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亲生父母和假千金赶出家门时,我刚拿到胃癌诊断书。
摸着兜里仅剩的八百块钱,我躺在出租房里,想下单一瓶安眠药好彻底解脱。
刚打开手机,弹出一款古风小游戏。
一个将军模样的小人正领着几个下属,被围困在断崖绝壁之处。
他们饥寒交迫,已断粮三日。
我想。
临死前,做一次好事吧。
我点开右上角的充值按钮。
一毛钱。
兑换了十个白面馒头。
1
「啪嗒——」
十个圆滚滚的馒头掉到裴君樾脚边。
已经三日粒米未沾的他神色愕然,伸手拿起。
馒头软糯松甜,逸散着氤氲热气。
白面馒头。
未曾掺杂一粒米糠。
捧在手中,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灼热的温度。
裴君樾下意识咬了一口。
香甜充斥口腔,未曾有半分毒发迹象。
难道是神女眷顾?
他如获至宝,忙将馒头分给几位部下,自己只掰了小小半块捏在手中。
几人被围困在断崖处,已有五日。
弓箭所剩无几,干粮更是早已见底。
好在此处易守难攻,追赶而来的几十位西厥精兵不敢贸然上前。
只是切断下山路,打算围困月余后,待人活活饿死。
馒头吃下,干瘪的肚子有了食物,几近冻僵的身体恢复几分力气。
就连乌青的唇,也泛起活人的鲜红。
裴君樾脸上凝重不减半分。
冬日只有枯枝干草。
再耗下去,仍旧是饿死的下场。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骤然一掀衣摆跪下,冲着苍天磕了三个响头。
「神女若能赐场瑞雪,让裴某带副将冲出围困继续守护边境,来世定为神女当牛做马,以报大恩大德。」
2
我好笑地看着手机中的古装小人。
他的脑袋上冒出一个泡泡。
上面清楚地写着,想求一场瑞雪,让他能成功突围回营,好继续守护边陲百姓的安危。
甚至来世还打算给我当牛做马。
这游戏做得真是逼真。
从衣服的纹理到肢体动作,从发丝到小人脸上渴求的神情。
我忍着胃痛,点开商城翻找一圈。
一场鹅毛大雪,只需五毛钱。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充值。
游戏里,铅云压低,纷扬大雪逐渐下落,浓密遮挡视线。
小人脸上的凝重骤然变成狂喜。
我刚打算再去商城给他买把称手的弓箭,手机微震。
微信群有消息提醒。
我退出小游戏。
点开「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只见我的胃癌诊断书被大哥江言舟发在群里。
他艾特群里所有人。
【连胃癌诊断书都伪造了一份,故意留下让我们发现。】
【为了要钱,真是花样百出。】
3
我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这份诊断书,被我落在了江家。
拿到诊断结果的时候,我心里还揣着希望,可以向亲生爸妈借点钱治病。
得到的却是我爸皱眉厌恶的神情。
「才认回来几天,就编造生病的借口要十万块,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你真是染了一身的坏习气。」
治病十万嫌多。
可假千金每个月的零花钱,都不止十万块。
微信群里聊得热闹。
江母:【小禾,我们辛苦寻找你十几年,早知道你变得这般尖酸刻薄贪财,我干脆一早歇了找你的心思。】
江父:【真是一副市侩做派。】
江言舟:【我就说嘛,她迟早会露出贪财的马脚,这才刚回来,就开始装癌症张嘴要钱了。】
江婉儿:【爸、妈、哥哥,姐姐只是为了引起大家关注,得到些关心,你们这么说,姐姐会伤心的。】
我迅速纠正。
陈禾:【没事,我的心是不锈钢做的,不会伤心,众位继续。】
所有人沉默。
片刻后。
江言舟:【咱们这是家人群,外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下一秒,我收到提示。
【您被移出该群。】
他说得对。
我的外姓名字夹杂其中,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
4
我本该也姓「江」的。
三岁走丢后,亲生父母为了缓解思女之情,特意领养了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
他们将对我的愧疚,全部转移到江婉儿身上。
直到十五年后,高考后第二天,我来到海城端盘子打工挣学费。
布置精美的包厢里,有穿戴名牌的一家人正在给女儿庆祝高考结束。
被拥簇的女孩幸福得像个小公主。
我端着滚烫的海鲜粥,不知被谁绊了一脚,连人带粥洒了一地。
女孩的哥哥不由分说,上来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你眼是不是瞎?
「我妹妹的高考宴,也是你这种乡巴佬能破坏的?」
那一巴掌差点将我耳膜打穿孔。
我噙着满脸泪水抬头,露出一张与江母八分相似的脸。
第二个巴掌被生生憋停在半空中。
周围传来一片倒吸凉气声。
紧接着是亲子鉴定。
我一身寒酸,迈进阔别十五年的凤凰窝。
当晚,江婉儿拿来自己最漂亮的首饰,眼巴巴地塞进我怀中。
「姐姐,这是我最喜欢的Ţûₖ耳环了,都送给你,好吗?
