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败落,只有我愿陪他流放六年。
他东山再起后却把我赶出京城。
「你身份低贱,不宜为妃。」
太子赠我一箱黄金,神色矜冷。
「别走太远,就待在京郊。孤若有空,或许去看你。」
我没听他的话,绕过京郊,直接回了千里之外的江南老家。
推开废弃祖宅的门。
那当年在战乱中走散的童养夫居然还活着。
他直起高大健壮的身板,眼圈一红,扔了锄头。
「死鬼,恁还知道回来!俺等你等得花儿都谢咧!」
01.
庆熙十六年的春天,废太子萧砚复位。
朝野巨震。
当年陷害萧砚的九王虽已畏罪自戕,然牵连甚广,人人自危。
一月不到,东宫的礼贴堆如高楼,一半给萧砚,一半给我。
「明春姑娘,您可是太子身边最红的人儿,这京城里谁不想讨您几句好呢?」
而我只能一概拒绝。
「各位大人误会,三日之后,我就要走了。」
如是解释多次,竟累得病倒。
三日之后,萧砚来时,我正在喝药。
缠枝金勺磕碰碗沿。
药很苦,叫人难咽。
萧砚喂我一颗蜜枣,动作温柔,语气却冰冷。
「马车已停在门口,喝完了,就走吧。」
「好。」
我开口,数日高烧,嗓音嘶哑,似是哭过。
萧砚指尖一凝。
他撇过头,眼底无波,映出阴青的天。
「央明春,你身份低贱,应自知不宜为妃。
「别走太远,就待在京郊。孤若有空,或许去看你。」
我伏着身子点头,咳得厉害,抬眼却只能看见他高不可攀的衣角。
曾几何时,他被人当众撕烂这蟒纹袍,浑身污泥,低贱到与狗争食。
只有我不嫌弃,背着他走过万里长街。
那天大雪纷飞,我身子瘦弱,一步一抖。
萧砚奄奄一息:「姑娘,我将死之人,不值得你如此。」
怎会不值?
娘死前紧紧抓着我说,太子云中白鹤,谪仙下世,匪乱时救了江南万人姓命。
我带这位谪仙回桥洞,风吹日晒,推驴车卖白菜养他。
如是六年。
直到他复位后,庆功宴上,当众与阮将军的妹妹定亲。
听说阮小姐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喜我这卖菜女。
萧砚需要阮氏兵权固位,索性将我赶走。
我走那天,还碰见阮小姐提裙来访。
她路过我时捂着鼻子:「癞皮狗,终于跑了。」
身后半天朱霞,阮心瑶挽着萧砚胳膊,笑语如铃。
「砚哥哥,等成婚后,我把央明春留下的东西都烧了好不好?我嫌脏。」
萧砚语气很淡:「嗯。」
马车颠簸,车夫瞅我苍白病容,小心翼翼。
「姑娘日后想去哪儿?京郊尼姑庵?还是附近找块闲田置宅?」
萧砚赏的那箱金子被抱在怀中。
我望了望春风吹过宫墙上初绽的野花,摇摇头。
「都不。
「去码头吧。」
走水路回江南的那班船,就要开了呢。
02.
这船开得够久。
久到病去如抽丝,我把身子渐渐养得康健了些。
船舱里多是由京城下江南的生意人。
天高皇帝远,他们闲议国事,无非围绕着萧砚。
「听说太子当年被废黜后,曾遭一央姓卖菜女玩弄调戏,锁在桥洞里折磨许久。」
「那卖菜女似乎与青州央氏的女儿重名呢,莫非是同一人。」
「真的假的?央家世代书香,怎么养出如此毒妇。」
我戴着幂篱饮茶,听他们无中生有,也算有趣儿。
毕竟陪萧砚东山再起的这些年,坊间嫉妒污蔑我的人实在太多。
有说我贪图萧砚美色,也有说我一心谋划只为攀上皇家高枝。
甚至还有说,我是九王派去拖萧砚后腿的祸水。
萧砚清冷,不屑驳斥市井流言。
我也就此习惯了。
偏偏有个挑米的担夫路过船舱,忽然红着脖子反驳。
「你胡扯!
