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依旧选择将花球抛给谢襄。
我本以为他会像前世一样稳妥接过。
可花球腾空的瞬间,他微微侧身,躲了过去。
簪着杜鹃的花球滚落进池水里,翻出一圈涟漪。
也是在此刻,我才终于知道。
原来他也重生了。
这一世,他不想再娶我了。
1
花球滚落进池水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素来相好的贵女纷纷侧目看我的脸色,都怕我当场发作,闹起来。
毕竟,我与谢襄自幼青梅竹马。
定亲似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前世,我的确如愿嫁到了谢家。
谢襄待我很好。
他带我去游湖、策马,览尽江陵大好风光。
甚至,新婚头两年,我久难有孕,他却连婆母硬塞的通房都不愿接纳。
只道:「后院有明珠一人,我此生足矣。」
我与他相守十数年,直到我染病离世,他仍旧未曾变心。
因此,重活一世。
我仍旧选择了将花球抛给谢襄。
本以为他会像上一世一样稳妥接下,可这一世,他却变了。
花树上的雀鸟叽喳两声,我思绪回笼。
身旁的贵女宽慰我:「或许谢将军只是手滑了也不一定呢……」
可谢襄将门出身,骑马射箭都是惯手。
目力更是惊人。
莫说是花球了,便是迎头扔下一只长枪他都能稳妥接下。
又哪里来的手滑一说?
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炭火般炙热,烤得我微微发燥。
我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谢襄躬身捞起那只花球,走到我面前。
「沈姑娘,抱歉。」
言简意赅的五个字,叫人觉察不出任何情绪。
恰有微风轻轻拂,杜鹃顺势摇摇晃。
我仰头看他。
谢襄重生了。
他与我一样,重新回到了肆意洒脱的十七岁。
这一年,沈家与谢家已然在私底下商议互换庚帖的事宜。
眼看着我与他的青梅之约便要公之于众,谢襄却改了主意。
十七岁的谢襄丰神俊朗,仍旧是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可他低垂的眼睫里,有些东西终究是变了。
他不愿接下我的花球,也不再唤我明珠。
甚至,不愿再抬眼看我。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我虽出身武将世家,但自幼熟读诗书,能烹茶理账,迎来送往,作赋弹琴,在京中贵女中亦有一席之地。
这样的沈明珠,生来便学不会折颈含泪。
心中那一抹燥似乎被烤得更加灼热。
于是我阔步走到谢襄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里,我夺下那只花球。
看也未看,便扬手抛出。
花球不知砸中了谁,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
我并未侧目,只盯着他因惶惑而微微震颤的羽睫,一字一句:
「谢襄,你知道的。」
「我沈明珠为人小肚鸡肠,若遇错事,绝不原宥。」
谢襄后退两步,嘴唇翕合。
却始终没能说出半个字。
2
马球会上的事儿闹得大。
回到家中时,母亲早已经晓得此事。
她当着我的面,先是斥责谢襄举止轻狂,不知好歹,后又说他少年心性,难免粗浅。
骂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犹犹豫豫地问我,是否真的想好了要如何做。
我在回程的马车上已经细细盘算过了。
这事儿原也不难办,原本就是谢襄的错,若是要圆满解决又不落人口舌,无非只有两个解法。
一是谢家亲眷登门致歉,再大张旗鼓地将谢襄求娶沈家女的消息扩散出去,沈家的颜面就算是保住了。
二则是避嫌,不再往来。
谢家虽正鼎盛,但沈家也是如日中天,都是武将世家,谁也不比谁差。
若真是要断交避嫌,也并非是不可行的。
但这世道,待女子终究是要苛刻些,纵使我从未与谢襄定过亲,单看我与他青梅竹马的情分,往后在亲事上,便要艰难许多。
京中适龄的公子小姐虽多,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大多早已经在十来岁时便已然相看好了姻亲。
如今再想要去寻一个合适的郎婿,实在不易。
所以母亲大抵还是更偏向于第一种解法。
这与我、于沈家、于谢家,都好。
三赢的局面,皆大欢喜。
但谢襄白日里既然不愿接我的花球,我自然也不愿再去吞这碗夹生的饭。
母亲便应下我,只等三日。
若是三日都等不到谢家的人来给个说法,沈家与谢家便就此断交,再不往来。
