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饥荒,我爹为了凑进京赶考的盘缠,把我和我娘打包卖给了货郎做菜人。
我娘受不了凌辱,扭头就跳进了滚滚洪水里。
多年以后,我爹终于爬上高位得以进宫面圣,然后他抬头,看到了早早爬上龙椅的我。
满朝群臣怒视呆愣的他:
「既见女帝,为何不跪?」
1
我和我娘像牲口一样被卖掉时,我娘还怀着身孕。
她的手下意识护着有点显怀的肚子,跪在地上疯狂磕头,向她的夫君苦苦哀求,「求求您,求求您。
「妾自愿去菜人市,但阿银,阿银她还这样小,她才十二岁,求您放她一条生路。」
阿银,是我的乳名。
我爹只顾着与买家讨价还价,根本没听她说什么,不耐烦地将挡路的她一脚踹开。
这一脚一点没收着劲,我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再说不出话来。
绳子有限,基本都绑在了我的手上和脖子上,被我爹像牵狗一样牢牢制在手里,我娘没有被绑着,但他们都知道,只要绑住了我,我娘就不会跑。
我双手被绑在一起,跪在近前,艰难地伸手,想去碰碰娘亲,突然被拉着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耳边是我爹的声音:
「成交,三十文钱外加白糖二两,快把白糖给我。」
两个人,值三十文钱加一点白糖。
大水饥荒,哀鸿遍野,人命贱不如猪牛羊。
我爹原本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私塾先生,奈何乱世重武不重文墨,交了束脩来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少,近两年更是一个学生都收不到,家里本就越渐穷困,赶上大水饥荒瘟疫年头,活着都极是艰难。
可这关头,他突然说要赶去远在召国的上京参加科考。路途遥远,他需要很多盘缠,卖了屋舍和仅剩的田产,仍然不够,于是他决定卖掉我和娘亲。
原来是打算卖去青楼的,多少能多卖几个钱,奈何路上遭遇了流民,包袱里的干粮被抢得干干净净,我爹饿了几天肚子,在桥边遇到了货郎,立马拦住了他,说要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卖给他做菜人,只要给他一点吃食和银钱就行。
乱世里的货郎可不是一般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也顺手干些转手买卖菜人的生意。
两人谈妥,我爹得了二两白糖,眼睛发直,立马往嘴里塞,这时候倒是什么文人的体面都顾不上了,吃相贪婪又丑陋。
我娘还冒着冷汗蜷缩在一边,货郎怕她半路就死掉上前查看,死肉拉到市场上可就卖不上价钱了。
翻开我娘披散的乱发,货郎眼睛一亮,「这大肚婆,没想到还有点姿色在的。」
于是他起了色心,开始扯我娘的衣服。
我娘原本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察觉到他的意图,惊恐地挣扎起来,努力朝我爹呐喊,妄图向自己的丈夫求救。
货郎就在他旁边,当着他的面,对着我娘拳打脚踢,终于把我娘打得没力气反抗了,粗暴地当街奸淫起来,我娘痛苦地哀号。
但我爹充耳不闻,冷漠至极,只顾着埋头吞咽仅有的食物。
当我爬到近前想去保护娘亲时,他才有了反应,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把我提起来拴在了桥柱上,还塞了烂布在我嘴里不让我出声。
他冷眼看着我,「你别捣乱。」
我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人凌辱,她腹中的胎儿应当是流产了,满地都是血,货郎尽兴以后嫌晦气直接把她踹了开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娘已经不再哀号了,她很安静,目光呆滞,看着吃完了白糖心满意足瘫坐在地的我爹,又看看一旁面黄肌肉目眦欲裂的我,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她惨白的脸上泪痕遍布,衣不蔽体,裙角还淌着血,一步一个血脚印,难以想象该有多痛。
我娘看着我柔声说,「阿银,娘对不起你。」
然后她扭头,毅然决然跳进了滚滚洪水里。
2
黄色的洪水浑浊咆哮,人掉进去,眨眼间就被吞噬,顷刻不见踪影。
货郎反应过来以后,非常生气,本想先爽一下再拉到市场上去宰的,一转头货就没了,白白损失了银钱。
他不找我爹麻烦,走过来照头给了我一拳头撒气,「你娘可真会死,浪费老子的钱,待会儿你可得卖贵一点,不然我可就亏本了。」
我爹是有名的教书先生,要去上京赶考,谁知道他能不能出人头地,万一能呢?货郎想结个善缘,不想得罪他,也就没把银钱抢回来。
刚刚妻子被人当街凌辱,我爹冷眼旁观,现在女儿被殴打谩骂,我爹依旧冷眼旁观。他向来只顾他自己。
我娘的死,没引起他任何愧色。
即便很久以前,当年我娘是他一厢情愿强娶来的。
我娘原本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未婚夫婿,姓李,村里惯取贱名,叫作二牛,两家住得很近,算是世交。
我娘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头许多哥哥姐姐,家里没有地,父母哥嫂靠给别人家做长工维持生计,在村里也算是最穷的那一档。
李二牛家里原本也穷,他父母双亡,早早成了孤儿,继承了两间瓦房,和一头牛。年轻小伙子,力气大,又能吃苦,靠给人耕地做活,每天能赚不少银钱或粮食,日子越过越殷实。
某种意义上李二牛也算村里的金龟婿,自己有两间瓦房,一头牛,还有积蓄,高大健壮,又踏实勤恳。
而我娘,从小出落得清秀貌美,两人很是般配。
那时候所有人都默认两人年纪到了就会成婚,李二牛一有机会就来娘亲家里帮忙干活,他对我娘大方,自己却很节省,把钱攒了两份,一份用来做聘礼,一份等攒够了买一角薄田,日后夫妻俩有地傍身,必定越过越红火。
那时候我娘二八芳华,对成亲充满了期待,嫁给互相喜欢的竹马本就是美好的事。她家里人多屋少,条件也不好,平时她只能在灶台旁打地铺睡觉,嫁给李二牛以后,至少能睡瓦房,能每月吃到肉,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她充满了期待。
这样的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幸福。
李二牛出发去城里买大雁做聘礼的那天,我娘送了他好远,回来以后照常去河边浣洗衣裳,遇到了现在的我爹。
我爹失意醉酒,看到了水灵灵娇俏的少女,在河边专心干活,水花飞溅打湿了她的衣襟,勾勒出诱人的身形。
我娘被他拖到草丛里强迫失了贞。
从此命运天翻地覆。
自己家里人骂她不知廉耻婚前失贞,村里人也背后议论她说她不检点,而罪魁祸首却没受到什么影响,他一开始说自己醉了酒一时糊涂,后来顾及文人的脸面,又不肯承认了,改口说是我娘亲勾引他的。
拙劣的托词,但谣传得最广。
或许是我娘确实貌美不可多得,我爹看似极有担当地上门提了亲,那会儿乱世才刚开始,也没太多天灾地祸,百姓生活还过得去,我爹是私塾先生,比一般的村里人可有钱多了,又体面,给的聘礼也比李二牛攒了好多年的值钱。
我娘那一家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见钱眼开捧高踩低常有的事,立马把原本当个宝的李女婿抛之脑后,收了聘礼就要求我娘嫁过去。
我娘不肯。
她还惦记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想偷偷逃走,被家里人发现,直接给关了起来,不久后李二牛终于回了村,才发现天都塌了。
他满心期盼去城里带回来大雁的时候,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未婚妻,被人强暴,还被逼着嫁给那个畜生。
李二牛找到道貌岸然的书生暴揍了一顿,然后又被赶来的同村人殴打驱逐,他去了我娘的家,表示并不介意我娘贞洁不贞洁什么的,他依然想要求娶她。
我娘家里一群人,把李二牛连同他好不容易带回来的大雁一起扫地出门,连面都没让两个人见。之前把李二牛当免费劳力使唤得最起劲的,也是他们。
我娘看着他被赶出去,趴在窗台上默默地哭。
后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一天夜里,李二牛带着我娘架着牛车,放弃了他所有的积累,打算带着我娘私奔,逃走,即便是流离失所。
不出意外被人拦了下来。
我爹早有预料,一直让人盯着。
李二牛被一顿毒打,打断了双腿,垃圾一样扔在路边,他当作唯一的亲人的老牛,被宰了炖汤犒劳出力拦截的众人。
我娘最终,还是被逼着嫁给了我爹。一开始,她总是找到机会就寻死,后来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挣扎许久,哭着把藏好的白绫剪成了碎片。
而李二牛,两间瓦房卖了,东西都卖了,花光了积蓄治疗那一双残腿,后来能正常走路,也还是留下了症状,跛脚前行,一瘸一拐,还欠下了许多债。没了耕牛,坡足又影响干活,只能靠着一些苦力活艰难度日,睡在搭的茅草棚里。
原本开朗朴实的小伙,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怪人,浑浑噩噩,邋里邋遢,后来再没人愿意找他干活,就乞讨为生,风餐露宿,四处游荡,流浪,极少再见踪影。
那天我爹失意醉酒,正是因为他老父亲刚去世,我爹托词还在孝期,连婚事都没办,草草把我娘娶进了门。原本,我娘是可以有一个不算盛大,但仍然隆重充满祝福的婚礼的。
我爹把我娘娶到手,一开始还算新鲜,对她也还算疼宠,承诺会一辈子对她好,爱她,护她。
没过几年就开始腻烦,嫌弃她只是个无知村妇,粗鄙愚笨。
我娘生了阿姊以后,没有恢复好,又被婆母逼着操持农活,整个人突然被耗干了少女灵气,变得憔悴老态,于是我爹又嫌弃她黄脸婆。
他总是梦想自己参加科考,一鸣惊人,高中以后升官发财,迎娶官家小姐甚至是皇室女子,对比一下,我娘不够美,不够高贵,也不够有助于他。
于是我爹时常觉得我娘配不上他。
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了,他老说都怪我娘勾引他,让他在老父亲的孝期就犯了糊涂,有辱斯文,要不是我娘勾引他,他是不会娶一个无知村妇为妻的。
所以这一次荒年,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娘和所有女儿卖掉,他视我们为累赘,为污点,只有让我们都消失,他才能以一介清白身的形象出现在上京贵女们的面前。
我原本还有一个阿姊,一个小妹。
阿姊年十八九,被我爹卖去了青楼,她当时是被青楼里的人直接抓过去的,并不知道是自己亲爹把她卖掉了,只以为是遇到了恶徒强抢民女。
她努力逃出来,逃回了家里,却没有见到我爹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是冷眼怒斥她为什么回来?
我爹通知了青楼的人,把阿姊抓了回去,还用娘亲和两个妹妹的性命威胁她好好待在那接客,记得赚了钱要时常送回家。
阿姊被抓回去,遭了好一顿毒打,才知道是亲爹把她卖去青楼的,她想死,但想到家中柔弱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妹妹,最终还是屈服了,自己卑躬屈膝挣得碎银几两,省吃俭用送回家里,只为让我们好过一些。
她并不知道,半年前,才不到八岁的小妹,已经被我爹亲自卖去了菜人市,换了一小袋白米回来。
那时候我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跪在地上乞求他不要把小妹卖掉,他答应我,只要我找到足够多的食物,他就放过小妹。
我每天饿着肚子走十几里的山路,去别的地方翻找别人剩下的红薯块,去山上捡野稻米,去爬陡峭的悬崖摘药材换粮食,终于攒够了一小筐食物放到我爹面前时,我才发现他手边多了一小袋白米。
我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小妹,不出意外没有找到。
我爹自己把白米煮了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喝,我好不容易弄来的杂七杂八的吃食,也归他所有,他不允许我和娘亲碰一点。
卖了小妹换来的白米煮的粥,掉了一点残渣在我手边,我颤着手去抹,被我爹看到了,以为我是在惦记他手里的粥,直接对我拳打脚踢,警告我不能碰家里那袋米。
那袋米,妹妹的命换来的米,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他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冷血无情吗?
我小时候,我爹特别讨厌我,对我漠不关心,我生病了,那时候家里光景还算好,但他也不想花钱送我去治病,而是丢什么废物一样把我丢掉,说我晦气。
是阿姊偷偷跟着,踩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来,又爬着危险的峭壁去给我挖草药,是还没灶台高的小妹搬着凳子给我熬药,一点一点喂给我吊着命。
就像我更小一些的时候,妹妹刚出生,娘亲还躺在床上,祖母发现是个女孩儿,当即就决定溺死在尿盆里,后来又嫌这样招冤魂,就决定扔去河里。
四五岁的我,任打任骂也要跟在后面,想看妹妹最后一眼,谁也没想到,祖母不慎滑倒掉进河里淹死,那时候一点点大的我,艰难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回去报信求救。
阿姊把生病的我一步一步背回家,我把襁褓中幸运没有被丢弃的小妹抱回家,血浓于水,相依为命。
可是现在,阿姊被卖去了青楼,小妹死了,我也即将被拉到菜人市里活宰。
我娘原本没想寻死的,就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能多活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
可是孩子没了,三个女儿也注定不得善终,她被当街凌辱,丈夫却不闻不问。
很久以前她的命运逆转,也是因为被凌辱,一次又一次反复被伤害。
她实在太绝望了。
她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没能保护我,没能阻止我被卖去当菜人,她觉得愧对于我。
所以千言万语,只剩那一句,「阿银,对不起。」
3
我爹是个烂人。
他卑劣,自私,冷血,恶毒,找不出任何的闪光点。
但这个世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于,不是拥有美好品德就能恰好拥有聪明才智,不是劣迹斑斑就能恰好愚不可及。
我爹是个实实在在的烂人,但那并没有影响他有个聪明的脑子,从小就被誉为神童。
我爹的父亲,我那早早过世的祖父,也是个私塾先生,当了一辈子的童生,乡试屡战屡败,考取功名成为他毕生的执念。
后来我爹出生,七岁作诗,九岁成赋,十岁遍阅四书五经,随口作的一首打油诗传遍十里八乡,神童的名号也跟着广为流传。
我的祖父无比骄傲,考取功名的期盼也转移到了儿子身上,精心培养,望子成才。
那时候正值王朝末年。
我爹长大以后,依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轻松就考中了童生,然后是秀才,可还没来得及参加乡试,前朝就覆灭了。
整个王朝分崩离析,分裂成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小国,互相争斗不断,加上乱世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接下来又各种天灾,世道乱了,自然没人再有心思操持科考。
于是我爹也走上了祖父郁郁不得志的路,祖父受不了这打击,一病不起,黯然去世。
和我爹不同,我的祖父听说是个仁善之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溺爱孩子,百依百顺,所以养成了我爹这自私自利的性格,老父亲才刚去世,他就用下作手段强娶我娘。
相同的是,金榜题名同样是我爹的执念。
他年少即成名,却没有如众人期盼预料的那样功成名就,数十年过去,再无人讨论当年的神童,也无人知晓他是谁,我爹心高气傲,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就此泯然众人。
经历了数十年的吞并,现如今天下大势,还算稳定,召国继承了旧朝的上京,又是现今最大的国家之一,改年号承平,开始重新举办科考,广纳天下贤士。
我爹自信满满,得了三十文银钱充作盘缠,吃了二两白糖饱腹,就打算扬长而去,看都没再看我一眼。
货郎解开拴在桥柱上的绳子,拽着我往反方向离开。
从此山长水远,天高地阔,他奔向他的大好前程,我走向我的菜人市。
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爹了。
于是我扑腾一声跪了下去,朝我爹大喊了一声,「爹爹!」
我爹回头看过来。
我绑着的手撑地艰难地朝他磕头,飞速连磕十数个,力道大得额头都磕破了,流了满颊的血。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强忍着哭意:
「爹,女儿不孝,没办法再还报生恩。荒桥无折柳,女儿只能磕头为您送行,祝愿您前程似锦,功成名就。
「祖母去世的时候,给您留了话,女儿一直没敢告诉您,怕爹爹伤心,但如今不说,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想上前,头磕得太猛晕了一下摔在地上,我爹对自己生母倒是重视,自己走过来俯看着我,「母亲临死说了什么?」
我的祖母,死得太过突然,连遗言都没交代一二,我爹没想到她死前其实是留了话的。
我踉跄地站起来,靠近我爹时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有些怯弱。
「她说……」
接着冷冷看我爹一眼,毫不犹豫地伸手抠住他最脆弱的眼睛。
「她说我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
我年纪小打不过成年男人,又被绑住了双手,只能攻其不备击其弱点,以命相搏。
我爹痛苦地大叫一声,两只手下意识来掰我手,我强忍着剧痛,一脚把他踹下了桥。
我爹掉进了洪水里。
滚滚洪流向东去。
他可能都忘记了,我小时候是最惹他讨厌的。
因为我一身逆骨,桀骜不驯。
我娘性子柔顺,温柔贤惠,我的阿姊和小妹,也都像了她,听话得很。
只有我是个异类,从小就有一股子狠劲,会在他打骂阿姊的时候冲上去咬他,宁愿把自己的乳牙咬掉了,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自己不好受,也不叫他好受。
小妹刚出生的时候,祖母想把她溺死在尿盆里,我说听闻隔壁村有户人家闹鬼,霉运连连,一家子都生了怪病,好像就是因为在屋里溺死了个婴孩。于是她改变了主意,要把小妹扔去河里淹死。
我一直跟在后面,朝她苦苦哀求,想要看小妹最后一眼,想要抱一抱这个马上就要被溺死的妹妹,祖母被我闹得烦了,把襁褓给了我抱。
半人高的我,接住了襁褓,立马收起了可怜的神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祖母的背影,趁她不备把她推到了河里。
我的祖母,刁难了我娘和阿姊大半辈子,肯定想不到自己是这样的下场。
她惊恐又愤怒地看着我,说出了死前最后一句话:
「你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
我冷眼看着她沉进水里,才急匆匆地跑回去报信求救。
那时候我四五岁,走路还经常摔跤的年纪,我杀了第一个人,我的亲祖母。
阿姊和小妹都随了我娘,我可能,更像我爹。
但我比他更早慧,更狠。
他七岁作诗,九岁成赋,十岁遍阅四书五经……我在更小的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记事,诗赋经书,不在话下。
我爹说女娃不能读书,不让我们看他珍藏的典籍,他不知道,我过目不忘,晒书的时候,打扫的时候,一页页翻过去,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便已牢记于心。我从不曾表现出来自己认得这些字。
我小时候是个刺头,我爹很讨厌我,后来长大一些,我懂事了,变乖了,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事事顺遂他心意,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我又成了他最顺眼的女儿。所以他卖了我阿姊,卖了我小妹,留到最后,才把我和娘亲一起卖掉。
我对自己也狠绝,直接把头磕破,示好,示弱,让他失去了警惕心,就像当初我装着可怜的模样央求祖母一样。
我生性不驯,从不曾改变。
我不是变乖顺了,我只是学会了伪装。
4
我爹水性甚好,且祸害遗千年。
我其实不确定他能不能淹死。
不过没关系,我如今弱小,所以只能追求一击必杀,他现在死了就算了,如果他侥幸没死,如果日后还能再次相见,那我定让他生不如死。
此去山长水远,天高地阔,我们不一定还能轻易再遇到,机会难得,所以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就算杀不死他,也要让他吃尽苦头。
我不好过,也要叫他不好过。
我娘死了,他也别想独活。
我娘太过柔顺,是世俗里寻常妇人该有的温柔贤惠模样,从来没有想过去反抗,有勇气去死,却没有勇气带着仇人同归于尽。
我要是我娘,就算跳河也要把他们一起带走。
聪明,狠辣,杀伐果断,睚眦必报。
危险性格暴露无遗。
货郎呆愣地看着我把亲爹踹下桥,立马心生警惕,反应迅速,拿出自己行走江湖防身的砍柴刀,二话不说要上来砍掉我一双手,防止我再次闹事。
所谓以命相搏,当然也包括这种后果。
我在他柴刀马上要落下的时候,平静地注视他的眼睛。
「你不想把我卖贵一些吗?」
一句话成功让他顿了下,我趁机说服他,「我爹要去的是召国,本不必经过这里,他却特意绕路过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前面,临城最大的青楼,我的阿姊是里面最赚钱的头牌之一,她的貌美远过他人。我是她妹妹,可以预见等我长开了相貌也必定不差,他本想把我也卖去青楼,有我阿姊做比照,能比其他普通姑娘多卖不少钱呢。
「他半路没了干粮,迫不得已才把我当菜人贱卖。你可以把我带去临城,老鸨必定愿意出大价钱。」
他肉眼可见地犹豫了一下,我不慌不忙,继续以利益徐徐诱之,「你要想清楚,你错过我可能很难再遇到这么好的一笔横财了。」
卖去青楼,自然要是完完整整的。
说到底,我也还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小姑娘,他膀大腰圆,轻易就能制住我,我对他的威胁有限,还没有让他警惕到要放着钱不赚的程度。
他心动了,看着我满脸是血狼狈干瘦的模样,柴刀往地上一甩,就插了半截在土里,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骗我,老子亲手宰了你。」
他改道把我带去了临城,老鸨知道我是阿姊的妹妹后,扒拉着我仔细打量一番,果然答应了他的喊价,非常惊喜的样子。
她为什么这样惊喜?
我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5
其实我大可以对货郎说,到了临城我的阿姊可以拿钱换我,而不是引导他将我卖去青楼。
但那样做的话,我就没有理由在青楼久待。
我想混进来,找机会带阿姊一起逃出去。
除去我那个爹,阿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亲人了。现在没有了娘亲和小妹的牵绊,她也不必再妥协继续在青楼卖身,作践她自己。
可是到了我才知道,阿姊也没了。
就在我赶到的前一天晚上,她用一根白绫,吊死在自己接客的房间里。
因为有她熟识的路人经过见到了我爹卖掉我和娘亲的场面,她意外得知了我和娘亲要被卖去做菜人的消息,追问之下也得知被隐瞒了小妹早就没了的事情。
那时候她刚伺候完一个大腹便便丑陋至极的客人,受尽了折辱,身心俱疲,而这样的痛苦她已经忍受了很久很久。
双重打击下,她没有犹豫,当晚就选择了三尺白绫。
我就晚了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
差一点点,我就可以再次见到几年不得见的阿姊,可以想办法带她逃走。逃出去,相依为命,即便是浪迹天涯。
现在我只见到了她的尸首,被草席裹着,即将被扔出去。
老鸨没了一棵摇钱树,正伤心着,看到送上门来的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相当惊喜。
正如我对货郎所说的,我是阿姊的妹妹,只要我不长歪,未来必定也是棵摇钱树,送上门来的钱哪有不赚的道理,货郎狮子大开口她都没怎么砍价,难得大方利索地给了钱,赶紧把他赶走,生怕他反悔。
我守着阿姊的尸首不肯走,她也没说什么,反而让龟公把尸首抬到了安静的地方,破例允许我守灵,还摸摸我的头,叹息不已:
「唉,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好好和你姐姐道个别吧。节哀。」
我沉默地立在原地。
然后瘫在一旁,枯坐了一宿。
第二天他们再次把阿姊抬走时,我依然跟着,老鸨还挺通情达理,让我跟着去,还让他们协助我亲手挖了坑,把阿姊仔细埋葬好。
往常楼里死了人,都是草席一裹往乱葬岗里扔的,阿姊这个坟头,竟也算是好结局了。
回去以后,他们让我按了手印在卖身契上,抓着我的手在腕上点了一点鲜艳的红痣,说是守宫砂。
老鸨是个微胖的妇人,面容和善,态度慈蔼,温暖宽厚的大掌握着我瘦小的手,有些心疼,「长身体的年纪,瘦成这样,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吧。你阿姊曾经提起过你,我记得你叫什么来着……」
我答,「听银。」
她恍然,「对,叫听银。这名字兆头不错,你以后花名就继续叫这个吧。
「我知道咱们这个行当,说出去不太体面,可这乱世,外面的人连吃饭都困难,在楼里至少衣食无忧。
「咱们不偷不抢,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轻自贱,都是人,青楼姑娘并不比谁更低贱。楼里这些姑娘,我都是当亲女儿疼爱的,从此以后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你。
「以后啊,妈妈好好教你,你资质不错,日后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代花魁,到时候万一能攀上个达官显贵,也算是逆天改命了。」
逆天改命吗?