「青州央家早被山匪灭门,哪有什么女儿还活着?
「就算有,也是聪慧宽柔万中无一的女子,岂容你等臭嘴评议?」
几个侃大山的生意人急了,刚要跳起来骂。
却见那担夫露着膀子,肌肉紧实精壮,高过众人一个头,实在不好惹。
只好气焰全消,畏畏缩缩命船家赶他走。
我溜到船尾,看见船家恨铁不成钢指着担夫。
「你啊,又给俺惹事。上个月为救个被欺负的陌生姑娘,给富商打到脑袋开花。
「前几天又护一只被虐待的小猫,把举人老爷骂个狗血淋头。
「今天人家可没招你,不就说了几句央家女儿吗,和你有个啥关系?」
担夫不语,垂下俊秀眉眼。
他脸被暑热蒸得发红,胸膛一起一伏。
「怎得没关系?
「她是我亡妻哩!」
我呛了个趔趄。
03.
船靠岸青州。
我跟在担夫身后。
他背着几十斤重物,石板路被晒得那么烫,却走得很稳。
肩膀很宽,腰却精瘦,扶着米袋的小臂因用力而青筋凸起。
「陈序——」我喊他。
他回头,一双清澈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像被春雨洗刷过。
「姑娘,你认得我?」
四周闹市,人来人往。
不便多说。
我声音有点抖:「我也是青州的,久未归家,可否找个安静地方详说?」
陈序笑,露出白牙,眼如月弯。
他引我一路回到央家祖宅,请我吃茶。
那两扇玄黑木门上还有山匪当年杀掉阿爹时溅上的血。
多年尘封的回忆霎时涌来。
穿堂风吹起遮面薄纱,我看见正厅里远远供奉着央家老小墓牌,眼泪险些落下。
陈序忽然站着不动了。
他盯着我,过高的个子带来压迫感。
「姑娘。
「我看你,很是眼熟呢。」
我慢慢摘了幂篱。
陈序面如死灰。
「央明春,你居然还活着。」
他手抖得握不住茶杯,滚水烫得指骨发红。
八年前,山匪屠家,娘抱着我从狗洞里钻出去,才逃过一劫。
她带着我一路逃到京城,哭坏了身体,不久病死。
那场匪乱最终被当年仍是储君的萧砚平定,救了数万人性命。
也是后来我掏心掏肺扶持萧砚的原因。
至于陈序,孤儿一个。本是爹娘按照ŧů⁸算命先生说的旺妻八字找来的童养夫。
这些年,青州是我不敢提起的噩梦。
我从未想过陈序还活着。
他此时朝我大步跨来。
样子很凶,吓得我后退。
谁知他只是直起高大健壮的身板,猛地夺过我手里青布包袱,眼圈儿一红。
「死鬼,恁还知道回来!
「俺等你等得花儿都谢咧!」
04.
我就此歇脚,顺便逛了逛央家方圆几里。
附近邻居早都搬空了,这条街人迹罕至。
青州人都嫌这儿冤魂多,阴气重。
陈序告诉我,前几年他一直靠走镖为生,最近回到青州安家,不再到处跑。
提起走镖中奇诡风云的江湖经历,陈序血气方刚,俊采神飞。
和印象中打架输了就抱着我哭鼻子的单薄少年实在不一样。
我问他为什么不再走镖。
「在外漂泊无定,没意思。」
陈序低着头,声音有点闷。
「再者,我也怕你万一还活着,回家来找不到我。」
他给我熬小时候最喜欢喝的芸豆蹄花汤,又蒸了满屉肉包子。
「阿央,多吃点,瞧你瘦的。」
「我刚病过一场,吃不下太多荤的。」我笑笑,给他夹菜。
陈序脸色有点不好看。
「你在京城,受欺负没?」他忽然问。
我隐去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只告诉他,我救过萧砚,不是传闻里的毒妇。
而且,东宫富丽堂皇,我过了段很太平安逸的日子。
「太平安逸?」陈序忽然打断。
他猛地握起我右手,一时气极:「这么深的疤,你管这叫太平安逸?」
我有些尴尬。
那还是从前给萧砚挡刺客留下的伤痕。
利刃扎穿手背,很可怖。
萧砚豁出性命爬上险崖摘草药,发誓要护我一辈子。
可后来,就因为我给阮心瑶递茶时右手不稳,冷脸训我粗笨失礼的人也是他。
我捂紧右手,扯扯嘴角。
「不提了。」
环顾这八年未变、草长莺飞的小院,我由衷地感慨。
「至少,祖宅还在,家乡还在,老朋友也还在。」
茶水平澈,映出陈序满是心疼的眼睛。
他望着我,目如深海,万种柔情。
心幡摇动,我没再对望,低下头去,听见院外莺啼鸟啭、稚童笑闹。
江南这样好。
好到前尘往事,似大梦一场。
我从此住在青州。
三月后,青州开了第一家镖局。
名叫央央。
05.
