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二郎素来纨绔,我与他婚事将近时。
他因不满家中长辈的安排,当众接下了尚书千金在酒楼抛下的绣球。
满座哗然时,我愕然地看向他。
二郎却悠然地倚在栏杆处,凤眼微挑。
「某些人莫不是真以为,一桩莫须有的娃娃亲,就能攀上我谢家的高枝?」
「我谢昀庭,便是纳个婢女,也强过娶你这种货色。」
十里的长安街上,众人的讥笑声不绝于耳。
我立在廊下,听罢忽觉天光刺目。
既然明月不肯照沟渠,我又何必做那扑火的飞蛾?
后来,北境叛乱,谢家大郎奉命出征。
老夫人要为长孙挑选随军的侍婢时,满院的丫鬟瑟瑟发抖。
边关苦寒,战火无情,谁都不愿前往。
只有我主动站了出来。
一年后,我与谢昀庭在北境的风雪中重逢。
他却攥着我的衣袖,红着眼开口,「你是我的妻,还想跑去哪?」
1
长安城的春日总是来得突然。
昨日还料峭的寒风,今日便被满城的飞絮替代。
醉仙楼的楼下,人声鼎沸。
只因原本与我订下婚约的谢家二郎,当众接下了尚书千金的绣球。
此时,谢家二郎正倚在雕花栏杆旁,一身湖蓝色的锦袍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
几位公子哥围着他,窃笑着打量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我。
均是看好戏都神色。
谢昀庭居高临下的盯着我,将绣球在指尖转了一圈后,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父亲为你撑腰,我就会黔驴技穷,最后被逼无奈地遂了你的心意,娶了你吧?」
他将脸凑近。
「二爷我,有的是办法!」
我țṻ₄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
他这番刻薄的话,让我也像是腿下生了根,动弹不得分毫。
谢昀庭挑眉看向我,忽然轻笑出声。
「怎么,以为我真会娶你?」
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听清。
「一桩儿戏般的娃娃亲,也配让我谢昀庭认账?」
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笑。
我的脸颊顿时烧了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谢昀庭你若不想娶我,大可自行和伯父说清。」
「我也并非是死缠烂打之辈,你又何必如此羞辱我?」
谢昀庭嗤笑出声。
「朱樱,你装什么?!」
「从小到大你赖在谢家不走,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嫁给我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他眼中的讥讽之意明显,我的心里像被尖锐的刺扎过。
眼眶也酸的不像话。
明明幼时他还会眉眼弯弯的唤我一句朱家妹妹,还总是在书塾里护着我不被别人欺负……甚至在我过生辰时,只为了讨我开心,就把自己从胡商那里淘来,多年珍藏的宝贝赠给我。
可如今,我们就怎么走到这步呢?
我知道我怎么解释,也是徒劳。
谢昀庭只当我榜上了谢伯父这棵为我撑腰的大树。
却不知,我在这偌大的国公府中,犹如蝼蚁般渺小。
嫁与不嫁他,从来都不是我说了算。
就像当初,双亲离世后,我带着阿弟投奔到谢家时,只是想要一口米面充饥罢了。
从未心生过妄念,要嫁给他。
是谢伯父那夜与我畅谈,说镇北大将军的女儿秦婉县主,看上了谢昀庭。
这镇北将军曾是三殿下扶植起来的事,在朝堂上众人皆心知肚明。
谢伯父不愿成为太子的眼中钉,更不愿趟上这趟浑水。
所以才搬出我和谢家二郎这桩娃娃亲,用作推诿之词。
可我又能说什么?
谢昀庭,不会信的。
到了最后,我索性闭上眼睛,不欲再争辩。
2
沈家千金,不知何时下了楼。
她站定在谢昀庭的身侧,慢条斯理地摸着绣球上的流苏。
眼底一片轻蔑。
「有些人贪慕虚荣之人,难不成还真妄想攀附高枝,在这朱门林立的京中,挣得一席之地?」
「简直太过可笑——」
沈念慈的恶言相向,于我而言,并不意外。
她同谢昀庭青梅竹马,更是从小便对他倾慕不已。
从前,我受大夫人的命,去书塾为谢昀庭送吃食时,一旦被她撞见。
她便会故意对我为难。
在她眼里,我更像一个处心积虑勾引她心上之人的狐媚子。
我张了张嘴,声音还未发出。
谢昀庭忽上前一步,绣球几乎抵到我的鼻尖。
「我,谢昀庭,便是纳个婢女,也强过娶你这等货色!」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无数道夹杂着怜悯、讥讽的目光都齐聚到了我的身上。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直至,沈家千金低低的嗤笑声传来。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罢了。」
尚书府的轿撵到了,人群如潮水般分开。
有下人为她搬来轿凳。
她的绣尖儿轻轻点了下凳面,却迟迟不肯踩上去。
只是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我的身上,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背脊一僵,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怒气在心中翻涌。
我紧抿嘴唇,正欲转身离开,忽觉腕上一紧。
谢昀庭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
温热的呼吸抚过耳畔,吐出的却是刺骨的话,「你弟弟还在谢家书塾吧?听说他天资聪颖,夫子很是看重……」
3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我没想到谢昀庭会拿此事威胁我。
阿弟才七岁,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也是我这么多年,虽受谢昀庭的百般磋磨,但却始终不愿离开的理由。
谢昀庭的拇指在我腕骨上摩挲了一下。
我微微的回过神,强压着心头的酸涩,目光猩红地看向他。
「谢昀庭你费劲心思,百般羞辱于我,只是想让我离开谢府,对吗?」
对上我的视线后。
谢昀庭蓦地怔了一瞬,他匆匆一甩云袖,遮掩自己的慌乱。
「是又如何?」
心中下定某种决心。
我死死地掐着藏在袖下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我答应你。」
谢昀庭微怔,像是觉得荒唐,被气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掐住我的下颌。
「朱樱,你在这装什么?」
「你在谢家当了这么多年的蛀虫,会舍得离开?」
触及到他满眼的嫌恶,我的心像被密密麻麻的针脚扎过。
我哪里是一只蛀虫?
