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六十岁的老公主,纳了一个十六岁的小驸马。

我是个六十岁的老公主,纳了一个十六岁的小驸马。

不知道还算不算是姐弟恋,祖孙恋差不多。

我想跟他甜蜜蜜,他只跟我摆孝心。

无妨。

我是逆龄生长。

再等三十年,我就是他身边最耀眼的女人。

1

我是个老公主。在我六十大寿这天,纳了一个十六岁的小驸马。

小驸马名叫沈昔书,今年的新科状元,外表柔弱,却是个神童,饱览六经,才华横溢。皇上颇为欣赏他,决定给他赐婚一个公主。

新科状元得皇上赐婚,成为皇家女婿,那可是祖坟冒浓烟的好运。从此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八百辈子享用不尽。

不过,沈状元不大乐意的样子。

洞房花烛夜,他挑起我的盖头,看到我的脸,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我能看出,他很努力地在掩饰自己的绝望。

我的脸,虽然精心扑了粉,还是盖不住层层叠叠的皱纹。我的眼珠昏黄浑浊,即便目光再深情,都没有年轻少女那种盈盈如水的诱惑。

他局促地在我身旁坐下,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低着头,一副认命的样子。皇命难违,皇上亲口赐婚,就是赐头老母猪,他也得欢天喜地骑回家。

何况,我不是老母猪,我是馨甜公主。皇上最最宠爱的馨甜公主。

我和沈昔书在婚床上枯坐了大半个时辰,我的老腰快坐断了,实在没耐心了,问他:「驸马,接下来,咱们该干什么呢?」

沈昔书蹙了一下眉,「在下……在下不知道。在下十多年来专注读书,未曾……未曾接触过女子。」

我低头,微笑,「我十多年来也专注读书,也未曾接触过男子。」

他惊讶地望向我:「公主,公主……从未曾婚嫁?」

「嗯啊。我是……完璧之身。」说出最后四个字,老脸滚烫。天啊,我害羞了。

沈昔书目光复杂。估计他心里在想,年轻的时候不嫁,老了老了,怎么就「花落」他这十六岁的少年头上了呢……

我安慰他:「驸马,这大概就是咱们的缘分吧。你放心,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会越来越有福气。」

他苦笑了一下:「是么?皇上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只是在下年纪还小,不太明白。」

我说:「我年纪也小,咱们相伴相携,一起成长。」

他木然转过头,望着我浓妆艳抹的老脸,很久才发出一声:「哦!」

又是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困了,这个年纪精力不济,跟他耗不动。于是说:「反正咱俩都不知道该干啥,驸马你去别的房间睡吧,不用陪我了。」

他如释重负,站起身准备走,却又顿住脚步。

「新婚第一夜,新郎撇下新娘去厢房睡,会让别人耻笑公主。今夜,在下就在婚房里与公主同寝。」

他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开心地笑了。转头看着铜镜,我满脸的皱纹,如同一朵衰败的菊花。而他,白皙俊美,正是青松翠嫩。

2

床够大,我睡在里侧,他睡在外侧,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可以再睡下两人。

如果以后有了孩子,一儿一女,睡在我俩中间……

我想象着将来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睡着了。

后来很久以后,沈昔书才告诉我,那晚他彻夜无眠,因为我的鼾声太响了。他想着以后就要和一个年龄跟他祖母一样大的女人共度余生,夜夜听着她老迈的鼾声,总感觉有点难过。

但当我踢被子时,他还是细心帮我盖上了被子。那时他还不知道我有老寒腿,最怕受凉。

婚后第二天,我带着新婚驸马去宫里觐见皇上。

皇上今年四十一枝花,沉稳威严,不苟言笑。却在看到小驸马牵着我从马车上下来时,脸上乐开了花。

他对沈昔书又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夸赞,然后当场给他封了平章事,从一品朝廷要员。沈昔书的兄弟也加官进爵,母亲封诰命夫人。

沈昔书连忙跪下,推辞不受。

皇上亲自将他扶起来,「昔书啊,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朕就把馨甜公主交给你了,你好好照顾她,往后余生,你们会越来越幸福的。」

沈昔书淡淡地说:「谢皇上恩典。」

我猜,他心里想,娶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还有什么往后余生啊。

皇上让沈昔书回避一下,他要和我说会儿贴心话。

沈昔书下去以后,皇上过来拉住我的手,亲昵道:「馨甜,怎么样,朕给你选的驸马,喜欢吗?」

「嗯,喜欢。」我羞涩地低下头,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你俩年龄正合适,慢慢处着,会越来越好的。」

「嗯,晓得啦。」

「哎,对了……」皇上一脸神秘笑容,「昨晚,洞房花烛夜,你俩咋过的?」

「就睡觉啊。」

「没干别的?李奶娘白教你了?」

「哎呀,我这老胳膊老腿,哪儿经得起那事儿……何况人家沈驸马也……」

「好了好了,此事不急,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会喜欢上朕的馨甜公主。」皇上搂着我的肩,摸摸我的脸,宠溺得不行。

人人都不懂,我一个前朝留下来的老公主,为何会得当今圣上如此宠爱。有谣言说,皇上是我的私生子,甚至还有谣言说,我是个老巫婆,用巫术把皇上迷住了。

对这些谣言,我和皇上都不搭理。反正我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永远都是。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沈昔书已经换上了一身紫袍,腰配金鱼袋。绯色和紫色,是最高品级的官服。「朝班尽说人宜紫,洞府应无鹤着绯」,多少士人渴望至极的绯紫,如今穿在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上。

所谓红得发紫,正是如此。

可我感觉他并不开心。

我想跟他说话,他的眼睛却始终躲闪我。

我从小活在深宫,没接触过同龄男子,我不懂他们的心思。但我也隐约可以感觉出来,我的驸马不喜欢我,他觉得我太老了。

可是,老又怎么了,老又不是我的错。

我也有点生气了,不理他。马车里的温度冷得像寒冬。

到了公主府门口,马车停下。我迫不及待想逃离这冰冷的车厢,急匆匆就要往车下跳。

可我忘了自己衰老的身体不够灵活,这样的动作很危险。

突然他从身后把我拉住,「公主慢点!」

我回过头,看见我干枯的、皱巴巴的小手手,正被少年指节修长、骨感有力的手紧紧握着。

他说:「我抱您下车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个利落的动作,把我抱下马车。

哇,标准的公主抱!公主抱!

下了马车,他还不放我下来,就这样一路抱着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走进公主府。

我缩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小公举。

他说:「公主,您太瘦了,比我祖母还瘦。我祖母常年瘫痪,以前我也经常这样抱着她出去晒太阳。」

呃呃呃,原来是孝心大发,把我当成他祖母了。

害得我差点以为是爱情来了。

「以后您瘫痪了,想去哪,我都抱着您。」

呃,话是好话,可听着怎么感觉有点别扭。

我说:「其实……我身体挺硬朗的,以前瘫痪了几年,后来慢慢都能自己走路了。」

「那就好,您保重身体,争取长命百岁,在下既然与您成了一家人,就会尽心尽力为您养老送终。」

呃,话依然是好话,可听着还是别扭。

我抬起头,望着少年的脸。清澈干净的目光,坚毅的嘴角,清冷中带着柔和的风度。

愿他是我的良人。

3

当了平章事以后,沈昔书忙了起来。大清早要去早朝,朝后还要参加议事、处理公文,常常回到家已经天黑。

不管回来多晚,他都会来看望我。与其是看望,不如说是请安,晚辈给长辈请安的那种感觉。

真是个孝顺的孙子。

至少说明他家教不错。

这几天,我发现他忧心忡忡,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朝中事务太复杂,他没有经验,很多事不知该怎么处理。

「公主在朝数十年,应该很有经验了,在下想向您学习请教。」

面对他殷切的目光,我语塞。

他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看上去是个元老级,其实是个傻白甜。朝中那些老臣我都不认得,朝廷大事我也接触得不多。

皇上说我年龄太小,等长大些,才可以参与朝廷事务。

但我不想让我的小驸马失望,就说:「你把问题写下来,我明晚回复你。」

他立马坐到书桌边,开始写起来。

我望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空落落的。

我想和他甜蜜蜜,他只跟我摆孝心。

我想做他的小公举,他却当我老风烛。

没关系,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等。时间会让一切变好,只需等待——等我们年龄再大一些。

第二天,我带着沈昔书的问题去找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肖繁,三十六岁的翰林学士,集英俊、才华、智慧、权力于一身的男人。

他当了我十年的老师,从识字开始教起,现在我已经能写诗作文章了。

他最近不太高兴。

自打我出嫁以后,他就很不高兴。我起初不明所以,后来我的奶娘李尚宫告诉我,肖学士是吃醋了。

李尚宫说:「公主,学士大人喜欢您,私底下跟皇上求娶过您,可皇上嫌他年纪大,没应允。」

我觉得皇上没错,肖繁年龄确实太大了,三十六岁的剩男,还妄想娶公主?

肖繁得知我的请求以后,甩了一张臭脸给我。「哟,公主对你的小驸马怪上心的,看来那白脸小生把公主伺候得不错?」

我心说确实伺候得不错,人家把我当祖母一样孝敬呢。

我就跟肖繁撒娇卖可爱,黏了他半天,才把他哄开心,把沈昔书的问题一一作答。

肖繁还答应我,以后在朝中会力挺沈昔书,帮他尽快站稳脚跟。

我开心地勾住肖繁的脖子,在他脸上印了一个香吻。

肖繁扯扯我皮松肉瘪的小脸儿,无奈道:「公主以后自重点,嫁人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说:「在老师面前,人家永远是小孩子。」

「哈哈对,你永远是我的小公举。」

4

沈昔书得到了我给他的答案,醍醐灌顶,五体投地。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带了一丝崇敬。

一种责任感从我内心油然而生。我突然发觉,我年纪不小了,立了自己的府邸,有了自己的小家,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

我不能总活在皇上的庇护之下,总有一天他会老去,会离开我。我要趁着如今风头正盛,开疆辟土,培养势力,独立起来,将来才有能力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我和驸马沈昔书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个比喻好像有点奇怪,但我想表达的就是,我好他才好,他好我也好。

所以,我得帮帮他。他才十六岁,寒门出身,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在波云诡谲的朝廷里,唯有我是他的背景,我是他的靠山。

我用力挺了挺自己佝偻的驼背,准备好战斗。

每天沈昔书忙,我比他更忙。我拄着拐棍,马不停蹄搞社交。上午登门拜访重臣宗亲,下午参加名士们的吟诗会,晚上又去和命妇们品茗唠嗑。

其实我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我太稚嫩,怕生,应付不来这些场合。

好在大家很尊重我,尊老敬老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何况,我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

唯有一个人,不待见我。

她是章阳公主,皇上的亲女儿,芳龄十六,娇艳欲滴。

章阳公主,名如其人,张扬得很。

当初皇上放出风声要赐婚,所有人包括章阳公主都以为,皇上要把新科状元赐婚给她。人人都去找她恭喜贺喜,她自己也美滋滋。

谁都没想到,状元掉进了我怀里。

章阳气得去找皇上哭,非要把小状元抢过来。

皇上把她大骂一顿,说她不守妇道……妇道……道……

从那以后,章阳就和我结下了梁子。

在一场晚宴上,章阳喝多了,当场开始哭,说什么自己命苦,生母地位卑微,自己才不得皇上待见,连她的终身大事都不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皇上宁肯把金龟婿赐给我一个老太婆,也不成全她这个小可爱。

哭到兴头上,她直接问候我:「沈昔书才十六岁啊,您怎么就好意思把他霸占,毁他一辈子!」

我端起茶杯,面不改色,手却在抖。手抖是老毛病了,人老了就是这样,身体都不给你尊严。

其实我可以骂回去,但我不想。因为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贬低沈昔书的尊严,毕竟我们这场姻缘,本就委屈了沈昔书。

章阳公主的骂声突然止住,我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沈昔书正站在门口。

不知他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我努力维持的尊严,在这一瞬间溃堤。

我哭了。

是的,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在大庭广众下,哭得像个小姑娘。

可在别人眼里,这不是梨花带雨,这叫老泪纵横。大概一点也不惹人怜惜。

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这倒也不是我最尴尬的一次。曾经,我在皇上的寿宴上尿失禁,成了一些人茶余饭后的笑话。人老了,屎尿都憋不住,何况是眼泪。从那以后,我就不太愿意去人多的地方。

可为了我的小驸马,我又腆着老脸出山了。

泪眼朦胧间,我看到沈昔书快步奔到我面前。

他单膝跪地,向我伸出手,柔声说道:「天色已晚,昔书来接公主回家。」

他白袍深衣,眉目淡然,仿佛没听到章阳公主刚才的话,也没看见我的泪。

我握住他的手,他用力将我带起来,稳稳地搀扶着我,越过众人的目光,向门外走去。

所以,我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回府的马车上,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娶了我,你觉得很委屈吧?」

他摇头:「不委屈。我寒门出身,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皇上却对我青眼有加,公主也对我尽力帮衬,这份恩德,昔书感怀在心。」

