝缩坐在椅子上,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脆弱又美丽,像美术课本中,名画里的忧伤少女。
她继续谈起自己的父母。
结婚后,李婉渐渐发现丈夫并非她想象的那般能干可靠。秦家有公司不假,但完全依靠公婆经营,丈夫在里头挂了个闲职,整日吃喝玩乐,对业务不闻不问,对家庭毫不上心。李婉劝过几次,每次都以剧烈争执收场,几番之后,她也懒得管了,她自小家境不好,能过上男方家提供的优渥生活理应知足。
但不承想,殷实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公公就因为积年累月的过度操劳而罹患绝症去世,婆婆接受不了打击,精神出现了问题。顶梁柱一个接一个倒下,家业只能交到她不学无术的丈夫手上,又过了几年,秦家公司破产,只剩下一堆债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和一个窝囊暴躁的男人。
李婉从小在压抑潦倒的原生家庭中长大,她不愿女儿也经历这种狼狈的人生,于是果断离婚,带着秦涵逃回故乡。
「黎礼,抱歉,我和我妈今晚都有些失态了。」秦涵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泛红的眼角让人生怜,「其实今天来你家真的只是想感谢你爸妈帮我解决了转学的问题,只是……」
我赶紧宽解道:「没关系没关系!有些事说出来就舒服多了,以后你在学校里,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周谨,对吧?」说罢,我看了周谨一眼。
周谨没吭声,眼神移向别处,但也认真点了点头。
那天客人们准备离开时,已经快到九点了。
站在客厅里,我看见李阿姨和我妈的眼睛都红红的,连我爸都表情凝重,看来他们之间聊起了更多艰难的事。
「你们母女俩住的地方太远了,让老黎开车送你们回去吧。」我妈提议,
「不不,已经打扰你们一晚上了。」李阿姨为难道,「我和涵涵打车就行。」
「打什么车,大晚上的我能放心?」我妈坚持,「就这么说定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辛苦黎先生了。」
离开时,秦涵朝我和周谨挥手微笑道:「学校见啦。」
她的双眼因为哭过还带着雾蒙蒙的湿气,脸上的笑容却很温暖,楼道里昏黄的灯一照,像是一束晨光穿透薄雾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复杂,她太美了,美得实在令我嫉妒,可面对这样一个经历坎坷的柔弱女孩,我又怎么能嫉妒得起来呢?
我转头看向周谨,他一整晚都没说太多话,虽然这货平时也高冷得很,但今晚,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周谨神色依旧淡然,清清冷冷,可我还是捕捉到了他唇角有一丝微扬的弧度。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却不自知的笑意,如此温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倏忽间,我又闻到了强烈的酸涩味,那是傍晚时分打翻的醋,在我心底又重新翻了一次。
那晚,所有人都离开后,我妈又嘱咐了我许多话。
她说李阿姨辛苦,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从小性格要强,偏偏家道中落又时运不济,原本寄希望于上一段婚姻能成为改变人生的跳板,谁承想行至中年依旧摔得如此惨痛。
她又说秦涵也苦,那家人重男轻女,她们母女因为这个没少受气。所幸秦涵乖巧懂事,相貌脾气也都随母亲,在她身上,能找到李阿姨青春时的影子。
她还说,秦涵是从外地转学过来,要跟上三中的教学程度难免吃力,让我平时多帮帮她,和朋友们玩也要带上她,别叫她在新环境里受冷落。
我心里正乱成一团,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木然地点着头,转身把自己关进房间。
4.
几天后的晨读课间,隔壁二班来了个美女转校生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层楼。
彼时,我正把语文读本立在桌上,把头窝进书本投下的阴影里。有几个男生靠在窗边,激动地讨论着刚才办公室里撞见转校生的惊鸿一瞥。
「可太漂亮了,皮肤又白,眼睛又大。」
「怎么不进咱们班啊,为什么美女都是隔壁班的?」
「你傻啊,咱班人数早就满了,哪里有位子。」
「也是……唉,要是能把丑的那几个踢出去,把她换进来就好了。」
我猛地抬起头,课本倒向桌面,书脊摔出「啪」一声响。
那几人循声看过来,我瞪着他们:「要出去你们自己出去!」
挑起话头那人莫名其妙地瞅着我:「你急什么,又不是说你。」
「说谁都不行。」我生气道,「大家都是靠实力考进来的,轮得到你来评判踢走哪一个吗?」
「嘿!黎礼,我告诉你别没事找事――」那名男生凶巴巴地指着我,正要走来,却被一个碰巧经过的高瘦身影挡住了路。
「吵什么呢?」周谨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霎时,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嘿嘿,谨哥,没事儿,我和黎礼闹着玩呢!」那人变了副脸色,追在周谨身后嬉皮笑脸地问,「谨哥,你看见二班那个转学生了没?」
「嗯。」
「怎么样,特漂亮吧?」
我背对他们坐着,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仔细听。
周谨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道:「你不是自己也见过了么。」
那人油腻地笑:「我这不是想了解了解三中校草的看法嘛。这转学生,妥妥的校花一枚了,你俩看着挺般配,要不……」
「无聊。」
……
直到上课铃响起,我才回过神来,发现指甲在木制课桌面上抠出了一个月牙形的小坑。
整节课,我始终没法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听讲上,每当视线转向黑板,我仿佛能透过墙体,窥见隔壁二班教室里某张课桌边端坐着的美丽背影――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散着,明眸皓齿,皮肤白得几近发光。
不晓得顾瑶、徐南和秦涵打上交道没?我心想。
上初中后,院里那帮整天一起闹腾的伙伴们就分散进了不同学校,一起进三中的只有我、周谨、顾瑶和徐南,而他俩就在二班。
数学老师在上面讲题,教室里响起一阵「唰唰」翻页的声音,我盲目地随手翻过一页题本,神思依旧游移不止。
无论他们有没有打上交道,总之过了今天,秦涵就会加入我们的四人小队。她初来乍到,能依靠的人只有我,难道我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让她无辜落单吗?说到私心……
我鬼使神差地往教室后排看了一眼。
周谨坐在最后一排,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收敛地伸在过道边,他垂眸看着卷子,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娴熟地转起笔,微躬的脊背拉伸出少年成长时期独有的清瘦线条,看似单薄却掩不住日渐风发的青春意气。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周谨和秦涵接触后,我的心就总有种被揪住的感觉,很难受,却又摆脱不掉。
我盯着周谨发呆,完全没察觉到身边的气氛起了变化。
「笃笃笃!」
三记敲桌子的声响把我吓了个激灵,我慌乱抬头,直接撞上了数学老师严肃的脸。
「黎礼,后面有什么啊那么好看?」她板着面孔,指指黑板,「你上去,把这道题按我刚才讲的方法解一遍。」
我灰溜溜地走上讲台,握着粉笔站在题目前,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教室里安静得出奇,我感到后背顶着许许多多道目光,焦灼得发烫。
「周谨,你上去教教她。」
教室后排发出座位挪动的声响,周谨起身,脚步渐近,我又羞愧又紧张,几乎僵在原地。
那高瘦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他从我指间取走粉笔,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
教室里依旧沉静,只有粉笔书写的「嗒嗒」声,以及我自己才能听见的咚咚不止的心跳。
我偷偷抬眼瞧去,周谨侧脸笼罩在逆光中,轮廓如雕刻般利落清晰,阳光自他微垂的睫毛间滑落,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微微发亮。
「很完美的答案。」数学老师称赞了一句,转头对我说,「黎礼,看你一整节课都心不在焉的,还以为你是都学会了呢。」
周谨的视线也移了过来,我尴尬地低下脑袋。
「都坐好去吧,认真听课。」
我如获大赦,脚底抹油似的逃回座位。
周谨跟后头慢悠悠地走,经过我位子时,伸手将我摊在桌上的题本翻过两页,然后指了一下倒数第三道题。
讲台上,数学老师已经开始板书这题的解答思路。
我红着脸将题本拽到自己跟前,眼睛盯住黑板,作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架势。
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闷笑,再然后,我的后脑勺就吃到了某人毫不留情的一记「板栗」。
大课间的时候,我去隔壁教室打算看看秦涵,结果在窗边张望了几圈,根本没有瞧见她的影子。
「你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呢?」我拉住顾瑶问,
「你说秦涵啊,和她的新同桌一起去小卖部了。」顾瑶奇道,「怎么,你也是来一睹芳容的?」
看着门口几个借故徘徊的外班男生,我摇摇头:「她是我妈妈发小的女儿,我怕她第一天呆得不适应,所以过来看看。」
「原来是熟人啊!」顾瑶一边恍然,一边拉住我的胳膊就朝楼梯走,「她挺开朗的,你别担心了,还是担心担心我吧,我今天起得晚,早饭都没吃,现在饿得快要死了。」
从小卖部出来,我和顾瑶一人抱一袋薯片,沿着林荫路慢慢散步,边走边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原来是这样啊,唉,秦涵和她妈妈还挺不容易的。」顾瑶嘴里边嚼边说,「你爸妈这回真是帮了大忙,咱们学校可难进着呢。」
我吮吸着油乎乎的手指,问道:「你哥,没和你提过她?」
「不是吧!」顾瑶瞪大眼睛,「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也是在我家里,那天……」我说着说着,才意识到原来顾瑶不是在接我的话。
这条林荫路一端通向教学区,另一侧连接着篮球场,大课间比较长,不少男生喜欢趁这个时段出来打一会儿篮球。
此刻,在我们正前方的球场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对立在梧桐树下,一个是周谨,另一个正是秦涵。
我的心又像是被什么给猛揪了一把。
周谨显然是刚打完球,额前碎发被汗水沾湿了几缕。秦涵笑眯眯地说着什么,递上去一瓶水,周谨先是微愣,随后接下了。
秦涵似乎很高兴,她有些羞涩地转过身,朝教学楼走去。周谨拿着水,又回到了场上。
「我靠,这两个人什么情况?」顾瑶诧异到不敢出大声,「平时有女孩子送水他从来不收的啊。」
「可能,这个女孩子在他眼里比较特别吧。」我冷冷道,
顾瑶看着我,眼神明显还没缓过劲来:「礼礼,你当我嫂子这事儿,不会要黄吧?」
我瞬间拉下脸,「谁要当你嫂子了?我早就说过了,这辈子都不会给你当嫂子的!」
「哈哈哈,礼礼,敢这么嫌弃我们谨哥的,你可是头一位。」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徐南的声音。
我和顾瑶一起回头,只见徐南和周谨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周谨一手托着篮球,一手随意地抓着校服外套,冷冷淡淡不说话。而那瓶秦涵刚才特地送去的水,却出现在了徐南手里。
顾瑶看着徐南咕咚咕咚地灌水,脸色立马绿了。
「你哪来的水?」她直问,
「你哥给的,不行啊?」徐南倒也坦率,「有美女给谨哥送水,谨哥转手送我,有问题吗请问?」
顾瑶翻他白眼,「什么美女不美女的,轻浮。」
徐南故意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顾瑶,你家是不是换洗衣液了?」
「……没有啊。」
「那我怎么闻到一股子柠檬味,怪酸怪酸的。」
「徐南!有本事别跑!」
这对冤家你追我赶,闹着跑远了,留下我和周谨呆在原地,气氛有些尴尬。
「那个……」我苦恼着说点什么缓和缓和,周谨却抬起长腿直接走了。
擦身而过,我听见他丢下一句:「你还真是能记仇。」
5.
秦涵的到来,确实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改变。
李阿姨新找的工作下班晚,为了体恤她的不易,我妈自作主张在饭桌上多添了一副碗筷,从此,秦涵时常留在我家吃晚饭。
这种变化让我觉得很被动,因为父母间的交情,秦涵成了我必须接受的朋友,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其实秦涵人挺好的,做事温和有礼,说话又甜又软,甚至有几次,我都被她娇软的样子激起过保护欲。可我还是无法像对待顾瑶般毫无顾虑地接纳她,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消失的隔阂,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心里明白,周谨就是那道隔阂。
放学后的大部分时间,秦涵都得在我家中度过,因此,我和顾瑶他们的四人小队顺理成章扩展为五个人。秦涵十分主动地融入我们,不过能看出来,她似乎更愿意和周谨待在一起。
由于两地教材不同的原因,秦涵转学以来,成绩一直跟不上,尤其是理科,以至于每晚我都要抽出额外时间专门给她讲题,可惜我的水平也有限,并不是每道题都会解,往往碰到我卡壳时,秦涵会眨巴着那双大眼,略显期待地问是不是可以叫周谨上来看看这题。
「别别别。」我拼命摆手,「他讲题那态度能气死人,我劝你别轻易尝试。」
「是吗?」秦涵笑笑,失望的表情自牵扯起的嘴角边一闪而过,「应该不会吧,周谨人那么好。」
此后,为了包揽掉给秦涵讲题的机会,数理化课我都学得格外认真。
我承认自己也有一点小心机,不愿给秦涵和周谨制造更多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有几次课间,我还是看到秦涵抱着作业本去请教周谨,她在看周谨写题的时候喜欢凑得特别近,两人的脑袋都快挨到一起了。
有一回,徐南见状开玩笑道:「谨哥,你们讲个题不用离这么近吧,不怕你家『小媳妇儿』吃醋啊?」
秦涵听得茫然,周谨却抬头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朝徐南笑道:「她怎么会吃醋,不是早放过话,这辈子都不可能嫁我么。」
徐南笑得前仰后合,秦涵也跟着笑,但投向我的目光里,明显多了几丝复杂的意味。
可我没心情搭理他们,因为看到周谨写在草稿纸上的题目,每一道都是我前晚给秦涵仔细讲过的,而她当时明明说都懂了。
除了这些,我隐隐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阿姨来家里接秦涵时,我妈经常叫我爸开车送她们,一开始还要她「老黎,老黎」地招呼,渐渐地,我爸会主动履行起司机的「职责」,不用任何人提醒。再后来,每当李阿姨敲开门后,他会自然而然地在房间外喊一句「涵涵,收拾下书包,回家了」。
像这样的次数多了,我心里的反感便愈加强烈――我不喜欢秦涵对周谨的亲昵,更不喜欢我的爸爸对外人亲昵。
好多次我都快要憋不住了。
「爸爸,我不喜欢你对她们这样好。」
「爸爸,其实她们有的是办法能自己回去,为什么非得你送呢?」
但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我曾寄希望于妈妈能有所反应,可那段时间她正忙着带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生活日夜颠倒,根本无暇察觉。
我心里藏着情绪,却无从发泄,和爸爸的话也越来越少,他却只当我是青春期的正常叛逆。
心事积压得久了,终有爆发的一天。
6.
我本以为,负面情绪累积一旦突破临界,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场风暴般的宣泄。然而当它真正来临那一刻我才知道,人在内心山呼海啸的同时,也可以麻木地沉默下去。
升入初三后,我妈变得越来越忙,她开始频繁出差,一个月在家待不了几天。于是,每天的晚餐人数从四个变成三个――我、我爸和秦涵。
那时,我们父女之间的交流已经彻底沦为形式,每晚饭桌上,他会固定问我几个问题,「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最近测验考得怎么样?」「中午食堂吃了什么?」
我一般回以「还行」「挺好的」或者最简单的答案,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他觉得自讨没趣,偶尔会责怪道:「礼礼,你现在的性格没以前好了。」
一听到这种话,我都会放下碗筷扭头就走,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我爸火气上来,又碍于秦涵在场不好发作,往复几次后,我和他之间彻底无话可谈。
这头,我和我爸互相僵持不下,那头,秦涵却表现得愈加懂事贴心。
她会接过那些被我聊死的话题,主动分享学校里的趣事,还会夸我爸菜做得好吃,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我安静得可有可无。
我无法不去嫉妒秦涵,明明她才是外来者,却在这里过得游刃有余。不知道爸爸看着她开朗的样子时,会不会想起我也曾这样无忧无虑,是他唯一的小公主。
三中附近开了一家培训机构,放学时店员在校门口发传单,顾瑶和我一人被塞了一张,她看都不看就揉成团,丢进路边垃圾箱里。
「这玩意可千万不能让我妈看见,还嫌我作业不够多是不是。」她愤愤道,
我将传单叠好收进书包里:「秦涵人呢?怎么没见她人影。」
「又去看我哥打球了呗,这段时间篮球校队集训,她哪次能落下。」顾瑶嘟囔着,不满地用胳膊肘拱了拱我,「我说大姐,再这样下去,你这段金玉良缘可要被搅和黄了啊!」
我不耐烦:「什么金啊铜啊的,跟我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你和我哥,那可是咱院里的老少爷们内投出来的金童玉女,娃娃亲虽然没有法律效力,但是有群众基础啊。」
「呵呵,拉倒吧。」我嗤笑,睨眼瞧她,「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担心我,是在担心徐南呢?徐南不也和周谨在一起集训么?」
「别瞎说啊!」顾瑶一下子撒开拉着我的手,急急辩解,「我才懒得管那家伙呢,你看他们训练的时候我哪次去凑过热闹了?」
「哦――」我故意拖长调子,「你觉得我信吗?」
「黎礼!你!有本事别跑!」
回家后,我把传单推到爸爸面前。
「这个机构补课挺不错的,我想去报名。」
他接过端详了两眼:「课程安排得挺满啊,周五、周六、周日晚上都有课,会不会太辛苦了点?」
我低头闷声道:「明年我想考附中,以现在的成绩来看,还差一点。」
「我闺女有志气啊。」他欣慰道,「既然你有目标,爸爸肯定支持你。」
第二天放学,我就去那家机构缴了费。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这样狠了……」看着我付款时毅然决然的样子,顾瑶止不住地感叹。
我不知该怎么向她说明,最后只能笑笑。
考附中当然是我的真实愿望,那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没有理由不向往,但我还有其他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秦涵,以她的成绩肯定上不了附中,如果我们不在一个学校,那所谓的「互相照应」也就不成立了,那么她和她妈妈就应该从我们的生活里退出,这是我能想到的挽救现状最平和的方法。
另一方面……是因为周谨,他是一定会考附中的。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希望高中三年也能时时见到他。
补课的日子是真辛苦,每回刷题刷到凌晨,我都为自己的决定懊悔不已。如果是周末还能睡个懒觉,最可怕的是在困顿中迎来周一。
最累的一次,是某周一早晨的国旗下讲话,我在操场上几乎站着睡着了,若不是准备上台发言的周谨经过时扶了已经摇摇晃晃的我一把,三中必将流传出一段「某学生因听校长讲话而当场昏厥」的经典传说。
于是,当天中午,在课代表通知完物理老师要占用午休讲上周测验卷的消息后,周谨径直从后排走上前,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就朝教室外走。
「你干嘛?」我莫名其妙,「马上要上课了啊喂!」
他不接话,在走廊边一双双好奇目光的注视下,自顾自拉着我下了楼梯。
周谨把我带去了医务室。
「医生,她不舒服,老师叫我带她到这休息一会儿。」我被周谨牢牢按坐在病床上,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哟,脸色是不太好,先留这里观察观察吧。」校医潦草地瞧了一眼,转身出去填单子,我趁机推开周谨的手,「你把我带过来干嘛,我上课怎么办?」
「就你这站都站不住的样儿,怎么好好听课?」他背靠白墙,双手习惯性插进兜里,反问道,「看了你一上午,快把我自己都看困了。」
「你,你老看我干嘛……有病……」
周谨听了倒不生气,而是俯下身,慢慢凑过来。
视线里,清俊的面孔越靠越近,我僵坐在床沿,纹丝不敢动。
那阵网上流行过一个段子:不要轻易尝试和颜值高的人做同一件事,不然人家没事,你有可能被打。
说真的,这家伙要不是仗着有这张脸,我早就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你瘦了。」他近距离端详半晌,说。
「真的吗?」我手摸上脸,有点惊喜。
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弯,嘴角挑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假的。」
「……麻烦你滚。」
「好嘞。」周谨闷笑一声,离开时顺手替我拉上了隔挡帘子,「控制点别睡过头,我只管送不管接。」
映在半透明帘布上的校服身影渐渐淡去,医务室里一片宁静。我侧身躺下,白晃晃的日光洒满床铺,温暖得哄人发困。
指尖触到周谨刚才牵过的衣袖,一丝甜甜的滋味在心里漾开。
睡了整整一中午,精神变好不少,我在上课前准时回到教室,刚坐下,就看见平铺在课桌上的物理周测卷――空白处被人用红笔仔仔细细做了笔记,每道错题旁都清楚标明了解题步骤和相关知识点。
这红色字迹清爽工整,每个挑钩的锋利劲道实在过于眼熟,我甚至能直接想象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写下它们时的样子。
我转过头,教室的最后一排,几个男生正聚在一起谈论昨晚的 NBA 球赛,周谨被围在正中央,半托着脑袋,以一贯闲懒的姿势和别人聊着天,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真好奇他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叫人哪怕付出再多辛苦,也想努力去靠近。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在自加压力地苦学一段时间后,进步飞快,我爸特别开心,再加上繁重的学业让我分不出精力去胡思乱想,父女关系倒也有了明显缓和。
秦涵那边却发起了愁。上初三后,她的年级排名一路倒退,连李阿姨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向爸爸打听我补课的机构,可秦涵在知道课程强度后,坚决不肯去报名。
我依然会给秦涵讲题,即使知道她第二天还是会带着相同的问题再去缠着周谨。只不过,每次看到她试卷上醒目而密集的红叉,心里就会升腾起一种扭曲的期盼,仿佛那是昭示往日安宁回归的预言符号。
然而,生活的转折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某个周五傍晚,培训机构所在的那条街临时发生电力供应故障,当天晚课直接取消,我背着书包一路疯跑,想早点赶上家里开饭。
可当我在家楼下的大树旁稍歇喘气时,却听见楼道里传来熟悉的笑语。
心头没来由地发慌,我下意识地往树干背后一躲。
三个人影说说笑笑地走出来,秦涵挽着李阿姨的臂膀,我爸跟在后边,手里还拎着秦涵的书包。
我屏息靠在树后,对话声隐隐约约传进耳朵里。
「老黎你真是的,这孩子又不是分数上去了,请她吃什么饭呀。」
「诶这话不对,涵涵学习也辛苦了,需要适当鼓励。」
「黎叔叔,我们能不能去吃火锅,黎礼平时口味太清淡了,我不喜欢,我喜欢吃辣的。」
「没问题,叔叔带你们去,想吃多辣的都行。」
我悄悄探出半个头,看着他们走向我家的车,路灯下三人影子并行,像极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夜色里,车灯照出两道光路,我隐匿在树影间,看着熟悉的车从眼前驶过,拐了个弯,消失在路口。
整个大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的脑海里充斥着无声的轰鸣。
茫然地上了楼,站在家门口准备开门,才想起钥匙落在了昨天的衣服口袋里。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又下的楼,再回过神时,人已经坐在花坛边,不知发了多久的愣。
所以,在我缺席的那些晚上,他们也经常出去聚餐,像一家人一样?
