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官途顺遂,我爹做主将我抬给了年近半百的上司蔡安做妾。
但开脸那日,蔡安却说他看上的其实是我爹。
从此,他自发做起了我的后娘,给我制罗衣,给我买钗环。
外人都道蔡尚书一把年纪被我这个狐媚子迷了眼,却不知他待我好只是同我达成交易。
有朝一日,我会将我爹送给他。
1
我是被一顶小轿抬进的蔡府,纳个妾罢了,还是尚书大人第七房过不了明路的小妾,府中习以为常,下人们至多说一句:
「喏,西边儿院里的,又抬进来一个。」
「是,这回的这个年纪更小,才十四啊……」
此前姨娘整整费心讨好了大夫人三年,她才松了口,给我相看了正六品国子监司业韩大人家的庶子韩行远。
月前韩大人家也点了头,两家私下商量着过几日便交换庚帖,赶在年底前下定。
岂料我爹因仕途不顺,听了同僚们的酒后戏言,铁了心要送一个女儿到顶头上司蔡安的府上,换取官运亨通。
我爹膝下,三子七女,除了外嫁的大姐,总角之龄的两个妹妹。
还剩下四个待嫁的女儿。
又得除去一个已被定下的二姐。
便只剩下了三个。ṱũ̂⁰
姨娘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一遍遍地宽慰我道:「阿昀不怕,咱们同韩家的亲事几乎算是定下了,若非没有办法,轻易不会毁诺。
「为娘这么些年伺候在大夫人身边儿,真真是把心都掏出来了,此事再怎么也不会落在你身上的。
「更何况,你还未曾及笄呢。」
我那时想,是啊,我那两个姐姐,一个十六,一个十八。
论长幼顺序,再怎么也不该轮到我身上才是。
可偏偏还是轮到我了。
2
嫁衣送来的当日,姨娘晕了两回。
头一回是惊的,一口气没缓上来就直愣愣地倒在了我跟前儿。
第二回是被打的,她气不过,去找大夫人闹了一场。
她细数自己这些年来对大夫人的掏心掏肺,我嫡姐直到五岁时还在吃人乳,她撇下才足月的我,巴巴儿地去喂养嫡姐,事事先紧着嫡姐,都顾不上我,我还是掺着羊奶喂大的。
大夫人身子不好,回回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爽利,她都是亲力亲为地守在床边端水递药地伺候着。
莫说是丈夫,便是她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她也没有这般上心过的。
还有外出赴宴时,她总是不顾脸面地维护大夫人,宛若疯狗一般护主。
为此外头至今都在笑话她,说她没有体统教养。
可她也不在意。
甚至为了叫大夫人安心,她在生下我后服用寒凉药物再不能有孕。
为的不过是能给我谋一个好前程,谋一条好出路。
姨娘只是不明白,凭什么是我?为什么非得是我?
她哭得歇斯底里,仪态全无,大夫人也只是蹙了蹙眉,道了声没规矩,便叫家丁过来按着她打。
她受不住,昏过去,被打得皮开肉绽地抬回来。
全院儿都在笑话她的不体面。
她醒来时却还要去求大夫人网开一面。
「阿昀,眼瞅着你就要嫁去韩家做正头娘子了,眼瞧着你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为娘不能眼睁睁地让你被送去蔡府啊。那蔡大人都多大岁数了,可你才十四啊,天杀的,我的阿昀才十四啊,他们太不是人了,太不是人了!
「我的阿昀啊,你往后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她的哭闹示弱,甚至近乎自虐般地下跪叩头,把头上磕得鲜血淋漓,对于大夫人而言,也不过是小家子气的做派。
她命人掌嘴,又打落她一颗牙齿。
弱者在这世上是不配开口讲话的。
3
姨娘回来后原想带我逃出府去,但她自六岁起就被卖进了这个宅子,素来又没什么成算。
匆忙之下,还未曾踏出后院,就被大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们堵了回来。
姨娘被关进了柴房,我被几个婆子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夫人满脸慈爱地,用保养得宜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阿昀,你也是大姑娘了,我知晓你早慧,比春娘清醒些。你该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在这府中安稳度日吧?」
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的身子被几个婆子死死压着,下巴被她勾起,我艰难地扬起脖子伏地仰视着她。
她尖锐的指甲抵在我的脸颊上,轻微的刺痛感让我尤为清醒。
地面很冰,跪在上面像是被锋利的刀刃沿着骨缝刺了进来。
我扯出个笑脸,抬眼看着姜家的这位主母,说出口的声音飘渺得像是隔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棉纱。
太冷了,原来人在冷到极致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发抖,原来人在冷到极致的时候,是没办法从容地讲话的。
我只好,尽量缓慢地一字一句道:
「母亲既知我早慧,便该知道,拿这些威逼利诱的法子来迫我就范,绝非明智之举。」
大夫人神情微怔,似是没听懂我说的话:「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呼出口气,重复道:「我说母亲您拿姨娘来迫我就范这法子,行不通……」
大夫人眼神古怪地打量着我,冷风带走她手掌的温度,她的手背极快地爬满苍白青紫的颜色,她瞧着我,一时竟生出些兴致。
「那可是生养你一场,替你筹谋至今的人啊。」
「是啊,那可是满心满眼都是我,替我筹谋至今的人啊。」我也叹气,「可若是没了我,姨娘也能轻省些吧。」
她听到此处,终于纡尊降贵地蹲下了身子看我。
「一死倒容易,你就不想想你死后春娘会如何?」
我情真意切地望着她:「母亲,我们这些下等人嘛,烂命一条,活着也是受罪罢了,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倒痛快……」
她似是终于瞧出我这模样果真是奔着一个死字去的。
沉默片刻,她开口道:「外头冷,进屋说吧……」
4
屋内生起了炉子,热腾腾,我跪在地上好受许多。
大太太喝空了一盏茶后才慢悠悠开口问:「都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我就不当你是孩子了,我只说一句,你且听着……
「只要你能好生上花轿,我自会给你和春娘一个体面的。
「人嘛,忙忙碌碌一生终究不过只为了一个活着,你出嫁后,正该是要让春娘过上好日子呢,何苦非逼着为你操劳半生的亲娘去死?」
我低眉敛目:「母亲说得是,好死还不如赖活着,能体面地活,谁愿意死?