我说:「你靠自己的才华考中状元,却因为娶了我,被人指指点点,说你以色侍人,早就攀上了我这棵大树,才中了状元。你不委屈?」

「我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中状元,我也没有攀附过公主,我们新婚之夜才第一次见面。我胸中无愧,何来委屈?」

「倒是公主您……」他望向我,目光怜惜,「您承受的委屈和压力,比我更多。本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为了我的前程,费心奔波。」

我避开他的目光,老脸又羞红了。「昔书,你只需记得我的话,娶了我,你一辈子只会越来越幸福,现在他们嘲笑你,将来,他们只会羡慕你,仰视你。」

「嗯,我记住了,公主。」

5

这场老妻少夫的奇怪姻缘,竟然平平稳稳度过了四年。

沈昔书二十岁了,及冠之年。

这四年,他长高了,成熟了,褪去少年稚气,如苍翠青松,挺立于浊世。

我精心为他操办了盛大的及冠礼,他的家人都来参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以前我刻意避开他们,因为我年纪看上去比他父母还大,见了着实尴尬。

他的祖母也来了,他说我和他祖母一样的年纪,可我和她看上去,感觉相差了不下十岁。

这五年,我腰背直了些,皱纹浅了些,连白发都少了。

别人问我怎么保养的,我挽着沈昔书的胳膊,甜甜地说,因为驸马把我照顾得好呀。

沈昔书谦虚一笑,目光里满满的孝顺。

这五年,我们互相照顾。沈昔书照顾我的身体,我照顾他的事业。有我和肖繁的扶持,他自己又悟性极高,在处理政务上很快上道,在朝中立稳了脚跟。

嘲讽他吃软饭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我也有进步。这几年把自己锻炼成了交际一枝花,结交了很多朋友,他们都说馨甜公主像个老小孩,纯真可爱,胸无城府。

只有肖繁还是一副臭脸,警告我:「你长长心啊,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管不住你那个小驸马了。」

我不明所以,问他此话怎讲。

肖繁说:「一个二十岁的男人,春风得意,血气方刚,你觉得他能守住对你的忠贞?」

我翻白眼:「老师你这么多年没娶,不也熬过来了。」

「我虽未娶妻,但有七房小妾。」

「你赢了。」

「公主你若想留住他,除非能容忍他纳妾。」

「……不能!」

「那你就要长点心,把他管严点儿,当心他在外面偷腥。」肖繁一本正经地提醒我。

他的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太放在心上。

可事实证明,是我太年轻了。

首先沉不住气的,居然是我的婆婆,沈昔书的母亲。她提出想跟我谈谈。

她四十多岁,辈分上是我的长辈,年龄上却是我的晚辈。我不太想见她,身份不好摆,见面多尴尬。但看在沈昔书的面子上,还是请她品了一次早茶。

她直截了当:「我家昔书是三代单传,需要给沈家传宗接代。公主您年纪摆在这,生育……大概是不可能了吧?」

我品着茶,淡淡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夫人放心,给我点时间,我生得出来。」

沈夫人像听到天下最大的笑话一样,毫不掩饰对我的不满和嫌弃。是啊,在世人眼里,你是公主又怎样,你备受圣宠又怎样,你是个女人,你给夫家生不出孩子,人家就看不起你。

不过,本公主才不尿这一套,滚。

我当即黑脸走人,沈夫人气得脸色铁青。

但她锲而不舍,开始撺掇沈昔书纳妾。

在本朝,驸马可以纳妾,但要征得公主同意。

夜里,沈昔书蹲着为我洗脚。我有老寒腿,每天要用药水泡脚按摩,这些都是沈昔书亲自为我做。

我问他:「你想纳妾吗?如果你想……」

「我有公主,为何要纳妾?」他抬起头,懵懂的眼神,无辜的表情。

我撇嘴,装,使劲装。

但他愿意这么装,我从脚心到胸膛,都有点暖呢。

我知道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他不纳妾,不近女色,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不愿开罪我和皇上。

目前,我和皇上还是他最硬的靠山。

6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且是一个巨大的波浪,差点把我和沈昔书的婚姻拍死在沙滩上。

沈昔书二十四岁这年,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一品大员,位同宰相。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是最璀璨的新星。

而我这个老公主,在他身边就更显黯淡。

正式升迁后第三天,正遇上他的二十四岁生辰,双喜临门,同僚们为他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举办了隆重的酒宴。

而我身体不适,没有参加酒宴。

这一晚,沈昔书没有回家。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回家。

到了晚上,依然没回家。

我从高烧中醒来时,才听说这个情况。

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慌忙叫人去寻,却得知,他白天照常去上了朝,并无异样。

可他为什么接连两晚不回家?他去哪里过的夜?什么不给我捎个信?

第三天一大早,我拖着病体,直奔皇宫,准备等他下朝了直接堵他。

却在路上,被章阳公主的车驾堵住了。

她下车,我也下车。

这些年我和她形同陌路,从不来往。今天她明显是直奔我而来。

我突然联想到了沈昔书。

一见到我,章阳居然跪下了!

「馨甜公主,我对不住您,在这给您赔不是!」

我问:「你哪里对不起我了?别跪着,起来说话。」

章阳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由婢女搀着站起身,左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她这个小动作,让我莫名不安。

她下一句话,就坐实了我的不安。

「实不相瞒,我,我有身孕了……」

我无语。章阳一直未嫁,哪来的身孕?

「孩子的父亲,是沈昔书。」

我最后一丝客套的笑容也消失了。「章阳,你说话要负责任。」

「当然。」章阳扬起头,虚假的歉意消失了,满满的张狂。

她告诉我,她和沈昔书在一起已经三个月了。她有身孕以后,他下定决心与我分开。

这几天晚上,他都在她的府邸过夜。

我说滚,我不信,我要亲口问沈昔书。

她说,他不会见你的,你写和离书吧。

我眯起眼,我想此刻我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锋利极了。我问她:「章阳,你觉得你惹得起我?」

章阳微笑:「馨甜老姐姐,你别忘了,我是皇上的亲女儿,唯一的亲女儿。你算什么?你觉得真出了事,皇上是护着我,还是护着你?」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觉得头很晕,浑身冒冷汗,无力,疲惫。

我佝偻着身子,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回府以后,我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写和离书。

李奶娘使劲劝我:「公主,您别听章阳一面之词!等见到驸马,问清楚了再说啊!」

我的眼泪滴到纸上。「奶娘,不管他俩是不是真的,我想放手了。我和沈昔书不合适,这场姻缘太别扭了,他需要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陪伴……」

李奶娘说:「公主,再等等啊!再等一等,你们会合适的!țů₉」

我哭得更凶,「命运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就不配拥有正常女人的幸福吗?」

李奶娘扑通一声跪下:「您替王朝承担了诅咒,承受了常人不可承受之痛。老天爷有眼,将来会把幸福还给您的,您一定要耐心等待!」

我掷了笔,痛哭失声:「可是这对沈昔书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的?如果不是为了您,皇上会钦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当状元?会让他一入仕途就官居一品?没有您,这些年他能在朝中立足?他的家族能从一介寒门跃为豪门?他若知恩感恩,就不会背叛您!您别轻易被章阳公主挑拨离间了啊!」

我颓然坐倒,只觉得胸口闷痛。这段日子不知怎么了,情绪起伏不定,烦躁不安,盗汗潮热,想杀人。

晚上,我又发烧了。半昏半醒地睡着,梦见小时候,我的母后抱着我哭泣,嘶声喊道:「为什么是我的女儿?为什么选我的女儿?」

我的父皇也在哭,所有人都在哭。

只有我在笑,咯咯咯,并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7

恍惚间,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我太熟悉这只手的触感了,这是沈昔书的手,牵着我走过了八年岁月。

我们成亲八年了,本来,他在变好,我也在变好,是什么突然要把我们分开?

我睁开眼,哑声问他:「你去哪了?」

他说:「对不起,我不想说。」

「你和章阳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

「她肚里的孩子你的吗?」

「不是。」

「我可以相信你吗?」

「一定要相信我,求你。」

我选择相信沈昔书。我撤回了和离书,接纳这个男人重新回到我身边。

而沈昔书,公然否认和章阳公主有任何关系。章阳跑到皇上面前哭闹,试图用肚里的孩子打动她的父亲。

「父皇,这是您唯一的外孙!您怎忍心让他一出世就没有父亲?」

皇上面无表情地说:「朕的外孙可以没有父亲,甚至,朕也可以没有外孙,但馨甜公主不能没有丈夫。」

最后的结果是,章阳被赐了一碗堕胎药。

然后,皇上让她离开京城,去她的汤沐邑章州居住。他对这个亲生女儿,也是够狠。

章阳公主这颗毒瘤,总算从我和沈昔书之间挖掉了。

可是,伤疤还是留下了。

我变得多疑,没有安全感。身畔这个男人,正正当年,英俊潇洒,风华绝代。而他身边这个女人,人老珠黄,皱纹满面。

以前他年纪小,初入官场,需要我的羽翼庇护,我们还算在某些方面「般配」。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介权臣,成熟睿智,独当一面,我帮不了他太多了。我们之间的平衡没有了。

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弄清——

他未归宿的那两夜,到底去了哪?

章阳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他当真,一直为我守着忠贞,从没有破过戒?

……

我心中对他的怀疑,像一丛野草,烧不尽,吹又生。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对他发脾气,他回家晚了,我就烦躁不安。

我变得像一个老怨妇。

可不知道是沈昔书的修为太高,还是他真的对我太有「孝心」,对我的刁难和猜忌,他都默然承受。

甚至对我越来越好。

生活起居上,对我悉心照料,帮我洗脚的好习惯一直坚持着,还找大夫替我调理胸闷烦躁。

他也不再拿我和他的祖母比较,对待我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把我当作了姐姐。

他是「弟弟」和夫君,我是「姐姐」和妻子。

这样的婚姻,总算没有起初那么奇怪了。

而我,似乎真的在朝着「姐姐」的方向变化。

我从前很少照镜子。可最近午睡后偶然照镜子,惊奇地发现,皱纹浅了,皮肤光洁了,连新生的头发都由白转黑。

我的双眸,清澈明亮,水光莹莹。整个人,生机勃发,如同老树发新芽。

转过身,吓了一跳——

沈昔书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应是刚下朝回来,还穿着官服,紫色锦衣上纹绣的仙鹤振翅高飞,腾云万里,文雅而威严。

我年轻的夫君,如此完美。

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样袖珍物件儿,展示给我看。

是一朵水红色的簪花,娇艳欲滴,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一样。

「今日是你的生辰,愿你平安康乐。」他亲手把簪花插在我发髻上。我惊喜不已,微微垂首,小心扶了扶簪花。长这么大,从没戴过花,而且是水红色的花,年轻女人的颜色。

我记得,十二年前的今天,是我和他的大婚之日。十二年了,他已二十八岁,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一品大员,显出比同龄人更沉稳的气度,更宽阔的胸怀,也许还有更深沉的城府。

而我,当年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十二年后并没有老成一团烂泥。反而越活越年轻,年轻到可以戴水红色的簪花了。

这一抹水红,让这深秋的午后染上了暧昧的鲜妍。我和驸马久久对望,他眼中有莫名的涟漪滚动。

我不敢确定这代表什么情绪,但我确定他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祖母。

不过,我们之间的悸动,也只停留在这片刻的凝望中。

等我们双双回过神来,都自觉退后半步,拉开了一些距离。

还是不够合适。再等等吧。

下午,我进宫上课,肖繁看到我,眼前一亮。

「公主真是……越来越美了!」

他已官升太子太傅,给八岁的太子做老师。太子是皇上的老来子,皇上对这个儿子的教育很上心,挑选了很久,才决定「挪用」我的老师去给太子做老师。

这样一来,肖繁教我的时间就少了,我们见面也少了。

他对此颇有微词,每次见我都要数落我两句。今天却突然夸起了我,倒让我不习惯。

上完课,他很是一本正经地说:「公主,你把驸马甩了吧,嫁给我,我的正妻之位一直为你悬空着呢。」

我问他:「老师如今几房小妾了?」

「十一房吧。」

「哎哟,可以凑个蹴鞠队了。」

「你嫁过来,我把她们都遣散。」

「不必了吧,遣散费好大一笔呢。」

肖繁撇撇嘴,忽然伸手,蹭了一下我头上的簪花,「花很美。他送你的?」

「没有没有,哈哈,沈昔书哪有那个心思。」

「等再过几年,他就该有那个心思了。」肖繁意味深长。

我避开他的注视,转移话题:「对了,老师,今天找你,有大事相商。」

「有多大?讲给为师听听。」

8

晚上,皇上单独召我用了晚膳,为我庆贺生辰。我的生辰向来低调,不办宴会,不收赠礼,不惹人注目。因为不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老公主的外表与她的年纪越来越不相符。

皇上问我:「馨甜,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了想,说:「十二年前的生辰,您送了我一个人,沈昔书。今年生辰,我还想向您要人。」

「哦?男宠?」

「男宠容后再说。我想要……戍卫营一万兵马。」

皇上眉头一蹙,很快舒展开来。「好,馨甜要什么,朕就给什么。」

这一晚,我第一次没有回家。拿着皇上给的兵符,连夜去了驻扎在城外的戍卫营。

第二天一大早,文武百官聚集朝堂时才得知:皇上的弟弟卉王因企图谋反被擒拿。

出手的,竟是馨甜公主。

昨夜,我带着兵马突袭,封锁城门和卉王府邸周边,攻入卉王府邸,搜出了一万铠甲。

亲王私藏铠甲,是重罪。

况且,卉王没有兵权,他藏那么多铠甲,兵从哪里来?