「你走丢这些年,爸爸妈妈都很想你。」
耳环真漂亮,水钻闪烁。
点亮了我十几年的贫瘠人生。
我忍不住伸手接过,江婉儿却带着得逞的笑,转身哭着投入江母怀抱。
「妈,姐姐偷了我最喜欢的钻石耳环。」
说完,她又扬起泪眼蒙眬的脸。
「但这些东西本都该是姐姐的,我愿意让给姐姐。」
5
江家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江父气极怒骂。
「你怎么变成这样?在外十几年,就学了这么一身小偷小摸的习性回来吗?」
「贪财」的烙印打在我的身上。
江言舟将心爱的妹妹护在身后,冷眼看向我。
「你真是我妹妹吗?亲子鉴定可别是弄错了。
「在我的印象里,她白白胖胖,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哪里是你面黄肌瘦,手脚不干净的模样?」
这是我第一晚回到江家。
没有迟到的亲情守护,只有亲人对我的质疑和不满。
我丢了十五年。
从有记忆起,就在孤儿院生活。
我阴暗、自卑、敏感。
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完全没有富贵窝里养出的金凤凰明媚。
我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他们重新将我带回富贵家,在等我的感谢。
我愤恨他们丢了我十五年,在等他们的道歉。
我们谁都等不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胃抽痛得越来越厉害。
我窝在来海城打工时租住的出租屋里。
这里阴暗逼仄,转身都困难,到处零散摆放着我的个人生活用品。
夏季闷热难受。
我起身想去医院,询问医生有没有适合的止疼药片可ṭū́₊以长期吃。
临出门前,我特意打开小游戏,看一眼那可爱的古装小人。
他骑着一匹精瘦的黑马,带着几名部下。
在厚重的鹅毛大雪的遮掩下,他马不停蹄地往边境之处奔驰。
身体绷紧得似一张饱满的弓。
6
黑雎迈入大晋边境后,裴君樾才微微安了心。
李副将伤势颇重,臂膀中箭处的血液早已凝固成黑色血块。他将人安置在营帐中后,捧出一个檀木匣。
内里装着一颗价值千金的苦涩丹药。
他毫不犹豫地取出,却被李副将一把摁住。
「将军,属下只是箭伤,这丹药可起死人,肉白骨,不宜浪费,还是留着吧。」
裴君樾迟疑片刻,终是将丹药缓缓收起。
有部下神色慌张来报。
「将军,驿站传来消息,朝廷粮草仍未有任何消息。
「如今军营已经断粮了。」
裴君樾心头一沉,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披在身上的墨色大氅,将人的身影掩映在一片漆黑夜色中。
军营人心动摇,兵将们脸上皆是惶恐与担忧。
打仗需要粮草。
可朝廷扣发,迟迟不见粮草踪迹。
裴君樾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咔咔作响。
半晌,他才缓缓松开,独自一人去了营地后山。
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
他像泥塑般站了许久,才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
「神女……」
他似乎极难启齿。
可一想身后数万人性命系于己身。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睁开,往山石上狠狠磕了几个头。
「神女,我知晓你已帮了我许多……
「裴某愿以剩余寿元恳求神女再显神威,能为军营送些粮食,只要能撑过十日……不,三日就好,届时打退西厥,还我大晋百姓一片安宁。」
7
我苍白着脸挪去医院。
常年不规律的饮食让我的胃极其脆弱,生生拖成了癌症。
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我胡乱挂了个号,正闭目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耳边传来嫌恶的一句——
「陈禾?
「为了能从江家拿钱,你真是阴魂不散,做戏都做到医院来了?」
疼痛令我烦躁不堪,紧闭双目,不愿睁开。
我知道,这是江言舟。
他笃定我在作秀,一路追随他们来到医院,只为表演一场自己得了胃癌的戏码,然后趁机要钱。
江婉儿脚踝打了厚重的石膏,坐在轮椅中,泫然欲泣。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我鸠占鹊巢,霸占你的位子。
「只要你能跟爸妈好好相处,我可以再回孤儿院,从此不再出现你的面前。」
她哭得梨花带雨。
护妹狂魔江言舟心疼地给她抹眼泪,冲我龇牙咧嘴。
「陈禾,要不是你嫉妒婉儿,推她下楼,婉儿怎么会扭伤了脚?」
江母也一脸痛心疾首。
「这些年,你在外面到底学了些什么回来?
「好好的一个家,你刚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折腾得人仰马翻,现在连胃癌这样的谎话都能扯出。
「我真是后悔,后悔捧着一颗真心,坚持找了你十五年!」
8
聒噪。
真是聒噪。
我勉强睁开眼。
我还什么都没说没做。
这家人已经把戏都演完了。
江母嘴中说着找了我十五年,实则是将我丢失的信息登记在网站上后,欢天喜地把江婉儿领进门代替我。
富贵荣华过了十五年,江婉儿十分恐惧我的回归。
她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这些年担惊受怕,唯恐我这只「鹊」回来,江家人会把「鸠」赶出去。
富贵生活来之不易。
在我拿着胃癌诊断书回家时,她凑近我的耳边,咬牙切齿。
「陈禾,你都走丢十五年了,还回来做什么?
「这个家,早已物是人非,没有人欢迎你了。」
说完,她的身体迅速向后仰去,从三楼楼梯滚落。
她真是着急。
我都得胃癌了,明明只要再等个把月,我就可以变成骨灰盒里的一捧灰。
在她声泪俱下的哭诉中,我这个品性恶劣的亲生女儿,刚被认回家不足一个月,就被赶了出去。
再无人可撼动她养女胜似亲女的地位。
我烦躁地掏了掏耳朵。
算了。
这会儿抽疼的胃渐渐好转,止疼片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想回出租屋。
我起身,对上江言舟恼怒的脸。
「家里有监控,你的好妹妹跌下去的前三个小时,我自掏腰包请人来修好的,麻烦你睁开狗眼去拷贝一份仔细看看。
「另外,劳烦江先生再忍忍,我很快就会彻底消失,永不出现在你们一家人面前。」
江婉儿刹那间面如土色。
江言舟似是没有听出我言语间的讥讽,轻蔑一笑。
「我与婉儿朝夕相处十五年,还能不知道自己妹妹是什么人?
