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救女儿,坠下山崖,重伤失忆。

我为救女儿,坠下山崖,重伤失忆。

京城人人都以为我死了。

卫澄也这么认为。

我死后一年,他再娶。

新夫人容貌、性情都与我相似。

她与卫澄举案齐眉,连我的儿女都依赖她。

我归家那日,卫澄护着泪眼朦胧的新夫人,对我冷眼相待。

「芙茵也是我明媒正娶进门的,断没有再给你让位的道理。」

我松了口气。

失忆多年,我早已改嫁。

1

我归家那日,卫澄告假来接我。

他站在我两步之外,语气平淡,与我叙旧。

「昭言如今很像你。不过她近日在沈学士的夫人那学画,故而不能及时赶来见你。」

「昭行他......」

他顿了顿。

「你走时他年龄尚小,如今已不记得你的模样。」

昭言是我的长女,昭行是我的次子。

我坠崖时,昭言三岁,昭行只一岁。

他不记得我,也是情理之中。

提及孩子,我心底一片柔软。

失忆的这五年间,卫澄续弦,我也再嫁。

已没有什么回来的必要。

只是我始终放不下一双儿女。

卫澄的声音轻了下去:「你应当也有耳闻。四年前,我再娶。」

我侧过脸去看他。

提及新夫人时,他神色温和,眉眼间有不易察觉的柔情。

「芙茵不比你。她晚你进门,出身不好,体弱胆小,若有什么错处,你多担待。」

字字句句都护着陆芙茵。

我愣了片刻,低声道:

「我为何要为难她?」

他们伉俪情深,我也有夫君。

若非孩子还在卫府。

我不会回来。

2

卫澄领着我穿过长廊。

我看着眼前光景,微微出神。

我与卫澄曾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他求娶我时,特地命人重新修筑了栖蘅院,将此处布置得清幽风雅,与我出嫁前的住处别无二致。

如今,已不见池边垂柳与庭前桃树。

卫澄解释道:「芙茵有喘疾,碰不得柳絮和花粉。」

原来栖蘅院是陆芙茵在住。

我垂眸,微微一笑:「自然是以她的身体为重。」

卫澄一愣。

他看着我,皱了眉。

「少瑜,你变了许多。」

我随口应道:「不好吗?」

他倏然笑了:「好。」

「我还担心你容不下芙茵。如今看来,你已有了容人的雅量。」

当初定情时,我便要他承诺,此生只我一妻,不得纳妾。

那时他满口答应,说尽山盟海誓。

未曾想这「一生」太短,成婚四年,我便意外坠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卫澄亡妻。

他续弦抑或是纳妾,本该与亡妻无关。

但偏偏我活着回来了。

原来,他指的是这种「容人」。

我蹙眉。

「卫澄。」

「并非如此……」

3

话还未尽,便被人打断。

长廊尽头,陆芙茵倚门而立。

她衣袂掩面,轻声咳嗽。

「是姜姐姐回来了?」

卫澄大步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披风,为她披上。

我犹豫片刻,碍于礼数,还是跟了上去。

她毕竟抚养过昭言昭行。

如今她提及我,不好不理。

她的样貌与我有六分像。

柳眉杏眼,眼尾却微微下垂,透露出几分无辜与脆弱。

见我过去,她低眉顺目,朝着我福了福身。

身边的侍女捧着漆盘,漆盘上放着两盏茶,热气氤氲。

她捧起茶盏,往我这边送。

「给姐姐敬茶。」

我没有接,温声道:

「这些礼数就不用了。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是他的正妻。」

陆芙茵抬眼看我。

下一刻,倏然失手打翻茶盏。

白瓷碎裂。

滚烫的茶汤尽数浇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将手收回袖中,睫羽轻颤,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哽咽道:「姐姐不愿接,是怨我占了这正妻之位吗?」

站在她身后的卫澄大步上前,捉住她的手。

原先白皙的手背通红一片。

「去端盆冷水来。」

吩咐完下人,他才看我,满眼愠怒。

「我竟不知,你如今变得如此恶毒。」

他言语中极尽嘲讽。

「也是。你流落在外多年,不学些手段,恐怕也活不下去吧。」

句句带刺。

毫不留情地戳我的痛处。

我攥紧了衣袖,冷冷地看他:「那茶不是我倒的。」

随行的侍女红药去端来了漆盘上的另一盏茶。

我接过,扬手重重地砸向了他。

「这才是。」

「卫澄,慎言。」

他揽着陆芙茵,躲闪过去。

衣摆还是被茶汤溅湿。

他眼眸森然,嗓音里有压不住的怒气:「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转身,带着陆芙茵进了屋子。