我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路口外车流不息、人来人往,路口内白墙惨淡、灯影昏黄。
一界之隔,却已是两个世界。
「礼礼?」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呢?」
我回过头,对上周谨妈妈关切的眼神。
7.
我被周妈妈带回了家。
「礼礼还没吃饭吧,跟叔叔阿姨一起凑合吃点。」周爸爸穿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刚炒好的菜。
周妈妈盛了一碗热饭递给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周谨那小子今天去篮球集训了,他不在家吃,我和你叔叔晚饭就准备得简单了点……或者你想吃什么,阿姨叫个外卖?」
我连忙摇头,捧着碗,夹了一大筷子菜就埋头吃起来。
我不敢出声,害怕一开口,哭腔带着眼泪往下掉。
「老黎这家伙上哪儿去了,女儿回家都没人管,我来给他打个电话。」说着,周爸就掏出手机,却被周妈妈用眼神制止住了。
我机械地动着筷子,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礼礼刚才说,不想联系她爸……」
吃过饭,周妈妈让我去周谨房间里写作业。
反手关上门的刹那,我听见她压低声音和周爸说:「林秋带回来的那对母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这还是我上初中后第一次进周谨房间,格局布置还和小时候一样,只是摆放的东西从玩具、画本变成了篮球、CD、成堆的书。
另一个没变的地方就是书桌旁的玻璃柜里,居然还摆着小学时我送给他的画――一张锦鲤图。
那阵儿我立志要当画家,一下课就喜欢蹲在教学楼后的小池塘边,握着水彩笔专心画里头游来游去的鱼。周谨生日那天,我从自己的十几张「大作」里专门挑出这一张送给他。
「这什么啊?」记得周谨接下时一脸嫌弃。
「锦鲤啊,跟我俩名字一样,谨礼谨礼。」我得意道。
如今这张「水彩大作」被升格装进了小画框,看着纸上幼稚的线条,眼前浮现起收礼人当年勉为其难的样子,嘴角就不自觉弯了起来。
我摊开习题册,准备写作业,笔尖在纸上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傍晚那一幕在眼前挥之不散,此时此刻,不知道他们正在哪家火锅店里愉快地用餐。
我很想妈妈,可又不敢联系她,工作已经够她焦头烂额了,不能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到她。
无心学习,索性推开卷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意看了起来。这书的纸页被翻得有些发旧,应该是周谨经常阅读的一本,我耐住性子看下去,困意却渐渐涌上来……
再睁开眼时,周谨已经站在跟前,手里捏了张纸巾,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口水差点流到我桌上。」
我惊慌起身,头顶直接撞上他的下巴磕,两个人都吃痛得倒退两步。
「……对……对不起――」
门外响起周妈妈的声音:「礼礼,收拾好了吗?你爸在等你。」
我心里一冷:「我爸……在外面?」
「对啊,我刚回来就看到你爸和我爸妈坐在客厅里,正儿八经地不知在聊什么。」周谨捂着下巴道,「我妈说你在房间里写作业,叫我进来喊你,谁知道在睡觉呢。」
我不作声,抓起桌上的本子就往书包里塞。
「喂,你怎么,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啊?」周谨单手撑在桌上,眯起眼,「睡傻掉了?」
「撞傻了行了吧!让开!」我烦躁地把气撒他身上,拎起书包就要走
周谨耸耸肩,先我一步打开房门,脸上写着「走好不送」。
「礼礼,咱回家吧。」见我出来,爸爸从沙发上起身,神色悻悻。
「对,早点回去休息吧,孩子累了。」周家父母也跟着站起来,「周谨,你送送。」
「就住楼上,送什么呀。」我爸客气地笑笑,伸手想接过我的书包。我手臂用力往后一甩,将书包重重挎在肩头。
他的笑意尴尬地僵在脸上。
周谨从后面跟上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俩一眼。
经过爸爸身边时,我闻到他衣服上残留的火锅味,恶心感立刻泛了上来,我强压住情绪,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小谨,别送了,回去吧。」我爸对周谨招呼道。
周谨应了一声,倚在自家院门边没动。
我心情沉重地拖着步子,委屈与愤懑彼此交织,跨过院门时,难过得快要落下泪来。
在我爸转身钻进楼道的瞬间,一只温暖的手从旁抚上我的头顶,在刚才被撞到的地方轻轻揉了两下。
我愣住,仰起脖子,迎上了周谨深不可测的目光。
夜色浓郁,无风无月,他的眼睛里却藏着满天星星。
8.
那天之后,李阿姨母女再也没有来过,不知是不是周谨爸妈说了什么,总之爸爸没有解释,我也不想追问。父女之间的关系再次降至冰点,除了妈妈偶尔回来的那几天外,其余时间里,我彻底失去了和爸爸说话的欲望。
生活看似回到了从前,可实际上,再也回不去了。
在学校里碰到秦涵,人前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亲热,人后却一副阴阳怪气的面孔,好像都是我欠她似的。
反正我也不喜欢她,对她这种刻意疏远简直求之不得。
顾瑶说,自从放学不能一道回家后,秦涵缠她哥更紧了。
「敢信吗,她还在背后讲你坏话!」顾瑶捏着嗓子模仿,「谨哥,礼礼对我态度好差,也不知哪里惹到她了?」
「谨哥,礼礼性格一直这样吗?突然就不理人。」顾瑶夸张地翻了个白眼,「还是徐南告诉我的,但凡我也在场,她都不敢讲这些话!不过,你知道我哥听完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我装作漫不经心,
顾瑶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周谨冷淡的语调:「嗯,礼礼确实不喜欢话太多的人。」
「你哥?周谨?他会对秦涵这样说话?」我诧异。
顾瑶捧着肚子笑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伸手勾过我的脖子:「说实话,最开始吧,我也怀疑过周谨对秦涵是不是有点意思,所以旁敲侧击地问过,我说『哥,你觉得秦涵漂亮吗?』,周谨答『无不无聊,你自己没长眼睛?』,于是我又问『哥,那像她这么好看的人,你会不会有点喜欢?』,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周谨说,他喜欢不来一道题教了三遍还不会做的人,再漂亮也不行。」
初中最后的时光在一张张翻飞的试卷间倏然流逝,这段日子里,除了校队在市篮球联赛中一举夺冠外,再没有其他事件能让人从茫茫题海中抬起头。
三轮模考结束,我的成绩已经稳稳进入附中往年分数线之上,而周谨也顺利拿到了推优保送名额。
志愿表下发那天,我正在纸上一笔一画书写「A 大附中」几个字,周谨刚好打完球回到教室,白校服外面套着明星球衣,额前还绑了条黑色运动头带,活脱脱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一样。
他拧开一瓶冰水,边走边灌,路过我座位时,目光不经意地扫了眼桌面,脚步略顿一秒后又继续朝前走。
「高中见。」他说。
高中见。我心说。
中考前半个月,我妈请好假专程回来陪考,家里又回到了三口人热热闹闹的状态。
晚上复习时,喝着她端来的热牛奶,听到客厅里她和爸爸随意聊天的声音……有那么几个瞬间,生活仿佛从未偏离过原来的方向。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考试前夜,当晚,一通来自李婉的电话击碎了粉饰已久的假象。
即使隔了两道紧闭的房门,争执声还是挡不住地往耳朵里钻。
我蜷缩在门后,感到整个家正陷入天崩地裂般的坍塌。
妈妈近乎疯狂地咒骂着,爸爸始终沉默。摔砸打闹,每一记动静都像根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经之上。
到最后,风暴渐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我听见几乎力竭的妈妈哭着质问:
「……黎建阳,和李婉鬼混的那些天里,你在女儿面前从来不觉得愧疚吗……」
9.
中考后的暑假还没过完,父母就办好了离婚手续,在没有「冷静期」的年代里,彻底结束一段十几年的婚姻只需要短短几天。
原本爸爸打算把房子留给我们,但被妈妈拒绝了,她说一想起这是前夫和小三都呆过的地方就直犯恶心。
最终,爸爸按房产市价折算成钱款,再加上他的大部分积蓄,一起打到了妈妈账户里。
搬家前一晚,我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单元楼下,就听见楼里传来两个女人刺耳的争吵声。
「……林秋你报复我是吧!耍心眼把钱都拿走了,想让我和秦涵再去吃缺钱的苦头?门都没有!」
「……你搞搞清楚,是黎建阳执意要补偿我们母女的,有本事你去找他要个交代,别只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找我横……」
是李婉……我脚步一滞,她居然上门找麻烦来了?
李婉的咒骂还在继续,撕开平日里温柔似水的伪装,她的真面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如果这时候爸爸也能看到就好了……
想到这儿,胸腔一股血气直涌上头顶。
「礼礼,你别动!原地待着。」我被闻声而出的周妈妈一把拉住,拽到旁边。接着,就看见她和周爸爸匆匆上楼的背影。
很快,「战局」中多了两个声音,我听见周妈妈大骂李婉「白眼狼」「寄生虫」,连一向敦和的周爸爸都说了难听话。
如此攻势之下,李婉的气焰明显弱了下去,但四个人的火力也吸引来了更多注意。
一时间,楼上楼下,不少窗边纷纷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怎么回事儿?」
「好像这家男人外遇了,老婆和小三正闹着呢。」
「不就是三楼的黎家吗,我看到过,那个女的……」
议论声渐起,像有无数只蜜蜂从四面墙体里飞出,嗡嗡嗡地朝人耳朵里钻。
我后缩几步躲进树影里,避开那些好事者扫来扫去的视线。
喧哗之中,已经分不清是谁先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愈演愈烈。我蹲下身,拼命捂住耳朵,却怎么也抵挡不住那些令人崩溃的噪音。
地面斑驳的阴影里,仿佛潜藏着无数个李婉,狰狞着朝我逼近,对我咆哮,试图将我拖入这片泥泞的黑暗中,以换取她们的重生…
惶惶间,纷乱的大脑里却倏忽闪过一个念头――我绝不如她们所愿…
下一秒,全世界突然都安静了。
我抬起头,怔怔看着周谨蹲下身,指尖触碰到他刚才轻轻套戴在我头上的东西――耳机。
软垫覆上耳朵的瞬间,周遭像被按下了消音键。接着,耳机里播放起音乐,一首浪漫而轻快的外语歌。
异域女歌手声线慵懒,用一种我不熟悉的语言低低浅唱,唱着唱着,树下这片小小的藏身地忽然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岛屿,漂浮在光影交错的大海上,四面临海,四处笙歌。
带我上「岛」的人,此刻正与我静静相视。音乐在我们周围流淌,时光在无声处沸腾,这个与我一起长大的少年眼里藏着星星,而这也是十几年来第一次,我在他闪烁的眸光中,看到了自己。
「谨哥……」我声带颤抖着,嗓音酸涩。
周谨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以示回应。
「……我考砸了,对不起。」
歌声渐止,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
世界再次归于降噪后的沉默。我垂下头,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成绩是下午出来的,我的分数不仅上不了附中,也对不起曾经为之付出过的所有努力。
查完分后,我跟妈妈编了个理由说去趟同学家,她担忧地看了看我,终究只是说了句「早点回来」。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穿过人群车流,那些来来往往的热闹都离我很远很远。脑袋昏昏沉沉,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条知名的银杏大道上,一抬头,就看见马路对面雅致的校门,上面写着「A 大附属中学」。
时近黄昏,整座校园都沐浴在柔和的夕阳余晖中。我用目光摩挲过视线范围内的每一栋建筑――致远楼、明理楼、崇学楼……每个刷题至深夜的日子里,这些名字都在心中被反复默念过无数次。
校门开了一个口子,几名男生抱着篮球从里面出来,他们都穿着白色衬衣和藏青色裤子,上面印着附中校徽。如果要评选最爱穿校服的学生,附中学子一定个个榜上有名。
这几人穿过马路,嬉闹着从我身旁经过。短短一瞬,我就像看到了周谨上高中后的样子。
未来三年,他也会穿着这身光环般的校服,坐在附中的教室里听课,放学后和同学一起打球,照片被贴上荣誉榜,继续成为某些人青春里的一道风景……
细数起来,我和这家伙当了九年同班同学,或许也是时候该分开了。
最后一缕余晖在校门口的烫金大字上一闪而逝,人间忽暮,夜风夹带着落日余温,从太阳消失的地方呼啸吹来……
身体的突然前倾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发现自己的脸正贴在周谨胸口,而他的下巴正轻轻抵在我的头顶。
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我被周谨抱住了。
耳机还罩在耳朵上,听到满世界都是急促的心跳声。
周谨好像说了什么,因为他的喉结轻触着我的额头,微微振动几下。
我摘下耳机:「你说什么?」
并没有得到回答,只是后脑勺被那双手按了按,更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9.
妈妈在老城区内一处勉强算新的小区里租了房子,那一带好的选择非常少,但离我要去的高中非常近。
我被自己的第三志愿世西中学录取了,说来好笑,这所学校是我当初闭着眼睛瞎填的。
严格来说,世西不能算特别烂的学校,它也曾经辉煌过,只不过随着城市更新发展,核心地段南移,好的生源也随之流失,久而久之,这所学校便和周边区域一样,逐渐黯淡平庸。
归置完行李,我打算下楼买杯饮料,结果从街头走到街尾,不要说奶茶店了,连家像样的便利店都没有。
毒日当头,照得人又热又渴,我在这条凋敝的路上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看到一间招牌上写着「咖啡、甜品、简餐」字样的小店。
推门进去,挂在门上的风铃一阵叮叮当当,凉爽的空调冷气迎面扑来,晒得蔫了吧唧的人一下子缓过来不少。
这家店不大,看上去还挺干净,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条条半旧不新的仿真藤蔓,虽然塑料感十足,但放眼周边已经是很用心的装修了。
这个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吧台边歪歪斜斜倚着个板寸头男生,像是店员,正低头专注地用手机打游戏,丝毫没发现有人进来。
我走到近前,轻轻咳了两声。
「等一下,这局马上结束。」男生头也不抬地说了句。
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但毫无用处,他的眼睛就像粘在了手机屏幕上似的。迫不得已,我只好忍着渴继续傻等,好在这里还有空调吹。
也不知道这个「马上」是多久,总之他还在继续沉迷战局,我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于是在吧台边的小圆桌上,瞧见了一张样式熟悉的纸。凑近一看,果然是世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抬头那栏写着「楚言同学……」
楚言……是这个人吗?我不确定地打量起吧台里站着的那位。
这人个子很高,手臂看上去相当结实,可能是特意练过或者经常搬运重物,也可能兼而有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呈小麦色,但拉起的袖口暴露出其衣物遮盖下原本的肤色――很白,和经常晒太阳的那部分皮肤色差明显。
仔细看,模样还挺精神的,毕竟能 hold 住板寸的人长相肯定不差。只不过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什么学生气,或许是见多了周谨和徐南这样的男生,和他们相比,总觉得眼前这位有点社会哥的意思。
「额,请问你也是世西这一届的新――」
「Defeat」
「CAO!」男生骂骂咧咧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又拿起来,气呼呼地发了条语音。
「赵吉你丫以后撩妹能不能别带来一起开黑?团战的时候缩在后面不上,大招放一个空一个,玩你大爷呢,CAO!」
他凶巴巴地对着手机吼完,终于一脸不耐地注意到了我:「要点什么?」
我……还真被问住了。
「你在旁边等半天,都不知道看一眼菜单的吗?」他略显无语地将一本活页本推到我面前。
我悻悻翻开,这菜单居然是手写的,上面的字还不大好看,难道也是出自这位……
「你看我干嘛?选好了就说啊。」他奇怪道。
「那个……要一杯生椰拿铁。」
「生椰没了。」
「那……杨枝甘露?」
「芒果也没了。」
「那你有什么?」我火气有点上来。
男生抱着胳膊看我,忽然笑了。「外面很热吧,荔枝薄荷冰茶喝吗?消暑上品。」
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挺亲和,直接把我的火气给浇灭了。
「好,多少钱?」我在菜单上找价目。
「别翻了,上面没有。」他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一个密封玻璃瓶,里面泡着清爽的薄荷叶和白玉似的荔枝肉。
「这是我做了自己喝的,今天拿来招待同学,不收费。」他将茶饮倒在塑料杯里递给我,说:「楚言,世西新高一九班,你呢?」
「新高一一班。」我被问得猝不及防,没想到刚才问到一半的话他居然听见了。
「原来是实验班的学霸啊,失敬。」楚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举在手里却没喝,打量着我道,「恕我直言,总觉得你不像世西的学生。」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世西的学生我见多了,也认识不少,大部分都是从小在这一片长大的。」他举杯喝了一口,斟酌着措辞,「反正就……都不是你这样的,诶,你哪个初中的?」
「市三中。」
「嚯!怪不得呢!」楚言一扬眉,「考砸了吧。」
「是啊。」我坦率地点点头。
他又笑了,这人打游戏时看上去凶兮兮的,没想到还挺爱笑。
「总之呢,这是我家的店,放假时白天我基本都在,欢迎随时光临。」他拿起手机,又开始了新的一局。
我谢过他的饮料,转身推门要出去。
风铃叮咚,身后传来他不经意的询问:「还没说你叫什么呢,学霸的名字也要保密?」
「黎礼,黎明的黎,礼貌的礼。」
10.