我看着她穿金戴银一身富贵的模样。
轻点了点头。
6
这座青楼,位于临城,又建在江边,遂叫作临江楼。
仙气的名儿,却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
里头权贵裂帛嬉戏取乐,外头流民衣不蔽体褴褛鹑衣。
我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住上了结实的屋子,穿上了没有补丁的衣裳。
我年纪尚小,老鸨安排我给姑娘们做丫鬟,干些杂活,再长大一些,后边慢慢开始让人教我琴棋书画。
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能吃饱穿暖的机会,干活勤奋积极,还主动帮忙收拾桌上残局,搬酒上菜,什么杂活都不推辞,毫无怨言。
久而久之,姑娘们都很喜欢我。
有姑娘把我叫进她房里坐着,推给我一碟子精致糕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怎的这样实诚,看看那些丫头小厮,都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躲懒呢,就你忙个没停。」
她勒令我吃完这一碟子才能走。
我知道她叫莺娘,临江楼里的招牌之一,嗓音动听,歌喉婉转,所以得了这个名号。
阿姊还在世时,她们关系甚好,现在阿姊不在了,她也一直在主动照拂我。
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要求我吃完这一碟子糕点,不过是见不得别人都把活儿丢给我,找个由头让我待在这歇息歇息罢了。
我没有推辞她的好意,坐在一旁慢慢填饱肚子。
莺娘闲着无聊,抱着自己的琵琶闲唱曲子给我听,客人豪掷千金才能听的曲儿,莺娘问我想听哪一支。
我不懂这些,只说由她选。她轻拨丝弦,信口就唱了起来,柔媚缠绵,悠扬缥缈,的确是有如莺啼般的歌喉,听之绕梁。
接触得多了,她也逐渐把我当亲妹妹看待,与我推心置腹诉苦。外人看来她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可她已经二十多岁,年纪渐长,有人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明争暗斗,恐怕慢慢就争不过其他年轻姑娘们了,也不知道年老色衰时,她该何去何从。
莺娘相貌柔美,低眉顺眼时,自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哀愁。
这天来了个我没听过的客人,她难得开心起来,起身收拾去迎接,让自己的丫鬟带我先离开。
出去时,路过隔壁,楼里的花魁语调听着有些酸气,「是沈家那个小少爷又来了吧?莺姐姐真是好福气,碰上这么个出手阔绰又专一的主儿。」
丫鬟没搭理她,走开以后告诉我,沈家小少爷是莺娘的常客,花魁想挖墙脚,勾搭好几次对方都没理,从那以后就是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了。
沈家是临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小少爷沈念璋是老来得子,比前头两个兄长小上一轮,从小备受阖府溺爱,宠惯成了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成日ŧū́₁里不是跟着好兄弟游湖斗鸡,就是青楼听曲。
沈念璋大方,时常豪掷千金,自然受楼里姑娘们追捧,不过他天天不务正业,经常把家里老爷子气得拍桌子,打又舍不得打,骂又舍不得骂,只能关他几个月禁闭。
这回又是刚关完禁闭又直奔临江楼。
莺娘弹了一下午琵琶,沈家少爷走后,她招呼我过去,把少爷顺手带来没喝完的好茶泡了一壶给我尝尝,这是她也不常见到的好东西。
隔壁几个姑娘也来分了一杯,坐着闲聊,说莺娘应该好好把握沈家这个小少爷,说不定能抬进沈家当个侍妾呢,那也是泼天的富贵了。
莺娘正色,「别胡说,他年纪尚小,没开窍,只是爱听曲儿罢了。」
人散后她却对我说,她年纪摆在那,沈家不可能让一个大那么多岁又是勾栏出身的女子进门,哪怕是贱妾,况且她一直把他当小孩。
但我和小少爷年纪相仿,等我长大一些,却是极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贵客。
还没走远的花魁听到了,扭头将我打量几眼,嘲讽地笑起来,「她?
「莺姐姐,你自己看看她那面黄肌瘦的小身板,这能勾得了谁?你我都不一定攀得上的沈家,她就更没可能了。」
莺娘白了她一眼,没接话,扭头悄声对我说别管她,她就是嫉妒我年纪小,正值青春年少。
然后翻出来一盒珍藏的药膏给我,看着我额头上磕出来的狰狞伤疤,她有些忧心,「你这头上的伤怎的这么久了也不见好,这伤药是一个客人给的,你拿去用,姑娘家可千万不能留疤。」
我打开,里面只抠了小小的一角,看来她平时也舍不得用,现在却叫我别省着。
真是和我阿姊一模一样的性子,操碎了心。
可惜好景不长,安生日子没有过几天,货郎再次来找我。Ṱú⁻
他凶神恶煞闯进来,质问我是不是拿了他藏在货筐里的一只玉镯子。
我不解,「什么玉镯子?」
不管他面色多凶狠,我毕竟不清楚,于是他又想起另一个靠近过他货筐的人,我那个被踹下河的爹。
他又急匆匆离开,沿河去寻找我爹的尸身,反复找了近半月,依然没有找到。他有气撒不出,赖在临江楼说父债女偿,要求我替我爹赔偿他,日后我接客赚了钱,要分他一半。
我无意与他周旋,抱着前头客人点的酒想绕开他,被货郎拦了下来,他抢走我手里的酒,拍来封泥一闻,眼睛都瞪得凸出来:
「这可是上好的酒!」
然后他自顾自仰头猛灌,几口喝完了那一坛子,又挥舞着手里的砍柴刀,威胁我再去拿几坛来,显然没打算付钱。
丝毫不管我会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他人高马大,堵在路中间让我没办法去喊人,只好照做。其实送酒是楼里小厮的活儿,他们为了躲懒,直接把库房钥匙给了我,经常叫我替他们一会儿。
货郎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喝了好几坛上好的酒,还要我再去拿一坛他带回去。
他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的。
我说,「好」。
又折回库房拿了一坛昂贵的酒,站定在他跟前,看了几眼,见他确实醉得不行了,一脚踢开边上的大刀,把酒坛劈头盖脸砸在他头上。
他被砸得晃了下,酒水淋了满脸,还没反应过来看向我。
我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着了火,随手往他身上一扔。
货郎身上一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7
他撕心裂肺叫喊着,在地上打滚试图灭火,但没有用。
我看着他痛苦哀号,好心提醒他,「往前右拐,有个水池。」
他想也不想就冲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果然看到右边的天空冒起了黑烟。
骗他的。
往前右拐根本没有什么水池,而是放衣裳布料,一点就着的地方。
楼里面乱起来,人们都急哄哄拎着水桶往那边去灭火。
这里倒是人少,我打开酒窖,把里面的酒都搬出来,撒在各种干燥的地方,火折子丢下去,这下整个临江楼,四处都燃起了大火,再没有扑灭的可能。
眼见着临江楼成了一片火海,一开始还赶去救火的众人作鸟兽散,纷纷卷包袱跑人,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无人注意时,我找到了倒在角落的货郎,在漫天的尘烟里,安静地注视他慢慢被烧死。
我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玉镯子,勾在指间晃了晃。
「你要找的是这个吧?其实的确是我拿走的。」
我早说过的。
我生性不驯,从不曾改变。
我只是惯会伪装温顺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真的打算在青楼当一个妓子,就算没能救出阿姊,只是来都来了,也总得做点什么。
总得让这个凌辱了我娘的畜生不得好死,让这个逼良为娼的青楼灰飞烟灭。
这只镯子,水头不错,看着值不少钱,上面还沾着一点污血,我猜是他路上从死人手里扒下来的,准备拿去当掉,不放心揣在身上怕摔了碰了,于是藏在货筐里,觉得没人会注意到。
很不巧,我注意到了。
贪财好色之人,最是好掌控。
我顺手留下了这只玉镯,他果然回来找我。
我被限制在青楼里不能出去,正好打发他去找我爹的尸身,看看我爹是不是真死透了,很可惜,他没找到,看来我爹果然祸害遗千年。
等他再次来找我时,我已经做好了火烧青楼的准备。
我主动积极干那么多活儿,就是为了取得信任,拿到酒窖的钥匙。
我故意把最好的酒抱出来,让货郎看到,他以为是他抢得了好酒,没发觉自己正在被我灌醉。
接下来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一把火烧死这个畜生,再一把火烧了这腌臜地方。
他躺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浑身烈焰滚滚,朝我求饶,求我去打水来帮他,说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刚生了孩子,他不能死。
我把镯子扔在他手边,蹲在一旁等着看他断气,「放心吧,你把我卖来临江楼那一笔钱,已经够你一家老小生活很久了。」
他顿住,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福至心灵,看着一旁安静无害的我,像看见了什么怪物般恐怖:
「你,你是不是,在桥上跪下的那一刻,就,就……」
贪财之人死于横财。
我亲眼看着他断气,又把他自己的刀子往他心脏捅了捅,确认死透,才转身离开。
此时的青楼已经浓烟滚滚,四处都是火光,临江楼的布局我早已观察入微,牢记于心,我目标明确,直奔老鸨那间屋子,时间刚刚好,撞见了才收拾好包袱推门出来的她。
老鸨有些讶异,「丫头,你怎么还不快跑?」
我不与她多说一句废话,拎着路上捡的棍子狠狠一棍下去。
我从小干农活,看似瘦弱,力气其实并不小。
老鸨晕倒在地。
我翻开她的包袱,里面是一张一张的卖身契,还有她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
那一叠卖身契,有活着姑娘的,也有早已死去姑娘的,还没来得及撕毁。
我站在阁楼上,底下熊熊烈火一片。
信手一甩,纷纷扬扬的纸张落下去,卷进火海里,顷刻便燃成了飞灰。
8
不管老鸨看起来有多和蔼,我始终记得小时候阿姊逃回来又被抓走时,那一顿毒打。
阿姊下葬的时候,浑身上下唯一值钱些的东西,也只有她被卖去临江楼之前,就已经戴着的一根木簪子。
楼里的这些姑娘,许多是被逼良为娼的,所以各处门都有人把守,不许姑娘们擅自外出,一旦反抗就是毒打折磨,活着的时候赚了再多钱,也被老鸨收走大半,死了一张草席扔去乱葬岗,连个坑懒得挖。
吃干抹净,再弃如敝屣。
所以老鸨说她会把姑娘们当亲女儿看待,谁信呢。
她看似对我很和蔼,很怜爱,可那都不过是一些浮于表面的,蝇头小利,小恩小惠。
看人如浮云遮罩,要看最内里,最本质的东西。
她一身穿金戴银,富态胖硕,不知是多少姑娘的自由和性命换来的。
火势越来越大,横梁倒塌,从正门已经出不去了,我把老鸨拖到了有风的浅池里泡着,她不会被烟熏到,也不会被火烧到。
她没直接杀害过谁,所以我不害她性命,我要她人财两空。
整个临江楼已经没什么人了,我特意选在众人醒着的时间点,加上火势扩得慢,足够所有人逃离。我把所有卖身契都烧了,那些被卖进来被迫留下的姑娘们,可以趁机会逃走,至于能逃多远,会不会被抓回来,就看她们自己了。
我找到事先挖好的狗洞,没打算从任何一个门出去,防止被抓回来。
这外面,是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我艰难地爬出去以后,迎面撞见了一个浑身焦黑的人。
他抱着一只烧鸡,目瞪口呆望着我。
一个白白胖胖的胖墩儿,头发被烧得焦了一半,脸上也黑一块灰一块,紫色锦衣烧得破破烂烂,狼狈又滑稽。
刚刚我泼酒放火的时候,补刀杀人的时候,敲晕老鸨的时候,我没记错的话,好像都被他看到了。
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那个沈家小少爷,沈念璋。莺娘说他爱穿紫衣。
真不巧,又被这倒霉蛋看到了。
他惊恐地大喊,「救……」
我干脆利落一棍子把他也敲晕。
看了看周围,火势应当是蔓延不到这里,就没管他,继续走,走出一段路,想了想,又折了回来,把他手里宝贝似的抱着的烧鸡拿了过来。
正好,我赶路缺干粮。
我一刻不敢停留,怕临城的人反应过来开始抓外逃的人,抱着那一包袱贵重的金银珠宝 ,避开人群走小路。
等终于确保安全时,我才停下休息片刻,在林中找到一片静水,看着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也是狼狈又滑稽,额头还有一块狰狞可怖的疤。
这段时间,每当它快要愈合的时候,我就把结痂的地方抠破,所以总是好不全。顶着一头丑陋的疤,防止有人就是喜欢年纪小的姑娘,防止被逼着接客。
现在终于能正常给它上药,我带着那盒莺娘给的伤药,抹上去淡淡的药香萦绕。
她也应当是逃出去了吧。
我听得出来,她的琵琶曲里尽是思乡的哀愁。
我撸开袖管看着手腕上的守宫砂,拿着小刀,毫不犹豫地将它剜了下来。
血涌如注,刺骨的疼,可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用那上好的伤药,把伤口包扎好,又找了几个隐秘的地方,把这些金银珠宝分了几份藏起来,只留了一根金簪子在手里,拿石头把它砸成一坨,看不出原来形状的模样。
那货郎临死时问我,是不是,在桥上跪下的那一刻,就算到了如今这一步,每一步,步步为营。
从跪下的那一刻,把头磕破,骗我爹走过来踹下河,引导货郎卖我去青楼蛰伏下来,抠烂头上的疤防止陷入险境,用玉镯子吸引他回来找我,取信众人随意进出酒窖,把他烧死的时候甚至考虑到了他一家老小的活路,把青楼烧了逃跑顺便让其他人也有机会逃走,抢走老鸨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下棋之人,落子时已经观其后许多步。
是不是呢?
我把那一块金子揣在怀里,垂眸看着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再抬头看太阳和密林生长,辨明了方位,朝着临城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那个老鸨说,青楼姑娘,不偷不抢,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轻自贱,她们并不比谁更低贱。
自我安慰的话罢了。
他人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的人,怎能不低贱?
不自轻自贱,不是靠自我安慰就有用的。
真正的逆天改命,不是攀附权贵成为他人的玩物,而是拥有能够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所以,我要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要比我爹爬得更快,更高。
要野心勃勃、目标明确、坚定无畏地,逆流而上。
9
乱世枭雄群起,谁说女子不能逐鹿天下?
我偏要为常人所不能为。
拥有了第一笔钱,接下来便是第一批人马。
招兵买马和从军成为将领,都不适合我,其一女子不能从军,招兵也无法让人信服,其二我年纪太小,更是容易叫人看轻。
我走不了寻常路。
所以我已经想好了,我需要先收揽一个彪形壮汉为我所用。
我想起我娘曾经的青梅竹马,那个疯疯癫癫的跛脚怪人,李二牛。
我找到他时,落魄邋遢的男人,正蜗居在一个废弃多时的破旧茅屋里,用石头垒的小灶煮一锅刺鼻难闻的野菜。
男人孤僻冷漠,见到生人一律扛着锄头冷喝着驱赶,「滚!」
我带来的一兜子珍贵的馒头被扔进泥地里,他阴郁的脸色被挡在乱发下,只露出一双锐利的,对陌生人充满敌意的眼睛。
难怪被人们说成个怪人。
我捡起滚脏的馒头,异常平静地说:
「二牛叔,我娘死了。」
成功让男人朝我挥舞的锄头僵住。
「我知道你认得出我的,我是张文景与楚四娘的第二女。我娘,我阿姊和小妹,都被我爹害死了。」
我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前因后果,道明来意,「二牛叔,我想带你一起去找我爹报仇。」
他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又冷了脸色,依然毫不客气地继续赶人:
「关老子什么事?赶紧滚,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我自然没妄想凭几句话就能打动他,但也没打算轻易放弃。
我赖在这破茅屋附近不肯走。
他来赶我,我就退远一些,他回去后,我就跟着走回去。晚上蜷缩着席地而睡,饿了就把那几颗馒头掰着吃,裹满泥土我也丝毫不嫌弃,面不改色塞进嘴里,啃完了冷馒头就找野草根嚼着勉强果腹,实在翻不出来一点了就抓虫子。
好几天了,狂风大作,暴雨连着下,没有尽头似的。
即便淋雨,我缩在屋檐下不肯离开。
我向来懂得得寸进尺,他懒得拿家伙赶我时,我就一点点靠近,现在已经能相安无事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这么久以来,我从没试图主动进去屋子里面。
我知道,他讨厌我,因为我身上流着一半我爹的血。他能不拿着那个大锄头真打我,已经很好了。
我自然可以继续得寸进尺地到屋子里避雨,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他自己把门打开,拉我进去。
雨淋太多,我终究还是生了病,一摸额头烫烫的,手脚却冰凉,我兜里有一整块金子,却不急着赶快去看病,而是照旧靠在门口碎碎念。
说起以前我娘少女时的趣事,说起我小时候和娘亲阿姊的经历,说起曾经的家后边的山神。
「二牛叔,你听说过吗?我家后边那座小山包,有一个山神。我阿姊和小妹都可崇拜那位山神大人了,阿姊说非常灵验,她羡慕别人的首饰,向山神求一支簪子,没过几天地上就躺了一支木簪。
「后来饥荒,阿姊和小妹时常向山神祈祷,于是她们经常在后山捡到粮食,有一次还捡到一只野兔呢。她们都想拉着我去,但我不信鬼神,也从没向谁祈祷过。」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争取。
破烂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二牛声音气急败坏,「你是想病死在我门口吗?」
我脑袋晕晕胀胀的,但眼神依旧清亮,见状扑腾一下跪在门口,学着以前阿姊和小妹的动作,向他拜了一拜。
直视他的眼睛,「山神大人,我向您祈祷。」
顿了下,诚恳无比地说:
「祈求您,护佑于我。」
灰蒙蒙的苍穹,惊雷乍响于天际。
连绵暴雨淅淅沥沥,万物困于久雨积霖。
10
我食不果腹好长一段时间,又淋了好几天的雨,病得头晕眼花,硬撑着等他主动出来,才终于晕了过去。
醒来时依然昏昏沉沉,只感觉到他在背着我快步走,颠得我脑袋疼,到了地方,大夫见我俩像乞丐一样,怕李二牛付不出药钱,不肯收治我。
两个人不知道争论了些什么,我被放在床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接着灌了一碗苦药,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李二牛守在床边,眼睛熬得通红,看着还怪凶神恶煞的,见我起来,却是一声长叹:
「你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么犟。」
村里传说那个疯疯癫癫的跛脚怪人,被我磨得没有脾气了。
我知道,他这是变相答应我了。
有些事情,无需言明。一如他时不时回村里,远远地看望娘亲,被阿姊误以为是山神,然后将错就错一直给我们送东西。
他自己活着都艰难,破茅屋里野菜煮汤喝,却把得之不易的粮食甚至肉跋山涉水给我们送来,还坚持四处做活攒钱一点点送还给债主。他都落魄成这样了,没什么人催他还债,但他自己一直惦记着。
一个人,本性难移。
李二牛老实本分,善良质朴,苦难让他学着长了一身的刺,但内里依旧不变。
所以即使我用的苦肉计那么明显,我故意天天在他面前提起娘亲的旧事拉近关系,明目张胆地阳谋,他也终究会妥协。
他甚至和大夫商量着,用免费做两年的苦力来给我换一碗退烧的药。
我看了看大夫的身板,再看看李二牛的身板,确定了钱财外露没有风险,从兜里掏了那块金子出来给他,让他去付清药钱。
他眼睛瞪大了看着手里的金子,嘴唇都哆嗦起来,但也没急着问我哪来的,等我好全了,敲下一角给了大夫,背着我又回了那个破茅草屋。
他把剩下的都还给了我,还表情异常严肃地问我哪来的,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
我随口扯了个理由应付过去。
他虽是接纳了我,但依然不接受和我一起去找我爹报仇。
他看看我的细胳膊细腿,「你这小身板,报什么仇?这种事情就交给大人来吧,我会去找张文景,老子弄死他!」
其实我不提,他知道我娘惨死的事,也早晚要去找我爹的,即使同归于尽。
他扛起自己的锄头就要出去,我又反过来劝他不要冲动,「你一个人,弄不死我爹的。」
他不信,他比我爹壮硕多了,一锄头就能铲死我爹,以前是因为怕我娘成了寡妇受人诟病,现在哪用得着顾忌什么。
我一直跟着他走到了旁边的镇上,就听见人们兴高采烈地,大声讨论着:
「听说召国恢复科举第一场考试,出了个头名,就是我们这儿过去的,是隔壁乡那个先生,真给咱们老张家长脸啊!」
细听之下,四处都在议论这事。
李二牛扛着的锄头掉了下来,整个人陷入僵硬,显得有些无助。
我拉着他远离人群,「我说的,你一个人,弄不死我爹的。你以前身强体壮不瘸腿的时候都弄不死他,更何况现在。他还考取了功名,恐怕不久就能封官,身边侍卫仆从保护着,又远在召国,你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你以为当初你被打断腿,你这腿上的后遗症,你破财欠债,这些都是谁在背后搅事?」
是我爹。他太老实,到现在依然没发觉我爹做了些什么。
我爹故意放任他和我娘联系,故意留破绽让他带我娘私奔,然后抓了现行教唆楚家人把他的腿打断,又串通了村医不给他彻底治好,让他留了后遗症,瘸腿难看就算了,还要一直花钱去治,最后只能变卖家财,欠了好多的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他惊愕无比,「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都还没出生?」
「猜的。」
我爹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
他瘫坐在地上,「那怎么办?官老爷,岂是我们可以扳倒的。」
我,「我说过的,我会带你去找他报仇。」
和他预想的远去召国找我爹拼命不同,我帮他还清了债款,帮他把祖屋买回来锁好,一切料理妥当,带他走了相反的方向,到附近最大的土匪窝。
接着加入进去,一大一小落草为寇。
11
乱世匪寇多,横崖寨是这附近最大的一个土匪窝。
我和李二牛费了一年多时间,终于在里面站稳了脚跟。
李二牛身形健硕,异常勇猛,打起架来不要命,理所当然慢慢受到土匪头子们的器重,短短时间就当上了小头领,底下的喽啰们也对他很是爱戴,李二牛为人大方,仗义,对手下算是一等一的好。
没枉费我费了一番心思,在细枝末节上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带着他一点点收揽人心。
对外,李二牛是我的干爹,我是他捡来的养女。
我表现得乖巧懂事,没人能想到,我和李二牛之间,实则是我在做主,相处久了,李二牛越渐对我言听计从。
待了大半年,横崖寨的情况,我已经基本摸透彻。
我在等一个契机,从内部瓦解他们。
这天横崖寨的二当家下山拦路打劫,意外绑到了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抓回来当人质狠狠敲一笔,能敲到不少钱。
搞到个大肥羊,全寨都兴奋不已,难得杀了头猪,烧了篝火庆祝。
我沾干爹的光,也分了一小块肉,安静地坐在一旁,耳边听他们大声讨论,要把人质关猪圈里去饿几天。
这个土匪寨子里很多人都是实在活不下去,被逼无奈了才来混口饭吃的,但一开始立寨的那几个人,也就是现在的大当家二当家那些,并非如此。
他们是半路逃跑的重刑犯,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在他们的带领下,整个寨子民风彪悍,横崖寨在土匪窝里也算是较为残忍恶劣的,也不讲什么信用。
一群人商量着把这大肥羊榨干,就撕票,根本没想过真的放人回去。
二当家面相就凶狠,为人也确实好勇斗狠,拿大砍刀片了一大块肉胡吃海喝,边提议,「那个什么沈家少爷长得就跟这猪一样,不然就关猪圈里去吧。」
大当家看着倒是稳重随和很多,老好人脾气,但也没反对,小口吃着酒,吩咐李二牛,「二牛,你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关猪圈里,一不小心就会被猪啃食,他们乐得看到人质被啃手脚流血哀号,但还没敲到赎金之前,得保证他别死掉。
李二牛老老实实应下。
二当家踹一脚自己儿子,「你也勤快点儿,学学二牛兄弟。」
二当家的儿子刘勇,和他老爹如出一辙的凶悍,打家劫舍强抢民女的事没少干。
看似很平常的对话,可我听得出来,两个人之间有些微妙的嫌隙。
大当家让自己信任的人去看管人质,二当家也要插一手。
场面上,他们倒是看着兄弟和睦得很。
半夜,我摸黑去厨房拿了几张饼,揣去猪圈,才点起油灯照明。
横崖寨不愧是最大的土匪窝,外边的人都吃不饱饭,这里还能有余粮养上三两头猪,还有油用来点灯。
一点细微的声响就把里面的人惊醒,吓破了胆,猛地坐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里面的场景,又脏又潮湿的猪圈,几头猪缩在一头,另一头拴着个人,绳子长度刚好够他碰到槽,这是逼他也一起吃猪食。
显然这人没肯吃,饿得肚子大声叫。
他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身子,也看清我的脸,眼睛瞪大,又惊恐又气愤,「是你!你,你……」
原来他们绑来的是临城沈家的小少爷,我记得他叫沈念璋来着,快两年前那个被我一棍子敲晕的小胖子。
他「你」了半天,末了憋出来一句攻击力几近于无的:「你抢了我的烧鸡,我讨厌你!」
没心思和他废话,我把那几张饼丢给他,点到为止地提醒:
「防身用的,别被猪给咬死了。」
他愣了一下,捡起那几张饼,里面卷了一柄短刃。
12
没等他说什么,我吹灭油灯转身离开,再次摸黑前行,防止被人看到火光。
几天后,沈家的赎金快到时,猪圈里的沈念璋不见了。
二当家急得差点当场拿大刀砍人,还是大当家拦住了他,全寨子的人包括老幼妇孺都出动去搜寻。
半天过去,快掘地三尺,依然没找着人影。
横崖寨前面大片的湖,后边高高的断崖,复杂的地形,插翅难逃,一群人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那么大一个肉票哪去了。
我跟屁虫一样跟在刘勇后面,一边跟他抱怨,「都怪我干爹太过仁慈,还给人质送了几口饭吃,就让他饿着嘛,饿到没有力气动弹,就整不出这幺蛾子了。
「还是刘大哥你厉害,咱们当土匪的就得像你一样勇猛果决,要是让你来全权负责看守,人肯定跑不了。」
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最近跟我干爹吵架了,天天跟我干爹的对头刘勇混在一起气他。
这一番话,深得刘勇赞同,他就欣赏这样心狠手辣的论调,所以也没排斥被我跟着。
路过一处芦苇荡时,我看到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刘勇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忍不住抱怨,「到底跑哪去了,害老子走断腿,要是能把那头死肥猪找回来,老子亲手给他做成人彘!」
我垂眸看着水面,敷衍地应和,「是呀,必须好好教训教训。」
一边是密林,一边是浅湖,中间小路沿着水岸蜿蜒,水里生了丛丛的芦苇,浮萍水草间隙里露出的水色幽黑。
无风的水面却有涟漪。
刘勇抱怨了许久,还想坐下休息,我抬头看看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哪有时间歇息,不如我们分头去找吧。」
他答应了,我们分头散开,等他走远以后,我又折返回来。
看看那幽黑湖水里一抹不引人注意的紫色,我蹲在水边,「出来吧。」
等了一会儿,水里藏着的人没有反应。
我拨开浮萍一看,都快溺死了,当机立断跳进水里,费劲把他捞上了岸。
昏迷不醒的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我又费了一番劲把他拍醒。
沈念璋睁开眼睛,吓得转头又要往水里跳。
我扯住他衣角,「你怕什么,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旁边的人是我。
是我给了他一柄短刃,说是防身,实则给他机会割断绳子逃跑。
我以为他就算逃跑,也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没想到他还算是有些急智的,找到了这处水深的地方藏起来,打算等找他的人散去再接着逃命,没人的时候就趴在岸边,有人时就潜进水里暂时躲避。这次是刘勇在岸上说了太久的话,他潜得太久差点憋死。
我这一次给了他武器帮助他逃跑,还在他快溺死的时候救了他一命。
上一次敲了他一闷棍,抢了他的宝贝烧鸡。
他好像陷入了某种纠结之中,不知道是该继续讨厌我,还是感激我,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拈干净身上的水草,头也不抬,「顺手。」
还没想办法把他弄走,刘勇竟也去而复返,正好听见他问我的那一句话。
刘勇瞪着我目眦欲裂:
「我就说有鬼吧,你跟了我一天突然说要分道走,还好我留了个心眼回来看看。竟然是你把人放走的,你到底什么目的?」
13
他刚想上前来抓我和沈念璋,李二牛出现在他身后,一拳头把他砸晕。
刘勇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倒了下去。
他没发觉,李二牛一直远远坠在我们身后,就隐藏在树林里,听候我的指令。
我找来一条船,让沈念璋划船去对岸,接下来寨子里要乱了,没人有闲心去追他。
沈念璋满眼纠结,最后关头,像是下定了决心,看着我眼睛认真地说,「虽然……
「虽然你杀人放火又当土匪,还抢了我的烧鸡,但是我感觉你应该不是个坏人。
「当土匪是没有前途的,不如你跟我走,我让管家给你安排个好差事,再找个殷实人家嫁了,总好过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
我把桨扔给他,一脚把船踹离水岸,相当冷漠,「快走吧。」
他被打断了话也不生气,临走还坚持朝我喊,「当土匪是没有前途的,你要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投奔我,我在临城沈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回答,看着他划着小船消失在芦苇丛里,这才回去。
我检查了刘勇的头颅,没有明显的伤口,取来早就抓好的毒蛇放进他衣服里,看着他被咬之后,脸色涨红慢慢失去了呼吸。
五彩斑斓的毒蛇从他的袖管里钻出来,滑进了水里。
当天晚上,二当家的儿子在找人途中被毒蛇咬中身亡的噩耗传遍了横崖寨。
二当家悲痛万分,众人相继去哀悼,我在一旁奇怪地说了一句,「咦?那蛇是怎么咬在胸膛上的?」
听起来只是无心之言,却成功让二当家脸色变了一变。
他翻开死人的衣服看着心口上的咬痕,好像顿悟了什么,大刀拍在桌上震天响,咬牙切齿,却没说什么话,难得沉默下来。
草丛里的毒蛇至多咬到手脚,为什么这蛇能咬到人的胸膛位置呢?