央央镖局开得还算顺利。
毕竟要在青州谋生,思来想去,此地交通频繁,开镖局最为合宜。
用萧砚给的那箱金子,我出资买地,陈序招人秣马。
一天比一天红火。
人人都赞我明慧机敏,陈序勇猛果决。
我隐去姓名,只说自己姓央,从不同人讲东宫经历。
转眼就是小半年,隆冬已至。
我仍能从来往客人中听见萧砚各种轶闻。
比如他与阮氏婚期在即,甚有传言未来太子妃已怀龙胎。
最近,听说东宫里走丢了一只猫,太子爷茶饭不思日寻夜找。
不知是否与我有关。
但是,从前我不想揭开伤疤,从未告诉萧砚我的身世,只说我是一穷苦孤女。
萧砚不知我出身江南大族,一直认为我身份低贱。
想来,他就算闲心大起找我,也不会特地跋涉到千里之外的青州。
不料,突然接到单生意,要护送一江南贵女嫁去京城。
听说夫婿是镇国公嫡孙,身份贵重。
我与陈序领着镖师,护送嫁妆队伍顺利进京。
偏生落脚客栈只剩最后一间房。
陈序连忙梗着脖子要下楼睡马车。
我握住他的腕,又气又笑:「铺盖都打好了,怕什ţṻ₎么,我又不是吃人的鬼。」
说起来,这些日子我们虽交心甚笃,却还未有过肌肤实亲。
他索性不装了,门一锁,将我猛地抱起来。
呼吸炙热又隐忍。
「这可是娘子自己说的。」
腰被他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我脸红到滴血。
陈序封住我嘴唇,舌尖滚烫,直叫人喘不过气。
偏偏有人敲门打断,说婚礼将至,想请镖局众人赴宴。
陈序这才眷眷不舍松开手,回味般舔着唇角,笑得痞气又俊俏。
我被他盯得腿软,害羞下楼。
那晚镇国公府的婚宴上,贵客云集。
酒过三巡,醉意中,我听见新娘子的家人夸赞镖局得力。
「老板姓央,是位女子,行事利落,人也美极。」
众人纷纷望我。
幸好戴着幂篱,面容隐没。
总感觉有道森寒视线在身上逡巡。
我索性婉拒一切应酬,拉着陈序溜去街尾酒楼,买壶从前最爱喝的竹叶青。
刚跨进后巷,就看见转角夜色里,数十盏火把摇晃。
飞鱼服金锻刀,除了太子近卫,天下再无此等威严。
暗卫们忽然恭敬让开条路。
来人一身衮龙黄袍,权势滔天。
阻我所有去处。
萧砚抬起清冷眼皮,目光停留在我挽着陈序的手。
可陈序没留意前方,只顾进了右侧酒楼和掌柜笑眯眯招呼。
「老板——
「来壶竹叶青,再配碟牛乳糕,多放冰糖,我家娘子喜甜。」
一墙之隔的镇国公府里。
喜乐锣鼓喧天,红烛万盏灯火。
何等热闹欢喜。
可萧砚神情那样苍白。
06.