将我拒之门外。

4

我深呼吸。

冷静下来后,更担心一双儿女。

陆芙茵不知会如何教养他们。

思及此,我吩咐红药:「去向西席告个假,将二公子带来。」

我坐在凉亭中等昭行。

不出一刻钟,昭行来了。

他束了两个发髻,婴儿肥尚未减去,轮廓中已有了些卫澄的影子。

神色中却无半点高兴。

倒要红药先提醒他:「二公子,这是您的生母。」

他垂下头,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母亲」。

我静静地看着他,泪渐湿了眼眶。

我离去时,他只有一岁,尚在襁褓之中。

如今长得这么大了。

我颤抖着手,触碰他的脸颊。

他躲开了。

我收回手,并不气恼:「这些年,你父亲与陆夫人待你如何?」

他道:「父亲忙着升迁,事务繁忙,鲜少管我。但陆夫人待我极好,记得我的喜好,每日备好吃食,连教我的先生,也是她亲自聘请的。」

提及陆芙茵,他眼眸清亮。

我心底酸涩。

但至少,陆芙茵未曾让他受委屈。

我勉强地笑了笑。

他抬眸看我:「可是母亲,您为何要回来呢?」

我唇边的笑僵住了。

他未曾察觉,继续说:「陆夫人该如何自处呢?」

我压下心底的情绪,平静道:「他是你父亲的妻子,这点不会改变。」

他又问:「那母亲呢?」

我道:「我也另嫁他人。但我始ṭŭ₁终记挂着你和昭言,此番回来,也是想问问你......」

话未说完,昭行已错愕地看向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我的话:「另嫁他人?」

我颔首。

他怒不可遏,瞪大了眼眸。

「母亲在外多年,不知如何活下来,名声早已坏了,又能嫁给谁?愿意娶你的人,又怎配担着我继父的名头?」

卫澄说得对。

昭行并不认我了。

他也让我感到陌生至极。

我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他只是死死地抿着唇,并不说话。

我心下已有了答案,失望道:

「如今我回来了,能亲自教养你,也是该给你换个先生了。」

昭行皱眉。

「母亲既已另嫁他人,又怎能插手卫府的事?」

与他说了几句,我便知晓,他被教坏了。

如今迂腐、固执己见。

但念及我未曾亲自教养过Ŧū́ⁱ他,我还是有些心软,解下腰间玉佩给他。

「日后,你若后悔了,便来找我。作为你的生母,我会帮你一次,不过亦有条件。」

昭行犹豫再三,还是接下。

5

我有些不敢见昭言了。

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许久。

心渐渐沉了下去。

直到红药对我道:「王妃,王爷给沈府那边递了信,大小姐估摸着就快回来了。」

接近日落时,昭言回来了。

她第一时间便来见我,提着裙摆奔来时,身上还带着墨香。

「母亲!」

我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埋头在我的衣襟,泪不停地落下来。

「母亲,我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你......」

我的心一紧。

忙拿出帕子,捧着她的脸,将她脸颊边的泪拭去。

「昭言不哭,害我坠崖的是刺客,不是你。」

那年卫澄站队三皇子,用尽手段,树敌无数。

我们去山寺上香时,被刺客刺杀。

为了保护昭言,我换上了卫澄的外袍,引开刺客。

逃命途中不幸坠落山崖,重伤失忆,辗转到了青州,与齐王薛璟相识。

我安慰昭言一番。

她拿出一张宣纸,给我看。

笔触虽还稚嫩,却能看出,画的是我。

她刚哭过,嗓音闷闷的。

「这是赵夫人教我画的,画的是母亲。」

沈学士的夫人赵明窈是我当年的好友。

四年前,卫澄续弦。

同年,昭言拜赵明窈为师,向她学画,也时常住在沈府。

我仔细地看着画,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她却低落道:「陆夫人说我画得不好。」

「她说我贵为父亲的长女,无需学这些。可是赵夫人与我说,母亲当年书画冠绝京城,我想多像母亲一些。」

我笑道:「对于这个年纪而言,你画得已经足够好。」

这话并非完全是安慰。

昭言终于笑了,水汪汪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小心询问:「我已再嫁。昭言,你是否愿意离开卫府,随我去青州?」