除非这蛇,是被人放进衣服里面的。
刘勇这身貂皮衣裳,还是他爹刚刚穿腻了随手送给他的呢。
细想一下,他爹惊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想害他没成功,他儿子挡了劫。
这人是谁,二当家不需要思考就能怀疑到大当家头上。
我收买了二当家身边的小喽啰,他告诉我,二当家回去以后,就喊了自己的亲信商讨,说,「老大这是嫌我威胁到他的地位了啊。」
商讨了一晚上,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转头就让李二牛去向大当家反映,说老二有不臣之心,大晚上和人商量怎么推翻他。
把刘勇弄死,嫁祸给大当家,让二当家认为老大想铲除他,同时让大当家认为老二想推翻他。
他们之间原本就有微妙的嫌隙,那我便抓住这一丝嫌隙放大再放大,激化矛盾。
这便是我想要的契机。
而救下沈念璋,确实只是顺手的事。
几天以后,大当家先动的手,带着一群亲信团团围住二当家,但二当家武力更强,双方打起来,僵持不下。
李二牛得了我的授意,混乱之中,悄然助了二当家一臂之力,让他当着众人面一刀砍死了大当家。
群情激愤时,李二牛喊着「为大当家报仇!」,当先朝二当家他们反攻,打了一晚上,终于把二当家和他的亲信们都铲除干净。
横崖寨一场内讧,元气大伤。
李二牛被推选为新的土匪头子。
他们都说,二当家叛变杀了大当家,李老大带领众人为大当家报仇斩杀肃清了叛变的人。
我但笑不语,让李二牛扣个二当家亲信的帽子,把寨子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次性清理干净,只留下小半被迫为寇,本性尚善好管控的人。
横崖寨占据了大好的地形,有山有水,易守难攻,洪水泛滥的年头,山上他们开垦好的田地丝毫不受洪水影响,又有人力物力基础。
自己招兵买马,白手起家,哪有直接抢来得快。
抢土匪的寨子,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14
抢了一笔银钱,一块地盘,一批人马。
这一次,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去蛰伏。
丈量山川地形,亲手绘制地图,规划布局,开垦土地,种粮布防,训练人马,一点一点将原本散乱彪悍的土匪寨子改头换面。
打家劫舍拦路抢钱的勾当,换成了收些小钱护送路过的商队,寨里的粮食收成极好,听闻横崖寨吃得饱饭,又不用打打杀杀见血,来投靠的流民络绎不绝。
再让李二牛带着那一笔银钱到外面招兵买马,带回来不少彪形大汉,骏马和兵器,加上寨子里原本的人手,一支兵马慢慢成形。
慢慢积蓄着实力,一切都在向好发展,我定了大致的方向,就留给李二牛去操持横崖寨的事务。
开春桃花满山的时候,我带着一小队人马下了山,直奔离横崖极远的下泽。
数十年来山河社稷,散碎分裂,大大小小的国家无数。
这一带更是乱世景象,没有统一的朝廷,横崖寨的旁边便是最大的城池卫城,浩浩荡荡的岐水由西向东穿行而过,到下游时,湖泽星罗棋布,小城池众多。
人们惯常将横崖寨与卫城所在地称为上泽,下游湖泊城池叫作下泽。
下泽更加易涝多灾,饥民遍野,动荡混乱,流寇匪祸频频,时常有民众揭竿而起叛乱。
几个小城池苛捐杂税繁重,收罗城内粮食资源每年向最大的卫城进贡,换取卫城派来兵马助他们平定动乱匪祸。
一种松散的合作联盟关系。
我的目标是卫城。
任谁也看不出来,横崖那一片突然安分下来的匪徒,实则是开始对隔壁的城池虎视眈眈。
这一步,胃口极大,兵行险着,九死一生。
毕竟两者到底存在巨大差距,我只能用巧计去筹谋。
我游走于东边众多匪寇和叛军之间,与他们合作,劫掠各个城池送去卫城的钱粮,广济贫民,并且教他们避其锋芒保全自身,遇到官兵就逃跑,官兵走了就继续作乱。
几个小城交给卫城的粮少了很多,慢慢引起了那边的重视,卫城派了兵马过来,却发现这帮刁民滑不溜手,春风野草般,烧灭不尽。
卫城的精锐越派越多,慢慢开始泥足深陷在下泽一带不自知。
当然代价也是巨大的,无数的人血溅于这袅袅湖泽之中,官军数次清山,我屡屡险些丧命于此。
对面并不愚笨,慢慢察觉到了有人在幕后牵引这一切,开始派细作调查,调查不到就派人对几个叛军首领疯狂追杀。
这一年我十六岁。
不熟识的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无害的小姑娘,没人把那个翻云覆雨的人联想到我身上,只以为我是个无关紧要的跟班,但频频的追杀也波及了我,一次中了埋伏,护卫拼死带着我逃命,最终只剩了我一个,跳进河里躲避追兵。
我爹水性甚好。
我也是。
奈何我失血过多没了力气,一个不注意被浮木撞上了脑袋,当场晕厥。
15
我被人救上船时,靠着积年累月刀口舔血练就的本能警觉,强撑着醒了过来。
湖畔花楼添彩,湖上画舫游船络绎不绝,笙歌靡靡,红粉凭栏。
这是临城外的一片静水湖。
救我的人有些眼熟。
是那个小胖子。
沈家小少爷画船上赏鱼听曲,刚好撞见了被冲到湖里的我,他还认得我,记着我两年前救他出匪窝,张罗着要请最好的大夫来。
心口一阵疼,我不着痕迹地拢了拢衣襟,防止伤口的血渗出来被人发现。
心脏附近被刺了一剑,伤口很深,如果不是及时侧了一下身子,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伤口被水泡了很久,血迹冲淡,衣服颜色深,不细看看不出来上面有血。
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是被剑刺伤的,防止万一被官军通缉有人联想到此。
于是我强行转移了他的注意,「你不是说随时可以来投奔你么?我在土匪窝混不下去了,被人逼到跳河,你愿意收留我吗?」
沈念璋没有一丝纠结就答应了。
还相当惊喜欣慰,「你能改邪归正,那再好不过!」
他第一次遇见我,我在杀人放火
第二次遇见我,我落草为寇。
难以想象我在他眼里是何等的穷凶极恶之徒,都用得上改邪归正这个词了。
身上有伤,我一个人恐怕很难独自回去,跟着沈念璋是最保险的方式。
沈家是临城富商,是临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我在沈家待着,相当于就在城主的眼皮子底下待着,灯下黑,反而比在外头躲避搜查的追兵更安全。
但这样做,是否会牵连无辜的沈家?
包庇贼首可是重罪。
我咳嗽了几下,小胖子鞍前马后地为我端茶倒水,看起来没一点少爷架子,也没一点心眼子,又问我,「对了,你叫什么呀?」
温水入喉,几息之间,我已经思虑万千,顺势而为调整了计划。
我长睫微垂,轻声道:
「听银。」
闲听碎银几两当啷响,淡看金玉满堂照烨光的听银。
……
那就,先把临城拿下。
换新的城主,我就不算作贼首了。
16
沈念璋把我带回家中,沈家人听闻我就是之前搭救过他们小儿子的姑娘,非常感激,不过还是打听了一下我的来历。
我直言不讳,「我爹把我和阿娘卖了换一口吃食,买者转手又把我卖给了青楼,没几个月青楼失火我四处流浪,从那以后数年辗转流离。」
沈母下意识脱口而出,「当真?」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连连道歉,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从小生活在安稳富足里的人,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悲惨的经历。
我敛眸,「自然是真的。」
每一句都是真话,没有半个字掺假,只是有没有隐瞒一些情况,让自己看起来只剩可怜,那就不保证了。
沈父沈母顿时满眼怜惜,直接决定收留我在沈家当作表小姐养着,挑了处崭新的院子让我好好住下。
被丫鬟领去房里时,沈念璋跟了我一路,屡屡拿眼睛偷瞄我,欲言又止。
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晚些时候,小胖子左手抱着一个箱子,右手拎着一堆零碎,身上还挂着几幅字画,沉得走路都摇摇晃晃,艰难踏进来。他后边几个跟班抬着琳琅满目的物什,也摇摇晃晃地挤进来。
崭新没有人气的屋子,顿时被布置得满满当当,妆奁里甚至放好了首饰胭脂,姑娘家时新的衣裙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
最后他把一个食盒的精致糕点放到我面前,「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松花糕,分你一半。」
眼里全是对食物的不舍,动作却很坚定。
还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们沈家特有钱肯定能养你一辈子。」
我有一瞬间的错愕。
终于明白了他跟了我一路是想说什么。
沈念璋听到了我自述的身世,想安慰我,又嘴笨,所以选择了默默地哐哐送东西。
我被亲爹卖掉颠沛流离,他向我保证不会再让我居无定所,我失去了娘亲,他愿意把自己母亲的好分我一半,这样我也不算是没有阿娘照顾的人了。
其实,一晃已经隔了好几年。
第一次有人如此笨拙地试图安慰我。
我惨白如纸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摇摇欲坠的身体轻晃了一下。
眉目半敛,默不作声。伏笔
我在沈家刚住下,就听见仆妇们讨论外面的官兵正在追查反贼头目。
卫城调了好多兵过来,在城外大面积搜查,附近几个城内也戒严,严进严出,大大小小医馆都有人把守,凡是刀剑伤的患者都要接受盘查,城墙上还张贴了通缉令,举报就有赏金拿。
不过他们依然没搞清楚反贼头目是什么人,通缉令上画的是一个面容粗犷的大汉,我听着,猜测应该是附近一个小有名头的叛军首领。
因为通缉令上画了个彪形大汉误导人,所以即使我来历不明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我看着太过虚弱,沈家人屡次说要找大夫来,被我婉拒了几次。
但一直拒绝请来的大夫,我怕反惹人生疑,身受重伤,也确实需要去治。
我趁无人注意时找了块尖锐的石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对着自己的伤口砸,用了猛劲,原本就有些溃烂的伤口顿时更加惨不忍睹,又半夜跳进池塘泡了半宿的冷水,换回衣裳躺下,成功把自己折腾得高烧不退。
烧得头昏脑胀时,沈家的府医急急忙忙赶过来,我强撑着说了一句,「不,不必了,我已经劳烦你们够多了,请大夫太过破费。」
赶来的府医恨铁不成钢,「傻丫头,沈老爷有的是钱嘞!」
我烧得意识模糊,没再说什么。
大夫发现了我被泡得发白血肉模糊的伤口,照我预想的那样猜测伤口应该是在急流里撞上了乱石,还说小姑娘应该是穷苦出身,怕医治太花钱不敢说出口。
沈家长辈们听了更加怜惜不已。
有了这一番说法,我之前一直婉拒请来的大夫,加上我身上的伤和过分苍白脆弱的脸色,都解释得通了。
我向来谨慎,即使是细枝末节也不会遗漏分毫可能的把柄。
只是重伤是真的,高烧也是真的,本来剑伤就深,我拿石头砸自己的时候也毫不留情,反复烧了好多天,差点丢掉半条命。
烧得最严重的时候沈念璋亲自守在边上急得团团转。
「恩人,丫头,听银妹妹……你别死啊,你千万要撑住,我还没带你去吃镜湖的清蒸鳜鱼,西坊老巷子里的杏子酒,东市有家酒楼里的胭脂鹅脯,烧鹿筋,樱桃肉,还有隔壁城里的挂炉烤鸭……」
倒也没有严重到要死的地步,我无奈地掀了掀眼皮,却没能醒过来。
那天半梦半醒间,整晚都做梦被一堆吃食包围着跳舞。
17
我发现我先前对沈念璋有一些误解。
他一出场就在青楼,惯去烟花之地的能是什么好人,所以我把他想成了一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纨绔。
现在才知道,第一次撞见抢走了他一只烧鸡,小胖子回去以后哭得好伤心。
临城原本有个酒楼,里面师傅做的烧鸡是一绝,那是沈念璋从小最爱吃的东西,后来厨子被临江楼挖走,沈念璋就跟着去,就为了那一口肉。
他对莺娘豪掷千金,也仅仅是因为看她可怜。沈念璋曾经有一胞姐,死了,莺娘有几分像她,所以他一直照拂着这个无依无靠的青楼女子。
我放了一把火把厨子被吓跑,又抢了最后那只刚出炉的香喷喷的烧鸡。
难怪他被绑到土匪寨里也要念叨,怨念如此深厚。
我有些好笑。在其他纨绔子弟欺男霸女,流连青楼,偷钱赌博的时候,他竟然满脑子只有楼里的烧鸡。
当然不学无术,斗鸡走狗也是真的。
沈家众人对这个幺儿实在宠惯,溺爱出个顽劣的性子。
沈念璋贪玩不爱读书,还时常作弄先生们,把父母兄长好不容易请来的名师们都气走了。沈老爷无奈,只得想办法把他塞进了附近最有名的书院。
没过几天,沈念璋就被退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书院先生们的信——控诉沈家纨绔如何在书院逃学迟到,顶撞师长,不务正业,遛鸡遛狗,一天天的,不是偷养的蛇晃悠到了正在激情念书的先生脚边把人当场吓晕,就是还没驯好的鸟飞进诗会扑腾得在场的人满身墨,要么就是直接找不到人偷跑出去玩乐,新养的一只猛犬还扑上去把路过的山长屁股给咬了。
山长忍无可忍,亲自过来宣布把他开除。
沈老爷差点没气晕过去,抄起家法棍子就嚷嚷着要把小兔崽子腿打断,声势阵仗那个浩大。
最后却磨磨叽叽,拖到妻子姨娘还有儿子儿媳们都过来劝架,一群人拦着劝着,沈老爷手里那铸着铁刺的家法棍子,愣是没舞下去一次。
最后妥协了让家丁把他摁着打了几板子,扔到祠堂关禁闭,眼不见心不烦。
显然打板子的家丁也手下留情了,沈念璋挨完打活蹦乱跳的。而且说是关禁闭要让他吃吃苦头,可慢慢地,桌椅被塌搬进来了,各种解闷小玩意儿也搬进来了,大鱼大肉一天没落全送进来了。
沈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作不知。
雷声大,雨点小,最终还是心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
放话说要关他三个月的,然而没过几天,老头子就越想越心疼,自己把禁闭还没关几天的小兔崽子放出来。
沈念璋无聊拿勺子把亲列祖列宗的贡品桃子挖成了一只鸡屁股。
于是沈老爷打开门,就看到桌上惨遭毒手的贡品眼前一黑。
老头缓了好几下,最终还是才咬牙切齿地宽慰自己,「我儿真是聪慧,连雕刻都能无师自通,列祖列宗看到也肯定会欣慰的。」
……
好在沈念璋虽然不务正业,但也并不作奸犯科,恶习一概不沾。
沈家长子已是不惑之年,是在远近诸国都赫赫有名的大儒,常年游历各地,传道授业,辩经论道。
沈夫子古板严厉,是无法无天的幼弟唯一见了发怵的人,家里父母兄长嫂嫂都惯着他,只有这个大哥发怒揍起来是真的揍啊,沈念璋怕他大哥跟小鬼怕大佛似的,从小家风教育严格,所以不会无论他再是玩物丧志,真正不能碰的东西也不会去碰,内里的本性,倒也没歪。
而斗鸡走狗这些,沈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念璋就算废物一辈子,也有兄长们守护家业,他能勤奋好学自然更好,实在不愿意其实也不碍事,开心快乐就好。
这样长大的沈念璋,看我这个父弃母亡又小他一些的姑娘,真是可怜极了。
加上我救过他,这次又是他把我救回来的,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小胖子铁了心要守着我好转过来。
名贵药材流水般从外面送进来。
我恢复得很快,看着还是弱不禁风,但好歹能走动了,沈念璋说我闷着太久了,要带我出去玩,我并没拒绝。
街上热闹非常,我吹不得凉风,穿得厚厚实实,戴着帷帽,看什么都新鲜,一路买了很多东西,看到卖风筝的摊子,再次走不动道。
见我往那个摊子瞅了一眼,沈念璋走过去,想也不想,挥挥手指挥身后的仆从们,「阿银妹妹喜欢的都买下来!」
他的贴身婢女霜云上前准备付钱,已经抱着不少零碎的侍卫准备拿东西,就等我挑选好。
我目光在那些蝴蝶,蜻蜓,鸢鸟上掠过,没有一个喜欢的,于是我掀起帷帽朝摊主浅笑一下,「我想要一只苍鹰。」
没有苍鹰,所以只得等摊主扎好了过几天让霜云去取。
几天以后,我从那刚取回来的风筝里信手一翻,翻出来个不起眼的字条。
【已候临城外,问您安。】
18
根据医馆的用药追查伤者,临城的官兵会,我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会。
所以我用了狠劲折腾自己,沈府库存的药材不够用,就得去外面临时买。
我病中就有官兵来核查过,不过我不符合他们手里的通缉令,来人随便问问就走了。
官兵不认得我,自己人可是认得的,他们坠在官兵后打探,自然能找到我ƭù⁵。他们在外面支个摊子做掩护,为保周全不引人注意,我特意绕了路四处停停买买,才掀开帷帽与摊主对视。
确认了是我,他们才递消息进来。
与手下重新取得了联系,我吩咐他们先行一步找到那个被追查的叛军首领,让他时不时露面,慢慢把外面的卫城军队引走。
同时安排人手一点点在临城外聚集,蛰伏,等候一个时机攻进来。
看似还算简单的谋划,实际施行起来,一处一处,尽是凶险,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正好够我在沈家休养伤病。
从桃花开始凋谢的时节,到盛夏浓荫,蝉鸣烈阳,再到秋意渐起。
在沈家的这段时日,竟是难得的怡然安闲。
镜湖的野鱼,老巷的杏子酒,酒楼的胭脂鹅脯,隔壁城里的挂炉烤鸭……原来沈念璋不是随口说说的,我病好些时候,他就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吃过去。
沈念璋身边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哄着他去秦楼赌坊,斗鸡斗狗斗蛐蛐,又或是纵马比射猎。
家里严令禁止,赌坊他不敢去,秦楼楚馆只敢赏歌听曲,其他倒是没人管束,于是沈念璋每次都要输一大笔钱给那些狐朋狗友们,斗鸡走狗十战九输,难怪那些人爱捧着他巴着他玩儿。
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把沈念璋那只老弱病残还被其他人捧上天的蛐蛐拿开,大晚上点着灯带他去田野里抓了一只又大又凶的,看它把那些人的蛐蛐都打趴下;揪出来那个收了钱给沈念璋的狗喂药吃里爬外的家丁,没了药物影响,沈念璋的狗终于发挥出它应有的水平跑到了前头;射猎时我看着独独沈念璋箭桶里歪了尾羽的箭矢……
我把箭都扔地上,提着刀一刀斩下去,尾端的乱羽全部弃之不用。
我自小学什么都是又快又精,在横崖山上几年,骑马射箭等等,皆早已熟习。
没有尾羽的箭,难度骤升。
旁人冷嘲热讽,「她不会是想用这残箭去射前面那头鹿吧……」
话音还没落下,我搭弓挽箭,箭箭命中猎物,无一虚发。
在场的人顿时闭了嘴,一度陷入寂静。
这一次,依然是沈念璋获胜。
从前我没有见到的暂且不算,这段时日我目之所见的,这群人使小动作让沈念璋输给他们的钱,一钱一贯,我全都给他赢了回来。
沈念璋睁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我。
一群酒囊饭袋频频被下了面子,气急败坏,喊着要他把我送回家去,姑娘家斗狗跑马成何体统。
沈念璋难得没有听他们的话,因为维护我与他们闹了些矛盾,最终不欢而散。
路上,我在马车内,沈念璋在外面骑着马,我掀起帘子问他,「你一直这样任由他们欺负吗?」
十战九输,天天给人送钱。
沈念璋生得面善,又白胖,所以面上看着憨傻,可并没有真的蠢笨。他蔫了吧唧,「城主家的几个公子,沈家惹不起,还有个粮商家中的,沈家开的酒楼靠人吃饭,也不能结仇交恶……没事的,我们家有钱,顺水推舟输给他们一些也无妨。」
我一顿,轻声:
「那我岂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为了给他出头反而让他得罪人了。
沈念璋以为我是自责,连忙摆手说不要紧,只是小事情,他可以解决的。
我放下帘子,眉眼没入黑暗里。
我当然不是在自责,我也不会给谁惹麻烦,在出手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后果。
卫城的兵马已经基本被引走,临城外蛰伏的人手已经等候得太久,近期就要找一个时机开始动手。
届时这些城主府的势力还有趁水灾抬粮价的商人,都是要被根除的,他们在我眼里时日无多。
所以,这群人,其实现在都得罪得起。
我只是在想,要给他们安排什么样的死法,才能显得够仁慈,不狠毒。
19
下泽一带水多易涝,又动乱繁多,青黄不接之际,每每总是饿殍满地。
如今又是青黄不接时候了。
回去路上碰到一伙人挡在路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霜云上前去打听情况,原来是一户家道中落的人家欠了债,债主找上门来了。
路中间趴着一个被打得半死的青年,五官俊秀,却潦草落拓,咬牙踉跄着爬起来,护在一个小姑娘身前。
一个开武馆的人家,也接些走镖的生意,父母在外遭遇了战乱身亡,只剩下哥哥与年幼的妹妹,弄丢了货物赔了一大笔钱,还欠了许多债,兄妹俩暂时还不上,现在债主找上门来,要强行把妹妹带走卖掉。
青年始终不肯他们带走自己的妹妹,但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满头是血,也没屈服。
双方僵持着,堵住了去路,还吸引了一群人围观。
看了会儿,我抬眸对沈念璋说,「我想救他。」
沈念璋一愣。
我还没有主动向他请求过什么呢。
于是小胖子一个挺胸,下马,硬挤进了人群里,朝那群凶神恶煞的大汉一声喊:
「住手!放开她!」
青年抬起头,看向了我们,周围所有人也都看过来,我在睽睽众目之中,下了马车,纤细苍白的手,一把将高大的男人拽起来,说:
「债,我帮他还。」
没用沈府的银钱,我用自己随身带着的碎金,帮他打发走了那帮人,青年「扑通」跪在我面前,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朝我道谢,询问我们的住址,说这笔钱算他借的,日后他一定连本带息归还,就算被拒绝,他也坚持要算借的。
随他去吧,我只是想到了我那卖妻鬻女的爹。
同样是沦落到这境地,青年却宁死不愿卖掉自己的妹妹。
所以我选择帮他一把。
想到我那个爹,就又想起来最近外面递来的消息。
很早以前,我就专门着人远去召国盯着我爹,看着他一路考取功名,拔得头筹,得了召国君主的青睐,加官晋爵。
下泽的临城,离我那长大的地方,很近,最近有则传闻沸沸扬扬,张家村遭遇了流寇,被屠了全村,一个活口都没留,实在残忍。
张家村,就是我那所谓的家乡。
有人借着流寇的名头,干些见不得光的事。
探子来信,我爹在召国又升官了,还得了大家族的青眼,即将迎娶宗室女为妻。我娘和我们姐妹几个在他眼里已经死干净了,他在外面自称从未娶过妻,如今要攀上世家,为防有人去查他的来历,发现他是说谎,索性买通了杀手,连夜来把整个村的知情人都屠戮殆尽,不留后患。
枉死了许多无辜的人。不过见钱眼开非要逼我娘嫁给他的楚家众人,还有故意不给李二牛治好腿疾的村医,这些人,帮我爹办事,最终却死在了我爹的手里,也算是报应不爽。
我让底下人找找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还真找到一个因为去镇上卖东西逃过一劫的,她的父母亲和未婚夫全被害死,喊着要去找那群流寇报仇雪恨。
我告诉她其实张家村的人都是被我爹灭口的,我爹远在召国上京,高官深宅,重重守卫,她还要去报仇吗?