我慌不择路。
幸好面纱遮脸,加上夜色幽微。
索性随陈序挤进酒楼喧嚷来往的食客中。
只盼萧砚没认出我。
匆匆回头一瞥,才发现萧砚身后还有个满头珠翠的美人儿。
是阮心瑶。
她一如既往打扮窈窕,不似传说中已有身孕的模样。
我手心生汗,一个转身隐在廊柱后。
阮心瑶目光扫过喝酒笑语的粗布百姓,神情不喜。
她没看见我,只管蹙眉嗔怨。
「这市井陋巷有何可停留?砚哥哥,咱们快进镇国公府吧,莫耽误吃喜酒。」
说着,便挽起本已停下脚步的萧砚。
一行人渐远。
金吾卫甲胄声动,路过酒楼支摘窗外,引得店内人人伸颈争看,究竟是何等高门。
喧嚷声中,陈序却自顾自逛着ťüₐ酒楼,满目新奇,毫不在意窗外动静。
活像个第一次进城的村头小娇夫。
「娘子娘子,桃花壶和鲤鱼壶想要哪一个?
「你爱吃的金丝酥咱们打包三盒带回江南怎么样!
「哇,那些贵妇人穿的孔雀氅可真好看,我给你也定做一套。」
我被他拉着四处逛,走了神,句句应好。
心里却长舒口气。
方才狭路相逢,幸好只是偶然。
镇国公与皇室交好,早应料到,萧砚可能会赴婚宴。
本不该在京城逗留。是我大意。
陈序的手掌很热,隆冬十二月里,也像个小火炉。
我与他十指紧扣。
心像一叶漂泊许久,突然靠岸的小舟。
「京城可真冷,夫君,咱们今晚就回江南,好不好?」
这还是我第一次叫他夫君。
陈序愣住,眉眼被店家纱灯照得发红,可爱又俊朗。
算来,离幼时青州府衙前定下婚契,也过去小半生的岁月了。
谁能想到,本以为阴阳两隔的故人,竟还能久别重逢,相依为命。
甚至盼着白头到老。
他揽我入怀,手微不可察地抖,指茧粗粝。
男人泛起皂香的裘衣挡住凛冽北风。
我倚在他肩头,眼尾濡湿。
才发现这四方皇城昏蓝的天,竟已飘起细雪。
陈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宽厚,欣喜,也温柔。
是我的靠山。
「那咱们今晚就回家。等到了青州呀,我要请十里八乡吃酒,和娘子对拜天地。」
那晚雪下得越来越大。
陈序就背我回客栈。
我在他耳边呵气挠痒,听他笑骂我小混蛋东西。
偏生有几个镖师半路拦住他,说难得来一回京城,要请他吃酒。
「陈序,别贪杯!我收拾好包袱,天亮前码头汇合。」我喊。
「知道了,小的们肯定照顾好姐夫!」
镖师们戏谑声不绝。
我抿唇上楼。
却见走廊黑漆漆,诡异的安静。
奇怪,之前明明在屋子里点好灯笼,怎么如今全灭了?
刚推开木门,就闻见龙涎香动。
我暗叫不好。
可已来不及逃。
有人猛地拽住我,将我圈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转身,对上萧砚颤抖的眼睫。
他狐裘已湿,发亦凌乱,似在夜色中等了许久。
明明在笑,眼睛却那么冷。
「巷子里装作不认识孤,很好玩么?」他问。
07.
萧砚不顾我挣扎,将我抵在墙角。
顺势锁上门。
我被他圈在这小小的地界,闻见他满身被冬风久吹的冷腥气。
像一把生锈的刀。
他瘦了。
下颌比从前锋利。
眼下乌青,唇泽干涸。
脖颈处几道我方才挣扎时抓出来的血痕。
可他好像不知疼痛。
眼神漆黑空洞,静得吓人。
「你知不知道孤找了你多久。」
「码头三千八百只船——」萧砚嘴唇有点抖。
「一搜一搜找过去,差点把整条运河都翻遍了。
「又怕浪大船倾,又怕水贼掳你。」
他齿关发颤。
「整整八个月下落无音,央明春,孤还以为你死了!」
桌上瓷盏早在方才混乱中拂碎一地。
十多年朝堂砥砺,太子清冷持重,天下皆知。
从没人见过他这副失态模样。
凶戾阴狠,像只被人扼住脖颈的困兽。
可若当真在意,早就护我如珍宝,当初怎会赶我走?