这个暑假格外漫长,好在顾瑶偶尔会来看我。
第一次见面,她冲上来就紧抱住我,几乎快哭了:「天呐礼礼,我打车过来,一路上连家靠谱的奶茶店都没看到,这日子你可怎么过啊!」
我费力解开那个能勒死人的拥抱,把她拖进楚言家的店。
吃的喝的还没端上来,她就盯着楚言撩衣服下摆时无意间露出的腹肌直咽口水。
我:「别看了,再看下去我跟徐南没法交代。」
每次来,顾瑶都会跟我分享那边的「情报」。
「你们前脚刚搬走,秦涵她们后脚就提着大包小包来了,生怕晚一天就搬不进去了似的。」
「人是搬进来了,但院里的叔叔阿姨们都不爱搭理她们,就连我姑姑姑父他们都不怎么跟你爸来往了……我姑姑说,黎叔叔背叛了林秋阿姨,就是背叛了他们四个从大学到现在的情谊,这种朋友不当也罢。」
「哦对了对了,李婉来找你妈妈闹的那次,我姑气不过就上去扇了她一巴掌,现在她见到我姑都躲着走……」
「还有这个,我哥让我带给你的。」说着,顾瑶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书,我认出是那晚我在周谨房间里看睡着的那本。
「……那啥,他说你上次口水流到了书上,索性送你吧。」顾瑶尴尬地挠挠头,「周谨就这臭脾气,你别理他。」
我满头黑线地接过,眼前同步浮现出周谨交待这话时的面瘫脸。
「其实我哥挺关心你的,只是面上不说罢了。」顾瑶找补道,「他现在天天被关在附中上课,连手机都不能带,我和他暑假里才见过两面,每次他都会问起你。」
「暑假不是还有一个月吗,附中已经上课了?」
「提前上高一的内容,附中不是向来如此嘛。而且周谨在 A 班,大部分人以后要走竞赛保送路线的,上课进度自然要比其他班级快很多。」
我恍然,这才想起附中的确有这样的传统。
顾瑶端起饮料喝了一口,忽然掏出手机对准吧台边的楚言拍了张照。
「你干嘛?」我拉住她,
「晚上去周谨家蹲他,给他看看你的新同学。」顾瑶坏笑着把手机举给我,「拍得还挺帅,是不是?」
晚上回到家,我心不在焉地翻开那本书。
周谨分明胡说,那天我是睡着了,但根本没有流口水……不过让我走神的不是这个,而是顾瑶下午说的附中的事。
虽然整个暑假都在安慰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在哪个高中念书都一样,可她的话还是提醒了我――世西和附中之间的差距,恐怕就是三年后我和周谨之间的差距。
瞬间,焦虑感涌上心头。我推开窗,茫然地向外张望,透过重重夜色,仿佛看到城市另一端,那座门口林立着银杏树的校园里,一间间教室此刻灯火通明,课桌上是高高垒起的试卷和题册,书堆后面的每个人都在埋头动笔……他们在拼命奔跑,要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这个暑假实在发生了太多,还来不及从一桩事情的阴影里走出来,另一桩事的危机感又接踵而至。
心里一团乱麻,手指却被书页的某个尖角戳了一下。
我低下头,发现刚翻过去的那页有个折角。
折页上,有一行字被人用黑色水笔画了条线。
「……确定无疑的事有这么一两桩,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
剩下的假期里,我买了教辅书,开始预习高中课程。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偶尔在楚言家的店里。
「三中出来的学霸就是不一样,」打游戏的间隙,楚言抬头瞄我一眼,「你是第一个在我这刷题的人。」
我托着脑袋,在卷子上写写画画:「一个人在家里学不进去,还得在有白噪音的地方才看得进书。」
他笑道:「学霸,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周围。」
我依言环顾四周,今天店里和往常一样,坐了不少年纪相仿的人,都和楚言一样正低头专注地打游戏。
风铃响动,又有人推门进来。
「楚哥,赵吉他们到了吗?」
楚言指指楼梯:「早上去了。」
那人应了声,从旁经过时看到桌上的卷子,于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不像世西的学生了吧?」楚言轻笑着,又开了一局新游戏。
11.
直到开学那天,我才真正领教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人来人往的校园里,身边经过的女生个个穿着改过的校服,原本宽松的上衣变成了紧致修身的版型,勾勒出青春期少女的美好曲线。我老老实实穿着原版尺码走在她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男生更夸张,开学第一天公然掏手机就算了,竟还有人踩着滑板飞来飞去,而且这一路上,我见到了不下五个黄毛。如此奇观,闻所未闻。
突然很懊悔,第三志愿也应该认真想好了再填的……
走进教室,课桌上已经按学号贴好了姓名,我的位置在第一排第一个,刚坐下,其他人的目光就齐刷刷扫了过来。
看得出来,座位顺序是按录取名次排的。
后座女生放下了书,我认出她的脸,假期在楚言那里见过她几次。
这女生一头黑长直秀发,气质很特别,清清冷冷,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见我在看她,也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我来,脸上写着「你看什么看」。
「你好,我叫黎礼。」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不介意她那种带刺的目光,「怎么称呼你?」
女生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桌上的标签,上面写着「02-江皎姣」。
「我记得你,暑假在咖啡店见过几次。」我尝试和她套近乎,
江皎姣收回目光,整理起桌上的课本,语气淡淡:「我也知道你,三中来的学霸。」
察觉到冰山少女的态度有所松动,我赶紧伸出手热情道:「很高兴认识你!」
结果她冷脸回了句:「你抢走了我的第一名,觉得我会高兴吗?」
我讪笑着收回手,心里却一阵莫名感动。
真好!这个地方还有其他在乎成绩的人!
一天下来,几乎每科老师都记住了我的名字,尤其在班主任的课上,我超出录取线三十分的事迹被翻过来倒过去地强调,搞得我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听课。
这是我十几年来头回拿第一,虽然是在世西这样的学校里,但也怪不习惯的。
好在,我发现这个班的学生和其他班的相比,简直正常太多了。没有人造型扎眼,也没有人上课打闹,每堂课进行得都还算顺利,尤其是晚自习出勤率,绝对全年级第一。
晚自习课间,我上完厕所回来,刚坐下,就听见背后江皎姣冷淡地发问。
「喂,你这分数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怎么跑这来了?」
我一愣,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讲话。
「……噢,因为当时我是打算冲附中的,第二志愿按我平时成绩来说属于稳录,所以第三志愿随便填了一个,没想到最后一路掉档就……」看着她的眼神,我意识到自己话多了。
「那……那个,方便问一下你的分数嘛?」我小心翼翼,
她垂下眼皮,闷闷道:「比你低十五分。」
「你这分数也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呀。」我心想,该不会这姐们也是志愿填坏了吧?
「宁做 ji 头,不做凤尾。」说完,她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开口了。
好吧,都怪我抢了「ji 头」,害她现在只能当「ji 脖子」了。
晚自习结束,教室里走出稀稀拉拉的学生。这才开学第一天,不敢想象再过段时间,还能剩几个人。
我随着人群走,心想高中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不知道周谨、顾瑶、徐南他们都过得怎么样。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脚步登时止住,我花了十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身。
流动的人影间,我看到了一张最不想见到的脸。
秦涵……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礼礼,一个暑假没见,不认识我啦?」
秦涵追上来与我并肩,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甜甜的笑容,甜到令人发腻。
「你怎么在这?」我不可置信地问,她的中考成绩连世西都上不了。
「怎么啦,你能在的地方我不能在?」秦涵调皮地皱皱鼻子,语气中却露出锋芒,「你的好爸爸,我的黎叔叔帮忙交了借读费,现在我是高一十二班的借读生,咱们啊,来日方长。」
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夏末晚风一吹,我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抖。
「礼礼,你说你初三那么用功干嘛,样子做得好看,最后还不是不能和周谨一起上附中?反倒是我,现在天天能和谨哥待一会儿。」
我转头盯着她:「天天待一会儿?」
「对啊。」秦涵得意道,「暑假里我们还经常出去玩呢,怎么,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吗?」
我冷笑:「附中暑假就在上课了,你和鬼一起出去玩呢?」
秦涵神色顿僵。从她茫然的反应来看,好像根本不知道周谨一直在上课这回事。
无意浪费时间,我撞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口走去。
可出了校门,又见到了另一个不想见的人。
「礼礼!」爸爸等靠在车边,惊喜地叫住我。他既像是在等秦涵,又像在等我。
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再向前。
「礼礼,爸爸送你吧。」他走近几步,语气恳切又小心。
「黎叔叔,你送礼礼吧,我坐公交车回去就行。」秦涵跟上来,又开始扮演善解人意的乖乖女,「你们一定有好多话要讲,我就不在边上碍事了。」
「可是……涵涵,这学校离家太远,晚上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爸爸看看她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礼礼,那我们一起上车吧。」秦涵想要过来拉我,
我掉头就走,不管身后那俩人怎么一唱一和地大呼小叫。
「学霸,有人在喊你。」楚言骑着车,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有小路可以抄吗?」我问,
「啊?」
「有小路可以抄吗?」我重复,「让那两个人看不见我就行。」
「算你问对了人。」他慢悠悠踩着车与我并行,
「跟我走。」
老城区路网错综复杂,弯弯绕绕像走在迷宫。
深巷又窄又长,楚言推车在前,我跟着他的影子在后。居民楼之间过道逼仄,天空被挤占得只剩一线,抬头却依然能见月亮。
走着走着,我猝不及防撞上了楚言的背包。
「你眼睛长在头顶吗?看天不看路?」他停下,语气不无调侃。
我稍稍退后,灰墙上挂着盏暗淡的路灯,微光落在楚言眼底,倏忽一瞬,竟让我想起了周谨的眼睛。
「你在这种地方生活过吗?」他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什么?」
「这种,几十年没怎么发展过的地方。」他背对着我,身形在促狭的空间里显得更加高大。「抱歉,之前无意间听到一些你和你朋友的对话。你……从小长大的环境和这里很不一样吧?」
这着实是个让人意外的问题。
「没有,」我否认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从什么富人区搬出来的吧?那里也就是这种普通居民楼而已。」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我们继续走着,像头顶的月亮一样沉默。
到小区门口,楚言停下脚步,我道了声谢谢,越过他,走向亮着灯火的楼宇。
「黎礼。」他忽然开口,很难得地没叫我「学霸」。
我回过头,望见他站在路灯下,暖黄色的光柔软地落了一身。
「都是暂时的,」他说,「你不属于这里,早晚会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12.
时间不快不慢地过着,我一边尽量适应世西的节奏,一边努力保持自己的锐劲,每天刷题到深夜,像初三时那样。
卧室墙上挂着一幅日历,似乎是上一位房客留下的,搬进来之前我一度以为这类物件已经退出现代人的生活了。
挂历上却画了许多的红叉,最后一笔停在我们入住的前半个月,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房客唯一留下的痕迹,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她的习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需要这样数着日子过,但渐渐地,我也开始迷恋上了临睡前画一笔这件事。
纸上的红色记号在空档半个月后又重新续上,接力起了另一段人生。
那段时间里,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只迫切成长的幼鸟,等待着羽翼丰满,等待着飞出低谷。日历上每多一个红叉,就离那天更近一步。
休息时,我会拿起那本蓝色的书,它被周谨翻过许多遍,又被我翻过许多遍,看起来愈发显旧了。
我把那句划线句抄在本子上,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
「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
某天课间,我忽然收到了一条来自顾瑶的莫名其妙的消息。
「看到勿回!手机马上要被收缴,我要失联了!」
我当场拨回去,结果电话那头传来「对方手机已关机」。
好巧不巧,上课铃也响了,我只能截图发给周谨,打了个「?」。
本以为这个大忙人起码要等到晚上才会回复,结果才过去五分钟,手机就震了一下。
周谨:「没多大事,顾瑶她妈怀疑她和徐南早恋,估计今天告到学校那边去了。」
我一边提防着正在讲课的班主任,一边偷摸在桌肚里回复消息。
我:「哦,才被发现啊。」
周谨:「……」
我:「你学坏了,怎么上课玩手机呢?」
周谨:「彼此彼此。」
我抬头看一眼老师的位置,确认安全后找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发过去。
我:「看来附中管得也不严。」
过了一分钟,手机连震两下。
周谨:「严的,尤其是抓早恋,跨校的话还会联合抓。」
周谨:「所以你要小心。」
我不解,纳闷要我小心来干嘛,结果椅子被江皎姣从后面踢了一脚,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交出来。」班主任黑着脸,居高临下地伸出手。
短短一节课不到,我和顾瑶双双上缴了各自的手机。
「黎礼,下课来趟办公室。」
「啪」,手机被拍在办公桌上。
「连你也开始上课玩手机了!」班主任老徐是个相当严肃的中年老师,她脸一板,我就忍不住缩紧脖子。
「开学才一个月,已经被这里的人同化了吗?」
话一出,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被罚站训话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尴尬得要命,连忙低头认错:「对不起徐老师,我错了。」
「错了错了,被抓包才知道错了。」老徐瞪着我,叹气,「你觉得世西中学的第一名很值钱吗?有竞争力吗?」
我摇摇头。
「这个先保存在我这。」她将我的手机收进抽屉里,「按照历年情况来看,本市高考前 400 名有机会上重本线,如果期末全市统考你进不了这个范围,就别想拿回去了。」
「老徐对你期望不小啊,全市前 400 名每年基本都被附中、青中、六中这些强校给包圆了。」江皎姣坐在操场栏杆上,晃着两条腿说道:「她是不是打听到你原本能上附中这件事了啊?」
我摇摇头,靠在栏杆边,手里拿着江皎姣递来的水。
一个月来我和她关系近了不少,江皎姣这人耿直冷淡,常年面瘫脸,又特别爱计较学习,别人都躲她远远的,唯独我很喜欢她的脾气。
不远处,篮球场上人头攒动,有一个名字被喊得震天响。
「楚哥加油!」
「啊啊啊……楚言好帅啊!」
「他在这一片是不是混得特别开?」我指了指球场上,刚完成一记潇洒投篮的楚言,「怎么人人都认识他。」
「土生土长,相貌又出众,在这么个小地方想不认识都难。」江皎姣淡淡道,「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不都说颜值越高成绩越差嘛,那你以前的学校里,有没有能比得上楚言的男生?」
「当然有!」我回答得毫不犹豫,指着前方欢呼尖叫的「粉丝团」,「像这种阵仗,在我们那都是小场面。」
江皎皎被逗笑了:「你在骄傲什么啊?」
人群忽然朝两边分开,打完球的楚言走了出来。
「学霸,待这么远干嘛?」他汗涔涔地朝我走来,带着一身少年人运动完后特有的生猛劲,伸手就拿过我手里的水。
「哎!」
根本来不及阻止,楚言已经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等他自顾自喝下半瓶,看见我和江皎姣两张拉黑的脸,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啊这……不是买给我的啊?」
「哪只眼睛看到上面写了要给你?」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拉起江皎姣就走,也不管楚言在身后怎么喊「我错了!」「要不我给你俩重新买,行不行?」。
旁边有人开始起哄:「哎哟,楚哥,人三中来的年级第一不买你账啊!」
楚言:「别瞎叫!」
离开球场时,我无意间在人群中看见了秦涵。
她放下举起的手机,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冷脸别过头,心中隐隐升起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晚上,我借妈妈的电脑登上 QQ,给周谨留言说了手机被收和期末要考进全市前 400 这两件事,又给顾瑶留言一遍。
发送完消息,感觉像扔出了两个漂流瓶――这俩兄妹头像都是灰色的,也不知道哪一年能收到回复。
回房间看了会儿书,忽然听见外边有敲门声。
「谁啊?」妈妈透过猫眼瞧了瞧,「怎么是个穿校服的男生?礼礼,你同学?」
我刚迈出房间,就听见楚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姨您好,我是黎礼的同学楚言,作业上有点问题想来请教。」
我:「……」
几分钟后,我房间的桌上摆满了零食和饮料,楚言笑嘻嘻地坐在一边。
「问个作业而已,不用这么客气吧……」我无语地看着他。
「这不是下午喝错了水,来给您道个歉嘛。」楚言拆开一根吸管插进饮料杯里,特别狗腿地递过来。
「所以,没有作业要问是吧?」
「有有有!」他从书包里掏出被塞得皱巴巴的试卷,在桌上铺开。
我一看,呵,满目红叉!
楚言有些羞惭地挠挠头:「你不是期末要进全市前 400 吗,要不顺便带带我,权当复习知识点,如何?」
我皮笑肉不笑地问:「你确定我带得动?」
楚言一下子红了脸。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说话的语气简直是周谨翻版――他从前就是用这种能气死人的态度给我们讲题。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额,也不是不能试试。」我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边写边讲。
楚言的基础很差,甚至比我预计的还要再差一点,好几次我都想扔下笔问问他究竟认真听过几节课。可他的态度又特别端正,端正到我觉得不拉他一把简直是种罪过。
「你现在充当起周谨的角色了啊?」楚言走后,妈妈笑眯眯地倚在房门边,问,「感觉好吗?」
「让周谨来这里试试,他一定后悔以前那样嘲笑过我。」我收拾着桌子,随口应道。
「别这样,世西的氛围比我想象中好,至少还有上进的人,是不是?」她说着,看了眼时钟,打起哈欠,「我得睡了,你也抓紧休息,别弄太晚。」
趁她洗澡时,我又绕到电脑前看了一眼。QQ 图标没有任何闪动,对话框里依旧只有两条孤零零的留言。
日历上落下一个新的红叉,我翻开辅导书开始自己刷题,随手从刚才那叠草稿纸底下抽出一张,落笔时发现,上面居然留了一个用黑色水笔画的小小肖像。
笔触很简单很随意,一看就是偷摸着画的,即便如此,从马尾辫和侧脸轮廓也能分辨出,画中人是谁。
我愣神片刻,随后换了张纸,继续提笔。时钟静悄悄地走着,夜晚很静,连丝风声都没有。
收起所有试卷,我钻进被窝,只留桌上一盏小夜灯继续亮着。漆黑的房间里,它像颗孤独漂浮的小小星球,照映着一旁阅读架上同样孤零零的蓝色旧书。
暗淡微光下,那本书蓝得静谧又纯粹,像从某人的世界里,偷偷剪裁下的一角天空。
13.
我做梦也想不到,两天之后,会在校门口遇到周谨。
自从知道爸爸上次来过世西,妈妈在电话里和他大吵一架,后来,他就识相地再也没有出现过,连同秦涵也不怎么上晚自习了,不过这一点恐怕正合她的意,当然,也恰巧合我的意。
所以,当天晚课结束后,我毫无顾忌地和江皎姣追跑打闹着出校门,抬眼猛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懒懒靠在墙边,两手插进兜里,嘴角噙笑,一双长眸映着星星点点……那一瞬间,如遭雷击!
「你怎么在这?」我刹住脚,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
「哪条规定说我不能在这?」周谨操着一贯冷淡且拽的调调,慢悠悠走向我,那身附中校服和他的脸一样受人瞩目。
人狠话不多的江皎姣此刻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就溜了。
周谨在我面前立定,全然不顾身侧那些好奇打量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久居光环之下的人总是这样。
「傻站着干嘛?带路啊。」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
夜晚的老城区灰且暗淡,有一种破败感。世西的校服也是同种色调,周谨走在放学的人群中,如一轮明月穿梭于乌云间。
说实话,我挺不希望被他看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好久不见,你瘦了。」他自顾说话,眼朝前方,「这回是真的。」
「哦,谢谢啊……」我笨拙地回应,太久不见,在他面前居然还有些紧张,「所以你今天来是……」
「送礼物,你不是要生日了嘛。」他不自然地把头转向另一边,只拿短发利落的后脑勺对着我。
我心里一震,生日?我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东西呢?」我盯着他空荡荡的两手追问,
周谨瞥了我一眼,拍拍书包:「在里面,到家了给你。」
沉默着又走了一段,他再次开口:「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很好啊!」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轻松,「年级第一,独孤求败,人人尊我为学霸。」
他咯咯笑起来:「行吧,没我在的地方,允许你当第一。」
我望向他带笑的侧脸,发现他比以前消瘦了,清晰锋利的下颚线条固然好看,却也是附中高压氛围留下的痕迹。
从附中到世西,要先坐地铁再转公交,路上花费时间很长,我没问周谨今天为什么不在学校上晚自习,他也没有解释。虽然周谨向来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乖学生,但翘课这类行为,以前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
内心悄然涌起两股暗流,温情的,酸涩的,交织在一起,叫人有种想哭的冲动。
「黎礼!」
嘹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直接打断了我的情绪。
「你这两天放学走得可真早啊,人影都看不着。」楚言吊儿郎当地笑着,一双长腿很快追了上来。
「哟,这位是?你以前的同学?」他看着周谨,语气有点明知故问。
「同学说远了,发小更合适。」周谨一脸淡漠地纠正他。
楚言长长地「哦」了一声,目光落在周谨校服胸口「附中」的字样:「从附中过来啊?路挺远的,早点回吧。」
周谨眼神里写着「要你管」,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两人同路变成了三人同行,搞得被夹在中间的我左右为难。
「学霸,我觉得你讲题比老师还要细致,课上听不懂的,你一讲就懂了。」楚言毫不在意,滔滔不绝地吹起了彩虹屁,「今天课上,我们那数学老师写了满满一黑板,看得人都快睡着了,我当时强撑着瞌睡,心想您这水平还不如一班的黎礼呢……」
我一面尴尬地应付着楚言,一面偷偷打量比我们走快两步的周谨,他的背影几乎冒着寒气,当楚言说出「不如以后我就认你作老师吧」时,我甚至听见他鼻子里传出一声冷哼。
「黎礼,今天还有几道题我实在想不明白,要不一会儿等他走了,你再帮我看一下?」楚言对我说时,声音压得很低,但毕竟几步之遥,那些话还是进了周谨的耳朵。
周谨顿时收住脚步,一个转身差点与楚言撞上。两个身高势均力敌的人就这样对立着,有点较劲的意思。
我默默退到一边……
「什么题不会?正好我今天在,有的是时间。」周谨依旧双手插兜,语气冷而傲,「反正礼礼以前也是我教的,何必多此一举。」
楚言上前一步,态度开始不友善:「你挺爱管闲事是不是?」
「你们两个聊完没?」我赶紧插话,装作生气的样子,「楚言你先回去吧,作业的事情明天学校里再说,我今天想早点睡。」
楚言有些不甘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努力咽下一肚子怒火,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开了。
我和周谨在沉默中走完了剩下的路。
到了小区门口,他才从书包里掏出所谓的「礼物」。
看着手里那厚厚一叠试卷,每一张的页眉都标注着「A 大附中内部学习资料」,我对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你可真会送啊。」
「我也觉得。」周谨单肩挎上书包,毫不理会我的挖苦,「目前来说,没有比这个对你而言更有用的东西了。」
我默然,他是对的。
「以后我 QQ 会常登,有不懂的直接发我。」他看着我,眼神柔软起来,「『高中见』没达成,『大学见』还有机会吗?」
我低下头,只觉今晚的路灯有些刺眼,再抬头时,使劲挤了个夸张的笑脸,也不知是美是丑。
「你猜。」
说完这句,我扬扬手里的试卷转身就跑。
幸好溜得快,不然眼泪被他看到可就太丢人了。
又是一个无风的夜,楼间沉静,鼻尖闻到空气中有甜丝丝的味道,小区里的桂树悄悄开花了。
我将试卷紧抱在胸口,囫囵擦去脸上的泪珠,匆匆跑进单元楼里。
身后,路灯下的人已经离去,一地昏黄的光晕,温暖得像日落时分偷来的阳光。
试卷第一页的背面,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字迹,每一个挑钩上,都有我熟悉了十多年的笔锋。
「十六岁快乐,我知道你无所不能。」
14.