看着比我大几岁的姑娘,皮肤黝黑,粗壮有力,抄起榔头,咬牙斩钉截铁地答,「去!」
我挑了几个人护送她去召国。
回了沈府,管家说有人在等着见我。
是前段时间顺手搭救过的那个青年,捧着沉甸甸的碎银,说是来还债。这些都是他在码头没日没夜干重活攒的。
没想到他这么实诚,说会还,就真的死命挣钱连本带息还。
我细细打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拘谨地答,「周翎。」
我笑,「周翎,你愿不愿意来沈府当个护卫?」
20
见他实诚有担当,又有武艺傍身,我起了惜才的心思,先把他收作护卫放在身边。
「阿银妹妹真是有善心。」沈念璋感慨。
接着,他蹑手蹑脚走过来,作贼心虚的模样,「阿银,能不能借我抄一下昨天的功课,大哥快回来了,要是先生们向他告状就完犊子,完犊子了……」
沈念璋被书院退回来后,沈家人又大费周章给他请了一批先生,还让我跟着一起去听先生们授课。
外头一本古书便是你争我抢的珍宝,从前我爹那一小箱子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轻易给人看,我想要翻动,也只能趁晒书的间隙。而沈家有一整个藏书阁,满屋的珍藏,随我翻阅。
沈家请的也都是厉害的人,确实有许多真知灼见。
我没有浪费他们的好意,纵使过目不忘,也不曾懈怠,异常勤勉刻苦,废寝忘食遍阅群书。
沈念璋和我截然相反,屡次想带着我偷溜出去玩,被我拒绝,也没了兴致,老老实实坐在桌案前,可惜人是定下来了,心不在焉,常常是一扭头,就发现他睡着了。先生们布置的任务,也敷衍了事。长兄快回来,他才知道着急。
沈家长辈们问起来,为首的老先生痛心疾首,「小少爷不算愚笨,但实在懒散贪玩。倒是那个小丫头,聪慧过人,坚韧勤勉,尊师重道,是个好苗子,是个好苗子……
「只可惜啊,是个女娃,学了也是白学。」最后一句,喃喃自语,不知几多遗憾。
他们只听见了前边的,「先生的意思是,那小子这段时间真的老老实实待在私塾了?」
沈夫沈母惊喜万分,沈念璋能老实待在府里念书已经是很难得,念得好不好另说。
他们觉得那是我的功劳,对我越发地好。
沈母时常唤我过去帮她一起缝制新衣,与我闲谈沈家众人的旧事,教我在大宅院里的生存之道,叫我别吃了暗亏,教我捣花泥染红指甲,绘脂粉在颊上添光彩,偶尔看着我出神:
「老妇原来也有个女儿的,可惜没了。」
她伤神了会儿,忽然说,「小姑娘,我家这小子心念你,不如让他纳你当个妾怎么样?」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在耳际。
我抬头看她,沈夫人满眼喜色,显然是认真的,她觉得自己的提议甚好,旁边的仆妇们都起哄恭喜我。
我柔柔笑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这时外面的人来传消息,打断了谈话,「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沈家长兄难得回府,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众人忙着给他接风洗尘,沈夫人暂时放下了这事。
沈夫子名学昌,不算高大的小老头,一身板正的青衣,带着三两个学生,是回来过中元节的。
叙旧一番,沈夫人还惦记着想要让幼子纳我为妾的事,于是朝他介绍我,语气满意,「这姑娘之前救过璋儿,结了善缘,又被璋儿遇到带回府里,生得漂亮,又聪慧勤勉,必是贤妾。」
我身份低微,所以他们理所当然认为我至多只能算侍妾。
青衣老头瞥我一眼,却不甚满意,「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配我沈家子稍有不足。」
沈夫人仍坚持,「璋儿的先生说这姑娘好聪明,念书可厉害了呢!」沈家一堆人就出了沈夫子一个学识渊博的,对念书厉害的人极其喜欢。
没想到青衣老头却眉头紧锁起来,脸色更加严肃,「胡闹!姑娘家念什么书?」
老父亲老母亲自己都有点怵自己这个大儒长子,沈夫人顿时噤了声,半晌,不太甘心又争取了一下:「我看璋儿甚是喜欢这姑娘,纳妾吗,又不是娶妻,自然貌美喜爱便可。」
沈夫子听了这话,脸色倒是缓和起来,施舍一样地松口了:
「罢了,那就为她备点嫁妆吧。」
沈家在临城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一介孤女能攀附上沈家,就算只是当个妾,也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所以沈夫人走过场一样地随口询问我,仆妇们提前恭喜我,沈家长兄更是施舍一样地准许我。
他们都没想到过,或许,我会拒绝。
我的声音落在暂时安静的屋子里,清晰平缓,「可是我,不愿为妾侍。」
21
一句话。
瞬间各种目光汇聚过来。
半晌,沈夫人迟疑着,「难不成你还想当正妻不成?」
青衣老头皱眉,语气古怪,「小姑娘,有些事切莫痴心妄想,可曾听过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传开来,府里走到哪都有人背地里议论嘲讽。
我并不理会。
中元节这天,百姓祭祀游街,城中守备松懈,是绝好的机会。
就今天,伺机攻城。
蛰伏数年,一旦开始,就轻易无法结束了。
我打算隐晦地去道个别,正好撞上翻墙出来的沈念璋,看到我他抬手热情地和我招呼,然后失衡一个倒栽葱摔了个底朝天……
惊得底下遛弯的八哥飞起来骂骂咧咧。
沈念璋爬起来拿草叶子绑住了鸟嘴,自己的嘴也被绑住了似的,扭捏纠结半天,磕磕绊绊地与我说:
「阿银,对不起。」
长兄一回来,沈念璋就挨了训,被先生告状关了禁闭,所以这两天都不见他人影。沈夫人是自作主张提议让我当他的妾室的,大户人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又不是娶妻,也就没特地把他放出来,只先来询问我。
我拒绝,因此受到了非议。
沈念璋其实是有些难过的,带着些许羞涩和失落,挣扎着坦诚地说,「母亲没有看错,我,好像……确实是很喜欢你的。阿银,你事事都那样优秀,又善良。
「是母亲太冒进,让你遭人误会惹了非议,我会让管家好好训斥一番那些多嘴的。」
这几天城主府来人要把女儿嫁给沈家小少爷,沈家推拒不过,被迫认下了这门亲事。城主家的大小姐貌丑且跋扈恶毒,臭名远扬,老夫人觉得幼子可怜,想趁亲事还没落成,赶紧先给沈念璋纳个喜欢的美妾,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这是好事,她没想到我会拒绝,也没想到会给我带来困扰。
我拒绝得那样干脆不留余地,沈念璋知道后有些失落,不过听到下人议论我,还是努力翻墙出来,向我道歉,承诺我他会让管家管束好府里人,告诉我无论如何沈府会养我一辈子,还提了两盏漂亮精致的花灯赔礼。
中元节了,临城的人们会在这一天放河灯怀念故去的先人。
这两盏河灯是沈念璋亲手做的,看得出来精细,用了许多心思,他知道我没了亲娘,这一天或许也需要一盏河灯去祭奠。
我娘死后,一晃,已经好多年了。
我接过那盏河灯,与沈念璋一同上了街,满街的人潮向河畔涌动,热闹熙攘。
城外,悄无声息埋伏的人马正磨着刀剑,风雨欲来。
沈念璋一路还买了许多纸钱,前头路口拥挤,他回过头来想我带换条路抄近道,「阿银……」
他愣住了。
一回头,已经不见了我的踪影。
他没看到,就在刚刚的转角,挤过来一群人,趁人不注意突然将我捂嘴绑了起来,带离了人群Ťũ₁。
22
城外的人马正蓄势待发,等待我的指令之际,我却被人绑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柴房,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和丫鬟仆妇簇拥着中间坐在椅子上的锦衣女子。
城主家的大小姐派人将我绑了过来,拿出一盒银钱,要我认她做主子,允许沈念璋将我纳为妾,但我必须听她的话。
先礼后兵的做派。
我三言两语套话,就套到了对方的底细。
大小姐声名远扬,二十几才强行定了亲事,知道沈夫人赶着要将我许给沈念璋,她也不见得看上了沈念璋,但无法容忍别人嫌弃她,嫉妒又愤恨,原本想要将我绑了沉湖,但又想起来自己还有隐疾,不能生养。
所以她打算先让我进门,等我生了孩子抢走归她所有,再暗地里将我弄死。
换一个普通的柔弱孤女,被绑架,被一群人恶意满满地盯着,可能就任她摆布了。
我笑了。
依然是那个回答,「可是我,不愿意当侍妾。」
她脸色骤变,语气里有鄙薄,轻蔑与厌恶,「不想当妾,难道你还妄想当正妻?一个卑贱的平民,本小姐能允许你当妾,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她拿出长鞭直接抽了我一鞭子。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答不答应?」
答不答应,嫁人做妾生子,且对她言听计从。
我还没出声,沈念璋大喊的声音传过来,「你们放开她!」
他带着侍卫,想冲过来替我解绑,但被拦住,双方僵持着。
我有些讶异,他这么快能找过来。
夏衫轻薄,一道血痕从我的肩头横亘至手臂,鲜血淋漓。
最开始他把我从湖里捞起来,就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养了好才养得康泰无恙,现在被抽了一鞭子,又变成破烂可怜的模样了。
沈念璋看看我,朝前面陌生的女人怒视着,咬牙斩钉截铁地告诉众人:
「阿银就算想当正妻有何不可?刘小姐,我回去就请求父母亲,将我与你的亲事暂停作废。阿银要是愿意,她怎么不能当正妻?」
沈老夫子也跟来了,听到这里怒目圆睁斥他,「胡闹!」
沈念璋真的很怵他这个长兄,但是他慌了一瞬,这回破天荒没听话,梗着脖子坚持。
刘小姐听了气得跳脚,想给他也来一鞭,护卫们满脸警惕,那头的家丁仆妇也盯着。
场上一团混乱。
这时,我轻轻说了一句:
「不愿意。」
静了片刻,他们看向我,刘小姐错愕,「你说什么?」
我满脸平静,不曾起过波澜,极有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作妻,也不愿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拽住她已经半扬的鞭尾一扯。
等她趔趄着向前,迅速挣开捆缚在手的绳子扣住她脖颈旋身站定。
一切,只一瞬间。
我手里的利刃抵在了城主女儿的脖颈上,挟持着她走到外面,原来这里就在城主府里面。
手里的刀抵下去,血立马涌出来,在她一阵凄厉的尖叫声过后,我抬眸看向她的仆从,语气温柔:
「听话,不然她会死得不太体面。」
23
我向来时刻保持警惕,从那几个壮汉在人群里靠拢向我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
这群人不太谨慎,干坏事身上还穿着城主府的服饰,很容易就能猜到他们是哪来的。
刹那之间,我就调整了计划,放任他们绑走自己,铤而走险,看能不能博一个更好的机会。
看到派人来绑架我的幕后主使的确是临城城主那个千娇百宠的女儿,我笑了。
博对了。
被绑而来的我,眨眼睛就做了决定,要反过来绑架她。
我随身常备许多武器,袖里有短刃,在他们捆住我双手的时候就在衣袖的遮掩下不着痕迹割开绳子。放任她抽了我一鞭,是为了让她自己远离奴仆走近我,降低在场人的警惕心,顺便试探一下她的武力深浅。
我虽对自己狠,但不受无意义的伤。
所以……
我不会再给她出第二鞭的机会。
趁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我干脆利落地挟持了这个只有花架子的大小姐,要求城主备一匹马,一大袋碎银,开城门放我离开。
「等我出城,就把她放了。」
我只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并未引起临城城主的警惕。
他们都以为我是求财,自觉得罪了城主的宝贝女儿,在临城待不下去了,想以人质为要挟坑一笔钱就逃跑。
不过一匹马,一袋银,城主答应得很干脆,愤怒又紧张地警告我不得伤害他女儿,还瞥了沈家人一眼,估计打算秋后算账在他们头上。
沈念璋全程目瞪口呆看着我。
我押着人质上了马,每走一步,后面一群人就跟进一步,到城门处,我停住马回身望去,乌压压跟了一群官兵还有不明所以看热闹的百姓。
中元节了,满城尽是五彩斑斓的花灯。
盛午的太阳熠熠煌煌,遍撒人间,跃然其上。
我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跟过来的沈念璋身上,遥远地,「对不起……我不想当妾,也不想当妻。」
这几天听着沈府里的人偷偷议论嘲讽,好像我拒绝了夫人纳妾的提议,就是天大的事。
我并未理会。
我之所思,所想,所谋,所见,所求。
从来不必与非我流辈解释,求得乌合之众的认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去谋,去见,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即便踽踽独行。
那府里的人半辈子都困在宅院里,或是钩心斗角,或是想着攀上哪个少爷享福,或是担心新染的指甲不好看,或是讨论着谁家新出的脂粉。
他们不会知道,夏汛来临,下泽的水灾又淹没了许多田地,饥民遍野,民不聊生。
不会知道,卫城的官军一批一批地赶来,起义的叛军越发难以遏制,一场浩大的动荡正在酝酿。
不会知道,远在东边的召国,名将赵成再次打算对外征伐重构旧王朝的统治,乱世诸国短暂的平衡即将被打破,战火又将蔓延开来。
他们这半辈子,和那半辈子,都囿于一座小小的大宅院里,此生仰头,目之所乃是那茫白的天空和四面的檐角。
是一座雕梁画栋的井。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无论妻妾都是依附从属于他人,如我娘亲那般任人买卖去留不得自由,他日青史留名,也只记作某某氏。
我不做谁的妾,也不做谁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历史记住我的本名——楚听银。
「闲听碎银几两当啷响,淡看金玉满堂照烨光」的听银。
刚出生时,我只被取了个贱名,我娘知道不好听,央求了我爹很久,他才随手写下这一行诗,又随手选了两个字。
淡泊名利,贵贱皆自得之意。
他自己贪名图利,却指望我淡泊不争。
可我偏是,又争又抢,野心勃勃,步步为营,不择手段。
城门被缓慢推开,我看向城主,「我答应过你的,等出城就把她放了。」
目光落在恶贯满盈的女人身上,我手中用力,毫不犹豫地划破她的血管,将人丢下马去。
「但我从没答应过,一定会出城。」
殷红鲜血和太阳光一起洒在街头,以血祭刀兵。
我已经策马到了门口,却回身折返,接着发出信号。
城门大开之际,外头埋伏的人马扬着烟尘冲过来。
挟持人质,给他们制造一种拿到钱财就逃跑的假象,实际上是在诱使城内主动打开城门,方便伏击。
原本打算强攻的,可有更好的机会,我在转瞬之间,就改变了策略。
顺势而为,随机应变,抓紧一切有利于己方的契机,以最小的代价,攻其不备,拿下此城。
沈念璋被他的兄长带走撤离,城主目眦欲裂怒视我带兵冲过来,百姓慌张作鸟兽散。
我打开那袋子特地要求换成碎银的银钱,往天上撒了一把,碎银落进人群里,一旁的大汉得令高喊道:
「现场招兵,入伙给一块银子,拿人头给两块,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尘烟将近,马蹄声震耳,一群训练有素的土匪叛军冲进来与临城的守卫交战,而扬着一袋银钱的壮汉,却在现场招兵分钱。
奇异的景象。
但却也有奇效,直截了当给钱,那明晃晃的银子是多少人挣不来的,有不怕死的冲过来捡起死人的武器就算加入。
混乱之中越来越多的百姓抄起家伙随行进攻,随着我方逼得城主带着官兵节节败退。
马蹄乱踏刀兵溅血,匆匆忙忙的步履蹄铁之间。
碎银几两落在地上,确是当啷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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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临城城主逼退到了城主府,眼看着他偷偷派人出去报信求援,假装没有发现。
接着毫不留情将其及残部诛杀殆尽。
被调虎离山引走的卫城官军接到报信,才发现一直以来大错特错,追错人了,原来他们大费周折追杀的对象,竟是一个姑娘家。
卫城官军赶回来支援,却看到临城城门大开,冲进去,正好看到城主将叛乱的贼人打垮。
城主笑着说危机已经解除。
卫城派来的将军眉头紧锁,总感觉哪里不对。
城主高喊着要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
然后在众人开始放松的时候,城门边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人。
一声「接风洗尘」,话音落下,漫天的箭矢朝里面的卫城官军射去。
这个城主,是假的。
我找人费了许多功夫,才找来一个和临城城主长得十分相像的。
敌人的将军这才发现,身后的城门已经关闭,他们被伏击了。
居高临下,占尽先机。
威胁最大的卫城军队被我一出瓮中捉鳖之计碰面就削弱大半,又丧失了士气,比原本想象中好收拾一些。
当然我方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我让人把周翎喊来,「如你所见,我是叛军头子,你愿不愿意追随于我。」
周翎愣了片刻,半跪下声音铿锵有力,「愿为主上效劳!」
我让他带一队人去杀奸商,放粮食,收壮丁。
我随手扯了一块布,刀柄沾血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雍】。
「没绣旗帜,先拿这个凑合着,以后我们就是雍军。」
我有意收他作将领,给他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同时得些功劳傍身再北上见李二牛他们。
周翎得令去了,带着那一面血染的旗一路杀过去,以雍军的名头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接着是旁边的几个小城池,一个一个快速攻下,一边损耗人马,一边以战养战,补充资源,再一边号召人心。
民心在我,原则,优势在我。
25
我在这头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下泽一带,消息传回卫城,城主立即派了一队精锐过来势要灭掉这股刺头般的新势力。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李二牛得了我的消息,带领在横崖山上蛰伏的大队人马直接杀入卫城。
潜入卫城中的细作情报,被派出的这队人马是卫城仅剩不多的精锐,城中防守薄弱。
到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漫长而庞大的生死局。
很久以前,他们的兵马就开始被一点一点引到南边,陷在下泽的湖沼,匪寇和起义乱军之间,一点一点被消耗,被调虎离山。
双重调虎离山之计。
声东击西,把卫城的精锐引走,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卫城城主何顺见大事不妙,弃城逃跑,与被派出去还在半路上的那支队伍会合,再夺回卫城。
结果他发现,他们被左右包抄合围了。
下泽这头和李二牛那头同时追击卫城残部。
何顺是个聪明人,当即选择保存实力,继续逃跑,带着多年经营的人马往西逃向了梁国。
大局已定,胜负既分。
我也要出发前往卫城主持大局。
从横崖寨下山时,春天的桃花开得正好,如今清风生凉,已经渐起了秋意。
我选了亲信镇守下泽这几座小城池,嘱咐新城主多加关照临城沈家,便上了马车出城北去。
这一次动乱,许多富商大贾遭到清算,被散了家财,沈家是例外,沈家在我命悬一线时有恩于我,我自然会保他们周全。
之前为给沈念璋出头,让他得罪了那些纨绔子弟,我猜原来的临城城主突然给沈家施压定下一门强买强卖的亲事,也和此有关。
我说过的,不会给人惹麻烦,那些人背后的家族,一一被铲除,绝不留后患。
我不曾与任何人道别,马车驶出临城时,却有人追了上来。
我是连夜赶去卫城的,秋风里已经卷了零星黄叶,寒凉夜色里下了骤雨,马蹄踏着泥水坑哒哒作响。
沈念璋孤零零一个人骑着匹马挎着包袱追上来。
守卫们握住刀柄警惕,我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放松,喊停了车夫,看着沈念璋靠近。
斜风细雨,他披着斗笠,还是淋了满身,衣裳湿答答粘着,抹一把脸,才睁开了眼睛看我。
从我横刀立马城门处起,他看我的眼神就满是复杂的神色。
沈念璋问我,「阿银,你还回临城不?」
没问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
沈念璋有些悲伤,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说了一遍:
「阿银,我心悦你。」这一次没有好像。
「你有没有对我有一点点好感?」
他等了半天,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沈念璋有些失落,又并不意外,低头看着狼狈的自己,向来心宽体胖的人,头一次自卑极了,「我长得难看,又没什么出息,成日里不务正业,没人看不得上我是正常的……」
我想说不必这样贬低自己,话到嘴边,最终我说,「回去吧,雨要下大了。」
沈念璋回答,「阿银,我送送你吧。」
这才是他的来意。
马车重新向前,越过山坡,涉水过河,经过茂盛的山林,路过寂寥的村落,沈念璋一直跟着后面。
好几次我喊他回去,他一直说:
「我送送你。」
「……」
送出了不知道多远,连车夫也忍不住出声调笑问他,「这位公子是想追随我们姑娘私奔吗?」
车夫说的玩笑话,沈念璋却正色,答得很认真,「家中还有年迈老父老母,晚辈追随不了阿银远去异乡。
「阿银,等我安置好家中长辈幼小,我会去找你的……不要把我忘记了。」
他把那一个包袱给我,里面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珍藏,我怀疑他把整个沈家值钱的传家宝都薅过来了,说怕我缺钱,这些可以换好多钱,还说要把从小侍奉自己长大的贴身丫鬟送给我,让她好好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真真是操碎了心。
我推辞不过,收下了他的好意,转过山隘,前面大路坦荡,马车就要开始跑起来了。
送得再远,最终还是要分别的,沈念璋下了马,牵着马儿站在原地,提一盏马灯,目送我离开。
黑暗里雨幕浩瀚,夜色无边,山麓风疾。
一点孤灯,漫山冷雨。
在颠簸晃动的视线中,逐渐消失在飘摇风雨里。
26
踏入卫城时街巷已经清洗干净,看不到太多死尸,鲜血,与残烟,只能从正在修缮的断墙残垣处窥见不久前的动荡。
李二牛带着众人在城门处迎接我,一见面便老泪纵横,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八尺大汉将我扒拉着向左转,又扒拉着向右转,确定了我没有缺胳膊少腿,后怕万分,「你失联那段时日,俺是吃吃不下,睡睡不着。
「你说你怎么就胆子那么大呢?
