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里最自由的孩子。
伙伴们都羡慕我无人约束。
可真相是我爸妈离婚了,他们都不想要我。
所以才把八岁的我,独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白天还好。
夜里山风呼啸,喝醉的老光棍把手从窗户缝隙里伸进来:「晶晶,你一个人害怕吗?狗叔来陪你!」
1
爸妈离婚后,八岁的我被独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没人管我。
我可以好几天不洗头。
我可以在泥地里打滚。
我可以爬到高高的树上摘野果。
我可以一路游到小河最深最危险处。
伙伴们都羡慕极了:「要是我爸妈也能不管我就好了。」
「我要弄一身泥回去,我妈非得打断我的腿。」
「我妈不让我下河游泳。」
……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呼喊声此起彼伏:
「小强,死哪去了?」
「大鹏,滚回来吃饭!」
「娇娇,饭好啰!」
……
他们都要回家了。
我歪着头,羡慕地看着大鹏被孟伯娘拿着扫把满村子追着打。
「刚穿的裤子你刮这么大个洞,你想气死我!」
他一边逃一边嗷嗷叫,还不忘狠狠瞪我:「不准在这里看我笑话。」
我一路踢着石子,回到自己山坡上的家。
开火做饭。
柴火放太多,火很旺。
饭又煮糊了。
我手忙脚乱把熊熊燃烧的柴火往外扒拉。
滚烫的炭火掉落在脚背,我尖叫一声:「妈妈……」
吃痛的惊呼,被翻卷的山风吞没。
只余下一片寂静。
哦……
我忘了。
我已经没有妈妈在身边。
其实就算妈妈在。
她也只会骂我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脚背被烫了个大水疱。
我咬牙用针把皮挑破,挤出脓液,把脓皮撕掉,再撒点草木灰在伤口上。
出了很多汗。
挺疼的。
但比爸爸那次酒后生气,用扁担捅青我的后腰要轻些。
饭还是糊了。
鸡蛋羹酱油放太多,满是气孔,又黑又酸。
折腾了一圈,肚子早饿了。
我顾不上烫,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
舌尖都烫麻了。
一口气扒拉完一碗饭,我马上跑去厨房装第二碗。
米饭压得紧紧的,像是一碗板砖。
回到桌上,发现鸡蛋羹一点都没变少。
哎。
我又忘了。
已经没人会限制我吃多少。
没人会骂我是饿死鬼投胎。
没人会在我盛饭时,把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我可以……
慢慢吃了。
那天晚上,我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
一口一口,吃完了又糊又苦又酸的晚饭。
肚子明明撑得要爆炸了。
可我还是感觉很饿。
小时候不懂,以为多吃点就能抵御饥饿。
可其实那时让我感觉饥饿的不是胃,而是灵魂。
每个孩子的灵魂,都需要很多很多爱来饲养。
没人爱我。
所以,幼小的我,灵魂像是一只饥饿的饕餮,无法被喂饱。
独自生活有很多不便。
2
下暴雨若是没带伞。
其他孩子都有家长来接,我却得淋着雨跑回家。
柴火湿透了点不上,只能用冷水泡开挂面,再就点咸菜,就这么吃了好几天。
夜间雪白的闪电就在窗外撕开黑夜。
别的孩子都能躲在爸妈的怀里。
我却只能将老旧的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
最熬夜的是冬夜。
整晚脚都是凉的。
被子又硬又重。
像板砖一样压在胸口,让我噩梦连连。
我梦见爸妈离婚那天下着大雨。
舅舅开着拖拉机来接妈妈。
我扒着车边缘使劲地哭。
妈妈也在哭。
舅舅叹着气说:「晶晶,你懂事点。
「你妈妈要是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不好再嫁人的。」
我不过有两秒的呆滞,妈妈就掰开我的手,将我推到地上。
她流着泪说:「晶晶,你别怪妈妈,要怪就怪你爸不中用。」
我又梦到爸爸背着大包南下打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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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跟在他背后跑,几次跌倒几次爬起。
手被磨破,砂砾泥土混着血渍,糊满了整个手掌。
我问:「爸爸,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很不耐烦:「家里米面油我都给你准备了,你还能饿死?
「我不去赚钱,你吃什么喝什么?
「要怪就怪你妈,比蛇还阴毒,自己女儿都不要。」
我跟着他一直哭。
他一耳光甩在我脸上。
「莫哭了,老子要出远门你哭哭啼啼,你想我死在外头是吗?」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不该哭的。
最近天气一直阴沉沉的,枕头没法晒。
潮潮的,睡得更难受。
小孩子适应能力强。
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
做饭不会烧糊,洗冷水澡不会感冒,吃痛不会叫喊,冷被窝也能睡着。
我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顶,看着家家户户热热闹闹。
我想,我已经学会了忍受苦难和孤独。
诚如爸爸所说,我不会死。
日子很快到了腊月。
妈妈打电话到大鹏家找我。
她的声音很愉悦:「晶晶,妈妈二十二结婚,到时候让你舅舅带你一起过来。」
她叮嘱着:「假如宾客问起,你就说你是你舅舅的女儿。」
我急急问:「那以后我能跟你一起住吗?」
3
她沉默了几秒,回:「等我跟你魏叔安顿好再说吧。」
纵使是作为外甥女去见妈妈,我依旧满心欢喜。
我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刷得干干净净,就连袜子的破洞都一针针缝上了。
她是我唯一的妈妈。
一年不见,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等到腊月二十一,妈妈的电话又来了。
她说:「晶晶,妈妈这边不太方便,过段时间再去看你。
「妈妈也得顾及魏叔叔家的面子,晶晶,你体谅一下妈妈,好吗?」
挂断电话。
大鹏他爸孟伯恰好回村。
年初,爸爸是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
他摸摸我的头:「你爸说来回车票太贵,今年就不回了。
「你年三十要不去你妈妈那吧。」
妈妈有了新家。
她也不欢迎我呢。
大年三十,一大早开始家家户户就在放鞭炮。
我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发呆。
香柳姐路过盯我看了一会,走出很远后,她又折回来,在我旁边坐下。
从兜里抓出一把炒花生塞给我:「吃吧!」
大概是炒过火了。
吃起来好苦!
香柳姐比我大四岁,是村里出了名的凶姑娘。
她爸爱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
她妈实在受不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跑了。
她爸于是转而打香柳。
直到两年前,香柳姐提起菜刀,剁了她爸Ťûₙ一根手指,境遇才有所改善。
但自那以后,村里的大人都让自家孩子离她远点。
怕她发疯。
她不爱说话,总是拉着脸独来独往。
可我此刻觉得她很好。
吃完花生,我跑回屋里,抱出一个全新的大糖罐。
拆开,从里面挑了两颗草莓味的棒棒糖给香柳姐。
「你哪来这么多糖?」
「我妈走的那天给我买的。」我朝她笑笑,「她说等我吃完这些糖,她就会回来看我。」
4
香柳姐把糖塞回给我:「那你自己留着吃!」
「没关系,你吃吧。」我放低了声音,「她是骗我的。」
那些糖是哄小孩的把戏。
可惜我突然就长大了,怎么都骗不了自己。
香柳姐撕开糖衣,狠狠咬下去。
大声道:「她们回不回有什么要紧的,我们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从那以后,她会把最大的烤红薯、最嫩的蔷薇尖、最大的拐枣、最甜的野葡萄,都与我一起分享。
冬去春来,我陪香柳姐上山打猪草。
看到贫瘠的石壁上,有一丛葱翠的不知名野草。
它们周边没有花也没有树。
就这么孤零零地在风里摇摆。
我指着它们,道:「那野草,好像我们哦!」
爹不疼娘不爱,要什么没什么。
香柳姐看了几秒,笑了笑:「可它们那么绿,活得那么好呢。
「那些树荫下的草,还没长得那么好。」
嗯!
纵使身处贫瘠,它们依旧生机勃勃呀。
几个月后,我妈生了个弟弟。
她抱着弟弟回村,骄傲得嘴角压都压不住。
「你爸以前总说我生不出儿子,现在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有问题的是他崔大头,不是我!」
哦。
原来她是回来扬眉吐气的,不是特意来看我的。
爸爸也不甘落后。
中秋节回家,带回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要再婚了,而且娶的是城里的姑娘。
那姑娘是头婚,结婚后爸爸可以跟她一起住在城里。
村里的男人羡慕不已。
「崔大头是祖坟冒青烟了。」
「不知道走的什么狗屎运。」
「那女人的眼睛是被眼屎糊住了?怎么就看上他了!」
女人们则一边嗑瓜子一边逗我:「晶晶,以后你也是城里姑娘了,开心吗?」
我其实还是有点期待。
回家后小声问爸爸:「你会带我一起进城吗?」
5
爸爸立马拉下脸:「怎么可能,她家亲戚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我看你一个人住也挺好的,你就继续在乡下待着吧,米面油我不会少你的。」
有一首歌是怎么唱来着……
「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说的就是我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被放弃了。
越来越多的恶意扑面而来。
比如张婶每次见了我就笑:「晶晶,你爸妈都不要你了。
「不如你给我当女儿,以后长大就嫁给状元。」
状元是她儿子,比我大八岁,脑子不太灵光。
长得牛高马大,却还会当众脱了裤子撒尿。
张叔喝得醉醺醺,嚷嚷着:「你爸运气真好!