秋去冬来,一年进入尾声。
墙上的挂历只剩下最后一张,我将那些撕下的旧页整理好,捧在手里掂了掂,时光的分量既轻又重。
寒风骤起,各条路上的行道树几乎一夜秃尽,然而在最凋敝的季节里,这片旧城反倒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生机。
临近冬至,沉寂的长街小巷忽然热闹了起来,每天清晨,路上都挤满了提瓶拎桶的大爷大妈们,长长的队伍有时甚至能拐上几个弯。
「这是在干嘛?」第一次见到时,那阵仗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打酒啊,冬酿酒。」江皎姣解释,「这是习俗,你不知道?」
她一提我才想起,这座城市的确有冬至大如年的传统,而过冬至必备的冬酿酒,最老字号的店就在这条街上。
如此盛况以前在新闻里倒也听说过,亲临现场还是头一遭。
我和江皎姣继续向前走,越过人潮,行至队伍前列时,鼻尖闻到了一股酸甜的酒香。抬起头,店铺牌匾上刻着两个大字――「陈记」。
透过交错的人影,我看见一名白发老人站在发旧的木门边,手拿一根长柄酒勺,从看似深不可测的酒缸里舀出液体,再沿着漏斗灌进顾客自带的器皿。酒里加了桂花,颜色是金灿灿的。
我看得入迷,连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都无所察觉。
「你们在看陈大爷啊。」楚言的声音乍响,把我和江皎姣都吓了一跳。
「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再蹦出来!」江皎姣拍着心口抱怨。
「奇怪了,这满大街都是人,怎么偏偏就我吓着你们了?」楚言向来嘴贫,他弯下腰,直到视线和我们保持在同一高度,「如此大场面,黎礼同学肯定没见识过吧?」
不等我开口,他已经自顾自介绍起来:「这家陈记可是百年老店,往上三代都是本地有名的酿酒师,到陈大爷这一辈,儿子念书考上大学,传承算是断了。后来老伴去世,他自己身体也不大好,索性关了店,搬去儿子那里养老,只有每年冬至前才会回来,一年也就开张这几天。」
我好奇问:「他家的冬酿酒和别家的差别很大吗,为什么会排那么长的队?」
「情怀呗,上了年纪的人就认过去的东西。」楚言道,「要我说,其实和超市里卖的瓶装酒没什么区别,一个味道。」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小,立刻引来路人的几枚白眼。
「小孩子懂什么,什么都不懂。」
「不懂不要瞎说。」
有几个排队的大爷大妈已经开始嘟嘟囔囔地「批判」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声势越来越大。
一直站在门内稳稳沽酒的陈大爷也闻声抬起头,他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眼神却明亮锐利,充满大家长的威严感。只一眼,就把我们三个看得撒腿就跑。
待得久了,慢慢发现,这片城区虽不发达,但旧有旧的可爱。
到了晚上的「在线答疑」时间,我告诉周谨,冬至夜那天,世西中学取消晚自习。
我:「其实很多人早不把晚自习当回事儿了,搞不懂这学校怎么还那么较真?」
周谨:「挺好,说明你在一所有原则的学校。」
不知道世西的校长、老师们听到这一句,会不会感动得落下泪来。
小年的气氛,每天都愈发浓烈。只可惜,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地方如此郑重地将一个传统节气当回事儿。
「礼礼,我今晚有个重要视频会议,晚饭你自己解决啊。」早上出门前,妈妈边换鞋边嘱咐我,「对了,要不是邻居昨天提了一嘴,我都差点忘了,今晚就是冬至夜啊。我给你微信发个红包,你自己叫点喜欢的吃吧。」
「不用,我有钱!」我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拒绝,「那什么,我喜欢的几家店都是老店,付现金的,想扫码也扫不了。」
「也行,钱给你留桌子上,我走了啊。」
随着门「砰」地关上,我麻溜吐掉漱口水,囫囵擦了把脸,走过去将桌上的两百块钱收进口袋里。
哪是因为没现金付不了账啊,还不是担心手机没收这件事被发现了……
冬天,太阳落山得早,最后一堂课结束,天基本黑透了。
这是难得没有留作业的一天,从教室里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放假的喜悦。
学校食堂按照惯例准备了免费的芝麻汤圆,为了不占大家吃冬至团圆饭的肚子,还特地做成了迷你大小。
我和江皎姣凑热闹一人领了一小碗,出了校门互相告别,没走两步,小纸碗就被一只瘦长的手横空夺走。
「你在里面磨磨蹭蹭干嘛呢,等得我快饿死了。」周谨一边数落我,一边拿起我刚才用过的小勺子,毫不顾忌地吃起了剩下的汤圆。
我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你怎么来了?附中也放冬至假?」
「不放啊。」他说得理所当然,「但我也有选择过冬至的权利。」
好家伙,第一次听人把翘课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想到这,我内心一阵雀跃,兴奋地跟上去:「谨哥,你怎么知道我妈今天加班,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啊?」
「谁说要陪你过冬至?」他把脸转向一边,「碰巧只有你放假而已。」
「哦?」
「我给你带了新的资料,吃完饭赶紧滚去刷题。」
「哦?」
「还有一个月就全市统考,手机想不想要回来了。」
「哦?」
「……吃什么,我请。」
吃什么还真是个大问题。
这里人过节的意识太强了,一路上的餐馆,不是爆满就是打烊,要找一家能落脚的店不容易。
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刚才吃下的小汤圆很快就不顶用了。满大街飘着烟火香气,肚子里却空空荡荡。
走着走着,周谨忽然拉住我,指着前面:「这是什么店?」
我一看,原来是陈记。
「卖冬酿酒的店,又不卖吃的。」
周谨却起了兴趣:「听起来糖分很高,总好过空着肚子走到低血糖。」
路过这些天来,我还是第一次站进陈记的店里。
店铺看着不大,纵深却很长,两边墙上各开了一扇门,门宽的一侧大约是酿酒的仓库,门窄的一侧显然通向厨房,因为有开火炖煮的声音从里边传来。
没见陈大爷人影,估计在后厨忙活。
周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店内充满年代感的陈设。
「你来得还真巧,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营业了。」我说,「要是换作早上来,那队伍能排几个小时。」
「我知道这家店,有名的。」周谨靠在柜台边,两条长腿斜撑着地面,「百年老店的冬酿酒,值得尝试一下。」
「哟,这么想的年轻人现在可不多了。」陈大爷从厨房钻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
周谨笑了笑,自然地接过话头:「大爷,酒还卖吗?」
「卖啊,卖到冬至夜的最后一刻。」陈大爷朗声答道,将汤碗放在厅堂东侧的一张木桌上,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回身走向我们。
「装酒的瓶子呢,带了吗?」他拿起长长的酒勺,问道。
我和周谨面面相觑,与此同时,我闻到桌上飘来的食物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响了几声。
陈大爷大笑起来:「算了,难得有小朋友愿意进我的店门,今天的酒爷爷请你们喝。」又看向我道,「这是家里没准备饭吧,不嫌弃的话,在我这对付一口?我猜你俩在外面没找着能吃饭的地方。」
有时候缘分来得就是如此巧妙,前几天我还因为楚言的关系被大爷连带着瞪了一眼,今天就和周谨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座上客。
陈大爷的冬至饭很简单,就是馄饨。为了我和周谨,他特意又去下了两碗,鸡汤打底,加了紫菜、虾米、鸡蛋皮,馄饨个头不大不小,一口下去肉香四溢。
「爷爷,你明天是不是就要关店回去了?」我问,
「对,冬酿酒只卖到冬至前夜,明天就收摊。」陈大爷答着话,将两碗飘着桂花的酒端到我们面前。
我喝了一口,尝到了酸甜与淡淡的花香,几乎没有什么酒味。
「怎么样,小姑娘,和超市里的瓶装酒有区别吗?」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我,目光明亮和善。
「当……当然有区别啦,肯定有区别的嘛!」我连连点头,心想这大爷果然还是记仇。
一旁的周谨见状直接笑出了声。
「你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陈大爷突然发问。
「你怎么知道的?」
陈大爷拿起自己的酒碗咂巴了一口,思绪逐渐飘远,「看到你们两个啊,就像看到了我和我太太年轻时候。」
我手一抖,酒差点撒到周谨腿上:「爷爷,话不能乱讲的啊……」
「嗯,就这嘴硬的脾气,也是一模一样。」
我的脸瞬间像火烧一样发烫,周谨也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头扭向别处。
陈大爷乐了,他靠向椅背,目光环顾店内四周,像是看进了时间深处。
「我们那代人小的时候,这片地方才是城市中心,最好的裁缝铺、最好的饭馆、最好的酒坊,都在这条街上。」
「她是裁缝的女儿,我是酿酒师傅的儿子,两家门对门,喏,你们看,现在路边那个杂货铺,以前就是她的家。她爸爸喜欢喝我家的酒,作为回报经常送我衣服,一来二去,两家就成了街上关系最好的邻居。」
陈大爷细细回忆,夜越来越深了,街上一阵热闹一阵安静,偶尔有人声路过门前,说叨着本地方言,恍惚间听了,像是从那段远去的岁月里传来的回响。
裁缝的女儿和酿酒师的儿子在这条街上走过了童年,度过了青春,组建家庭,养育后代,渐渐老去,最后,有人先到了生命的终点。
「……以前街里街坊总喜欢拿我们开玩笑,说你们老陈家干脆把裁缝的丫头娶了得了。那时候小,不懂事,心里老别着一股劲儿,觉得我从小就看着你,凭什么一辈子还得看着你,你有什么好的?」
「后来,真遇见了别人,刚开始是挺新鲜的,可时间一久,又觉得哪哪都不如她,只是两个人都憋着劲,好像谁先承认谁就输了一样……较劲到后来,当然是我输了。」
陈大爷说说便笑了,碗里的酒也空了,他眯起眼,看上去有些微醺,可冬酿酒的度数其实很低很低,连三岁小孩都能喝上几口,酒不醉人,人是自己醉的。
「八年前,她查出来癌症,硬撑了两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天晚上,我在病房里陪夜,她靠着我,说不治了,想回老家看看。我说好,明天跟医生请个假,我带你回去转转。她又说了些小时候的事,然后慢慢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她身上盖了白布。儿子儿媳搀着我,小孙子在边上哭,可我想到的却是小时候她因为把白色布料披在头上被她爹教训的事,我想走上去牵住她的手,说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她走后,每年冬至我都会回来,所幸不少人还记得陈记的味道。我在买酒的人里,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们也老了,大家都老了,人生啊,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卖酒的时候,遇到认识的人,总忍不住聊几句,聊聊年轻时候,聊聊我和她。我希望认识我的人能多一些,这样记得我的人才会多,人们记得我,自然就会记得她……让她在这条街上,再留久一些吧。」
从陈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冷冷清清。
周谨问我冷不冷,我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衣物,摇摇头说要冷也是你冷吧,是不是多穿一件会死?
「会丑死。」他笑了笑,却伸手将我半开的外套拉链拉到了最上面。
万家团圆之夜,每扇亮起灯的窗户都显得格外温馨。
快到小区门口时,发现砖石上被人用粉笔写下了「冬至快乐」四个字,字迹歪歪扭扭,看上去像小朋友留的。
周谨掏出手机对准拍了张照,转头对我说:「这个地方的人,还挺有意思的。」
我刚想说句是啊,他的手机却急促地响了。
一接通,我就听见周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你到底在哪?老师说你没上晚自习……电话都打到家里了……」
周谨应对了几句,并没有把我给说出去。
等他挂了电话,我故作轻松地笑他道:「看来,你回去后也要失联一段时间了。」
他没有否认,只是收起手机后,上前一步抱住了我。
刹那间,酒精在一瞬间全部上了头似的,我只觉天旋地转。
少年的体温隔着衣物传递过来,像渐渐涨起的潮水,无声将人吞没。鼻尖闻到他身上清冽好闻的味道,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桂香。
「还有两年半,礼礼。」他说,「确定无疑的事有这么一两桩,可抵世间种种无常……」
15.
临近期末,世西中学却出了事。
「都散了!看什么看,回教室待着去!」谢了顶的教导主任凶巴巴赶着围观学生,在他身后,两名制服民警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向老师们了解情况。
「怎么了这是?」我在人堆后边探头问。
「教师办公室被人盗了,抽屉全给撬开了。」前头那人回答,「好像没收来的那些手机、游戏机全被偷走了。」
「如果找不回来怎么办?」又有人问,
「学校这不是报警了么。」
「报警有什么用,没听他们刚才在讲嘛,办公区的监控都是摆设,早就坏了。」
「还磨蹭!是不是都想来教导处门口罚站?」教导主任的吼叫声又近了一波,众人直接作鸟兽散。
这一天下来,流言如风暴般席卷了各个楼层。
先是传说楼下几个出了名的问题少年被派出所传唤,接着又有人说几天前听到某某某在盘算要把游戏机从办公室拿回来,最后甚至有因为非议传到当事人耳朵里而爆发冲突的。
课间,几个办公室没遭殃的老师把之前收上来的东西尽数还给了学生。
「老徐这下可惨了,就数她的办公桌损失最严重。」中午食堂排队的时候,江皎姣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她还是行政老师,平时没少收过手机,好些人心里一直记仇呢,不知道会不会趁这次找她麻烦……」
江皎姣说得没错,整个世西中学,大部分老师对学生都是放任的态度,唯有老徐最严厉,管得那些学生又恨又怕,背地里没少说她坏话。
这不,前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煽风点火了。
「……那个徐老太婆,更年期好管闲事,看,报应来了吧……」
「……就是,我自己班的老师都不管上课玩手机,她看见倒是来劲了,收就收吧,每次还����嗦嗦吐一堆大道理,烦不烦……」
「……反正,要是手机找不回来,她得赔咱们,就要她赔……」
「呵,就她那点工资,赔得起吗?这种事情,学校一般都不了了之……哎,你们说,会不会是老太婆为了搞点外快自导自演的?整个学校就她没收东西最积极,战利品最多……」
「别胡说八道行吗,造谣是要被追责的!」我厉声打断前面的恶言恶语。
刚才嚼舌根的几人回过头瞪着我,其中一个突然笑靥如花。
「哟,我当是谁在后面呢,原来是徐老师的得意门生啊。」秦涵傲慢地抬起下巴,提高音调,「诶,听说你的手机也被她收走了,可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不急?奇怪,难道徐老师对爱徒有特殊待遇,背地里偷偷还给你了?」
周围其他学生听见了动静,纷纷将目光投射过来。
「这件事情学校已经报警了,你们整天在背后编排别人,对破案有什么帮助吗?」我不理会秦涵的挑衅,继续正色道,「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真打算混一天算一天地过一辈子吗?」
话音刚落,江皎姣就扯了扯我的袖子。
「你……」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你们!」
巡查的教导主任终于闻风而来,他怒目扫视一圈,旁人都事不关己地转过了头。
「你,你,还有你们几个,给我去队伍后边重新排!」他凶巴巴地指着秦涵她们训斥道,「念书不行,惹事倒是第一名。」
那几人虽然满脸不服,但迫于他的威压,还是忿忿地走了,从旁经过时,都不忘狠狠瞪我一眼。
「会不会走路,快点!」教导主任又吼了句,侧过头只瞧了我一眼,便背起手离开了。
我收起刚才的焰火,继续排队,可还是明显感觉到,周遭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切,到底是年级第一,老师都不舍得管呢……」
「小点声,当心又把人引过来,让你滚后边去排队……」
不太友善的议论在人群里渐渐滋长,我低下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临走时,秦涵冷笑着在我耳边丢下一句话:「黎礼,以后在学校可要当心着点儿,徐老师还指着靠你拿奖金呢。」
江皎姣说我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那句话。
「傻不傻,你以为这里是三中?是附中?」她气急,「多少人本来就看成绩好的不顺眼,你还偏要说这种话刺激他们!」
我掰着手不语。她是对的,世西风气如此,之前确实冲动了。
「还有那个秦涵,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天天和什么人混在一起,你们之间本来就……有过节。」江皎姣语塞片刻,态度慢慢缓和下来,「总之,以后看见她们躲远点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来到世西后,秦涵彻底变了个人。从前,她总是一副柔弱乖巧小白兔的样子。现在,她也从众改短了校服,说粗鲁的脏话,在学校里高调地与人嬉戏打闹,还和几个有名的「问题少女」组成了小团体。
起初我也很诧异,但仔细想想也对,秦涵和她妈妈都是顺势而为的「人才」,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或什么样的人面前,该展现出何种姿态。
离婚后,妈妈和我长谈过一次,她为发现真相那晚毫不顾忌的愤怒向我道歉,说自己过于冲动了,以至于严重影响到我第二天中考的发挥。
我也问她,之前真的没有发现到爸爸的异常吗?