明明这些年,我从未白拿谢家一粒米。
春日里养桑养蚕,指尖被桑枝划得满是血痕;数九寒天跪在井边浣纱,十指生满冻疮,溃烂了又结痂。
这些挣来的钱,我一文不少的全攒着,留着给我和阿弟用作日常的吃穿用度。
留着给阿弟买笔墨纸砚。
可谢昀庭却看不见这些。
他只会认为,我赖家谢家不走的原因,只是想攀上他这根高枝。
4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哽咽地出声,「你放心,我肯定会离开谢府的。」
「只要你能容下阿弟。」
谢昀庭上下打量我一眼,面露鄙夷道。
「朱樱,我没空陪你在这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转身看向尚书府的轿撵,「今日,在你阿弟和你的尊严之间,你自己选一个吧!」
沈家千金仍然在笑,眼底满是胜券在握的傲慢。
风卷着沙尘掠过脚边,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然后——
我缓缓走上前,直至屈膝跪下。
青石板冰凉刺骨,我双手撑地,背脊绷成一道屈辱的弧线。
头顶传来沈家千金满意的轻笑。
她的绣鞋踩上我背脊的那一刻。
我忽然觉得胸口空了一块。
那些年积攒的委屈、隐忍、期待,在这一刻化成了灰烬。
被风吹散在了醉仙楼的尘土里。
半晌后,我听见谢昀庭低低「啧」了一下。
不知是有几分怜惜,还是嘲弄。
我跪在尘土里,看着那顶华贵的轿撵渐行渐远,耳边是围观者窸窸窣窣的议论。
「真是自取其辱......」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4
一滴泪砸在青石板上。
视线模糊时,我脑海中的回忆也纷涌而至。
起初,我带着阿弟投奔到谢家时。
谢昀庭还对我多有照顾,可后来从什么时候变得呢?
大概从他的同窗好友总是取笑他身后带了个小尾巴。
纷纷相传我是他的童养媳。
以及沈念慈总是在他面前诋毁,我是个贪慕虚荣、想要攀上他这根高枝的那些话。
所以我们再长大后,生性不喜拘束的谢昀庭,便对我越来越厌恶。
而欺辱我也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一大乐事。
他最常对我说的话便是,「说得好听了,你是寄住在谢家的客人。」
「说得难听了,你就是二爷我身边,一个随身伺候的丫鬟罢了!」
至此以后,我将心事藏于明月。
再也不敢ẗú₀抬头窥探那丝不属于我的光。
如今,我想离开了。
既然明月不肯照沟渠,那我又何必做那扑火的飞蛾?
我在心底缓缓出声。
再见了,谢昀庭。
你幼时曾来兖州,在马蹄下救下我一命的恩情,我还完了。
至此,天南海北。
我只盼,与你不再相见。
5
谢昀庭当众接下尚书千金的绣球的消息,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谢伯父大怒,将他关在了祠堂三天。
勒令不准任何人,为他送去吃食。
谢夫人却是喜上眉梢。
她本就看不上我的出身,觉得我是二郎身上的一枚污点。
如今谢昀庭能和尚书千金成婚,她也算是得偿所愿。
五月初,北境叛乱,谢家大郎即将奉命出征。
彼时,老夫人正殷切地拉住了我的手。
「你真的愿意陪大郎去北境那种苦寒之地?」
我低着眉,点了点头。
老夫人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你与老二毕竟有婚约在身。」
「那日他孩子心性,当众接下了尚书千金的绣球,我们谢家虽委推不得这桩婚事。」
「但日后抬Ŧů⁸你做个姨娘,想必那尚书府也不会说什么的。」
「总比去那蛮荒之地强……」
我跪至地上,将头磕下,「阿樱心意已决,望老夫人成全!」
又郑重道,「阿樱只有一愿,只求老夫人在我走后,能将阿弟接到身边照料一二!」
老夫人将我从地上扶起,「好孩子,我答应你。」
「日后我会将你弟弟养在我的屋中,也会尽心为他将来搏一个锦绣前程。」
我虽红着眼,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弟有老夫人的照料,定会平平安安的长大。
我总算是没有辜负爹爹和阿娘临终前的嘱托了。
临走前,老夫人特意和我说,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尤其是不能让谢昀庭知道。
她说,「二郎向来孩子脾性,恣意妄为惯了。」
「怕是知晓了你跟着大郎走后,会将这谢家闹个天翻地覆。」
我微微怔了一下,「怎么会,如今他已如愿和心上人订下婚约,自是不会在意我的去留的。」
屋内灯影绰绰。
老夫人吹了口热茶,「哎,只怕他性子轻狂惯了,还未真正知晓自己的心意啊。」
「我却是看出来了,他对你有意,只是自己还没转过弯来……」
老夫人说的那些话,我不敢听,也不敢信。
只是谨记她吩咐过的话。
最后匆匆出了她的房门。
6
我从老夫人的屋子出来时。
恰巧迎面撞见了,被下人一左一右从祠堂搀扶出来的谢昀庭。
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底划过一丝嘲意。
「怎么和我父亲告状还不够?还要去叨扰祖母?」
我垂眸盯着脚尖,淡声道。
「我没有告状。」
谢昀庭直起背脊,走至我身前。
一片阴影瞬时笼了下来。
瞥了一眼老夫人的院子,他薄唇微启,「都求到祖母那儿了。」
「朱樱,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嫁于我?」
下巴被谢昀庭用力地钳起。
他声音陡然凌厉了几分,「今日你若是跪在地上求求小爷。」
「日后,我赏你做个妾当当也是可以的。」
我被迫仰着头看着他,眼尾已是猩红一片。
诸多纷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时。
我一改往日的温顺,忍无可忍般地低吼出声。
「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给你做妾!」
谢昀庭怔了一瞬后,眸中的温度瞬间凝成了霜。
他愤怒地甩袖。
力道太大,我打了个趔趄,后背便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石柱上。
「还在嘴硬!」
近日浣纱洗衣频繁,我的腰椎多有劳损。
这一撞,我只觉自己的后腰都要散了架,没忍住痛呼出了声。
谢昀庭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朝我伸出手。
却被我不动Ṫüₒ声色地避开。
周遭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他沉着脸,将手攥成拳收回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小罐药膏,施舍般地扔在我面前。
临走时,还不忘阴阳怪气地撂下一句。
「一个姑娘家,却浑身伤疤,日后做了我的妾,怕不是要污了小爷的眼?」
那晚在银亮的月光下,我盯着他负气离开的背影。
神思恍惚了许久。
谢昀庭,我马上就会如你心中所愿那般,消失在你的世界里。
从此你璀璨的人生里,再也不用背负我这个污点。
你应该会很开心吧?