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我长舒一口气,弯唇道:「那便好。我派人替你收拾行李,过几日离开。」

6

天色渐暗。

红药在前头掌灯,我牵着昭言,缓缓向外走。

她与我说了很多事。

说卫澄为了让她和昭行点头,特意寻来了与我相像的女子。

说陆芙茵几乎从不约束她,却也不愿意她学任何东西。

昭言仰头看着我,眸光清凌凌的:「可是陆夫人自己却一直在学,学书画、学掌家。」

陆芙茵并不是那种愚昧古板的人。

她什么都懂。

我明白她的用意,不自觉捏紧了手。

没走几步,又遇见了最不想见的人。

卫澄站在廊下,眉眼在灯笼的映照下半明半暗:「芙茵不计前嫌,已命人将西院收拾了出来,你今晚便住那吧。」

西院已经久不住人了。

我皱眉:「我不会留在卫府。」

卫澄冷笑,语气强硬:「你不留在卫府,还能去哪儿?你姜少瑜是我的发妻,上卫府族谱。你回来了又走,将两家的颜面往哪搁?」

昭言适时扯了扯我的衣袂,仰首道:

「母亲,我们不是要去青州吗?」

我没有理会卫澄,低头笑道:「是,去青州。」

7

「青州?」

卫澄的音量骤然提高。

他盯着我良久,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唇角微翘,带着嘲讽。

「你想以此胁迫我?以退为进?」

「芙茵也是我明媒正娶进门的,断没有再给你让位的道理。」

他如此笃定,我不能离了他。

我几乎要笑出声。

笑卫澄,也笑自己。

与他成婚五年,竟不知他是这样的人。

我淡淡道:「我的夫君在青州。」

卫澄的神情一滞。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张,半晌才开口。

「你在青州嫁了人?」

我颔首,牵着昭言从他身侧走过去。

「如今你我各自婚嫁,不再相干。」

衣角倏然被拉住。

卫澄的手暗自用力,险些撕裂衣帛。

他再没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不信。」

「我如今是天子近臣,官居吏部侍郎,你舍得这荣华富贵?」

「青州与你年纪相仿的官吏皆在七品以下,你当真愿意随他吃苦?」

说到最后,他语气渐弱,几乎要哽咽。

我转过头,不愿再看他。

「卫澄,我和你不一样。」

「我不在乎那些,我只在乎他这个人。」

卫澄不肯松手。

他眼睛有些红了,脸色却愈发阴沉。

「那昭言和昭行呢?你也不在乎了?」

昭言握紧我的手指,身体微微颤抖。

「昭言自然跟我走,至于昭行——」

我的眼眸暗了暗。

「他不愿认我,就随他去吧。」

我给他留了后路。

也算仁至义尽了。

卫澄还想拦我。

我短暂地松开昭言的手,拿出匕首,割断了那截衣袍。

暗卫从天而降,将剑横在他身前,让他不能再靠近半步。

他被迫止步,犹不甘心。

「昭言她到底姓卫。」

我牵上昭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往后就不姓卫了。」

8

我带着昭言回了姜府。

薛璟近日都宿在宫中,与陛下议事。

我也正好多陪陪爹娘。

昭言累了一日,早早地便睡下了。

我点了盏灯,提笔算账。

留在卫府的嫁妆是一笔难算的账。

我很晚才歇下。

次日清早。

我带了几辆马车与数十家丁去了卫府。

毫不避人。

陆芙茵急匆匆地赶来时。

姜家的嬷嬷正拿着嫁妆单子,清点从卫府中抬出的物件。

她满目讶异,焦急地往我跟前凑。

「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夫君并未与姐姐和离,姐姐竟这么急着要与卫府划清界限。」

我看着她,倏尔一笑。

「听说卫澄当年娶你时,也是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陆芙茵怔了一瞬,双颊上有一抹红霞。

「是。」

我道:「你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我朝没有平妻一说,他既已娶你,便与我再无干系。」

陆芙茵低下头,眸光闪了闪。

她抬手抓住了我的衣摆,竟要跪下去。

「原来,姐姐是介意此事。」

「芙茵甘愿为妾,为姐姐让位。」

我着实不明白。

她要卫澄贬妻为妾,岂不是主动将他的把柄送出去?