「倒是你,陈禾,我认识这家医院的院长。
「一会儿我就去查看就诊记录,亲自拆穿你伪造病历要钱的龌龊心思!」
9
我人早已走远。
明明是炎热夏季,我的脸却苍白无比。
躺在窄小的床上,我掏出手机,再次打开小游戏。
古风小人正跪在后山磕头。
在他的头顶上,冒出一个小小的泡泡。
他喊我「神女」,并卑微地求我给些军粮。
他的额头磕出了血丝。
在这个游戏设定里,陛下痛恨将军功高震主,所以故意断了后方粮草,好让为朝廷征战的将士们死在边境。
这个设定让我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将军马革裹尸,朝廷醉生梦死。
真是不公。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身上仅剩的八百多块钱,也不够治疗胃癌。
甚至止疼片都买不起多少。
干脆都拿来送给古风小人吧。
我打开商城,在「食物」一栏踌躇片刻。
经过几次价格比对,终于停在肉包子上。
一毛钱八个大肉包。
有肉有碳水。
好吃顶饿。
八百多块可以兑换六万多个包子。
古风小人所处的世界正是寒冷的冬季,冰天雪地,包子能存很久。
我又顺手输入一封信给他。
【我不是什么神女,只是异世一个得了重病的普通人而已。】
【反正我快死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你换粮食吃吧。你一定要打赢对面的西厥军,早日班师回朝。】
【我叫陈禾,等我死了,记得帮我烧点纸钱,好让我在地府手头宽裕些。】
信件发送成功后,我欣慰一笑。
真好。
这世间,有个游戏小人记得我。
手指挪到「兑换」按钮,毫不犹豫地点下。
刹那间。
天地白花花一片。
六万多个猪肉大葱馅包子,以及买十赠一的几千个白面馒头,铺天盖地地砸下。
10
裴君樾脚下堆满了肉包子。
热气在寒冷冬日逸散得格外清楚。
他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入目皆是吃食。
这世间,果然有神女。
神女一直在暗中保佑裴家军。
裴君樾刚想跪下再磕几个头,却感受到袖口凭空多了几张字条。
他疑惑抽出,发现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了几行字。
是神女留下的。
神女说,她只是一个病重将死之人,担不起「神女」的名号。
裴君樾眉头一拧。
目光停留在「病重」二字上。
他迅速翻身骑上黑雎,扬鞭往营帐赶去。
他的手里,有一颗南海神尼赠予的丹药。
其可治百病。
小小一颗丹药捧在手中,裴君樾犯了难。
该怎么给神女?
他掀开营帐,站在一群喜气洋洋的兵士前。
所有人正有条不紊地忙着分包子。
军营极少有这样好的吃食。
细腻面粉做皮,多汁肉馅为料。
她怎么能不是神女呢?
只有神女才能变出这么多的食物,也只有神女才会如此心善。
裴君樾策马疾驰到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头。
他跪在山石处,将木匣中的丹药高高举过头顶。
「神女,裴某这里有颗丹药,可起死人,肉白骨。
「神女若不嫌弃,可拿此丹药服下。」
11
小人神色虔诚地将一个木盒子高举头顶。
游戏提示,他有东西要交给我。
在同时弹出的「拒绝」与「接受」按钮里,我果断选了「接受」。
掌心多了一颗丹药。
我惊得从床上弹起。
青天白日见鬼了!
小人拿着的丹药居然莫名其妙跑到我的手中。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款游戏没有名字,没有 App。
像是与我心意相通。
只要打开手机,心念一动,它就出现。
游戏里的小人见手中丹药消失,开心得连连磕头。
又等了许久,他才骑着一匹黑马慢悠悠踱步回了军营。
与来时不同,他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我捏着苦味冲鼻的药丸。
像一颗麦丽素。
咬牙将药丸丢进嘴里,努力往喉咙里吞咽,我噎得差点翻了白眼。
药丸入胃,似乎有股暖流顺着胃流向四肢百骸。
但片刻后,没有了任何感觉。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
凭空多了一颗中药丸子已经够令人吃惊了,我怎么可能指望它治好胃癌呢?
我贫瘠了十八年的生命里,从不奢望有奇迹出现。
手机开始不间断地有电话打入。
是江家人。
先是江言舟,紧接着是江母,甚至还有江父。
嗡嗡声令人烦躁。
我果断拉黑这些人的电话号码。
手机又一次锲而不舍地响起,我烦躁得刚想拉黑,却发现这是我高中班主任打来的。
接通后,她兴奋的声音传来。
「小禾,你的高考成绩出来了。
「成绩被屏蔽,是省里前五十名。」
12
我的卡里多了一笔钱。
是学校奖励给我的,并热情邀请我回校演讲。
我回到生活十五年的小城。
处处挂着红色绸布的母校里,班主任与我热情相拥。
我的生命本走到了尽头,可突然间被许多人接力传递下去。
古风小人手中的药丸。
卡里足以支撑我大学四年学费的奖金。
生命本如即将熄灭的火苗,却又被人丢进去一捆捆干枯的木柴。
火舌灼烧得更加旺盛。
在人来人往的母校里,一个转身,我看到了最不想见的几个人。
江母与江父亲密地挽着手,正与学校领导热情交谈着。
「对,我们是陈禾的亲生父母。」
甚至江言舟也一脸骄傲。
「不愧是我的妹妹,就是随我们江家人,脑子聪明。」
江家生意逐年收缩,大不如前。
他们急需拿出些什么向众人昭示,江家仍是曾经的海城豪门。
高考成绩的揭榜,让他们发现了我有几分炫耀的价值。
所以这次,他们身边没有带江婉儿。
13
江母最先发现了我。
她几步上前拉住我粗糙的手,瞬间红了眼眶。
「小禾,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里了?妈怎么都联系不上你,还是打听到你的学校,才知道你成绩这么好,要回来演讲。
「妈错怪你了,你哥去查了医院的就诊记录,才发现你真得了胃癌。
「妈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婉儿的存在,又贪恋钱物,所以才编了这么个借口……
「你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妈怎么会不疼你呢?