她摇摇头,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知道后像被撬开嘴喂下一百只苍蝇那般恶心,所以当时才会疯了似的爆发。
「你不应该总让爸爸去送她们……」我垂着头责怪她。
「是啊,真没想到会这样……」妈妈深深叹了口气,「李婉从小性格要强,我本以为她和我很像……经过这件事才知道,她不是自己要强,只是想依附在强者身边当个菟丝花罢了。也不是自尊心过高,只是见不得身边的人过得更好,把别人的善意误解成一种炫耀。」
「那爸爸呢,他又为什么会……我一直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分开后,我也想了很久。你爸爸和我从大学到现在,走过了十几年,一直都顺顺利利的,我以为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但有些方面确实被我疏忽了。」
「是什么?」我问。
「心态上的变化。」妈妈说,「过去,我总是依赖他多一些,很多事情都要问过他才敢拿主意,但随着年纪增长,我的事业开始有了起色,不再需要他的帮助,有时候甚至比他还忙。如果不是出了这种事,我恐怕至今都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已经有多久没坐下来好好聊过天了。」
「一个中年男人,事业上来到了难以突破的瓶颈期,家庭方面又渐渐丧失主导权,心态有所失衡是难免的。只是你爸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也没有深入去想过,直到李婉出现。」
「她原生家庭薄弱,无法依靠,而当时你爸爸手上又有她眼下最需要的教育资源,三番五次接触下来,哼,大概觉得综合各方面看都是个不错的靠山。」
「或许她的出现,填补了你爸内心的某种空虚,觉得自己又被认可、被需要了,而这种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我身上找到过。诚然,在明眼人看来,这种示弱非常做作,但对于当时的黎建阳而言,恐怕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吧……」
我低头思考片刻,问:「难道这就是婚姻,需要时时检查,时时矫正才能维系?」
妈妈笑了:「我很难回答你婚姻是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答案。但是礼礼,有一点希望你能了解,我从来没有因追求事业而忽略婚姻感到过后悔。」
「将来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人,都要记住,这世上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要为了迎合他人而失去自我。像李婉这样的人,也许会暂时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但相信我,她永远不会过得像我一样从容。」
江皎姣的警告很快就应验了。
晚自习课间,我上完厕所回来,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走出教室。
我不以为意,一只脚刚迈进教室,就被人从背后拽住肩膀又拉了出来。
「楚言?你拽我干嘛?」我莫名其妙,
楚言没接话,而是从窗边直接伸手拿起我放在课桌上的水杯,然后叫住了那名离开的女生。
「哗啦……」
杯子里的水被尽数甩在女生脚边,她吓得跳开几步。
楚言合上盖子,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狠厉语气警告道:「别再被我发现第二次。」
走廊里的人噤若寒蝉,那女生也没说什么,转头逃走了。
「什么……什么情况?」我也被吓得不轻,但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她在水里掺了粉笔灰,老伎俩了。」楚言把杯子还给我,「去洗洗吧,放学后别自己走,教室里等我。」
我怔怔接下水杯,去厕所里洗了又洗,回来的路上,感觉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异样。
坐回座位,我拿出今晚的作业,翻开后又立刻合上。
江皎姣从教室外面回来,从我身边经过又退回来。
「发什么呆呢?」她伸手我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你?」
我将作业摊开在她面前。
「谁干的!」江皎姣登时暴起,对全班怒吼,「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教室里的人,要么一脸疑惑,要么面露难色。
我拉拉她:「别问了,我知道是谁。」
「怎么办,去告诉老徐吧,老徐肯定能治他们!」她咬牙。
我摇摇头:「老徐现在处境尴尬,别给那些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她想了想,默认了我的话:「我去办公室帮你重新拿份卷子。」
摊开在桌上的试卷,每一张每一面,都被人用红色马克笔画了巨大的红叉。
手段低等,于我却足够触目惊心。
我将那些被毁的卷子一股脑塞进桌肚最里面,然后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偷偷按住颤抖的手。
从小到大,我的生活圈子里都是共同长大的朋友们,在一个由熟人组建起来的舒适区里,所有伤害都被抵挡在外,即便是秦涵这样的外来者,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来自某个群体毫不掩饰的恶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和我连话都没说过,现在却把我当成了目标,一个可以欺凌的目标,只因为我维护了一个他们讨厌的人。
秦涵的话犹在耳边。
「……黎礼,以后你可要当心了……」
让我害怕的是,这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晚自习上着上着,突然,整栋楼不知从哪个方向响起一阵骚动。
「卧槽卧槽!下雪了!」
很快,走廊上站满了人。
「真的下雪了!」
「哇!难得!」
天空飘着雪花,不大,却也落得纷纷扬扬。
学生们彻底忘了没写完的作业,在走廊边张望,伸手接雪花,甚至冲进漫天雪里。连老师都靠在一旁观赏起来。
这座城不是每年冬天都有雪,所以,每个雪天都格外珍贵。
我仰头向上看,雪花从无尽的夜空中纷纷而落,耳边是旁人嬉笑玩乐的声音,洋溢着青春期独有的生气,与回忆里的某些时刻交映重叠。
曾经那些雪天里,我的身旁有周谨,有顾瑶,有徐南,我们互相见证过彼此人生中的第一场雪,一起堆过雪人、打过雪仗,在飘雪的夜晚各自蹲守在卧室窗边,舍不得睡去,第二天早上,父母们推开房门后,发现自家小孩裹着被子,靠在窗台上睡了一夜。
每下过一场雪,我们就又长大了一点。
不知道今晚,他们是不是也站在各自教室外,看着白雪无声落下。
我伸出手,接住几片微小的雪花,和从前许多次一样,它们一触及体温就融化了。
真的好想念,我从前的那个家。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学霸小朋友,」楚言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他单手拎书包,望着满天飞雪轻笑道,「这么好的天气,一起逃课怎么样?」
16.
旧城的夜很安静,路上人不多,雪从四面八方飘来。
石板路湿漉漉的,这种规模的雪落在地上就化,很难积得起来,也不知道还会下多久。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课,内心却异常平静,或许真跟天气有关。
楚言和我都没带伞,他的头发和衣服上落了许多晶莹的雪粒,我想我也是。
「下午打球的时候,听说了你在食堂的光辉事迹。」他侧头看我,「没想到啊,你还挺勇。」
「是啊,」我拍拍头发上的雪,「你看,这不就得罪人了。」
「你又没说错,他们的确是在混日子,自以为很潇洒,其实蠢得要命。」说罢,他顿了顿,自嘲地补充道,「不过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谦虚,你比他们强多了。」
风雪中,我瞧见前方巷子路口透出明黄的光亮,一块木板搁在墙边,上面用红漆写了字。
「哟,楚家的小子来啦。」店里,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坐在四方桌边,热情招呼道。
「爷爷奶奶,粥还有吧,要两碗。」楚言看上去和他们格外熟络,「还坐老地方。」
「有,去吧。」老奶奶站起身,摆出两只瓷碗,掀开保温桶的盖子,一阵带着红豆香甜的热气氤氲直上。
这是一家开在深巷里的老式糖水铺,从房梁到地面,一砖一瓦都透出岁月沧桑。
楚言要了两碗老式糖粥,熬好的白粥和浓稠的红豆沙对半铺在碗里,再放一勺圆圆的糯米小丸子,最后撒上干桂花。
这是这座城最经典的味觉记忆之一,被写进当地家喻户晓的童谣里,如今偶尔也会出现在市区一些新式甜品店的菜单上,但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最好的味道永远藏在街尾巷间的犄角旮旯里。
「一落雪,我们就猜你个小兔崽子今晚会不会过来。」老奶奶说着,又笑眯眯地看向我,「不过,倒没猜到这次还带了同学。」
「她何止是我同学,」楚言接过碗,半开玩笑,「她可是我半个老师。」
这间店铺比我想象得大,或者说,它的形状狭长。我跟在楚言身后,穿过一道拥挤的长廊,拐进一处小间后,前厅老夫妇和客人聊天的声音就几乎听不见了。
墙上有一扇单开的木门,楚言伸手拉开,一条小河从门后静静流淌而过。
我们并肩坐在门后石阶上,这种依水而建的老宅,过去为了方便,一般都会在临水一侧开扇小门,铺几步台阶,用于打水和洗衣服。
上有门檐遮挡,位置又在背面,坐在这儿看得见雪,吹不到风。
河面并不宽,对岸也是一排相似的老屋,粉墙黛瓦隐匿在夜色中,宛若一幅浓重的水墨画。那些屋子里也住了人,几扇窗户透出光亮,灯影浮在水面,飘飘荡荡。
「看那边,知道是谁家吗?」楚言指指左侧一间漆黑的房屋,「你们老徐以前住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问道,
「我当然知道,这一片我熟悉得很。」他捧着瓷碗,眼眸含笑,「她和她妈妈以前都住这,大学毕业后回世西当了老师,后来学校分房子,就搬走了。」
「回?」我捕捉到一个关键字,「老徐高中也是世西的?」
「嗯。」楚言点点头,「不过她那个年代的世西,可比现在好太多了。听说老徐当年还是学校里的优等生,高考分数很高,可惜那年头信息闭塞,大家知道的好大学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所,老徐以为师范大学是她能去的最好的学校,后来才发现,这分去师范简直亏大了。」
「啊……」联想到老徐现在的样子,我不由得替她惋惜,「其实我觉得老徐是个特别好的老师,有时候……怎么说呢,觉得把她放在世西有点屈才了。」
「是,但她不是怀才不遇,她有机会走的。」
雪渐渐大了,羽毛般的雪花落在水面,转瞬即逝。河对岸,老宅古朴的瓦顶、飞檐上,开始积起些许银白。
「……老徐回来任教的时候,世西中学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毕竟招牌还在,生源没有滑坡得很厉害,之后几年里,她带出了世西近十年来成绩最好的一个班,高考全市前 10 名里有一半都在她班上,比同届的附中比例还高。唉,用我爸妈的话说,那是世西中学最后的辉煌了。」
「后来南面的新城区发展起来,附中、青中搬到了新校区,随之而来的资源、政策也朝南倾斜……世西也就更加衰落了。」
「许多好老师是在那时离开世西的,附中也曾经想把老徐挖过去,但她拒绝了,当时那一批骨干教师里,她是唯一一个放弃调动,选择留下的人。」
「为什么?」我不解,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想,附中都是更好的平台和机遇。
「那你得问她去啊,我哪知道。」楚言笑着直言,目光落停在了飘雪的河面,「老徐这人呐,凶巴巴的,一天到晚没个笑脸,平时也独来独往,特别不合群。别人都跳槽吧,她非死守着。别人都懒得管的事儿吧,她非要严抓。我从小就听过她的『恶名』,烦她的人一大把……但说句心里话,我挺服她的。如果今天中午我在场,我也会站出来。」
说完,我们各自沉默了。对岸暗了几扇窗,夜色又深了几分。雪无穷无尽地落着,像是会永远落下去一样。
「楚言,你的成绩为什么会这么差?」我突然发问。
「……啊?」楚言被问傻了。
「你和他们太不一样了,」我说,「所以我接受不了,你居然才考这几分。」
楚言哭笑不得地看了我几秒,憋出几个字:「大概是因为笨吧。」
「还轮不上你笨。」
这是实话,辅导过几次后我发现他只是基础差,脑子好用着呢。
「你有没有考虑过当艺术生?」我认真问,「你画画还挺好的。」
「什……什么画画啊……」他突然结巴起来,扭头看向别处。
「别装,你画在草稿纸上那些我都看见了。」我踢踢他的脚,「很有艺术细胞嘛,小伙子。」
他挠挠头,还是不肯把脸转过来,良久才道:「当哪门子艺术生嘛,开销很大的。」
我愕然,还没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堵在嗓子眼,堵得人心里难受。
一瞬间,刻在这片旧城肌理中的凋敝、衰败又一次涌了上来,像看不见的乌云积压在头顶的天空。
凝视着楚言的侧影,有个念头第一次在我脑海中闪过――如果,他出生在周家……
「哎,本来带你到这,是想开导开导你的,你怎么反倒开导到我头上了?」他终于回过头,恢复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好吃吗?据说甜的东西能让心情变好。」
「……噢,好吃。」
他伸出一条长腿,用鞋底在水面踩出阵阵涟漪。
「这家的爷爷奶奶从小就对我特别好,我有事没事经常来,尤其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坐在这扇门边才知道,其实这片地方特别美。」他背靠着门框,放松而惬意。
「学校里的事情别放心上,有我在,你该怎样就怎样。」
从店里出来,差不多是晚自习下课时间。雪还没停,老夫妇递来一把伞。
楚言撑伞送我到楼下。我上楼,推开门的一瞬,敏锐感觉到屋里气氛有点古怪。
「礼礼,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妈妈站在窗边,神色复杂地看向我。
「……楚言,就是之前来问作业的那一个。」我局促地站在客厅里,明白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可又因为逃课的缘故,不免还是心虚得很。
「你的手机呢?电话怎么打不通?」
「……我我,手机……没电了。」
「是吗?」妈妈板着脸,朝我走近,举起她的手机,「那这条微信是谁给我发的?」
我一愣,目光聚焦在手机屏幕上,霎时后背冷汗直冒。
屏幕上显示着我和她的微信聊天界面,最新消息是一张照片和一条文字。
即使不点开图片放大,也能看得清楚,照片拍摄于夜晚的学校,中心位置是两个人――拿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我和楚言。
下面跟了一句话:「翘课喽。」
两条消息同时发布于十五分钟前。
17.
办公室盗窃事件在发生的第三天宣告破案。
据说下雪那晚,便衣警察在学校附近巡街时,发现不断有穿校服的学生进出某条小巷,这一点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调查后发现是几名有前科的无业游民在倒卖手机,带回去一审问,果然是中学盗窃案的团伙。
这几人偷了手机后,因为觉得外面风声紧,不敢拿到二手市场去销赃,于是想了个办法往学生里传消息,说可以拿钱去赎回自己的东西。因此,警方抓获时,手机已经被买走了一部分,至于那部分手机是否真的回到了原主手上,就实在无从查起了。
「肯定是那帮人干的,她们拿到了你的手机!」江皎姣气愤道,
答案很显然,那天晚上,有人拍下了我和楚言离开教室的照片,然后又故意买走我的手机,并在一个多小时后,用我的微信发消息给我妈。
「一定是秦涵。」江皎姣说,「除了她,不会有人还要特意去恶心下你妈妈。」
说这话时,我们正沿着楼梯往下走,远远就听见走廊边传来放肆的笑声,一抬头,就看见秦涵靠在栏杆边和人聊天,边笑边打闹,人群中她依旧那么明艳,却张狂得聒噪。
我对江皎姣说:「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脾气那么臭,我却一点都不讨厌你吗?」
「啊?为什么?」江皎姣一脸懵,
「因为你真实,喜恶全写在脸上。」我说着,将视线从吵闹的走廊上移开,「我受够了那种甜到发腻的虚情假意。」
被追回的财物归还到了教师办公室,出于影响考虑,学校通知学生可自行前往领回。
虽然我的手机不在那,但老徐还是把我叫了过去。
「手机拿到了吗?」她问,意思是问我有没有自己花钱去「赎回」。
我摇摇头。
「我想你也不会和那些人掺和在一起。」她扶着额头,听上去既欣慰又担忧,「只是如果手机被其他人买走了,再要找回恐怕难上加难。」
「老师,我知道我的手机在哪。」我冷静道,「我会去拿回来的。」
老徐惊讶:「你知道?」
我点点头,笑道:「放心吧徐老师,没多大事儿。」
她这才定下心来,脸上展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这下手机算提前还给你了,那期末全市前 400 名的约定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我不知哪来的胆子,跟她开起玩笑来,「您以前可是带出过全市前 10 名的老师,现在这要求降得也太低了吧?」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听了直笑。
「可以啊徐老师,你这学生志向不小。」
「徐老师,黎同学有潜力的,可要好好培养。」
老徐摆摆手让我出去,我刚走到门口,却听见她又叫住了我。
「黎礼,你记着,世西中学也曾走出过最一流的学生。」老徐说,「以前有,以后还会有。」
下午放学,我将不准备上晚自习的秦涵堵在角落里。
「我的手机呢?」我开门见山。
「哟,你的手机不是被收走了吗,不去找姓徐的,反过来找我啊?」秦涵抱着胳膊。一脸抵赖。
「别以为关机就没事了,昨天晚上你用我手机发出去的那两条微信已经足够定位了,真想闹到自己没学上?」
我推断秦涵昨晚是在家里发的微信,毕竟手机被没收那么久早就没电了,她拿到后必须充上电才能开机,而消息发送的时间节点,和世西到那个家的交通时间也对应得上。
秦涵果然被唬住了,她撇撇嘴,不情愿地证实了我的推测:「手机在家里,明天给你。」
「行,明天你要是忘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记住。」
撂完话,我扭头就想走,可她偏偏又喊住我。
「喂,黎礼,和校霸在一起的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阴阳怪气,「你觉得楚言和周谨谁更好呀?」
「关你什么事!」我朝她吼道,
「哦,是不关我的事。」她笑起来,「不过我这个人确实好事,昨天那张照片,除了发给林秋阿姨让她关心下女儿的交友情况外,还发给了另一个人。」
说着,她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微信聊天界面。
看到周谨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
昨晚,秦涵用我的手机将照片发送给我妈之后,又几乎同时用自己的手机发给了周谨。
「不过嘛,」秦涵不怀好意地挑起嘴角,「周谨好像不是特别在乎。」
屏幕中最刺眼的,是那张照片底下,周谨在一小时后给出的回复。
「关我什么事。」
回到教室时,铃声已经响过一阵了。
老徐正在讲下午的试卷,见到我很惊讶:「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了吗?」
江皎姣从书堆后面露出半张脸,朝我挤眉弄眼。
她不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大概因为老徐问起所以替我编了个理由。
我会意,顺着话接道:「去医务室看了,说没什么问题,就回来了。」
老徐示意我坐下,或许是我的脸色真有些不太好,她信以为真:「要是坚持不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
我勉强扯了个微笑,翻开试卷开始记笔记。
必须承认,我依然是那个容易被人左右情绪的黎礼,整个晚上,虽然很努力地听课,但思绪却时不时从老徐的板书游移到别处。
我不知道秦涵前前后后跟周谨编排过多少故事,从她的话里话外不难听出,类似昨天那种我和楚言同框的照片,她偷拍过不止一次,现实中可能只是彼此简单打了个招呼,但经她之口,恐怕就变成另一回事了。
「人到一个新环境,时间久了,难免会变的不是吗?」一小时前,秦涵对我得意道,「我不过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下周谨,这种可能性的存在罢了。」
「变化最大的是你吧。」我冷眼看向她,双手不自觉地攥紧,「现在的你和初中那会儿,完全是两个人了。」
秦涵嗤笑一声,抱起胳膊,面带不屑地越过我:
「你啊,不愧是避风港里长大的小孩儿。」
「你怎么了啊?魂不守舍的。」一放学,江皎姣就担心地问。
回去的路上,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她说了一遍。
她听后居然笑了:「年级第一,做道阅读理解题,『关我什么事』这句话有几层意思?深层含义是什么?」
「什么意思?」
「当局者迷,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她大咧咧地勾过我的脖子,开解道,「我觉得这事儿吧,也不能怪你那发小,要是秦涵这样挑拨他都不生一丝气,反而不是件好事了,你说呢?」
我点点头,又立刻推开她:「乱……乱讲什么呢!」
江皎姣更乐了:「跟我有什么好瞒的,从第一次在校门口看见你和周谨站在一起,我就都明白了……劝你早点跟人解释清楚,这质量的竹马,打着灯笼都难找。」
「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加快脚步,「搞得我很怕他误会一样。」
在江皎姣面前,我嘴硬得很,可一回到家里,却坐立难安。
昨晚的照片,并没有在我妈和我之间造成很大的冲突――自从中考前的电话事件之后,她一直在有意识地控制脾气。但也的确引起了她的警觉,为此,我想今晚还是不找她借电脑了,毕竟和楚言之间的事情能说清楚,可一旦牵涉到周谨,那还真有点没法说……
「妈,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思虑再三,我决定换一种策略,「我给顾瑶打个电话。」
「这么晚了,打给顾瑶干嘛?」
「好久没见了,想联系一下。」我尽量表现得自然,「而且她快生日了。」
大概是因为我们这几个人从小的友谊,再联想到如今四处分散的现状,她倒是没再追问下去。
我特意当着她的面翻出顾瑶妈妈的手机号码拨过去,一边说乖巧地说着「阿姨好,我找一下顾瑶」,一边转身就把自己关进房间。
一分钟后,顾瑶久违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黎礼!」
一瞬间,我几乎快要落下泪来,顾瑶听上去却兴奋得不正常。
「你是预言家吗?算准时间打来的?」她在那头开心地叫道,「楼上你家门口正热闹呢,秦涵她爸打上门来了!」
「什么?」
「秦涵的亲爸,从外地赶过来,眼下正和李婉吵得不可开交呢!」顾瑶说,「似乎是她在离婚前,偷偷转移走了一部分财产,前夫追债追过来了。」
接着,电话里传来响动,大概是顾瑶打开窗户的声音,随后,隐隐约约能听见有其他人声,又远又模糊。
「听见了吗?」顾瑶问,「反正我们这边挺响的,整栋楼都能听见。」
「好像有一点。」
「哈哈哈,报应!他们这样闹,楼里没有一户人家肯出来劝劝的,你爸夹在中间也是焦头烂额……诶对了,你怎么想到这时候打电话过来的?」
顾瑶终于问到点上了,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问:
「……你,今天见到你哥了吗?」
「我哥?」她顿了顿,「见到了啊。」
「他……他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顾瑶有些莫名其妙,「看起来和昨天没区别啊。」
「……我是说,他有没有……有没有……」我说着说着突然词穷了,强烈的尴尬感如一根无形的绳子,给舌头打了个死结,
「就……就是……唉,算了算了,当我没提过。」
「哈?」顾瑶更困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没什么,别告诉他我打过这通电话啊。」我往椅背一靠,瞬间泄了气。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开口,
「如果他已经听到了呢?」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直接跳了起来!
周……周谨?