「你都快十岁了,供你到初中毕业你就能赚钱,到了二十嫁人再收一笔彩礼,这钱他一个人都占了!」
两口子一样招人嫌。
真是一家子拉不出两样屎。
村里男孩们也会追在我身后,往我身上砸石头扔木棍。
拉扯我的衣服,揪我的头发。
还会大声喊:「扫把星,没人要,爹嫌弃,娘扔掉。」
渐渐地,同龄的小孩也不太跟我一起玩。
还好有香柳姐陪我。
那年我已经十岁。
有日我们在一起吃野葡萄,村里的老光棍狗叔路过,笑眯眯地伸手来摸我:「晶晶,好些天没见又变漂亮了。」
香柳姐举起镰刀,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讪讪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也就是那天,香柳姐拿着剪刀,把我头发剪得很短很短。
坑坑洼洼的,实在难看。
我很委屈,眼泪哒哒地掉。
她凶我:「你一个人住山上,这样比较安全。」
「为什么?」
「因为山上有豺狼。」她叮嘱,「睡觉一定要锁好门窗,不要轻易给人开门,知道吗?」
山里是否真有豺狼我不知道,但山间夜里的风很大。
吹动竹叶,哗哗作响。
间或有鸟鸣。
这么晚,它怎么还不睡呢?
是不是跟我一样,没有爸爸妈妈?
夜里村落寂静,各种自然的声响反而会被放大。
明明我的耳朵里这么吵闹啊。
我却会感觉,格外地孤独。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这时,院门「吱嘎」响了一声。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停在了窗口。
薄薄的月光下,一只浑浊的眼睛抵在窗户玻璃的破洞里,朝屋内看来。
我吓得一声尖叫,紧紧裹住被子。
狗叔醉醺醺的声音传来:「晶晶,我是你狗叔,你一个人睡是不是害怕?
「开门,狗叔陪你!
「狗叔抱着你一起睡,你就不怕了!」
我头皮发麻,捏紧被子,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山间的豺狼,而是人间的禽兽。
窗户被他拍得邦邦响,生锈的钢筋如同腐朽的树枝,似乎再用力些就能被扳断。
薄薄的玻璃在冷月下晃动不止,「咔嚓」碎了。
狗叔长毛遍布的手,伸了进来。
6
我后背都是冷汗,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一道手电的强光照在玻璃上,清冷坚定的声音响起:「你大半夜不睡觉,在晶晶家干吗呢!」
是香柳姐。
我一个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
就听到香柳姐喊:「你是猪吗,他把手伸进去,你不会打?」
她的声音给了我勇气。
我抄起门后的扁担,狠狠敲在狗叔的手臂上。
而香柳姐则用手电不断晃他眼睛。
狗叔恼羞成怒:「你个死丫头片子,我要陪晶晶睡觉,关你屁事!
「你不要她陪我睡,那你陪我睡。」
香柳姐冷笑:「那你试试,我身上带了镰刀,发起疯来我连你胳膊一起砍了!」
我怕香柳姐被欺负,开着门举着菜刀出去。
颤声道:「我……我也剁你!」
狗叔怕了。
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面对村里人的指责,他嘻嘻哈哈:「喝多了,走岔路了嘛。」
七伯则恶狠狠盯着香柳姐,斥道:「大半夜不在家睡觉,在外面做野猫呢!
「你就是被人睡了也是活该。」
香柳姐阴恻恻冷笑:「谁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把他剁碎喂狗。」
七伯脸色明显白了下。
不再说话。
也是从那天开始,香柳姐每天晚上都会来陪我睡觉。
村里有些大娘还劝我:「你离那个神经病远一点,当心她发疯起来伤了你。」
她才不会伤我。
她是这世上唯一会护我之人。
我们太弱小了。
如果不拼尽全力张牙舞爪,又如何能唬得住那些虎视眈眈的饿狼?
那时我念五年级,香柳姐因为入学晚,念初一。
从前没人管束,我经常连作业都不做。
现在不行了。
香柳姐会逼着我一起写。
还会检查我功课,给我纠正错题。
人的天性大约就是懒惰的,纵使她耳提面命,我对学习依然提不起热情。
我不知道学习的意义在哪里。
直到有天,她带回了一本相册。
是她从老师那借的。
她一张张翻着,眼底全是渴望:「这是上海东方明珠,这是故宫,这是长城……
「晶晶,你想不想长大后去这些地方看看?」
「很远吧,我们能去吗?」
在我的认知里,我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广东,那里有很多工厂。
「当然能!」她拔高音调,「ƭűₗ只要我们好好读书,考上高中,考个好大学,就能走出这里。
「我英语老师老家比这还穷,可她考上了大学,分配了工作,她在这里只待两年,很快就会调走。」
她凝着我的眼:「你比我聪明,这是老天爷给你的补偿。
「你难道想长大后,嫁一个像你爸那样的男人?成为你妈妈那样的女人吗?」
7
我生生打了个寒战。
也是从那天起,我知道了读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学习的主动性和信念感格外重要。
小学的课本并不难。
香柳姐给我传授了很多她摸索到的学习方法,我每天跟着她学到十一点才睡。
全心全意之下,五年级的期末考,我拿到了年级第一。
妈妈得知后夸了几句,然后匆匆道:「你弟哭了,我不跟你说了,挂了。」
爸爸更加不以为意:「女娃要那么会读书做什么?」
只有香柳姐真心为我高兴。
她上山采了一大包覆盆子。
这种果子长在满是刺的藤蔓上,摘起来格外费劲。
稍不留神就会刮一胳膊血道子。
但它们熟透之后,比草莓还甜。
是孩子们都喜欢的零食。
香柳姐让我把衣服兜起,分了一半覆盆子给我。
「我今天在山上看到我们的野草了,它们开花了呢。」
「真的?」
野草都能开花,我们的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吧?
那天的晚霞如怀里的覆盆子一般鲜艳,不知名的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唱着歌。
我们晃荡着脚丫,坐在院门口的大石上,吧唧吧唧吃得很香。
同学们大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有我格外努力,进了六年级后,我成绩一直稳步上升。
语文老师推荐我去参加作文比赛。
我写了一篇《野草》。
拿了县里的一等奖,后来作文被选送到市里,得了第三名。
香柳姐也获了县里的二等奖。
她站在凳子上,把我们的奖状贴得高高的。
「以后咱们的奖状,要把这整面墙都贴满。
「一起加油!」
晚霞层层叠叠,深粉色的光芒里,她笑得比路边的红蔷薇还要美。
小学毕业是全县联考,我考了一百五十多名。
加上之前作文一等奖的加持,县里最好的私立初中城北中学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香柳姐紧紧抱着我,眼睛都红了。
「晶晶,我就知道你可以,你比我厉害多了!」
班主任也为我高兴。
「崔晶晶,进了城北等于一只脚踏入了一中的大门。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你千万要把握。」
我开心地跟爸妈报告这个消息。
妈妈笑了几声后道:「的确是好事,去城里念书你就可以住你爸爸那,正好他可以照应你。」
爸爸断然拒绝:「你阿姨快生了,我照顾她都照顾不过来,哪有时间管你!
「再说,私立初中的费用那么高,我拿不出来,如果你妈愿意出学费住宿费,那你就去读!」
妈妈也不乐意:「我还得攒钱给弟弟建房子娶媳妇呢。
「晶晶,你那么聪明,就在镇上的初中读也是一样的。」
8
窗外,几个孩子正在踢一个发黄漏气的皮球。
它在不同的孩子脚下辗转,哪个孩子若是将它踢得高踢得远,就会发出胜利的欢呼。
挂断电话,我上山去找香柳姐。
发现那一丛野草开的花已经谢了。
山风吹过,花瓣凋零一地。
香柳姐问清了来龙去脉,拽着我就往山下跑。
「要去哪里?」
「当然是再去争取一下,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她骑着叮咚作响的自行车,载着我去找妈妈。
进了魏家村,有大娘跟我打招呼:「哟,晶晶来找你姑姑?」
我牵动嘴角点点头。
到妈妈那时,弟弟把桌上的新茶壶扯下来打碎了。
妈妈抱着他左看右看,急得不行:「洋洋,吓到了没?
「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恍然记起,六七岁时,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开水壶。
热水从胸口一直淋下来,我整个人都被烫红了。
妈妈当时很生气,一直骂我:「刚换的新内胆,你就给造了。你怎么那么能败家呢?