7
翌日,我正坐在院中那颗梧桐树下编着凉席。
盛夏将至,凉席也成了热销品。
阿弟的个子蹿得快,去年的夏衣已经短了一截。
我盘算着,再编三张,就能在我临走前换些布料,给他裁一身新的衣裳。
竹篾在指尖翻飞,我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我正编的认真。
忽觉一片阴影笼罩。
抬头便对上一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
是谢家大郎。
他玄甲未卸,腰间佩剑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衬得他更为肃穆了。
谢家大郎名唤,谢凛。
我刚到谢家不久,就听闻。
在大郎的生母过世不足一年,谢伯父就娶了谢昀庭的母亲做了续弦后,年仅十三岁的谢家大郎便孤身从了军。
这些年,他回谢府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我有时也会听府上的下人闲谈。
他们说大公子治军țú⁴极严,在战场上更是杀伐决断,从不手软。
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再加上从小到大我并未和他说上过几句话,所以心底是有些怵他的。
他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中的低沉。
「你就是祖母给我选的人?」
我慌忙起身,竹席滑落在地。
梧桐叶的影子在我们之间晃动,像隔着一道摇曳的屏障。
「回大公子的话……」
话未说完,他已转身:「边关寒苦,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
他这是并不打算带上我?
那我和阿弟怎么办!?
眼看他要走,我顾不得礼节,疾步挡在他身前。
谢凛剑眉微蹙。
在他的注视下,我大步走至井边。
木桶「咚」地砸进井中,麻绳勒进掌心的旧伤,我咬牙提起满桶井水,水花溅湿了裙裾。
「我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小姐。」
又怕他不信。
我喘着气指向院角,「那些柴是我劈的,马厩是我扫的,老夫人屋里的火墙也是我盘的。
「我会洗衣、煮饭、包扎伤口……总该有点用吧」
说到最后,眼见谢凛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就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
他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三日后,校场。」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见他转身时唇角微扬。
「别让我等你。」
8
这些日,我先是将编制好的那些凉席去集市换了几匹布。
又连夜为阿弟赶制了一身新衣。
常常忙得头晕眼花。
所以当谢昀庭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甚至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伸出一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怎么,见到小爷高兴傻了?」
我抿唇不语,默默地退到他身后三步的位置。
这是谢夫人教给我的规矩。
「二公子,你有什么事吗?」
谢昀庭意兴阑珊地扫了我一眼,遂后又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下人。
几匹名贵的红布便被人抬了上来。
「我和念慈的婚事,订在了下月初三。」
「我的婚服就由你来做吧。」
他话音落下,我脱口而出一句,「我没有时间。」
谢昀庭嗤笑出了声,一把将我扯至到了怀中。
「是没有时间?还是不愿做?」
属于他的气息仿佛瞬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层层笼罩。
我阖下眼,忍无可忍般将他一把推开。
「二公子的料子太过名贵,阿樱的绣艺粗糙,恐不能胜任!」
何况,我马上就要和大公子启程到北境了。
确实没有时间。
可我的拒绝,在谢昀庭的眼里更像是赌气。
谢昀庭眸光一冷,修长的手指捻起桌上那支绣花针,在烛火下泛着森森寒光。
「绣艺粗糙?」他低笑一声。
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我吃痛松手,却被他强硬地掰开手指,将那支针硬生生塞进掌心。
针尖贯穿掌心的瞬间,我疼得浑身一颤。
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在那匹大红锦缎上,晕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谢昀庭却笑了,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疼吗?」
「日后还敢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吗?」
他从鼻尖溢出一声冷哼,「让你做小爷的妾已是破例的施恩,至于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譬如我的心,还有这正妻之位!」
他甩袖离去时,丢下一句。
「你不配!」
额头上冷汗直流。
我在心底苦笑一声。
原来他还以为,我还心存着嫁给他的念头。
9
启程前日,沈家千金以赏菊为由,突然到访谢府。
我正心事重重地将仅有一件的冬衣叠进行囊时,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沈念慈挽着谢昀庭的手臂站在门外。
「明日我们要去西山踏春。」
她甜腻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你来伺候茶水。」
我攥着衣裳的手指微微发紧,「沈小姐,我明日……」
「怎么?「她忽然伸手按住我的行囊。
「一个下人还敢推三阻四?「
沈念慈涂着蔻丹的指甲划过我前日被针扎伤的掌心,疼得我倒抽了口冷气。
谢昀庭环抱双臂站在一侧,冷笑道。
「念慈让你随身伺候,是你的荣幸。」
他厉声催促。
「还不快去为我们收拾行李!?」
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木杖的点地声。