「虽说我的亲事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可也请母亲知道,纵然女儿一无所有,可好歹还有这一副身子,这一条命。女儿若肯豁得出去,任谁也是拿女儿没有办法的。」
正是「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大夫人默了片刻后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且只说你想要什么?」
「请母亲,去见见我姨娘吧。」
人这一辈子,总得活明白吧。
她这一辈子,总得活明白吧。
5
大夫人没料到我要死要活了一通,不过是提了这么一个微末要求。
但若只是说上几句体面的好话,便能叫我安心上花轿,她倒觉着比预想中的要省事些,于是便耐着性子去见了姨娘。
我在屋外守了许久,待大夫人终于出来时,我进去看,姨娘似是哭过了,眼下麻木地坐在柴垛上,我进去许久后她看见我,想哭,却只是红着眼眶,流不下泪来。
「姑娘,都怪我不好,是我,是我出身下贱,带累你……」
我过去牵起她的手:「走吧,咱回屋里坐,这柴房四处漏风哪儿能住人呢。」
姨娘任由我拉着手,牙掉了,满嘴血还没来得及擦干,一张口,浓浓的鼻音还带着点儿含糊不清:「你这么好的孩子,若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便好了,都怪我不好,自甘下贱要给人家做妾室,我那时,一头碰死便好了,非喘着这口气苟活这世上害了你……」
「驳您一回,您这话不对。」我握紧她的手,「这世间很好,能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到这世上走一遭,我很感念……」
春娘其实生得极好,性子又娇憨,入府时因相貌扎眼,做事又不够伶俐,叫管事的分去了花房。
花房虽说不算是个多辛苦的去处,但也并不轻省,也没什么见着主子献殷勤的机会。
她倒欢喜,成日里侍弄花草,也不怎么出来走动。
直到我爹喝多了闯进来,吟了几句酸诗,月下便拉着她一度风流。
那之后,我爹早忘了她这个人。
她也全当没这回事,只想着,熬吧,攒够了银子赎身出去。
可谁料到就有了呢……
她不够机敏,藏不住,没过多久被人发现,险些要被打死。
她说那时候她是想死的,可肚子里的怎么办呢,到底是条命啊……
她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忍心。
6
我出生时,瘦瘦小小又皱皱巴巴,我爹只看了一眼便嫌弃地拂袖走了,后头也再没来过。
春娘那时也小,常年守在花房里也没见识,孩子怎么养她不懂得,只得四处打听着,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地跟着学。
她不是个正经妾室,够不上我爹专门为她去府衙过什么明路。只是有个孩子,当个侍妾养在偏院,拨了个小丫头伺候着。
那小丫头比她年纪还小,两个一样什么都不懂,更遑论带孩子。
我那时吧,身子也不大争气,三天两头总闹病。
春娘和那小丫头轮流守着床,药是喂不进去的,就一遍遍给我擦洗身子降温。
再后来,春娘熬得几乎没有奶水。
她索性狠了狠心,去求了大夫人给嫡姐喂奶。
嫡姐骄纵,五岁时还要吃人乳,不高兴时总打她,将她胸前咬得鲜血直流,伤疤好了又破,破了又好。
就这么地,大夫人为了安抚春娘,寻了个老大夫来给我调养身子,我病得少些,才慢慢长大了。
也托嫡姐的福,下奶的补品流水一样送进我们的小院儿里。
春娘吊着一口奶,零星喂我一口,补品也剩我一口,也将我养得白白胖胖。
7
再后来,她想为我做个打算。
她不是不知道大夫人看不上她,只是她没有办法。
她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能够得着的地位最尊贵的,也不过是大夫人罢了。
只是她捧出的一颗真心在大夫人看来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而她已拿不出更好的了。
经此一事春娘苍老许多,她觉着我是要跳进火坑的,但她又不知该怎么救我。
她常觉自己蠢笨,怪自己不该活着,见着我就忍不住落泪……
可这世上有几个生来知之者,她自小入府无人教导,跌跌撞撞地能把我养大,我实是觉着她已做得很好了。
「嫁谁都是嫁,蔡大人权势滔天,也是条好出路。」
我这么劝她,也这么劝自己。
8
我入府那日蔡大人大醉而归。
听人说原是径直去了书房,可后来不知怎么又改道来了我这里。
见了我也不说话,只端详着我又吃了一回酒。
罢了,才开口问我:「你今年,十四了?」
我垂首应是。
他又问:「你同韩家那小子原是定了亲的?」
我如实道:「到了年纪,原是相看过了的,还未曾交换庚帖下定。」
他微微颔首,叹道:「那小子,有些才情,是个有前途的。你同他本也是一桩好姻缘,跟了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可惜了。」
我摸不准他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桩事来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没敢接话,却见他又呷了口酒道:「他捏着本官的阴私来找本官,求本官往后能善待你。