「医生说了,只要坚持治疗,你还年轻,治愈希望还是很大的。」
说完这些,她竟然流了满脸的泪。
江言舟心疼地拍了拍江母的后背,语气带了几分责备。
「小禾,妈都哭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开口安慰下?
「你知不知道,这几天联系不上你,妈很担心?」
他指责的话说得顺口。
记得我被认领回家的第一天,江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言舟也是这样开口训斥我。
「陈禾,这是你亲妈,她都哭成这样了,你就只会站在原地装傻充愣吗?」
我站在富丽堂皇的别墅里,手足无措。
我丢失十五年。
在这贫瘠的十五年里,我哭了从来没有人哄过。
孤儿院孩子太多了,多到有志愿者来看孩子们,我拼尽全力向前挤,都得不到一个拥抱。
五岁那年,有一个身上香喷喷的姐姐拎来了很多零食。
她耐心地蹲下身,将每个孩子都抱了一遍。
那天我没有努力向前挤,就被她抱在了怀里。
她夸我可爱,夸我是孤儿院最乖的孩子。
她走后的许多日子,我躺在地上哭着喊着想要再见这个大姐姐,妄图用哭闹的方式来得到一个拥抱。
却再也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只得来院长嘴里的叹息。
「哎,又要闹腾许久才会消停。」
我躺在地上,只感觉到瓷砖透骨的冰冷,和一颗越来越枯寂的心。
我所有的情感在漫长生命中被消耗殆尽。
我从未拥有过,所以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如此刻,我只会冷漠地盯着江母的眼泪,厌烦道。
「哭要是能解决问题,那我苦了这么多年,比你还能哭。ṭṻ₈
「我又没拿你们江家的钱,你至于哭成这样给我看吗?」
14
我站上了演讲台。
校长与我热情合影,并让我发表感言。
我将目光扫过江家人期待的脸。
然后微微一笑。
「学校老师们都认识我,我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
「所以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最感谢的人就是我的班主任。」
这话说完,本围在江家人身边的学校领导纷纷远离。
看他们三人的眼神,像极了看骗子。
窃窃私语声响起。
「人考上市状元,亲爹妈来了,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真会攀亲啊。」
「明天我也去清北校门前认认亲,说不定能认几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回来呢。」
江家人瞬间脸憋得通红。
江言舟辩解。
「她明明就是我的亲妹妹!」
无人相信。
我抿唇微笑。
我站得足够高。
一个恍神,甚至在熙攘的人群中,都发现不了江家人的踪影。
他们被埋没在人群中。
演讲结束,江父恼怒地看向我。
「我们是你的亲爸妈,你怎么能说自己是孤儿呢?」
我不耐烦道。
「江先生,在我回家的第一天,不是你说过的吗?
「怕江婉儿难过,先不对外公开我的身份。」
15
他一噎。
我被找回的第二天,江婉儿污蔑我偷她首饰。
她一脸倔强地缩在江母怀中,泫然欲泣,一副受了委屈也要咬牙往肚里吞的模样。
我的亲生父亲心一软,当即拍板,找到亲女之事先不对外声张。
等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外界,我是江家收留的养女。
亲女变养女。
江婉儿这才破涕为笑。
江父显然记起这件事,脸色青白一片。
江母神色讪讪。
「小禾,咱们先治病,你的胃癌不能再拖了。
「当初踢你出微信群是怕你在外十几年学坏要钱,明明家里每个孩子每月给十万的零花钱,你——」
她猝然闭上了嘴。
她想起来了。
拿钱的是江婉儿与江言舟。
没有我的份。
我丢了十五年,一分钱都没有领到。
我难得安慰他们。
「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给我钱也是应该的。」
说罢,我摆摆手离开。
自从中药丸子下肚后,胃疼竟然没再犯过。
身体还能活动,我打算继续回海城,端盘子挣钱充值养古风小人。
江家人嫌弃我。
可古风小人需要我啊。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
前几天,古风小人一鼓作气,三日时间打到西厥边境,被陛下急召回京。
我在返校时,古风小人还在官道上快马加鞭往京城方向赶,风尘仆仆,一刻不敢停歇,与我的高铁同行。
现下,人刚刚坐在陛下的接风宴上。
我拧眉盯着身穿龙袍的小人,他的脑袋上,冒出一个泡泡。
那是他的心中所想。
我大惊失色。
我迅速打开信件,给古风小人写了一封信。
我就知道。
这世界终有一个地方,离了我不转。
16
裴君樾一个恍惚,继而嘴角绽放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他的袖口凭空多了一张字条。
是神女给的。
神女在看他。
想到这里,他微微挺直脊背整了整衣襟,有些后悔回京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就被急召进宫。
端坐高台的陛下已经年迈,浑浊的眼底透露出一丝精光。
他挥手赏赐了一壶酒。
裴君樾起身谢恩后,借着端起酒杯的动作,先是迫不及待地掏出字条,悄悄扫了眼,惊出一身冷汗。
上面的簪花小楷清楚地写着——
【酒中有毒,陛下想要你的命!】
手指一翻,他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将酒水尽数洒在前襟。
与身上的玄色衣衫融为一体。
酒宴过半Ṭŭ̀⁻,陛下神色越来越冷。
裴君樾装作不觉,喝了半壶的酒,人未曾有毒发迹象。
就连端上桌的佳肴,也借口身体不适不沾一口。
最终,陛下幽幽开口。
「裴爱卿守护我大晋边境多年,这次能打退西厥,不知想要何赏赐?」
裴君樾心头一动。
神女曾说,她将自己的钱物都拿来换取食物。
既然丹药可以送到神女手中,那么金银一定也行。
「臣得陛下赏识已是三生有幸,万不敢要什么赏赐,只盼边境将士们能吃饱穿暖就好。」
高座之上的君主神情冷峻。
片刻后,裴君樾拿到了万两黄金的赏赐。
除去军营所需开支,他压住雀跃的心,回府后将剩余的金灿灿的元宝码放整齐。
他屏退将军府所有下人。
少年将军跪倒在地,颇有些神气,指向一箱箱金银,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傲娇道。
「神女,咱们有银子了。」
17
我在海城换了一家餐馆端盘子,并在里面吃、住。
任凭江家人在外找翻了天。
手机每天都会收到无数条短信、微信添加申请,以及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我全部置之不理。
没办法。
餐馆生意太好了,我每天盘子刷到飞起,没有时间与这群人叙旧。
距离大学开学还有一周,我结算了全部工资,并拿出其中大半,给古风小人购买弓箭和粮草。
然后,我打车去了江家。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这片别墅区。
刚下车,便听到里面传来的摔打声。
脚还没好利索的江婉儿愤怒地把客厅砸个稀巴烂。
她歇斯底里。
「陈禾不过是个市状元,有什么可骄傲的?成绩再好也不过是给有钱人打工而已!