这就要提另一个人了。

章阳公主。

她几年前被赶出京城后并没闲着,勾结章州州牧,暗中招兵买马,与京城的卉王里应外合,打算趁入冬前戍卫营调防时,来个暗中掉包,将他们自己的兵马安插到京畿。

那么一旦皇上出巡,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计划很完美,却被我提前得知了。

章阳去了章州以后,我安插了很多眼线在她身边,每时每刻掌握着她的行踪。她的每个小九九,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她从皇上那里失宠以后,所有人都忘记她了,最关心她的只有我。

自打她捧着自己的肚子跟我抢驸马开始,我心里就没打算放过她。

即便她堕了胎,被赶出京城,我也不会放过她。

她以前敢抢我的驸马,以后就敢抢我更多的东西。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很难预测二三十年后,我和她谁占上风。

既然现在我占上风,那就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我计划在自己生辰这天动手。

先把情况告诉肖繁,请他为我出谋划策。

再向皇上要兵,火速行动。

整个过程雷厉风行,干净利索,证据确凿,无法翻案。

甚至,我还从京城的一处隐秘住宅里把章阳本人搜了出来。她早在半个月前偷偷跑回京城,一举一动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卉王当庭认罪,皇上痛心疾首。其实我知道他心里高兴疯了,早都想把这个不安分的弟弟除掉,只是没有机会。

最后,卉王被皇上贬为庶人,终身圈禁。

下朝以后,皇上单独把我留下。神色严肃,眼中含怒。

我知道,自己偷摸干了这么大一票,却瞒着皇上,犯了天大的忌讳。

但如果我事先告诉他,他不会放心让我单打独斗,一定会让沈昔书配合我。

而我,并不希望沈昔书插手。

皇上对我怒目而视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我就知道,他在吓唬我。

他把我拉过来,抱住我。「馨甜,好样的,长大了啊,能干大事了!」

我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笑得很甜。

「朕今后,可放心把太子交予你了。」

他这句话,让我心中一酸。

他没有皇后,把亲生女儿章阳赶走后,只有太子这一个小儿子,太子的生母也在五年前去世了。他的亲弟弟还妄图谋反。

他是九五之尊,也是孤家寡人。

好在,他还有我。

这次我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他的左膀右臂,不负他多年来的宠爱。

皇上拥抱了我很久,最后拍拍我的背:「驸马在外面等你呢,快去吧。」

9

我从大殿中出来,一眼看到跪在阶下的沈昔书。

我拎起裙摆,走下台阶。以前,这陡峭的高阶,我需要人搀扶着才能安全走下去。而现在,我可以优雅稳健地独行了。

我把他扯起来,「驸马,咱们回家吧。」

「昨天,我寻了你一夜,知道我有多担心么?」他冷淡道,「我差点跟肖繁打起来,以为他把你绑架了呢。」

我哭笑不得:「他闲得没事干,绑架我干什么?」

沈昔书意味深长看我一眼:「他不是一直为了你没娶妻么?」

「拜托,人家十一房小妾呢,稀罕我一个老妇人?」

「你不老。」他说。

我愣了一下。

他转过头,摸着我鬓边的水红簪花。「一朵花的生命,从含苞待放,到怒妍盛开,开到荼蘼,干枯失色,最后掉落枝头,零落成泥。而你,仿佛是倒着长的ṭűₑ。」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

我因镇压谋反有功,皇上下旨封我为「镇国馨甜公主」。

镇国,馨甜,两个很有反差感的词搭起来,倒很贴合我的人生。曾经我是内心甜甜软软羞羞的小公主,后来,我的心慢慢变硬了。

这一点,我和常人是一样的。

章阳被囚禁在她自己的公主府,整整两年,「听候处理」。皇上考虑来考虑去,终于决定把她交给我处理。

章阳,彻底成了我的俎上鱼肉。

夜里,我和沈昔书躺在床上聊天。聊到后来犯困了,我懒懒地说:「要不然,就把章阳杀了吧,留着也是个祸害。」

沈昔书的脸色,倏然变了。

很快,他又恢复如常,替我盖好被子,「你说得算,好好睡吧。」

翌日,我去见了章阳公主。

她如今刚刚三十岁,却憔悴得不像样子了。

可能是之前被堕胎,被驱逐,谋反失败,被幽禁两年,一连串的打击,让她过早凋零。遥想当年十六岁的她在宴会上耍酒疯时,多么明媚张扬。

她见到我,瞠目结舌。「你是馨甜?」

「对啊。」

「你该不是返老还童了?」

「可能是因为沈昔书把我照顾得很好。」

她目光一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射出冰寒的光。

「馨甜,不知他跟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

「当年我跟他的事。」

我心一沉。明明知道这是章阳的垂死反击,却还是忍不住想受她这一击。

我实在很想很想知道,沈昔书和章阳之间,到底有没有故事。

昨夜沈昔书的反应,就已经让我确定,他和她之间,肯定有过故事。

「当年啊,他未婚,我未嫁……」章阳望着窗外落叶,陷入回忆。

当年,他未婚,她未嫁。他十六岁,一个人背着行囊来到京城,参加考试。

在夏初玉山诗酒会上,他遇到了章阳公主。

用章阳的话说,两人「一见钟情」。

他为她献上一首缠绵悱恻的诗,轻易打动了少女的心。

她跟他说:「待你金榜题名,我便求皇求赐婚。」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多么美妙的设想。

不负章阳所望,沈昔书在殿试上表现优异,一骑绝尘,拔得状元头筹。

而不等章阳开口,皇上居然主动提出,要给状元赐婚。

纵观当朝,与沈昔书适龄的公主只有章阳一人。

他和她都以为,尘埃落定了。

可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在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才最终确定,新娘不是我,此生注定与我擦肩而过。」章阳落下一滴清泪。

我回想起我俩成亲那一晚,他眼中的绝望。

可他还是那么克制,甚至伴我入睡,替我盖被子。

「后来我去找过他,他只说,『此生无缘,来生再见』。」章阳苦笑,「是个绝情的男人。」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对她的情,没有强烈到要为了她抗旨不遵、抛弃前途的地步。

就连昨夜我说要把章阳杀了,他也只是微微变了一下脸色,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劝阻的话。

章阳的这个「故事」,无论真假,都让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杀她了。她死了,沈昔书嘴上不说,心里也许会难受,她就成了永远照在他心头的月光,可供追忆。

好吧,这一局,章阳赢了。她保住了自己的命。

我走之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她:「章阳,那年你怀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她道:「我说就是沈昔书的,你信吗?」

我笑了笑,转身离去。

我最终没有杀章阳,把她原封不动送回章州,继续做她的公主。

所有人都对我这个决定很诧异,包括皇上。

我跟皇上说:「她到底是您的亲女儿,我的……我的亲姐姐,我下不了狠手。」

皇上长叹一声,将我揽进怀里。

10

沈昔书同我越来越好。他已过而立之年,更显沉稳气度,与我站在一起,有那么一点般配了。

这几年,我的身体发生着巨大变化。每天皱纹都在浅一分,白发都在少一根,下垂的皮肉慢慢回到原本的位置。女人的风韵,开始在我身上迸发。

中秋晚宴那天,我正与人谈笑风生,忽感下腹一阵绞痛。我忍着痛喝干杯中酒,沈昔书忽然凑过来,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揽住我。

我顿时羞红了脸,众目睽睽下,这也太那啥了。「别动,你裙子后面红了。」他凑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醉了,醺醺然不明所以。他挡着我的身体,把我带到无人的地方,脱下披风裹在我身上,「走,快回家。」

马车上,我肚子越来越疼,心绪躁动,借着酒劲儿,跟他闹腾起来。

「昔书,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昔书,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昔书,昔书……」

说到后来,开始哭。

沈昔书一直沉默,眼睛里却填满中秋的月光,淡淡的暖暖的明亮的温柔的。

这是我第一次来癸水。李奶娘拿着我换下来的脏裙子,喜极而泣:「公主,我就说过嘛,老天爷拿走的,总会还给你。你看,老天爷把你的青春还给你了。」

她说这话时,沈昔书就在一旁。她退下后,我酒已经醒了,问沈昔书:「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他说:「馨甜,前半辈子,是你『委屈』我,后半辈子,恐怕是我要『委屈』你了。以后,我会变老,而你会变得年轻。我们总在错过彼此的岁月……」

他这段话,让我无限感慨。

谁又知晓,我嫁给他时,其实也是十六岁的年龄、十六岁的心,却长了一副六十岁的身体。

据说是我六岁时,一夜之间,突然从女童变成七十岁的古稀老人。

我的母后为此郁郁而终。

当今皇上,也就是我的父皇,对外宣称我因病夭折,把我改了身份,变成前朝留下来的老公主。

刚开始,我瘫痪在床、牙齿掉光、大小便失禁,完全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后来慢慢能站起身,能蹒跚走路了。

我的身体,一直在逆生长。

我年龄十六岁、身体六十岁那年,沈昔书高中状元。皇上决定把他「送」给我,作为生辰礼物。

女子十六出嫁,是从皇宫到民间的惯例。

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嫁,自卑。皇上说:「馨甜,他十六岁,你也是十六岁!你虽没有青春美貌,他也没有权势地位,朕看你们般配得很!凭什么有权有势的老男人可以娶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就不能颠倒过来?」

我知道,皇上想给我一个正常女子的婚姻。他本可以挑选一个年龄大些的男子。比如肖繁,他做梦都想娶我。

可是,他们的实际年龄比我大太多了,等我三十岁时,他们已经是老头子了。

何况,我是老人身,少女心。

而沈昔书是从十六岁成长起来的,我的心智也是从十六岁成长起来的,我们在灵魂上,才是真正合拍。

沈昔书三十六岁这年,我已经褪尽老态,风姿绰约。

在朝堂上,他掌控外朝,我手握内朝。

我们势均力敌,万分般配。

这是最好的时光。迟来了二十年,守得云开见月明。

后来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只记得某年生辰,沈昔书送我的礼物,是一场极尽美妙的春宵。

这是他的人生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他忍耐了这么多年,紧紧抱着我,纵情,流汗,疯狂得像一个少年。

我终于敢确定,他和章阳公主没有发生过关系。这是一种微妙的直觉。

后面的日子,就像新婚夫妇一样新鲜甜蜜。

又一次欢好之后,沈昔书抱着我,餍足地说:「馨甜,别人家的夫妻,到了这个年龄,早都分床而睡、貌合神离了。只有我们,还这么欢愉。」

我吻着他,「谢谢你,等了我二十年。」

「为夫荣幸之至。」

他不知餍足地索要我。他说,憋了那么多年的「火」,怎么发泄都发泄不完。

早上,我懒洋洋地起床,揽镜自照,被镜中的人惊艳了。

年轻的我,真美好啊。

我进宫去,肖繁看到我,眼睛一亮,转而又黯淡。叹道:「转眼间,公主妙龄如花,为师一团老渣。」

我问他:「老师还没娶妻啊?」

「别催,改天一定请你喝喜酒。」

我见到皇上,他久久凝望我,「馨甜,你像极了你母后。」

他老了,当年四十一枝花、威严高贵的男人,现在已是白发如霜,疾病缠身。

如果我母后没有早逝,而是陪着他一起到老,大概会很幸福吧。

相爱的两个人一起变老,这种感觉应该很好。可惜我体会不了。

11

我异于常人的变化,在整个内廷外朝都是不可谈及的禁忌。皇上Ţúₙ严厉下令,谁敢散布关于馨甜公主的谣言,杀无赦。

久而久之,随着老人离开,新人到来,知道我秘密的人越来越少。

这一年夏初,当我以年轻美丽、风华绝代的模样出现在玉山诗酒会上,轰动全场。

在场都是文人墨客、达官贵人,还有进京谋取前途的青年俊杰。我来这里,主要是为了摸底,若有优秀人才,就要确保他们拿到京兆府的解状,顺利参加考试,一举登第。

从前,世家子弟就算才华平平,都能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寒门子弟却连一个解状都很难拿到。

我不希望太子登基后,身边围绕的都是些庸官。

众人在我面前用力表现,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以期得到我的青睐。

其中一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思维敏捷,言谈举止不俗,在行列中,特别耀眼。

肖繁跟我说:「公主,他叫杨铄,年纪轻轻,诗文才学已经无出其右。」

我对这个杨铄更起了兴趣,便说:「把你的诗作拿来给我看看。」

杨铄从怀中取出书卷,呈给我。

我读过后,惊诧不已。这就是我平日诵习的诗!一直以为是古人佳作,没想到竟是他的作品。

我再仔细打量他,好一个妙年洁白、风流蕴藉的少年郎。我想起了当年的沈昔书。

诗酒会结束后,我就给京兆府打了招呼,今年要让杨铄成为解头。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只要他参加了考试、进了殿试,今年的新科状元,非他莫属。

可是考试结束后,我才意外得知,杨铄没有参加考试。

我问京兆府什么原因,他们说,平章事沈大人把杨铄的名字剔除了,杨铄连解状都没拿到,没有资格参加考试。

我纳闷,沈昔书想干什么?