我有些嫌恶,重重地拍开她的手。

她狼狈地向后倒去,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望向我身后。

鬓发凌乱,也楚楚动人。

我知道卫澄来了。

但他并未扶她,只是走至我身前,站定。

卫澄的面容憔悴又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像是一夜未睡。

「我已查过。」

「你回京时坐的并非姜家的马车。马车的规格极高,非常人能坐。你在青州时是一介孤女,那马车只可能是……」

他顿了顿,双眸黯淡。

「你口中那位夫婿的。」

「但青州有这等地位的人皆已娶妻。莫非你自甘堕落,为人妾室,还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为人外室。

纳妾也是要文书的,他自然能查到。

相识相知十多年,他竟如此揣测我。

我心底积压的怒意燃烧起来,顺手拿起嬷嬷搁在一边的算盘,朝他砸去。

卫澄挨了这一下,吃痛地闷哼一声。

他捂着肩膀,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陆芙茵惊呼一声,抬头瞪着我,目中满是恨意。

「夫君乃朝廷命官,你岂敢!」

我指着卫澄,手因为恼怒微微颤抖。

「他出言不逊,意图污我名节,这又该如何算?」

正对峙时,卫昭行从人群中跑出来。

他仰头,直直地看着我,朗声问。

「难道爹说错了吗?除了为妾,你还有什么去处?」

我冷冷地看着他,对这个儿子已毫无怜爱。

「卫昭行,跪下。」

红药上前押着他,强迫他跪下。

她动作算不得温柔,卫昭行痛得皱眉。

他很犟,仍梗着脖子问:「我凭什么跪你?」

我的声音毫无波澜。

「第一,我是你Ťü²的生母,我为母,你为子,你该跪我。」

「第二,我是齐王妃,我为君,你为臣,你该跪我。」

9

我并不愿意借薛璟的权势压人。

所以回京时,我带的人很少,也未曾言明自己的身份。

卫澄久久地盯着我,似是不敢置信。

卫昭行愣住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个字。

唯有陆芙茵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镇定地看着我,唇边温婉的笑意不减。

「齐王妃乃是舞阳县主,才貌双全,身份尊贵,与齐王殿下佳偶天成,岂是姐姐能冒充的?」

「在场的没有外人,姐姐若现在改口,此事定不会传出去。」

卫澄如梦方醒,再次开口,嗓音沙哑。

「且不说你如何入得了王府的门。齐王乃天潢贵胄,要什么样的人没有,怎会选一个来历不明且长他三岁的妇人?」

红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事到如今,卫大人还要自欺欺人。」

我不愿一直自证,也不想徒增麻烦,懒得与他争辩。

「他不会像你这般眼盲心瞎。」

嬷嬷已清点好我的嫁妆,指挥着家丁抬出去。

我跨过门槛,不顾身后的吵闹。

卫昭行大概已明白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追上来,犹豫道:

「母亲,你当真要走?」

我回眸,瞥了一眼陆芙茵。

「你的母亲好端端地站在那。」

他哽住。

我登上马车,再不回头。

10

我不想与外人说道。

薛璟对我,从来无关乎年龄、身份。

我初到青州时,变卖了仅剩的一只耳珰,买了纸墨,以卖画为生。

刺史夫人见了我的画,对我万分赏识,力排众议让我入府,教授府中的千金、公子。

次年,文人雅集,二公子一幅画名动青州,得齐王召见。

也是在同一日,齐王要见我。

那时我脸上因坠崖受伤的疤痕还未消去,只得戴着面纱。

薛璟坐在上首,皎若玉树。

他缓缓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低声询问:「你师从何人?」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能以「无师自通」含糊地答了。