「年轻人,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照本官早几年的性子,你们二人断无生路,可兴许是上了年纪,倒有些心软……」
他喝空了酒,起身后摇摇晃晃,我赶忙去搀扶,他甩开我的手道:「这宅子大得很,养个小丫头片子罢了,且好生待着吧,总有你一口饭吃,只要个活着么,不过是个活着么……」
见他要走,我大起胆子:
「那个秘密妾也知道,妾还知道,您对妾的兄长青睐有加,是因为……」脸上忽地袭上酒气,衣袍鼓动须臾间,脖颈已被死死扼住。
蔡安双眸赤红,语声却带着笑,阴恻恻地瞧着我问:「因为什么?」
「您喜欢……喜欢他,是他的福气……」窒息感犹如密布的丝线死死从四面八方拉扯着我的心脏,胸腔像是要炸开,浑身的气血都在上涌。
那一刻,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却偏偏,蔡安瞥见我腰间的环佩,停了手。
「这环佩,怎么在你身上?」
喉间的压迫骤然远离,清冽的空气涌入胸腔,宛如千万根密密麻麻的尖刺在瞬间畅行无阻地扎了进来。
身体本能地痉挛,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手指也已经麻痹。
等稍作喘息,我略微恢复清明后就立即开口回话:「这是妾的父亲交给妾的。」
语毕,有个荒唐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蔡安把玩着手中环佩,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则战战兢兢地思考着今夜的活路。
我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脖颈,窒息的痛苦尚还残留在意识中,下一刻,我还是开了口:
「历朝历代皆有好男风者,一个男人罢了……」
蔡安醉了,捏着环佩跌倒在椅子上:「你这个年纪,你知道什么……」
「您的父亲也是殉情而死!」我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难道您也要走这条老路吗?」
蔡安一门三代皆有龙阳之好,蔡安的祖父还好些,好歹开枝散叶,可到了蔡安的父亲这一代,却说什么都不肯娶妻,甚至同男子私奔。
被抓回来后,蔡安的太爷,也是当时的老家主替他求娶了王家女。
王家女起初不知此事,只以为自己中人之姿不讨夫君的喜欢,还巴巴儿地寻了药来,想法子有了孩子,以为靠着孩子就能笼住夫君的心。
却不料日子一年年过,等孩子五岁后才知晓夫君原是有个相好儿的,还是个男子。
一怒之下,王家女打杀了外头的那男人,蔡安的父亲得知此事后竟服了毒一并殉了情。
9
女人之间向来没什么秘密,这事渐渐传了出来,王氏女那时已寡居多年了。
因着夫君的事,王氏女对龙阳之癖、断袖之人厌恶至深,这也是为什么蔡安好男色却守口如瓶,半分也不敢透露。
此时,我说出他父亲的事,无非是想告诉他,我知道他的难处。此事冒险,但韩行远知道此事后仍能活着,我倒不妨也拼一拼。
若能成事,也好救姨娘出姜家。
蔡安将那环佩摔了过来,我稳稳接住。
「妾能帮您……
「那是妾的父亲,有妾从中斡旋,大人您还怕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称心如意么?」
蔡安听到此处,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有些不解:「你是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发现他看上的是我爹,不是我哥?
说实在的,以他看环佩那眼神儿,只要不是个瞎子就都看得出来吧。
10
蔡安在第二天就雷厉风行地给我换了院子,原本我住得偏,去正院得走上半炷香的工夫。
可现在蔡安将我挪到了他的书房旁,出门拐弯儿就能进他的院子。
这不是什么好事。
固然蔡安觉着我那院子太偏,密谋些什么也不大稳妥,可他在外的名声虽荒唐,可在府中却向来是不近女色的模样。
此番对我另眼相待怕是在给我招祸。
果不其然,我才搬了住处,屁股还没坐热,蔡安的正室刘氏便请了我过去。
照理,我昨儿进门就该先去拜见蔡安的正室,只是刘氏称病许久不见外人,我进府也只是差人送了个镯子过来,算是点头了的意思。
今日召见,我原以为刘氏是要借机发难的。
却不想到了刘氏的院子,算上刘氏里头一水儿的坐了七个花团锦簇各有千秋的女子。
见了我进来,皆好奇地探头张望。
还是坐在主位的刘氏轻咳了声,她们才敛去过于直白的打量,又改为窃窃窥伺。
刘氏脸色还是不大好,即便上了妆也难掩病态,咳过几声,她面带笑容问我:「规矩瞧着学得不错,是专门请人教过的?」
我思忖片刻后答:「嫡姐请过宫中的教养嬷嬷学过几年规矩,妾有幸跟着嫡姐受过几年教化。」
有个坐在刘氏跟前儿的绿衫少女忍不住开口道:「她那个嫡姐出了名儿的脾气差又不能容人,拿这小丫头当奴才使唤,估摸着是陪读听了一耳朵。」
见我下意识看她,那绿衫少女笑着道:「我说话直你别介意,我也是家中庶女,日子比你好过些,但也是被当个物件儿的,这才也嫁进了这府里来,我年长你三岁,好歹是及笄了的。」
说罢,她又道:「你十四的年纪,他们都忍心将你嫁进来给一个糟老头子做妾,显见的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你何必替他们遮掩?