「你们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她的好,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们当初既然领养了我,就得负责到底!
「给我五百万,我要去留学!」
回应她的,是江母掩面痛哭的声音。
江家这几年生意并不好,每况愈下。
五百万虽说能拿得出,但江父显然不太想花这笔无用的钱,而是更希望尽快让江婉儿联姻,以给岌岌可危的江家带来新的注资。
他甚至已经开始物色合适的联姻家族,想着先定亲。
然后借此与对方生意合作,挽救江家颓势。
我轻咳一声,忍不住上前摁响门铃。
18
我回来拿落下的行李。
当初被赶出江家,我遗留的几件衣服还搁置在三楼的杂物间里。
真是可笑。
丢失十五年的亲生女儿回来,只能住匆忙收拾出来的杂物间,且一直没有换过地方。
江母哭着拉住我的手。
「小禾,你终于肯回来了。
「我们换了那么多手机号联系你,都被你拉黑了。
「就连回你的母校,都打听不到你报考的大学。
「妈求你了,胃癌拖得越久越不好治,早点化疗,还有痊愈的机会。」
说罢,她掏出一张黑卡。
这张卡似乎准备了许久,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送出。
我盯着这张卡。
如果在我确诊胃癌的那天,这张卡被掏出的话,那我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
完全不像现在蹙眉嫌弃地盯着它。
它出现得实在太迟了。
我的口袋里,已经有了另外一张卡。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就在前几天,古风小人交给我一大笔金银。
在我点「接受」之后,它们全部变成了一长串数字躺进我的银行卡里。
一千两黄金,变成一千万。
虽然兑换得极其不划算,但我有钱了。
迟到十五年的亲情与黑卡,已经逾期。
没有再重拾的必要。
江言舟也一脸愧色。
「对,不能再拖了。只要能治好,江家多少钱也能拿得出。」
之前他可不是这样一副嘴脸。
我被认回江家的第一天,他让我辞了端盘子的工作,嫌这份工作丢人现眼。
他居高临下地指责我。
「你是江家人,怎么能干这么低端的活呢?」
可辞掉工作,没有人告诉我学费该怎么挣。
仿佛我是神女。
不用花钱,只需要喝露水就能活。
我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大气地冲他们摆手。
「你们的钱自己留着吧。
「病不用治,等我死了,会托梦告诉你们的。」
19
我的亲人们个个变了脸色。
江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言舟身体在微微颤抖,愧疚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
就连平常不苟言笑,只认利益的江父,脸上都多了几分动容。
他罕见地说了句软话。
「小禾,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亲女儿。」
我摇头纠正。
「不,你们的亲女儿只有江婉儿一人。
「错误在十五年前就已经种下,时间太久,没有再纠正的必要了。
「不如将错就错,沿着各自的ŧũₗ路走下去吧。」
我又将目光转向江婉儿。
她的眼底,是嫉妒与愤恨。
她咬牙切齿地冲我嘶吼。
「你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还是这个家最疼爱的女儿。
「你就该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才好。」
她说得对。
我不该回来。
我微微一笑,扭头对着江家人说。
「你们看清了。
「这次,才是我推她的。」
说完,我飞起一脚,把江婉儿从三楼楼梯口踹了下去。
她狰狞的脸瞬间花容失色。
一声惨叫里,我第二次听到脚踝骨折的声音。
我早说过。
我阴暗卑劣。
我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十分记仇。
20
我以最快速度换掉之前的手机卡,并拖着行李北上求学。
银行卡里的钱,足以支撑我所有的学费。
以及创办一家公司。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机中的古风小人。
他拼了命地赚取金银,在边境厮杀中疯狂围剿西厥大军。
只为多立战功,好从陛下手中换取金银赏赐。
然后将银钱全部交给我。
颇像一个上交俸禄的贤德夫君。
卡里的钱越攒越多。
在古风小人的指点下,我学会了做生意。
学业与事业一起发展。
江家人的面孔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去。
我不再执着于寻找自己的亲人。
直到我大学毕业第一年,重返海城启动一个新项目。
秘书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告诉我有合作商想加入。
这个项目稳赚不赔,而我卡里的钱也足够支撑。
我不需要与人合作。
但对方眼巴巴等了我许久,只为求我给他一个合作的机会,分一点技术股。
我将手机倒扣在桌面,古风小人的身影被掩藏。
跟在秘书身后推门而入的,是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江言舟。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
我身上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昔日的面黄肌瘦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白皙与干练。
江言舟将企划书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然后才开口。
「陈总,求您给我个机会,只要能让我参与项目技术部,我一定——」
他的话猝然止住,死死盯着我熟悉的眉眼,不可置信。
「小禾,你是小禾?