「……当初缩门外就小小一团的女娃子,谁能想到呢,你要带着俺们一帮人攻城抢地盘。
「还好全须全尾回来了,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以后死了都不敢去见你娘。
「孩子长得就是快啊,一眨眼不见,长高了,抽条了,变成大姑娘了啊……」
李二牛欣慰不已。
我还记得初见时的李二牛,落魄邋遢,孤僻冷漠,充满敌意,一个不被人们待见的跛脚怪人。
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头发衣着打理得干净板正,能和一群大汉吃酒谈天,越来越像阿娘描述中他旧时的模样了。
当然也越来越爱念叨,像个没有老婆独自带娃操心不已的老父亲。
我拎起临城带来的杏子酒给他,「二牛叔,喝完这坛子酒,我们要开始忙了。」
修缮城楼,抚恤伤兵,补充人马,接收官署,盘整土地,确立官制,地制等等。散碎的岐水下游一带,从此以后要有统一的名号了:
雍国。
我没有自封为王,而是选择了先让李二牛担下这个名头,他当雍王,而我,李二牛名义上的养女,是真正执掌大权的监国公主。
女子称王称帝,势必会引起众多人反对,说不定还会给周围其他国家一个打压稚雍的理由。
如今对内政权还未稳固,对外国力尚且弱小,我不能冒进。
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教化民众,稳固权力,等有足够的实力,才能戴上属于我的冠冕。
当然,这也是另外一种豪赌。
如果李二牛后面贪图权势,不肯退位,也会给我制造许多麻烦。
我能这么做自然有应对的办法。
况且,很久以前,当我特意拿着一整块硕大的金子递给那时一穷二白的李二牛时,他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和弱小年幼的我,不曾贪婪,不曾抢夺过来或是昧下。
这其实是某种试探和考验。
否则我岂会冒失到在弱小时露财。
那时便确信了本分善良的李二牛,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建制之事紧锣密鼓筹备着,摊子大了越来越缺人手,我这一路上收了不少可造之才,其中周翎果然表现得最为骁勇。
李二牛缺人来管我要时,我便把他喊了过去,周翎年轻俊秀,武艺高强,又勤快,又识字,李二牛满意极了,赞不绝口,当徒弟带着。
不过人手还是不够,李二牛有些愁,「打何顺的时候,咱们这边的小将领都快死光了。」毕竟对方实力也不差。
我说,「还有一个,在路上。」
过几天来了一辆马车缓缓在城主府门口停下,下来一个秀美的女子。李二牛满脸稀奇问我,「就是这个吗?」
我一怔,「那倒不是。」
来人是霜云姐姐,沈念璋说要把她送给我的。
当时他一个人冒雨策马赶来,自然没让霜云一个姑娘家跟着淋雨,而是让人安稳乘车跟来。
霜云是沈家家生子,伺候着最得宠的小少爷长大,训练有素,处事细致妥帖。沈念璋看我总觉得可怜,忙起来顾不得吃顾不得睡,需要有人好好照顾。
我有些无奈,接过呈上来的身契,在众人意想不到的目光下,轻巧地撕碎,随手扔掉。
我对她说,「现在,你拥有选择的自由。」
27
「你可以选择回临城去,也可以直接离开,天地之大,无所谓你去哪里,我会给你一笔银钱傍身,你也可以跟着我。」
霜云蒙了许久,朝我深深一福身,「奴愿为姑娘效忠。」
她还是选择了原本既定的道路,我并未勉强,让她在临时府邸安顿下来。
又过几天,随着一声嘹亮的鹰唳,在雍国立国封王的大典前,远去召国的那队人堪堪赶回来。
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受伤最重的是那个说要去找我爹报仇的姑娘,被半拖半抬运回来,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不过人还是醒着的。
我在一旁坐下,问她,「仇,报成了吗?」
不出意料失败了。
我的人护送她到召国,刚好赶上我爹迎娶新妻,这姑娘非常地不怕死,混进去提着榔头就狠狠往我爹头上敲,我爹当场昏倒。
不过他身边守备还是太森严,一下没把我爹弄死,失了先机,后面再想杀他就不容易了,守卫一拥而上钳制住这不速之客,她大喊着我爹做的恶事——谎报身世,杀人灭口……种种行径,听得在场的宾主一阵哗然。
姑娘要被打死的时候,负责护送她的那几个武士费尽力气把人救了出来,带着她连夜赶路逃回来。
她很是挫败,发着待过了一阵子才慢半拍回话,「……没报成。
「再给老娘一次机会,定与这老贼同归于尽,在那之前先把他的亲人都杀光,叫他也尝尝这滋味。」她咬牙切齿。
我平静无比,「我是他在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
她一愣,瞪大了双目盯着我。
我把她捡起来时,没问她太多,她也没过问我是什么人,我说送她去报仇,然后她就去了。
任谁也想不到我和张文景竟是亲族。
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是尴尬多一点,还是恨屋及乌多一点,还是继续感激我,本来嘴巴就不利索,「你」了半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外面好生热闹,大典即将开始。
我站起来推开窗,天光大亮,阳光洒进来驱散了屋里的陈腐气,苍穹之上有一只鹰隼在盘旋。
我继续道,「但我与他不是亲人。
「也是仇敌。」
不过我没有选择和她那样直截了当去刺杀我爹。
不仅仅是因为当时的我并没有那么高的武力,更是因为,我不仅要他死,我还要他慢慢受尽苦楚磨难再死。
天上的鹰隼见到我,慢慢滑下来,巨大的翅膀扇动着阵风落在窗台上,朝我轻柔地低鸣。
两年前我在山崖脚下捡到一只掉落巢穴的半死雏鹰,费了许多心思将它养大,如今这小鹰已经能飞得很高了。
我从它身上取下探子传来的信。
我从没指望过靠这姑娘就能把我爹杀死,只是顺带送她一程去发泄一下怒气,圆她一个愿想而已。
我真正的目的在于给我爹制造点麻烦。
召国路远,等派去的一行人回来时,已经过去数月,留在召国的探子把后续的情况着苍鹰送回来,刚好和他们差不多到达卫城。
上面写着,大婚之日,我爹强娶民女,抛妻弃子,谎报身世,杀人灭口等诸多恶事被不知道谁给放消息传开后,原本看好他的侯爷自觉被欺骗恼怒不已,婚事告吹,我爹还被贬谪出了召国王都。
失路多年,眼看着有了点起色,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突然又恢复了郁郁不得志的旧态。
这才是我想要的成果。
我烧了那信纸,喂了小鹰几口肉,探望完伤患,已经有人来催我去大典。
我到时人已经全部到齐,潦草地划分了一下文臣武将,不过不久他们就站成一堆抻着脖子等我发话。
这场仪式办得既隆重又简陋,百业待兴,百律待立。
我提笔写下了国号。
【雍】。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娘。
想起我娘被侮辱嫁给我爹,被卖掉,被再次凌辱,一个一个失去孩子,最后万念俱灰纵身跳进洪流前的时候,最后一句话:
「阿银,娘对不起你。」
她说对不起我。
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我。
可是。
我很想告诉她——
她并没有对不起我。
是这世道对不起我们。
是这卖妻鬻子的世道对不起千千万万个像我们一样的人。
所以我不急着弄死我爹,那并非治本之策。
我不仅要我爹死,我还要千千万万个像我娘那样的人活。
我爹不是一个人,某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某一类人。
他不仅是他,他是千千万万个卖妻鬻子的父亲,是千千万万个不把人当人的虎和伧。
我娘不仅是我娘,她是无数不得自由的她们。
我不仅要杀我爹一人,还要杀尽无数的虎和怅。
我不仅要拯救我自己,也要拯救困厄挣扎的百姓万民。
我始终会记得,那天我被货郎押去青楼卖掉的路上,乌云那么低,滔滔洪水震耳欲聋。
那是我此生走过最安静的一段路。
路旁庄稼被淹没失声痛哭的农夫,交不上苛捐杂税被殴打的鳏寡老人,被换给外村人不知道即将被烹食稚童期待去游玩的笑闹,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全家被淹死独自一人跳河的老奶奶自言自语的遗言,与野狗争食不成人样的乞儿被咬掉手指的惨叫……所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世间多嘈杂,疾苦躁人心。
我低着头,任所有杂音被隔绝在外,在满心的死寂中,飞速转着脑子,理清所有乱麻一般的思绪。
眼神越渐清明坚定,满目的疾苦便越渐喧嚣鼓噪。
如洪流,如波澜,如惊涛骇浪。
竟至哗然。
那时的我想——
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变这世道。
仇恨不能占据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且救人,救千千万万人。
我要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拥有世间至高的权力,去掌握改变命运的力量。
我把玩着新刻出来的印玺,抬手在明黄的诏书上拓下了一个血红大印。
册我自己为监国公主,封号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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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国建立之初,隔壁的梁国就派了使臣来道贺。
来人面上一团和气,笑眯眯说了大段恭贺的话,接着献上贺礼。
边角料一般的玉石,奇形怪状的珍珠,破碎的陈茶,还有一对「珍禽异兽」——鸠鸟。
鸠占鹊巢的鸠。
梁使依旧是笑容可掬的神情,意有所指,「雍在古语意为禽鸟在水临渊,这对鸟儿可是我们陛下特意吩咐为您找来的,极是应景。」
赤裸裸地嘲讽。
暗讽我们抢占了何顺的地盘。
那一堆破烂一样的贺礼,端着某种打发叫花子一般的高傲姿态。
梁使前来并非真正为了道贺,而是来示威的。
何顺有姐妹在梁国宫中为妃,与梁王也算有些姻亲关系,多年来何顺割据一方占领卫城控制着下泽,重税苛捐搜刮民脂民膏,有一半是上供给了梁国,换得梁国给他当靠山,后面眼看不敌我军,便选择了败走梁国。
梁王自然要派人来找回些场子。
用「贺礼」狠狠将新雍羞辱了一顿还不够,梁使还对我最近颁行的新政指手画脚,趾高气扬大加鄙夷了一番,最后要求雍国往后每年向梁献贡,这应该才是他们最根本的目的。
真是狮子大开口,比之前卫城给他们上交的东西还多,张口便要求献贡粮食三千石,牛五十,羊一百,鱼五百斤,布千匹……我手一顿。
手中刚斟的滚烫热茶便摔在了对面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碎了满地瓷片。
为首那个笑面虎登时捂着脸吱哇乱叫,终于不再端着那虚伪傲慢的笑。
随着我的动作,在场的大臣们明了了我的态度,刚接过那堆破烂的礼部尚书飞速撸起袖子,带头拿起那玉石珍珠茶包就往梁使身上砸,「还想要粮食鱼牛羊,食屎吧你!」
于是双方直接当庭打了起来。
我气定神闲喝完新端来的茶,眼看着自己这边一个瘦弱文臣快打不过对面了,这才起身,抽了长剑直指为首梁使的眉心。
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梁使气得发抖但也不敢乱动弹,搬出通用的话来压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我笑,「岐水湍急,梁国的使团不慎溺亡其中,是意外天收,怎么能怪我朝呢?」
言下之意,惹到了我,真杀光他们。
这下对方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地离开,打算先保命回去再和梁王告状。我友好地送他们出了府邸,顺手把那两只鸠鸟放开,眨眼间迎面飞来一只巨大的苍鹰掠过众人,当着他们的面稳稳抓住了猎物,落在屋檐上吃得好香。
我也意有所指,「自古封王拜相,能者居之,有人自比为雀,就该知道,无论鸠雀,都不过是猛禽的猎物罢了。」
梁使黑着脸,又听我说道,「你以为就何顺有靠山,我没有呢?」
他变了脸色,试探我。我直言不讳,「家父张文景,在召国可是身居高位,你们要东西,直接找他要去。要找我的麻烦,也先掂量掂量自己在召国跟前算不算个角色。」
小国和大国的差距实在太大,梁王在召国的大官面前,都不敢造次。
这是他们从没打探到的情报,梁使惊疑不定,匆匆离了卫城赶回梁国。
成功把人骗走,我敛了神色。
立时下令,「从现在开始,筑墙。」
29
我虽态度强硬,可心里也清楚新生的雍国还太过弱小,梁国想要打压我们易如反掌。
梁国经营多年,本身实力就要更强一些,而另一边隔壁的施国,也与梁国关系密切,两国联姻许久,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朝,现在的雍国很难有还手之力。
况且梁国地处岐水上游,国域内建了座水坝,对付下游的雍,他们甚至不需要动用武力,只需要在旱期拦截水源,在汛期开闸放水,就能让雍国在旱灾和涝灾中分崩离析。
但我依然不能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妥协,榨干雍国的物资去朝贡梁国,只会使梁国越来越强,而雍国越来越弱,且百姓无力维持生计,本就多灾祸的雍国会越来越动乱。
所以,一个字都不能答应。
但拒绝他们的同时,也使雍国即将面临着梁国的打压。
我不曾表露过慌张,三言两语将他们骗去了召国。
我看起来底气那么足,梁王不敢轻易得罪大国,听到使臣的回禀,必然要派人去召国查证一番。从使臣回到梁国,再到梁国派人远去召国,再回程,多少需要花费个小半年的时间,要是路上再遇到点什么天灾人祸耽误了行程,或许还要走上更久。
这是我为新雍争取来的喘息之机。
趁这有限的时间,我命人在边境昼夜不停在对梁设施边境修筑防御工事,吸纳壮丁,操练兵马,亲自带着一众官员沿着河堤一寸一寸丈量过去,选址挖湖,兴修水利。
从开春到又一年夏末秋意起,稻谷刚好收完了两茬,今年不涝不旱,是难得的丰年,收成极好,境内奇货可居的粮商之前都快杀干净了,人人自危,没人再敢囤粮操控粮价。
百姓难得吃了半年饱饭,饥荒的灾民少了许多,人口流失渐缓,军中的粮草也有了保障。
就是梁国那边,小动作越发多起来。
之前梁国没有兼并下游这片地区,就是因为这边多灾动荡,不便管辖,食之无味,只在卫城扶持了何顺当城主,搜刮下游的资源,但不承担下游的治理。
一开始他们还等着看雍国的笑话,断定了我们必定灰头土脸地滚回横崖山上去。
可越等,雍国反而扎下了根。
想刁难雍国,又怕我是真的有靠山,焦急地等来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回来的使臣,梁王才发觉,我是诓他的。
召国的确有一文臣名叫张文景,当初刚恢复科考,就一连拿下三榜魁首,加官晋爵,好不风光。
不过张文景早就被贬谪出都城,欺骗侯爷得罪了世家,又有大将军赵成不喜心术不正之徒,召国幼帝听话地把他赶出了王都。
所以,哪来什么召国大靠山,如今不过是个落魄谪臣罢了,召国才不会管偏远小国的琐事呢。
张文景与我是父女,倒确是真的。
真话里掺点假话,才是最难辨认。
就这几句话,诓骗了梁王快一年的时间,回来的大臣跟流民差不多形容,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自己一路上坐车被绑架,坐船被不知名人士一脚踹河里,骑马被突然发疯的马带沟里等种种惨事。
梁王一把推开身上妩媚的妃子,大发雷霆,「我说怎么去一趟要那么久呢,合着他们在拖延时间啊!」
雍国立国第一年初冬,梁国主动挑起了战火。
30
深林里的野兽刚出生时稚弱,成年后凶猛,只有趁幼年将其杀死,才最是轻易。
梁国失去了刚立国时下战书的先机,给了雍国喘息成长的机会,想再扼杀雍国,那就不容易了。
他们本以为很轻松就能打赢这场仗。
结果战事迟迟结束不了,一转眼,竟打了一年多。
拖得梁国自己也越陷越深,粮草兵器都逐渐匮乏,兵力也越渐不足。
当然雍国只会更惨,两年多了,雍国依然没建造一间皇宫楼阁,我和李二牛住在卫城的城主官邸,原本何顺扩得奢华阔大的城主府,连墙都被拆了取砖运去筑城楼,内里的值钱物件全部搬空,只留下几间住所和大厅议事,好不凄惨。
但后方再是节衣缩食,前线不曾退让过一步,甚至还往梁国推进了一些。
我手底下有许多猛将良谋,百姓兵卒对我爱戴遵从,加上被对方称之用兵如神的诡谲打法,胜势越发明显。
梁国想以地势水利削弱雍国,但我从未停止过加急兴修水利,蓄水湖挖得有备无患,枯水时湖水灌溉农田,涨水时吸纳洪水,梁国没讨到太多好处。
逼急了,梁王放下脸面去向隔壁的施国求援。
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旧诸侯国,有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和利益关系,是我们这群「草民悍匪蛮夷」没有的巨大优势。
两国围攻,已经打得筋疲力尽的雍国必败。
前线硝烟两头是各自的兵马,何顺在对面亲自领兵,放声大笑。
「投降吧,牛篮子。把你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公主交出来给兄弟们爽爽,老子给你留个全尸!」
李二牛在阵前气得脸都红了,怒目圆睁,提着斩马刀划拉着地面。
小时候常吃不饱饭,我身骨纤细,即使每日勤学苦练招式武功,也仅够自保,自然不能上阵领兵打仗,我站在城楼之上垂眼看着前头,并没有被激怒到分毫。
轻飘飘一句,「放箭。」
压根没管支援过来的施国军队。
随着我的指令,早就等得焦躁激动的李二牛带着兵马勇猛往前冲,城楼上的箭矢比兵马更先达到,只盯着为首的何顺一个人瞄准,箭矢密密麻麻朝着他挤过去。
何顺狼狈地落荒而逃,窜到了队伍身后,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败局已定还不投降。
他根本不明白「小公主」在雍国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高,自己把雍军的怒气士气都激得高涨。
梁将龟缩其后,梁军节节败退,何顺撑着等待施国的支援,可撑了一段时间,施国的援军始终不见踪影,甚至等来了一个噩耗。
他们的粮草补给被烧。
一年前我在那姑娘的病榻前,告诉她,她的复仇败了,但我的并未言败,我可以继续带她报仇雪恨。
我目视她的眼睛,「要不要,加入我?」
「要!」
掷地有声。
我这才询问她的名姓,姑娘叫张娇娇,生得牛高马大,孔武有力,皮肤黝黑,面容阔气,还天生神力,是个好苗子。不过她和周翎不同,周翎家中开武馆,本身就有武艺傍身,张娇娇空有蛮力不会招式,我把她丢到了军营之中,等她自己建功立业爬上来。
她没让我失望,短短两年直接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学了一身武艺,已经是个凶神恶煞小有名头的裨将。
我派张娇娇带一队人马绕路抄到敌人后方切断了梁军的补给。
何顺慌了,一旦露出怯意便自乱了阵脚,追着他射过来的弓箭躲漏了一支,射中胸膛,他掉下马去。
两军交战,何顺被射成了个筛子。
这就是大放厥词的下场。
31
梁军兵败如山倒,一直到我们长驱直入打进梁都,他们都没等来隔壁施国的支援,梁王临死前很是不甘,「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我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好心地给他解释了几句,「因为,施国已经自顾不暇,蔡国也攻进了他们的王都。」
远交近攻,分而破之。
蔡国与雍国之间隔着梁施两国,也与这俩接壤,长久以来受到这两国的威胁,早就想把他们灭掉,但苦于这两国关系密切,打得过一个国家,打不过两个。
我派了使臣与蔡国秘密商议,我攻打梁国,等施国援军离开都城,施都兵力空虚,蔡国自然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直接突袭攻打施国。
一人打一个。
梁王怕死,向我求饶,说自己愿意归降,保证不会再觊觎雍国。
我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娓娓道来,「你觊觎我朝的领土,难道,我就不觊觎你们的地盘吗?」
我可不是什么守成之人。
从一开始,这场战事,我就不是为了自保。
我要将梁国的地盘也吞掉。
自古没有哪个强国,是只拥有半条母亲河的。
一个国家王朝的发展壮大,自然不能只靠着翻云覆雨的谋术,最根本,最底层的东西,是资源。
山川河流可耕田弄渔,高崖峻岭算攻守天险,水源,土地,林木,人口,矿产,位置……都是至关重要的资源。
留一个诸侯国在上游修坝捣乱可不行,我要雍国独占岐水。
我亲手杀了梁王,却没急着庆祝胜利,让底下的兵马立刻调转方向,警惕蔡国吞下施国不满足,想趁着我军疲惫进一步攻打过来。
过了一段时日,蔡国来使邀请我和李二牛,说要表示酬谢。
我独自乘马车到了边境,那头的将军却哈哈大笑,拿出一个小匣子,接着命大军将我们包围。
蔡国的大元帅得意不已,「公主殿下,看这东西可眼熟?」
「没想到吧,本将拿到了你军的兵符。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调不动兵,不如乖乖就范。」
卫城那座城主府已经拆得破烂简陋,这个小匣子放在最机密的地方,用的却是最珍贵的沉香乌木,他们派细作混进来,理所当然认为这里面是兵符,偷走了它。
没了兵符,就调不动兵,把我引过来,擒贼先擒王,再一举往前进攻。
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垂眸沉思片刻,抽刀直接把身旁一个侍从斩首,血渐当场,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是那个细作。
死了一个细作,蔡国大元帅并不可惜,毕竟换得的东西可比细作值钱得多,他当着我面砍开那个匣子,接着笑容逐渐僵在脸上。
我面色似有些冷,下令早早埋伏在周围的军队,「杀。」
斜拉里冲出来众多雍军,反将对方包围起来,杀到最后,蔡国大元帅重伤倒在地上,将死的时候,他这才听见我说:
「雍国,还没有兵符。」
雍国军队认人,只认我。
一旁被砍烂的沉香木匣子,掉落出来一地的零碎——陈旧的襁褓,简单的木簪子,带着乌黑血渍的碎布……
蔡国大元帅满脸晦气朝匣子的方向唾了一口,死到临头了还要嘲讽一下,「这么贵的箱子装一堆没用的东西,你们金尊玉贵公主殿下是捡破烂出身的吧?」
张娇娇气得一脚踩住他的脸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往他嘴里吐了口唾沫,「食屎吧你!手下败将还敢逼逼赖赖!」
被我那一窝文臣武将带歪了,她之前不这样说脏话的。
战事结束,全歼蔡军。
我踏着狼藉的地面,一件一件将那些破烂捡起来,张娇娇帮我捡,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啊?」
「我死去幼妹用过的襁褓,死去阿姐的木簪,死去娘亲留在桥面上唯一一片碎布……」
还有一路走来死去的相熟部将的遗物。
每失去一个在乎的人,我就会留一个物件存起来,放在最珍贵机密的小盒子里,不知不觉间,放了好多好多了。
张娇娇越捡越慢,慢到停住,半晌,她盯着我,突然说:
「殿下,我时常想,我总斥骂别人愚忠,但是,我能为你去死。」
我把东西都收起来抱着,轻轻说,「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
不过乱世本就危险重重,人命如此脆弱,哪天我中道意外死去,也不足为奇。
我很平静,交代张娇娇,「要是我哪天死掉,有条件的话,你把我烧了,留一截骨头,也放进这盒子里,然后随意埋在哪儿吧。」
张娇娇,「呸呸呸。
「殿下您必定长命百岁!」
32
自己建皇宫,哪有抢来得快。
攻占梁国,逼退蔡国,举朝上下就搬到了原本的梁宫,大臣们议事总算不用担心迈不开腿站着了。
此城地处国域腹地,富庶稳定,又有岐水绕城作天险依仗,我把它设为了雍国王都。
吞并梁国损耗了太多国力,又扩展了新的版图,当务之急是休整恢复,发展生产,巩固成果,所以我并没有去追究蔡国反咬一口的事。
蔡国大元帅被诛杀,又损失了许多兵力,恨得牙痒痒,但没了主将又青黄不接,也选择了隐忍退守,先消化完刚吞下的施国再谋划报仇。
不过两国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又是一年春尽繁花落,夏荫浓碧,暴雨连绵时,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信件。
打开,是有些眼熟的字迹。
【问雍昭帝女安】。
是我在沈家时曾传道授业于我其中一个先生的字迹。
先生忧心忡忡,是来请求我去劝一劝沈家小少爷的。
他说,沈念璋自我离开临城后,就日渐颓靡。原本只是有些顽劣贪玩,为人并无大过,可后来,迷上了酗酒,终日醉生梦死,接着开始沾染赌博,沈家子娶妻之前一般是不纳姬妾通房的,可沈念璋短短时间,就抬了许多美人进门,还学会了狎妓,成日与青楼女子厮混,或流连于赌坊,不听父母亲族劝阻,连之前敬畏的长兄发话都不再听。
沈家请的那批先生都被他赶了出去,这位老先生念着师徒一场,还时时关注他,看到他这般堕落,实在痛心疾首,他知道我与沈念璋有些故旧,沈家众人劝阻他一一都铩羽而归,想请我回去一趟,试试看能不能把他拉回来。
旧人旧事,让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从我离开临城起,已有三四年之久。
如今雍国已经井然有序,蒸蒸日上,我也没有初时那么繁忙,正好有时间,沈念璋到底与我有恩,我没办法视而不见。
我带着霜云回了一趟临城。
一路上霜云仍不敢相信,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呢,小公子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孩子……」
沈念璋长我一岁,早就过了弱冠之年,在霜云眼里却始终还是个孩子,我在她眼里也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到了临城,直奔赌坊,打听到沈家的少爷在楼上,拾级而上时,已经能听见里面的起哄喧闹。
「大!大!押大!