「但不管怎么,嫁进了这家里,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且放宽心,咱们主母最是宽宏大度,姐姐们也都好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腌臜事儿,毕竟那老头儿不太行……」
说到这里,刘氏再次重重地咳了几声提醒,绿衫少女见状冲她笑笑:「行行行,不说不说……」
话音一转,那少女接着道:「今天叫了你来呢,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那老头子对你上心,故此我们想问问,他昨夜和你那样了么?」
11
刘氏喝进嘴里的茶水全喷了出来,咳得面颊通红喘不上气,这回是真呛到了。
一群女人们围上去又是顺气又是拍背,刘氏好容易缓过来,当即抓着那少女的手腕叱道:「阿昀还是个小孩子,你也不知道收敛些?!」
我在原地听着这声小孩子,心头涌上些说不清的情绪,只等着那头闹完,刘氏按着嘴角道:「云锦讲话口无遮拦,没吓到你吧?」
「没有。」我垂着头答了好一会儿的话,刘氏见我乏了,也不再说什么,放了我回去。
只是半道儿上,云锦又追了上来,从头上拆了个足金的发钗给我。
「咱们住得近,多来往。」
我点点头回院儿,撞见蔡安从院子里出来,云锦和他撞了个正着,敷衍地行了个礼,蔡安也没计较。
看见我,蔡安招招手叫我过去,近了见着我的穿着,皱了皱眉问:「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
我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当,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蔡安的什么忌讳。
还是云锦去而复返道:「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姨娘在家里又不是个人物,能有什么体面衣裳,能穿得出今日这一身来,只怕也是府上胡乱塞给她充场面的,老爷若是看不过眼,带她去置办几身儿不就是了……」
我怕蔡安以为我是故意穿错了衣裳,想讨新衣裳耍心机,正要开口解释,蔡安却点点头道:「走吧,带你出去逛逛。」
「老爷,妾居后宅,不见外客,穿什么都不打紧。」
蔡安眉头皱得更紧了,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还是云锦开口道:「阿昀,你不必推辞,蔡家累世富贵,咱老爷有的是银子,比起你穿得这样在老爷跟前儿扎眼,花费些黄白俗物,倒不算什么了。」
这下我明白我犯的是什么忌讳了。
蔡安是觉着我穿得俗气……
12
我自懂事起便跟着嫡姐了,她不愿学的,学不好的,都叫我替她做功课。我做得好了能得句夸,做得不好便挨罚。
但穿衣讲究是嫡姐喜欢的,我没学过。
蔡家是名门,枝叶繁茂,蔡安自小耳濡目染养出的眼界绝非寻常门户可比。
他带我去的是京中有名的锦绣阁,先是重金拍下了楼子里两套老师傅做的成衣,改了几处尺寸当即穿了一套,又订了一年四季各三套衣裳、鞋袜,还订了些帷帽、氅衣、斗篷,一并付了银子后去了万宝楼。
万宝楼中琳琅满目的珠宝看得人眼晕,先前嫡姐及笄时也曾来过这里,极寻常的一个钗子也得十几两银。
几乎相当于一个四口之家大半年的花销。
蔡安似是这里的常客,他一到便被引入雅间,更加精美的珠宝首饰轮番儿送了进来,他看上的珠宝,侍女会上前替我佩戴,还有些不必戴,他直接命人装好买下。
挑尽了后,他还定做了几套成套的首饰,他提想法,匠人和钗娘现场来听,并笔绘交给他看样子。
到后头一时兴起,他甚至还亲自手绘了几幅交给店家。
他的墨宝难得,店家喜气洋洋地接过,说了好些吉利话儿。
临走时,店家道了声大人和小夫人慢走,他怔了怔,回头吩咐道:「这孩子清清白白地送进了我府里养着,不许说什么小夫人,这是我同僚家中爱女,论起来该是我的小侄女儿。」
店家诧异地听着这个称呼,抬眼小心地觑了觑我的神色,赶紧打了打自己的嘴巴,赔着笑脸道:「瞧小人这张嘴,是小人说错了话,还望大人、小姐,见谅。」
蔡安没再说什么,领着我上了马车离开。
只一日,京中便传开了,说是年过半百的蔡尚书新得了个美妾,爱重不已,亲自带着出来制罗衣、买钗环。
到了晚上,传言又换成了旁的,有心人知道是蔡安在背后出手,也不敢再私下议论,担心招祸。
到了该三朝回门那日,蔡安一大早收拾妥帖了在外头等我,我虽不想张扬,也还是穿了他买的衣裳,戴了全套的头面。
13
照理说,我朝纳妾是没有陪着回门的习俗的,自然,蔡安乐意陪着我回门,也没人说什么不是。
帖子是提前一天递到了姜府的,我爹并大夫人领着儿子女儿们在门外候着。
论礼,他们是长辈。
但蔡安毕竟是我爹的顶头上司,他也不敢拿乔托大。见了马车,赶紧领着一家子规规矩矩地问好。
大夫人见着我的一身穿着,当即也笑着拉着我的手道:「此番嫁了人就是大姑娘了,咱们内院备了小宴,且陪着母亲和你的姊妹们坐坐,爷们儿自有他们要说的话。」
我点点头,冲蔡安和我爹行了礼,便同大夫人挽着手朝着内院走。
待拐过几个弯儿后,我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松开手。
「我姨娘呢?」
大夫人蹙着眉头:「大喜的日子,她哭哭啼啼的不好见人,安排她歇下了。」
「放她出来,我要见她。」
大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别以为你能讨得蔡尚书的意回来便可趾高气扬了,阿昀,那蔡尚书都多大年纪了,还能护你到几时?
「终归你要明白,这姜家是你的娘家、你的依靠,你的姊妹兄弟是和你血脉相连的一家子。听话阿昀,你姨娘好好儿的,什么时候不能见?非闹着这个时候见了,免不得又是一阵哭哭啼啼,回头叫蔡尚书瞧见了,还以为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薄待你。」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直跟着的不发一言的郭嬷嬷:「您都听到了?」
「都听到了。」
我笑道:「那就去同老爷回话吧。」
「是。」
大夫人目光一凛,当即喝道:「我看你敢?」
一众婆子当即上前挡住了郭嬷嬷的去路,她也不怵,只是望着大夫人恭恭敬敬道:「好叫姜夫人知道,老婆子曾在宫中是四品女使,外放出宫时受太后娘娘恩典也得了个三品的诰命,不说姜大人不过是个从五品上的户部郎中,便是他的上司,正四品下的侍郎大人也不是敢挡老婆子的路的。」
大夫人见此,只好看向我:「阿昀,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样?」
「您若当我是一家人,便不会在回门这日非要给我这么个下马威了。」