「礼礼,刚才忘记告诉你,楼上吵得太大声,我们家都跑一楼来躲清静,我现在在周谨房间里呢。」顾瑶插话,笑意已经快憋不住了,「对不起我开了扬声器,你们慢聊,我出去探探情报去!」
听筒里传出她急匆匆的脚步,接着是关门声,再然后……
「说话啊。」周谨继续开口,语气一贯地漫不经心,久违的调调,「你不是想问我么,现在我本人可以亲自解答。」
房间里突然变得有点缺氧,我望了一眼窗台,顿时生出一种想破窗而逃的冲动。
「也……也没……没什么。」我装作镇定,只不过越说话,嗓子越发紧,「就是我这几天上不了网,不会做的题没法发给你,就是这么个事情而已。」
周谨「哦」了一声:「哪几题?」
我手抖着翻出他给的那套资料,胡乱报了两个题号。
那头传来书页翻动的响声,过了会儿,周谨不动声色道:「这两类题型,在做过的练习里出现三次了,之前你怎么没说过不会?」
我将资料怼到脸上,放弃挣扎。
算了,在这人面前,我永远赢不了。
「倒是听说你现在会的东西不少。」周谨话锋一转,「连翘课也会了。」
我抠着指甲盖嗫嚅:「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电话里轻笑一声,他的声音温润起来:「你知道我想的是哪样?听到的又是哪样?」
「反正哪样都和事实严重不符。」我回道。
「那事实是什么呢?」他反问。
「事实……」我握紧手机,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翘课的。」
话筒里传来轻微响动,大概是周谨变换了个听电话的姿势,这声音却勾起了我的联想,眼前开始浮现出他房间的样子。
临窗的书桌,落地的书架,一盏可以弯曲灯杆而改变高度的台灯。
周谨在家看书或写作业时,不喜欢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有时学着学着就坐到了桌上,背靠书墙,屈起一条腿当架子。到了夜晚,台灯光线会在玻璃窗上映出他坐在桌上看书的模样。光影交替,窗上的轮廓从小小幼童渐渐长成了高瘦的少年……
「马上考试了,说好的全市前 400 还做得到吗?」他问。
「你是不是又上桌了?」我答非所问。
「你管呢。」他回了句,「如果我在前 400 个人里没看到你的名字,那就……」
我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就」字后面的内容:「就怎样?」
「就……再说。」
「切。」我翻了个他看不见的白眼,「放心,肯定能做到。」
「这么自信?」
「对。」我挺起腰背,一本正经地对着手机说道,「因为人生中确定无疑的事情,我已经找到一桩了。」
电话那头没出声,可我觉得,周谨应该是勾了勾嘴角。
「你最好是。」他说。
之后的日子,一片风平浪静。
我拿回了手机,也一头扎进了考前密集的复习里。由于在世西的排名实在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这场全市统考的结果就显得尤为重要。
考试的最后一天,天空飘起了这年的第二场雪。最后一门铃声一响,整栋教学楼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叫。
人潮从楼梯上奔流而下,在楼前的小广场轰然散开,涌入漫天大雪之中。
我倚着一楼走廊的栏杆,看旁人在雪中嬉笑穿行,忽然觉得这里的人考完试很少有对答案的习惯,也挺好的。
今天雪下得尤其大,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几个好动的男生迫不及待地四处收集雪团,开始互相扔掷。其中就有赵吉,他是楚言的发小,眼下正玩得最起劲。
「嗖」地一个雪球飞来,在我手边的栏杆上砸得粉碎。赵吉见状,双手拱成喇叭形,朝我喊道:「学霸,你稍微躲开点。」
「你才应该躲开点。」楚言的声音翩然而至,他在我身边站定,朝赵吉挥了挥手。
赵吉笑骂了一句,转身又加入到「战局」中。
「放假了。」楚言半靠着墙柱,说道。
「放假了。」我松弛地长出一口气,「开学再见。」
「你……寒假不在这边?」
「要过年了嘛,总得回家啊。」我说,「那个家是回不去了,今年和我妈回外婆那去。」
楚言「哦」了一声,说:「也是。」
雪漱漱地落着,人群里传来阵阵嬉闹,衬得我们之间异常安静。
「你怎么了啊?」我看向他,「心事重重的。」
「没有啊。」他旋即否认,「在想刚才考试的题目而已。」
「……会有这种事吗?」
「怎么,不信啊?」他抱起胳膊,「这不很正常么,又不是你发小那种人才有的特权。」
「噢,你多虑了。」我摇摇头,「他考完试从来不会再去想的。」
楚言气得笑了出来,他换了个姿势,半坐在栏杆上。
「其实我初中就见过他,三中篮球校队的周谨。」他望着天花板,说。
「是校级联赛的时候?」
「嗯。」楚言点点头,傲气道:「可惜决赛前一天我训练了受伤,无法上场,否则,冠军是谁还不一定呢。」
我背过脸,偷偷撇起嘴。而楚言却料准了似的,眼疾手快地给我额头上来了一记。
我「哎哟」捂住前额,不满地瞪着他。
他却抬手帮我转了个身,从后面推着我向外走。
「放学了还留在这干嘛?走了!」
18.
夜幕刚刚降临,礼花又在天空中此起彼落地绽开。
「到底是郊区不禁燃,还能体会点过年的气氛。」说这话时,妈妈正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菜。
在里头掌勺的外公闻言,自锅铲乒乓间哼笑一声:「从早到晚,不是鞭炮就是烟花,能从除夕一直听到元宵。」
「礼礼,汤好了,先过来喝。」
外公外婆的家位于郊外,两年前,他们卖掉了市区的老房子,在郊野一带购置了这处独栋小别墅,面积不大,但对于养老生活而言绰绰有余。
晚饭后,我坐在地毯上看电视,腿边伏着一条名叫「金毛」的金毛犬。
「有沙发不坐,你可真愿意和金毛呆一块。」妈妈抱怨道。
「你也太爱管事了,孩子喜欢坐哪就坐哪。」外婆将洗好的水果盘摆到茶几上,「我这里开了地暖的,又不会冷。」
我得意地伸起了懒腰。
窗外的烟火声阵势比刚才小了许多,不过等到午夜时分,又会迎来另一波高峰――住了这么些天,我已经摸清规律了。
老实说,这一带除了交通不够便捷、配套设施落后之外,实在是个度假休息的好地方。附近有个古镇,过年期间还挺热闹,但也不是人挤人的那种热闹,外公外婆经常撺掇我去逛逛,奈何我太懒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想出门,要不是有两个老人撑腰外加期末考试名次不错,真怀疑我妈能把我撕了。
电视机里放送着循规蹈矩的晚会节目,妈妈和外公外婆坐在沙发上边看边聊天,金毛已经睡着了,偶尔发出几声酣睡的呼噜。
父母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过得意外平静,仿佛从前的每个春节都是这样过来的,所有谈话内容只与现在和将来有关,似乎只要对过去保持沉默,就可以背对生活的创口。
「……阿育的侄子,现在是六中校长了,今天她给我打电话拜年的时候,特地提了一句,如果礼礼想转学去六中,她能打上招呼……我是觉得,虽然孩子念书自觉,但学习环境也很重要,六中还是挺不错的。」外婆在和妈妈闲聊,一字一句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六中,那不是寄宿制学校么?」
「是,你本来工作就忙,照顾礼礼分身乏术,说不定住校是个好选择。」
「这得问问她的意思。」妈妈说着,叫了我一句,「礼礼,你想转学去六中吗?」
我回过头,放下了手里的零食。
「六中呢,虽然不比附中,但师资力量和生源条件,肯定甩开世西一大截。」妈妈看着我,分析道:「不过转去了就得住校,两周回家一次,你觉得呢?」
我思索片刻,摇摇头:「算了,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世西的环境,不想再换地方了。而且世西也有好老师。」
「傻孩子,六中有更好的老师,能帮你考出更好的成绩!」外婆急劝道,「那世西现在都堕落成什么样了,虽说你这回期末考得不错,但离高考还有两年半呢,万一日后和其他学校的差距越拉越大,你就把自己给耽误了知道吗!」
「妈,你别着急。」妈妈抚着外婆的肩,继续对我说,「礼礼,你是怕转学到那里会有压力吗?其实你这次考试的排名,放在六中也拿得出手。」
「我没有压力。」我认真道,「但世西没有你们想象得差,我们班主任老徐以前还带出过全市状元呢。」
这话倒是让他们都一愣。
「真的,你们别担心了,再换个环境,我起码还得适应上大半年,不如就留在世西,这次期末成绩不也证明了世西没有拖我后腿么?」我继续坚持,
外婆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外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那个秦涵还在世西……」犹豫再三,妈妈终于把疑虑问出了口,「真的不要紧吗?」
「秦涵?不就是那个谁的女儿……?」外婆吃惊不小,但被外公用眼神拦住了。
我笑笑:「妈,你还怕我被她欺负了不成吗?」
妈妈垂下眼,沉默了。
这份努力营造出来的喜乐氛围终究出现了一丝裂缝,现实的冷风乘虚而入,将掩住往事的遮布吹起一角。
「要我说,环境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自身。」外公端起茶杯,出面打圆场,「我当年还是个下放知青呢,条件够差了吧,本以为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念书的,最后不也考上大学了么?」
于是,关于转学的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大家围坐在客厅里又看了会儿电视,更晚时,我第一个起身上楼。
站在二楼楼梯口,我听见外婆又在问:「李婉的女儿和礼礼在一所学校念书?这事儿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提不提的,她俩也同校一学期了。」
「黎建阳真是个拎不清的!」外婆努力压着声音,却压不住怒火,「你也是,上学那会儿我就说过,李婉小小年纪一肚子的心思,跟她待一起你是要吃亏的,偏不听……」
「少讲两句吧……」外公劝道。
「那转学呢?这就算了?」外婆还是不甘心,「别一步错,步步错。」
「礼礼长大了,应该尊重她的意见。」妈妈音量不大,态度却很坚定,「而且,我也不希望她去住校……我出差不在身边的那段时间里,她一个人承受太多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
后面的话我没再继续听,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接近零点,外面再次热闹起来,我索性推开窗,一瞬间,齐鸣的烟火爆竹声清晰如在耳畔。不知是古镇上有活动还是什么的,今夜的天空尤为壮观,火树银花接连不断地绽放,又如流星雨幕般落下,一片灿烂。
手机连震几下,一些群发的祝福消息挨个跳了出来。我一一回复完,顺手点开朋友圈,页面里是各种扎堆发送的照片和文案。
江皎姣发了一张新年配图,赵吉发了一桌子的菜,徐南发了一段话,顾瑶发了一张比「耶」的自拍,背景是年夜饭饭局上,照片右上角还露出了周谨的半张侧脸,虽然拍得模糊,但少年优越的轮廓和清冷的气质依旧抢眼。
我用手机拍下满天灿烂的礼花,也凑热闹地发了一条,简单配四个字,「新年快乐」。
没多久,一条新的状态在页面最上方出现,楚言发了「新年快乐」四个字,配图是一张空街的照片,点开放大看,正是我们租住附近的那条街。
手指继续滑动,另一条新状态紧接着出现――照片里是另一张胶卷年代的老照片,四个孩子手里举着细长的烟花棒,乖乖站成一排,小脸笑得神采飞扬。
「新年快乐」,在这条一分钟前发送出的照片上方,周谨如是写道。
19.
清晨,一通猝不及防的电话把我从梦中叫醒。
「礼礼,新年快乐,半小时后见!」
「……见?见什么……」
「见面啊。」顾瑶很欢快,电话里还传来类似车载广播的背景声,「我和我哥在出租车上,已经出市区了,大概再过半小时到你说的那个古镇,赶紧起床知道没!」
放下手机,我从床上直接跃起,飞奔进洗手间。
昨晚发出朋友圈后,顾瑶问我是哪里的烟花这么好看,我其实也不确定,便随口说是古镇上的新年仪式,没想到她今天真过来了,关键还带了周谨!
洗漱的时候,我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从这里到古镇大概要十五分钟,搭配好出门要穿的衣服大概要五分钟,那么剩下的十分钟里,洗头和吃早饭只能二选一……
对着镜子,我摸了把乱成一捆稻草的头发,几乎只花了一秒就做好了决定。
十五分钟后,我狂奔下楼,像阵风似的穿过客厅和花园,引得金毛连叫了好几声。
等我在古镇售票处前累得气喘喘直不起腰时,一辆出租车在脚边缓缓停下,车门推开,周家兄妹光鲜亮丽地迈了出来。
「我靠,你不会是跑来的吧?」顾瑶惊道,「怎么不打车呢。」
「这个点,这种郊区,你认为我能打到车?」我气还没顺匀,越说越搓火,「要么晚点来,要么早点说!」
「哎哟,别生气嘛,本来我是打算再早点打电话的。」她嬉皮笑脸地上前拉住我,反手就指向身后,「但他说你懒,让你再多睡一会儿。」
顺着顾瑶手指的方向,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身后。周谨穿了一身黑色,外套领子翻立,拉链拉至最顶,只露出上半张脸,一言不发,跟漫画里的忍者似的。
我真想连他一块骂了,却怎么也张不动嘴,毕竟遮去一半后,那上半张剑眉星目的脸反而比平时更惑人了……
没出息……我暗暗骂自己。
「抓紧时间,十一点前得回去。」周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这么着急,你们到底干嘛来了?」我不解,
「当然是来看你咯!」顾瑶抢着答,
「扯淡。」我毫不留情地揭穿。
周谨闷笑了一声,终于肯把领子拉下来,完整露出那张瘦削清俊的脸。
「她是来抱佛脚的。」周谨散漫地指了指他妹,「不然也不可能起这么早。」
「……抱谁?」
「龙莲寺,始建于南宋时期,据地方县志记载,因民间传闻其发生过鲤鱼化龙事件而得名……」念着顾瑶从网上搜来的介绍,我直接变成地铁老人看手机。
「哎呀你别念了,还给我!」她嫌弃地从我手上夺回自己的手机,一脸严肃道,「先说好,我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总之等会进了寺里,言行千万要注意,不可不敬。」说罢,又指着走在另一侧的周谨,严正警告,「还有你也是,听到没?」
我侧目,见周谨百无聊赖地点了下头,才突然有点回过味儿来:「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吗,跑来凑什么热闹?」
「我来看看,不行?」他瞧着我,反问。
「他现在是我的出行许可证,」顾瑶叹气道,「如果没有他同行,我妈都不肯放我出来。」
我会意,试探地问:「你跟徐南现在……」
「别提了,都快尴尬死了。」提起这茬,顾瑶瞬间变成苦瓜脸,「每次只要一考砸,我妈就怀疑我心思用在别的地方,然后对我和徐南更加严防死守……关键吧,我们两家住得又近,现在我是见到徐南爸妈都心虚,网上还整天吹什么青梅竹马多甜多甜……扯淡,都是扯淡!」
我不厚道地笑了出来,倏忽间目光与周谨不期而遇,只相触一秒,就各自慌神地移开。之后顾瑶又说了什么,我都压根没听清楚。
古镇的早晨十分宁静,长街两侧挂起连绵的红灯笼,节庆氛围还挺浓重。
因为出门太早,三个人都没来得及吃早饭,于是在一家出摊早的店门口,一人端一碗小馄饨,坐在靠近腊梅树边的露天桌位边吃了起来。
「顾瑶,你说的这个庙还有多远啊?」我问道,热腾腾的馄饨汤喝下去后,感觉浑身都苏醒了。
顾瑶琢磨着手机,没底气地说:「好像要穿过这个镇……」
「老板,去龙莲寺最近的路该怎么走?」周谨当机立断转向店门询问道。
「龙莲寺啊,再往前面两百米左右,看见一个挂满彩绳的礼品店就右拐,然后一直走,直到看见一座石桥,那边之前封路修桥,正好前几天开放了,从桥上过去能快很多。」老板是个中年大叔,清早食客稀少,他靠在柜台边无聊地刷手机,顺便和我们聊了起来。
「看你们的样子应该还在念书吧,这么早过来,是准备去庙里求学业的?」
「额……我们就是听说有这么个地方,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被人这样直接一问,顾瑶反倒不好意思承认了。
「那你们消息很灵通啊,这地方,本地人知道的都少,反而是外地游客来得多。」老板放下手机,饶有兴致地介绍起来,「不过这寺倒是挺灵的,尤其是求学业啦,求姻缘啦,我朋友的儿子,平时成绩一般般,高考前到这里拜了拜,结果超常发挥上了个一本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对象,又去这里拜了拜,一个月就脱单,现在小孩都会走路了。」
「那,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讲究?」顾瑶听得津津有味,连忙追问。
接下来,她和老板一问一答,聊得不亦乐乎,我和周谨则埋头干饭。层云飘散,日光渐盛,整条街都被笼上一层淡淡的光芒,腊梅树在青石地砖上留下枝干的投影,晨风拂动,枝影微颤,梅香阵阵。
早上出门太急,我头发只吹了个半干,现在发根还有点潮,风一吹,寒气就像顺着头皮毛孔直接钻进了脑壳里。
正暗自担忧这样吹下去会不会犯头疼,忽然一只手伸进了我的发丝里。
一瞬间,我愣住了。
那只手探进发间后也是微微一滞,接着,又抽了回去。
我怔怔看着周谨指尖捏住的一朵小小梅花,花瓣上仿佛还带着些微的湿气。
「被风吹下来,落在了……」他手指简单比画了一下,盯着我的头发蹙眉道:「你怎么……」
「走吧!」顾瑶放下碗,手一挥,「老板说了,去得越早越灵!」
我们沿着老板指的路线继续走,此刻街上的人气较之刚才旺了一些,顾瑶急不可耐地催促赶路,生怕被路人抢走了功名似的。
转角处,果然有一家挂满彩绳的店,顾瑶兴奋地就要朝前奔去,却被周谨一把拉住。
「怎么了哥?」
「门口等我一下。」周谨说完,转头钻进店里,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两顶红色的毛线帽,不由分说地往我和顾瑶头上各扣一顶。
「你干嘛呀!」顾瑶抗议着要去摘,「也太土了吧。」
周谨却说:「你不知道吗,烧香的时候戴红帽子,许愿会更灵。」
「是吗?」或许是周谨在顾瑶心里天生就有说服力,她还真信了这番鬼话,刚举起的手也顺从地放下了。
「�G,别看他平时一本正经的,原来也迷信着呐。」顾瑶凑到我耳边偷笑。
我随意应和几句,又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帽子,很厚实的毛线,在脑袋上围起一圈温暖的屏障。
周谨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带路,从旁经过的游客,频频有人回头张望。
人群中最耀眼的少年,即便只是背影,也具有勾人神魂的魔力。
从那座石桥下来,又穿过一片湖边小树林,一座黄墙碧瓦的建筑终于出现在了层林之中。
站在寺门外,墙面斑驳,野草丛生,门前立着一只香炉,看上去已是饱受风霜侵蚀。
说实话,如果不是墙瓦的颜色以及悬于顶的匾额上书写着「龙莲寺」三个大字,路过门口恐怕只会以为这是座旧式民宅。
入口处的格局也很奇怪,门里光线昏暗,连着一条看似幽深的甬道,有模糊的人声断断续续从尽头传来,分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唱歌,配合着周边破败的环境,实在有几分灵异感。
「你们……真要进去吗?」我盯着黑洞洞的门,问。
「来都来了,当然。」顾瑶嘴上坚定,脚却一步也不肯迈。
身后起了阵风,阴恻恻地挠着后背,顾瑶好像还哆嗦了一下。
「你不觉得,这地方实在有点……」我欲言又止,心里咚咚咚敲起退堂鼓,「一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是不是太奇怪了?」
「人不是在里头么。」周谨朝门里扬扬下巴,不嫌事儿大地瞧着我俩。
「可……可是……」
说话间,那缥缈诡异的声音再次从甬道里传来。
顾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向后退:「算了算了,在门口拜拜也是一样的,心意到了就好。」
我巴不得听见这话,就差摁着她的脑袋往地上磕一下然后赶紧撤,可就在这时,周谨却两手插兜,大摇大摆地踏了进去。
「哥……」顾瑶想叫住他,却又不敢大声叫。
「跟上。」周大少爷淡定从容,脚步声在甬道里回荡。
我和顾瑶对视一眼,咬牙跟了上去。
甬道其实不长,尽头处拐个弯,斑斑点点的光线就从漏窗里透了出来。
眼前格局好似一间前厅,梁顶很高,厅门敞开,能看见对面主厅里摆放的佛像,两厅之间隔了一处天井,越看越像是民宅改造的寺院。
前厅口摆了张老式木桌,一位大爷闲适地坐在后边,看打扮既不似僧人也不似道士,好像就是个普通看门的,桌上摆了个便携收音机,正在咿咿呀呀地播着戏曲。
见有人来,大爷动了动,伸长脖子朝里头喊了一声:「小王,来人了。」
里间随即有个身影应声而出。
「几位好,是求签问事,还是祈福祝祷啊?」来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姐,穿了件喜庆的花色棉服,笑意吟吟地瞧着我们,仿佛在问「您几位是堂吃还是打包」。
我和周谨互看一眼,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几分钟后,顾瑶手握一张签文从主殿里出来,表情严肃。
「怎么了你,抽到下签啦?」我随口问。
顾瑶立刻瞪了我一眼,心虚地盖住签纸:「你们在边上逛逛吧,我要拿给师父解签,你们不能听。」
「师父?哪个师父?」
顾瑶朝门口一抬下巴:「就是他。」
疑似看门的老大爷此刻感受到了三束目光的打量,于是收起收音机,从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上,坐姿也端正起来,一副准备接单的样子。
顾瑶屁颠屁颠小跑过去,恭恭敬敬递上签文,一边还偷偷摆手示意我和周谨两个「闲杂人等」赶紧离开.