「你……你没有死?」
21
江家人以为我死了,并为我立了个衣冠冢。
可笑的是,衣冠冢里并没有我的衣服。
因为别墅里没有我遗留下的任何东西。
江言舟脸上的诧异逐渐转成兴奋。
「小禾,真的是你!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死的。
「太好了,我们江家有救了,只要咱们联手,江家肯定能恢复昔日风光。」
这四年,江家衰败得彻底。
古老产业跟不上新兴时代,转型失败后一蹶不振。
江父把所有希望都压在江婉儿的联姻上。
敲定好联姻对象的前一晚,江婉儿偷拿了家里的剩余资金,然后一声不吭地跑到国外,纸醉金迷。
她与江家断绝所有联系。
江言舟低三下四,四处筹钱,才勉强让公司没有被破产清算。
庞然大物轰然倒塌,再没有爬起来的能力。
江家从海城豪门,一步步缩减成今日的小门户。
江言舟犹自沉浸在亢奋中。
「小禾,爸妈这几年都很想你,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一定非常开心。」
我抬头对上他激动的眸。
「所以呢,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快要手舞足蹈。
「一会儿你跟我回去看看爸妈,你到底是江家人,咱们血缘至亲永远无法割舍——」
我张嘴打断。
「为了要钱,真是花样百出。
「等我回去,你们江家人该不会装癌症从我这里骗钱吧?」
22
似一盆冰水迎面泼下。
尘封的记忆苏醒。
江言舟脸上的笑容凝固成冰。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喃喃一句。
「小禾,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我们真的很想你。」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
「江言舟,你以为我不记得十九年前,我到底是怎么走丢的吗?」
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江言舟以为我年纪小,忘记了。
十九年前,他带我偷偷溜出去看花灯。
人贩子最先盯上的是他。
破旧面包车开到我们面前时,已经五岁的江言舟发觉不对劲,猛地将我向前一推,然后撒腿就往人堆跑。
人贩子本不想拐个女娃,因为不好找买家。
可江言舟跑得飞快,他们怕被人发现,所以将吓傻了的我拎进面包车。
隔着黑漆漆的车窗,我哭着喊「哥哥」。
江言舟没有回头。
甚至因为怕爸妈责怪他,他生生在外挨到午夜,才等到焦急寻找而来的爸妈,然后咧嘴一哭。
「爸、妈,妹妹非要来看花灯,太调皮走丢了。」
那时,我已被辗转送到几百公里外的陌生村子。
买家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买她来干什么?这么个小豆丁,养大得花老子多少钱?」
找不到买家,人贩Ṫůₖ子气愤地将我丢在寒冷的街头。
我被好心人送去了孤儿院。
那里成了我的新家。
江言舟已经面色灰败。
我曾疑惑过。
我被找回江家时,对我敌意最大的就是他。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不顺眼。
原来是他怕十五年前的事被拆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他心虚又愧疚。
所以,这些年,江言舟将愧疚全部给了江婉儿。
轮到我出现时,只剩下心虚。
我冷笑一声。
「你想看花灯,带我出来,弄丢了我,又浪费时间到半夜,失去了找我的最佳时机。
「江言舟,整个江家,最令人恶心的就是你。」
23
海城开启的新项目在如火如荼中展开。
古风小人给我的金银足够多。
甚至我们两人还发现了漏洞。
他把金银折算成钱给我,我再去商城购买物资给他,比他直接拿金钱购买还要划算。
他的裴家军越发壮大,兵强马壮到陛下不敢再动除去他的念头。
我的银行卡数字积累越来越多,多到我有无数次试错机会。
哪怕投资失败,也有重新来过的本钱。
忙碌了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号码。
江言舟底气不足的声音传来。
「小禾,妈病了,在医院,很想你,你能来看看她吗?」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我的手机号码。
或许是招标时悄悄记下的。
我的思绪飘出很远。
江母的相貌在我脑海中变得极淡。
久远到我几乎记不清她的相貌。
只有在照镜子时,我才能从相似的容貌里窥见她分毫。
隔着手机,江言舟听到我未发一言,有些着急。
「小禾,我知道你恨我,但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亲妈。
「就来看一眼,行吗?」
末了,他还声若蚊蝇地补充了一句。
「不是癌症,她就是这些年一直想你,然后心脏不太好。」
24
我拎着两手空气迈进医院。
四年未见,江母憔悴许多。
往昔保养得宜的脸庞多了许多细纹。
她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眼底的灰败在看到我后猝然消散。
她亮着一双眼,挣扎着起身,想拥抱我。
但我径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满脸不悦。
「江太太,你有自己的女儿,何必喊我特地跑一趟?