待到私底下将那些预备庚帖的下人打发了,这事儿也就了了。
母亲筹备得很圆满,可没想到的是,我们等了三日,没等到谢家的族老登门致歉,反而等来了负荆请罪的谢襄。
三月暖阳里,他只着一身中衣,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府门前。
没有聘礼,没有婚书。
更没有致歉的说辞。
他就那么屹然不动地跪着,仿佛生来就是沈家府门前的一棵翠竹。
下人来通传时,父亲气得不轻。
母亲也骂他不懂规矩。
唯有我,在父亲的不悦与母亲的责备里,让人将谢襄请进了前厅。
三日未见,他仿佛又瘦了些。
薄软的中衣下,肌肤的纹理仿佛大树的脉络一般清晰可见。
我犹记得他左肩三寸有一处枪伤,那是十岁那年校场比武时,被周校尉家的公子所伤。
那次的彩头,是一只碧玉簪。
右腹下两寸还有一处刀伤,那是十三岁那年,我外Ţů₋出游玩被马匪掳走,谢襄拼了命地去追马车,被迎面刺了一刀才勉强救下我。
我当时吓得半死,用帕子给他止了一路的血,才保住他一条命。
伤好后,他还调侃我说,那日我流的泪比他流的血还要多。
那只碧玉簪和那块染血的丝帕,如今还妥帖地被我收在妆屉里。
可我与他之间,早已经不复从前般赤忱。
心中似乎有一处撕裂开来,我轻声唤了一ƭű̂₋句。
「谢襄。」
他这才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惑。
「那日的花球,你是故意不接的,对吗?」
「……是。」
「所以你,并不想娶我,是不是?」
我尚未出阁,这般说话算是僭越,母亲急急地瞪了我一眼,便赶忙让人去关中门。
谢襄只默了一默,便答了。
「……是。」
单寡的一个字,钟鸣般厚重,在我脑中回荡了一圈又一圈。
每一声击打都如石锤斧凿般落在我心头。
我想起八岁时的青梅果,十二岁时的碧玉簪,乃至成婚后的合卺酒。
这些事,桩桩件件,无一不宣告着我与谢襄的情深义重。
我与他明明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可重活一世,他竟是不愿再娶我了。
我想Ṭű̂₌不通为什么。
那些原本逞强的伪装在此刻悉数瓦解,连声音都带了几分不自觉的颤意。
「为什么?」
3
谢襄没有回答。
他只留下一句:「沈家姑娘自是冰雪聪慧,渊清玉絜,两家结亲不成,皆是谢某的错。」
而后便匆匆离去,几乎是夺门而出。
第二日,谢家便派人送来了结亲的契书与定礼。
结的自然不是姻亲,而是血亲。
谢家世伯和婶婶说,要谢襄认我做义妹。
父亲气得不轻,素日里最恨旁人笑他是兵鲁子的人,也抄起了长枪,将谢家人往外赶。
谢家婶婶被赶出去前,还拉着我的手抹泪。
「好孩子,是谢襄他没福气,我们谢家对不住你……」
如此闹了一场,沈谢两家多年的交情就此断了。
但也正因谢家来了一遭,我与谢襄的事儿到底是有了个说法。
外头好事儿的人问起来,谢家人也只说我与谢襄是兄妹之谊,并未攀诬我的名节。
至此,这事儿才终于了结。
又过三日,京中传来谢襄远赴边疆的消息。
谢襄与我皆是武将世家的儿女,但因着谢家满门忠烈,谢襄又是孙辈唯一的独苗,所以他前世并没有在十七岁这年从军。
而是在我与他成婚且生下长子后,才远赴沙场。
那时我守着孩子,为他日夜悬心,生怕沙场刀剑无眼,断送了他的性命。
可如今……
如今我们没有成婚,没有孩子。
更没有那份莫须有的揪心,他却还是从军了。
掌心传来一阵痛楚,低下头,却瞧见母亲在掐我。
她皱眉小声道:「这邹家公子都来了,你还发什么愣?」
我这才回过神来,望向屏风后的身影。
那人一身青衫,墨竹般挺拔,不似谢襄那般意气风发,反而带着些文弱清隽的意味。
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邹家二郎邹迟。
邹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如今族中也并未有人在朝为官。
唯一能说得上的,便是祖上曾出过太师,因此在京中也很有几分体面。
但到了邹迟这一代,落下的,便只有个好名声,和一间老宅子了。
「这邹家二哥儿今年春闱刚中了进士,正是鲜花着锦之时,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哪里比那谢襄差了?」
母亲低头小声耳语,恨不得我立时便应下这桩婚事。
父亲武将出身,唇舌之上得罪了不少人,但唯独对邹家青眼有加。
从前若不是有谢襄,怕是早就同邹家议亲了。
因而,如今没了谢襄,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邹迟。
可我看着眼前的人,却只觉得厌Ťū₂烦。
并非是因为人,而是因为发生的那些事,和听过的那些话。
「为何女子就非得嫁人?