我实在没忍住念叨了句:「你妹这症状多久了?以前好像没这么严重。」
「不知道,我这一学期也难得见她几面。」周谨闷着笑,忽然话锋一转,「算起来还没有跟你待一起的时间长。」
我将头转向另一侧,脸才敢悄悄地红,顺势看见一条鹅卵石小路:「那是什么地方?」
「去看看。」周谨迈开长腿,越过我时,还手欠将绒线帽往下拉了一把。
小路通往一座花园,园里有一片很大的池塘,与墙外的活水相通,水面上杂乱地立着一些残荷,几尾锦鲤在池底缓缓游弋。
湖心一座凉亭,周谨单手撑在栏边,懒懒立着,看着水面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我问。
他指指水底一条通体全白、唯独头顶一块红斑的鲤鱼:「不觉得跟你很像吗?」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毛衣,故意扯掉头上那顶红帽子,没成想静电一阵噼里啪啦,头发像炸毛般竖了起来。
周谨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等笑够了,才凑近,伸手想要替我理顺头发。
我左躲右闪,不给他碰,于是他半恼半笑地皱起眉:「别动。」
他这样一说,我真就没出息地一动不动,任凭他摆弄。
日光渐盛,池塘水面闪动着粼粼波光,岸边每一砖一石,都像在发光。
周谨的脸凑得很近,抬眸转眼间,我都能看见阳光是如何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动滑落。
我将目光移向湖水,不想被他发现藏在眼底的秘密。
「你的头发干了。」他淡淡道,手指在我脑后轻轻揉了下。
「嗯……谢谢。」我心底慌乱得很,随手将帽子递向他,还朝后退了一步。
周谨先是一愣,随后接下帽子,继续退回扶栏边看鱼。
我也学他的样子趴在边上往水里瞧:「诶?鱼呢?」
「被你吓跑了。」他随口道。
「是被你吓跑了好吧,你笑那么大声。」我立即反驳,转身在栏边长椅上坐下,「你妹妹今天特意过来求签问卜,你却把锦鲤给吓跑了,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周谨也回身在我边上坐下,手里玩弄着绒线帽,嘴上毫不在意:「不还有两条么?」
「哪呢?」
「这呢。」他用眼神在我们之间比划了一下,「你跟我,不也是『谨礼』?」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道:「别否认,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有你小学时那幅『锦鲤大作』为证。」
幼稚……我在心里嘟囔。
冬日的湖水,平静得像面镜子,很快,那些锦鲤又游了回来,伏在湖石下,不肯再动了。
「顾瑶到底怎么了,神神叨叨的?」我问,
「考砸了,被她妈狠狠骂了一通,受了很大的刺激。」周谨背靠着扶栏,微微仰头,下颌线拉伸得更加清晰好看,「说起来你和我都有责任。」
听到这,我忍不住觉得顾瑶实惨,她老妈是出了名的焦虑家长,又好死不死地摊上周谨这种「别人家的小孩」当表哥,原本还有个我可以惺惺相惜,结果我因为种种原因突然卷了起来……
这么一想,我和周谨起个大早陪她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烧香拜佛实在是合情合理。
「忘了说,你在附中出名了。」周谨偏过头,似笑非笑,话语间竟有点骄傲的意味,「统考出成绩那天,附中办公室都在传,世西今年居然出了一匹黑马,进了前 300 名。」
「哦,是么?」我故作淡定,「我倒是觉得,还能考得再高一些。」
周谨的嘴角彻底扬了起来,这次他没有打击我:「我也觉得。」
有风拂过湖面,不冷,还携着淡淡的腊梅花香。
「大学想去哪里?」周谨望着微澜的水面,问。
我看了他一眼,也将视线投向远处:「我知道你想考哪所大学,可惜你的目标对我而言太高了。不过它隔壁的政法大学,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那就希望你……」
「诶,你说顾瑶是不是拜错地方了?」我忽然福至心灵,一拍腿站了起来,「这地方叫龙莲寺,是因为鲤鱼化龙而得名,所谓鲤鱼化龙也就是鱼跃龙门、考试高中的意思,她是不是应该过来拜拜鲤鱼大仙才对?」
周谨听得发愣,嘴角抽了抽,道:「那……要么你试试?」
「行!」我对自己这套突发奇想的理论深信不疑,于是毫不犹豫地跑到正对湖中央的位置,闭眼合十,将愿望在心里使劲念了三遍。睁开眼后,觉得还不够,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瞄准湖心的那座鲤鱼荷叶的石雕塑,一抛。
硬币落入水中,连石雕塑的边都没挨到。
我不甘心,又摸出第二枚硬币,这次扔得更加专注,但硬币碰到荷叶边后,被无情弹开,再次落入水中。
我怔怔看着硬币消失处漾起的水纹,心顿时也像掉进水里似的凉了大半截。
有时候,什么都没想过倒也无所谓,可一旦接受了某些玄之又玄的传闻,便会不由自主地将某些情况看作是一种征兆。
难道……我的愿望又要落空了?
胡思乱想间,我再次将手伸进口袋里,这回却什么也没摸到,硬币用完了。
有不好的预感,阴云般笼上心头。
望着湖心那座石塑,我脑子里又乱又空,甚至都没注意到身旁又立了一个人,直到他牵起我的手。
周谨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用没牵住我的那只手掂了掂,然后奋力向湖心一抛。
硬币在空中翻转,升至最高处时,表面折射阳光,亮起一瞬锐利的光锋,接着,顺抛物线轨迹下降,最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那枚硬币,稳稳落在了荷叶中央。
「哥!礼礼!」园外响起顾瑶的声音。
我终于回过神,面红耳赤地抽回自己的手,快步朝外面走。
周谨跟在身侧,不急不缓。
「诶,你这样是作弊吧?」我胡乱找话题,想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万一算的是你的愿望,不算我的呢?」
周谨没发出声音,我低着头,但总觉得他好像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的愿望和你的愿望,不是同一个愿望呢?」
「啊?」我脚下一顿,周谨便走到了前头。园门外,顾瑶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哥,你拿着礼礼的帽子干嘛?」周谨踏出园子,我就听见外头顾瑶在问。
「她递过来,我还能不接着吗?」周谨说。
「礼礼怎么还没出来,我们该回去了……」
我加快脚步,小跑着出了园子。身后,湖光粼粼,一池锦鲤又开始缓缓巡游。倏忽之际,一尾红鲤跃出水面,又翻越落下,霎时水花四溅,而后逐渐回归平静。
湖水中央,莲叶上那枚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20.
高二那年,爸爸和李婉决裂了。
这场分手据说闹得很难看,起因与李婉前夫三番五次的纠缠有很大关系,爸爸由人推己,对李婉的疑心日渐加重,最终撕破了脸。
另一边,秦涵在学校也没消停,由于几次霸凌事件,她和她的小团体受到了严肃处分,而她又是借读的身份,因此直接被强制要求返回学籍所在校。这一回,不会再有人替她出面周旋。
秦涵离校的那天傍晚,教室外围了很多人,有被她欺负过的、有和她起过冲突的、也有根本不认识只是来看热闹的,挤在走廊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教室里只有秦涵一个人,正胡乱地将课桌上的东西往包里扔。
「看什么看!再看信不信把你们眼珠抠出来,反正我也被开除了!」她朝外面众人大叫,面目狰狞,接着,又抄起一本书砸在窗玻璃上,嘶吼:「全都滚!」
围观者们在她歇斯底里的咒骂中离去,人潮退散,只剩我还站在教室门外。
「满意了吗?嗯?」她双眼通红,怒视着我,仿佛我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还是注意点吧,虽然离校了,但如果砸坏窗户还是要赔的。」我无视她的怒火,不急不缓地走进教室,「听说你爸还在问你妈追要财产,她现在没人依靠,捉襟见肘,你也该懂事地替她省点钱。」
「你……」秦涵咬牙切齿,可身上气焰终究消了下去。她向来是个懂得利弊的人,失去了能够帮衬的靠山,便该老老实实地做回那个柔弱可怜的「无害」少女。
「黎礼,你很得意吧?」她瞪着我,眼里冒出泪水,「殷实的家庭,有能力的父亲,一群从小长大的好朋友,还有周谨这样几乎完美的青梅竹马,凭什么你一出生就能拥有这些?凭什么我要在鸡飞狗跳的环境里长大?凭什么我不能获得你所有过的一切?」
我静静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发泄,细细观察她的模样――说实话,与她有隔阂以来,我很久很久没有专注看过秦涵的样子了。
还记得与她初次见面时那种强烈的惊艳感,美之于她,是一柄锐利的武器。可惜,如今这份美感正在渐渐枯萎。
为了迎合小团体的风格,她学那些人用劣质化妆品抹出浓妆,将原本精致的五官画得风尘十足,皮肤也越来越差,现在,脸上那一层厚厚的粉底已经遮盖不住深深浅浅的痘印和过敏斑痕。
除此之外,那些人带给她的习气,也抹杀着她原本的气质,她变得肉眼可见的庸俗、粗鄙,这些由内而外的改变,连同她从李婉那学来的自作聪明的心机,都成了致她「毁容」的利刃。
「秦涵,从前我是恨你,但现在却也真的可怜你。」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平静道。
秦涵似乎猜到我会这样说,她傲慢地抬起下巴:「呵,少来这套,我现在是落魄了,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她抬手指了指周围,开始笑,笑得愈发恶毒:「好好看看,这里是世西,一所烂学校!你和你妈现在在边上的老破小区租房子住!怎么样,旧城区很垃圾吧?和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不能比吧?告诉你,我也待过类似的地方,待过很多年,这样的地方就像一摊烂泥沼泽,拼命将人困在底层,当初,我和我妈都发誓一定要走出去,无论用哪种方式。」
「别以为你一两次考试考得好,未来就能一帆风顺了。」她继续说着,眼神里流露出莫名的不屑,「说不定以后哪天,你也会发现,我妈的手段才是真的管用。」
「你妈的手段要是真管用,怎么两年不到就又被扫地出门了?」我扶着额头,感觉和她对话真是件无聊的事情。
秦涵哑然,但很快继续嘴硬道:「走着瞧。」
我笑了:「行啊,你们现在搬哪去了?有空我走着去瞧瞧你们。」
「你……」她的两道细眉快要拧成一股麻绳,看着我却说不出话来,反而局促地捏起衣角。
「秦涵,有些做人的道理你妈不懂,只能由我来教教你,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斜倚着讲台,双手插进校服兜里,慢条斯理,「有些人凡事喜欢依靠自己,比如我妈,虽说我俩现在住着老破小的房子,但那是为了我上学方便。不瞒你说我妈的事业比以前更好了,她最近在看新房子,等高考一结束我们就搬家。」
「在你和你妈眼里,我爸如此有能力,是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攀附住的大树。可在我妈眼里,我爸只是一个伴侣,哪天分开了也就分开了,没有哪件事是离了他就不行的。」
「你们嫉妒别人所拥有的,于是费尽心思据为己有,还准备了一套『各凭本事』的说辞,可一旦守不住了,又哭诉生活如何如何不公,不觉得很可笑吗?」
「轮不到你来说我妈妈!」秦涵怒叫着,「不许你说她!」
我顿了顿,等她稍微平复,继续道:「我理解,于你而言,妈妈是最重要的人,所以你对她言听计从,从不质疑,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陷入她的洗脑太深了,有些事别说对错,甚至真假都没法区分。」
「你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肩膀:「你这里有块烫伤的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是被你爸爸烫的,没错吧?」
秦涵点点头,狐疑地盯着我。
「你爸闹上门来那次,他们在争执中各种翻旧账,偶然提起了这件事。可当时的情况却是,你爸指责李婉当年操作不慎烫伤了你,并且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让你永远留下了这块疤。」
这件事是顾瑶转述给我的,当时秦涵不在,她父母又一次在楼道里吵得不可开交,顾瑶路过时正好听了一耳朵。
「这不可能。」秦涵摇头,「明明就是他干的,他重男轻女,讲出来的话不能信!」
「可你妈妈并没有否认啊。」
「不可能,不可能啊……」秦涵扶住桌子,神色慌乱了起来。
因为这块疤痕的存在,她不敢穿露肩的衣服,每次洗澡都要厌恶地用毛巾捂住。这些是认识之初,她为了尽快拉近关系告诉我的。对她而言,那块疤不仅丑陋,更代表着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害,如今又多了一层含义――谎言。
秦涵蹲下身,抱住膝盖,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我妈呢」,眼泪断了线似的掉。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忽然有些不忍心。人是无法选择出身的,如果她没有摊上那样一个母亲,或许……
「不可能!」秦涵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她抓着头发,满脸泪痕,满身狼狈,「我妈妈不会骗我,她是唯一保护我的人!是你们在说谎!」
我慢慢靠近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问:「秦涵,你想过未来吗?」
秦涵抽噎着,不说话。
「你该不会以后真想像你妈妈一样,把一切人生指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我叹了口气,「回想下走来的这一路吧,你真觉得,她的手段是正确的?」
秦涵埋起头,肩膀起起伏伏,良久,她闷闷说了一个字:「滚。」
我站起身,径直走出教室。
初春的傍晚天色未暗,气温宜人,空气里混合着草木清淡的香气,是万物复苏的味道。
有件事,我终究没有狠下心来告诉秦涵。那天顾瑶偶遇秦爸和李婉争执,于是偷偷在楼梯拐角处用手机录音,在她发过来的音频文件里,我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秦爸:「你少在这里泼我脏水,涵涵三岁那年,被你拿开水壶烫到肩膀,那块疤到现在还留着,你算什么称职的妈妈!」
李婉:「烫到又怎么了,我生她养她,也不是故意烫的,凭什么说我不称职!」
秦爸:「好,就算你并非故意,但一直耽搁着不肯去医院治疗的人也是你,没错吧!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秦家人重男轻女,是,我们家确实更想要一个男孩,可涵涵刚出生时,第一个嫌弃她是女婴的,是你!」
李婉:「我……」
秦爸:「涵涵烫伤,是等我妈回家发现后,才送去医院的。你当时因为她是个女孩而不高兴,根本不想管她。你想要个儿子,因为你认为只有儿子才能占得我家的财产,才能为你带来好处,你敢说自己不是这么想的?」
李婉:「姓秦的,你别血口喷人!」
秦爸:「孩子开始记事后,你又担心她记恨你,于是我们全家帮着编谎瞒她。李婉,我知道你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的,但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我们秦家也不算亏待你吧?谁知你一看公司渐渐败落,转头就偷摸转移财产,早知道你是这种白眼狼,当初我………….」
21.
高考结束那一天,数不清的书页碎片像雪花般飘洒在教学楼之间,随着狂欢声一同降落。
走在退场的人潮里,我环顾起四周,女生们穿着改短的校服,男生们追逐打闹,一如三年前第一次踏进这座校园时那样。
接考的家长把校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我看到妈妈抱着一束鲜花,脸上挂着汗珠,不知是在太阳底下站了多久,皮肤都被晒得红扑扑的。
她看见了我,便高高扬起手中的花束,笑得比艳阳还灿烂。
我走向她,穿过人海,越过笑语,一千多个日夜迎面扑来,与我们无声擦肩。
渐西的太阳依旧热烈,朝人间投下唯美的光影。路上,归家的身影熙熙攘攘,喧嚣声迎风飘往远处。
长街如初,光景依旧,三年白驹过隙,终究到了告别的时候。
世西的毕业聚会在学校操场上举行。夏夜里,塑料草坪上横七竖八地铺着几块花格子餐布,男生们从教室里搬出一排课桌,在上面摆放饮料和餐食,其中有一部分来自楚言家的店。
「来,同学们,让我们一起感谢今晚最大的赞助商,楚哥!」
赵吉举起啤酒瓶,朝众人高呼,随即一呼百应,席地野餐的同学们都纷纷举起酒瓶或饮料杯,操场上响起一片「楚哥、楚哥」的欢叫声。
名字响彻全场的主角本人此刻正坐在男生们中央,他举起手示意众人消停,顺便小小踹了赵吉一脚。
闹腾一番后赵吉终于坐下了,兴致勃勃地勾过楚言的肩膀:「楚哥,你得好好谢谢黎礼啊,你这成绩是被人家一手带上来的。」
说罢,赵吉从身后随手拿了一罐啤酒要递给我:「来来来,学霸,我先替我兄弟敬你!」
「她不喝这个。」楚言从旁边的桌上拿下一杯饮料,直接替我挡开了赵吉的酒。
几个男生在边上吹起了口哨,赵吉笑得意味深长:「好说,好说。」
我接过楚言递来的饮料,喝了口,清甜的荔枝水在舌尖漫开,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这是三年前,第一次踏进楚家店里,他请我喝的自制饮品。
「学霸,你要搬家了吧?」赵吉又说,他喝酒上脸,此刻面颊已经泛出红润,「在这历了三年劫,辛苦了。」
「哪有。」我说,「我很喜欢这里,真的。」
赵吉乐了,笑嘻嘻道:「那这里的人呢?能不能一并喜欢?」
话一出口,一圈人就跟被点着了似的,接二连三地故意咳嗽。
「黎礼,其实我们楚――哎哟!」赵吉正说着,突然被一只凌空飞来的苹果砸中了胸口。
「吃你的喝你的。」楚言出完手,面无表情道。
「校霸」一发话,旁人便停止了起哄,三三两两聊起了别的话题。
江皎姣带了自己做的纸杯蛋糕准备分给大家,刚还在边上嘻嘻哈哈的赵吉见状,立刻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盒子,屁颠屁颠地挨个分发起来。
江皎姣故作矜持地坐下,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哇靠……你们!」我几乎惊掉了下巴,「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来过??」
江皎姣横了一眼,拿起小蛋糕就往我张圆了的嘴里塞:「除了那个附中的竹马,你眼里还能看见谁啊你?」
「真不好意思姣姐,我眼睛瞎了,给您赔罪。」说着,我举起饮料杯,和她碰了碰。
「切。」她喝了口饮料,惬意地长舒一口气,仰头望向夜空,「可算结束了,闷头念书的日子。」
我也仰起头,夜空辽阔,晴朗无云,一轮明月高高悬起。月下,一排排教学楼安静矗立着,墙上还挂有没收起来的横幅,写着「高三加油」「高考必胜」。
我们这一届毕业班,被学校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冲刺 100 天的时候,老徐每天都跟打鸡血一样劲头满满,有人说已经很多年没在徐老师眼睛里见过那样的神采了。
世西今年高考的成绩也确实出乎所有人意料,虽然不能和那些强校比,但远远甩开了同档次学校一大截,以至于直接拉高了这届中考的录取分数线。
「诶,高一刚开学那会儿,我其实挺烦你的,你应该没忘吧?」江皎姣问道,
「怎么会忘,你那时候满脸写着『别烦老娘』。」
「哈哈哈,那你居然还肯跟我交朋友?」她笑道,「那时我就奇怪,这人是受虐狂吗,越凶越来劲了。」
我咬着吸管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当时刚刚经历过父母离婚的事情,对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很抵触,所以碰到你这样什么都一五一十写在脸上的人,反而觉得很有安全感。」
「唉!」她听后又是叹气又是笑,「我呢,成绩从小就一般般,但对第一名又有莫名的执念,心想既然考不进好学校,那在差一点的学校里总能拿个头名吧?谁承想会遇到你这个『克星』……但必须承认,认识你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我也一样。」我歪头靠在她的肩膀,目光扫过这座校园,「最开始很后悔第三志愿填报得太随意了,可现在,我很感谢在世西经历的一切,这三年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三年。」
江皎姣握住我的手,轻轻哼起歌,她唱得很随意,也听不出是什么调调。我窝在她肩头安静听着,看着操场外,路灯照亮的林荫道,过去几年里无数次并肩走过的地方。
夜渐深,聚会现场也开始进入另一种气氛。有人在笑,有人却哭了,有人借着酒劲,终于鼓起勇气对别人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江皎姣被赵吉拉去了一边,我身边的位子空了出来。对面,楚言站起身,在江皎姣的位置上坐下。
「恭喜啊,」我对他道,「现在他们都管你叫『世西最会念书的校霸』。」
楚言扬起嘴角,笑容像月光一样干净:「多亏黎礼老师,不抛弃不放弃。」
今年高考,世西冲出了两匹黑马,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楚言。分数下来时,几乎所有老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一个中考失利的「学霸」考出好成绩不算稀奇,但一个吊儿郎当的「校霸」最后超常发挥着实叫人意外。
当然,楚言的分数不能算多高,但已经是他所能努力够到的最好成绩了。
「你报了哪里?」我问。
「和你一个城市,但不在一个区。」他念出了校名,一所以设计见长的大学,「我选了建筑设计,要读五年,听说会很辛苦,但我想试试。」
我点点头:「你画画有天赋,一定会是个好设计师。」
「哎,借你吉言。」他说着,屈起一条长腿,右臂松懒地搁在膝盖上,看上去潇洒随性,却又藏着心事。
「周谨这回出名了,今天早上连我妈都在说,新闻里那个市状元怎么长得又帅脑子又好,等上了大学,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要被他迷得六神无主。」他挑眉看向我,「你不担心吗?」
「笑死……我为什么要担心他?」我挺起腰板,嘴硬道:「等我上了大学,说不定比他还受欢迎呢。」
「也对。」他浅笑,眉眼温柔得像今夜的晚风,「礼礼这么好看,该担心的是那小子。」
话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地陷入了沉默。
我低下头,有意无意地玩弄着鞋带,周遭的喧闹淡化成了背景,我能感到楚言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我也知道他的目光从过去到现在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很感谢你,真的。」我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鼻头忽然有些发酸,「这三年,谢谢你的照顾。」
楚言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下。
「谢什么,见外了。」他转过头,继续用轻松的语调讲:「等上了大学,要是那小子欺负你,尽管和楚哥说……当然,以我这个姿色,上大学后可能很快也不太方便了,你自行拿捏吧。」
我释然地笑了:「好,谢谢楚哥。我一定做个有分寸的朋友。」
楚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耳机,自己戴上一只后,将另一只挂在了我耳朵上。
「有分寸的朋友,陪我听首歌吧。」
「I look into your eye,I see we're out of time」
「I guess no one's to blame,nobody crossed the line」
吉他旋律轻缓柔慢,歌手低吟浅唱,交织着憧憬与伤怀。
「I guess we couldn't say,the mind we couldn't feel」
音乐中,眼前所见仿佛都覆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身边嬉笑的是朝夕相处的同学,不远处静立的是日夜苦坐过的教室,空荡荡的楼道里似乎还回响着往日里的人声喧嚣。
「But I remember days of wonder,we were always gonna last」
春天飘满校园的柳絮、夏天吱吱呀呀的旧电扇、秋天扫不尽的落叶、冬天下过的每一场雪,过往时光像默片般一帧帧飞速流转。
「We'll be no hurt goodbye,thank God we』re civilized be on our separate ways 」
陈大爷店前望不见尽头的长队,冬至夜约定俗成的仪式,深巷里藏着的老式糖水铺,河面飘落的每一片雪……曾以为会很灰暗的人生,原来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日子。
「But I still miss the way,the way you used to feel」
「新年快乐」
「It's time to surrender,now that it's ended」
「学校的事情别放心上,有我在,你该怎样就怎样。」
「Nothing to say cuz guess we've say it all」
「学霸小朋友,这么好的天气,一起逃课怎么样?」
「Now why do we care to dream,guess we wanna believe」
「都是暂时的,你不属于这里,早晚会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Did what we could my friend,but now we're at the end」
「楚言,世西新高一九班,你呢?」
「新高一一班。」
「还没说你叫什么呢,学霸的名字也要保密?」
「黎礼,黎明的黎,礼貌的礼。」
22.