等他回到公主府,我就问他:「为何不让杨铄参加考试?」

沈昔书没有搭理我,低头看书。

我更加不快:「杨铄多好的苗子,我亲自在玉山诗酒会上挑选出来的,指望着他中状元呢,你倒好,直接把人家的大好前途毁掉了。」

沈昔书这才抬头望向我,冷冷地说:「公主觉得他哪点好?年轻?俊美?诗文打动了你的心?」

我愣了一下,觉得沈昔书不可理喻。「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与你,家事归家事,公事归公事。公事上,请你对我慎重干涉!」

沈昔书没有理睬我,把书一摔,拂袖而去。

我们冷了好几天,他晚上都睡在书房。

我跟肖繁提到此事,肖繁只是淡淡一笑,「不是啥大事,驸马吃味了而已。」

吃味?至于么?杨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我把他当晚辈看,能有什么坏心思……

接下来,肖繁一句话点醒了我:

「当年沈昔书和章阳公主,不也是在夏初玉山诗酒会上结识的么。」

我的心一突突。当年,他少年俊杰,风流潇洒。她十六年华,张扬恣意。他们在诗酒会上初见,他为她献上诗作,打动了她的心,用她的话,「一见钟情」……

她说,等他金榜题名,就与他洞房花烛。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少男少女一闪而过的情愫,早就湮没在时光的尘沙中。

可是,没人告诉我,当年章阳公主是否给京兆府打了招呼,帮沈昔书夺得解头?他一举登第,是否与她的帮助有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沈昔书和章阳公主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她不但是他的「初恋」,还可能是他的恩人,知遇之恩、提携之恩。

沈昔书对杨铄那么敏感,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把我和杨铄的关系想象成他和章阳公主的关系了?

细思极恐。

我和杨铄坦坦荡荡,可沈昔书和章阳的关系,这么多年扑朔迷离,时不时伸出一支利爪,把我挠痛一下。

一层淡淡的阴霾,笼罩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没法淡定直面我的驸马了。

我开始躲避他,对他极尽冷淡。

过了半个月,他先绷不住了,主动与我和好。

夜里,我站在窗前看月亮,他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他白色深衣,宽袍散带,颀长清瘦。生活优越的男子,到他这个年龄,都已膀大腰肥,浑身没一处棱角了。唯有他,还是当初少年风度。

他从身后揽住我,细嗅我的发香,「馨甜,我想你。」

我不动声色地走开,和他保持距离。

「是我错了。」他跟过来,诚恳地:「杨铄的事,我不该妄自插手。我已经给他重新安排,明年他还能参加考试,愿他能够金榜题名。」

我低头整理桌上的书卷,随口道:「与我何干?我又没跟他承诺,待他金榜题名,就与他洞房花烛。」

我这话太狠,直戳他的伤疤。我没看他的表情,但能明显感觉到,屋内的气氛僵了。

可我不想忍了。这么多年,我的宽容和信任也没换来他一句实话。

沈昔书沉默了很久,问我:「你还听人说了什么?」

突然间,我怒不可遏,高声道:「我不想听别人说,我想听你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问吧。」

「你和章阳,是不是如她所说,在玉山诗酒会上一见钟情?」

「是。」

本来已有心理准备,但当我听到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是」,还是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有没有帮你在京兆府说话?」

「有。」

很好,心痛更增一分。

「你既然与她定情,又为何娶我?」

「我不能抗旨,对谁都没好处。」

我咄咄逼问,他回答得不疾不徐,有理有据。

果然是在官场上磨砺已久的老手。

我继续进攻:「后来与她还有接触吗,我要实话。」

「有过一次。」

「哪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说:「你说要杀她的那天晚上,我给她送了密信,告诉她该如何应对。」

我瞬间明了。怪不得,章阳公主面对怀揣杀意而来的我,镇定自若,还「反将一军」,主动说出她和沈昔书的关系。这是一招险棋,换作别的女人,必定醋意大发,和她拼个你死我活。但沈昔书了解我,我对他从来都抱着宽容忍耐,因为我心里始终对他有「愧」。

他却利用我这份感情,去救他的初恋、他的恩人。

我可以理解他,却没法原谅他。

我使劲仰起头,用力望月亮,不然眼泪就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我真希望当年他娶的是章阳公主。毕竟他们才是情投意合、男才女貌的一对。如果他娶的是她,他们会有正常的婚姻,正常的生活,章阳也不至于蹉跎一辈子。

他似乎看穿了我所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用力推他,怒吼:「走开!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沈昔书呆呆望着我,眼眶蓦然红了。

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在数年权斗中坐稳高位的权相,泰山崩于前从来都面不改色,今天,竟在我面前红了眼眶。

他的神情,不像委屈,也不像生气,却像是失望,绝望。

「对,你说得没错。」他嗓音沙哑,「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

他声音沉稳,语气淡然,一如他平时的儒雅稳重。但说出的这些话,却似利刃,一刀一刀,划破我们的情分:

「当年,我太年轻,满心想着入仕,想着跃出寒门,就接受了皇上的赐婚。我本可以拒绝,做什么状元,做什么平章事,抛弃一切,潇潇洒洒离开京城,回乡做个教书先生,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平静安然度过一生。总归是我欲念太深,负了章阳,负了你,也负了我自己。」

我呆愣半晌,颓然,「所以,所以,和我这么多年的夫妻,你并不欢喜,对么?」

「对,从未真正欢喜。」

「从未?」

「从未。我少时你年老,何来欢喜?你逆龄而生我却老去,连一个杨铄都会让我醋意大发,又何来欢喜?我们总在错过彼此最好的光阴。」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感觉要失去他了。我扯住他的袖子,语气软下来,「昔书,不是的,你未曾嫌我老,以后你老了我也不会嫌你。我再也不计较你和章阳的过去了,我们好好的。」

「你确定不再计较我和章阳的过去?」他漠然,「刚才我骗了你。我娶你之后,和章阳不止有过一次接触。我夜不归宿的那两夜,是和她在一起。还有,她怀过的那个孩子,是我的。」

我扯着他衣袖的手蓦地松开。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馨甜公主,我们的姻缘,本就是一场交易。现在我稳坐庙堂,不需要你了。你年轻貌美,也不需要我了。和离吧。」

12

我们和离了。

签下和离书的第二天,他就搬出了公主府。

而我……

我自由了!

要问和离的日子怎样,我以为会很悲伤很寂寞,但事实上……

有点爽!

我买了十几个面首,天天与他们喝酒作乐,公主府里丝竹声日日夜夜不断绝。

我又花重金翻修了公主府,搞得富丽堂皇。沈昔书的书房被我推平,凡是我们一起生活的痕迹,我都要抹去。

一年时间折腾下来,我发现自己又年轻了一些。

走到哪里,都会有年轻男子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虽然他们在我眼里,都是晚辈。

夜里,面首又在弹琴唱歌哄我开心,可是,我越哄越不开心。孤独像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任我再怎么折腾,也无法摆脱孤寂的痛苦。

让我最终崩溃的,是相府传来的消息:

沈昔书沈相国与章阳公主成婚了!

听说,沈昔书想尽办法,求皇上准许章阳公主从章州进京,两个人跪在御前求了一晚,终于求得一纸赐婚的圣旨。

一拿到圣旨,沈昔书就立即用花轿把章阳公主抬进了相府。

走的是娶妻才能走的正门。

这算是我见过最快最朴素的婚礼了,没有鼓乐,没有宴请,没有祝贺,静悄悄地,鬼鬼祟祟地。这正如这些年沈昔书和章阳的相处,见不得光的小心翼翼,只能遥相祝望。

可现在,他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了。他们年龄相仿,她对他有知遇之恩,她为他怀过孩子,他为了救她不惜背叛我……如果这样他俩还不能在一起,那真的要天打五雷轰了。

但好歹是章阳公主和平章事大人的婚事,再低调,也得把礼数做足。我让人从库房里选了一尊送子观音给章阳公主送去。

这送子观音,本来是留给我自己的,我已经来了癸水,奶娘说,我可以生育孩子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夜里闭上眼,想象着我和沈昔书的孩子多么漂亮可爱。

李奶娘说:「公主,这送子观音是您留着用的……」

「我不打算用了,送给章阳公主吧,祝她早日为沈相诞下麟儿。」

也许是随着心智渐长的缘故,很多事情我都我突然都想通了、看开了。

我不想嫁人了,也不想生孩子了,因为我没法跟我的丈夫一同老去,也没法看着我的孩子渐渐长大。

这还是次要。

更重要的事,我要用这短暂的青春,享尽世间美好。

做老人的那几十年,眼花耳聋,头脑混沌,行动不便,百病缠身。

老人的味觉是迟钝的,感受不到世间食物的美妙。老人的骨骼是脆弱的,无法纵马扬鞭迎着太阳奔跑。

我熬过了那些年,现在的我,夏花般娇嫩,身上的每一处都健康无比。我的感官灵敏丰富,思维敏捷如兔。

所以,天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皇上听了我的陈辞,想了一会儿,说:「天下是很大,但是朕只准你在京畿之地浪一浪。」

「为什么?」我不理解,还有些生气,「我现在身无长物,连自己想去哪里都做不了主吗?」

「馨甜。」皇上的语气突然加重,「你不要忘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镇国公主,你肩负着王朝兴衰的使命,从你六岁开始,接受了那场借寿仪式以后,你就不可能做一个普通人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时隔经年,皇上又提起了那场可怕的仪式……

13

那时,皇上登基多年,膝下只有我和章阳两个女儿,无一个皇子。储君不立,社稷不安,宗亲们对皇位虎视眈眈。

有一天,来了一个老道,他说两位公主的降生换走了皇子的生命,他可以用一种上古秘术,欺骗掌管生死簿的官儿,把一个公主掩藏起来,借用她的寿命换一个皇子。

我被选中了。我父皇说是因为我乖巧,年纪小小就深明大义。

老道说,被借寿的公主不会死,而是退化到七十岁高龄。如果她能抗住最衰老的那几年,之后的生命会慢慢回到她身上。只是,顺序已被打乱,她只能逆生长。

当借寿仪式结束后,我的母妃看到她的女儿变成了一个鹤发鸡皮、身材佝偻的小老太婆,她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当晚,我的母后心悸而死。

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我的宫殿里,没有一面镜子,没有任何反光的金器。奶妈和丫鬟把我当小孩一样照顾着。

直到有一天,我跑到御花园,对着水池看到自己的脸。

我尖叫起来,疯狂地跑,但像老婆婆一样跑得很慢。

仆人们在后面像模像样地追。

最后,我被一个穿紫色衣服的男人拦住了去路。

「馨甜公主,别怕别怕,有什么就跟我说。」

那人乌发浓稠如墨,双眸狭长,纯色嫣红,带着些许笑意。

「公主殿下,我叫肖繁,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老师。」

后来,等我又长大一些,我身体为何会有这样的异状,肖繁都告诉了我。

他说,人生这条路,无论顺着走还是逆着走,都有它的滋味。我从别人身上看到的,是一朵花从绽放到倾国色,再到凋零。而我从你身上看到的,是凋零中又起嫩芽,花苞重绽,倾国倾城。馨甜公主,你真的应当被当作珍宝。

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宝,反正父皇确实生下了皇子,本朝有了太子。」

因为太子的生命是寄托在向我借的寿命之上,所以我必须好好的,才能保太子无虞。

我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

我向皇上告退,我说我不会乱跑了。

那我该去哪儿呢?