大夫人今日这一遭为的什么?不过是惯用的拿捏庶出女儿的把戏。
好叫我知道,即便我嫁进了高门,但姜家仍是由她做主的,我姨娘仍在她手中讨生活,好叫我懂事听话,任她驱使。
「母亲大人,您说一个出嫁的女儿想在回门这日见见亲娘,是多了不得的事呢?您非得拦着来这么一遭,何苦来着?」
大夫人指甲都掐断了一根,忍着痛叫了人去找姨娘来,僵着脸陪着我去了暖阁。
14
比姨娘先到的是我的姊妹们,除去没嫁人的几个姊妹,就连已外嫁的大姐都赶了回来看热闹。
见着我,大姐笑盈盈:「外头都说蔡大人将你宠得心肝儿似的,我起初还不信,你在家中素来朴讷,还以为你不会讨男子的喜欢。」
「大姐,我早说了,这些下贱人惯会讨好卖乖地哄人,她那个亲娘便是这么一个玩意儿,她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嫡姐摇着团扇,顺手就来拆我头上的步摇。
「呦,万宝楼的珍品,赤玉缠枝,四百金,你知道爹爹一年的俸禄是多少吗?一千八百贯,ƭŭ̀ₚ三百金!」
她说着,眼神越发嫉恨起来:「那老头子到底是上了年纪,竟也会将你当个宝儿……」
只是她的手还没到我头顶,便被我反手握住。
「东西虽好,动手来抢却没道理。」
嫡姐见我挡她,下意识扬起团扇便要打过来,我也站起身,抢过团扇一把扇上了她的脸。
她的扇子是白玉为骨,绫做面,打人并不太疼,但打了脸的意思不一样。
就连大夫人的好教养都维持不住,急急去查看嫡姐的脸。
在场的姐妹们见此剧变皆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女子的脸面尤为重要,若是破了口子落了疤……
更要紧的是,这是当着人家亲娘的面儿,打人家女儿的脸……
我爹和蔡安来得及时,再晚一步,我只怕是要被大夫人活吃了。
但在巴掌落下的前一刻,蔡安挡在了我身前,大夫人伸出的手扇在蔡安的袍子上打了个空,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我爹没蔡安的身量高,走得也慢一步,赶到时看着这兵荒马乱的场景只觉着头皮发麻。
当下急得跳脚:「这是在闹什么?!」
「姜昀恣意妄为,做出姐妹相残的事,求老爷为阿瑶做主!」
大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天塌了般,也不顾蔡安在场:「如此行事毫不顾忌,往后岂不是要给家里招祸么?」
说罢,现场又是一静。
我如今已嫁进了蔡府,若是招祸,便是要给蔡府招祸了。
大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发现我不好掌控,如今当着她的面儿打她的女儿,更是把她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她若是低头咽下了这口气,往后便更难以辖制庶出子女。
既是掌控不了的,不若便毁了,趁现在我才嫁过去。
在她看来,老夫少妻,新鲜罢了,几夜夫妻,抵得上家门和睦么?
好端端的,何必养这么一个搅家精?
能坐上高位的都是聪明人,她相信蔡安也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我爹到底为官多年,自然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但我爹想得到底多些。
内宅妇人眼皮子浅,好争一时义气,可他送我去蔡府是为长远计。
再怎么,我同他血脉相连,我在蔡府好过些,总好过我在蔡府被冷落,那岂不是白送了一个女儿过去?
那他忙活了半天,谄媚上司的恶名平白担了,好处却没半点儿。
更何况,坐实了我的罪名,万一要让蔡安以为他刻意送个不懂事的女儿过去,这不是反而要惹恼了人家么?
只需片刻,我爹想明白了这些关窍,当即叱道:
「还不住嘴,当着蔡大人的面,你胡言乱语个什么?!」
15
大夫人咬了咬牙:「老爷,姜家难道没有懂事听话的女儿了么?不除痈疽,浸淫内蚀,现及早察觉,未尝不是幸事!」
这话便是暗示蔡安,除了这个女儿,姜家有的是女儿,这个不懂事,换个懂事的便是了。
蔡安站着静静听了半晌,方开口道:「本官的家事就不劳姜夫人费心了。」
说罢拉着我就要离开:「今日之事,咱们改日再行分辨。」
我爹见此,知道蔡安动怒,上前欲拦,被一把拂开,还是我姨娘及时赶到,期期艾艾地看着我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又道想我,想同我说说话。
蔡安见此停下步子。
见我点头,便由姨娘领着一道儿去了她院儿里。
我爹见此亦步亦趋地跟着。
在我们一行走后,大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命人去查到底是谁在我爹那里多嘴多舌叫了他来。
16
到了姨娘院儿里,主屋让给了我爹,我爹备了酒宴同蔡安赔罪。
姨娘将院儿里的下人打发干净,陪着我在耳房说话。
听着隔壁完全没了动静,姨娘惴惴不安地问我:「给你爹下那种药,他醒了不会生气吧?」
我则问她:「姨娘,倘若能离开姜府,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姨娘怔了怔:「这我倒没想过。」
说罢,她有些怅然:「我自小就进了府,除了养花,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该如何谋生。」
「做花匠也很好。」我晃着茶碗,「等这些事了了,咱们搬出去住。」
姨娘恍惚道:「咱们还能搬出去住?」
「能。」
今日回门这一遭,本就是商议好的,我和姨娘想法子助蔡安成事,他助我姨娘脱离姜府。
我在屋里等了许久,见蔡安终于从主屋露面,我走出去问:「要回了么?」
「回吧。」
我们离府时是大哥并管家来送的,我爹醉了,大夫人说是一下子病得起不了身。
蔡安倒没说什么,只是第二日跟着我们到姜府的管家愤愤不平,逢人就说姜家满门不是个东西,怪不得要将还未及笄的女儿嫁给他家老爷。
虽说他家老爷英武不凡,可到底是上了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小姑娘那个年纪,就是做他孙女儿也使得,哪儿能送来给他做妾。
这番话由市井传播,添油加醋的,最后竟连小皇帝也惊动了,在朝上戏谑地问蔡安近来是不是有这么一桩喜事。
蔡安也不避讳,公然表示自己年纪大了,哪儿能消受得起这等美事,已在当日认了我做干女儿。
那日赶着机会去了姜家,原是打算说定认亲这事的。
结果进了门就瞧见姜家的主母联同几个姑娘要打要杀,想来也是看不上他家的门楣,这才没能成事,也才由得这事误会至今。
小皇帝听后咋舌,一是觉着姜家女眷实在粗鄙短浅,二是好奇蔡安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动怒成这样?