「糟心玩意,怎么没把你烫死?」
原来,她不是生性凶恶。
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我而已。
但我还是说明了来意,我跪下来哀求她:「妈妈,求求你给我出学费好不好?
「等我以后赚钱了,一定十倍,不,百倍地还给你!」
「闭嘴!」妈妈紧张看了看外面,「我不是跟你说过,要叫我姑姑?」
她把我扶起来,摸着我的头:「晶晶,我在家带孩子,钱都是你魏叔叔赚的,我哪拿得出这笔钱?」
她跟着我一起流泪:「我也不容易,你体谅一下我好吗?」
「你姓崔,这事你得找你爸,他如今是城里人,他肯定有钱。」
无论我怎么哀求,妈妈都没答应。
没一会,魏叔叔回来了,他象征性地留我吃晚饭。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却没法厚着脸皮继续留下。
晚霞美得炫目,我的心却一片废墟。
走了一小会,妈妈追了上来。
9
她塞了一百块给我:「妈妈也只有这么多,你别怪妈妈!」
山路寂静,只有自行车的链条嘎嘎作响。
暮色一分分沉下来,前路陷入一片黑暗。
恰如我的未来一样。
就这么慢慢骑了不知多久,香柳姐突然喊道:「你看,月亮出来了。」
今夜是满月。
清冷月光洒落天地,照亮前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别沮丧,咱们明天再去找你爸。」
但我连爸爸的家门都没能进去。
「你阿姨快生了,你别去气她!
「村里的女娃都是在镇上读初中的,就你名堂多?你要是再哭哭啼啼,镇上初中的学费我都不给你出!」
香柳姐不肯放弃。
「咱们去找城北的校长,求求他,说不定他能给你免学费呢。」
「能有这样的好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
学校放暑假了,保安拦住我们不让进。
他听了我们的情况后,大声道:「校长是在里面,但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我们便一直等在校门口。
城里样样东西都要花钱。
我们花一块钱买了三个馒头,找老板要了一塑料袋自来水就着吃了。
从上午十点多等到晚上六点。
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了。
保安立马站起,声如洪钟:「校长,你下班了!」
我和香柳姐赶紧冲了上去。
磕磕巴巴说完情况。
校长坚持请我们在门口小店吃饭。
辣椒炒肉、红烧鲫鱼,再加一份西红柿鸡蛋汤。
我心里腾起希望。
可是饭后,他说:「我很同情你,可你的成绩并不拔尖,你这样的孩子太多,我没这么大的权力为你申请免学费。
「我很抱歉!」
这才是生活残酷的真相。
天生天养的野草,是得不到命运太多眷顾的。
我们生而贫瘠。
或许终其一生,都是如此。
纵使能开花,也不过是短短瞬息。
校长开着小汽车将我们送回村口。
下车时,他递给我一本《老人与海》:「送给你的,别放弃,孩子!」
10
回家后我翻开书。
才发现里面夹着两百块。
那个夜里。
我跟香柳姐手牵手,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
乌云闭月,星子稀落。
香柳姐紧紧握着我的手:「没关系,读镇上的初中也可以,咱们正好做伴。
「晶晶,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不能放弃!」
村里的婆娘们也议论这件事。
「晶晶,大家都是在镇上念初中的,就你例外些哦?」
「女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是要嫁人的。」
「那些私立学校学费贵得要死,都是骗傻子钱,幸亏你爸妈没上当!」
……
我最后还是去念了镇上的初中。
香柳姐初三,我初一。
我们每天同进同出。
我来月事,是她教我怎么应对。
在卫生巾的表面再垫几张草纸,这样就能延长使用时间,可以省点钱。
我发育了,是她带我去买的小汗衫。
七伯有时会来找香柳姐,骂她贱货,有家不回。
有一次他喝多了发疯,紧紧抱着我:「你把我女儿拐跑了,那你回家当我女儿!」
香柳姐当时就疯了,从厨房拿着菜刀红着眼跑出来:「你那样对我就算了。你要是不放开晶晶,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把七伯的胳膊砍出了血。
七伯被吓跑了。
我软倒在地,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一些事。
为什么她那么厌恶七伯。
为什么她知道山上有豺狼。
为什么她宁愿与我住在一起也不回家。
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哭声在山间反复回荡。
第二天村里又有流言:说香柳姐没救了,又发疯了。
大爷大娘们纷纷指责:
「他好歹是你爹,你怎么一再对你爹动刀子?」
「这是大不孝!」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晶晶,你要是再跟她搅和到一块,你迟早要被她带坏咯!」
……
11
那时我们还太小。
脸皮薄,无法去辩解其中的真相。
只觉气愤与窒息。
从那时起,我更加坚定了信念:我要逃出去。
我要逃出这个吃人的村庄,我要逃离这些站在道德高地,对他人苦难指指点点的人。
我跟香柳姐没日没夜地学。
城北的校长居然定期托人给我们他们内部的学习资料。
这些资料我从没藏私,都给了老师。
如果同学需要,老师可以帮他们印刷出来。
可惜,需要的人寥寥无几。
长大后我才懂,这世上浑浑噩噩活着的,本来就占多数。
能清晰知晓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为之努力,已经极为难得。
我的成绩一直很稳定。
香柳姐的状态有高有低,如果按照她的高位水准,应该是能考上一中的。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
中考成绩出来,她只比一中分数线低两分。
两分。
一个选择题。
一个公式默记。
一句诗文填空。
就可以弥补的差距!
香柳姐眼里的光都灭了,七伯却喜气洋洋:「我早说了她考不上,她还不信!
「她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
「就算考上一中,我也不会供她读!」
……
我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读一年初三,学校会愿意收留你的。」
那时管得不严,初三是可以想法子复读的。
香柳姐成绩不错,再读一年肯定能上一中,这对于学校也是好事。
可是七伯没给她机会。
他趁着香柳姐回家拿东西,把她锁在家里。
他收了隔壁村一个聋子六万块的彩礼,要把香柳姐嫁过去。
我请求他放过香柳姐,被他用扁担赶了出来。
「我钱都收了,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这都是她该给我的回报。」
我求村里人帮香柳姐说话。
大家纷纷摇头:「清官难断家务事哦!」
只有孟伯娘和村支书出面去劝。
都被七伯骂回来了:「我嫁我女儿,关你们屁事!
「除非你们拿六万块给我,那我就把这女儿送给你们!」
隔着窗户,香柳姐泪水涟涟冲我摇头:「晶晶,算了,算了。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12
不!
我没法算了!
我不信这狗屁的命!
你曾为我披荆斩棘。
我也定为你负芒披苇。
为免夜长梦多,七伯将婚期定在五日后。
我不眠不休地蹲守。
婚事前两天,老支书并三爷爷九爷爷来找七伯喝酒。
他们一直喝到下半夜。
七伯醉了,鼾声震天。
我偷偷溜到他家,拿出带来的锤子,使出吃奶的劲,使劲砸香柳姐窗户上的钢筋。
香柳姐把锤子接过去:「给我!」
刚砸弯一点,鼾声停了。
七伯嚷嚷道:「你个小贱人,去哪儿!」
我头皮都炸了,死死握住香柳姐的手。
好在几秒后,鼾声再度响起。
香柳姐赶紧继续,钢筋总算被砸弯,她挤了出Ŧü⁷来。
星月无光,我们沿着石子路一路往外跑。
家家户户的狗被惊动。
吠声连天。
经过孟伯娘家时,她打开门看到我们。
屋里的老太太在问:「是不是村里进贼了?」
孟伯娘打了个哈欠:「没有,没人!」
一路跑到村口,香柳姐把锄头丢到河渠里。
她紧紧抱着我,哽咽说:「别告诉任何人是你放了我,知道吗?
「晶晶,我得走了。」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钱都给她,哭得不能自已。
香柳姐抚去我脸上的泪,笑了笑:「晶晶,我读不成书了,但是你别放弃!
「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读!
「考上一中,考上大学!
「走出这个村子,去看东方明珠,去故宫去长城。
「晶晶,你可以做到的,是吗?
「答应我,答应我……」
我泪如雨下,不住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我绝不会放弃。」
香柳姐最后抱了抱我:「别哭,我以后不能给你擦眼泪了。
「我会联系你的。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妹妹!
「不管我在哪里,都会想你!
「晶晶,你永远都不会孤独。」
夜色那么黯淡啊。
一点点,一点点。
就将她的背影全部吞没了。
香柳姐跑了,七伯大怒。
第一时间跑来质问我。
13
可是大家勘探现场,发现钢筋是从里面被敲弯的。
而我毕Ŧű̂ₙ竟是个小姑娘,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七伯已经把彩礼花了一部分。
聋子家找上门,要走了剩下的钱,把七伯狠狠打了一顿。
等他好后,一条腿出了问题。
走快了就一瘸一拐。
活该!
怎么没把他打死!