玉山吧。也许能见到几个大文豪,跟他们切磋两把。

山上途中下起了雨,侍卫劝我回去。我跳下马车,直接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现在我的身子骨,太好用啦。

到达玉山顶,山顶亭里很幽静,没什么人。我只看到一个男子负手望着远方,只看他的背影就能感受到他的忧伤。

「杨铄,是你吗?」我主动问道。

那人回过身来,儒雅蕴藉的一个素衣少年,真的是他。

一段时间未见,他变化好大。

初见时是意气风发、才情环身、锋芒毕露的才子,再见时,整个人都泄了,怀才不遇的疲惫写满了他年轻的脸庞。

我知道,是我和沈昔书的矛盾,波及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由此再想起沈昔书,我的怒火燃起。

我问杨铄:「你愿意跟我回公主府吗?做我的入幕之宾,我给你前程。」

杨铄望着我。他眼里的馨甜公主,美丽的面庞,娇柔的身段,凤仪万千,却还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老成气度。

「杨铄只做入幕之宾,不做裙下之臣,可好?」

我噗的一声笑了,「我在你眼里是老色鬼吗?我只是看中了你的才华,觉得你可以辅佐我,至于你的床上功夫怎么样,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怎么样,我说得够直白吗?」

「让公主见笑了,是杨铄唐突了。」他跪地抱拳道:「臣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14

中秋家宴,我盛装出席,和太子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皇上左右手边。

与皇上说了会儿话,忽听太监唱道:「章阳公主到!驸马平章事到!」

只见一身红裙、满面春色的章阳公主走进殿中,驸马跟在她身后,紫色朝服、玉冠束起黑发,由内而外散发着贵气。

「章阳参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

她站起身,目光转向我,眼里锋芒一闪而过。她向我低了低头,就算打过招呼,我也向她轻轻颔首。

沈昔书向太子和我抱了抱拳。

我当作没看见。

章阳夫妇在我斜对面落座。

中间隔着太子,章阳恍若未见,只伸着脖子跟皇上说话,皇上却对她淡淡的。我知道,她与沈昔书的事,不但恶心了我,也惹得皇上不快。

太子夹在皇上和章阳中间也觉得别扭,就说:「二姐,别说了,来,喝酒。」他提起酒壶就要给章阳倒酒。

「不不不,谢皇弟好意。」章阳半垂着头,捂着嘴,有些局促地说:

「我已经有孕两月有余,不宜饮酒。」

她这句话一抛出,殿里瞬间安静了。奇怪得很,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都聚到我身上。

我笑了:「看我干什么,孩子又不是我的。快恭喜章阳公主和驸马呀。」

大家这才把目光移开。

「好啊,好啊,朕要有外孙了!」皇上笑道,「那个……章阳,你有了身孕就应该多休息,快回去吧,明天朕派人把新进贡的千年野山参送你府上去。」

「父皇,我不累。」

「回去吧,回去吧。」皇上挥手,「留驸马在这就可以了。」

章阳不太情愿地站起身,目光冷冷地轻轻地从我脸上滑过,像冬夜的雪粒。

章阳走后,剩下沈昔书一人。他挺直脊背端坐,目不斜视。

从始至终,他没有看过我一眼。

「馨甜啊。」皇上唤我,「你看你妹妹,肚子多争气。你什么时候能给朕生个外孙啊?」

「啊?」皇上这下把我问住了。

现在朝野内外都知道馨甜公主爱养面首,连杨铄都成了我的入幕之宾。

「父皇,馨甜孤身一人,尚未婚嫁,上哪儿给您生外孙去啊?您真是埋汰人家。」

父皇大笑,拍拍手,忽然殿门大开,走进来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年轻男子。

「苍兰部世子苍昴拜见陛下。」

「平身。」皇上道,「话说这苍兰部,曾经也是我朝的劲敌。世子掌权后,不愿再战,近日就带领族人归顺了我朝。」

苍昴感慨道:「连年战争,受苦的是百姓。」

皇上点点头:「你说得对。你既来朝,朕必不会亏待了苍兰部。对了,你怎么还站着,坐吧。过来,坐到馨甜公主身边来。」

苍昴望向我,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一抹惊艳。

「久闻馨甜公主美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我笑起来,朝他招手,「快来快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不经意地,沈昔书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世子贵庚?」我问苍昴。

他答:「应与公主不相上下。公主桃李年华,在下舞象之年。」

我笑而不语。我已近知天命之年,这孩子做我儿子都绰绰有余了。偏偏我这副年轻貌美的皮囊,让我不能做一个正常人。

宴席上,我父皇使劲撺掇世子给我敬酒,言语间透露出想撮合我和他的意思。

我酒量不差,可不知为何,这次喝了几盅就迷糊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向皇上告退。

皇上说:「哎,这怎么都站不稳了?苍世子,你快扶公主上后殿歇息,外面下雨了,今晚就别回府上了。」

苍昴扶着我往后殿走,我虽然迷糊,还是觉得这样不妥。

我下意识推开他,「我要回公主府,我要回府……」

「世子殿下。」有人阻止苍昴,「公主想回公主府,就让她回去吧。」

听这声音,好像是沈昔书?

「沈昔书,带我回去……」我迷迷瞪瞪地说。

苍昴却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走进后殿。

我被他放在榻上,我感到很难受,燥热无比。我下意识去扯领子,撕拉一声,胸前春光大泄。

「苍昴,你大不敬!」

苍昴却拥着我的身子,柔声道:「公主殿下,您父皇属意将你嫁给我。现在我对公主做什么,都不是大不敬。」

「不要,不要这样,苍昴,我拿你当晚辈看……」

「原来公主好这一口?没问题Ṭú₀,我可以配合……」

就在他要扯破我的底裤时,有人重重给了他一个手刀,他晕过去了。

「把他送回行宫,不得有误。」他低声命令。

那人将我抱起来,我能闻见他身上书卷的香气。他抱我的姿势也是那么熟悉,小心翼翼地,怕把我这个小老太婆给弄散架了。

「沈昔书,你来凑什么热闹……」

「你就说,你现在身上热闹不热闹?」

我感觉了一下,发烧,脸烫烫的,呼吸急促,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羞耻的三个字——

我想要!

「沈昔书,我被下了春药……」

「我送你回府,你找杨铄帮你解决吧。」

「我和杨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沈昔书低头看着我,「馨甜,你难道要告诉我,和离之后你没有碰过他?」

「和你有关系吗?」

他转身就走。

我扯住他,「你走什么?我,我确实没碰过一个男人,他们都心怀叵测,没有一个是真心待我……」

沈昔书冷淡地:「公主不该把这话说给我听。」

「那我该说给谁听呢?」我哽咽,「我这一辈子,只有你一个,我不知道怎么和别的男人相处,我不知道怎么与他们两情相悦……」

这药酒折磨得我好难受啊,我本能地往沈昔书身上攀,「昔书,救救我,救救我……我好难受……」

记忆在此定格。

15

我是被早晨的太阳晒醒的。

翻了个身,沈昔书的脸映入眼帘。

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乌黑的瞳仁里映着我的影子。

「宰相大人好有趣。」我笑道,「做我的驸马时偷情了章阳公主,做章阳公主的驸马时又偷情了我。」

他面无表情看了我许久。

忽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昨晚是谁哭爹喊娘拉着不让本相走?」

「是我。」

「是谁把我推倒在床上,扯本相的衣衫?」

「是我。」

「是谁说,章阳睡了她的男人,她就要睡回来?」

「是我是我还是我。」

「所以,馨甜公主。」他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昨晚的事,你要负全责。」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手忙脚乱穿衣服。「这个责我可负不了,昨晚发生啥了我也不记得了。」

他抱着我的腰把我抱回床上,压在我身上,深邃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你干嘛?」

他俯首在我耳边,「想吃了你。」

哦??哇。

一向清寡冷淡的沈昔书,竟还有这么如狼如虎的时候?

「馨甜。」他抚着我的脸颊,「你不知道,这个年岁的你,有多么迷人。」

「沈昔书,我们吃了禁果。」我泼了一盆冷水,「你是章阳公主的夫君,她还,还怀了你的孩子,我们不该……」

「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他亲吻我的脸颊。

我避开他的吻,「偷别人的汉子,我才不怕。我怕的是,对朝政的影响。万一让人知道了,大做文章,你这宰相就坐不稳了,我这镇国公主也镇不住了。」

沈昔书的动作僵住,好一会儿,他坐起身,语气有些冷:「果然,馨甜成长了。」

「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

「你想怎样?」

「昨夜的事,你必须忘掉,尤其不能让章阳发觉。」

「好。」沈昔书下床,披上衣袍,「你是个狠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再见。」

「我希望我们不再见了。」我冷淡地说。

「那么大的一点儿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见是必须的,但我可以装作不见。」

「随你。」我背过身去。

听着沈昔书离去的脚步,我的眼泪隐没在枕头里。

苍昴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躺在床上。我衣着凌乱,躺在他身边。

他捏着太阳穴,迷蒙地说:「我在哪?」

「在本公主的床上。」

「昨晚我们……」

「世子这就忘记了?昨晚,你可勇猛得很呢……」

「是么?」苍昴眯眼看了我许久,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16

我有了新的入幕之宾,苍兰部世子苍昴。

隔三差五,他就来公主府找我,我与他虚与委蛇,只是再不肯同他共度春宵。

我说:「我有个条件,你得坐上苍兰部的王位,并且宣誓效忠于我,这样我们才能拥有彼此。」

苍昴说:「效忠于公主,在下荣幸之至。只是,父王春秋正盛,待我坐上王位,我们恐怕都老了。」

我笑了:「你会老,我不会老。」

苍昴蹙眉,咬紧了后槽牙。

次日,他就离开京城,回苍兰部了。

我从线报得知,近来,章阳公主夫妇与卉王太妃来往密切,常一起出入京城。

卉王早年已被贬为庶人,圈禁在宫里。但皇上保留了卉王母亲的封号,还让她继续住在王府。

这两年,朝中一直有人替卉王求情,希望皇上能对亲手足网开一面,恢复卉王的爵位,还他自由。

我知道,背后都是沈昔书在操纵。

现在他做得更明目张胆了。

已经很明显了,他选择了站队卉王。

卉王与章阳公主的母亲是亲姐妹。并且,皇上膝下子嗣淡薄,除了我和章阳两个女儿,只有一个年幼的太子,且太子天资平庸,不被朝臣看好。所以,卉王是有机会继承大统的。

沈昔书站队卉王,意味着反对太子。而我是拥护太子的。

这下,我和沈昔书彻底成了敌人了。

我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睡不着。最后想清楚一件事:我与他,今后是你死我活了。

话说回来,他这个位同宰相的平章事之位,最早是因为我才得到的。那我也可以把它夺走。

我召来杨铄。

我问他:「想做平章事吗?」

杨铄答:「效命朝廷,谁人不想出将入相。只是,微臣资历太浅,连功名都没有,怎敢有其他妄想。」

「有本宫在,你可以想。」

「公主……需要微臣做什么?」

「好好读书,今年必须金榜题名。只要你拿了前三甲,本宫保你坐上宰相之位。」

「微臣明白了。」

杨铄果然不负我所望,轻松拿下省元,又在殿试上表现出色,一举成为金科状元。

皇上知道杨铄是从我的公主府里出来的人才,便召我商议:「馨甜啊,你觉得给杨铄什么官职比较合适?」

我说:「监察御史吧,他这个人性情耿直,适合做言官。」

皇上捋着胡子,「监察御史仅为正八品下,岂不委屈了这个金科状元?当年的沈昔书,一上来可就是从一品参知政事啊。」

我说:「父皇比我更清楚,沈昔书平步青云,到底是因为谁。当年,还不是您怜爱我,才连带着重用他。可是,他又是怎样对待我,又是怎样报答您的?」

皇上的眼神冷了些,「朕知道,他想拥立卉王。」

「这岂不是大逆不道?父皇不管管?」

皇上话锋一转,「也许他是护妻心切,想让怀孕的章阳高兴。」

我翻了个白眼。「父皇,您不管,那我就要管了。到时候,您可别降罪于我。」

「行吧行吧,朕不管你们。」皇上挥挥手,「下去吧。」

17

出宫的路上,我遇见了肖繁。就与他并肩走了一会儿。

「太子的功课,做得可还好?」

「唉……实不相瞒。」肖繁唉声叹气,「太子天赋实在有限,我穷尽毕生所学,也只能保他认会三千个字。」

「这么笨啊?」我担忧,「其他人知道太子的情况吗?」

「皇上知道,沈相也知道。」

难怪,沈昔书宁肯冒着与我和皇上为敌的风险也要拥立卉王。因为太子是个傻子,傻子怎么当皇帝呢?必须要有人摄政。那个摄政的人,非我镇国公主莫属。到时候,章阳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他是为了章阳。

「皇上明知沈昔书想拿卉王做文章,却睁一只闭一只眼。我搞不清他怎么想的。」我说。

「很简单啊,他希望看到你们互相斗,帝王的平衡之术嘛。」

我恍然大悟,捶了一下肖繁的胸口,「还是你狡猾啊!」

突然,肖繁握住我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怎么,先生还把正妻位置留给我呢?」

「留着,但ṭųₘ不会有女人占据那个位置了。我以前奢望过娶你,我想哪怕你就一直是个老太婆,我也喜欢。可是,你现在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美丽,而我,日渐苍老,配不上你了。」

我默默良久,「总有一天,我会越变越小,越来越懵懂,直到丧失心智,变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婴儿。那时候,只希望先生能护一护我,莫教我受人凌辱。」

「傻丫头。」他使劲捏我的脸,「这还用你说吗?」

「感谢公主为微臣求来监察御史之位。」杨铄跪在我面前。

「监察御史是正八品下,品秩低,但权限广。」

「是,微臣听说过,二十年前的御史易诚,发起狠来,把王爷都拉下了马。」

「对,那你要好好运用手中的权力,把你看不顺眼的人,都拉下马去。」

「微臣明白。公主看不顺眼的人,就是微臣看不顺眼的人。」

我对这个杨铄刮目相看。

一年前还是个只懂吟诗作画的才子,在公主府待了一年,已经学会官场这一套了。

他将是我刺向沈昔书的利剑。

杨铄一到御史台上任,就有官员替他鸣不平。说金科状元起步都是四品大员,更有人当天娶了公主,第二天就是从一品参知政事。言下之意,谁都能听出来。

这对杨铄很有利。

再加上杨铄此人聪明圆润,相貌堂堂,诗文又作得极好,朝野喜欢他的人一大把,连民间闺阁里的女子都传:嫁人当嫁杨子美。

杨铄,字子美。

我说:「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亲自去给你聘来。」

杨铄向我抱拳行礼,「微臣想先立业,再成家。如果……如果公主不嫌弃,杨铄愿意终身追随公主左右。」

我笑了笑,「本宫还记得你说,只做入幕之宾,不做裙下之臣。」

「臣……收回原来的话。臣,愿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一年的相处,我夺得了这个年轻男子的心。