众人回头,只见老夫人扶着谢凛的手缓步而来。
「阿樱明日要随二郎赴北境,是老身亲许的。」
满室寂静中,谢昀庭周遭空气的温度瞬间低了几分。
「祖母、您……说什么?」
老夫人一把拉起我的手,「边关苦寒,难为这孩子有心。」
她看了一眼谢昀庭,「二郎你也算是和阿樱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在,明日就且去校场送送她吧。」
一旁的沈念慈听到我要走的消息,当即喜上眉梢,故意向谢昀庭那边靠近了些。
「祖母说的对,阿樱妹妹从小与我们一同长大,明日我和昀庭是该去相送……」
话还未说完,谢昀庭猛地上前一步,攥起我的手腕。
拖着我就往外走。
10
行至,后院处的假山石后。
谢昀庭这才松开手。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蹙眉看向他。
「谢昀庭,你又发什么神经?」
他一拳重重地砸在我身后的假山石上,低吼出声,「谁让你去的!?」
碎石簌簌滚落。
我身子一颤,因为紧张,不由得僵直了住。
我没想到谢昀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见我不吭声。
谢昀庭的声线愈来愈凉,他又重复一遍。
「谁让你跟他去北境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长了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细听他这番话,像是还夹杂着几分关切的意味。
但仅仅是一瞬,我便在心中否了这番想法。
他成日里以欺辱我为乐,又怎么会担心我的安危呢?
于是,我阖下眼,颇有几分豁出去的架势。
「你不是想让我离开谢府吗?」
「我和大公子去北境不正遂了你的愿吗?」
谢昀庭噎了一下。
他盯着我,遂后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你就这么听我的话?」
我不声不响地别过脸,沉默地抿起了唇。
没有再回答他的话。
谢昀庭凝视我许久,半晌后低低的笑出声。
「朱樱,你别后悔。」
我抬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时,他眼底翻涌的怒气更甚。
「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扔下这句话后,他便负气离去。
临走时,还不忘将摆在沿道边的那些盆栽也踢成了稀巴烂。
谢昀庭走后,我将那些七倒八歪的盆栽一一培了土,又重新摆放好。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嚯嚯这些盆栽了。
十五岁那年,隔壁荣国府家的二小姐,邀我去她家吃茶点。
她兄长教我辨香时,恰被谢昀庭撞见。
那时他也是这般,将我院里的盆栽踹得七零八落,狠狠丢下一句「以后再去他家,就再也别回来了!」
当时我只以为他是与荣国府的大公子不惯对付,这才不想让我去家。
我茫然无措地收拾残局时,恰巧荣二小姐差人送来一盒香粉。
笺子上写着:「傻丫头,你那谢家哥哥同你生气,肯定是因为吃你和我兄长的醋了。」
捧着那张花笺,我心头忽然涌起隐秘的欢喜。
后来,我捧着新做的香囊去哄他,却换来一句——
「吃醋?你也配?」记忆里的少年冷笑如刀,「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也敢妄想主子为你吃醋?」
说罢他转身就走,顺便将廊下的那盆金盏菊踹得花叶零落。
如今,这般幼稚的泄愤,与当年如出一辙。
只是我再也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那是在吃醋,更不会傻到再去油灯下熬红眼睛,连夜为他缝制香囊。
11
校场上士兵列队如林,旌旗在晨光中翻卷如血。
谢昀庭站在老夫人身侧,一身墨色锦袍衬得脸色愈发阴沉。
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便紧张地攥着衣角低下了头。
那日他负气离去时,我还以为他不会来相送了。
老夫人也察觉到我二人之间僵持的气氛,龙杖点了点地面。
她忽然开口道。
「二郎,你若舍不得阿樱,还有后悔的余……」
我呼吸一窒。
下一秒,老夫人还未说完的话,就被谢昀庭的一声冷笑打断,「祖母多虑了。」
「一个和婢女无异的人而已,大哥想带走就带走吧!」
他这话说得极重,连正在检查马鞍的谢凛都回头看了一眼。
我自嘲的扯了扯干瘪的嘴唇。
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肃穆的号角声悠然响起。
我朝着老夫人和谢伯父、大夫人,一一行了拜别之礼。
轮到谢昀庭时,他表情微僵,然后不自然地偏过了脸。
我垂眸,盯着他玄色锦袍下流动的暗纹,屈膝行礼。
「承蒙二公子这些年照拂阿樱和幼弟,阿樱对您感激不尽。」
喉间忽然哽住,指甲掐进掌心才续上后半句。
「听说您与沈小姐的好事就要将近,阿樱祝你们百年琴瑟,永结同心。」
谢昀庭猛地攥紧腰间玉佩,指节泛出青白,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那是自然,我以后定会和念慈琴瑟和鸣、恩爱不疑!」
我轻点了下头,没再说话。
直至,谢凛牵着一匹走到我身前,他戴着玄铁护腕的手伸到我面前。
我借着他的力踩上马蹬,被他单手托上了马背。
谢凛沉声说了句「启程!」
他声音不重,却似重锤砸在每个将士的心头。
三声鼓响震彻云霄时,身后浩浩汤汤的队伍便气势恢宏的启了程。
大军开拔的轰鸣声中,我没有回头。
自然也没有看见,谢昀庭ṭṻ₅猛地上前的那一步,背影僵直得像柄出鞘的剑。
12
两载春秋如白驹过隙,一晃眼间北境的雪已落过十二回。
我在北境已经生活了两年了。
自从两年前,大雍出兵镇压北境后,这些狄人安分了不少。
可这些戎狄人表面对大雍俯首称臣,暗地里却像雪原上的狼群,迟迟占据在阴山一带,总在边境咬出几道血口子。
由此,这场仗便越拖越久。
戎狄人擅长马上作战,所以在冬季作战的优势并不明显。
如今,还三个月就开春了。
待冰雪消融,牛马肥壮时,这些狄人的作战能力便会大大提高。
届时,他们若有心来犯,军队的伤亡定会惨重。
谢凛等不下去了。
所以,他决定七日后便发起总攻ṱů₅,一举拿下阴山,彻底结束这场战乱。
命令下达时,他遣人邀来军师,给他卜了一卦。
主帅帐内,老军师眉头紧锁,「坎为水,险陷也,将军此乃凶兆,乃是往亡之相。」
「将军……不可啊!」
帐内骤然死寂。
蓍草燃烧的青烟中,龟甲裂开一道蜿蜒的纹路。