他叹了口气,却并未多言,而后起身,亲自拿了一幅残缺的画卷给我看。

「你能否临摹此画,画一幅完整的?」

那幅画的笔触极为熟悉,比我如今,略显稚嫩。

我斟酌道:「可以,不过得费些时日了。ƭúₚ」

于是我入了齐王府,成了画师。

其实那画我两日便可画完,不过拖得越久,例银拿得越多。

薛璟倒也不急,他偶尔来看画,顺带与我说几句。

「你无需着急。」

「她天赋异禀,你临得慢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

时日久了,我也敢大胆出声。ƭŭ₋

「殿下是从何处得到的画?」

薛璟眼眸黯淡。

「向母后讨要得的。」

我「哦」了一声。

京中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他也便放心地告诉了我。

「文定二十三年,母后寿宴,邀各家命妇、千金入宫,她也在其中,献上此画。」

我看向画的落款。

甲辰孟冬。

那年,我及笄。

薛璟年仅十二。

我喃喃:「她是?」

薛璟道:「钦慕之人。」

比起爱慕,更多景仰。

11

薛璟乐意与我诉说。

入夜,我执笔作画。

他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披了一身月光,小口地抿着杯中酒。

「其实我只见过她几次。」

我支起耳朵,搁下笔,开始缓缓地磨墨,生怕错过一句。

「只是隔着珠帘一见,她眉目不清晰,却已恍若天人。」

……

我听得入神。

薛璟放下酒杯,蹙眉:「你已经磨了半个时辰的墨了。」

只是几件小事,他却也反复地说了半个时辰。

但我不敢顶嘴,迅速拿起笔。

薛璟沉默片刻。

许久,才轻声道:「文定二十四年,她成亲了。在我到封地的前一年。」

我瞪大双眼,转身去看他时,他微微后仰,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庭院寂静,唯余他的叹气声。

「唉。」

「她若幸福便罢了……」

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却安静下来。片刻后,放下手,佯装恼怒地看向我。

「快画。」

12

三月后,我脸上的伤彻底痊愈。

将临好的画交给薛璟时,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

眸中似有情绪万千。

「你是青州人?」

我道:「不是。」

他没有再问,只是笑了笑。

「噢。刺史家的二公子不日便要进京赶考,三小姐也已到了定亲的时候。你可愿留在王府?」

王府安定,薛璟又出手阔绰。

我垂首答道:「自然是愿意的。」

半月后,薛璟找回了我当初变卖的耳珰交给我。

他来见我的时候越来越多。

但许多时候都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我作画。

我偶尔抬头与他对视,他反倒慌乱地错开眼神。

我有些想笑。

不知为何有了逗弄他的胆子。

在纸上画了几笔,勾勒出他的模样。

「殿下看看。」

他走近看画,认得是自己,耳根一霎间就红了。

又朝夕相处半年。

薛璟加冠。

京中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了青州。

赏赐之外,还有一封催他成亲的密信。

他收下信,几日后便面红耳赤地来与我诉了衷情。

我思虑太多,考虑了整整一个月才答应他。

后来青州刺史收我为义女,太后降下懿旨封我为县主。

我风风光光地与薛璟成了亲。

13

薛璟为我请了许多名医。

但我直至婚后三年才恢复记忆。

他得知我恢复记忆后,推掉了大半事务来陪我。

我头痛欲裂,不愿说话。

他红了眼眶,将姿态放到极低。

「少瑜,你会不会怨我?」

「卫澄护不住你,害你坠崖,我怎会放任你回到他身边?」

「卫澄已续弦,他甚至不愿为你守身。」

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我等了你很多年,我比他好。」

我摩挲了一下摘下的耳珰。

恢复记忆之后,我立刻就想到了这只耳珰。

我出嫁前,得了皇后赏赐。

御赐的珠宝华贵耀眼,我只有成亲与赴宴时会戴。

唯有其中一对珍珠耳珰最衬我,我几乎从不离身。

那是薛璟暗自给我的添妆。

他早凭那只耳珰认出了我,只是一直不说。

他垂眸:「赠你耳珰时,我尚年少,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只盼明月一直皎洁。」

「明月照我之后,我便不肯放手了。」

我默了默,握住他的手,声音沙哑。

「我没有怨你。只是头有些疼。」

「不过京城我还是会回的。不为卫澄,为我的爹娘与儿女。」

薛璟的眼眸终于亮了起来:「好。半月后恰巧是万寿节,我带你回京。」

14

万寿节在三日后。

赴完这次宴,我便要带着昭言回青州。

在此之前,我派人去查了陆芙茵。

她是太常寺卿的幺女,从小就在江南养病,直至及笄后,才被接回京中,后来又对卫澄芳心暗许。

她原先偏爱艳色,又擅抚琴,为了卫澄,才处处模仿我,改穿素衣,开始学书画。

人人都道她对卫澄一片痴心。

为了嫁给卫澄,甚至放低姿态,讨好他的儿女。

出身清贵又花容月貌的少女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自然受用。

可是卫澄,他哪里值得?