爸妈的钱只够活着。
想买课外书、练习册,我就得自己想办法赚钱。
去山上砍毛竹,手臂大的毛竹,用锯子锯成一米长短,再剖开成小拇指大小。
可以卖一分钱一片。
起早贪黑,一天能赚五块。
就是手上会被毛刺拉出许多细密的伤口,又痒又疼。
还可以采野生的金银花。
晒干后能卖一块五一斤。
它们有时缠着树,有时绕着溪流。
有次为了采它们我被蛇咬了。
好在是菜花蛇。
无毒,就是脚腕肿得像馒头,走路钻心地疼。
还能捡茶籽卖。
不过茶树上经常会有绿色的洋辣子。
一旦被碰到,半个胳膊都会发红,又痛又痒。
以前都是跟香柳姐一起做这些。
如今,却只能我自己干。
开学后,继母生了个女儿。
妈妈得知这个消息哈哈大笑:「你爸命里就没儿子,他肯定气死了,你那后妈肯定也没好日子过。」
不!
爸爸很宠爱妹妹。
一口一个宝贝。
换尿片冲奶粉,样样都来。
原来他不是讨厌女儿,只是单纯地……
不喜欢我而已。
不过没关系。
我有香柳姐就够了。
我带着她的期盼,没日没夜地学。
我发疯一样,把自己不会的题做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化成灰我也认识为止。
香柳姐之前的英语老师如今继续教我们英语。
她很负责,也很喜欢我。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她:「张老师,你不是该调走的吗?」
她沉默良久,淡淡道:「被有关系的顶替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反而笑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越是不公平,我们越是要努力,不然,就会被永远压在大山之下。」
有天夜里,我学到十二点。
出门上厕所,发现月色黯淡。
恰如香柳姐出逃那日。
大半年过去。
你如今在何处?
是否,也能看到这一轮明月?
初三开学,我被分到了重点班。
附近五所初中举行联考,我拿了第三。
真好!
可惜香柳姐不在,不然她一定很开心。
也就是这天,我收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包裹。
14
里面有肉干、奶粉、两身新衣服,四件少女内衣和一打内裤。
还有一封信。
【晶晶:
我一切都好!
你要好好吃饭。
不必回信,我很快就要搬家。
别害怕,你永远都不再是一个人!
……】
别担心。
香柳姐。
我虽然现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学习。
可我……
再也不害怕孤单了。
努力的日子过得飞快。
中考很快到了。
我们是在县里考试的。
考完那天,爸爸居然等在考场外,破天荒地叫我去县城他家里吃饭。
继母没给我甩脸子,也不再嫌我身上有跳蚤。
爸爸还给我夹了两块红烧肉。
我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点父爱。
可爸爸很快就把这种幻觉打破。
他说:「我跟你阿姨准备开个店,妹妹正好没人照顾,你反正也考完了,就留下来帮我们看下妹妹。」
妈妈得知后急了。
「凭什么去给她带女儿!」
她拉着我的手:「你还是帮我来带带弟弟,你魏叔叔承包了一个工地,正是缺人。
「晶晶,要帮你也得帮妈妈,以后你弟弟还能给你撑腰。」
崔晶晶。
别难过。
他们不爱你,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我明确拒绝。
「我要读高中,我要考大学!」
爸妈都跳脚了:
「供你读完初中,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读什么高中?」
「乡下那破初中,就算拿了第一名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一个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村里也有人劝:
「你爸妈没收彩礼把你嫁出去,已经对你不错咯!」
「你也大了。他们现在需要你搭把手,你还是得回报,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当白眼狼。」
「一中没那么好考的,当时香柳的成绩也挺好,后来还不是没考上!」
「就是,女娃娃一到大阵仗,心理素质就是不行,扛不住事。」
「平时考得好,不代表大考也能扛住。」
……
我收拾行李连夜跑路,进了一家电子厂做临时工。
干着两班倒的活儿。
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宿舍,每每下班后,头一沾枕头就能秒睡。
一开始操作不熟练。
有次不小心伤了手,血汩汩往外喷,骨头都露出来了。
可临时工没有医保,我不舍得去医院。
就找宿舍的大姐处理了下,用白布条包好,下午继续上工。
我很清楚:就算我考上,爸妈也不会出钱供我,所以我得靠自己。
我不能放弃。
宿舍同龄的佳佳每天一下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玩。
还笑话我:
「都进厂了,还不认命呢?
「不是谁都有那个脑子有那个钱。
「还不如趁着年轻,找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嫁了。
「嫁人才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读书可不是!」
……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
到了出成绩这天,我一直心神不宁。
频频出错,被组长骂得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等到换班,我在小卖部给班主任电话。
他叹口气:「晶晶,你这次的成绩有点遗憾啊……」
工厂门口的水泥地表面,空气被加热成扭曲的烟雾。
午后热辣的日光将我尽数包裹。
我的手脚却一片冰凉。
难道……
老天爷终究要拔掉我这株野草吗?
15
正是心碎,听得班主任又道:「你考了全县第三十一名。
「一中的政策,前三十名可以免学费呢,就差那么一点点,太可惜了。」
……
我那颗坠到崖底的心被高高拉起,大声追问:「你说我考了多少?」
「全县三十一!这是历年来咱们初中最好的成绩,去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考上了?
我考上了!
香柳姐,你听到了吗?
我考了全县第三十一名。
你听到了吗?
宿舍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卧谈会时年长的大姐们不住地夸我,让我好好读书。
以后赚轻松钱。
平日怼我最狠的佳佳一直没吭声。
等夜深人静,听得她轻声说:「我真羡慕你还能读高中。我有两个弟弟,就算我考上了,我爸妈也不会出钱让我读。
「所以,我也懒得认真学。」
其实我爸妈也不会。
一中的通知书已经寄到村里。
标明学费、书本费、住宿费、校服等等的钱。
得交 1850。
我没日没夜干了两个月的暑假工,按理能拿 2200 块。
可会计东扣扣西扣扣。
最后只给了我 1800。
他还假惺惺的:「本来你没干满三个月,是不能给你这么多钱的,看在你是要去读高中,我才跟领导特意申请的。」
那时候管理远没现在规范。
被扣钱是常有的事。
我离开厂子的那天,大家都在上工。
只有佳佳说不舒服请假了。
我上公交后,她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隔着窗户把一个布包扔了进来。
追着车吼:「崔晶晶,你要是没考上大学,这钱得十倍还我。」
小布包里有零零整整的三百块。
她跟我前后脚进的厂。
上的工不多,花钱手脚大。
三百块,大概是她全部身家了。
爸爸极力反对我读高中。
「你去读书了,优优谁来带?
「三年高中,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你做暑假工赚的钱,也只够一学期的费用,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反正我是不出钱!
「我养你到初中毕业,已经仁至义尽。」
16
生下我。
恶待我。
放养我。
原来……
就已经仁至义尽啊。
妈妈也唉声叹气。
「家里的钱都是你魏叔叔管,我也帮不上你的忙。
「要不,你跟着我们一起去工地上干吧。
「妈妈还能照顾你。」
……
纵使前路晦暗,我依然要踏上征途。
因为我呀,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唯有此路可走。
开学前一天,孟伯娘她们来家里找我。
「晶晶,这是我做的剁辣椒。」
「我这是坛子扁豆。」
「我这有腌制的空心菜、酱黄瓜。」
「我这有茄子干、白豆角……」
……
「你要是不嫌弃,就带去学校,能省点菜钱。」
我开学的行李,是寥寥的几件衣服,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瓶子。
交完学费,我身上就只剩下四百来块了。
早上馒头夹剁椒。
中午晚上一份米饭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加上自带酱菜。
一天的支出,可以控制在三块钱。
室友们周末会嚷嚷着出去吃小炒。
AA 下来一次十块。
我没参加过。
她们给我分零食,我也从不敢接。
没钱。
吃了后,拿什么还她们呢?
那时到底还小。
没有足够的从容来面对由贫穷生出的自卑、敏感和怯懦。
渐渐地,她们也就不跟我一起玩了。
我又变成了独来独往。
没关系的。
我早就习惯了。
只是在日光湛湛时,下雨时,在起风时,在解不出难题时,思念就会像藤蔓一样疯长。
香柳姐。
如果你在,我一定能更坦然吧?