毕竟朝野上下都知道蔡安此人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便是恨极了,也不会轻易论谁的长短。
如今因着点儿妇人之事也拿出来说,倒实在稀奇得很。
论亲疏,蔡安算是小皇帝的半个师父。
见着他如此,小皇帝自然要为他出一口气。
当下便做主让我做了他的干女儿,宫里下旨,看谁敢说什么。
至于我爹,小皇帝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我爹是哪号人物,当下便知道不是个什么要紧角色,索性就停了他的差事,罚了他去闭门思愆。
我爹闭门的第二日,大夫人便领着嫡姐上门了。
17
同我出嫁前一样,二人期期艾艾地跪在地上请罪。
她二人带来的几个小丫头遍院子地转,逢人便说我仗势欺人,叫嫡出母亲和阿姐跪在院儿里。
姨娘也被带来了,原本一并在院儿里跪着,但方跪下就被我手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搀扶着进了屋里用茶。
如今外头还冻着,天气算不得好,没过一会儿嫡姐便受不住了,哭哭啼啼要走,大夫人狠狠地一个巴掌扇上去,嫡姐才止住哭。
好容易等了又等,等来的却是云锦领着刘氏手底下的几个老嬷嬷将姜家的几个小丫头尽数绑了来。
「怪不得外头都说姜家没规矩,如今一见果真是的,哪儿有上人家里请罪满院子乱转的道理。」
云锦大着嗓门儿边走边骂:「阿昀,你出来管管啊,这几个不长眼的嚼舌根都嚼到夫人那儿去了,夫人那身子骨你也知道,这不是存心给人添堵呢么……」
跟着她来的老嬷嬷也上前道:「姜小姐,夫人说了,这到底是您的家事,这些人您看着处置吧,若需要人手,知会一声便是,毕竟您是老爷的义女,夫人就是您的干娘,有什么,都有长辈们撑着呢。」
我此时已出了门,恰听见姜瑶愤愤道:「一个小妾,摆的什么架子!」
大夫人要捂口已来不及,云锦在她面前站定。
「以你如今的名声,即便想做个妾也不见得有人肯要你,保不准连我们都不如。」
姜瑶还待张口,大夫人已俯首叩头:「我认栽了,姜昀,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吧。」
「我姨娘的身契在你手中吧……」我转头看春娘,只见她身子有些抖。
我握住春娘的手,缓缓道:「放我姨娘自由身吧。」
身侧有低声的呜咽传入耳中,到最后成了放声的号啕。
她很早以前就想出府了,那时想着攒够了银子嫁人。
后来有了孩子,也想着出府,想着哪怕自己把孩子养大。
再后来,她在府中苦熬着,似乎渐渐忘了这个念头。
直到我被许给了蔡安,她也想过带着我逃,可她失败了。
现在,她要光明正大地离开。
18
安置好姨娘后,我去见了蔡安。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要合作,总得豁出去些什么。
我豁出去的,是我的命。
我手里捏着的是蔡安当日丢给我的药瓶,里头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那日蔡安之所以愿意与我同盟,是因从那时候起,我就决意做个死人。
我到时,他坐在窗前喝酒赏月。
我壮着胆子坐下倒了碗酒喝,烈酒入Ťṻ₀喉,心里忽然就松快了,也不觉着害怕。
就又倒了一碗,将药瓶中的药丸化进酒中端起来敬了敬他。
「多谢大人替我安置好了我姨娘,今日我应诺赴死,绝不泄露大人的秘密。」
蔡安全程都未给我一个眼风,临了看我服了药,又饮尽了一海碗的烈酒,方蹙了蹙眉,不悦地道了声:「暴殄天物!」
耳中声音渐远,明明他近在咫尺,我却觉着天旋地转,没过一会儿便彻底地人事不知。
19
我没死成,是酒太烈,我又喝得太急,醉倒的。
蔡安扔给我的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他年纪大了,备在身边的苏合香丸。
他说他年纪大了心软,不想杀生,问我是想出府,还是想嫁人,他都可以为我安排。
我自然是想出府,我姨娘还在等我,可是我不能。
我在蔡府,我父亲和大夫人才会投鼠忌器不敢对我姨娘怎么样,我若是离开蔡府,我和我姨娘就没有活路了。
这世道,徒有钱财却没有权势是活不下去的。
正如同这府中千娇百媚的姨娘们,明明只要她们想走,蔡安并不拦着,她们也还是跨不出这无形的棘篱。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韩行远却找了来。
他觉着这样活一辈子,太可怜。
他说他家里给他谋了个外派的差事,他要去江南了,想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
蔡安适时晃着酒葫芦出来问:「聘为妻,奔为妾,你是打算叫本官的义女去给你做小的?」
他这话一出口,我才想起,我这个义女是陛下都认了的。
韩行远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不敢唐突小姐,只求大人首肯,卑职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不敢唐突也唐突了,没个亲眷作陪,你悄悄摸进府来同我女儿私相授受,这要是叫外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做人了。」
韩行远支支吾吾道:「卑职就要走了,有些话不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们原本……原本是要定亲的,她本该是卑职的妻。」
蔡安静静听他说罢,看向我道:「这是个蠢的,做事莽撞,遇事只会磕头,毫无成算,若以本官的意思,这亲事本官不会答应。
「若依你的意思,你大约是想跟他走的。」
蔡安从袖中取出药Ṫŭₙ瓶倒出一颗药丸来,冲着韩行远道:「这药原是留给几个老东西的,如今算是便宜你了。你若是服了药能活,本官便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若服了药便死了,也是天意。自然,你若是肯就此收心,本官也可以当此事没发生过……」
他话音未落,韩行远已夺过药丸吞咽入腹。
「只求大人言而有信,若卑职侥幸能活,哪怕您仍不许卑职娶她,也求您能放了她,让她离开蔡府。」
蔡安看着空落落的手问我:「他吃了?」
我建议:「再喂一颗试试?」
蔡安觉着自己方才的确是没看清,为防韩行远耍滑头,掰开他的嘴,又喂了一颗下去,亲眼看着他的喉结滚动,药丸咽了下去。
韩行远没挣扎,蔡安不大高兴。
20
他问我:「蠢成这样,你当初怎么非得挑上他?」
「那年花灯节,他站在第一排,又生得瘦。」
韩行远的亲事是我谋算来的,那时大夫人想借着我的亲事给娘家和姜家换些好处。
我原本的出路其实也就是给这家做妾室,或是给那家做妾室。
家中比我年长的姐姐,三姐家中是富商,四姐家中是贵籍,大姐是长女有父亲宠爱,二姐是大夫人嫡出的女儿,只有姨娘是奴籍出身,无人撑腰,无人做主,最好拿捏。
那日大夫人去同姨娘翻来覆去说的也就是这些事,告诉她的也不过是两个字:「认命。」
她们自打出生起就是贵族,我们自打出生起就是奴婢。
这就是命!