我站在一侧,盯着谢凛肃穆的面庞,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谢凛突然发出低笑。
「往亡之相?」他摩挲着腰间佩剑的云纹,「不错,正是往亡之相——」
众人惊愕地抬头。
只见,谢凛的剑锋倏然出鞘三寸,「不过是我往,他亡。」
说话间他眉眼间的桀骜,像极了去年有次戎狄夜袭,他仅带着三十轻骑便直捣敌营,回来时马鞍上还挂着两颗将领首级的轻傲。
谢凛起身,指尖点在阴山隘口的舆图上,「此战之后,我要戎狄百年不敢南望!」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帐内铁甲砸地的声响像道惊雷,紧接着是「哗啦啦」一片甲胄碰撞声。
那些平日里威严的老将,此刻却甘愿臣服于他的膝下。
「末将愿为前锋!」
帐内摇曳的烛光,映在谢凛的眼底。
衬得他俊美的面庞更显坚毅。
我心里突然扑通跳个不停。
天行有常,不因尧存,不因桀亡。
没有一刻,能比现在,让我看清谢凛这个人生命中的底色。
所谓吉凶,于凡人或许是天道警示。
但于谢凛这样内心坚韧的人,不过是磨剑石上迸出的火星。
成大事者,不吉也吉。
13
众人离去后,我拿出一对护膝递到了谢家大郎的面前。
北境苦寒,将士们的家眷多有寄来御寒衣物。
谢凛虽贵为镇北大将军,国公府嫡长子,可每次巡营归来,玄甲里总只穿件单衣。
我找人问来才知,自谢家大郎生母离世,他十三岁就隐姓埋名的从军。
这些年除了老夫人一年中偶尔寄来几封家书。
国公府再无一人关心过他。
听罢后,我只觉心中酸胀不已。
我和阿弟也是在十三岁那年失去双亲,从此一路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于是,当晚我便决定给他做件亵裘御寒,可无却奈不知道他身量。
再且,谢家大郎性子冷,脸色也冷,我又不敢去冒犯问他,
所以便无法确定尺寸,只能做了对儿护膝。
做的时候,我特意选了最柔软的腹部皮毛,内里絮了厚厚一层羊毛,针脚密得连风雪都钻不进去。
此刻,我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
因他生的高大,光影下显得我分外瘦小。
头顶还够不到他的下巴。
谢凛的指尖悬在护膝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我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帐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轻响,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忽然,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看见他深吸一口气,指腹轻轻抚过护膝上细密的针脚,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谢谢你,阿樱。」
突如其来的一句谢,使我有些无措。
半晌,我涨红了脸讪讪道:「本想为将军做件亵裘……只是不知尺寸。」
平日里谢凛,总是不假辞色的叫我一声朱姑娘,或者连名带姓的唤我一句全名。
这还是他第一次同别人一样,唤我阿樱。
不知为何,我总觉这两字,在他唇齿绕弄间,轻唤出口时,显得尤为缱绻。
想到这里,一瞬间动作有些慌乱地将那对儿护膝塞到他的怀中。
反倒是他,坦然处之。
纤薄的唇角微微勾起,举起手中那对儿护膝,隐约笑了声。
「有这个便好。」
14
这几日,谢凛与老军师在帐中推演兵法,常常忙得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我看在眼里,便用土灶上现成的材料熬些简单的汤水。
捡些伙房剩下的羊骨,配上沙地里挖来的野葱头,丢两颗干辣椒,再撒把粗盐,在瓦罐里咕嘟咕嘟炖上小半个时辰。
汤色虽不精致,却也能驱散几分寒气。
只是令我颇为苦恼的是。
每次在我端着热汤,掀帘进去时。
满帐将领都会齐刷刷望过来。
老军师捋着胡子笑,几个年轻参将则是冲着我挤眉弄眼。
其中一名名叫周破虏的参将,最是胆大,直接嚷道:「嫂子又来送爱心汤了!」
满帐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谢凛重重放下汤勺,耳尖却更红了:「都滚出去操练!」
15
三日后,戎狄趁着夜色出兵,断了朝廷往北境运输的粮道。
军营里人数庞大,眼看储备的粮食就要消耗殆尽。
营中连伤兵每日喝的米汤,稀的都能照见人影。
那日,我掀开帐帘时,看到了那个总帮我晒药草的十二岁小兵。
他名叫阿莫,个子还未到我胸前。
此刻却正偷偷把半碗米汤倒进伤员的碗里。
他瘦得颧骨凸起,却还冲我咧嘴一笑:「阿樱姐姐,俺不饿…..」
话音未落,他的肚子就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遂后,两眼一番就晕了过去。
我急忙跑过去将他扶回了营帐。
谢凛闻讯也赶了过来。
在见我从怀中掏出那半张冷硬的炊饼后。
他怔怔地出声,声音中透露着些许艰涩,「这是你仅剩的口粮了……」
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炊饼泡上热水后,一点点的喂进了阿莫的嘴里。
半晌后,阿莫醒来时,望着我时,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阿樱姐姐,我是不是等不到春天来了……」
「北境好冷,阿莫不喜欢这里……我还想回去看看阿娘呢。」
这个平日里总是抢着帮我挑水劈柴,穿着不合身盔甲装大人的孩子。
此刻缩在我怀中,却脆弱得像片枯叶。
心脏彷佛被尖锐的利器扎过。
老天爷,他还只是一个半大点的孩子。
你不能这么残忍地,将他留在这片冰天雪地中……
眼眶的那股灼热再也压不下去。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时。
我将阿莫紧紧搂在怀中。
「阿莫别怕,我们一定能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
「等打完这仗,到时候阿樱姐姐给你做一身新的衣服,我们高高兴兴的回去见阿娘。」
一旁的谢凛也轻轻握住阿莫冰凉的小手,低低说了句,「阿樱姐姐说得对。」
阿莫平日里最是崇敬他。
听他说完后,漆黑的眼底有细碎的光闪过。
16
后日便是总攻之期,军营里的米缸终于见了底。
将士们饿得眼冒金星,连站岗时都要扶着长枪才能站稳。
谢凛与军师在帐中商议至深夜,最终决定冒险夜袭戎狄大营夺粮——可这一去,无异于打草惊蛇。