从家里带来的瓶瓶Ŧų⁰罐罐都被我放在衣柜里。
有天我洗完衣服回来,发现柜子被打开。
室友们围在一处,脸色尴尬。
「我们闻到臭味,以为有死老鼠,所以打开看了下。」
「对,对不起……」
是有瓶酱黄瓜变质了。
可我舍不得扔,洗洗应该还能吃。
我笑了笑:「没关系,我早该扔掉。」
从那天起,家里条件不错的室长果果和明霞老是抢我的咸菜吃。
说开胃ŧŭ₅。
吃完后,为了补偿我,就给我打荤菜。
红烧肉炸猪排……
哪个肉多就打哪个。
入冬后,咸菜也吃光了。
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二十块。
怎么算都到不了期末。
那时班上有个男生戴军,频频向我示好。
给我买热乎乎的豆浆,香喷喷的肉包。
在我桌洞里塞我从未喝过的纯牛奶,还有看上去就很贵的巧克力。
而那天早上,我为了省钱。
馒头都没吃。
饥饿如同巨锤,狠狠敲打着我的胃。
我握住那块巧克力。
无数次想要将它撕开,送进嘴里。
早自习一下课,戴军就找我。
他脸红红的,很紧张:「你要是喜欢吃这个德芙,我以后天天都给你带。
「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17
手心的巧克力早已被握得软化。
正如我的意志一般。
我说服自己:答应他吧。
糊弄他一下。
他能让你吃饱。
他能帮你撑到期末。
我抬头,迎上他期盼干净的眼。
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
如果我真的答应他。
以后的每天,我都会鄙视自己吧。
我把巧克力还给他,拒绝:「对不起,我没有任何谈恋爱的想法。」
两天后是周末。
我去找爸爸。
下雪了。
路人纷纷发出兴奋的低呼。
只有我,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
房门虚掩着,我看到爸爸一次次将优优高高举起在空中。
优优发出铃铛一样清脆的笑声。
爸爸亦是满脸溺爱。
我就像个小偷一样,在门缝里偷窥着永不会属于我的父爱。
我轻轻敲门。
爸爸看到我,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我站在门口,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
我却觉得越发地冷。
优优坐在沙发上,拿着一颗跟她脸一般大笑的棒棒糖在啃。
爸爸从钱包里一沓红票子抽出一张甩在我脸上。
「不是说了要靠自己读高中,现在还不是来求我?
「拿着钱赶紧走。」
回学校的路上,我花一块五买了一份铁板炒粉。
大概辣椒放多了。
我一路吃一路流眼泪。
香柳姐。
好难。
真的好难啊。
我好怕,自己会坚持不下去。
可沮丧是暂时的。
其实我比初中时要更努力。
体育课,大家都会放松一下。
只有我埋头看书做题。
果果经常说:「你别绷得那么紧,要适当放松下。」
可我不敢放松。
我怕这口气一旦泄了,就再也提不起来。
每天五点多,天蒙蒙亮我就会起床。
那时学校最安静。
脑子也很清晰。
我在走廊的感应灯下来来回回地走。
试图把书上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刻入脑子里。
因为班主任老王私下里跟我说,只要我能考入年级前十,他可以去跟学校申请减免下期学费。
我是全县三十一名考进来的,我这么努力。
考入前十,还是有希望的吧!
我以为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可现实给了我狠狠一耳光。
考试前晚,我一直在做噩梦。
梦见自己没考好,被学校扫地出门。
梦见弟弟妹妹死死抱着我的腿,拽着我跳进一口很深很深的井里。
梦见香柳姐背对着我一直往前走,不管我怎么喊她,都不回头。
第二天考试自然浑浑噩噩,头像蒙着塑料布。
成绩出来,我掉到了年级一百三。
起步较晚的物理,才刚及格。
简直晴天霹雳。
去拿成绩单那天,老王一脸难色。
「你这个成绩,我没法给你争取,你得自己想办法凑够学费。」
物理老师宋峰更是当着很多同学的面笑话我:「你物理考成这样,别说免学费,考个好大学都是妄想!
「到底是乡下考上来的,底子薄!」
我羞得脸皮通红,低声道:「我下次会考好的。」
他嗤笑:「好成绩是考出来的,不是靠吹出来的。」
无法反驳。
实力不够时,你只能咽下别人的嘲笑和轻蔑。
回去后我心事重重,村子里却鞭炮连天。
今天是老支书八十大寿。
他在村里极有威望,是以爸爸妈妈分别都来了。
我路过喜棚时,也被生拉硬拽进去。
学生到了这种场合,少不得就要被问成绩。
得知我掉到年级一百多名,爸妈的脸色齐齐变了。
妈妈唉声叹气:「我早跟你说过,你不行的嘛……」
爸爸嗤之以鼻:「考成这样,几千块都打水漂了,纯粹是浪费钱。」
一些叔伯也开始点评:
「我早说过,女娃到了大场面就撑不住!」
「女娃就是后劲不足,再怎么努力,关键时刻还是比不过男娃。」
「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女娃能认数字,会算点账就够用了。」
「书读多了,把脑子都读傻了。一天到晚就嚷嚷着要出去看看。」
「外面那么危险,是你们女娃能去的吗?」
「乖乖待在家里,伺候老人带孩子,才是正经。」
男人们这么想就算了。
有些婶子大娘也纷纷点头。
真的很可悲。
七伯一直埋头喝酒,此时大着嗓门说:「趁早把她嫁出去收点彩礼,别像我,我家香柳那小贱货估计已经死在外面了。
「我现在是人财两空了。」
18
我「霍」地一下站起来,厉声道:「你不要胡说八道,香柳姐她不会死的。」
七伯瞪我:「没死这么久她不递一个信回来!」
「她不是跟你关系好吗?」八伯哂笑着,「那这几年她联系过你没?」
「孟嫂子家的电话一直没换号码,她要是没死,怎么一次都没打回来!」
「她就是死了。」八伯咬牙切齿,「小贱货,当时要是听我的嫁人,还能多活几年。现在王聋子家又分了山钱。
「她就是贱命,一分都捞不着。」
我耳朵轰隆隆的,只有那一句:「她要是没死,怎么一次都没联系?」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那些隐秘担忧,如火山一般喷涌而出。
她说过,会永远牵挂我。
她说过,是我亲姐。
如果我是她放在心上的人。
为什么快两年了,她都没有联系过我?
她难道……
下雪了。
大片大片雪花飞舞。
可它们太轻太薄,根本压不住我无尽的恐惧与心慌。
七伯还在絮絮叨叨。
「小贱货,白养她这么大。
「一分钱都没捞着就死了。
「贱货说不定就是在外面倒贴男人贴死的。」
……
愤怒烧红了眼,我朝着七伯怒吼:「闭嘴,你不许这么说她。
「你这个禽兽,根本不配当她爸爸。
「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答应过会一辈子陪我的。」
……
眼泪不知何时汹涌而下。
说到最后,我已经哽咽不成调。
「啪……」
便在此时,一个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是爸爸。
他拉着脸,怒道:「谁让你跟长辈这么说话的?
「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场合?
「你个没娘教养的东西!」
19
妈妈拉下脸色。
「你骂谁呢!
「孩子跟了你,自然是你教导。你少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你自己没本事,以前生不出儿子天天怪我!
「我现在有儿子养老了。你去城里倒插门,还是没儿子。」
妈妈啧啧不已:「你啊,就是断子绝孙的命。」
两人已然离婚。
爸爸说不过,又没法进行武力压制。
转而将一腔怒火发泄到我身上。
他恨恨瞪我,捏紧拳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玩意。
「老子该送你读的初中已经送了。
「反正下学期的学费你自己也凑不齐,成绩又是这熊样,你不准读书了,给我乖乖在家带妹妹!」
我厉声反驳:「你做梦!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带,我要读书!」
爸爸冷笑:「那你告诉我,你去哪里凑学费?」
我哀求地看向妈妈。
可她避开了我的视线。
喧闹的喜棚里,此时一片寂静。
爸爸用言语的刺刀,狠狠戳向我脆弱的心脏。
「寒假太短,就算做兼职,也赚不了几百块。
「你考了一百多名,学校不可能免你的学费。
「你是不是还想着崔香柳拉你一把?
「她人都没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再说,供一个高中生是不小的开支,就算是亲姐都不见得能承担,你以为她能这么好?」
我被他一刀一刀,捅碎了所有的希望。
或许这就是野草的命运。
在冬日来临的时候。
它们会被冻雨、被严寒、被冷雪肆虐。
然后孤独地枯萎。
无望地死去。
正是绝望之际,一个清冷声音响起。
「谁说我没那么好?
「我的妹妹,我当然会供她继续读书。」
20
这声音……
我定在原地,根本不敢回头。
或许是我的幻觉。
或许我又入梦了。
直到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道热气拂过我耳畔。
「崔晶晶,你不会忘了还有我这个姐吧?」
我缓缓转身,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脸。
她长高了,变漂亮了。
四目相对。
我的眼泪滚滚而落,她也红着眼眶摸着我的脸。
哽咽道:「你怎么搞的,非但没长高,反而还瘦了?」
我再也无法控制,一把扑到她怀里。
她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晶晶,对不起!
「你等很久了吧!
「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见你了。」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山顶的土坯房中。
山风呼啸,顺着墙面的缝隙在屋内回旋。
可我不觉得冷。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香柳姐这几年的生活。
原来她从村里出去后,在流水线、饭店、服装店都辗转过。
后来机缘巧合她认识一个大姐。
那个大姐带她上了船。
「那会大家都劝我别去,说不定就把我拉到国外卖了。
「可是她给得太多了,一个月六千块!」
六千?