何况阮心瑶与他婚期在即,天家喜事,大赦天下。
各奔东西,两相长决。
萧砚到底凭什么觉得,我还要在原地等他到老?
我推开他,使足力气。
带了他从未见过的不耐烦。
「殿下,我要成婚了。」
萧砚倒不似我意料中暴怒。
像是早有准备,他沉下脸。
「孤知道。
「他当街大摇大摆喊你娘子,真当孤是聋子?」
萧砚稍松开我,抚了抚自己眉心,轻蔑又嫌恨。
「那样一个村夫,也不知你从哪个土沟找的。
「礼成了吗?」他又问,语气有些慌。
入洞房才算礼成,可我与陈序只亲过嘴,这算吗?
我犹豫时,萧砚便冷笑。
「礼都没成,就急着做夫妻了。
「三书六礼,媒人婚契,想必都无,与偷情何异?」
许是见我冷着脸开口欲驳。
他又打断。
语气放软。
「孤知道女子在外,无枝可依,最是辛苦。
「明春,孤不怪你——」
萧砚垂眼,目光苦涩。
「你对孤素来一片痴心,怎么可能真喜欢上旁人。
「赶你去京郊确实草率。可你也该体谅孤刚复位,叛党未清,分身乏术。
「这回,孤已命人买好外宅,种了满院你最爱的牡丹。
「那比东宫还要闲适百倍。阮氏亦不会知晓。你放心住到白头。」
他絮絮说着,没发现我从怀里抽出了张纸。
「殿下——
「你瞧,这是我的婚契。
「入了青州府衙簿册,父母见证,官印俱全,断没有毁约的道理。
「我认识我夫君陈序,比认识殿下你早得多。」
「萧子坚。」我喊他的字,像从前刚认识他那样。
客气,疏离,一板一眼。
「你心系万民,最敬礼法,应该知道本朝即便是天子,也没有强抢民妻的先例。」
萧砚面色煞白。
08.
他俯身来夺那张纸。
力道大得像要把我握碎。
「胡扯!
「你一卖菜孤儿何来父母见证!婚契更是无稽之谈!」
可那青州府衙的官印隔了十数年依然清晰明鉴。
萧砚九五至尊,应该最知道这印由皇宫制造司亲自送往各州。
金纹赤边,极难作假。
他怔怔退了几步,像木雕泥塑那般。
「不可能。
「不可能的。」
萧砚语音滞涩,喃喃重复着。
即便是当年九王派来的刺客逼退他到万丈高崖边。
我也从未见过他这副慌乱模样。
「一定是你在同我赌气,央明春,你休想骗我!
「就算有婚契又怎样?我偏要强夺!
「劝一个杀一个,谁敢议论直接抄斩,但凡有一笔记进史书全家流放,谁能奈我何!」
他好像疯了。
门外忽然有人小心翼翼叩首。
「殿下!
「阮姑娘的下人们说她又犯了魇症,惊厥不已,太医都来了,请殿下去瞧瞧呢。」
一室死寂。
萧砚失去的神智似乎又回笼了。
激起的千石浪重归寂静。
「传话回去,孤半个时辰后就到。」
他转身,脚步踉跄。
就如同之前的每一次,我与阮心瑶,他永远选择那一边。
非关风月。
不过是更看重阮氏满门忠烈替他固下的江山。
可人从来是不能既恋红尘又羡仙的。
萧砚跌跌撞撞走了。
像是疲惫至极,没再与我说一句话,只冷冷吩咐暗卫们寸步不离护着我。
我兀自打点行李,匆匆要雇车去码头。
却听暗卫们劝。
「明春姑娘,别去了——
「那些镖师早就被殿下买通,目的是灌醉陈序带他走。
「殿下为了你,这几月大病一场,还吐过血,你别再与他赌气了。」
我气得用碎瓷直接横在他们脖颈逼问:「啰啰嗦嗦,陈序到底在哪!」
暗卫们语无伦次。
「姑娘别急啊......姓陈的又没死。
「殿下可不会为了情爱小事杀一个百姓。无非是送他到温柔乡,让他自行与你和离。
「那姓陈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姑娘别惦记他了!听说他没见过世面,路过青楼,高兴得跟大马猴似的。」
「不可能。」我冷脸。
话音刚落,却看见包袱一角露出支陌生珠钗。
这包袱是陈序常年走镖背的,我从未动过。
竟从来不知里头一直放着枚女子珠钗。
而且,那海蓝点翠,分明是皇宫里才能用的工艺。
我浑身僵直。
09.