我曾听说,戎狄人的边境,地势低洼,背风处的积雪下长着成片的野生葛根。
若是我能带上谢凛从戎狄手里救下的那十几名妇孺前往,凭借我们娇小的体型优势,能大大减少被狄人发现的风险。
但按照谢凛的性格,他定是不肯同意,我们去冒险。
但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于是当夜,我只告知了老军师,便带着十几个从戎狄手里救下的妇孺,揣着药锄摸出了营寨。
北境的夜,冷得刺骨。
雪原上的月亮将山坡却被照得亮如白昼。
我们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在枯树林间艰难前行。
大家一起跪在雪地里,双手扒开厚厚的积雪,直至摸到底下虬结盘绕的葛根。
手指很快冻得失去知觉,指甲缝里塞满了泥雪混合的冰碴,可谁也没有停下。
黎明前,一筐筐的葛根终于被送回军营。
葛根磨成粉后,饱腹效果强。
作为一种药材,也能治疗军营中染了风寒的士兵。
不远处,看到阿莫捧着热腾腾的碗,小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时。
我才终于放下心来。
「阿樱姐姐......」
他脆生生的呼唤飘进耳中。
我下意识想回应,却突然眼前一黑。
「朱樱!」
谢凛的声音像是隔了层纱。
片刻后,我跌进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怀抱。
他单手扣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却在触及伤口时骤然放轻了力道。
那双惯常执剑的手,此刻竟在发抖。
「你还要背着我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半晌后,我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头顶传来他重重地叹息声。
「真是个……傻姑娘。」
当天晚上,我掀帘刹那,看到我帐外齐刷刷跪着的成千上百的士兵身影时。
呼吸瞬间一滞——
「谢谢朱姑娘的救命之恩!」
士兵们嘹亮的声音仿佛要响彻整个雪原。
内心长久被一种名为感动的情感所占据。
自我来到军营,这些士兵从未因我是个女子或身世而轻视过我。
反而处处敬重——
不知不觉,我好像把军营当成了自己的家。
夜风突然变得滚烫。
谢凛站在人群最后,玄甲映着雪光,对我郑重抱拳一礼。
我突然就懂了,这些年他宁愿坚守在军营,而不选择回家的理由。
在这里,一碗热汤能换来生死相托,一句关怀能抵过万两黄金。
北境虽冷,但人心滚烫。
17
开战前日。
谢家派官差送来了八百里加急的信。
信纸展开的刹那,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也刺入了我的眼帘——谢昀庭。
信上是老夫人的字迹。
她说二郎病重,日夜唤着我的名字。
如今谢府的马车就停在帐外。
她让我在半月内速速赶回谢府。
看着立在舆图前的谢凛,我攥紧信纸,「明日就要开战了,伤兵营还需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谢凛转过身,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明日寅时,我们会强渡冰河,戎狄在对面埋伏了三千弓弩。」
「届时,我将无暇顾及你的安危……你带着那些伤员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一番话便将我堵得哑口无言。
我有些落寞地垂下眼,从鼻尖发出一声轻嗯。
「阿樱……等打完这仗,我有话对你说。」
他的声音很低,我没太听清楚。
于是,猛地抬起了头,「什么!?」
四目相对时,他眼底浓重的情绪便已被长长的眼睫遮掩。
「没事。」
「回去的路上小心,我会分出一队人马保护你们撤离。」
我木讷的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我总觉自己彷佛错过了些什么。
18
回到谢府时,已是半月后。
马车碾过谢府门前的青石板时,我正掀帘望着那熟悉的朱漆大门。
谢昀庭就站在那里。
两年未见,他身量似乎更高了些,一袭墨蓝锦袍裹着挺拔的身形。
曾经总是微挑的凤眼沉静如水,连唇角惯常挂着的那抹讥诮也消失不见——乍一看,倒真有几分谢家嫡子的沉稳气度。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不对。
因为,谢昀庭浑身上下就没有半分大病初愈后的样子——
待我下了马车后,他便走上了前。
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底有红河上涨,语气中也带着隐隐的控诉。
「朱樱,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若不是我联合祖母将你诓骗回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待在北境不走了?」
想到正值紧要关头的军营。
我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怒意。
「谢昀庭,你怎么能这样!?」
「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因为你,明日开战时,我还能留在军营帮忙,补充短缺的人手,照顾那些伤员!」
「说不定又能减少几名人员的伤亡!」
谢昀庭看着我,面露不解。
「打不打仗、死不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能帮上什么忙?再者就你这个蠢笨的性子,不添乱就不错了!」
「小爷,好心将你调回京中,你却一见面就冲我发脾气!」
那声音里的傲慢像一盆凉水,将我满腔复杂的情绪浇得透凉。
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痛呼。
我转身扶下那个北境伤兵——小卒阿武。
他被戎狄的流矢射穿了腿骨,一路上高烧不退。
「这是......「谢昀庭后退半步,锦靴避开地上沾染的血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怎么带个脏兮兮的兵痞回来?「
我盯着他纤尘不染的衣摆。
突然想起北境雪地里,谢凛用命护着那些十几岁刚出头的新兵蛋子的场景。
于是,再次开口时,声音也冷得不像话。
「二公子可知,您如今能在京中平安度日,奢靡享乐,是你兄长带着前线的那些将士的命换来的!?」