思及此,我低眉,吩咐手下:「将我的密信送去卫府,务必亲自交给卫澄。」

我手上有不少卫澄的把柄。

只一天,卫澄便将昭言从族谱除名。

卫澄送了回信过来。

我未曾拆开,直接将它悬在蜡烛上,烧了。

信纸燃尽时,下人禀报:「姑爷回来了。」

薛璟不喜欢姜府的人称他为「王爷」,而是更喜欢众人唤他「姑爷」。

他在我身侧坐下,指尖轻轻挑起我垂落的发丝,挽至耳后。

「我不在时,卫澄为难你了。」

我颔首:「他对我出țúₖ言不逊,我也用算盘砸了他。」

我抬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

「六斤重的紫檀算盘。」

薛璟失笑:「他不敬王妃,你大可治他的罪。」

我道:「他到底是陛下的近臣,正得器重,我不愿让你难做。」

天家没有那么多兄弟情深。

薛璟虽是陛下胞ṱű₌弟,但自小受宠,又得了广袤富庶的封地,再惩治卫澄,难免让人多心。

薛璟明亮的眼一弯。

「你向来考虑周全。」

「不过卫澄自恃有从龙之功,办事有些不合规矩,皇兄早已有意敲打他,无需多虑。」

他倾身来吻我,手搁在我的腰间。

我轻轻推了他一把。

「昭言在隔壁呢。」

15

一日后的宫宴。

陛下宴请众臣及家眷,昭言如今随我姓姜,与我一道。

我亲自为她挑了衣裳,梳好发髻,簪上精巧华丽的蜻蜓小插。

她怔怔地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睛又红了一圈。

五年前,我们失散那日,她的发髻也是我亲手梳的。

我俯身为她贴上花钿,柔声道:

「好了。娘再不会离开你了,莫哭。」

她弯了弯唇。

「嗯。」

我和昭言与薛璟同乘。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薛璟先下了车,而后对我伸出手。

我一手微微提起裙摆,一手搭着他,下了马车。

我站稳了,再去将昭言抱下来。

抬眼时,正见卫澄直勾勾地望过来。

眉峰压紧,瞳孔微颤,目光中似有震惊与不甘。

薛璟扶着我,冷冷地看过去,沉声警告。

「卫大人。」

卫澄这才躬身长揖,垂首道:「拜见殿下、王妃。是臣失礼了。」

手背的青筋隐隐凸显。

陆芙茵站在他身后,随他行礼。

她始终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薛璟没应声。

卫澄只能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一动不动。

我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句:「免礼。」

卫澄抬头,又朝我身后看去。

他在等昭言向他问安。

昭言只是偏过头,并不看他。

他从前对昭言诸多忽视,昭言很多时候都住在沈府。

如今她的名字已从卫家族谱上除去,她自然不想再认他。

卫澄皱眉,正想开口。

薛璟已弯下腰,轻声与昭言嘱咐。

「等会儿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都要见你。切莫紧张,她们都是很好相与的人。」

昭言对他扬起一个笑:「好。」

我牵着昭言,薛璟牵着我,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去。

与身后的人距离愈来愈远。

薛璟道:「倒也真是不巧。今日宫门偶遇,只是受了他的简礼。若逢大典,他该跪你。」

他想让我出气。

我抿唇一笑,握紧他的手。

16

宫宴分席,薛璟在外朝大殿,我与昭言在内廷。

照品阶,我也恰好坐在太后近侧。

太后与我说了许多体己话。

「阿璟少时便对你十分仰慕。他能娶到你,也算是老天眷顾了。」

说到最后,又将话头引到了子嗣上。

「阿璟今年已二十有三了,膝下还没有子嗣,让我始终放心不下。」

她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面红耳赤,含含糊糊地低声道:「已在调理身子了。」

太后又将目光落在昭言身上。

「这是你的女儿?乖巧可爱,倒是像极了你。」

她召昭言过去,说了一会儿话。

昭言乖巧地侍立在侧,时不时为她斟酒。

太后颇为满意。

「既是齐王妃的女儿,便封为县主吧。」

我拉着昭言,欢喜地跪下谢恩。

宫宴结束后。

薛璟在外等我。

月色如流水般淌在他身上,沉静温和。

我内心有些雀跃,又碍于礼数,小步朝他跑去。

「昭言被太后封为县主了。」

他上前迎我,将我的手拢入掌心。

又低眉,看着昭言。

「还不够。」

「她要做郡主。往后,我的封地,也有她一份。」

我有些诧异地抬眼。

他只是笑。

「母后爱屋及乌,我自然也是。」

17

宫宴过后,我将启程回青州。

带回来的嫁妆诸多,我雇了几艘船运走。

毕竟,这些往后都是要留给昭言的。

卫昭行得知昭言受封县主,在府上发了一通脾气。

卫澄没有爵位可以传给他。

如今,他见到亲姐姐,还得行大礼。

他心中自然不平。

临行时,他特地赶来见我。

侍卫只知他也是我的子嗣,并不知卫府中发生了什么,还是放他进来了。

卫澄自然也来了,不过被拦在外头。

卫昭行这次跪得很快。

他红了眼眶,声声哽咽。

「母亲,我知错了。」

红药提醒道:「卫公子,该称王妃。」

我不想问他错在哪里。

他聪慧过人,自然已经打好了腹稿。

我直接道:「当初我赠你一块玉佩,你如今要用它吗?」

卫昭行一愣,显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想要的爵位,我给不了。

但姜氏可以给他助力。

凭他的能力与家世,未来做个县侯不在话下。

我并不着急,随手翻开书卷看起来。

他垂着头,思忖半晌,低声道:「不用了,王妃。」

我颔首。

「那你退下吧。」

他仓皇地行礼告退,神色中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狼狈与难堪。

18

薛璟一回青州,便又上书京城,为昭言请封郡主。

昭言只是他的继女,此事艰难。

他却在上书中言明,昭言的岁禄皆从青州出。

陛下很快批准,封昭言为郡主。

再听到卫家的消息时,卫澄已下了狱,而我在王府养胎。

我毫不意外。

其中,大抵也有陆芙茵的手笔。

她看似对卫澄一往情深,实则处处坑害他。

教坏他的子嗣。

意图让他背上「贬妻为妾」的骂名。

又暗示他,我冒充王妃。

她心思缜密却如此行事,其中定有蹊跷。

傍晚,薛璟回府。

我向他询问此事。

他道:「他的事有些复杂,一时倒难讲清。」

卫澄作为吏部侍郎,提拔了部分卫家旁支。

他提拔的那位办事不力,于是他因滥举被治了罪。

此事可大可小,陛下顾念旧情,只想敲打他一番,停职反省几日便过去了。

但查办此案的官员又搜出了他卖官鬻爵的证据。

人是卫澄依规提拔的,钱是陆芙茵收的。

卫澄气得七窍生烟,与陆芙茵对峙。

她却落下泪来,坚持说此事卫澄也知情。

至此,卫澄在狱中受了杖刑,又被免官,成了平民。

他受了二十杖,往后的日子,也只能仰仗陆芙茵了。

因为收的钱财不多,陛下宽仁,未禁止Ŧū́ₓ卫昭行科考。

但他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了。

19

三日后,我收到了一枚玉佩。

正是我当初赠予卫昭行的。