为何寻不到好郎婿就得惹人议论?
为何我明明也耍得一手好枪,射得一手好箭,却一定要委身在某一个男人的后院草草一生?」
若是两情相悦便也罢了。
可明明无情,也无义。
这些话野马一般在我脑中横冲直撞。
我心中知晓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不可轻易说出口,可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说了个十成十。
母亲想捂我嘴的动作僵在原地,只懊恼地小声斥我:「不懂规矩!」
端坐在屏风后的邹迟微微震颤,半晌都未曾说话。
母亲长叹一口气:「邹公子,叫你见笑了,我这女儿被宠坏了,素来口无遮拦,你莫要见怪才是。」
邹迟端着茶盏,脊背微微挺直,并不应答。
我也几乎以为这桩姻亲就要断送时,他开口了。
「沈姑娘并非是口无遮拦,而是字字珠玑。」
「这世道待女子素来不如男子宽厚,沈姑娘有这般的胸襟与觉悟,属实算是件好事。」
「但至于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条宽敞大道给女子来走,那就要看沈姑娘日后如何去闯了。」
他语气恳然,并不曾有半分轻浮与戏弄。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一时呆愣在原地。
毕竟,不论是十七岁以前,还是十七岁往后,都从未有人将「闯」这个字嵌进我的人生。
如今听来,不仅有平生头次听闻的惶惑,也有豁然开朗的爽快。
几乎是鬼使神差般。
我不顾母亲的阻拦,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平静而质询地看着邹迟,一字一句:
「我七日前不慎丢了只花球,邹公子能不能替我寻回来?」
外头风光正晴好,隔着珠帘照进一束,恰巧落在邹迟身侧。
他抬起手,那只失而复得的花球正在他指尖打着绕。
「杜鹃染露,七日未枯。」
「看来,邹公子将它照顾得很好。」
我接过那只花球,与邹迟相视一笑。
母亲这才松了口气,忙命人将屏风往后撤。
微微枯萎的花枝嵌进指腹,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往后半生,我与谢襄便再无关系了。
从前那须臾数年。
便当是做了个瑰丽糜烂的梦吧。
4
我与邹迟定亲的事传遍京城。
那些原本就与我交好的贵女们都连声赞叹,恨不得将邹迟夸出花来。
「邹公子性情温厚,日后定然不会与明珠生龃龉。」
「邹公子家底不丰,日后也定然不敢与明珠叫板眼!」
「邹公子是进士出身,惯会写诗书词赋的,明珠日后可要有收不完的情诗了!」
我失笑。
心中也明白她们是在为我找颜面,毕竟那日因为谢襄,我让人瞧了不少笑话。
那些素来与沈家不对付的人家,也偷偷在街头巷尾散了不少闲话。
话里话外,都是说我沈明珠性子太过娇纵,不懂迂回婉转,这才惹了谢家儿郎厌弃。
还说沈家教女无方,我日后怕是只能包了头发上山做姑子,绝不会觅得好郎婿。
如今我骤然定亲,定的还是新科进士。
自然也叫那些人气得七窍生烟。
我那些手帕交说的虽然是找补的话,但也并不假。
邹迟的确品性俱佳。
我虽已然与他定亲,但他却从未有逾矩之举。
人前人后,他依旧唤我沈姑娘。
每隔半月的祝礼也都是以双亲的名义送来的,并未落下我的闺名。