「什么?
「不行,再来一局,赶快再来一局!」
推开门,几个妖娆暴露的妓子依偎在中间那个胖硕激动的人身后,都背对着我,一群人沉迷声色,甚至都没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兴奋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
我脚步微顿,喊他,「沈念璋。」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我些许讶异,不过快开注了他的心思都在桌上,不耐烦地应了声,「是你啊。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不会回临城了吗?等会儿……」
他扭头盯着筛子,面容还是那张面容,但是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变得油腻丑陋。
又输了。
他败兴离场,喊我过去,一边烦躁不已,「你不会也是来念叨本少爷的吧?」
我目视着对面,忽然明了,往后退了一步。
「蔡国的人,还是那么爱用阴招啊。」
这不是真正的沈念璋。
33
这群人的站位,是一个小小的合围圈。
但凡我走过去,就会被围攻。
见阴谋败露,这群人顿时安静下来,互相使了个眼色,接着亮出武器冲上来。
门外边,一群乔装打扮混在客人妓子中间的死士也突然起身,拔刀疾步而上。
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先是模仿老先生的字迹把我引出王都,去一趟临城办私事,我自然不会弄多大的阵仗,只带几个亲信,给人可乘之机。
若是平常,我来一趟临城,自然要去城主府,再拜会沈家二老,然后才去找人的。信里特意说了「沈念璋」常常去哪个赌坊,暗示我直接去赌坊找他。
我看出些许端倪,不过还是入了局。
去试试到底是真是假。
那个人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终于能确定,这是个假货,听闻有奇人异士能改换容貌,伪装他人,他们用的应该就是这种手段。
刺客不再伪装杀进来,跟着我进来的侍卫们也纷纷亮出刀兵,就算是死士也打不过训练有素的近卫军,本来这是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但侍卫们却越渐抵挡不住围攻,霜云直接半晕踉跄了一下,我也有些头晕。
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应当是都中毒了。
这赌坊里的熏香,不太浓烈,谁也察觉不到它带着毒,而对方显然提前吃了解药,毫无影响。
又是一出阴招。
我难得有些心烦了。
来时我已经提前给城主去信,若是一刻钟我还没有出来,他便带着人包围整个赌坊。
但现在离一刻钟还很远,随行的侍卫快死干净了,我们被逼到墙角,也不知道城主能不能发觉到里面的异常提前过来支援。
危急之时,外头的大门突然被几个彪形大汉合力撞破,有人一脚踹开门进来,往死士那头一挥手,几个的粗壮武士们冲过去牵制着,他疾步过来拽住我,提剑护送我和霜云闯出去。
追过来的几个死士被他解决掉,到安全的地方,才停下来。
我挣开他的手,退远了细细打量这个人。
乌发紫衫,眉眼深邃,雍容端雅,是贵公子的模样,但衣上手上脸上却都溅了殷红的血珠,方才杀起人来也是手稳步坚,眼睛都不眨一下,足够心狠手辣。
见我盯着他手上的血迹,他变得无措慌张起来,修长的手下意识往袖子里蜷缩,他抬眼注视我,眨了眨眼睛,忐忑不安地说:
「阿银,是我啊……
「沈念璋。」
34
早认出来了。
但仍不免惊讶。
数年不见,沈念璋消瘦了,蜕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但那忐忑不安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小胖子自卑伤心地说自己难看废物,怕我嫌弃他。
现在应该,估计是又怕我嫌弃他挥剑杀人太过狠辣。
我有些无奈。
一刻钟未到,城主带着兵马姗姗来迟,看到已经满地死尸的赌坊,惊得跌下马来,找到了不远处的我们,冷汗涔涔:
「臣有罪!臣救驾来迟,望殿下降罪。」
残局由官兵收拾,我抓起沈念璋那只蜷缩着的手,翻开衣袖,狰狞的伤口血肉外翻,「你受伤了,要赶快上药。」
所以,看他身上的血迹是判断他是不是负伤,并不是在嫌弃他杀人不眨眼。
我自己才最是心狠手辣,残忍杀伐之人。
到了临城我才知道,原来沈家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分别时沈念璋说会去找我的。
但我是雍国的帝女,是乱世的枭雄,是篡国夺权掠夺扩张的野心家。
无关无用之人留在我身边只会是我的累赘,那不是他想要的重逢。
那天以后,沈念璋就重金辞退了家中的先生们,告别老父亲老母亲与众多兄长,孤身一人,求学问道,拜访名师武者。
要拜,自然就拜最厉害的那一个。
荒废多年的文韬武略重新捡起来,日复一日地勤学苦练,跋山涉水,行万里路,去改变,去成长,去历练。
这时的沈念璋还在尊师座下积累人脉人手,之前的老先生很喜爱他,说他终于把聪明劲用在了正道上,时时来作客饮茶。
然后老先生说漏嘴,说最近捡了个快饿死的可怜人,打算留作书童。
一个快饿死的人可以出现在城墙根下,村子,渡口,怎么会去藏于深山的庄子里乞讨呢?
沈念璋察觉到不对,揪出了那个别国细作,一番拷打,逼对方说了目的,临摹模仿老先生的字迹,给我去信引我出来安排刺杀。
他怕我遇到危险,赶了四天三夜的路,风雨兼程才堪堪赶到,幸好来得及时。
大夫拿烈酒泼他伤口,沈念璋脸色惨白,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但面上依旧轻松,他不关心自己的伤势,他说,「阿银,我好后怕。」
再晚一点,这满身是伤的人,就得是我了。
我微顿。
现任的临城城主在外面请示,我推门出去,死士和细作的来历已经查明,确实是蔡国派来的人,早早渗透在临城,谋划着刺杀我。
唯一的公主,还是监国公主,在自己辖区出了这么大的事,尽管我已经化险为夷,城主也逃脱不了责任。
所以城主是负着荆来请罪,他不求自己能免去罪责,只求我能给家中妻女一条活路。
这是我从原来的梁国挖来的人,放在原本的梁国,梁王差点遇刺身亡,临城上下官员都要问罪,城主诛族都不为过。
我把他扶了起来,「罚俸十年吧。」
他一愣,磕头谢恩,「殿下仁慈。」
我知道这是个清官,平日就靠俸禄养活一大家子,日子本就过得清苦,没有俸禄怕是过得更艰难。
我让霜云给了他一袋金子,足够他们花用这十年。
城主愕然,我说,「于公于理你罪不可免除,所以罚俸,这才公平,于私于情我喜欢您老人家这般的地方官,这是我补给你的。」
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刚柔有度。
城主颤抖着手接下那袋金子,突然就老泪横流,又深深磕了一个头,「殿下,老臣必定好好治理临城,为您鞠躬尽瘁,鞠躬尽瘁……」
忠良难得,蔡国这一出刺杀,恐怕还有另一层用意,就算失败了,若我追责城主,就让我损失了一位良臣,或许还丧失些许民心。
真是阴毒的招数。
确定了沈念璋无恙,我启程回都城,沈念璋说要跟着我,为将为谋士,他都可以。
他苦学了一身的本事,就是为了去找我。
我答应了,一起回雍都,路上暴雨倾盆,岐水惊涛骇浪不停歇,我喊停车夫,冒着大雨走向路边的耕田。
昏暗的天地间,蔓延到天边的沉沉乌云,密密麻麻的雨点,暗淡的大片大片绿涛,大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人与马车都显得那样渺小。
我观察了附近的农田,泄洪极其有效,幼时一涝就被淹没的庄稼,如今都直挺挺立着。
远处还有几缕炊烟,或许是某个村落,正在生火做饭。
我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一侧头沈念璋站在我旁边,明明是俊美公子了,可又成一副落汤鸡样儿。
霜云躲在马车里担忧不已,「殿下,公子,您二位别淋雨感冒了。」
车夫爽朗大笑,「年轻人,怕什么淋雨!」
我忽然说,「我们去把那个缺口堵上吧。」
不远处一块农田的进水口被冲破,浑水哗哗往里面灌,我卷起衣裳率先涉水过去,沈念璋和车夫也下水,霜云担心也跟过来了,侍从们原地立着。
一齐把那个缺口堵上,还抓了几条池塘里跑出来的鲤鱼,带着满身泥点子路过一处破庙躲雨烤鱼吃。
浩荡无垠的雨幕,漏风的破庙,火堆又暖又亮。
这一天,是承平九年夏。
35
此去临城,我还遇到了一位故人。
离开赌坊时,我在沿江的秦楼楚馆,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以为已经脱离烟花之地回家去的莺娘。
世人只知道帝姬封号长昭,并不知晓我的名字,所以,当我带着御用的侍卫步上青楼找到她时,莺娘震惊到失语。
接着,便是颤抖着落泪的欣慰感慨。
「阿银,变大姑娘了呢。」
她老了一些,面上是远超她这个年纪的凄苦憔悴。
我以为是谁把她又强行掳进花楼,结果她说,是她自己回来的。
莺娘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见到思念已久的父母亲族,却没有她预想中的那般美好。连父母兄妹都介怀她是个娼妓,更别说附近的邻里,她饱受冷眼,又没办法像别的女子那样正常嫁人过日子,都嫌弃她年纪大且不清白。
被父母兄妹们哄着掏光了所有积蓄,她无力谋生,走投无路只好又回到了烟花之地。
走出去她才发现,其实她早就离不开了。
奈何莺娘年岁渐长,容颜逝去,客人越来越少,有次遇人刁难,还被毒哑了最引以为傲的嗓子,处境更加艰难,哀愁凄凉,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
她抱着一张旧琵琶,说了声可惜啊,「嗓子哑了,再没办法唱歌给你听。」
我目视她良久,然后夺过她那张琴转身出门,「你只是长了几岁,又不是要老死了,跟我走。」
我以为助她一程,就能给她一个圆满,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偶尔还有些稚嫩,做法并不足以触及根源。
我记得她其实作画也很厉害的,只是青楼女子的画自然不如文人墨客的画高贵。
回了都城,我让她跟着司天监的官员一起去测绘山川城池,雍国扩张的同时,新的地图也需要不断绘制。
莺娘茫然地跟着离开。
我把沈念璋塞给了幕僚府,不知为何,那群老人家很是排斥他,可能以为那是公主塞过来镀金的小白脸。
过了一段时日,资历最长的谋士激动地找到我,「殿下,殿下您可真是慧眼识珠。」
沈念璋从来都不愚笨,只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去动用城府,只要他想,收揽些人心自然轻而易举。
将人安顿好,我喊来霜云,问她,「既然旧主回来了,你可以选择继续跟着他。」
这些年来,霜云不曾辜负自家公子的嘱托,将我照顾得很好,行军打仗,朝堂议事时,我常常废寝忘食,即使再艰苦的环境,她也努力好好给我做好餐食,理好衣裳,梳整齐的发髻。
李二牛常常感叹,霜云来了他终于不用捏着绣花针替我缝衣裳。
在临城时,看到许久未见的沈念璋,霜云捂住嘴,当场就差点哭出声来。
我以为她是念着旧主,想放她回去,霜云跪地坚决地说,「断没有一仆侍二主的道理,我跟了您就只会跟着您。只是我有些感怀,小公子变回了他应有的模样。」
看着沈念璋从不学无术的废物纨绔小胖子,变成了文韬武略惊才绝艳的贵公子,霜云又想哭了。
我哄住她,此事也就不再提。
政事大多烦琐平常,消磨年月毫无知觉,转眼又过一年,司天监的官员们早已完成任务回都,莺娘却选择了继续在外游历,记录山川地貌,风土人情,断断续续差人送回来。
这天,她亲自赶回来,进宫以后激动万分地暗示我屏退了众人,压低嗓音跟我说,「殿下,我发现了一处矿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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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自秘密带专人去探明了,是铁矿。
这可不得了。
锻造兵器,农耕用具,建筑建造,大有作用。
乱世,拥有很多兵器,就能拥有很多胜算。
但我还没安排人开采,不知为何,这个消息就泄露出去,周围两个大国都知道雍国现在拥有了一条铁矿脉。
朝堂之上,众臣吵成一团,忧心忡忡。
如今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林立,但天下局势,暂时稳定,六个大国互相制衡,雍国邻近的燕国和聂国,就是其中两个。
燕聂是大国,和之前的梁,施,蔡可都不一样,雍国比之差距过大,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怀璧其罪,那一条矿脉,顿时从好东西,变成了烫手山芋,朝臣们都担忧这两国会攻打吞并雍国,霸占矿山。
谋士们挨个出谋划策,可都没找到什么破局的好办法,有人问起安静沉默的沈念璋。
他看了看我,转而轻飘飘一句,「送给聂国。」
引起了在场众臣的谴责,斥他怎么能这么软骨头。
等吵完,我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就这么办。」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将矿山的控制权送给聂国,但只送给聂国。
如果出兵抵抗,雍国自然抵挡不住两个大国的攻势,不出意外,会被攻破,被瓜分。
提前把整个矿脉送给聂国,将自己摘出去,那么纷争就留给了燕聂两国。
东西在我口袋里的时候他们会一起抢夺分掉,但给了别人,进了聂国口袋的利益怎么可能甘心再拱手让出去,燕国也只能去聂国口袋里争夺。
为什么是聂国不是燕国,因为聂国离得近一些。
这是阳谋,明晃晃的,但任谁也拒绝不了,聂国自然欣然接受,还派了人帮助开采。
不过我也提出一个条件,换聂国出兵,帮助我们把蔡国拿下。
于是蔡国隐忍谋划许久,正操练兵马,磨刀霍霍,想要与雍国大战一场,结果等来了聂国的军队,一个月不到,就被雍聂两军攻破。
兼并了半数的蔡国城池,雍国的版图又扩大几分。
不久燕国得知雍聂两国结盟,雍国拱手将新出的矿脉献上,没给他们一点机会,气得当即发兵过来,聂国想要独占资源,且指着雍国的民众开挖矿山,当然要出兵帮着抵挡。
燕聂两国之间,实力相当,本就不合已久,如今新仇旧恨加起来,于是又起了战火。
两国交战,燕国其实也没有太多精力来折腾雍国,进攻过几次被聂国护着抵挡住,也就不再频繁出兵。
在动荡之中雍国诡异地挺安稳,四年过去,国力渐强,日益兴盛。
聂国还送了几个美人过来联姻,有他们自己的公主,也有几经转手到聂国的施国皇室女。
雍国人自己都快淡忘李二牛这个傀儡皇帝了,李二牛自己只把自己当个冲锋陷阵的将军,近来无战事,他乐得安闲,逍遥自在休息去了。
听到聂国给他送老婆,李二牛浑身都不自在,搓了搓手有点磕巴地说,「我哪消受得了这般金枝玉叶娇滴滴的美人啊?」
落荒而逃。
他可能要一辈子为我娘守活寡。
我也不想要这些人,但面上不好拂了聂国的好意,估计他们是看李二牛无妻无子嗣,只有名义上我这个养女,哦还有周翎也算他半个干儿子了。
他们想插手雍国后宫和后嗣,来加强对雍国的控制,毕竟如今雍国势头是有些过猛。
罢了,人都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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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国没有皇室可以娶她们,我宣见了这些美人,让她们自己挑个合意的未婚大臣们。
除了两位公主,余下几个身份较低的臣属贵女乐得到臣子家中当正妻,反正进宫也只能当个妃妾,在他国无依无靠,自然要赶紧有个着落,很快就定了亲事。
聂国公主却不卑不亢,请求进宫当个女官也好,既然雍宫无皇子皇孙,那她愿为长昭公主效劳。
虽然名义上都是公主,和我这种大权在握的公主不同,聂国的公主并不珍贵,他们宫里养着几十个,从小培养,作联姻工具稳固盟友用,她能当个女官也是不错的结局。
我答应了。
施国的公主,却很是周折。
起初她看上了刚提拔上来的一位将军,我还记得那个小将军薛祁宁,出身旧梁贵族,家中都是文臣,他却提了一杆枪,说要保家卫国,守卫百姓庶民。
那时薛家早已归顺,他自然也就加入了雍国的军队,不过近来都无战事,薛祁宁就成了我的近卫统领。
少年将军,前途无量,确实招人喜爱,不过他拒绝了施国公主,说自己还未建功名不考虑成家。
施国公主气恼,又看上了丞相,于是礼部安排她在相府的客房先住下。
丞相原本是个落魄书生,如今位高权重,依然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是很多姑娘家会喜欢的类型。
但丞相一连几天都待在书房处理事务,或是进宫上朝议事,两地连轴转,施国公主连他人影都见不到,终于忍无可忍闯进书房,丞相困乏不已,依然在看文书。
施国公主并不理解他这种刻苦,丞相未作答,只是随手在纸面上写了一句话。
公主拿到那张纸愕然,「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
丞相耐心解释道。
他也无心应付公主,派人给送了回来。
同时回来的还有那随手写的纸。
我看了看,上面的字,是施国的文字,还特意写错了一个字。
作为施国公主,她不仅不认得自己国家的文字,甚至根本不识字,看到字下意识就掠过。
我了然。
这是个细作。
施国公主传闻诗书俱佳。
只是不知道派这样的细作过来,背后的人是什么目的,所以我打算先观察一段时间。
施国公主两次被拒绝,气恼不已,跑去跟聂国公主哭诉,两人一路结伴同行,也算是有了些交情。
然后她撞见了沈念璋,惊鸿țűₑ一瞥。
这些年来,沈念璋声名大噪,列国都传沈君国士无双。
施国公主又心动了,她对聂国公主说,「士为知己者死,本宫能为沈君死。」
聂国公主纠正她,「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士是指的卿大夫。你可以好好打扮一番去偶遇他,不过我劝你最好别这样做,沈君看起来已有心仪之人。」
施国公主也打听到了,沈君仰慕公主长昭已久,这是在雍宫待久了谁都能看出来的。
可她并不知难而退,时时制造机会与沈念璋接触,还似有若无地对我散发着些许敌意。
比如霜云给我新淘来一枝牡丹簪子,过几天她头上就会出现差不多但更大更美的,比如时常楚楚可怜地与沈念璋攀谈,话语里暗暗贬低我,又比如拿充满敌意的眼神盯着我。
我政事繁忙,可没空陪她玩这些为抢男人争风吃醋的小把戏。
沈念璋可不是前两位,只会退避三舍,他淡笑看着对方上蹿下跳,若不是猜到我留着她或许有用意,施国公主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个亡国公主,敢这么对我不敬。
或许是沈念璋态度太过冷漠,把施国公主逼急了,雍国庆贺立国的宫宴之上,当我与一众别国使团路过花园之时,她衣衫破碎,满身脏污,还带着血,从假山里踉跄跑出来,倒在前头。
她的侍女急匆匆找来,看到这场面,一下子暴哭,「公主,公主,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侍女哭着朝我们,「我家公主国破家亡,本就孤女可怜无依,被人凌辱至此,定是有人害她,求诸公为她讨个公道。」
然后转头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施国公主蜷缩起来,看向我,张了张口,却嘶哑着声音说不出话来。
但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或许她的意思是我故意找人凌辱她。
众人惊疑不定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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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娇娇这些年来驻守边疆,近来回都城述职,正好跟在我身边,看到这一幕急了,「你少污蔑贼赃我家殿下,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导自演。」
施国公主一抖,瑟缩着蜷缩得更可怜了,她好像是真的很害怕。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细细打量她,她脸上许多淤青,看起来是反抗被打的,嘴角都还流着血,有人靠近下意识惊慌地后退。
我拽住了她。
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挡住了她衣不蔽体时众人围观的目光。
她茫然看着我。
我起身俯视着她,说,「三日前,你托人弄来一副春药,其实我知道。」
一开始我以为她想趁宫宴把药下给我,让我当众失态。
现在看来,她的胆量和坏心倒也没那么大,只敢把药下给自己,然后嫁祸给我,幻想损坏我在她如意郎君眼中的形象。
我又说,「三日前,我已经让人把你手里那服药换成了糖霜。」
她再次一抖。
也就是说,不管她是想害我还是想陷害我,那药物都是没用的,但她依然被人凌辱且在大庭广众被围观。
施国公主神情恍惚,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嘶哑,「我,我只是想做做样子。」
没想到真的被人强迫侮辱。
她污蔑我的计策失败了,但还有人在推波助澜,利用她继续这个计策。
她面上所有惊慌恐惧绝望,都是真的。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地自容。
蜷缩着呆滞得失声。
侍卫已经从附近搜出来那个施暴者,押送到我面前,竟是我朝的一个副将,他满身酒气,看到我,吓得顿时酒醒,慌张不已。
明白自己醉酒犯了错事,扑通一声跪下,他说,「臣愿意负责,臣可以娶她。」
我让张娇娇一脚把他踹开,「没有你说话的份。」
我一把将施国公主拉起来,一颗一颗系上外袍的扣子,拿一把匕首放在她手里,「站起来,你只是失去了清白,又不是要死了。死不了,就自己把他处理掉。」
她愣住。
那个副将大惊失色,原来只是有些慌张,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现在知道害怕了,他急急磕头向我求饶。周围的同僚也为他求情,毕竟,好歹是个保家卫国洒过热血的将军。
我很冷淡,「军令还背得出来吗?」
副将僵住,良久,悔恨不已,「臣……知罪。」
他保家卫国为国征战,所以加官晋爵厚禄重赏,他违反军令强迫他人,所以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公主拿着匕首站着许久,终于,一步一步朝副将迈去,刺进了他的心脏。副将力气大,其实他可以轻而易举反抗,但施国公主身上披着我的外袍,犹如披着皇袍,没人敢动她,动了就不止死他一个,还要牵连家人。
看着死去的副将,我合上他的眼睛,下令,「厚葬。」
还有两个,施国公主那个婢女和聂国公主,我示意近卫当场将她们抓起来。
她们满脸讶异不解。
我对着浑身鲜血全程呆滞的施国公主道,「我知道你不是施国的公主,你是细作,对吗?」
在场的使臣哗然。
她没反驳,算是应下了。
我指向那两人,「你不知道,她们也是。」
真正的聂国公主在路上就被人刺杀死了,这是冒名顶替而来的奸细,聂国公主太多又专门养在深闺,也就没人发现端倪。
我猜都是燕国派来的人,那个伪装聂国公主的细作,才是他们真正要布下的棋子,而这个假扮施国公主的,只是用来吸引人注意的废子。
一明一暗,明的这个一看就是临时找来的,很容易就能被发现,伪装施国的公主,可连字都不认识。
燕国的人盘算着,我将明的这颗废子被揪出来,就会放松警惕和戒心,给真正训练有素的细作可乘之机。
「聂国公主」也知道对方只是颗废子,「施国公主」却不知道其他人的身份。
设计她被人凌辱的,是这两人。
我解释清楚,被抓起来的两人震惊迷茫,想不出她们到底是露了哪些破绽。
我指向那个侍女,朝「施国公主」道,「真正的侍女在找到你时,不会特意强调你凄惨的身世和被人凌辱,她只是在利用你的惨状来吸引众人目光。」
她望着我,会了意,接着上前掐住那侍女的脖子,用匕首捅死了侍女。
还有一个,那个「聂国公主」,「我知道你们的谈话,当时她在刻意引导你对付我,你难道没有察觉吗?」
她已经杀疯了,这回很干脆利落地抹了对方的脖子。
连杀三人,她呆呆看着满手的血,匕首掉在地上,突然就流出泪来。
泪珠越滚越多,不是之前故作姿态梨花带雨的那种哭,她哭得面容都有些狰狞。
大哭一场,她哽咽着说:
「殿下。