我啜了口茶,平静地望着他,他紧张地与我对望。「杨铄,本宫发过一个誓,沈昔书当宰相一天,我就绝不再嫁任何男人。不把他拉下马,我就做一辈子孤家寡人。」

杨铄咬了一下嘴唇,抱拳道:「臣明白了,臣会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18

杨铄上任第十天,就参了沈昔书一本。

他在奏本里说,沈昔书党同伐异,在朝中大搞一言堂,更有甚者,在做镇国公主驸马期间,与章阳公主暗中有首尾。

杨铄并非空口无凭,他拿出了很多证据。

这些证据都是我交给他的。沈昔书再怎么爱惜羽毛,但只要在朝为官,就难免做一些脏事,他与我夫妻二十年,握在我手里的把柄可不少。

我与他好时,自然不会为难他。现在既然与他彻底翻脸,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一番操作下来,皇上震怒,革去了沈昔书平章事的职位,让他做参知政事。

杨铄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御史台的主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快速处置了一批贪赃枉法之徒。

而这些人,都是沈昔书的左膀右臂。

山雨欲来风满楼。

火终于烧到了沈昔书身上。

他被抓走的亲信,供出了沈昔书结党营私、助庶人李贤图谋皇位种种罪状。

皇上大怒,将沈昔书下狱。

「这么看来,你赢了。」肖繁说。

我看着书房里撕书撕得不亦乐乎的太子李景,问肖繁:「太子的脑子,真坏掉了么?」

肖繁叹了口气,「胎里不足,小时候就看着不灵光。现在更是一个痴儿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年,他们用妖术借我的寿命,给王朝换来一个皇子,致使我变成了一个妖怪。可换来的这个皇子,却难挑大任。

肖繁看出了我的心事。

「馨甜,别太担心,到时候你可以当摄政王嘛。」

「老师,我当不了摄政王。」我苦笑,「你忘了,我的身体,它会越来越年轻,直至退变成少女,然后是小女孩……且不说满朝文武肯不肯听命于一个小女孩,等到我变成幼儿、婴儿时,我恐怕连自己的平安都没法保住了,太子和我,就是待宰的羔羊。」

「老师,我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除掉卉王,除掉沈昔书?他们是太子的敌人,一旦太子失去了保护,他们肯定是最先对他动手的。」

「而我,保护太子是我天生的使命。」

因此不惜与沈昔书反目成仇。

肖繁看我的目光有些心疼。

「馨甜,保护太子是皇上的责任,不是你的责任。你放过自己好不好?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苦,趁着现在大好年华,别斗了,去做个花天酒地、乐不思蜀的快乐公主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肖繁的话。

放弃太子,就意味着背叛我父皇,也背叛了我这么多年所受的苦。

可如果不放弃,结局大抵是我带着太子一起死。

而且是太子抱着变成幼女的我,被乱箭射死。

太惨烈了。

回公主府的路上,我遇到了章扬公主。

她站在小雨里,挺着大肚子。见到我下轿,走过来几步,一掀斗篷,跪在了我面前。

「杨铄,扶章阳公主起来。她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本宫还紧张她肚里的孩子呢。」

章扬站起身,说:「镇国公主,馨甜姐姐,您能去牢里见一下昔书吗?他说,他有话要当面跟您讲。」

语气极其低微。

我说:「我知道了。」

转身上轿。

轿子许久不动,我掀开轿帘,看见章阳正跟杨铄说着什么,杨铄的脸色有些阴沉。

「杨铄,走了!」我喊道。

路上,我问杨铄:「她跟你说什么了?」

杨铄答:「无非就是让我开个价,撤了对沈相的弹劾。」

「你答应了么?」

「没有。」

「想答应么?」

「不想。」

「没事,如果你想答应,本宫也可以理解,本宫不怪你。」

他望向我,眼里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19

在天牢里,我见到了沈昔书。

毕竟还是朝廷高官,狱卒都不敢怠慢他。他吃穿用度都还不错,还有书可以看。

此时,他穿着一身素衣,坐在席子上看书。

「我记得你刚娶我的第二天,就换上了一身亮丽的紫袍,腰配金鱼袋。『朝班尽说人宜紫,洞府应无鹤着绯』,多少士人渴望至极的绯紫,穿在你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上,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他合上书卷:「在下惭愧。到了不惑之年,身上的大红大紫却成了一袭素衣。」

「沈昔书,你还是可以穿绯着紫、出将入相。只要,你放弃卉王,与我合力辅佐太子,你立即就可以出狱,回家和你的妻儿在一起。」

沈昔书轻轻一笑,「馨甜,只要我沈昔书活着一天,那个傻瓜太子李景就休想登上皇位。」

我无奈地闭上眼,「你是为了章阳吗?」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这个国家。你不是没读过史书,一个痴傻皇帝坐在那里,就是群狼环伺的目标,迟早会被乱刀砍死,连带着整个朝廷陷入混乱,甚至整个国家都陷入战争!馨甜,你不要再执着于那个傻太子了,你和我一起,助卉王上位,李景的命可以保住,你的荣华富贵也可以保住。」

「如果卉王当上了皇帝……如果卉王当了皇帝……」我呢喃着,忽然崩溃,站起身大喊起来,「那我这条命算什么?当年父皇就是想要一个皇子,才对我施了妖术,把我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现在,你们说要抛弃他就抛弃他,那我的人生呢?我就是为太子李景而生的,我的价值就是保全他!如果他被抛弃了,那我的人生也没有意义了!」

我的眼泪漱漱而落。

沈昔书望着我,眼里是深深的悲哀。

「馨甜,如果你这么自轻自贱,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别人身上,那你也不是我欣赏仰慕的那个馨甜了。你走吧,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他低头继续看书。

以前,我哭得这样厉害,他都会仔细地哄我,逗我笑。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回到公主府,想找杨铄商议接下来的参劾,下人却说杨铄上午去御史台,一直没回来。

「这小子,还挺努力。」

第二天,变天了。

变的不是头顶的天,变的是朝廷的天。

御史台撤掉了对沈昔书的参劾,沈昔书被释放。

与此同时,传出皇上圣旨:恢复沈昔书平章事之职,恢复李贤卉王的爵位。

我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认定这不可能是皇上的旨意!

我匆忙进攻面圣,却被羽林卫挡住:「皇上昨夜中风,现在昏迷不醒。没有沈相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见。」

现在,时局已经被沈昔书把控了。

我也不多啰嗦,转身就往外走,我得去东宫保护太子。

正与杨铄撞了个满怀。

「殿下……」

我扬手就打了他一巴掌。

「是你干的吧?」

杨铄点头。

我又是一巴掌,「叛徒!章阳给你开了什么价?」

他挺起脊背,一字一句地说:「章阳公主说,事成之后,卉王登基,就把馨甜公主指婚给我。」

我的怒火只剩下深深的无奈。

「杨铄,你想娶我?」

「臣说过,愿做公主的裙下之臣。可公主似乎只是利用臣的一片痴心,把臣当作扳倒沈昔书的棋子。」

「杨铄,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八。」

「你知道我多大么?」

「公主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

「本宫刚满三十,明年就满二十九。等你三十岁时,本宫正好满十八。」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他凑近我,突然,我袖中的短刃扎进他的胸口。

他圆睁双眼,向后退了几步,在墙角坐到。

我走上前,阖上他的眼睛。

20

我带着太子,一路飞奔回公主府。

我抱着他,坐在院子里,身边环绕着侍卫。

他们都是我豢养的死士,有两个作用:

第一,攻击并杀死任何进入公主府的人。

第二,若公主府沦陷,杀掉我和太子,不留活口给敌人。

天边乌云滚滚。阵阵雷声中,隐约夹杂着无数铁靴砸在地上的铿锵声,还有铠甲摩擦的声音。

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汇报:殿下,卉王带领禁卫军正在向公主府这边袭来!

我说:「关紧大门。」

所有人严阵以待,气氛紧张到极点。

唯有太子,一忽儿「嘿嘿嘿」傻笑,一忽儿干嚎两声,一忽儿不耐烦了,闹着要去睡觉。

我看着这个傻孩子,心里阵阵的苦涩。

毁了我正常人生而换来的这个太子,竟连一个完整的人都算不上,谈何继承国祚!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个孩子他当不了皇帝,如今我拼死保他,我都不明白我到底在干什么。

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使命,用我的生命托举父皇唯一的男嗣。

禁卫军的行军声音越来越清晰,他们已经逼近公主府了。

我闭上眼。这荒唐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也未尝不可。

又一阵雷声,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

雨越下越大,公主府外,却十分安静。

禁卫军迟迟没有进攻。

「镇国公主殿下!」响起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苍兰王苍昴,前来救驾!」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一个月前,我得知苍昴继承了王位,便知这枚棋子可以用起来了。Ṱų⁰我让他尽快往我炎朝都城输送便衣勇士,一旦朝廷变天,苍兰部勇士可快速集结,保护我的安全。

在凶悍威猛的苍兰部勇士面前,禁卫军不是他们的对手,平庸的卉王也没有勇气背水一战。

我吩咐:「开门。」

吱呀呀——公主府沉重的大门一点点打开。

自从沈昔书公然站队卉王李贤,我就把公主府的红木大门换成了玄铁门。

虽然我知道这一道门挡不住什么,我还是只能用我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保护自己。

当年父皇把我嫁给沈昔书,是想把我托付给他,让他护我一辈子。

现如今,他成了我最大的威胁。

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轩昂伟岸的男人提着长刀走进来。

到我面前,他单膝跪地,「臣苍兰王苍昴见过公主,公主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我说:「王爷来得及时,再晚一点,本宫和太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卉王是个草包,见到我便跑了。现在,苍兰部三万骑兵已在边境集结,只需两天,便可到达炎朝都城之下。本王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我的馨甜公主?」

「你的馨甜公主?」我略微疑惑。

「公主曾向本王允诺,若我成了苍兰部的王,并且宣誓效忠于公主,公主便会嫁给我。」

我把玩着珠串,慢悠悠道:「本宫记得,你父王春秋鼎盛,怎么这么快就西去了?」

苍昴邪气一笑,「若等他寿终正寝,只怕我们都老了。」

我说:「你会老,我不会。」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王爷,你若下决心娶我,就要接受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一个妖怪。一个不会变老的妖怪。」

「哈,哈哈哈……」他仰头大笑,「这不是妖怪,是妖精,让男人欲罢不能的小妖精……」

说罢,他把我打横抱起,走入屋内。

21

第二天,我还在苍昴的臂弯里睡着,管家来通报:沈相求见。

苍昴用力箍着我,「不许去。」

我拨开他的胳膊,下床,踩上木屐,随意披了一件绸衣,头发也不绾,懒洋洋地走出去。

沈昔书站在院子里,身后有几名禁卫军。

他看到我的样子,目光颤了颤,很快恢复平静。

「沈相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求和。」

「求和?好啊,我也想求和。什么条件?」

「我不再支持卉王李贤,你让苍兰部从边境退兵。将来太子继位,你我共同辅政。」

我想了想,说:「这秋天的早晨寒意渗骨,沈相还是进屋来说吧。」

下人奉上三杯热茶。我、沈昔书、苍昴围坐在席上。苍昴大大咧咧拿起酒壶往嘴里灌酒,对我们的谈话毫不关心。沈昔书眼锋轻扫了他一下,转而望向我。

「公主对我刚才的提议是否赞同?」

「我觉得这个提议甚好。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你为我着想一点,我也为你着想一点。」

「看来,公主没有意见了?」

「没有意见。但有一个提醒,与我合作的是沈相你,而不是你和章阳夫妇,你的任何决策,不能受章阳的影响,你不能假公济私,以辅政之权替章阳和李贤谋求利益。」

沈昔书喝了口茶,淡淡道:「我明白,你放心。」

「父皇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现在已是病入膏肓,大限将至。我们要开始准备太子继位事宜了。」

「嗯,我回去便交代礼部。公主……」沈昔书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欲言又止。

「沈相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我曾探访给太子秘密治疗过的太医。太医说,太子胎里不足,后天很难弥补。他的心智只停留在三岁孩童时,且他活不到成年,无法繁育子嗣。所以不出十年,他就会去世,留下一个无人继承的皇位,到那时,公主又该怎么办?」

再过十年……我想,我就不到二十岁了。

「我有一个想法。」沈昔书说,「你尽快生一个孩子,到时候让这个孩子继位。」

我被他的想法震惊了。

本朝史上,倒是也有公主所生之子继位的先例,更有女子为帝的先例,所以,我生的孩子继承皇位,也不是不可。

可是,我担心的是……

「沈相,我,我……」我艰难地说出下半句,「我和谁生?何况,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

这时,一直当透明人的苍昴说话了:「公主若不嫌弃,可以和本王生孩子。」他凑到我耳边,暧昧地说:「本王一定能让你生出来。」

我被他挑弄得脸色发烫,沈昔书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怎么,沈相不赞同?」苍昴问沈昔书。

沈昔书说:「当然赞同。王爷的身份、样貌、品格、质素皆配得上馨甜公主。本相力主你们二人成婚,到时生下的孩子既可继承我朝皇位,也可继承苍兰部王位。那本朝和苍兰便可永修同好了。」

我一听到沈昔书说力主我和苍昴成婚,心里就感觉怪怪的,不是滋味。

但他的提ƭű̂⁷议实在太正确。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苍昴还不知道我身体的秘密,当他四十岁时,我就已经是个十岁孩童了,那时,他会厌弃我离我而去吗?