他知礼,守节,含蓄。
可我心中却生了恼意。
不是恼别的。
只是恼他未免太知礼,太守节。
瞧着确实像是个真君子。
却唯独不像是我沈明珠的未婚夫君。
可转念一想。
我与他无幼时情分,也无豆蔻悸动,既做不到情投意合,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毕竟女子婚嫁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
得了金元宝,便揣不了玉如意。
总要有些取舍。
这般一想,我便也坦然接受了。
我本以为自己会按照婚约嫁给邹迟,从此做个后宅妇人。
纵使平安顺遂,但也寡淡无味。
可未曾想,半月后,邹迟给我送来了一份大礼。
5
这日是我的生辰。
晨起时便贺礼不断,大多是闺中姐妹送来的钗环首饰,和父亲同僚送来的珍宝古玩。
我正和母亲对着数目登记造册时,邹迟来了。
他仍旧是一袭青衫,矜持有礼地站在廊下,隔着一扇屏风与我说话。
「今日是沈姑娘生辰,邹某祝沈姑娘平安康健,兰膏同明。」
这人真奇怪。
旁人皆贺我芳容永在,他却贺我平安顺遂。
旁人贺我姻亲顺遂,他却偏要贺我长寿长青。
我心中好笑,却也未曾表露。
只躬身还礼:「多谢。」
府中设了筵席,已经到了开席的时辰。
可邹迟一来,那些姑娘们便叽叽喳喳地都围了过来。
一个两个凑在我身边多嘴:「今日沈家姐姐芳诞,邹公子定然带了贺礼,让我猜猜,是珠钗还是胭脂?」
「邹公子世家出身,怎会准备这些俗物?我猜定然是情诗书画!」
姑娘们小声议论着,我不禁也起了好奇。
可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时,只瞧见邹迟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身边连个小厮侍从都没有,实在不像是预备了贺礼的模样。
可他素来不是这般不知礼数的人。
莫非是家中实在清贫,没有预备贺礼,亦或是像她们说的一般,预备的是书画亦或是旁的什么小物件儿?
我这般想着,心中也知晓在众人面前丢丑会有多难堪。
更何况邹迟还是新科进士,若真是遭人白眼,往后又该怎么在官场上混?
于是,我也不去深究他究竟有没有预备贺礼,只顾着将人往席面上招呼。
「邹公子送什么自有他的考虑,哪里是你们几个毛丫头能说嘴的,席面早就开了,快去快去,若是去的晚了,我亲手做的玫瑰羹汤可就没了。」
几人掩着帕子笑骂了我两句,便也都走了。
我也抬脚欲走,却被邹迟拦住。
他侧身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眉眼低垂,恭顺有礼。
「邹某的确预备了贺礼,只是方才在人前,实在是不便……」
他留了个话头没说完,我心中疑虑更重。
什么东西是不便在人前显露的?
下一瞬,邹迟就替我解了惑。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的,竟然是一只袖箭。
十分小巧的模样。
「沈姑娘可还喜欢?」
沈家是武将世家,我虽是女儿身,可年幼时也挽过弓,搭过箭。
闺阁帐里,也把玩过不少玩意儿。
譬如父亲亲手打磨的小木剑,绸缎珠子做成的九节鞭。
因此,如今瞧着这袖箭,倒也不觉稀奇。
只笑着点头接下:「这袖箭精巧,倒是适合把玩。」
邹迟也低头闷笑:「不是用来把玩的。」
那是?