「从来没有人,为我披过一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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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施国的公主,她自己的名字,连伊人。
其实连伊人原本只是施国军中的一个军妓,是从别国押送来的俘虏。后来施国国破,她因为身形相似,被要求穿上公主的衣裳假扮她,掩护真正的公主逃命。作为施国公主,她作为战利品被蔡国国君赏给一众将领们享用,又遇到蔡国国破,被送去聂国,到了聂国依然是人贱可欺的玩物,接着又被转手到雍国。
有人找上了门,逼她吃下一种毒药,必须为他办事,才能定期拿到解药续命。
那人让她在雍国使美人计,勾搭长昭公主最信赖的近臣,挑拨离间他们。
为了活命她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勾引人,但她没想到,原来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颗废子,是用来吸引注意掩护真正细作的工具,是注定要去死的耗材。
她们还设计让她被人殴打凌辱。
这样的事情,连伊人其实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像一道不曾愈合的伤口反复被划伤。
她这一生凄苦流离,在施国军营为妓,在蔡国宴席上做战利品,在聂国当玩物,每每浑身脏污衣不蔽体时,世人目光如炬炙烤着她。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
可是,当有人给她披上一件衣。
连伊人忽然就哭了。
「从来没有人,为我披过一件衣裳。」
从来没有人,捡起她被人踩踏的尊严。
她被人押下去时,还深深盯着我,努力挣脱了束缚,转身跪下朝我深深一拜。
「殿下……」
等了很久,她却说不出话来。
于是继续被押送到大牢,不久以后,她会被送到边关去服劳役。
我不喜欢用下药凌辱这种低劣的手段,来算计他人的做法。
未出生时,我娘因为被强迫被迫嫁给我爹,大水饥荒时,我娘受了货郎的凌辱伤心欲绝一跃而下。
那年老鸨在我手上点的守宫砂,被我毫不犹豫地剜肉除去,至今手臂仍留着一道疤。
我不喜欢,神化女子的清白忠贞,然后又通过破坏这种神化来打压人的窠臼。
我也不喜欢,此等下作的手法。
所以同样是细作,那两个人当场处死。
而连伊人,我帮她反抗,但身为细作,她依然要得到应有的惩罚,依制处置。
这一遭,当着别国大臣的面杀了聂国送来的公主,聂国有些不虞,但得知那俩都被换成了奸细,也就情有可原。
没了要找人联姻的美人晃荡,李二牛终于敢回皇宫了,还给我带了礼物,山上摘的李子,他拍着胸脯保证,「可甜哩!」
我咬了一口,甜得齁人。
李二牛回忆起小时候和我娘一起去偷别人家的李子,傻呵呵笑起来,「你娘亲不喜欢吃酸的,俺这一双眼睛练得,哪个李子酸,哪个李子甜,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着说着,他怅然,「听银啊,叔不想在这都城待了。」
他想回乡里面住,等有战事需要他时,再赶来替我冲锋陷阵。
这么多年了,李二牛依然无法适应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随着雍国越来越大,朝政越来越复杂,他越来越不适应。
我想了想,「那你禅位给我吧。」
正好如今我大权在握, 朝中上下一心,百姓爱戴于我,经过多年教化,女子经商为官都已非常普遍,为帝又有何不可。
对外如今雍国也有了基本的自保之力。
时机已经成熟,一切顺水推舟。
于是当月,经过一番筹备,雍国就举行了欢迎仪式,不出所料有人反对,但也不成气候。
禅位仪式上,礼官宣读诏书时,忽然一骑驿卒冲进了都城,消息层层上报,大臣跑着进来禀告:
「殿下,不好了,燕国奇袭,已经打到了岐门关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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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突然发兵,且比以往的规模都更大,打得边关防守的人措手不及,连失好几城,情况危急。
我不得不暂停朝中一切事务,留足了兵力守都城,余下全都堆到西北边境去抵抗燕军,另一边通知聂国尽快支援。
我亲自去前线坐镇,重要将领都点了去,整装待发,路上,第一次真正赶赴战场的薛祁宁兴奋极了,骑一匹大白马穿着锃亮的甲胄拿着红缨枪挤到我的车架旁边随行,「殿下,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我掀开车帘侧首看他。
少年将军,剑眉星目,意气风发,赤诚无畏,长枪策马愿平天下。
他红着脸,有些羞涩,「殿下,臣有一心上人,待到建功立业归来,想与她坦白,殿下可以先祝福一下我吗?」
张娇娇一脚把他的马踹开,「去去去,边儿去,你喂这马吃什么了啊?放屁这么臭。」
众人大笑。
薛祁宁脸色大变,「坏了,它肯定把我提前备好的零嘴萝卜都偷吃完了!」火急火燎转头找兽医去了。
我好笑地看着,人走了,不过我还是轻声答了句,「祝福你,皆如愿。」
披星戴月赶去边关,还没到前线,一行人就遭遇了伏击。
死伤惨重。
41
马车坠下了不高的断崖,我从昏迷中醒来时,荒林里除了破碎的车架和死掉的马儿,就我一个人。
这里离前线还太远,没人能料到竟会出现大批的敌人埋伏,没有准备,加上前锋军本就人数不多,眼看不敌,车夫一甩鞭子将马车赶向断崖,自己跳下车去拔刀御敌。
这崖不高,必然摔不死人。
我中了几箭,胸腔又插入一截断木,拔掉箭和断木,踉跄着一步一步走上山坡,入眼是满目的狼藉。
血将地面染红成一片一片的斑驳,地上的死尸,大部分是雍国的士兵。
燕军不在,又没打扫战场,应当是有人突破包围圈逃了出去,敌军都追击跟随而去。
诡异的寂静。
我一步一步,流着鲜血,蹒跚着脚步,从这些曾经鲜活的士兵尸首之间走过去,判断着还有哪些人或许活着。
我从小过目不忘,记忆力极好,此刻这过分的好的记性,像极了利刃,一片一片凌迟着我的心脏。
我还记得横在草丛里的那个士兵,参军之前靠杂耍为生,两只手非常灵活,能把两摞碗转起来,营里燃着篝火喝酒谈天庆祝胜利的时候,常常是他站起来表演拿手绝活。
我绕过那丛染血的荒草。
我记得前面那个穿着滑稽棉衣的小兵,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被众人调侃笑话时,他说那是母亲给他做的新衣,出门太急还没做好,等回家去就让母亲给他织完整。
他的母亲注定等不到孩子归家。
棉衣浸在凉掉的血里,我踉跄一步,退开了一些。
我身上也在滴着血,不想把它染得更脏。
脚边又出现另一个眼熟的士兵,一根长枪与敌人串在了一起,跪着还没倒下。我记得他养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鸡当宠物,和别人在伍长那儿互相告状,别的士兵说他的鸡半夜叫起来吵人,他哭着告状说那人要宰他的鸡吃,被对面唾了一口,「哭唧唧的,没骨头。」
软弱爱哭的士兵,这一次,却拼尽勇气,和敌人同归于尽,换了敌军一个人头。
我捡了把刀,把他们中间的杆子砍断,他倒在地上,好歹不用和敌人串在一起了。
……
我看到了垂死的薛祁宁。
身上的甲胄被人脱走,只留了一片掉在地上,崭新锃亮的甲胄,在泥土里蒙了尘,骄纵宠惯的大白马倒在不远处。
敌人过分残忍,把他的双腿都斩断,薛祁宁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即将失血过多死去。
他还有一口气在,看到我,眼睛迸射出亮光,「殿下,咳咳,殿下,您还活着,真好……」
他祈求我杀了他。
他的腿已断,就算还能侥幸活着回去,也必定是残疾,朝阳般前途无限的少年将军,骨子里有一种执拗的骄傲,不愿意接受那般落魄的结局,宁愿死在心上人记忆里最好的模样。
终究,是没法和心上人坦白心意了。
况且,他已经失血太多,很难再救回来。
缓慢地感受着自己的死去,实在太过痛苦。
我颤抖着手,拿刀一点点插进他的心脏,将死之时,他喃喃不断:
「殿下,殿下,您可要,好好活着啊……」
眼前的人慢慢没了声息。
良久,我才放开手中的刀。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我感觉自己快晕倒了,咬牙坚持着走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
留在马车那儿,我很容易被找到。
我不能就这样被敌人找到。
晕过去之前,我在心里默默念着:
「是啊,我要好好活着啊……
「活着才能报仇雪恨。
「山神呀,请保佑我活着杀回去。」
满眼血色,被黑暗吞噬。
42
我醒来时,感受到一阵颠簸。
艰难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人背着在崎岖的山路间攀爬,树枝划伤了那人苍白的侧脸,我诧异怔忪:
「沈念璋?你怎么在这儿。」
出征时,我留沈念璋和丞相坐镇雍都。
一直爬到一处险峻陡峭,林木茂密的地方,沈念璋这才把我放下。他俊秀的面容极是憔悴,看起来已经好几宿没合眼,脸上身上被划出好多细碎的伤口,乌发衣袍都凌乱,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说,「阿银,是周翎。
「周翎背叛了你。」
边关早就发来急报,被周翎压了很久才呈上来,岐门关其实早就被攻陷,敌军已经深入腹地,他隐瞒军情引我过来,就是为了方便燕军伏击我。
周翎还策反了李二牛,两个人在都城控制住了大部分官员,说是要废除公主监国之权,让真正的皇帝执掌皇权。
我在岐门关遇袭失踪的消息传回雍都,沈念璋就不管不顾来上马就来找我了,没人能拦得住他。
在我昏倒在隐蔽之处的当天,燕军就返回来打扫战场找我,他们没发现我,燕军离开后,沈念璋赶到,一寸一寸搜寻,好几天,才终于发现了我。
我这般重要的人,燕军上头自然是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周围一直有敌军在搜查。
沈念璋带着昏迷的我东躲西藏,刚刚身后就有一队敌军差点发现我们,他带我连夜换地方,终于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藏身处。
可安稳了没两天,敌人又找过来,沈念璋继续背着我逃命。
我就清醒了一两天,身上的伤已经被他包扎好,但没有足够的药物救治,好得很慢,又开始半晕,沈念璋怕我这次再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一路上碎碎念吊着我那口气:
「阿银,别睡啊,马上就到村落了,我去给你求药来。
「别闭眼,求求你了。
「不要睡。
「阿银,你千万别死啊。你忘了吗?你还欠我一只烧鸡,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做鬼我也要缠着你。」
「……」
我无奈地哼唧两下回应他。
沈念璋还是那个沈念璋,虽然在外人眼里他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城府极深,心思难测。
可是在我眼里他始终还是那个碎嘴子的沈念璋。
半晕半醒间,我难得胡思乱想。
我这半生,行事接物,无论成败胜负都不会去后悔,坦然置之。
唯独当初遇到沈念璋那第一面,是我唯一后悔的事。
当初只是寻常地捞走他一只烧鸡而已,这下好了,这辈子都欠了他一只烧鸡。
我被他吊着那一口气,硬是撑了过来,沈念璋找到药给我治伤,眼看着处境好起来,一小队燕军发现了我们,迅速包围而至。
沈念璋把我放在山洞里,抽出长剑面对他们。
长身玉立俊美无双的公子,狼狈不堪之时,也依然不掩矜贵,手中的长剑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坚定不移。
微风吹得他的袖子轻轻摆晃。
我忽然想起霜云曾说过的一句,「……只是我有些感怀,小公子变回了他应有的模样。」
她说,沈念璋生来就聪颖绝伦,惊才绝艳,年幼时大公子苦恼晦涩难懂的诗词,小公子拿过来,歪歪头,眨眼便通晓了其中疑难之处,全家惊喜至极,请了一批名士过来教他。
幼年时的沈念璋生得精致俊秀,乖巧听话,聪明又懂事,简直人见人爱。
再大一些时,小公子早慧,少年老成,主动帮兄长打理生意,短短时间,沈家的铺子门庭若市。
人人都想他日后必定不凡。
可惜后来诸事诸人皆背道而驰。
所以霜云再一次见到沈念璋时,登时就落下了眼泪,百感交集,无以言表。
现在,沈念璋是能以一当十的厉害人物了。
可是,对面,不止十个人啊。
也不止百个。
我眼睁睁看着沈念璋挡在洞口,在敌人的重重包围里被伤得满身是血,凭着一股子信念杀光全部敌人,沈念璋遥遥看了我一眼,趔趄一步倒下了。
我扯着伤口跑过去推倒他身侧那个还剩一口气的敌人,干脆利落拿刀抹了他的脖子,捡起沈念璋的剑,拖着昏倒的他赶紧转移。
边拖边一路上捡着断木编成简陋的筏子,把他放上去。
沈念璋的紫衣都浸成了红色,遍体鳞伤,没一处好地方。
我鼻子一酸。
真是惨啊。
之前他背着昏迷不醒的我逃命,好不容易我稍微恢复,又换成了我拖着昏迷不醒的他去逃。
风餐露宿,艰苦挣扎了许久。
我们最终还是被重重搜查的敌军找到。
不过在那之前我把沈念璋藏了起来,他们只看到了我。
我被带到周翎面前,他朝我道:
「殿下,您可真难找啊。」
43
我问他为什么要通敌叛国。
周翎沉默片刻,「别怪我,人往高处走。
「你是皇帝的养女,我是皇帝的干儿子,同样是半路认的,凭什么我不能继位呢?女子本就没有男子那么适合掌权。」
我明白了。
他想窃国。
真是可笑,李二牛欣赏他,认他当个干儿子,他就真的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整个雍国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他明知道,李二牛自己也只是个傀儡。
但他嘴上还是要这样说,才能出师有名,仿佛这样,他的通敌叛国,就显得情有可原一点。
我救了他,结果他背叛我,我看他一身功夫却只能干苦力难以维生,给了他一个职位,一个机会,一生的荣华富贵,结果他开始嫌弃我给的荣华不够。
我目视着眼前这个人。
他穿着锦衣华服,面上发福生了些横肉,在高位待久了,也淫浸了浑身的官僚气。
权力能改变拯救一个人。
权力也能异化腐蚀一个人。
周翎是后者。
我还记得他在街头拦住催债人抢夺妹妹,阻止她被卖去青楼的时候,也算俊朗,落拓不羁,傲骨不折,品行也端正实诚。
现在呢?
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背叛我,你的妹妹,会被我的死忠报复,她也会死。」
周翎又沉默了,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有些烦躁,「那又如何。想要获得,失去一些又何妨。」
言下之意,当初他费尽全力要救回来的妹妹,现在,死就死了。
他再没心情和我多言,打算把我交给燕国的军队。
我追着问他,「那李二牛呢?我要见李二牛一面。」
周翎不耐烦,「你现在哪来的资格谈条件?」
然后一转头,就看到我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要求非常明确,「让我见他,或者我死。」
我猜他想要把活的我交给燕国,不然我也不会中了几箭都避开要害,被围堵时明明可以放箭射杀我们,燕军却选择了短兵相接。
猜对了。
周翎妥协让我见了李二牛一面,我仔细打量他,没有易容的痕迹,「二牛叔,你不是说,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死了都不敢去见我娘吗?娘亲喜欢吃桃子,你练就了一双好眼力,每次回来,都给我带甜甜的桃子呢……」
李二牛,「行了,你娘都死多少年了,别一直提她了。」
没反驳我。
可我给出的是错误的信息,真正的李二牛会知道,我娘不喜欢桃子,她喜欢的是李子。
我看向周翎,「他不是我的二牛叔,对吗?」
周翎讶异感慨,「殿下,你真的很难对付。」
这个李二牛索性也不再伪装,「没错,他太过忠心,策反不动,也不好控制,我们派人暗杀他,他失踪了,我是专门的替身来替代他的。」
正如我当初找来相像的人伪装临城的城主诱敌深入一样,这乱世波谲云诡,我算计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算计我。
我找假货混淆视听,别人也找替身来误导我,假扮沈念璋那次是,这次替代李二牛也是。
我派细作去探取情报,别人也派细作来挑拨离间。
我已经大致看透燕国这个局。
虽然我拔除了两个细作,但雍国显然不止那两个,燕国这出挑拨离间的计策,还是奏效了。
燕国久攻不下雍,就换了个方法,从内部瓦解。美人计失败,那就利诱。
周翎没抵挡住这利诱,倒戈向了燕国。
用替身来假扮李二牛,让他封周翎为皇子,再立为继承者,让周翎掌控雍朝,而燕国通过掌控周翎来控制雍国。
我被俘虏,被押送到燕国都城。
一进王都,就被带到了学宫经受满堂的批判。
「这就是雍国那个摄政王女?」
「牝鸡司晨,紊乱纲常,颠倒阴阳!」
「诸卿,我等应当合力奏请陛下赐死她。」
44
我戴着镣铐孤零零一人立在大殿中央,周遭聚集了列国的儒生公卿,满堂学士,喊着要将我处死。
我还在其中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沈家长兄沈学昌,老头依旧一身青衣,头发已经花白。这些年来,他愈发德高望重,是享誉列国的大儒,端坐在学宫正中央。
沈家长兄一向看我不顺眼。
沈夫人夸我念书好厉害时,他眉头紧锁说,「胡闹!姑娘家念什么书?」
沈念璋说要让我当正妻时,他怒目圆睁,「胡闹!」
我身分暴露他们知道我是乱臣贼子时,他依旧不赞同,「小打小闹而已,姑娘家能成什么事?」
现在我是阶下囚了,这个迂腐的老头,坐在主位,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批判我。
话说沈念璋决心追随我外出闯荡以后,就把沈家人都藏了起来,防止结了仇家祸及家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沈家人,连沈学昌也很少露面。
不过。
这次他老人家坐在上首反而一言不发。
周围的酸腐儒生叫嚣得越来越大声,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身上了,好像我是犯了什么屠城败国的大罪似的。
但我只是如其他乱世枭雄那样平天下而已。
说到最后,他们请最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沈夫子来盖棺论定,明日如何措辞集体奏请燕君,就看他的论调了。
沈学昌站了起来。
拿出一柄重剑。
走到我面前。
接着一转身,面向满座公卿学士,「哐当」一声把剑扔在前头,大喝一声:
「谁想赐死她,先赐死老夫,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满堂的叫嚣顿时停滞。
沈学昌看着安静的众人,再次大喝:
「你们看轻她是女娃,那你们自己能否凭一己之力立国治民?」
好久过去,依然鸦雀无声。
「她的罪名在于她是雍国人,而这是燕国,不相为谋。但不在于她是女子之身不可摄政。」
沈学昌顶着众人的目光带我出去送回原来押送我的马车。
路上,他问我:「若你去书院念书,所有人都因为你是姑娘家排斥你,你刻苦向学,写的文章惊艳四座,遭人嫉恨,想办法污蔑你的作品是抄袭他的,众人都帮他,你百口莫辩,你怎么办?」
我淡声,「都杀。」
老头愣怔片刻,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啊,好啊,好啊!」
然后他说,「老夫曾有一妹,就是遭此构陷,她没有你这股子狠戾,选择了悬梁自尽。」
她死后,罪魁祸首吓得坦白了实情,但人已经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是沈学昌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二妹从小就争强好胜,看到同龄的男孩都能去念书,她也要去,明明她比他们都更聪明,凭什么她不能去,沈学昌没觉得姑娘想念书有什么不对,不顾父母亲的反对送她去了书院。
从此以后一辈子都在愧疚悔恨。
后来看到有姑娘家想念书,就是眉头紧锁,怒目圆睁。
她是沈念璋的二姐,沈念璋老来得子,父母亲年岁大照顾不动他,是二姐亲手把他养大的,不是母亲,胜似母亲。她死后,沈念璋就大病一场,从此消沉颓废,药物让他发胖了许多,此事也让他极度厌学。
沈学昌,「不过,后来那些参与构陷二妹的人,莫名其妙,就一个接一个出意外死了。」
没人去问过沈念璋做了什么。
大家心知肚明。
沈学昌说,「你这脾气,难怪璋儿那么喜欢你,狠起来,你俩是一模一样的。
「一直以来,是我轻看你了,到你立了雍国,老夫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人老了,眼拙了啊。」
所以他护我这一遭,有沈念璋的缘故,也因为对我已是真心叹服,还有则是,数十年前,他没能护住自己的二妹,现在,他尽己所能护我一程。
他把我送出了学宫,我一回头,眼尖地看到白发老人眼角有一滴含着的泪珠。
45
一开始我就是要被押送进燕国皇宫的,但中途被人送去了学宫。
燕君有一非常器重的谋士,他好像对我恨之入骨,感觉到燕君并没有杀我的意图,自作主张在我一进王都时,安排把我送去学宫,让各国学士集体请奏处死我,给国君施压。
连伊人把他的底细都告诉我了。
施平,施国的皇子,后来施国亡了被蔡国俘虏,成为蔡国的谋士,蔡国亡了,他又逃往了燕国,成为燕君身边最重要的幕僚。
之前蔡国派细作渗透临城刺杀我,这次燕国派细作内部瓦解雍国,估计就是他的献计。
手段阴毒,像一条不声不响的毒蛇随时潜伏着准备咬死我。
这次很遗憾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让学宫施压没成功,还因为自作主张惹了燕君的猜忌不喜,正跪在王宫外面被侍从拿着荆条抽。
擦肩而过时,我们互相对上了视线。
意外地,他的外表甚是无害,其貌不扬,但一身贵胄气度。
我朝他笑了下。
「令国的荆条真是细弱,不如蘸点盐水更有威力。」
施平咬牙切齿怒视我。
一个声音插进来。
「哈哈哈,不愧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雍国王女,如此狠毒。」
燕君姬珩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看戏,广袖当风,红衣艳丽雍容,神情莫测。
他还真下令宫人将荆条沾上珍贵的盐ƭŭ̀⁸水,抽得施平终于忍不住失去风度惨叫起来。
姬珩淡笑看着最亲近的臣子痛苦哀号,伸手捏起我下巴打量片刻,接着扳过我的脸转向正在受刑的人。
「孤就喜欢你这样聪慧狠毒的,长昭帝姬,封你为昭妃为何?」
我心跳漏了一拍。
46
脑子里飞速分析着他的意图。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把我抓来,是为了向我的旧部置换某些利益。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燕国已经把手伸向雍国,身为被俘的王女,我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燕君觉得杀了我有点可惜,想要强行收我在燕宫做妃子。
他把我关在了一座奢华的宫殿,感慨着,「第一次看见你,两军交战的战场上,你身在后方的高坡,一驾马车上,漂亮得不可思议,与烽火狼烟的战场,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
「然后孤便看到,你朝我军中指了指,把隐藏在混阵中的将领揪出来一箭击杀。
「这些年来,每次见到你。孤总是想……」
姬珩拿了把钥匙,攥住我纤细的手,亲自打开了我手上的镣铐,目光却一直深深望着我:
「孤定要把你掳过来关着。」
就关在这般奢华精致的宫殿里。
镣铐解开,我立马后退,被他拽了回来,姬珩一点一点掰开我的掌心,把我好不容易弄来藏好的银丝取走,他含笑,「孤知道,爱妃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想来一些奇门杂术诸如撬锁之流,也略通一二。
「这镣铐的锁孤能帮你开,但房门的锁,爱妃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能镇得住毒蛇的人,燕君姬珩能是什么简单好对付的人物。
我也笑,「你的『爱妃』本人同意当爱妃了吗?」
姬珩从善如流,「帝姬说得是。不过,孤有的是时间,你早晚会同意的。」
他走后,我在这间大殿一寸一寸摸索搜寻,瓷器全换成了木器,桌椅边边角角都被布包得圆钝,墙边都设了阻挡,保证让我没办法寻思死,也找不到任何锐器藏匿。