而先前我不认命,所以我花二两银子雇了个地痞,在花灯节那日盯着岸边的公子哥们,找个家境看起来没那么好的,推他们下水。
我同韩行远的亲事是我花了二两银子换来的,那时候他落水,是我跳下去把他救上来的。
事情闹大了,大夫人没法子才同韩家商议起了婚事,只是临到头,我爹想送一个女儿进蔡府,大夫人思来想去,还是选中了我。
所以那日大夫人对姨娘说:「认命吧,这就是你们的命,你们也挣扎过了,以为自己能做人家的正室,可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局。要怪,就怪你们出身不好。」
姨娘认了,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我没有认,所以我找到韩行远,调取当年蔡安在国子监的过往档册,发现他喜欢男子。
后来韩行远按捺不住,拦住了蔡安的轿子,只求他能善待我。
我豁出命去也说出那个秘密,只求能让我姨娘脱离奴籍。
21
韩行远找上门来是我所料未及的。
我原以为我已经和他说得够清楚了,我出嫁时便告诉过他,他落水是我推的。
可他还是来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Ţùₑ半天,蔡安看着规规矩矩等死的韩行远,实在忍无可忍地问:
「这到底是为什么?」
韩行远原本在安安静静等死,听着这么一句,顿了顿,小声应道:「许是卑职年轻,身体好些,劳烦您再多等等……」
蔡安更气了,甩袖而去,边走边骂:「这算是什么事儿。」
韩行远在蔡安身后喊了他好半晌,见他没有回头,又在地上跪着等了半天,他也没死。
开口问我这毒药究竟什么时候发作,我盯着他的脸好半晌,忍不住笑出声。
「韩行远,你要去何处赴任?能带着我姨娘么?」
「能。」韩行远不假思索,「我给她养老。」
「那你来提亲吧。」
我在京城已住了许多年了,能出去走走,也不错——
22
我离京那日,姜瑶被退了亲,对方请了个有名的泼辣媒婆将她贬得一文不值,府门前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拜高踩低是人的天性,蔡安对姜家的厌恶不加掩饰,就连我出嫁,也是从蔡府出的门子。
如同我和姨娘当年在府中受尽欺凌无人插手,如今姜家墙倒众人推,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生死。
大夫人在姜瑶被退亲的前夜吊死在了房中,更早之前,她来找过我。
她以为姜家如今的处境全因我在蔡安跟前吹了耳旁风,她以为我怨恨她这么多年薄待,这是在报复。
她以为只要自己一死了之,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就能平息。
她求我能高抬贵手,起码不要让姜瑶被婆家刁难。
但危楼欲倾,孤力莫支。
姜家的倾覆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埋下了种子。
器满则覆,人满则倾。
我爹总以为自己能爬得更高,总想爬得更高,为了这个目的不择手段。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姨娘给我爹下药,早被我爹识破。他被蔡安扶进屋里时,是清醒着的。ŧü⁽
蔡安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就离开了。
但那一刻我明白,姜家的命运在那时候就已注定将不可避免地滑落。
姜家能有今日,全是因蔡安暗中扶持有心提拔,但我爹还想要更多。
贪欲会让原本纯粹的感情染上世俗的污浊,会让美好的幻影破碎,变得面目可憎。
付出得越多,在清醒的那一刻就会越觉得不堪回首。
我对大夫人是喜欢不起来的,她是个狭隘又偏执的女人,我和姨娘这些年的困顿和她脱不了干系。
但她也逃不脱这世道的桎梏,她不喜丈夫纳妾,但这世上的男子皆如此,她不能落下善妒的名声,所以便将满腔怨恨全发泄在了丈夫的小妾身上。
过了明路的妾室她不能如何,便挑了我姨娘来打压欺辱。
她不可怜,至少她还能从旁人身上发泄怨恨。
但这世上的女子又都可怜,譬如我姨娘,平白被人污了清白,只怨自己命不好,该一头碰死。
大夫人或许还是不明白,在大多数的男子眼中,女子以为的天大的事也是无关紧要的。
蔡安不会因我的三言两语就去对付姜家,却会因一己喜恶疏远姜家,而这也足够让整个姜家遭受灭顶之灾了。
毕竟我爹力微任重,智不御其位,若不是蔡安,落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我走时,蔡府的姨娘们都来送我,刘氏也送了许多礼物。
云锦塞给我一把钥匙,告诉我说:「若是他待你不好,你不想同他过了,就用这钥匙去取一份我先前备下的身契,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我用了这身契,你该怎么办呢?」
云锦潇洒地摆摆手道:「你当我和你一样傻?蔡府这么好,又有这么多姐姐做伴儿,我这辈子都不想离开,熬死了老头子,我就跟着夫人一起过,不必在外头强上许多?」
说来,她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我自入府后,她一直都很关照我。
「姐姐们也是这么照顾我的,所以我也来这么照顾你。
「阿昀,缘分一场,咱们是一家人,往后有什么难处,回来找我们。
「保重吧。」
往后会过成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但我还是试试吧,尽量去过好。
我朝着她们摆摆手,扶着姨娘上了马车。
番外
1.蔡安
我很早就察觉自己对女子毫无兴趣,反而更加喜爱男子。
兴许是总角之年曾见我爹私会情郎于雅室,书桌上玉山倾倒,玄圭染发,墨痕轻浅,满室旖旎。
我以为两相欢好,无外乎此。
可我娘囿于后宅蹉跎一生,最恨龙阳之好。