我打开那只箭盒,竟瞧见里头当真归置着锋利无比的箭矢。
不免有些惊讶:「是真的?」
邹迟点头:「当然是真的。」
我更兴奋了:「这东西能杀人?」
邹迟皱眉:「……可以,但……最好还是不要。」
我摸着那只袖箭,爱不释手。
一时间想起定亲那日邹迟说的话。
他说这世上大道之宽,需由我自己来闯,竟不是一句空话。
这只袖箭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心中一动,转头再看邹迟时也莫名有了几分亲厚之意。
我扬起下巴:「今年秋猎,你可要来看我大杀四方?」
男人极迟缓地抬起头,旋即笑开。
「沈姑娘盛情,邹某自然是却之不恭。」
6
重阳过后便是中秋。
京中王家的五大娘子最喜张罗男女婚嫁之事,一场秋猎,各大世家的贵女公子们自然也都跑不了。
我已然定了亲,原本是不用再去相看玩耍的。
可母亲说我早前在那场马球赛上丢了颜面,如今自然该找回来,顺便也叫人瞧瞧,不止他谢家的儿郎能奔赴沙场,我们沈家的姑娘也能大杀四方。
就这般,我破天荒地被允许上了猎场。
往年这样的活动,父亲都是不准许我出风头的。
因而如今好不容易能玩耍一场,我自然是撒了欢的。
甭管是野鸡还是野兔,只要是入了我的眼,便都被一箭毙命,收入囊中。
我在前头猎,邹迟便跟在后头捡。
君子习六艺,他自然也是会骑马射箭的。
只不过到底是世家出身,根基薄弱了些,便只能勉强做我的随从了。
偶尔我猎到只野鸡野兔时,他便会赞我。
一时说我箭法精准,一时又夸我宅心仁厚。
箭法精准我倒是认。
可这宅心仁厚,又是从何而来?
我心生疑惑,一转头,却瞧见邹迟拎着我刚猎的兔子。
向来是搭弓时偏了半寸,没能命中,只堪堪穿破皮肉。
原来这所谓的「宅心仁厚」,是在暗讽我失了准头。
我一时恼怒,侧目瞪他:「多嘴!」
他也不恼,只含笑低头,慢慢将那兔子身上的箭矢拔出。
伤口不深,因而那小家伙一落地,便跑出了三丈远。
它动作虽敏捷,但我目力甚佳,此刻若是再搭一箭,必能命中。
可我略抬起手,还是算了。
不为旁的,只为邹迟方才那一句「宅心仁厚」,我便只能放它一马。
我越想越生气,只觉得这家伙狡猾如狐狸,三言两语便让我落进了陷阱里。
可看着那双弯如月牙的笑眼,我却又偏偏生不起气来。
在怀中翻找一顿,实在没找到趁手的物件儿,只能将方才擦手的帕子用力掷在他身上。
邹迟顺势接过,竟是替我擦拭起了裙角的泥浆来。
我瞬间哑了火,只干瞪着他。
心里憋着坏,想着待会儿往林子深处走,定然要叫他摔个狗啃泥。
可谁知刚走没两步。
便与人狭路相逢。
不是旁人,正是谢襄。
7
大半年未见,他清瘦不少,远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反添风霜。
林子里小路错综复杂,我本不愿搭理他,拉了缰绳就要走。
可偏巧今日骑的这匹青骢马是我与谢襄一手养大的,如今见了旧主,竟是怎么都不肯挪步。
我扬起鞭子,却舍不得落下。
迟疑半晌,终究是赌气扔了缰绳,翻身下马。
一根九节鞭拦在我身前:「明珠,我们能谈谈吗?」
我有些发笑:「谢小将军要同我谈什么?」
谢襄神色一滞,眼中多了几分哀绝。
但看见我身后亦步亦趋的邹迟后,还是收回了阻拦的手。
「是谢某失礼了。」
我也懒得同他攀扯,只牵起青骢马,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与邹迟一路无话。
直到秋猎结束,各家女眷都要返程时,他才终于踌躇开口:「沈姑娘,你和谢……」
「你想问什么?」我出言打断,「是想问我与他从前有没有婚约,还是想问我如今与他有没有旧情?」
邹迟一愣,旋即摇头:「不是的。」
「我只是想说,谢小将军或有挽回之意,你与他从前感情甚笃,若是如今……」
他语气委婉,我却听得明白。
「你想退婚?」
「不是……」
「那你是在担心我会红杏出墙,去吃谢襄这口回头草?」
「当然不是!」
邹迟急了,他看着我赌气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
「沈姑娘,我只是觉得有情人该终成眷属,你与谢小将军或许不该生分成如今的模样。」
「你我定亲本就仓促,你如今若是想改主意,邹某绝不勉强。」
「邹某只是希望你,莫要再跟自己为难了。」
面前递过来一方帕子,我接过。
摸摸脸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眼泪淌了一脸。
8
秋猎结束后,我再未与邹迟见过面。
一来,我那日在他面前哭了一场,未免有些尴尬。
二来,我实在是记恨他那日所说的话。
我沈明珠虽是女子,但将门出身,好歹还有些骨气在。
他怎么就那般笃定我与谢襄的情意仍未断绝Ťů⁴?