心里像坠进一颗巨大的顽石。
执拗又生猛。
我望着漫天大雪,裹紧披风。
忽然停了脚步,丢下包袱。
转头向暗卫们淡淡一笑。
「你们说的是,为一村夫与殿下置气,没有必要。
「那烦请带我去殿下安排好的宅子吧,客栈粗陋,不宜就寝。」
暗卫们连忙松口气,连夜送我去那座早准备好的京郊外宅。
确实如萧砚所说,满院种了牡丹。
只是隆冬雪夜,早就枯萎。
我静坐院中,解开繁复腰饰,取出本小簿子。
陈旧发黄,正是当年卖菜的账本。
只不过后来,它被用来记录一些别的事情。
【十二月五日,用卖菜钱为萧砚换兵书,偶遇三公主,得其垂泪感叹。】
【八月九日,替萧砚佛前求愿,再遇三公主,赠字画,甚爱我丹青。】
【三月二十一日,代萧砚向宋御史之女赔罪,跪石板,得谅,与之交好。】
【七月六日,随萧砚攻打叛党余部,中箭,裴将夫人慰问,敬我巾帼。】
桩桩件件。
六年白驹过隙。
是许多人眼里靠太子上位的卖菜女。
也是另外很多人眼里坚韧不拔、辅佐明君的央明春。
我在京城不是没有朋友。
也绝非孤立无援。
萧砚能用权势赶我出宫,囚我如雀鸟。
我也能用民心扰他布局,翻覆这命数。
阮家固然功高,随他攻下边疆十六部,重得圣上信任,复夺太子之位。
可我为他打点各方,与高官内眷千金往来结缘,抚顺人心,又怎能不算苦劳?
我雇了位小货郎,让他跑遍京中十二座府邸,用我的亲笔信请各家夫人千金。
「就说被太子爷送走的央明春又回京了,思念故友。明日午时,设宴叙旧。」
安排好这一切,天光大亮。
我梳妆、挽髻,正大仙容,敲开了皇城根某栋贵府大门。
萧砚派来寸步不离跟着我的暗卫们都满脸困惑。
「这,这不是三公主府吗?来这干嘛?」
那曾爱搂着我追蝶逗猫的小姑娘端坐正厅,看见我,险些喜得叫出来。
「明春姐姐!」
「皇兄说你染时疫被送出京城养病,大半年没见了,我好想你!」
三公主亲热挽着我的手。
可我只眉眼含泪,取出袖中早就备好的陈序画像。
「求公主垂怜,寻我家人下落。」
如我所料。
她盯着陈序的脸,愕然无措。
「啊?
「这,这不是我那位苦寻不到的恩公吗!」
09.