先不管这么多,在我还能利用他的时候,就最大限度利用他。

22

我来到父皇的病榻前。

小时候,父皇在我心中的印象,高大,伟岸,慈祥,又严厉。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总是他为我撑伞。现在,没有人替我撑伞了,外面的风雨好大,我好怕。

我怕,当我的身体一点点变成孩童、幼儿、婴儿,谁能为我撑伞?谁能给我一个结实的怀抱?

父皇,你更爱弟弟,为了他,你毁了我的人生。我也不怨你,我会竭尽全力托举弟弟。保他有生之年,平安顺遂。

我伏在父皇的身上痛哭了许久,方才抹掉眼泪,起身离开,不再回顾。

苍昴在台阶下等我,雪花落在他的狼皮大氅上。他回首看向我,锐利的目光瞬间变得温柔。我与他对视,心想,这就是我后半生要对付的男人了。

男人是不可托付的,只能对付。

你与他势均力敌,他才不敢轻视了你。

曾经苍老脆弱的我,就是太依赖沈昔书,才让他始终怀有二心。

当我有能力制衡他的时候,他才放弃支持卉王,与我站在一边。

元康三十八年立夏,我与苍昴举行大婚。

当苍昴牵着我走入大殿,观礼者莫不啧啧称赞,称我们郎才女貌,鸳俦凤侣。

我想起三十年前我嫁给沈昔书时,听到的都是唏嘘和嘲笑。

我的幸福,来得太迟。可这迟来的幸福,也最多只能维持十五年左右。随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年轻,变得幼弱,在这群狼环顾的朝廷,我很难保全自身。

心中万般无奈,以至于苍昴掀起我的盖头时,看到我眼角挂着泪水。

他替我擦去眼泪,柔声道:「馨甜哭什么?不愿意嫁给我吗?」

「苍昴,若你以后背叛我,我会杀了你。」

「新婚之夜,说这么绝情的话,公主果然是狠人。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狠劲儿。」他褐色的眸子锁着我,「我承诺,若你我以后夫妻反目,我让你一步。」

他不说绝不会背叛我,他说会让我一步。

不掩藏、说实话的男人,挺好。

我新婚后的第三天,章阳公主府传来消息,章阳诞下一个男孩。

也在同一天,皇帝驾崩。

沈昔书冒着夜雨赶到太元殿。此刻,这里的事比他的妻儿更重要。

「既然平章事沈大人也已赶到,我就宣布父皇的遗诏吧。」我站在龙椅旁,看着下面跪着的群臣,展开黄色的诏书,念道:

「朕以菲薄,嗣首祖宗大业,先后四十有八年矣。夙兴夜寐,恒惧不终于治。夫生必有死,人道之常,惟愿继体得人,宗社生民有主。长子皇太子李景,仁孝明达,德器夙成,宜即皇帝位,文武群臣其协心辅理,镇国长公主与平章事联手摄政,至皇帝十八岁亲政。」

下面沉寂了片刻,沈昔书先俯身拜倒:「臣谨遵圣旨!」

其余臣子也纷纷拜倒:「臣谨遵圣旨!」

我与沈昔书对望片刻,我主动挪开眼睛。

23

举行大行皇帝丧礼、主持新帝登基,我忙得水都来不及喝。

新皇帝李景日日要接受宫廷礼仪,我在旁边看着,觉得把国祚这么重大的事交给一个智力不全的孩子来担当,我是不是做错了?

李景不喜欢穿繁复的龙袍,把冕旒扯下来到处扔。宫女们都吓坏了,便来求我救场。

我此时对这个孩子已没有太多耐心,就命人把他绑住,等继位大典再松开。

李景呜呜呜地吼叫着,我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他瞬间安静。

登基仪式非常顺利。下来以后,我整个人都要累虚脱了。有人递过来一方锦帕,「擦擦汗吧。」

我一抬头,是沈昔书。

这几日,他也都待在冥殿,替先帝守灵,白日则管理前朝官员,接待各国前来吊唁的使臣。倒是帮我分担了不少重担。

「昔书。」我揉着酸痛的腰,「前几天你妻子给你生了个儿子,你怎么不回去看一眼呢?这里又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你,现在,你妻儿才最需要你。」

他默然不语,只低头收拾案牍。

「快回家去!」我说,「这里一刻没了你,天塌不下来。」

一直默默侍奉在沈昔书一旁的阿柒这时突然说:「我们大人已从章阳公主府搬出来,住到紫云别业去了,」

什么?章阳刚生下孩子,他就搬走了?

沈昔书不是个好丈夫,但他还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我实在不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既然他愿意守在这,我倒是有些累了,便说:「沈相,我回公主府休息一夜,这里就拜托您了。」

「长公主放心。」

我的车驾快要接近公主府了,忽听侍卫禀报:

「长公主,章阳公主在门前等候多时了!」

什么?章阳来了?

我下了马车,就见一个女子跑将过来,麻利地跪在我面前。

她未饰钗环,乌发半绾,素颜朝天,衣着简单。戚戚然望着我,说:「姐姐,帮帮我!」

我与章阳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却从生下来就不对付,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她总恨父皇偏心,恨自己不如我,最后她抢走了我的驸马,让我受到了平生之奇耻大辱。

我对她的最后一击,是扳倒了她同母兄弟卉王,让沈昔书与我站在同一边,扶持太子上位。

这几十年,她从未在我面前示弱,从未像今天这样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

我把她扶起来,才发现她斗篷下,有个小小的婴儿。

「章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昔书要抛弃我了,他,他还要杀死我的孩子。」她惶惶地说。

「他为什么要杀你们的孩子?荒谬!」

她掀开斗篷,撩起遮住婴儿的襁褓一角。

婴儿的脸露了出来。

今夜的月亮很亮。就在冷寂的月光下,我看清了孩子的脸,心中一震!

24

这个孩子的皮肤很白,白得像冰雪,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头发也是白色的,连睫毛都是白色。我摸摸他的脸,温暖的触感,他睁开眼,瞳孔竟是冰蓝色!

「章阳,孩子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接生婆说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孩子,叫他们雪娃娃。雪娃娃除了怕阳光,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也觉得这不是大事,健康就好。可沈昔书看过孩子,脸一下子黑了,转身就走,再也没回来过。」

我想了一下,问:「章阳,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呢?」

「帮我劝劝沈昔书,让他不要抛弃我们母子。」

「好的,我会去劝他。不过,就算他不愿回心转意,你都不要在意。你是一朝公主,你不用靠他。」

她擦了一把眼泪,苦笑着说:「我背刺了你,才得到这个男人。如今若被他抛弃,我真真的没有脸活下去了。」

「你背刺了我?」我不明就里。

「我第一次有身孕时,你问我孩子父亲是谁,我说是沈昔书。」

我挑眉,「怎么,不是他吗?」

「不是……」

「什么?沈昔书没否认那个孩子是他的啊。」

「他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

我深吸一口气,无奈到了极点。「章阳,当年若不是你莫名其妙怀上了孩子,我和沈昔书也不会生嫌隙,以至于后来分道扬镳。」

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

我帮她拢了拢披风,「带孩子回去吧,我会劝沈昔书的。但他未必肯听我的。」

回到屋里,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我的驸马苍昴,光着健硕的上身,斜倚在榻上喝酒。我笑着坐在他身边,手指在他胸肌上转圈,「大半夜的,这么惹火啊。」

苍昴说:「章阳公主刚才在外面,我没让她进来。」

「你也是的,让人家在外面受冻,怎么不让她进来等我?」

「我讨厌她。」

「为什么?」

他撩起我的下巴,轻吻了我一下,「因为她伤害过你。」

我心里倒也挺受用。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顺便把章阳孩子的情况跟苍昴说了。

苍昴说:「你说的雪娃娃,我们苍兰部也有。这种孩子一生下来,就会立即淹死,不会让他们长大的。」

「为什么?他们只是外貌异常而已。」

「哼。」苍昴冷笑了一下,「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样的孩子,大多是父母乱伦的产物。」

我一愣,乱伦的产物?沈昔书和章阳没有亲缘关系啊……

我还在琢磨,苍昴把我拉进怀中,「长公主,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孩儿啊?」

「看你表现啦……」

25

第二天,我来到皇宫,沈昔书趴在书桌上打盹。

我把他扯起来,「我现在命令你,回家去!不是回紫云别业,是回你和章阳的家!」

他理了一下袍服,淡淡道:「我的家事,你不要管。」

「这不是你自己的家事,你娶的是我李家的公主!你娶了她,她生了孩子,现在你又要抛弃她,是把耳光往皇族的脸上扇!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你装也要和章阳装出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

沈昔书不再说话,拂袖而去。

我留下来继续处理朝政。忽听太监禀报:「太子太傅求见。」

「快传。」

肖繁负手踱入书房,虽已两鬓斑白,但身材依然挺拔修长,眼中有光。「长公主,臣是来辞官的。」

「辞官?」

「把太子送上了皇位,我这个老师也该致仕归家了。」

「也好,我会赏你良田百亩,嗯……再赏你三座别业,往后新纳了小妾,怕你家里装不下。」

「哈哈哈哈,臣多谢公主。不过,臣想把公主赏赐的别业改成书院和私塾,专门收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读书识字,公主以为怎样?」

「那当然太好了!」

「肖繁拜别公主。」他掀起袍摆,郑重地给我行了个礼。

「老师平身。」

他转身欲走。我叫住他。

「老师。你说的私塾,一定要弄起来啊,也许将来有一天……」

我没有说下去。

但从他的表情看,他明白了。

新老交替的政权更迭渐渐趋于平稳。我和沈昔书在内掌控百官,苍昴在外挟制群雄。一时间,李家皇朝百业待兴,欣欣向荣。

沈昔书搬回了章阳公主府。他日渐沉默寡言,两鬓已经斑白,不复曾经的少年温润,取而代之的,是在政治的漩涡中百炼成钢的坚忍和城府。

他和章阳生下的那个雪孩子,也没了消息。我暗地打听,才知孩子养在公主府,从来没出过门。

斗转星移,皇上十五岁了,到了大婚的年龄。

可这个皇上,这几年心智退化得越来越快。现在,已是七八岁孩童的心智,他哪懂什么是大婚,成了婚要做什么。

我从教坊挑了几个红倌人,去侍奉皇帝。

可她们皆铩羽而归,倾尽所学也没能教会吾皇。

我给了她们千两黄金的封口费,废了她们的奴籍,让她们离开教坊。唯一的条件就是:守口如瓶。

我坐在榻上叹气。

沈昔书走过来,「皇上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了,你父皇用你的命数为他换来的寿数已经快到头了。长公主该早做打算。」

「什么打算?」我问他。

「你要尽快生一个有李氏皇族血脉的孩子。」

我思忖半晌,倏然抬眼望向沈昔书,「如果我亲自坐了那龙椅,沈相该当如何?」

沈昔书淡淡一笑:「你坐上那龙椅,然后让群臣百官眼睁睁看着你一点一点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婴儿?」

「也对,我差点忘了这一点。」我自嘲,「其实,如果我生不下孩子,那章阳公主的孩子也可以。」

「不行!」

「怎么不行?就因那孩子是个雪娃娃?」

沈昔书停顿片刻,沉沉道:「馨甜,你最好自己生一个孩子,来继承你李家的江山。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自会有人来坐这把龙椅。」

沈昔书走后,我一直在想他的话。其实我也想生一个孩子,可我和苍昴成亲已经五年了,我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

也许,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生育?