要知道,那时我在流水线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一千多块呢。
不过……
我捏紧她的手。
「一定很难吧,你以前坐个竹筏都害怕……」
香柳姐轻描淡写的:「还好,就是刚开始那个月一直吐。
「而且游轮一旦出发,基本就漂在海上,你每天看到的除了大海还是大海。
「一开始语言不通,经常被投诉,有次下错了单,那个顾客脾气格外暴躁,把我提起来要扔到海里……
「我把孟伯娘家的电话弄丢了,所以一直联系不上你。」
……
她搂住我的胳膊:「我本来都算好了,跑完那一条线,正好你中考结束,我就回来看你。
「可航线临时调整,多加了半年的时间。」
黑暗里,她轻轻摸了下我的脸:「还好,你自己撑住了。
「晶晶,你长大了!
「我真的很开心。」
独自去异乡。
独自上大船。
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耳边全是听不懂的鸟语,日日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
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才熬过来。
大概感应到我的低落,香柳姐一个翻身坐起来。
「给你看样东西。」
是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两万块!」她将卡塞到我手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在船上不能常常联系你,这些钱应该够你坚持到高中毕业,别再有后顾之忧,全心学。」
我推回给她:「可这是你那么辛苦存下来的。
「我自己还留了钱。晶晶,我已经没机会再念高中考大学了。你就当替我圆梦,好吗?」
卡片的锐角嵌入我的掌心,我轻轻道:「你对我这么好,可我却没办法回报……」
「你早回报过了。」暗夜里,她笑得像是盛开的昙花,「那时村里人人觉得我是疯子。
「只有你,分给了我人生中最甜的两颗糖。
「只有你,会拿着锤子来救我。」
我们是两丛寂寞的野草啊。
唯有相互依偎,才会觉得这世间,终有温暖和牵挂。
才会感觉,自己的心是鲜活的,是正在跳动的。
七伯第二天一早就来院门口嚷嚷了。
「崔香柳,你还不滚回家?
「老子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在外面赚了钱,也没见给老子买包烟买瓶酒。
「你这么大不孝,当心老天爷把你收走。」
21
香柳姐拉开门出去,毫不留情对骂:
「你那时偷看我洗澡,对我动手动脚,怎么老天爷没把你千刀万剐!」
她嗓门很大。
我惊诧又紧张地握住她的手。
这世间,对女子远远比男子更严苛。
这样的事爆出来,唾沫星子都能把香柳姐淹死。
香柳姐握紧我的手,神色格外坚定。
「别怕,晶晶。
「我们没有错,我们不需要觉得羞愧和难堪!
「挺直腰杆,晶晶!」
她一定,经历了很多很多,才能如此坦然,面对过去的不堪和阴影。
我深吸一口气,扬高嗓门给她助威:
「你就是禽兽,对自己的女儿动歪心思。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被剁成肉酱喂狗。
「你从来没管过她,是姐姐命硬才扛过来的。你没资格让她孝敬你。
「你不配!」
……
我们举着锄头和菜刀。
你一言我一语,七伯被骂得狗血淋头,气咻咻地跑了。
那个年,我们是在非议声中度过的。
有很多人同情香柳姐的遭遇,骂七伯不是东西。
可他们也会私下议论,香柳姐应该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实在是太可惜了。
更有人说香柳姐穿得这么漂亮,看样子赚了不少钱,说不定赚的也是脏钱,怕被戳穿,才迟迟不敢回家。
你看。
这就是再日常不过的乡下生活。
他们目光短浅,他们总有无数的揣测与恶意。
我很生气。
香柳姐毫不在乎:「这样很好,名声坏了,我爸也收不到彩礼再卖我一次了。」
期间七伯还想老支书出面,来找香柳姐要孝敬钱。
被老支书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对孩子做那样龌龊的事,还指望她养你?
「等你真的七老八十躺床上动不了再说,现在你有手有脚的,以前香柳没回来,也没见你饿死!
「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要脸的,能跟着你一起去劝香柳。」
他这么一说,村子里就没人帮七伯了。
七伯只能日日咒骂:
「老子又没真的把她怎么样。
「再说,她是老子的种,老子摸两下怎么了?」
……
幡然悔悟,都是电视剧里的戏码。
现实里,坏人是永远不会认识到自己错误的。
香柳姐的假期短,正月初八就走了。
我们在汽车站依依惜别。
约定未来的日子,彼此都会更加努力。
约定不管隔多久不见,我们始终会将对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香柳姐给我带了许多各国的零食。
开学后,我都分给了室友们。
果果和明霞说我变了很多。
22
变得开朗自信了。
因为我不用再担心有今天没明天。
因为我知道自己被爱着。
爱是雨水、是阳光、是养分。
可以让贫瘠山壁上的野草,在春风里肆意舒展。
香柳姐一再叮嘱我。
衣服可以随便穿,但饭一定要好好吃。
内衣裤要买合适的,卫生巾的钱一定不能再省。
钱是她辛辛苦苦赚的。
我依然很节约。
同样价钱的方便面,我一定会买克重大的。
三毛钱的馒头和五毛钱的包子,我也会尽量选馒头。
但。
我每顿都会吃饱。
没了如影随形的饥饿感。
脑子变清醒许多,记忆力和理解力也大幅提升了。
我能感觉知识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里。
期中考试,我考了年级九十多名。
上升了四十来个名次。
物理从六十分涨到了七十五分。
宋峰发试卷时,盯了我一眼:「别以为涨这么点成绩自己就厉害了,你这水平距离好大学还差得远呢。」
不知现在教学环境是如何。
可那时,对于老师的品行没有任何考核。
他们高高在上,用成年人和师长的身份,随意践踏着我们的努力和尊严。
高一的期末考很重要。
因为之后要文理分科,理科前五十将进入配置最高的一班,五十一到一百,则进入二班。
剩下的则打乱成平行班。
我要想去一班,就必须把物理这块短板补上。
我全力学习物理。
有些题同学解不出,不得不去问宋峰。
他直接拒绝:「我现在没时间。
「你还是去学文科,死记硬背、没有什么逻辑思维的课程,比较适合你。」
倒是他一个办公室的郑老师看不下去:「这位同学,我给你看看。」
他是其他班的物理老师。
他花了几乎一整个课间,来给我讲那道题。
我离开办公室时,听到宋峰轻蔑地说:「你在她身上浪费什么时间,女孩子根本就不适合学理科,何况她底子还那么差。
「就算学理,也进不了一班。」
后来我就经常逮着郑老师问问题。
他每次都倾囊相授。
宋峰讲课,知识点之间是散落的。
可郑老师讲题,会将它们像串珠子一样,串在一起。
当分散的知识勾连成串,记忆和理解起来就要轻松许多。
那是期末考前,我最后一次问郑老师问题。
他讲完题后,语重心长:「崔晶晶,无论何时,爱学习、努力学习都是值得肯定的品质。
「不要被任何人影响你前进的脚步。」
那日晚霞灿烂,照亮他眼角密密的皱纹。
我朝他鞠躬:「我记住了,谢谢你,郑老师。」
很快到了期末考。
我全力以赴,三天后排名就出来了。
23
年级第五十名。
这就意味着。
我以最后一名的身份,进了一班。
而且,我物理考了 90 分。
那会儿到底年轻气盛,我很想去大声跟宋峰说:你看,我是可以的。
结果到了办公室门口,听到他跟其他老师吹嘘:「我教书还是有两把刷子,我们班那崔晶晶,短短一学期从 60 涨到 90。」
郑老师淡淡笑着附和:「是啊,你教得好。」
我真的要气炸了。
恨不得冲进去骂他一顿。
结果郑老师看到我在外面,他赶紧推门出来。
他将我带到走廊尽头:「恭喜你,物理考得不错,进步很多,但以后也不能松懈。」
「谢谢。郑老师,如果没有你的辅导,我考不了这么好。」
「我以后还能来问你问题吗?」
「当然!」郑老师笑着拍拍我的肩,「以后我就是你班主任,任何时候都欢迎你来问我。」
他是一班班主任?