我请三公主帮我把萧砚派来的跟屁虫隔绝府外。
进入内厅详谈。
其实昨夜一看到陈序包袱里那枚珠钗。
我就知道他数月前从陌生富商手里救下的陌生姑娘,定与三公主萧姝有关。
毕竟在皇宫待过,当然能认得出海蓝点翠和蝶栖芙蓉,是萧姝自幼最爱。
半年前在船上偶遇陈序时,听船家说他「上个月为救个被欺负的陌生姑娘,给富商打到脑袋开花。」
后来我曾好奇问他怎么一回事。
他说当时只是见义勇为,因那陌生姑娘年纪Ṭų⁾甚小,没多交流,甚至记不清模样。
不过对方落下的珠钗纹样特殊,他怕掉到歹人手中,传出不好流言,就自己一直随手收着。
我同萧姝道明原委。
她告诉我,数月前,她下江南去找郡主表姐玩儿。
不料遇见猥琐富商,竟当众调戏她。
暗卫们的刀还没拔出来,就有一个陌生的大哥哥冲出来相救。
那男人高大又英俊,还不要钱,护送她一路下船。
她当时受了惊吓,休养好后连忙打听恩公,却怎么都找不到。Ṫŭₚ
「他只说他叫什么狗蛋儿,你说这土名字,我上哪寻去?」萧姝委屈。
「这事连父皇都知道,皇兄还说,若能找到这男子,定赏他万两银、千亩地。」
她朝我打包票。
「你放心,有了恩公画像,京城方圆三百里,我定帮你翻过来找他!」
想来萧砚被阮心瑶绊住脚,还未来得及打点妥当。
两个时辰后,便有人来报,说已寻回陈序。
我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走来。
显然一夜没睡,胡茬硬青,小臂和腰上都有伤。
像是狠狠打斗过一场。
我登时鼻酸。
抱着包袱冲过去,眼圈泛红。
「对不起......」
他却抱紧我,笑得憨直,语带得意。
「有啥对不起的。昨晚可好玩儿了。镖师们一个劲灌酒,还和金吾卫一起把我锁进马车,说这辈子休想见到你。」
「你猜怎么着,恁些个带刀侍卫,我全把他们打趴下啦。」
我心疼又生气,破涕为笑。
萧姝兴奋地要带着陈序ťū́₈进宫求赏,被我一拦。
「今日午时还有场家宴呢,请公主稍候。」
陈序和萧姝不明其意,随我来到京郊外宅。
只见京中各贵女依数赴宴。
当然,还有不请而来的萧砚和阮心瑶。
萧砚眄过陈序,如堕冰窟。
可贵女云集,加之阮心瑶满脸嫉恨,他不好当面发作,只能狠狠拽过我耳语。
「央明春,你疯了是不是!真当孤不敢罚你!」
我笑笑,旋即跪下。
当着各诰命夫人皇家千金的面,叩首三下,高声道。
「民女央明春,蒙殿下眷顾六年,赏金丰厚,复返家乡,得与未婚夫重逢,感激不尽。
「今诚邀故友,天地见证,请殿下为我与陈序主婚!」
10.
萧砚站在院中。
这还是他亲手为央明春布置的小院。
用尽心意,象征着他无声的悔疚。
他计算得很详细,每隔几日,什么时辰来看她。
东宫一个家。这京郊雅宅,又是一个家。
东食西宿,两利兼得。
天下男人皆如此。
他萧砚为何不可?!
可她偏偏当着众人面请他赐婚。
让坐在高台之上的他,像被浑身抽筋扒皮,站都站不稳。
他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晴天霹雳肝肠寸断的感觉。
上一回,还是八岁那年母妃逝世。
明明是病死,却要被天下百姓画成丑恶鬼像,骂为妖女。
稍稍长大后才明白,他的母亲出身戏班,下九流,低贱无根,本如浮萍。
他无山可依,唯一亲人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父皇。
可皇帝对他既爱也恨,先立后废再复位,磋磨他心神。
萧砚自幼就吃尽苦头。
他发誓自己将来一定要找个身份高贵、权尊位显的妻子。
他的孩子不可以再受这份苦。
可他被戏弄般爱上了央明春。
她只是个卖菜女。
推驴车捡白菜养他,明明冻得满手疮,也天天笑着。
快乐得像他母妃。
那个与人为善,温柔灵巧,像只百灵鸟,死后眼珠子却被太监挖走的女人。
萧砚花了很久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央明春赶出东宫。
绝不能让世上再有一个小时候的他!
而且,不论赶央明春到哪里,她都不会离开的。
他更不会负她。
他有很多很多钱,足以护她一辈子!
可萧砚没有料到。
他此生会亲眼看着央明春奔进别的男人怀里。
央明春真的很不听话。
逃到千里之外。
开镖局抛头露面。
当众带着婚契招摇。
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复返樊笼,柔情蜜意,得了长相厮守的心上人!