「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江婉儿半年前刚回国。
不是因为思念亲人。
而是出国的钱都花完了,只能灰溜溜回来想办法。
这次,江家人没有再给她一分钱。
更没有再给她接近江家仅剩财富的机会。
江母肉眼可见地着急解释。
「小禾,你是妈的亲女儿,怎么会是外人?」
江父Ṱŭ̀ⁿ也在一旁附和。
「是啊,小禾,咱们都是一家人,哪里能有隔夜仇呢?」
我好整以暇。
「我叫陈禾,一个外姓人,怎么能算是你们江家人呢?」
回旋镖扎入她本就痛苦的心脏。
扎得鲜血淋漓。
江家人从找到我起,就一直喊我在孤儿院的名字。
陈禾。
一株像杂草一样成长的小小禾苗。
不是他们忘记我的本名。
而是我的本名叫「江婉儿」。
我才是真正的江婉儿。
我不只亲人和房间被别人霸占,甚至连名字,都不再属于我。
他们哪怕寻回了我,也只能喊我「陈禾」。
在将我的名字送给别人的那天。
我想,他们可能再也不期待我的回归。
空气有些凝滞。
我刚打算起身离开。
「嗡嗡。」
手机振动,我掏出一看。
只见游戏里的古风小人头顶冒出两个可爱的泡泡。
「陈姑娘,几位商贾已经准备好。
「半个时辰以后,他们继续为你传授经商之道。」
25
我的嘴角勾出一抹微笑,忙不迭给他发送一封简短的信。
【收到。】
这抹破冰笑意在病房显得尤为突兀。
江母对上我舒展的眉眼,艰难地咧开嘴。
「小禾,咱们四年没见了。你现在宁愿玩游戏,都不愿意跟妈说几句话吗?」
时间不等人。
我从考上大学开始,就想学习经商。
但身边并没有这些资源。
所以,我求助了古风小人。
我们每晚约定好时间,他会寻找商贾来为我传授经验。
甚至在京城里,冠以我名的商铺开了好几家。
我足不出户,便了解了许多生意之道。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到第五年。
我迫不及待地对着江母挥挥手。
「江夫人,你的女儿,是家里千娇百宠养大的珍珠,从来都不是我这株杂草。
「江婉儿是江婉儿,陈禾是陈禾,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我在游戏里还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身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真吵。
吵到我玩游戏了。
26
裴君樾将几位商贾送出将军府后,满心欢喜地把今日字条收好。
在他床榻前的木匣里,已经摞了厚厚一沓字条。
都是陈姑娘所写。
几年前,神女坚持要他改变称呼,喊「陈姑娘」便好。
这个名字喊得多了,无数次从唇边翻滚而出,胸腔里像是塞满了蜜糖。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身边事,对着虚空分享。
「陈姑娘,陛下在三个月前突染疾病薨逝。太子登基,命我继续守卫边境,并保证粮草的供给。
「下个月,我便又要启程回边境了。」
一张薄薄的字条出现在袖口。
【刀剑无眼,你在战场一定要小心。】
裴君樾如获至宝,忙将字条展平,压到木匣中。
双手使劲搓了搓,然后往铜镜中窥了眼自己的相貌。
从刚过弱冠三载认识异世的陈姑娘,到如今已近不惑之年。
五年光景匆匆而逝。
脸上青涩完全褪去,只剩眼神中的坚毅稳重。
他微微红了红脸。
纠结挣扎半晌。
久到袖口又多了一张字条。
【有什么话想说吗?】
裴君樾咬了咬牙,鼓足勇气张嘴。
「陈姑娘,此番前往边境可平定西厥,届时我可以凭军功向陛下讨要一份恩典。」
嘴中的话磕绊更甚。
「我想为你求个诰命夫人的赏封。
「我……我愿十里红妆,求娶你为妻……不知陈姑娘可否答应?」
27
坐在办公桌前,我含在口中的水喷出去老远。
小人说什么?
要娶我?
明明已经二十七的年岁,却像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整个人红成虾米。
与此同时,游戏发来一条提示。
【是否接受裴将军的求娶?】
我盯着「接受」与「拒绝」两个按钮许久。
下面有解释。
选择「接受」,我会从现代消失,转而穿越到这个不知名朝代,成为裴将军的妻。
选择「拒绝」,这款小游戏会从我的世界消失,转而再去寻找有缘人,缔造两世佳话。
但游戏里的人不再是裴君樾,是另一个古风小人。
游戏外的人也不再是我,是另一个现代人。
两个异世走到绝路的人,会如我与裴君樾般相遇。
两个按钮,我都没有选。
而是点开右上角的「视频」按钮。
手机被支架固定好,屏幕中的如水波纹散去后,一张帅气的脸出现。
往常只能以上帝视角去看屏幕里小小的人。
今天,我终于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
一张脸棱角分明。
以及眼底的惊喜。
28
裴君樾怎么都没想到,面前铜镜里,竟然出现了一位女子。
她很年轻,二十二三岁,眼眸一片清澈。
打扮妆造与身边姑娘略有不同。
怔愣间,铜镜中的人从容地打了招呼。
「裴将军,我是陈禾。」
裴君樾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是神女。
是曾经帮助他从困境中走出来的神女。
因为她的从天而降,裴君樾才从西厥军手中活下来。
他紧张得不敢抬头,却又生怕错过四年来的第一次相见。
铜镜中的人嘴边漾出一抹笑。
「裴将军,我生活的世界与你有所不同。
「在我的世界,女子与男子地位相同,女子也可读书识字,做官经商,并无任何束缚。Ţū́ₔ
「所以,你觉得,我是留在现代好,还是去你的世界更好?」
29
裴君樾愣住了。
甚至脸上的喜悦都未曾全部收回,还残留在脸上。
他的眼底有惊讶。
有诧异。
有震撼。
最终转成嘴角微笑的释然。
半晌后,他长叹口气,缓缓伸出手。
他轻轻摸上铜镜里朝思暮想的脸颊。
目光扫过对方身后的书架。
那里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书籍。
陈姑娘可以随意翻阅。
她在这个世界,活得更潇洒。
她好像,并不需要一个男子的守护。
萦绕在心头的执念松散。
裴君樾的声音带了几分落寞。
「陈姑娘,是我唐突了。你的世界更加美好,也更适合女子生存。
「山高路远,余生望姑娘多加珍重。」
铜镜里的人也同样真心实意地回道。
「战场凶险,望裴将军保重自身,从今往后,战无不胜。」
30
小游戏从手机中彻底消失。
任凭我再怎么转动心念,它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无影无踪。
连带着里面的人,今生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眼角有一滴泪慢慢滑落,很快又被风干。
往事不可追。
人总归要向前看。
办公室门口有吵嚷声传来。
秘书焦急地推门而来。
「陈总,外面有个叫『江言舟』的人吵着要见你。
「说什么不要投资,只要能让他入些技术股,江家就能渡过这次危机。
「他还说……您是……是他的亲妹妹。」
我扑哧一笑。
「你信吗?」
此刻的我,早已不再是过去走到绝路的孤女。
精明干练的妆容下,我与江母的相似度甚至只剩三四成。
秘书鄙夷道。
「江家肯定是打听到陈总您无父无母,上赶着攀亲戚来了。
「明明他们有女儿,却说那不是亲女,真正的亲女是陈总您,真真活成了整个海城最大的笑话。
「江家资不抵债,别墅就要被拍卖收回,江总这才不要颜面地来乱认亲戚。」
我眸光微微闪了闪,若有所思道。
「别墅要被拍卖了啊。
「难怪,他那么着急。
「无家可归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呢。」
31
我驱车去了江家。
昔日安静的门庭,今日热闹非凡。
江婉儿也在。
她比几年前成熟了不少,眉宇间戾气横生。
她正指着江母破口大骂。
「要不是当初去孤儿院领养孩子的人里头,你们穿得最好,我怎么可能跟你们走?