真是太好了。
之前的班主任老王如今带二班,也继续教我的语文。
而香柳姐也从欧洲航线换到了韩国航线。
周期大大变短。
她会定期打电话到宿管阿姨那。
「韩国人很爱化妆,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化妆。
「他们这也重男轻女。
「我上次跟同事一起,还看到了裴勇俊。」
我问:「裴勇俊是谁?」
「一个很帅的韩国明星。」她笑了,「等你高考结束,可以去看他演的电视剧。」
不需要互相剖白心迹。
一些零碎的、日常的话语,就能将我们的心紧紧绑在一起。
是越努力越幸运吧。
老天爷好像突然,开始眷顾我了。
一班配的是全校最好的老师。
学习氛围也很浓。
大家好像除了吃饭睡觉,就都在学。
果果和明霞分别在文科的一班和二班。
但我们还是会经常一起吃饭。
比起很多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同学来说,我是聪明的。
可比起全年级的前十,全市的前十。
我又是如此地平凡。
当你站在山脚,茂密的树荫遮挡天日,你以为世界便是眼前的方寸之地。
可你越往上爬就会发现,眼前越来越宽,世界越来越大。
而我们……
如此渺小。
身后有无数双手在拽着你。
他们在说:
「回来吧,待在山脚,跟我们在一起。
「大家都是这么过一辈子的。
「何必那么辛苦往上爬,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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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我非要往上。
我要带着香柳姐那一份,
爬到半山腰,爬到山顶。
我要站到最高的那棵树上。
我要看看,这世界到底有多大。
哪怕渺小如尘埃,我也是立在山顶,俯瞰一切的尘埃。
人生性懒惰。
坚持Ţŭ̀⁷学习格外地难。
凌晨五点,众人都在酣睡。
你得强行将自己唤醒。
深夜十一点,天寒地冻。
你得站在走廊,抵抗住刺骨的寒意和睡意。
体育课,你别想轻轻松松地晒太阳。
课间,你也不能坐在台阶上发呆。
你的脑子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是在满负荷运转的。
有时候也很累。
也会跟自己说:放松一下吧,没关系的。
你看,年级第一不也在打瞌睡吗?
然后你松了这口气。
发现,只要不学习,好像一切都变得美好。
你一次又一次地放松。
直到考试,才发现自己排名一下掉了许多。
于是你明白:不能松。
这根弦时刻都绷着。
大家都在努力,往上爬排名格外地难。
我从分班的第五十名,到高二结束的年级二十五。
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月考的年级十五。
我还想再往上走。
可时间已经不够了。
高考第一场考试开始前,窗外的蝉鸣叫不止。
我想起十岁那年夏天,我进山捡蝉蜕。
这东西能卖钱。
我在密林里,捡了一大塑料袋。
开心得忘记了时间。
等反应过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而我……
迷路了。
就是乡下人说的鬼打墙,来来回回打转转,怎么都走不出那片林子。
天黑了。
我又饿又怕。
很是绝望。
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
不会有人发现我没回家。
或许我就会这样,默默死在茂密的森林中。
就像脚底这些腐烂的树叶一样。
没人会记得,它们是从哪一棵树上掉落的。
我靠着大树,迷迷糊糊要睡去之时,听到有人在喊:
「晶晶,崔晶晶……」
那声音越来越近。
手电筒的光照进我的眼睛里。
是香柳姐……
那时她超级凶:「你走这么深是想喂豺狼?
「出门捡蝉蜕也不喊人做个伴?」
那些蝉蜕卖了十五块钱。
我用那钱给香柳姐买了一双新凉鞋。
她的鞋因为进山找我踩坏了。
找到我时,她光着脚。
脚底还有许多细小的伤痕。
香柳姐。
多年努力,就在此刻。
我一定能行的,对吗?
那年高考是下午五点半出分。
考完后,郑老师给我介绍了两个家教。
一小时十五块。
我从学生家上完课出来是五点十分。
出楼道时,看到香柳姐穿着旗袍、踩着红色高跟鞋,站在香樟树下。
我都怔住了。
她上前拉我:「愣着干吗,马上就要出分,咱们赶紧去网吧。」
我对电脑一点都不熟悉。
输入准考证时,好几次都输错了。
还是香柳姐抢过键盘,我念她输。
漫长的等待后,屏幕上跳转出了我的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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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1。
那一年,理科一本线是 535。
我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手放在电脑屏幕上擦了又擦。
香柳姐敲了下我的头:「傻子,你考了 641!」
「真的是 641?」
她重重点头:「真的。」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涌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太好了,我刚才好害怕,我怕自己考不上,我怕会让你失望。」
我怕浪费你的钱。
我怕辜负你的希冀。
香柳姐紧紧抱住我:「晶晶,你可真厉害!
「你做到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
她从网吧出来时,换下了高跟鞋和旗袍。
「为了好兆头我特意穿的。旗开得胜,红红火火。
「脚后跟都快磨起疱了。」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东湖的河堤一直走一直走。
阔别三年,说了好多好多话。
到后来,我们嗓子都哑了。
天色微明。
朝霞在天际悄悄探出头。
香柳姐抱了抱我:「晶晶,我买了十点多的火车票,现在得走了。
「你就四天的假,干吗非要赶回来?」
那时没有高铁,火车要坐十几个小时。
来回奔波,人很辛苦。
「之前错过了你中考出分,不想再错过你高考出分。
「我是姐姐,我希望你人生每一个重要的时刻,我都会在你身边。」
临走时,她轻轻拥住我。
「填上海或者附近的学校,以后我们能常常见面。」
她公司的总部在上海。
她以前说她想去故宫去长城去东方明珠看看。
至少,她已经实现了一部分。
我跟郑老师反复商量和比较,最后填了上海的一所 985。
那会我母校的分数线还不算太高。
等我毕业几年后再关注,它已经是当初的我企望不到的高度了。
通知书到手后,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到了上海的好大学。
他们啧啧称奇,赞叹不止。
「晶晶真的厉害!」
「这个妹子运气真好,祖坟冒青烟!」
孟伯娘嗑着瓜子翻白眼:「你晓得她多努力不?
「大年三十晚上,她都在看书学习,我看应该考个清华北大才配得上。」
短短三四年的时间。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去了。
他们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知道了读书的好处。
读书可以拿更高的工资,读书可以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
读书了不用干脏活累活。
读书的人,可以坦然走进那些窗明几净,看上去就很干净的商场。
还有,女孩子读了书,可以嫁得更好。
拿更高的彩礼,以后更能帮衬家里的兄弟。
他们好像往前走了。
又好似……
一直停在原地。
爸爸回了一趟村,收到了无数吹捧。
「你是个有福气的,女儿没怎么管,居然考个这么好的大学!」
「以后你老了有人养咯。」
「再生个儿子,你的人生就完满了。」
……
爸爸决定给我办升学宴。
「这些年送出去这么多礼金,总得收回来啊!」
他花两百块一个,租了八个拱门。
长长的一串,从山上一直延到马路边,看上去好不气派热闹。
五十一个的礼花,他买了二十个。
大白天就这样一口气点了。
烈日炎炎,除了刺目的日光,看不到任何烟火的颜色。
他喝得满面红光,指着一片热闹景象问我:「你看,爸爸对你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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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看了他一眼,回:「那年冬天,我去找你要生活费。
「你为什么当时不多给我一点呢?」
宁愿把钱花在这些毫无意义的铺张浪费上,也不肯给我。
我拿着那一百块。
早上吃馒头就冷水。
中午吃最便宜的泡面。
晚上在食堂打一份米饭,用中午剩下的方便面调料,就着热水泡了。
就这么度过了那个漫长难挨的冬日。
如果那时候,他能让我吃饱。
他能稍稍关心我几句。
我可能,会心甘情愿地供奉他,往后余生都孝顺他吧。
继母带着优优也来了。
她是城里长大的,一贯不喜欢乡下。
与爸爸结婚这么多年,从未来过老家。
她扯出一脸的笑,把优优推到我面前:「优优,叫姐姐。
「姐姐考上了好大学,可厉害了呢。
「以后让姐姐给你辅导功课,我们优优考个清华北大怎么样?」
优优天真无邪,仰着头问继母:「妈妈,她不是叫花子吗?
「姐姐是叫花子?」
喧闹的喜宴一片寂静。
不知是谁打着圆场:「你家优优,说话可真是利索呀。」
妈妈将我拉到一边。
翻着大大的白眼:「你那继母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从没对你有好脸色,现在你考上大学,倒是笑嘻嘻的,你可别被她骗了。」
那妈妈你呢。
我不是她生的,她不爱我,天经地义。
我是你的孩子。
你也没有,深深爱过我呀!