「礼礼,到哪了?」徐南在电话里问。
「我刚挤上地铁,估计还得半小时,你们先吃。」车厢嘈杂,我一边抓紧扶杆,一边握紧手机。
「行行,你别着急,慢慢过来。」
放下电话,有个路人举着杯打开的饮料从旁经过,我连忙护住手上拎着的包装纸袋。
袋子里有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是我精挑细选要送给周谨的礼物,今天是他的生日。
聚会的餐厅是徐南推荐的,离政法大学不怎么近,原本我是算好时间出发的,谁知班主任临时加开了一场班会,等到结束走出系馆,天都快黑了。
我打开手机相机,数不清第几次照了照妆面仪容,站程离得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入学没多久,这还是我和周谨、徐南开学以来的第一次见面,恰好又碰上周大少爷出生的好日子,可惜留在家乡上大学的顾瑶只能缺席。
地铁到站,我抬头看一眼电子屏上的时间,比约定好的晚了整整一个小时。
徐南选的餐厅在他自己的大学边上,那一带确实热闹非凡,我从眼花缭乱的霓虹招牌里终于找到了他说的那家,匆匆上楼,找包厢号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身后叫出我的名字。
「黎礼?」
我循声回头:「楚言!」
楚言朝我走来,一个暑假没见,他又晒黑了些,估计是三天两头在室外打球的缘故,总之,薄薄的短袖已经遮不住他身上充满荷尔蒙的肌肉线条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惊喜道,
「我学校就在附近啊,今天和室友们出来吃饭。」他笑道,「看来京城不大,这就又碰上了,你也和朋友聚会?」
「嗯,今天周谨生日。」
「嚯,这小子也在?」楚言眼睛一亮,看见我手里拎的袋子,「送他的生日礼物?」
「嗯。」我点点头,
他打量了我一圈,有些狐疑道:「恕我直言,你俩该不会……还没在一起吧?」
这话直接把我给问噎住了,我结结巴巴:「啊……这个……这……」
「我的天呐,青梅竹马就这么抹不开面儿吗?」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下一秒,忽然从我手里接过袋子。
「干什么?」
「一起去见见呗。」楚言说得理所当然,「我和周谨也算打过交道的,他乡遇故知,祝他一句生日快乐不为过吧?」
「我去,礼礼你可算来……诶这位是?」徐南才转过身来,就愣住了。
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楚言一个箭步上前,将礼物塞进周谨手里:「兄弟,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周谨脸色有些微妙,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得体地收下:「谢谢,好久不见。」
「原来你们认识啊。」不明情况的徐南一脸恍然大悟,「来来,帅哥,你坐。」
楚言也真是不客气,抽过椅子就坐了下来,还顺手把我拉到了他旁边的位子。
我对面就是周谨,此刻,他的脸色阴沉得能结冰。我不敢看他,抓过杯子咕咚咕咚灌水,余光扫过桌上其他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我介绍下,这位是黎礼,跟我和谨哥从小一起长大的,用这边的话来讲,叫铁磁!」徐南积极地介绍起来,「礼礼,这几位是谨哥的室友,这几位是他高中同学。」
我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这些人除了是情侣一起来的以外,剩下的全是男生。
「诶,介绍介绍你这位呗。」徐南朝我挤眉弄眼,显然是自作聪明地把我和楚言理解成了他想象的关系。
「额,其实……」
「我叫楚言,和礼礼一个高中的。」楚言抢过话头,自顾自道,「不好意思,今天没打招呼就来了,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原来是老乡,两眼泪汪汪。」徐南明显已经喝得上了头,他凑近楚言,小声道,「老乡,你能不能喝?这几个北方哥们太厉害了,我实在干不过啊。」
「还行,能帮你分担点。」楚言拍拍他的肩,
「靠谱,帅哥,冲他们!」
「不着急,」楚言开了一瓶啤酒,站起身,朝周谨举了举,「要先敬今天的主角。」
「好啊。」周谨应声而起,也开了瓶酒,「招待不周,你随意。」
于是乎,在一桌人震惊的注视下,这两个男人干了一瓶接一瓶。
「帅哥帅哥,你冲错人了。」徐南拉拉楚言的衣袖,「周谨是自己人啊喂!」
「没错啊,」楚言一本正经道,「寿星不就应该多喝些吗?」
「完了完了……」徐南嘟嘟囔囔,朝那几个一头雾水的北方同学赔笑道,「见谅啊,我们那的人,果然是不怎么团结呢……」
又过了几轮,我忍不住扯住楚言,小声道:「差不多得了啊……」
「嗯,我看是差不多了。」楚言悄悄说了句,然后一把拉着我站了起来,「各位,我和礼礼说点事情,失陪一下。」
在周谨冷到极点的目光中,我战战兢兢地推着楚言朝门外走。
「你没事吧?」到了外面,我连忙问,
「这点小意思好吗,你以为我只喝陈大爷的甜酒长大的?」楚言抱着胳膊,神色如常。
「你和周谨拼酒干嘛?他没你能喝。」我有些生气,
楚言仔细瞧了瞧我,笑道:「你真是偏心偏得过于明显啊,我这是在帮你们,懂不懂?」
「帮?」
「学霸同学,看来是触及你的知识盲区了。」楚言昂起头,在我肩上拍了两记,「有时候,外力助推一把是很有必要的。」
说完,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背朝着我挥挥手:「出来助人为乐太久,我该回了,记得跟周谨说,再次祝他生日快乐。」
楚言就这样离开了,留下我在原地一脸懵逼。
等我再次回包厢时,气氛变得有点怪怪的。
「礼礼,你的那位……那位朋友呢?」徐南是真喝得差不多了,眼睛发直,说话还打酒嗝。
「他有事先走了。」我讪笑着坐回去,一抬头就碰上周谨深邃的目光。
我紧张得只能喝水。
周谨从袋子里掏出礼盒,取出笔,握在手里打量了一番,道:「笔不错,帮我跟他说声谢谢。」
我:「……」
徐南是被周谨扶着走出的餐厅。
「谨哥,要不要我们帮你送他回去啊?」周谨的同学们问,
「没事,不早了,你们先回吧。」周谨架住徐南,眼神扫过我,「礼礼跟着我。」
我「哦」了一声,其他人便心照不宣地往边上退了退。
一对附中毕业的情侣,离开前,女生朝我眨眨眼,小声道:「你就是谨哥在世西的发小吧?」
我点点头,有点惊讶:「你们知道啊?」
小情侣对视一笑,男生神秘兮兮道:「我是谨哥同桌,他高中翘过两次晚自习,都是我帮他顶着的。」
末了,他还加了句:「就有一次没顶住,哎,不好意思哈。」
送徐南回了宿舍,只剩我和周谨,一前一后尴尬地走在路上。
「你离我这么远干嘛?」周谨回过头,伸出一只手,「我也喝酒了好吗?」
我硬着头皮上去,象征性地端住他的胳膊,周谨垂目看了看我那扶得极不走心的五根手指,又看了看我,我才发现他还真的眼神有些迷离了。
「要不要去边上坐会儿,休息一下?」我问。
周谨眉眼动了下,接着似笑非笑道:「好啊。」
我们在徐南学校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下,夜间的校园还算热闹,广场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朝这边张望过来,不用想也知道在看谁。
周谨却说:「他们怎么都在看你,因为你特别好看吗?」
我心想,这货果然是喝多了。
「那个……其实楚言是今天正巧在餐厅里遇上的,他在和室友聚餐,我没想到他会跟过来。」
「哦。」周谨简短地应了声,用他一贯懒散的调调,可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总觉得今天这份清冷的声音里,还带了点不多见的傲娇。
「笔是我买的,我送的。」我继续试探道,
「知道。」
「你今天跟他拼酒干嘛?」我大起胆子来,「你又不会喝。」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喝?」周谨歪过头,微微挑眉,「我不是在拼酒,是在答谢他。」
「你谢他什么?」
「谢谢他对你的关照,在我缺席的三年里。」
我错愕地看着他,嗓子颤了颤,说不上话来。周谨也看着我,眸光逐渐清亮,眼底映着我的身影。
「……你们是不是又见过啊?」我忽然问。
周谨愣了愣,伸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摸了下:「小孩子别打听。」
我眯起眼:「拜托我俩是同岁好吗,我是小孩你是什么?」
「不好意思,我比你大一个月。」他竖起一根手指,略带得意,「我是哥哥,小屁孩。」
「幼稚。」我白了他一眼,转过头,无意中看见了不远处的一栋教学楼上,高高挂起的八个红字。
「谨礼崇德,惟实惟真。」周谨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这校训,和我们爸妈当年的校训很像啊。」
「嗯。」我僵直着应了句,却不敢动弹,因为周谨说话间身体也朝前凑过来,他靠得有些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就在我耳畔。
「不过,我更喜欢这个。」他又说,嗓音低沉磁性,这么近地听进耳朵里,脑子都快酥麻了。「它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了。」
一瞬间,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你你你……你真是喝多了啊。」我紧张得舌头打结,刚想往边上挪挪,却被周谨一把拦住。
他攥着我的手,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目光锐利不可抵挡:「怂什么,以前说『一辈子都不可能嫁我』这种话时,不是挺刚的吗?」
「那是你先拒绝的好吗?」
「我怎么拒绝了?」
「你说的『不行,坚决不行』。」
「我不记得了。」
「你!」我瞪着他,心底忽然泛起一股酸涩的委屈,「就是你说的,你说反正不会和我结婚,都是你说的,凭什么不承认啊!」
「几岁小孩的话你也信?」他靠得更近了,眉眼间透漏出危险而诱人的信号,「那我现在就是不承认,你想拿我怎样?」
我……我能拿他怎么样?
我呆若木鸡,再次傻住了。这货很明显在借酒装疯,可他为什么耍无赖也这样好看?怎么会有这种人?
晚风似有若无地掠过,几缕发丝挠着脸颊,酥酥痒痒。今夜的风里夹杂着几分燥热,许是白日未消的暑气,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全身血液刹那间变得滚烫,我感到连呼吸都开始有些困难,一时间,所有防线土崩瓦解,周谨的目光如风般过境,在我心底掀起一场燎原大火。
明明我才是没喝酒的那一个,却不知为何,有种莫名涌起的「醉意」取代了理智,身体被一股莽劲操控。
我脑袋空白,神思混沌,迷迷糊糊间,挣开了周谨的手,捧上了他的脸,周谨的睫毛好像颤了两下,又好像没颤……哎不管了,他的脸可真好看啊,好看得能让人发疯……
难以言说的温软触感,不知延续了多久,我在一阵窒息的恍惚中终于清醒过来……
我,亲了周谨。
23.
「你打算一直躲着我吗?」身后,周谨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面朝海风,大口深呼吸,背对着他喊道:「你……你别过来啊。」
「怎么,再过来你就要跳海吗?」他这么说着,脚步到底还是停住了。
「一个月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如果这次露营不是顾瑶邀约,你大概又想放我鸽子吧?我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把你吓成这样?」周谨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一脸明知故问。
他又提那件事,我整个头皮发麻。
「那……那都是误会。」我捋了两把头发,心慌得不行。
「误会?」周谨声音有些无奈,「对我而言可不是误会。」
天呐大哥,放过我吧!我在心里疯狂呐喊。
那晚「犯下事」之后,我很没良心地一个人溜了。并且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每想起就尴尬症发作到想哐哐撞墙。
虽然过去也曾设想过和周谨越线的可能,然而这一切仓促发生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逃避。
怪就怪,那天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连个缓冲都没有,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你跑也没用,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让大家知道啊?」
「因为我喜欢你啊。」
对话戛然而止,我愣在原地。
「礼礼,我们能聊聊吗?」周谨缓缓走近,
「聊什么……」
「聊聊,我喜欢你这件事情。」
我终于敢抬头看他,眼睛湿湿润润的,像是装了一整片海。
「我喜欢你。」他看着我,从未有过的认真,
「这四个字在我心里藏很久了,抱歉,说出口真的很难,好像还是做起来更容易些。」
我埋起头,很没出息地哭了。
一双手臂将我拥入怀中,我没有反抗,而是抱住那宽阔温暖的身体,那与我一同长大的意气少年,如今正在成长为真正的男人。
周谨身上,永远都有干净清新的味道,比雨后的空气、阳光晒过的被子,还要令人感到安心。
我伏在他胸前继续哭着,直到那块衣襟都被泪水打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并不难过,相反还很高兴,可泪水偏偏止也止不住。
周谨抚着我的发丝,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礼礼,一路走到今天,辛苦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他。
这三年里,我和周谨的联系大多发生在深夜,有时是我刷题太晚,有时是他为了帮我整理笔记,熬到后半夜。发送给对方的消息经常要等到第二天才会有回音,尤其是周谨准备竞赛的日子里,好几次,我不过隔了几分钟回复,那头已经没动静了,我就知道今天他很累了。
许多人只见过他念书、比赛时游刃有余的样子,只有我知道,有那么些个夜晚,这个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少年,只是在桌上趴了一会会儿就累得睡着了,他的手边,还放着亮起屏幕的手机,胳膊压住的几页草稿纸上,写了大段详细的答题过程,密密麻麻,清清楚楚。
即便老徐再敬业,世西的天花板依旧触手可及,我向高处攀爬的每一步,都有周谨的托举。
这一路太难了,没有他,我走不到这里。
周谨说得没错,从小互相打闹惯了的人,心动时总是很难开口,可彼此为对方付出过了每一分努力,都在偷偷表达「我喜欢你」这件事情。
感觉到我肩膀的起伏渐渐平息,周谨抚了抚我的后背:「哭好了?」
我毫不客气地在他衣服上蹭干眼泪,从他怀里露出脑袋,点点头。
他替我理了理被泪水沾湿的碎发,笑得无比偏爱:「有件事我还是想不通,虽然那晚我亲你亲得有点突然,可你也用不着躲一个月吧?搞得我吃不下睡不好的,都怀疑你是要拒绝我了。」
「什么你亲我?」我诧异地瞪大眼睛,「不是我亲的你吗?」
周谨茫然了一阵,微微蹙眉思索:「不对,明明记得是我亲的你啊。」
我也懵了,所以这件事到底是谁先主动……我一直以为是自己邪念上脑,暗暗羞耻了一个月啊!
「哎,算了,不重要。」我提议, 反正两个人当时脑子都不清不楚,索性就翻篇吧。
「不能算了,这很重要。」周谨正色道,「既然结论难以统一,那就重来一次。」
海风徐徐吹着,湿润、温热。
海浪拍打沙滩,潮起、潮落。
不远处,篝火依旧在燃烧,有人点起了烟火。
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中绽开,如无数流星般坠入大海。
海面上飘浮着两朵云, 不时被四溢的烟火照亮,看久一点, 会觉得那形状像极了两尾鱼。
「哇, 你们看,那两朵云好特别啊。」徐南指着夜空,仰头眺望。
「对哦, 好像鱼啊,不知道是什么鱼游过呢。」
「是锦鲤, 一定是锦鲤!」顾瑶激动地大叫, 「大家快点许愿!」
那两朵云自由自在地飘着,仿佛在进行某场无声而盛大的巡礼, 不过是无意间掠过喧闹人间。
不会有人知道它们是何时出现的,也没有人能说出它们是如何诞生的, 或许,真就是两三年前的一个冬日, 在南方某座城市的郊外,一间名不见经传的乡间寺庙里,少年和少女在锦鲤池前各自虔诚许下相同心愿的那一刻起, 千尺高空之上的水汽正巧凝结、汇聚,形成了神似锦鲤的模样,从此游弋于无边长空。
顾瑶睁开眼睛,朝沙滩另一头张望几番:「我哥和礼礼在聊什么呢,再不回来, 『锦鲤』就要游走了。」
「别操心,他俩就是『谨礼』本鲤,自己拜自己就可以了。」徐南放下合十的手, 轻松道。
「诶,你许了什么愿?」顾瑶问。
徐南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秘密, 不过你可以猜猜, 和你许的内容是不是一样。」
顾瑶不屑地「切」了一句,转过身后,却笑得比烟火还灿烂。
无边海面上,那两朵神迹般的锦鲤云继续飘动, 乘着风,一直游向远方。
(完)
备注:1.周谨送黎礼的那本书,原型为《夜晚的潜水艇》陈春成;2.楚言给黎礼听的歌:《i remember》victor lundbe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