我馋着阿武继续往前走。
谢昀庭却愣在原地,脚下像是生了根。
19
回到谢府几日后,我才得知当初我启程北境没多久后,沈念慈的生母便猝然离世了。
三年守孝期。
于是,谢昀庭和她的婚事便一拖再拖。
这期间,谢昀庭在春闱时,又不出意外的落了第三次榜。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一点都不意外。
谢昀庭向来眼高手低,又极好面子。
失败于他并不稀奇。
高中,才算得上祖坟冒了青烟……
当年,谢家二郎年仅五岁时,曾有路过的道士为他算命。
说他以后定能连中三元,走上一条位极人臣之路。
谢伯父听后笑的合不拢嘴,至此一家人都将他当香饽饽一样供着。
谢昀庭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
认为自己以后随便学学就能金榜题名。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鄙夷那些勤奋苦学的同窗。
称他们都是死脑筋,只会闭门造车的蠢学。
可去年,与他先前同样落榜两次的顺直郎家中的二公子,也已经高中了。
现如今都入职翰林院了。
可谢昀庭却是连一个贡士都还没中。
20
这几日,我一直频频留心前线的消息。
所以,城东的慈安堂便成了我常去之处。
那里收留着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我替他们换药时,总能听到最新的战况。
谢凛三日前奇袭戎狄粮草大营,昨日又带轻骑绕到敌后——这些消息让我熬药的手都轻快几分。
而谢昀庭不知何时起,总爱出现在我必经的回廊上。
今日他又将我拦在垂花门前,「又要去医馆?」
我侧身绕过他,「买药材的钱是自己攒下的,没有白拿谢府半分。」
他忽然拽住我的手腕,又立即松开:「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转头,平静地看向他。
「那二公子是什么意思?」
他默默垂下眸,半晌后,才低低出声。
「你很久没有为我做薏仁莲子粥了。」
我指尖一颤。
谢家二郎最喜吃薏仁莲子粥的事,谢府上上下,人人尽皆知。
他惯来嘴刁。
那年盛夏,我天不亮就起来熬粥。
选最饱满的湘莲,配上茯苓、薏米,文火慢炖两个时辰。
端到他房里时,衣襟都被汗浸透了。
可当时他却一把打翻瓷碗,滚烫的粥泼在我手背上,「装什么贤惠?别以为你这样讨好我,我就会娶你!」
思绪回笼后,我退后半步,冷淡的出声。
「后厨的张嬷嬷最会熬粥,当初我便就是和她学的做莲子粥的方法。」
「二公子想喝的话,可以去找他。」
谢昀庭滚了滚喉结,最终什么都没说,红着眼离了开。
21
当晚,我提着灯笼从医馆回来,突然人被拽进假山后的死角。
谢昀庭的气息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他一手撑在我耳侧的石壁上,玉扳指刮出刺耳的声响。
「朱樱」,他声音哑得可怕,「你的心是不是还留在北境?」
灯笼滚落在地时,火光映亮了他猩红的眼角。
谢昀庭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
「还是说...你喜欢上我大哥了!?」
我抿着唇,没吭声。
他突然钳住我的手腕,玉扳指硌得我生疼:「你说话啊!「
「你要我说什么?「我仰头直视他。
「说你曾打翻的每一碗我精心熬制的粥,我都记着?说你接沈千金绣球那日,我就对你彻底死了心?「
他的手指突然卸了力道。
「我……」酒气混着颤抖的吐息拂过我耳畔,「我那时,只是还未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喜欢上了你。」
我看了谢昀庭一眼,郑重地开口,「可我不喜欢你了。」
他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一遍,「早就不喜欢了。」
话音落下,他登时僵在原地。
浑身,如同一张紧绷着的弓,仿佛我再吐露任何一字,就会让他轰然断裂。
我提着灯笼越过谢昀庭时。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混着哽咽:「祖母说的对,我真是个蠢货......」
「连自己的心意,都从未弄明白过。」
22
谢昀庭疯了。
那日之后,他便像着魔一般,不顾众人劝阻,四处宣扬说要娶我。
不是纳妾,而是娶我——
那日,他将那身大红色的嫁衣掷于我身前。
卑微的声音几近恳求。
「阿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等我们日后成婚,我定会好好补偿你。」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沈小姐呢!?你满城宣扬着说要娶我、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谢昀庭的眉眼染上一丝不屑。
「我从小到大就从未喜欢过她,那日当众接下她的绣球,也不过是为了与你置气。」
「再者,如若不是这些年她屡屡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我们不会混淆了自己的心意!」
他伸ẗů₋出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腕。
「阿樱你别喜欢别人好不好?」
「那个谢凛,一个五大三粗的军痞有什么好!?」
「你不知道,最近竟还有不少人拿我和他比较!他不配!他连和我一同提名的资格都没有!」
瞥见他眼底隐着那片执拗的癫狂,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我知道,如今我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
为了不再继续刺激他,我便索性闭了嘴。
谢昀庭的一通大闹,将老夫人气得卧了床。
谢伯父怕他在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让谢家成为满京城的笑柄,便不再插手他强娶我的事。
23
府里张灯结彩那日,我被两个婆子按在妆台前。
胭脂抹到第三遍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关键时刻,谢凛带着一身未卸的玄甲闯进来。
在看到他后,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太好了,谢凛没事那就说明,大雍的士兵再次收复了北境,镇压了戎狄人。
那阿莫他们是不是就还活着?