他从门缝里看人,便将我看成了只哈巴狗儿,好像谢襄挥挥手,我便走了,招招手,我便又撒着欢儿地来了一般。
实在是让人气不顺。
至于谢襄返京的事,母亲也派人去探听了一二。
原来是边关粮草告紧,谢襄此行,是回京筹集粮草的。
大军在外一日,本就需要损耗,更何况如今是边关起了纷乱,同月氏人交了手,这般一来,便更是吃紧了些。
若是国库充盈,这事儿便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偏巧,当今圣上继位不久,南边常发洪涝,北边久有匪乱,总是不太平。
国库中,自然也就无甚余粮。
户部尚书几经搜罗,竟只筹集了仅供大军吃上半月的口粮。
可打仗不是做文章,哪里会有定数和规章?
御座上那位新帝甚至还说,若是当真打不赢,便割让几座城池给月氏好了,左右大靖从前的领土也是打出来的,待日后缓过劲儿来,再去夺回来也不迟。
这番话足以让所有将士寒心。
若是让他们晓得,自己竭尽全力所守护的是这样一位君主,还会誓死不降吗?
谢襄若是此前并未投军倒还好,如今做到了轻车都尉一职,便轻易脱不了身了。
他不愿看异族的铁蹄浸染国土,也不愿先辈夺回的领土再次割舍。
便只能独自来扛。
至此,谢家便举全家之力筹集军资五万两,以充军费。
可这也是远远不够的。
无奈之下,他思虑再三,跑遍京中世家大族,最终求到了沈家门前。
这日正是冬至,落了雪,灰屑似的飘了满天。
谢襄就那么直愣愣地跪在中门前。
一如半年前的模样。
只不过,那时他是为了退婚。
如今却是为了集薪。
虽都是求人,但到底是大不相同的。
母亲气恼谢襄从前让沈家丢脸,本不欲搭理,可父亲说,都是将门出身,他虽于情义上对不住我们谢家,但于忠义上却对得住所有人。
因而,纵使先前闹得并不愉快,谢襄还是被请了进来。
他在门外立了许久,肩上积雪已有半寸深。
母亲适时地让人捧来一盅姜茶,却还嘴硬道:「我可不是心疼你,只是怕旁人日后说起来,是讥讽我们沈家不懂待客之道。」
谢襄躬身致谢,将姜茶一饮而尽。
而后便进了书房,与父亲详谈军中要事,直至日暮时分才出来。
临走时,母亲特意让我派人去送他。
「谢襄这孩子,虽与你退了婚,但到底是我们从前看着长大的,如今边关战事吃紧,军饷又不丰,免不了会出事儿。」
「你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纵使做不成夫妻,能送一送他也是好的。」
话至此处,我不去也是不行了。
于是,我便带着妆屉去了。
那匣子里装着的钗环首饰,有些是从前谢襄送的,也有些是我自己添置的。
虽算不上价值连城,但也都不便宜,如今给谢襄添置军费,倒是正好了。
谢襄却执意不肯收:「你们女儿家的东西,我怎好拿去充作军饷?」
「本就是你送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多出来的添头,便算是我为大靖尽一份力了。」
谢襄一默,终究还是收下了。
他向我道了谢,转身欲走,却又折返回来。
「明珠,退婚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他低垂眉眼,黯然得几乎失去所有颜色。
「纵使你恨我、怨我,我也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我不解地看向他。
忽然旋地而起一阵寒风,吹得檐下的灯笼忽明忽灭。
我后退两步,闭上眼。
再睁开时,才发觉,方才簌簌落下的,哪里是雪花。
分明是——
亡国的灰烬。
周遭四处都是硝烟,被火燃起的房梁塌得东倒西歪,无数置身火海的百姓匍匐哀号。
怀中却有微弱细小的声音唤我:「阿娘……阿娘……」