有孩子在喜宴上撒泼打滚。
有男人喝多了,大声嚷嚷,骂骂咧咧。
有大娘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
很热闹。
热闹得仿佛这场喜宴,无我无关。
我从喜棚里出来,坐在院外的大石头下。
上山的路无人整理,已经被杂草藤蔓覆盖住了。
有一根长长的刺藤伸出来。
上面挂着一串红色的覆盆子。
我摘了一颗放进嘴里。
好酸。
记得小时候,香柳姐采的覆盆子,总是那么甜。
宴席结束时,妈妈偷偷给我塞了五百块。
说是她的私房钱,给我当生活费。
「以后要是有困难,你就跟妈妈说。
「你这么有出息,以后一定要拉你弟弟一把。」
几乎很少往来的舅舅,也将我拉到一旁,一边夸我有出息,一边拿了两百块给我。
「我家情况也困难,以前也帮不到你什么。你别怪舅舅!」
从前那些质疑我不行的奶奶叔伯婶子大娘。
如今也个个是笑脸。
是谁说的来着。
当你红了以后,发现身边全是好人。
其实,当你爬高,爬到那些人触碰不到的高度时,你也会发现,他们会将恶毒的蛇信收回,对你展露讨好的笑颜。
可我想要的是雪中送炭呀。
锦上添花,本就是可有可无。
上大学后,香柳姐来学校看过我一次。
我带她去宿舍。
我们一起去吃食堂,我还带她去上课。
她很紧张:「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没事的,老师不会管这些。」
那一堂课,她一直盯着讲台上的老师。
下课后,她笑着说:「原来这就是大学生的日子。
「我也算是当过大学生了。」
她给我带了很多化妆品和衣服。
室友们看了都惊叹不止。
她们好几个是本地的。
家境好,见识也广。
「这都是大牌,很贵的,你姐姐好舍得哦!」
「可我姐说,这些在国外买很便宜的。」
也就是那一刻,我发现了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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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网络购物还不发达。
大家买这些进口化妆品还习惯去商场,价格高得离谱。
那段时间她跑日韩线,来回周期很短。
发动同事一起帮忙人肉代购。
工资之外,还能赚不少外快。
也是那时我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同样是大学生。
有些人买一个几千一万块的包包眼睛都不眨。
而我在食堂打一份五块钱的荤菜,都要心疼半天。
有些人生在罗马。
而我们拼尽全力,也只能堪堪站在城墙之下。
代购干熟练后,香柳姐跟柜台的人都很熟。
有时也不用亲自过去,可以请对方直接将东西快递到买主手里。
那时车马慢。
大家愿意花上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去等待心仪之物。
我大学主修英文,第二语言是日语,韩语也学了点。
她给我配了一台电脑。
我也经常会在深夜帮她联系对方,处理订单。
香柳姐一年大半时间漂在海上。
可她还是在外面租了个单间。
我放暑假,过年都不回去。
大年夜,我们在小小出租屋里烫火锅,看平日里堵得半死的马路,此刻人烟稀少。
上大学后,爸妈经常主动联系我。
问我过得好不好。
问学长们毕业能拿多少钱。
问我为什么大过年都不回家。
家?
哪里是我的家?
是爸爸家?
是妈妈家?
还是山顶漏风漏雨的土坯房?
不!
那都不是我的家。
带我走过人生至暗时期的香柳姐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大三那年,出租屋隔壁有一套房子急售。
价格比市场价要低上几万,但房东要求全款。
那时上海限购政策还不严格,外地人交够一年社保就能买。
那是个 70 多平的小两房。
楼梯房,得房率很高。
香柳姐很想拿下。
她好多同事都劝她别买。
「七十多万,太贵了。」
「你现在买,是高位接盘。」
「回老家都能买两套了,而且离家也近。」
「可以跟父母家人在一起。」
……
可是。
七伯已经不是香柳姐的亲人了。
她也不想回那个满是偏见和恶意的家乡。
只是要全款付,她还差了几万块。
我将自己全部的存款五万块都拿了出来。
上大学后,我学费是贷款的。
做家教,接翻译,再加上帮香柳姐接待客户都能挣钱。
除了吃饭,也几乎没什么开支。
「这是你的全部家当,我不能要。」
我把卡塞她手里:「远不及你当初为了供我上高中时的付出。」
她抱住我:「这房子,也会是你的家。」
我们是在新房里过的年。
等过完年后,上海出了限购的政策。
外地人必须要两年社保再加上结婚证才能买房。
房价开始一路上涨。
再后来变为五年社保时,房价又拉了一波。
香柳姐常常感叹:「如果那时候不买,现在我们就买不起了。」
那会好多同学开始准备考研保研。
我有点纠结。
香柳姐极力相劝:「读研究生又不要学费,你的成绩达到标准,干吗不申请?
「多好的机会!
「我想读还读不了呢。」
爸妈得知后都很反对。
「读完研究生你得二十五六了,到时候还嫁得出去吗?」
「大学毕业就回来工作吧,你一个人在上海孤零零的,有什么好的呀。」
「我帮你物色了几个不错的对象……」
……
让人窒息。
看来我真的要多读点书,免得被他们吞没。
我认真准备,最后也顺利保研成功。
研一那年,香柳姐所在的公司开始走下坡路。
她思量再三,决定辞职。
一直在海上漂着太寂寞。
她决定落地谋生。
与此同时,她告诉我:她恋爱了。
或许,这也是她决定辞去工作的原因之一。
她跟男友李程请我吃饭。
李程跟她是同事,先她一步辞职。
他长得很帅。
又白又高。
而且很温柔体贴。
看上去对香柳姐很好。
席间我们交换了手机号。
李程搂住香柳姐跟我说:「你以后也是我妹妹了,有事随时找我。」
没过几天。
他给我打电话,说来了我大学门口,想请我吃个饭。
我去了后,才发现他是独自一人来的。
我那时还很单纯。
抱着尽地主之谊的想法,带他在学校里逛了一圈。
临走时,他握住我的手:「我还以为女大学生都像你这么漂亮。」
「原来只有你格外好看。」
我一个激灵抽回了手,惊愕看向他。
他却笑得很无辜:「我夸你,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我没有谈过恋爱。
把握不准他这种行为是否合适。
也就按下不表。
没想到一周后,他又独自来找我。
还带了巧克力和花。
我明确拒绝后,心事重重回了宿舍。
想将这事告诉香柳姐。
可室友劝我:
「你可要想好。我以前也遇到过你这个情况,最后两人吵一架和好了,我里外不是人。我朋友还渐渐疏远了我。
「他是你姐姐初恋吧,一般女孩子初恋都是盲目的。」
香柳姐会因为一个男人跟我生分吗?
可如果我不说,她真的嫁给李程。
那如何保证这个男人的忠诚?
最后我还是找机会跟香柳姐说了。
她怒火中烧,当即带着我去找李程对质。
结果李程矢口否认:
「香柳,是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一直在勾引我!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
「她明显是嫉妒你, 故意挑拨我们关系。」
他看上去生气又委屈。
演技好得, 我都快怀疑自己了。
可香柳姐毫不犹疑,一巴掌甩了上去。
「她是我亲妹!
「我自然信她!
「滚!」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啤酒。
她抱着我号啕大哭, 大骂李程不是东西。
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长得帅的尤是如此。
而我, 一边心疼她一边庆幸自己及时提醒了她。
也羞愧。
我居然会怀疑她对我的信任。
城市的夜,灯火流转。
看不到山间明月。
但, 可以看到阳台花盆里的野草。
它们是我从路边挖回来的。
我们始终不知它的学名是什么。
我们常常忘记给它浇水。
可它活得那般好。
在密密的翠叶之间, 有几颗花苞, 正在无声无息地绽放。
后记
研究生毕业后我打分落户了上海。
回去办户口迁移手续时,爸妈十分地亲切热情。
一口一个乖女儿。
优优和弟弟都被宠坏了, 脾气不好。
成绩更是一般。
妈妈拉着我涕泪涟涟:「你说你弟弟这么不听话,以后怎么办?」
她盼望着我说出以后会关照他的话,可我始终缄口不言。
优优到了叛逆期, 天天跟爸爸顶嘴。
他感叹着:「优优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我记得你以前都不要我操心。」
我淡淡笑了:「不是不用你操心,是你那时压根不管我。」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 你别跟爸计较,以后还是要常回来看看。」
「我现在比你当时更年轻气盛呢。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你当初怎么对我, 我如今怎么对你。
「我素来讲公平!」
……
他是老了, 或者是怂了。
以前我若敢这么说话, 他非狠狠揍我一顿不可。
可现在, 他也只敢捏紧拳头,剜我一眼。
回了村, 村里人拉着我八卦不止。
问我大上海是什么模样。
问我有没有谈恋爱。
问我一个月工资多少。
得知才一万多, 他们大失所望。
「一万多, 我家儿子初中毕业, 做房产中介一年都能赚二十万。」
「你这书读了也没什么用啊!」
「还有, 你年纪也不小了,结婚的事情要抓紧, 女孩子的青春就那么几年。」
……
他们又开始议论香柳姐。
说她都三十了还不嫁人,这辈子恐怕嫁不出去。
没结婚没生孩子,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哪怕香柳姐这几年,开外贸店加盟奶茶店,做得风生水起。
在他们眼里,也不如生孩子重要。
没结婚没孩子的女人, 纵使成就再高,也是失败的。
这就是我喜欢上海的原因。
三十岁,在这里依然能被叫小姑娘。
没人会拉着你的手说:「你年纪不小了, 快点嫁人吧。」
你可以说这里淡漠。
但我觉得,这是分寸和自由。
临别时, 我在当初帮过我的孟伯娘和几个婶子大娘家, 都放了红包。
算是浅浅回报她们当初的善意。
我去了山上。
那片山已经被卖了,有公司在山里采矿,灰尘四起。
那两丛野草,早就不见踪影。
我想……
它们的种子, 或许已经被带到城市,在某个阳台的花盆里,生根发芽了吧。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