还未高兴片刻,一旁的谢昀庭便将我扯在身后,一脸警惕地看向自己面前的兄长。
谢凛的左臂还缠着渗血的绷带。
待他闯进时,众人瞥见他右手处那道明皇的圣旨,便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我以一身军功,向皇上求了道赐婚的圣旨。」
他偏头看向我身侧的谢昀庭,声音比北境的风雪还冷。
「二弟,你动的人是——本将未过门的妻子!」
我怔愣在原地,震惊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难道当日,他未曾和我说完的话,是指回来后……要娶我?
谢昀庭突然暴起,竟拔剑直刺他心口!
「你休想!和阿樱从小订下婚约的人是我!」
「铛」的一声。
谢凛单手持剑,用剑鞘格挡。
震得谢昀庭连退三步,撞翻了喜烛。
火苗窜上纱帐的瞬间,谢伯父的怒喝响彻庭院:「都给我住手!」
24
谢夫人被治了罪。
罪名是谋害朝中重臣。
为了能让自己的幼子承袭爵位。
那日她在谢凛回京的路上,买通三十名杀手埋伏在他必经之路的凤阳坡。
可她却低估了他的实力。
谢凛不仅回来了,还掌握了她罪行的证据。
那日,她被大理寺的人从佛堂拖出来时,手里还攥着念珠,盯着谢昀庭的方向泪如雨下。
「我都是为了我儿啊…….!」
最终,谢夫人被褫夺诰命, 判了斩立决。
行刑那日,谢昀庭在刑场外站了一整夜。
第二日,他就背着行囊, 离开了谢府。
没人知道,谢家二郎去了哪。
也没有人再有精力再去管他。
谢夫人为他筹谋半生,谢昀庭的前半生过得太过顺遂。
好像注定了, 他的后半生要如浮萍一般,漂泊无依。
25
如今,我已将阿弟从谢家接了出来, 又在京中开了三间铺子。
生意很是红火。
余下的银子,我资助给了那些同阿莫一样,家中为了几两饷银, 就将他们从小送进军队的孩子。
谢凛来寻我那日, 恰是腊梅初绽的时节。
他披着玄色狐裘站在我的小院前, 手中捧着那道传闻中的赐婚圣旨。
我将他请进小院, 为他斟了杯热茶。
谢凛盯着我轻勾唇角, 「真不打算嫁给我?」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可是,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禁军统领、武康军节度使、洋州刺史……」
我抬手一脸无奈地,止住他的话头。
「停停停!我已经知道谢将军权柄无双了。」
他用手撑着脸, 煞有其事地看向我。
「那你还不嫁给本将,做我的诰命夫人?」
我苦笑一声, 「可这些都是将军的荣耀,与我无关。」
「如今,我早已懂得靠山山会倒, 靠水水会流的道理。」
「我从前对将军,确实心生过仰慕, 但那却不是爱慕, 我只是想同将军一般,成为一个强大到能成为自己靠山的人——」
空气里寂静了一瞬。
谢凛一口喝完杯中的茶, 混不吝地开口道,「我手中可是有圣旨的, 难不成朱姑娘想抗旨不尊?」
他一语落罢,我一时语塞,心中确实有些没底。
毕竟这是皇上钦赐的婚约。
谢凛也不语, 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 盯着我皱着眉头纠结的模样。
屋内烛火轻晃,谢凛突然轻笑出声。
他剑眉微挑, 声音低沉之中含了些许笑与柔光。
半晌后, 在我惊诧的目光下, 他将那道明黄的圣旨缓缓展开。
里面并无一字。
是空白的。
他面容柔和,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光。
「我虽和皇上求了道圣旨, 但却并非为我, 而是为你——」
「阿樱,一生有何其之长,我不愿以一纸婚约, 束缚了你的自由。」
「但我却愿意等你, 看完你生命里广阔的山河,成为你心中想成为的人——届时,我再来追求你也不迟!」
「好不好?」
我愣了好久。
直至, 窗外的枯枝被风吹动时发出扑簌的声响。
人生无常,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我知道,如今我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而活着的朱家姑娘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