我惘然地低下头,却对上一张稚嫩的小脸。
竟是我的平安。
她幼小的身躯被横飞过来的羽箭刺穿,汩汩冒着鲜血。
「阿娘,我好疼啊……」
我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受了这痛楚。
可在生死面前,纵使是母亲,也束手无策。
我只能抱着她在刀山火海中艰难穿行,惶恐而无助。
心中只期盼着,生机能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点就好……
只要能救活平安,能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我……
下一瞬,诡异的哨子响起。
漫天箭雨落下,被利箭刺穿心脏的前一刻,我看见谢襄策马赶来。
也是在此刻,我才终于想起。
原来,这是我死的那天。
利刃穿过身体的痛楚犹在,眼前的灰烬却早已变成了雪花。
我睁开眼,心口痛意犹在,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
转头看向谢襄:「平安她……活下去了吗?」
9
谢襄惊愕半晌,旋即慢慢明了。
却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死后,大靖,亡了。」
言简意赅。
但我明白,那个小小的,还未曾长全乳牙的孩子,终究是死了。
包括我和谢襄。
也包括Ṱű₉所有的大靖臣民。
只不过老天仁慈,给了我与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大抵是前世的痛楚太过刻骨铭心,重活一世,老天不愿再看我折磨自己,便让我忘了那一日的场景。
直到此刻,记忆才悉数回笼。
也是在此刻,我才终于明白,谢襄那日为什么要同我退婚。
大抵是前世太过惨烈,叫他无法安享盛世,又不愿将我牵Ṭûⁱ涉其中,便选择了独自面对。
只是他没想到,我也重生了。
「谢襄,若马球会那日你知道我与你一样,你还会退亲吗?」
细密的雪落下,谢襄迟缓地眨眼。
「……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在后悔。」
「后悔娶了我?还是后悔生下平安?」
他摇摇头,落在眼睫上的雪终究是被烫化成一滴热泪落下。
「我在后悔那日,没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若是我能早到片刻,或许平安就不用死,或许大靖就不会亡……」
「明珠,你很好,你比谁都好,是我没能守住你和孩子,也没能守住大靖。」
「这一世,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我看着谢襄。
终究是,再一次地想起来八岁时的青梅果,十二岁时的碧玉簪。
乃至于成婚那日的芙蓉帐。
但这次,不是失望,也不是追忆。
而是携手并肩的勇气。
10
谢襄重返边关后,父亲也请了旨,要去相țüₗ助。
新帝本就是个孩童心性,眼见边关的烂摊子有人上赶着收拾,他自然乐见其成。
母亲却是不放心的,毕竟父亲已经年过五十,虽自幼习武,身子硬朗,但到底比不得年轻人。
她担心父亲在战场上出个什么好歹,但听闻我也要随行时,那份担心便又倾注到了我身上。
「你个姑娘家家的,瞎掺和什么?别以为会骑马能射箭,便可以上战场,那战场上可凶险着呢!」
我也不辩解,只将那杆红缨枪耍得虎虎生威。
母亲欲言又止,终究是点了头。
她虽不是将门出身,但如今边关形势有多紧急也是知道的。
莫说是我,便是宋将军家年满十二的小儿子,都已经巴巴赶去了边关。
我本就熟习武艺,又有什么理由和借口深居闺中?