后来我入国子监,也曾放浪形骸,与同窗流连清风馆,找些小倌作陪,也曾被学政责罚记入籍册。
但我朝文人多以此为率性高远,我同母亲讲是作陪,母亲也未说什么,再三告诫我一通后便罢了。
只是没料到此事多年后竟被两个小家伙翻了出来大做文章。
我是上了年纪了,遇着这样的事竟觉着有趣。
我想看看两个小不点打算怎么反抗命运。
但我却发现小阿昀年纪轻轻浑身却暮气沉沉,小丫头片子和我说想让我帮个忙,让我把他爹睡了……
我的酒劲都要被吓醒了。
这这这,年纪轻轻的,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可她却是想着拼命的。
微贱者欲易其命Ţúₔ,所恃者唯己之命耳。
我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也确实想一了此前夙愿。
只是,当姜文渊赤条条一个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神思恍惚,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便只坐下来看他。
他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如今的他颜容衰悴,肤理粗疏,全然叫人生不出半分兴致。
尤其是,他分明清醒,却佯装昏寐,真叫人倒尽胃口。
这般俗物,倒真比不上那些娇花般的女儿家。
我走出屋子,顿感这些年来的迷障一扫而光,阿昀那小丫头低眉顺眼地来找我。
我瞧着她便又顺眼了几分。
后来,韩家的小子要带她走,我送了些嫁妆给她,算是全了这段缘分吧。
2.姜瑶
我不如姜昀生得好看。
我阿娘也不如姜昀那个婢子出身的亲娘生得好看。
但我阿娘告诉我,她们出身卑贱,生得再好又能如何,她娘是伺候我阿娘的,姜昀也是要伺候我的。
我和她是不同的,我生来就比她尊贵。
好人家找儿媳看重的是出身,是家世,是贤淑,有几个是单单看脸的?
但总有人夸赞姜昀,说她聪慧,说她貌美……
我很嫉妒。
她这样的出身,以貌侍人的玩意儿,生来做小妾的命,她就该烂在泥里的,就该配个杀猪种地的,就该蠢笨、丑陋,就该是下等人的模样。
可她怎么能生得那样一张脸?
我阿娘,怎么将我生得这样的一张脸……
后来国子监韩大人家来替庶子韩行远提亲,说是看上了姜昀。
那韩行远我远远地见过一面儿,生得也是一副好相貌,他来见姜昀,精心穿戴又带了礼物,他说他身有功名,将来会让姜昀过好日子的。
阿娘说,那韩行远不过是个庶子,虽有功名,瞧着却不大伶俐,走不远的。
可阿娘预料错了,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
韩行远此人心机深沉,善于藏拙,后头更是同蔡安成了师徒,同小皇帝有了同门情谊,一路擢升,位极人臣,入阁拜相。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府上宴请韩行远和姜昀,我守在后院的楼子里瞧见韩行远小心翼翼地将姜昀扶下马车,二人相视一笑,端的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我嫉恨疯了,私下见了韩行远,告诉他说:
「你知道吗?你的那个妻子,姜昀,当年你们的亲事是她谋算来的,你掉进水中险些淹死,是她找人推的你。
「你瞧,你以为自己坏了她的清白,有心求娶,但她却为了做人家正妻不顾脸面,她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不知廉耻的女子……」
韩行远没认出我,他端详我许久,才不确定地问:「你是,姜瑶?」
早几年的时候,我被正室掌掴摔倒磕在桌角上,脸上落了疤,他端详过来, 我急忙抬手用袖子挡住脸,韩行远见我如此遮掩反而认出了我。
「既然你说出这桩事, 那我不妨也告诉你一桩旧事。」
顿了顿, 韩行远瞧着院中争奇斗艳盛开的花,笑着道:「那年花灯会,她花了二两银子找了个地痞要推人下水, 我也找了那地痞, 同样花了二两银子, 叫他推我。
「你不知能娶到阿昀,我有多庆幸。」
我不明白, 怒极失态:「她有个做奴婢的娘,生来下贱,还是给人做过小妾的, 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娶一个这样出身的妻子就不怕遭人非议吗?」
「若有议吾妻者,非关她事,实鄙吾。」
韩行远说罢, 拂开我便要离开:「阿昀不耐烦应付宴饮, 我得带她回去了,告辞。」
「她那样的出身,又是那样卑劣的性情,你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自然是看上她这个人。」韩行远一脸的莫名其妙, 「既是我求娶的她, 那她在我眼里自然样样都好,出身如何, 性情又如何?念在你们姐妹一场的分儿上, 我今日不同你计较,若还有下回,我必不饶你。」
他动了真火, 我不敢再拦他。
但我知道, 他是真心喜欢阿昀的, 喜欢到可以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耍的心机,不在乎她的过往。
阿娘说得不对, 男子若喜爱一个女子, 是不会在意她的出身的,若是在意, 那便不那么喜欢她吧。
韩行远和阿昀走后, 我大病一场。
迷迷糊糊间, 我又梦到了小时候,有位来家里做客的夫人看到阿昀惊为天人,直呼可惜,但在看见我时却只是客气Ťū́₊地笑笑, 随意夸了句「也很好」。
我那时早已晓事了,我只觉着那夸奖无比刺耳。
我不喜欢这样的夸奖。
我也希望她能用看阿昀时的眼神来看着我,真心实意地夸我一回。
我也想生得好看些。
于是在这个梦的后头,我梦见我重活了一回, 这一回,我生就了一张逢人都夸赞的美人面,我很快活。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