萧砚看见自己喉咙喷出的血,滴滴落在汉白玉砖地上。
所有人都吓惨了。
可央明春她——
她好像一次都没有回头。
10.
主婚的事最后并未由东宫定夺。
因为萧砚当众吐了血。
有人解释太子是因为近日边境战事频仍,急火攻心。
可坊间却多有传闻,太子与村夫争女。
这轶事后来也就渐渐淡去,成为野史里无人在意的一笔。
还听闻阮氏娇蛮顽劣,在照顾病中太子时出言不逊,被退婚后罚至行宫禁闭。
当然,那都是后话。
庆熙十七年的春天,陈序从萧姝那领了丰厚赏银和赐婚圣旨。
他陪我把京城逛了个遍,天天给我做山珍海味。
我感觉我精力旺得能打死一头牛了。
可在床上还是挣不过他。
这童养夫,力气怎么就那么大呢!
抱着我从后院做到前堂,不带歇的。
给我累的小脸儿苍白。
萧姝年纪小,不经人事,看见我身上淤青,还以为陈序欺负我。
小姑ťŭ̀ₘ娘牙尖嘴利,提着玉芙蓉就要为我报仇。
两人满院打成一团。
又过一月,我与陈序回江南办了婚礼。
婚礼真如他所言,请了十里八乡。
人人都知道这桩婚事由皇家钦赐,万人拥挤,当真风光极了。
我与陈序婚后游访名山大川,玩累了才回青州定居。
阿爹阿娘以及央家Ṫű̂₄上上下下的墓碑,都由我和他一块块亲自刻好。
日日焚香礼拜。
再过两年,我们有了孩子。
是个女儿,随我,小名央央。
此后数年草长莺飞, 人生过得可真快。
江南平顺,没什么大新闻。
不过央央四岁那年,听闻太子暴病,似乎是疯症, 药石罔效。
圣上无法,只能再废其位,另立宗室子为储君。
而那曾搅动风云的废太子萧砚,两立两废, 最终逃出宫城,生死未卜,下落无音。
又过了数月。
天气大晴,陈序抱着央央, 我抱着小猫儿, 一家三口去茶馆听说书。
不巧,说书先生讲的又是老掉牙故事。
「传闻那萧砚当年被人撕烂蟒纹袍, 浑身污泥,低贱到与狗争食。」
「偏偏有一卖菜女背他回桥洞,可真是寒雪纷飞,世事多艰呐。」
「你们猜, 她对太子爷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底下猜什么的都有。
「我养你!
「哥哥真俊!
「奴要嫁你!」
众人哈哈大笑。
陈序忙着捉拿逃跑的猫儿。
我则焦头烂额去找不知跑哪儿玩去的央央。
走了好多路, 看见她突然从街尾窜出来。
「娘——」
「有个满头白发的怪人给我买了支麦芽糖, 还问我叫什么名字。」
央央仰头,笑脸天真:「他说我可以叫他子坚叔叔, 他还说,我长得很像你。」
我心一惊,环顾四周,只见车水马龙,哪里都没有故人身影。
眯着眼躲过柳絮, 才看见巷尾灰堆里还有双暗淡金丝靴。
面容一闪而过, 像也不像他。
逃得飞快,步履疯癫软弱,背影瘦如枯骨。
我心里波澜未起, 只夺过央央手里的糖:「乖囡,听阿娘话,以后不许吃陌生人的东西。」
央央乖乖点头, 撒丫子跑向前方。
「央央知道了。阿娘, 我去跟爹放风筝啦!再也不听什么说书了!」
那茶馆里众人还在议论卖菜女和废太子的初遇。
天花乱坠,风月情浓。
可其实我对萧砚说的第一句话,只是自己的姓名而已。
爹娘遽逝, 满门被屠,那不光是名字,也是我为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立下的心志。
央许明春, 万事重拾,故事的开头,从来与情爱无关。
我向前方望去。
那里人声喧闹,叶翠花飞, 晴光正好。
陈序抱着猫儿和央央,爽朗英俊,大步走来。
日光自他眉眼间扫过。
从此阡陌多暖春。
我笑得开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