「我亲爸妈早就没了,既然喊你们『爸妈』,你们就得养我到老。
「我才不要跟四十多岁的老头联姻!
「你们今天要是不给我五百万,那咱们就断绝关系!」
五年前江婉儿离开时,卷走了三千万。
本就生意周转不灵的江家资金链断裂,一蹶不振。
而我又利用裴君樾折算给我的金银,花了几千万,拦下了江家的几单生意。
如今的江家已是日暮途穷。
别说五百万。
就连五十万,凑起来都困难。
我一早就知道。
我睚眦必报,心胸狭隘。
不是他们心目中名门贵女的大气模样。
一个回眸,江言舟发现站在丁香树旁的我。
紫色花瓣拥簇成团。
我安静乖巧。
像极了十九年前,他让我站在绚烂的花灯下,然后自己捏着一把零花钱,兴奋地告诉我。
「婉儿等着,我去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那时的我,也如今日这般面容恬静,站在原处没有挪动分毫。
江言舟有一瞬间的恍惚,喃喃开口。
「婉儿……」
江婉儿气急败坏。
「喊我干什么?
「我告诉你,要是你们拿不出钱,我就不认你们当父母、哥哥!」
32
声音尖锐刺耳,将人拉回现实。
此婉儿非彼婉儿。
江婉儿也看到了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陈禾,你回来得太晚了, 江家只剩个空壳,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江家哪怕全盛时期的钱, 我如今也看不到眼里。
我不慌不忙地掏出房产证。
「这栋别墅已经由我拍下。
「我来, 是收回房子的。」
我的亲人们眼底浮现希望,却在听到我下一句后彻底粉碎。
「所以麻烦你们,赶紧搬出我的家。」
江母泣不成声。
「婉儿, 你才是我的婉儿, 我真后悔当年没有再坚持找你。
「我领养养女的那所孤儿院, 距离你所在的小城只有十几里。
「明明我再坚持一下,就能找到你, 我却……却因不想再陷入疲于奔命的寻找中,生了领养一个女孩代替你的心思,生生与你错过十五年。」
是的。
我丢失短短三个月,江母对寻找我已经疲倦。
她迫切地想结束这场噩梦。
所以在找寻了十七家孤儿院后, 领养了江婉儿。
而我, 就在邻近小城。
如果江家人能再坚持一下,他们就会在第十八家孤儿院发现我。
江父两鬓已经斑白,低声哀求。
「小禾,我们搬出去没有地方住,既然你已经拍下这套别墅,不如让我跟你妈继续住在里面吧。」
我皱眉看向他。
「我辛苦寻找亲人十几年,早知道你们变得这般尖酸刻薄贪财,我干脆一早歇了找你们的心思。
「呵, 真是一副市侩做派,张嘴就要一套价值千万的别墅。」
33
熟悉的话,让江家人彻底绝望。
他们被赶了出去。
无处落脚,他们只得去城中村租住最廉价的房子度日。
就如我来海城打工时租住的阁楼。
夏日热得像一个蒸笼。
海城说小不小, 但说大也不大。
江家人的近况总能传到我耳朵里。
比如, 江父与江母窝在出租房里天天吵架,为了一点点钱闹得不可开交。
他们终于可以体会我初回家时的窘迫。
江家不死心的,只有江言舟。
最初, 他日日来我公司前,想见我一面。
在远远看到我时, 他忍不住大喊。
「婉儿, 我是你的亲哥哥, 求你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吧。」
人人笑他得了癔症,竟然把自己亲妹妹的名字安在陈总身上。
这话传得久了,再无人敢与疯子合作。
他落魄潦倒。
时间一长, 人竟真像疯了似的。
他逢人就问。
「我妹妹看花灯走丢了, 你有没有见过她?」
认识他的人厌烦地回道。
「江婉儿为了钱去做别人小三了,哪里走丢了?」
得到的只是江言舟猛烈的摇头。
「她不是我的亲妹妹, 我的妹妹看花灯走丢了。」
这话传到我耳中。
我的一颗心泛不起任何波澜。
拍下别墅的半年后, 秘书突然问我。
「陈总,您拍下的别墅早已收拾完毕, 空置许久, 需要搬进去吗?」
我一阵恍惚。
愣了许久。
看向落幕的晚霞,我摇摇头。
「不必了,这栋别墅,以后就空置吧。」
我对这栋别墅并无多少感情。
但它是我心中多年的执念。
是我无数个午夜梦回里, 斑驳记忆的回家终点。
现在,我花了十九年,终于走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