这事儿就此定下。
离京前,我与邹迟见了一面。
就那日的事儿我同他道了歉,他却不以为然。
「姑娘何错之有?本就是邹某鲁莽对话,不怪姑娘恼怒。」
「那定亲的事……」
邹迟一眼看穿我的踌躇,爽朗笑着:「沈姑娘若是想退亲,我自然不会阻拦。」
我摇头:「并非是我要退亲,只是我此去凶险,你若是怕日后落得个克妻的名声,如今便写了退婚书来,也不耽误你日后青云直上。」
「若是月氏破关,国将不国,又哪里来的青云直上呢?」
我答不上来,想起什么,又问:
「听说这几日你跑遍京城,只为给大军筹集军资,还遭了不少白眼。」
他惨然一笑:「纵使这样,也还是没筹集到多少,终究是邹某无用了。」
我又问:「你明知我与谢襄从前……为何还愿意帮他?」
「我并非是帮谢家,而是帮扶大靖,若真是因为军饷亡国,日后史书记载起来,我这起子饱读诗书又自负要报国的文人,岂非成了罪人?」
「况且,邹某深知一个道理——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谢小将军再有过错,国难当头,我也是该尽一份力的。」
我听完这番话,久久回不过神来。
也是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君子端方。
11
三日后,我同父亲一道启程去了边关。
战场上浓烟滚滚,鼻尖都是让人作呕的血腥气,残肢断臂的士兵在帐篷里痛苦呻吟。
我这才明白,参军之路,远没有自己想的这么容易。
战报紧急,几乎来不及休整,刚从京城赶来的这群新兵蛋子便被推上了战场。
父亲也不例外。
唯有我,被独自留在了军营中。
战鼓擂动,人群熙攘。
我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回了父亲。
他没有受伤,但衣衫和脸颊上全是血迹。
我张张嘴,竟是有些想哭, 但硬生生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里, 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换上了军服, 上了战场。
这一日, 我抡断了一杆长枪, 带回两条人命的功绩。
父亲夸我是天生的将星。
谢襄什么都没有说, 只默默替我磨尖了一杆新的红缨枪。
边关半年, 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例如, 斩杀敌人时, 从何处落刀不会卷刃,砍哪只臂膀会更顺手一些。
到最后,我即便不用红缨枪, 随意拾起一把刀剑, 也能轻易斩杀敌军。
这时, 月氏之乱已经基本平除。
也到了返京的日子。
时隔半年,再回京城,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我骑在马上, 无数贵女往我身上扔香囊。
我自然晓得她们是在玩笑逗趣,可回府家宴上,母亲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如今既平安归来, 你的婚事……」
又是婚事。
又是姻缘。
仿佛在这世上, 女子若是不嫁人, 便活不下去一般。
纵使我在边关走过一遭,纵使我立下了不亚于男子的功劳。
他们却还是想让我做一株柔柔弱弱的菟丝花, 身段娇柔地绞上我那尚未成亲的夫郎。
我说不出话。
也假装没有看见廊下并肩而立的青衫和锦袍。
半晌后, 才缓声道:
「战场上走了一遭,我如今想清楚了。」
「我不想成婚,起码如今不想。」
「日后若是边关有战事,我便去从军;若是举世皆太平, 我便留在京城绣鸳鸯。不论嫁与不嫁,我都要自己来做主。」
这话说得忤逆又出格,几乎将父亲气得摔筷子, 却被母亲拦住。
她竟出奇地平和。
「起先你去边关时,我只想着我的明珠活着就好;后来听闻你屡立功勋, 我又想着我的明珠能为沈家扬名才好;如今你平安归来, 我却又在想,我的明珠啊, 何时能嫁个如意郎君,才是好上加好。」
「但这世上之事,哪里就能十全十美了?终究是我太贪心了。」
「罢了罢了,往后余生你便自己做主吧。我与你父亲虽只剩一把老骨头,但到底还是能为你兜底的。」
母亲叹了又叹,终究是放了手。
父亲冷哼一声,放下原本要摔的筷子,也替我添了菜。
「先吃吧,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是啊,世事如云烟,转眼便消散。
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但起码, 我知道。
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任由自己再做前世那个无助的母亲。
护不住我的平安, 也护不住自己的双亲。
也许就像邹迟说的一般。
这世上大道之宽, 总要自己去闯一闯。
至于我与谢襄,与邹迟。
不过是——
峰回路转终有时,顶天立地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