他大抵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一个要求也没提。

我不能随意回京,只能先寄信回姜府,拜托爹娘照拂卫昭行。

无需多费心,只要让他吃饱穿暖,不至于无家可归。

更多的事,得等我回京再做了。

十月怀胎,我生下一女,取名长光。

长光出生不久后,便被封为郡主。

太后记挂着长光,时时写信来,催薛璟带我们回京。

不过长光尚在襁褓中,经不起舟车劳顿,此事一直拖到她满一岁。

回京后,我先带长光去拜见了太后,才去看卫昭行。

卫昭行被送进了私塾。

他出类拔萃,但因父亲的缘故,时常受到排挤,无人愿与他为伍。

他瘦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已完全褪去,神色恹恹的。

见到我,他才勉强笑了一下,行了大礼。

「见过王妃。」

我道:「我为你聘请了一位先生。你往后可以跟着他学习,不必再待在私塾了。我也给你留了足够的钱财,够你衣食无忧至弱冠之年了。不过钱财都在先生手中,你不得提前支取。」

他眼眸一亮,而后又微微低下了头。

「王妃当年说的要求是什么?」

我起初只想让他离开卫家,在卫家的族谱上除名。

但如今已没什么必要。

我思忖道:「不要轻易原谅卫澄。」

他作为卫昭行生父,在我不在时,最该负养育之责。

他却不管不顾。

卫昭行成了如今的模样,是他的罪过。

卫昭行长揖:「是。」

他一直不抬眼,我看不透他。

也不知他是否会信守承诺。

无所谓了。

读书人重孝道,他不敬生母,已然没了好名声,又被卫澄牵连,如今这个境地,更是举步维艰。

日后,我们大概很难再见了。

20

回姜府看望爹娘时,我又遇上了卫澄。

听闻他近日一直守在姜府附近,还被侍卫驱赶了几次。

他受刑后,一直没得到好好医治,如今成了跛足之人。

我回府时,他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

鬓发凌乱,双目通红,几乎要扑倒在我的脚边。

侍卫的剑刃已抵上他的脖颈。

他倏然对我喊道:

「我是被冤枉的!」

「陆芙茵不是陆芙茵。」

我脚步一顿。

卫澄看了看我身边的侍卫,示意我屏退旁人。

我道:「无妨。你已经落魄至此了,旁人还能怎么害你?」

卫澄咬牙。

「此事能让我罪加一等。」

我起了兴趣,命人将他绑进屋里,确保他再动弹不得,才屏退众人,听他说。

「陆芙茵是李尚书之女。当年李尚书站队二皇子,我为助陛下夺嫡, 诬陷了他,致使他举家流放。」

「陆芙茵在流放途中被人救下,不知怎么竟成了太常寺卿之女。」

「我未曾卖官鬻爵,是她为了复仇构陷我。」

我听完, 只是淡淡道:「我不可能帮你, 也帮不了你。」

「你想将卖官鬻爵的罪名,换成勾结罪臣之女吗?无论如何, 你们夫妻一体。」

他闭了闭眼,面色灰白。

「我自知不能再平反。」

「那她离间你与昭行,就这么算了吗?」

我一拍书案,目光冷冽。

「你才是卫昭行的生父。这一切都在你的默许之下。」

「来人, 送他出去。」

21

卫澄被侍卫粗暴地带了出去。

来接他的是陆芙茵。

他们大抵还要互相折磨很久。

不过从此都与我不复相见了。

我每年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多, 人人都知道我已与卫澄决裂, 他与卫昭行的消息再传不到我耳边。

我安心地抚养昭言,弥补与她缺失的五年。

长光小昭言九岁。

昭言对她也多加疼爱。

长光刚会走路,就扶着墙,跟在昭言身后, 磕磕绊绊地叫她:「姐姐。」

日子过得美满。

几年后。

陛下削了几位亲王的封地,唯独没动薛璟。

薛璟已请旨,让长光与昭言继承他的封地。

她们既享岁禄, 又有部分实权。

不过这一切的殊荣,只到她们这一代了。

陛下欣然恩准。

昭言见过我与卫澄的前车之鉴, 不肯婚嫁。

我由她去了。

她贵为郡主,没什么需要发愁的事, 不必再找个男人来自寻烦恼。

长光倒是有个竹马,两小无猜。

我也没有过多干涉。

长光一直被昭言与薛璟娇惯着, 虽识大体,却也受不得委屈, 又是宗室女,无人敢欺负她。

她中意的那人,薛璟也见过几次。

薛璟虽不愿说什么好话,却也道:「他品性不错。」

我这才放了心。

卫昭行二十四岁那年中了二甲进士,几个月后被任命为知县。

他赴任途中经过青州,恰逢冬至,便依礼至王府门外投帖贺节。

昭言见他只身一人, 对这个弟弟心生怜悯,召见了他。

他对着昭言痛哭了一场。

昭言后来与我说, 他对卫澄有怨, 不愿再给他好脸色看。

有人便挑了他的错处, 说他不孝。

是以,他同年的进士有的进了翰林院, 有的做了京官, 唯独他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做知县。

我听完,只是道:「这个结果已够好了。」

至少还是个七品官员。

昭言笑了笑, 不再提他。

日暮点灯。

厨房早已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馄饨。

长光去关上门, 坐在昭言身边,絮絮与她讲近日的事。

「谢云疏昨日送了我红豆手串,他这又是何意?」

昭言托着下巴:「我也不明白,难道说......」

长光迟钝, 昭言又鲜少与男子接触。

她们怕是想一天都想不明白。

薛璟黑着脸:「他那是相思了。」

长光一霎间就红了脸,埋下头。

我忍俊不禁。

今日夜长,可以漫聊彻夜。

只盼明日。

冬至阳生春又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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