26

晚上我回到公主府,侍卫来报:「长公主,您要找的人,我们找到了,在轩辕阁候着您呢。」

我走进轩辕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向我行礼:「璇玑拜见长公主。」

我见她头戴百花,身穿麻衣,便问她:「你在为谁戴孝?」

「回公主,我的师父半个月前去世了。」

「你的师父,就是当年为我施法之人吧?」

「是的。」

「晚了一步!」我烦躁不已,转身欲走。

「公主等等!当年皇宫施法,我也在现场。」

「你也在?」

「那时我不过十几岁的少女,跟着师父学法术。我全程观看了师父为您施法,也亲眼看到您从一个玲珑水灵的小女孩瞬间变成七十老妪。」她望着我,赞叹着:「现在,我又看到您回到二十五岁的模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到世上竟有此厉害的逆天而行的法术?」

「璇玑,我想生个孩子,你能帮我吗?」

「我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璇玑从袖中取出一个红色瓷瓶,双手呈交给我。

「瓶中丹药,日服一粒,服满七天,您就可以和驸马爷生小人去了。」

七天后。

苍昴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馨甜,你一天三次催我回来,有什么事?」

他取掉头盔,抬起手臂,四个丫鬟替他解开盔甲。

我说:「没有事,我就不能叫我的男人回家了?」

他勾唇一笑,走过来,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数日不见,怎么觉得,爱妻更显年轻美丽了呢?」

我抱住他虬健的腰,「想我么?」

他笑了一声,把我扛在肩上,走入内室……

我缠了苍昴一整个春天,每日我们不是喝酒就是行房,沉浸在灵与肉交融的欢愉中。

八月,我的癸水晚了十天还没来,私下里请太医查看,已怀孕一月有余。

苍昴抱着我,高兴地说:「馨甜,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竟也潸然泪下,不知是高兴,还是对未知的恐惧。

我对苍昴说:「现在,你可以回去继续镇守边境了。」

苍昴脸一沉:「原来,你召我回来是想借种?借种成功就把我甩到一边?」

我捶了一下他的胸膛,「说什么呢?我现在怀着孕,咱俩大眼瞪小眼,难不难受?放你出去,对我养胎有益。」

「可我不放心你。我还是要留下来,等你平安生下我的儿子。」

我也不好再坚持,便顺着他。

孩子茁壮成长,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某日晨醒,我看到苍昴正撑着脑袋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我脸上有花?」

「馨甜,我怎么感觉,你一日更比一日年轻娇嫩了呢?」

「情人眼里出西施。」

「是么?」他困惑地揉揉眼睛,「当年初见你,我还是少年,你是三十岁风韵犹存的美丽公主。如今我都三十而立了,你却似逆着时光而行,愈发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我捏了捏眉心,说:「驸马,近日边境屡遭匪患,你还是尽快回去坐镇吧。」

「你在赶我走?」

「你现在还觉得,我像不谙世事的少女吗?」

「呵。你是我见过最表里不一的女人。」

27

苍昴走了,我揽镜自照,心中担忧。

我赶苍昴走,也是迫不得已。不知怎地,我的外貌最近变化得尤其快。

二十五岁的年纪,没过几个月,现在竟似十七八岁。

直到有一天我起床更衣,发现衣服袖子长出一截,裙摆拖在地上。

我变矮了!

我慌忙拿起镜子,镜中赫然是一个稚嫩少女的面孔!

我叫人把璇玑绑来,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她说不知。

我说:「来呀,上夹棍!」

夹棍套在她的手上,侍卫从两边用力拉紧。随着夹棍收紧的咯吱咯吱声,璇玑大叫起来。

「我交代!我交代!」

她满头是汗,嗓音颤抖着说:「公主,您的体质特殊,一旦怀孕,胎儿便会吸走您的精气,让你更快地变年轻,变幼小……」

「会有多快?」

「您生下孩子那一刻,您的身体将回到十四岁。」

我倒吸一口凉气。

十四岁的样子,我还如何见人,如何摄政?

我更是想起了苍昴。

他还不知道我身体的秘密。我一直不敢让他知道,怕他生出异心。他跟随我,看中的是未来三五十年的利益。如果他知道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小女孩,再也无法执掌乾坤,他恐怕会弃我而去。

婚姻不是忠诚,而是利益。

我闭上眼,尽量让自己平静。睁开眼,我问璇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瞒着我?」

……

我想打掉孩子,太医却说月份已大,我会有生命危险。

璇玑也说,打胎更耗损精气,到时候不好说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

我躲在公主府中,已经数日没有入宫,对外只说要静心养胎。

奉康五年的第一场雪,我历经两天两夜的折磨,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很健康。

我哄孩子睡觉时,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来。随着冷风进来的,竟然是苍昴。

他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愣住:「你是谁?」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是十四岁少女模样。

我说:「我有一个秘密,现在告诉你……」

听完我的叙述,苍昴先是难以置信,接着大发雷霆:「你这个骗子!枉本王忠心耿耿为你守护江山,却是被你利用得彻彻底底!」

「锵」一声拔出剑来就对准了我。

我面对闪着寒光的宝剑,平静地说:「你我曾约定,如有一天反目成仇,你会让我一局。」

此时,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

苍昴脸上的坚冰松动,长叹一口气,颓然放下剑。

「长公主,恕本王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你我夫妻缘尽,从此,一别两宽,不复相见!」

说罢,决然离去。

我对外宣布,不再摄政,朝政全部交由沈相料理。

沈昔书来看望我几次,我都拒绝见面。

我站在楼台上,望着沈昔书远去的马车,问璇玑:「当今皇上的寿数,还有多久?」

璇玑答:「最多还有五年。」

我说:「帮我完成一件事,我不但饶你性命,还会重重赏你。」

「不知长公主要我做什么事?」

「让我在五年的时间内,变成五岁孩童。」

「什么?!」

「你能做到吗?」

「容我想想……能,应该是能……可是,长公主为何要这样做?」

「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可能璇玑觉得我疯了。可我唯有如此,才能保护我的孩子,才能保护我李家江山不被外人攫取。

我把肖繁请入了公主府,请他再次出山,任参知政事,替我守住朝中的二把交椅。他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

他含着泪问我:「馨甜,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我笑了笑,「老师,我这一生,半点由不得我自己,我只想在最后搏一把,死也死得不留遗憾。」

「馨甜,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可惜我们注定错过。」

是啊,我错过的太多。

28

五年后。

二十岁的皇帝卧病半年后,驾崩。

皇帝无子嗣,该由谁来继位,在朝廷引发了争论。

以平章事沈昔书为首的一派支持太宗皇帝的弟弟——卉王李贤继位。

以参知政事肖繁为首的一派则支持馨甜长公主五岁的儿子李垣继位。

分歧之激烈,竟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

在皇帝灵柩前,沈昔书掌控的禁军对肖繁亮出了兵刃。

肖繁毫无惧色,笑容淡然。

与此同时,传来消息:苍兰部大军攻入边境,直逼都城,要求立李垣为帝,不然就要杀进皇宫,拿李贤祭天。

沈昔书仰天长叹,命禁军放下武器。

于是,五岁的李垣穿着龙袍,带着冕旒,由肖繁搀扶着,登上皇位。

书房里,李垣小小的身体陷在大大的软榻上,静静地望着窗外。

沈昔书走进来,「臣参见皇上。」

「平身吧。」稚嫩的声音,却带着老练。

沈昔书仔细打量五岁的帝王,「皇上,您与您的母亲长得很像。」

「沈相见过朕的母亲?」

「岂止见过。」

「哦,朕想起来了。你娶过她,背叛过她,欺骗过她。」

沈昔书蹙眉,猛然发现什么,喊道:「你不是李垣!」

皇帝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对,我不是李垣,我是馨甜。」

「你是馨甜?」他惊得后退一步,「你怎么……」

「我怎么变成了五岁孩童的模样?」我大笑起来,「我还不是被你逼的,沈昔书!」

从他开始劝我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我就落入了他的圈套。

璇玑受不住酷刑,向我交代:沈相曾秘密找过她,从她口中得知只要我生育儿女,就会加速我身体的退变。

他让璇玑把此事对我保密,只帮助我受孕即可。

他就是想让我迅速变成十四岁的少女,再也无法摄政,这样朝政大权就都归于手。

想来,多么歹毒!

可我镇国馨甜公主,又岂是轻易言败之人!

我和苍昴表面上闹翻,实际上我与他达成协议,他暗中派兵守护我,苍兰部的大军交由我随时调遣;而我则推他的儿子登上皇位。

璇玑说皇帝李景还有五年寿命。等他驾崩时,我的儿子正好五岁。一个五岁的孩童,懵懂无知,是无法在这个波云诡谲的皇朝中保全自己。

那我就做他的替身。

我用五年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五岁的模样,然后代替我的儿子,登上皇位。

这期间,如果起了动乱,或有任何变故,受伤的只会是我,而不是我的儿子。

沈昔书无法再用任何手段掌控我。

因为,我是一个有着五岁身体、五十岁心智的人。

听完我的叙述,沈昔书在摇晃的烛光下露出一个笑容,眸光森寒刺骨,雪白利齿隐约可见。

我心里一跳。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沈昔书。他向来都是温润儒雅的外表。

「馨甜,你可知,我恨毒了你么?」

29

「我恨你。」

「我恨你,古稀之年嫁给我,我等了你几十年,等你变得美丽健康,你却将我抛弃。」

「我恨你,怀疑我和章阳有奸情,逼她喝下堕胎药。我虽不爱章阳,但她是我的恩人,却因为我,受尽你的欺凌。」

「我恨你,对我和章阳之事不依不饶,逼我与你和离。」

「我恨你,利用杨铄来羞辱我。」

「我恨你,明明卉王更适合坐皇位,你却坚持让一个傻太子当皇帝,让我侍奉一个傻子。」

「我恨你,我和章阳在一起都是你逼的,可她心里爱的却是她的亲兄长卉王,他们乱伦生下了一个雪孩子,我却要背这个锅!」

他一连说了无数个「我恨你」,我只当笑话听。可听到最后一句——章阳爱的是她的亲兄长卉王,我有些惊讶。

「卉王是太宗皇帝的亲弟弟,是我和章阳的叔叔,他怎么会是章阳的亲兄长?」

沈昔书说:「当年艳冠京城的赵氏姐妹,一个嫁入宫中,一个嫁入王府。嫁入宫中的赵妃生下一对龙凤胎,而嫁入王府的赵妃却生下一个怪胎。大赵妃为了保妹妹,便将男孩送入王府,那个男孩,就是卉王李贤。那个女孩,就是章阳。所以,章阳和卉王,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

「沈昔书,我们相处那么多年,无论是以夫妻的身份还是以同僚的身份,你对我都只有恨吗?」

「也有爱。可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的,只有恨。」

我叹息,「你下去吧。」

他转身,又转头斜眄我,眼中寒光凛冽。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本是正道的光,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慢慢走向了黑暗。这句话,既适合我,又适合他。

我连夜下旨:

查抄卉王府,卉王枭首示众,王府男丁年满十五充军,女子年满十五充入教坊。

以乱伦罪关押章阳公主,革去沈昔书平章事一职,下狱听候裁决。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丝滑。

并非沈昔书太弱,斗不过我。而是他没想到我会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强行把自己变成五岁孩童,让他来不及设防。

最后,大理寺裁决:沈昔书玩弄权柄,结党营私,当明正典刑。

死牢里阴暗腥臭,关押沈昔书的牢房在最里面那一间。他正襟危坐,面色平和,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感知。

我靠着栏杆坐在地上,与他平视。

「沈昔书,除了恨,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除了恨,那大概就是……憾。」

「憾?是啊。我们刚结婚时,我倾心于你,你却只把我当老奶奶孝敬。后来我变得年轻了,你却老了,你开始吃我的醋,呵,想来也挺可笑。再后来,我越来越年轻,你离开了我,选择了章阳。她是你的恩人,你的白月光,我就想问你,你更爱她,还是更爱我?」

沈昔书沉默片刻,说:「章阳与我相识于十六岁,相守于三十六岁,我们是一路人。而你,馨甜,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我们总是在错过,我错过了你最美好的年华,你错过了我最真挚的感情。如有来世,我不愿再与你相遇。」

「好,我不会和你相遇。」

狱卒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

盘中有一把匕首,一瓶毒药, 一根白绫。

「昔书,莫怪我不讲情义心狠手辣,只是我的日子不长了,为了我的孩子, 你必须死。」

「我明白。」

我慢慢地往外走,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走到门口,阳光倏然射来, 我听到里面传出狱卒的声音:「沈昔书,殁了!」

我闭上眼,眼泪流了满脸。

30

我用一年时间,肃清了沈昔书的势力和卉王的流毒,确保整个朝廷,只尊当今幼帝。

我又从新科状元中选拔了两位有识之士,封大学士, 辅佐幼帝。

一切办妥,我把龙袍穿在了我的儿子身上。

「儿, 从今天开始, 你就是真正的皇帝。」

「姐姐, 我可以吗?」

他一直叫我姐姐,我永远不能让他知道我是他的母亲。

「你可以的,姐姐都为你铺好了路。你只需记得一点:有危难, 就去找苍昴。」

看着儿子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上高高的御撵,我忽然觉得好累,终于可以休息了。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城东的私塾里, 读书声朗朗。先生肖繁和蔼地看着每一个认真读书的孩子。

目光落到角落里,一个三岁的幼女。她拿着一本《资治通鉴》,看得津津有味。

肖繁走过去, 躬身对她极为尊敬地说:「太后,皇上天赋异禀,现在也开始读《资治通鉴》了。」

幼女放下书, 正想说什么, 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个男子。三十多岁的年纪,瞳若点漆, 薄唇微抿,下颌绷紧,似是极力克制着情绪外露。

她向他招招手。

他犹疑片刻,走进来, 走向她。蹲下来, 把他抱进怀里。

「馨甜, 我的宝贝, 我会永远守护Ţų₉你。」

我不禁动容。

从沈昔书到杨铄,我没想到, 最终守在我身边的, 是我最不信任的苍昴。

我躺在他怀里,闭上眼,须臾便睡着了。

梦里,回到了十六岁, 十六岁的驸马与我拜天地入洞房,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么圆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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