燕国的宫人给我换上了华服,精心打扮得美丽动人,但头上全是梳篦,绝不给我留任何一件危险物品。
一天到晚都有专人盯着我,不给我任何能联系他人的机会。
好在燕君姬珩多少带点傲慢,或者说,他享受征服我的过程,并不会强迫我,而是想要驯服我。
他要我爱上他,主动答应侍奉于他。
给了我一些喘息之机。
但我仍然有些无语。
燕国有大把想要进宫时伺候他的姑娘,他看不上这种,偏偏要把无意于此的人强留在宫中。
贱胚子。
47
在燕国宫中困了两月,燕君锦衣玉食,山珍海味把我娇养着,除了不得自由,竟然还挺享福。
姬珩有时间就来找我,我每每警惕后退,不让他靠近半步,他也不气恼,就远远坐着与我攀谈,还时不时送些稀世珍宝,又或是稀奇的小玩意儿过来给我解闷。
想要我陪他用膳,竟也会征得我的同意。
我索性提条件,「可以,但你派人把周翎杀了。恩将仇报,背信弃义之辈,燕王陛下你也不敢重用这般小人吧?」
姬珩笑开,「确实不敢。
「但孤也不会杀他这么快。刚替孤办完事就卸磨杀驴,传出去多损害孤的威信,你可别算计孤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会杀周翎。
退而求其次,我又说,「那我想出去放风筝。」
他一愣,倒是没有见我提过这么小女儿家的要求。
他自然答应了,只以为我是被关太久,实在想出去放放风。
但我其实最终的目的,就是要他答应这个,前面提起周翎,只是用一个过分的要求,来成全另一个不那么过分的要求。
我只要苍鹰样儿的风筝,折腾得宫人们一顿好找,终于踏出了那座宫殿,外面的风,真是和畅宜人。
在我放那风筝前,宫人又拿过去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什么异样,才给了我。
我就真的只是放了放风筝。
苍鹰一般的风筝飞在湛蓝碧空上,宫人见状,借此隐晦地劝我不如接受他们王上,这可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进宫就是妃子,若是能为王上生个一儿半女稳固地位,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稳了,或许还能争一争,当个王后。
「您看这风筝飞得多高,当上那贵妃王后,地位就像风筝一样高了呢。」
她被分配到我那座宫殿,自然就希望我能好好争宠。
我没作答,风马牛不相及地提起了别的,回忆着:
「我以前养过一只真正的苍鹰。后来它老死了。我没有给它取过名字,因为我一直想着将它放归山林,但直到老死,它都没有离开我。我留下它的一根尾羽,把它埋葬在了横崖山。
「我有点想念它了。」
……
又过了半月,姬珩照例时不时问我一嘴,「帝姬同意了吗?」
我照例拖延时间拒绝他。
这次姬珩却又问,「为什么?给孤当妃子有什么不好吗?你看你身上这绫罗绸缎,玉石金饰,你看这高阔殿宇,满屋的珍宝,你也不用再辛辛苦苦处理政务,不必食风饮露随军打仗,富贵荣华,安逸自在,不好吗?」
确实安逸,我手上的老茧都慢慢养没了,养出了一双雪白娇嫩的纤纤玉手。
姬珩靠近我,那一双黝黑的桃花眼,看谁都深情,但也莫测,「孤第一眼见你就很喜欢,你好好听话,孤必定会给你很多很多宠爱。」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依旧是,「不愿意。」
这次姬珩却冷了脸,耐心耗尽,冷淡道,「既然不愿意,那就入辛者库当宫女去吧。」
于是我被赶出了那座奢华的宫殿,褪去了锦衣云裳,所有珍贵的玉石宝饰一一摘去,一身粗糙的最低等宫女服饰,被扔去了辛者库。
48
辛者库的人听说我是从高贵的后妃变成最低等的宫女,纷纷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他们莫名对我有一种恶意,时不时就找我的麻烦。
我一声不吭任人欺负。
越发忍气吞声,他们越发变本加厉,最脏的衣裳都堆给我洗,我每天劳作到半夜只能睡几个时辰。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被拉去充劳役,比之前过得更加艰辛,像奴隶一样时常被打骂,每日分得一点难以下咽的食物,忍饥挨饿干活。
被养得娇嫩的手,拿着工具劳作一天,就起了水泡,又破开,反复如此,手上疼得钻心,同样被养得娇贵的皮肤,穿着磨人的粗布麻衣,浑身都难受。
依然是被所有人满含恶意的敌视刁难。
当我又一次被为难,他们故意把我推进泥潭里的时候,我挣扎着泡在浑浊泥水里,最是狼狈无比时,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我看到红衣潋滟的姬珩站在泥潭边上,他身后是跪了满地的奴仆,劳役和官吏,全都瑟瑟发抖着。
姬珩生得仙姿玉貌,姿态优雅,身份高贵,连声音都是低沉动听的: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他似无奈轻叹一声。
下令把刚刚刁难我的人都处死。
我愣怔地注视他许久。
接着伸出手,搭在了他的大掌上。
姬珩把我拉上来,丝毫不介意我浑身脏兮兮的泥水沾了他满身,伸手抹去我脸颊的泥点,含笑意味不明道,「真是可怜。」
我像个娇生惯养被抛弃又被捡回去的小兽,委屈又缺乏安全感地贴近他,最后我伸手,缓缓抱住他的腰身,埋进他的怀里。
谁也看不到时,我顿时立得面无表情。
先捧上天,再摔进泥地里,让人感到巨大的落差,意识到之前的生活又多好,开始贪恋怀念,然后再从泥地里把人拉上去,让人感激他的救赎。
我没有养过狗,但我要是养一只烈犬。
大概率,也是这么驯狗的。
49
就这么来一轮驯服不了,那就多来几轮。
为了防止他再折腾我,我假装慢慢对姬珩动心,越渐依赖他。
我又住回了那座宫殿,不过没了那股子征服欲,姬珩倒是对我失去许多兴味,大概他感觉,原来我也不过如此吧。打一巴掌给颗枣子,就变得乖巧顺从了。
只是在我粘着他,时时跟在他身后,他偶尔一转身我撞进他怀里,抬眸看他时。
姬珩一愣。
我能看出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真正心跳加快的那种。
当我退开后,他再一次攥住我下巴,凝视我,微眯了眼,突然说:
「孤的昭妃,今晚就开始侍寝吧。」
好几个侍女围着把我洗漱干净,依然没放松对我的警惕,浑身上下一根簪子没有,连手都被绑在了身前。
我全程都无比温顺,直到姬珩把我压进柔软的锦被时,我眼帘一垂,毫无征兆地,突然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用尽最大的力气,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咬断血管。
新换的锦被顿时洒满鲜血。
姬珩一把将我推下去,张了张嘴想喊侍卫,但脖颈处血涌如注,他竟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他也没有丝毫犹豫,拔剑就刺向我的心脏。
长剑顿时贯穿我的胸腔,我躲着偏离了几分,只差一点点,那剑就能刺穿我的心脏。
我忍着巨大的痛苦,就着胸口插的那柄剑割断缚住双手的绸缎,咬牙把那柄剑一点一点抽出来。
我拄着那柄剑看向姬珩,朝他浅笑:
「你不让我有任何机会拿到武器,现在,我不就是拿到了吗?」
这天下,我不是最强壮的,不是最灵敏的,不是武艺最高强的,也不是学识最渊博的。
但这些人都聚集于我麾下。
我手里没有刀,但运筹帷持是我的刀,顽强意志是我的刀,坚定无畏也是我的刀。
即便没有刀兵在身,仅剩一嘴尖牙利齿,我也要把他弄死。
姬珩也朝我笑,痛苦艰难还非要说话,「你果然还是……装的。」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却灼灼望着我,好像比之前,还要更想得到我,他盯着我:
「楚听银,我好像,真的动心了。」
我提着剑走近他,架在他脖子上,死到临头,姬珩毫不惊惶,竟还有闲心抬手抹去我额角的血迹,温柔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听银,如果下辈子还能遇见你,我一定,见面就杀了你,然后追封你为我的王后……」
我一言不发,用他的剑,割断了他的头颅。
提着燕国国君的头颅,踏着满殿的鲜血,一手拎着剑,砍掉了门锁,一脚踹开大殿的门。
外面,正火光冲天。
雍国的铁骑攻陷了燕都。
宫人曾说贵妃皇后像风筝一样飞得高。
可风筝飞得再高,也得被线牵着,线一断,就掉下去了。
依附于别人得来的地位,不堪一击。
因为那风筝,再栩栩如生,也是假的鹰。
真正的苍鹰,疾风劲雨,电闪雷鸣,也不会掉。
直到现在,我才回答燕君很久之前的问话:
「不需要。」
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力。
权力,资源,地位,力量和声望。
50
当年雍国吞并梁国以后,我就想——下一步,是燕和聂。
当时的雍国对于这俩来说什么也不是。
每一次,我都这般狼子野心,胆大包天。
我筹谋许久,后来莺娘发现矿脉,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其实她发现的,是两条铁矿脉,一大一小。
我主动放出消息,泄露了小的那条矿脉的存在,引得周围大国觊觎,接着把它抛出去,当个诱饵,引得两国相争,互相消耗。
大的那条矿脉,在明面上那座矿山的掩护下,我找人去开挖,锻造兵器,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
放弃一条小的矿脉,消耗了燕聂两国,吞并了大半蔡国,得到了聂国暂时的庇护,又能隐蔽地开采大的那座矿山,一石四鸟。
这些年来,我利用那些铁矿,打造了一支铁骑,他们拥有足够的护甲和锋利的兵器,普通的军队与之不可同日而语,足够助我横扫列国。
只有我自己知道它的存在。
本来打算登基称帝以后,再让那支铁骑现世的。
周翎的背叛确实在意料之外,给了我惨痛一击。
但他只要杀不死我,我就还能翻盘。
被抓走前,我把沈念璋藏好,把那支铁骑的兵符放在他身上,以血作书大致交代了他情况。
抓到我燕军就会撤退,我观察过战场,张娇娇当时应当是逃走了,并没有被追击到,燕军退去,她会去救沈念璋的,因为她肯定会去寻找我。
被困燕国两个月后,我遥遥看到有人放风筝,一只苍鹰,和好久以前,我在临城沈家收到的那只一样。
是沈念璋混进燕都来了。
于是我也放了放风筝,报个平安。
沈念璋找到了那支铁骑,张娇娇也好好的,而李二牛,那天我看到的,应该就是他本人。
我拿话试探他,李二牛偷偷朝我晃了晃口袋里新摘的李子,故意告诉我有人刺杀顶替他,不过应该是被他反杀了。李二牛这次很聪明,选择了反过来假扮那个替身,混在周翎身边。
有兵马,有将领,其实我们随时都可以反攻。
我拖延了一段时间,任由周翎在雍国朝中搅风弄雨,看看还有哪些不忠之臣和奸细,等他们暴露出来,再一网打尽,顺手肃清朝堂。
等到燕君说要让我侍寝时,我这才发出信号,下令开始进攻。
他们对我防备得很严实,但我想要传递消息,自然有无数种办法。
铁骑攻城很快,但要打到燕都,还是费些时间,我不想再与姬珩虚与委蛇,直接咬断他的脖颈。
当然自己也中了一剑。
又是重伤赌命的一回。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货郎临死之时,震惊地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问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每一步都在我的算计之内。
当时我没有回答他。
其实。
不是的。
我的确步步为营,但谁也无法做到算无遗策,很多的时候,我不过是抓紧一切契机,因势利导,逆风翻盘罢了。
我不去设想自己必然会成功。
只管去拼,去闯。
尽人事,听天命。
胜固欣然,败亦无悔。
我从不信鬼神。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争取。
年幼时李二牛被阿姐和小妹当成山神许愿,李二牛费力带吃食过来,有一次我发现他被人抢了食物,打晕在后山,我拖着他去避雨的地方找药,顺手摘了几株毒草放到那人家的井里,看着他拉到虚脱,扫走了他家所有粮食喂给李二牛,吃饱饭才能不被人轻易打晕。
阿姐和小妹在山上碎碎念祈祷,说求一枚簪子。
我看遍镇上所有漂亮簪子,亲手为她雕刻了一只木簪。
她们一直以为那是李二牛做的。
可李二牛的手哪有这么巧,野兔也是我抓来的。
每每命悬一线时,我总念着,「山神,山神,请保佑我。」
我所说的山神,一直是我自己。
是我在向自己一遍又一遍祈祷,重复——
听银,听银。
永远不要放弃你自己。
听银。
你永远都不认输。
当我提着燕国国君的头颅,走上城楼,往负隅顽抗的燕军人堆里一丢,看着他们士气瞬间溃败,而另一头,沈念璋带人打垮这最后的燕国守卫,赶到我身边,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雍国的猎猎旗帜Ṱũ̂ₛ插在了燕国都城的城楼之上。
我这才安心地晕了过去。
沈念璋必然会接住我。
51
肃清了雍国,收归权柄,周翎被押送到我面前。
我让薛家人提着一把大刀,斩断了他的双腿,「这是薛小将军失去的双腿。」
我让张娇娇接过那把刀,砍掉了他两根手指,「张将军在岐门关失去了两根手指。」
周翎痛苦哀号,一抬头,我身后还有乌压压一群人,全是那场战役中死去士兵的家属,他顿时惊惧万分。
那把刀被一人一人传过去,每个人片下他的一块肉,众人看着周翎被凌迟而死。
攻占了燕国,我端着一杯毒酒看着身为阶下囚的施平,「沈念璋身上的毒,解药交出来,可以饶你一命。」
沈念璋在岐门关带着我杀出重围,燕军那刀兵上抹了毒,雍国上下竟无大夫可治。
施平大笑,「哪来的解药,那种毒就是无药可解的,他只能一点点被耗死。」
那就没必要废话了,我说,「对不起」,上前打算亲手毒死他。
从他的角度,我间接导致了他国破家亡,他恨我入骨,应该的,是我对不起他;从我的角度,当时不把施国拖下水,那亡的就是雍国,后来他设计刺杀我,安排埋伏我,我亲眼看着众多将士死去,还给沈念璋下毒,是他对不起我。
乱世的残忍就在于此,立场不同,注定你死我活。
施平一愣,后来也低声道了一句,也抱歉啊。
沈念璋拦住我,「还是我亲手了结他吧。」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拦着我,僵持了会儿,我终究选择了妥协。
我知道他什么用意,施平和那些死有余辜的人不同,杀他多少受点良心谴责,他要替我担下这杀孽。
这么多年来,脏活累活,沈念璋都尽力替我去办。
这次也是,他毒死施平,还把他那个靠牺牲连伊人逃走藏起来的皇姐也找来除掉,斩草务必除根。
攻占聂国,把之前上贡的铁器都抢了回来。
至此雍国连并两大国,版图进一步扩大,在列国之间声名大噪。
在此之时,我步上帝座,戴着冠冕。
雍国昭告四方,长昭公主登基为女帝。
当上帝王的当天,我就召集群臣,告诉他们,雍国要以最短的时间一统天下。
52
不能给列国反应过来联合对付我们的时间,所以我花了漫长的时间去蛰伏积累,才一举拿下燕聂两国。
一旦拿下两个大国,就会成为许多大国的威胁和讨伐对象。所以这战事一起,就得紧锣密鼓推进,不再有机会停歇。
雍国之前的国力,远比它表现出来的要强,现在不必再遮掩。
我快速向外扩张,捷报连连传来。
不过征战沙场本就不是轻松的事,我依然屡次负伤,身上的疤痕越来越多,身边的将领士兵死去又换新颜,或被人谩骂穷兵黩武,或被人夸赞杀伐果断,也并非屡次都能获胜,也曾被联合围攻,走投无路过,也曾败了又战,战了又败。
最是危急时,被三个诸侯国合击,盟友来不及赶到,兵力被分散,战线被拉长,最西边的边关城池孤立无援支撑了好几个月,才堪堪等来援军,差点就被攻破任敌人长驱直入。
正好,是连伊人被流放而去的那座。
随着捷报回来的,还有她的几件遗物。
他们说,边城被围攻数月,守城将领绝望之际,开门放城中百姓逃命,连徭役也被一起放走。
众人纷纷逃跑时,连伊人浑浑噩噩,逆着人群,就来到了城楼处。
看着远方尘烟里又逼近的敌军,她猛然清醒。
我给她的那件外袍,连伊人仔细清洗干净,始终带着,好好存放已久。
那一天,她第二次披上了那件外衣,然后挂上一副面具,立在了城楼上。
守城将领被她说服,决定赌一把,将城门大开。
连伊人假装成我,在城楼之上朝敌军喊话。
敌军将领看到长昭女帝竟然出现在此处,惊惶失措,城门大开,但他感觉是一出诱敌之计,不敢随意决策,当天退了回去,先探听探听情报。
这一出空城计,拖延了两天,终于被敌人发现那根本不是女帝,他们被耍了。
怒不可遏的敌人要朝连伊人放箭,她揭下面具,朝都城的方向深深一拜,终于道出了临走之时没立场说出口的话。
她说:
「殿下,您心之所向,奴万死不辞。」
接着哼着年幼时母亲哼过的童谣,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
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她知道城破之后,假如她还活着或是留了全尸,少不得被人侮辱。
她还穿着殿下的外袍。
不能被弄脏。
连伊人死时并不知道她争取的这两天,到底能不能改变那座城的命运,但她就这么去做了。
她死后不久,援军终于赶来,守住了那道关卡。
捷报送进王都,附带一起的,还有她临死手里攥的一张皱巴巴的纸。
连伊人在边关,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吃食,与人交换,很认真地学写了几个字。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丑字:
【士为知己者死。】
谁说姑娘家不能言家国天下。
53
这世上的人啊,就是这么奇妙。
向来憨厚忠心的人,在富贵荣华里被权力异化腐蚀,背刺于我。
而一开始与我争风吃醋的敌国细作,原来只要一件衣裳,只一件衣裳,就能舍身赴死。
那不是一件衣裳,是她的人生,被迫脱下的尊严。
而这样的死亡,我被迫一遍一遍去见证。
四年过去,雍军把最后的劲敌逼退到了最后一座城池。
召国的名将赵成,他现在已经成了个老将军,带着新的幼帝,退守召都。
召国是旧王朝的残余,赵成出生时召王朝还存在,虽处于末年,但也承载着他幼时的美好回忆。后来王朝覆灭,诸侯割据,赵成少年时从军,一辈子都在努力匡扶皇室,期望有一天能复兴旧朝,山河一统,但如今他已经老了,还被逼到了绝路。
与赵成当敌手这么多年,我们互相都很敬重对方,我问他要不要归降于我,赵成隔着战壕,拒绝了我的好意。
但他扔给我一个布包,「陛下啊,老朽无妻无子无兄弟姐妹,父母皆已故去,请您帮我办一件事,可以吗?」
那是他年少刚从军时,随身带上的信物,他当时想着,等平定江山,他就卸甲归田,种地去。
可是到他垂垂老矣,都没能如愿。
他请求我,哪天山河一统,社稷安宁,海晏河清,请我祭告他的坟前。
老将军慈爱地看着我,像极了看向前程似锦的小辈。
我答应了,也不再劝他归降。
最后一战,李二牛张娇娇他们都不忍心看着赵成去死,只让手下副将在前指挥,选择了避而不见。
我却一直战在最前方,目视着赵成被群枪刺死,目视着召国乃至列国最后一个敌兵的阵亡。
这是场毫无悬念的战役,对方穷途末路,我军都没有伤亡。
我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确保自己的士兵能安然攻下召都。
无论何时,我从不曾退缩过。
然后打扫战场,把那个老将军,埋在了一片田野间。
一辈子致力于统一破碎山河的老将军,死在了大一统前的最后一场并不盛大的战役。
我打开那布包,是一堆陈腐的种子,放了太多年,早就发不出芽了。
54
结束了。
这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
雍国的都城再次搬迁,迁到召国都城所在地,历朝历代都偏爱以此作帝都。
雍国终于能从一个诸侯国,变成大一统王朝。
举朝都在筹备着盛大的庆典。
召国的科考由雍朝继续举办,到底下报上来消息,我才想起来我那个还没死的爹。
我爹在召国被贬之后,不得志多年,好不容易熬到雍朝接管了召国的领地,他踌躇满志,重新参加科考。
他也老了许多,脑子没那么好用了,这次没考到榜首,不过名次也不差。
负责监视他的人提醒我他的动向,我爹马上要殿试,现在好不轻快,得意扬扬,幻想着大器晚成被帝王一眼器重。
就像莺娘那样,世人只知道按我以前的封号叫我长昭,并不知晓我本名,所以我爹只知道即将登基的是个女帝,根本想不到是我。
我放任他一路考进了殿试。
进宫面圣那天,我爹踌躇满志跟进大殿,然后他一抬头,看到了高坐在龙椅上的我。
我爹立时腿软瘫坐在地上。
颤巍巍拿手指着我,「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他连震惊的神情都露不出来了,呆愣在原地。
他这一句话,完美地激怒了我这满朝忠心耿耿的臣子,群臣怒视着他:
「既见女帝,为何不跪?」
我爹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可能是脑子空白,总是反应不过来,「女帝?
「你这弑父的逆女怎么能当皇帝?」
很好,他又在群臣的怒火上浇了一桶油。
有人脱了臭鞋砸在我爹头上,「食屎吧你!」
带头当众殴打起我爹来。
我有些好笑。
在我爹哀号求饶向我求救时,我轻飘飘地说,「没办法,朕这班子,最开始是一群悍匪来着,作风是彪悍了些,爹爹,你抱住头说不定可以少挨几脚。」
他们经常在朝堂上吵架打成一团,我没喝止,就是默许的意思。
等我爹挨完这顿打,我把他丢到了阿姐和小妹在帝都的衣冠冢前,逼着他一直跪到双腿残废,又断了他双手。我说:
「你断我手足,我还施彼身。」
你郁郁不得志,为了赶考把我和娘亲卖掉,我便让你屡战屡败,一辈子都郁郁不得志。
我没杀我爹,我要让他就这么痛苦地活着。
处理了我爹,我照例去询问医者沈念璋的近况,御医叹息,「沈公子已经无力回天。」
我一僵,心沉了下去。
那毒,初时不明显,可慢慢地,日渐耗尽人的生机,中毒之人会油尽灯枯而死。
我求遍天下名医方士,也没人有办法。
这时沈念璋派人来喊我,我敛尽所有神色,推开门,就看到满目翠竹绿意葱茏前,沈念璋一袭雪白的长袍,安静地伏在案前摆弄什么。
如瀑的乌发垂落,凝雪一样苍白的容颜,芝兰玉树,神清骨秀,又带着某种脆弱破碎感的病美人。
我感觉沈念璋一直在变得越来越好看。
可也越来越瘦削,现在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与身后那生机勃勃的碧绿截然相反,他是惨白病弱的春雪。
春山融雪,剔透冰寒。
让我没办法不难过。
沈念璋见我来,却笑着朝我招手,给我展示他新做的花灯。
又快到一年中元节了,好久以前沈念璋说要带我去放河灯祭奠先人,转头我就被别人绑了去,那盏花灯被别人踩扁,最终一直都没放成。
我鼻子有点酸,忍着泪意笑着说那就回临城去放吧。
一辆马车飞速疾驰赶回了临城,正好赶上中元节,许久没回来过,临城有了些许陌生,沈家的旧宅还在,只是早已荒废,穿过热闹的人群街巷,隔了十数年,我们两个终于走到了岐水岸边。
放下了河灯,看着它们悠悠漂浮远去,沈念璋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他对临城非常熟悉。
这是一处安静的湖泊,当初他好像就是在这附近把我从水里捞起来的,沈念璋找来一叶小舟,带着我划到了湖中心。
点一盏灯在船头,拍开两坛杏子酒对酌。
微醉时,沈念璋轻声说,「阿银,你看!」
原本漆黑一片的静湖,远处零星漂来几盏花灯。
接着是几十盏。
数百盏。
无数盏。
……
这湖是河的下游,沿途城池里百姓们放下的河灯,慢慢都漂到了湖面上,星星点点,汇聚成灿烂的光芒。
今夜月色极好,万里无云,星河漫天。
皎月,星河,与满世界的花灯。
极致浪漫,璀璨又辉煌。
沈念璋说,「阿银,我会一直怀念这一天的。」
接着我醉倒过去。
醒来时,人还在孤舟上,灯火已灭,清晨露寒。
只有我一个人,沈念璋不见踪影。
等划到岸边,立在岸上等候的侍从呈上来一个小盒子,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截遗骨。
我一眨眼,落了一滴泪珠在上面。
之前我对张娇娇说过,若我死去,就把我烧了,留一截遗骨放在那个匣子里埋葬作衣冠冢。
我那装着一堆破烂的小匣子,最终没有装上我的遗骨,却是装进了沈念璋的
我让张娇娇把我烧掉,是因为,自觉手上沾了太多杀孽,罪大恶极。
沈念璋,也是这样想的吗?
是了。
他帮我承担了太多脏活累活。
真是一遍又一遍地见证死亡。
沈念璋从幼时聪慧乖巧的小少爷,变成少年时不学无术的纨绔,后来又变成运筹帷幄国士无双的贵公子,然后是苍白孱弱的病美人,最后变成了一截遗骨。
我其实很伤心。
很想坐在那叶小舟上发呆,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去想,坐一天一夜。
但我仍然不分昼夜地赶回了帝都,庆典即将举行。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前行的脚步。
55
万人空巷的典礼,庆祝新王朝的诞生。
我穿着厚重的龙袍,朝着祭告天地神明的祭台拾级而上。
路过无数注视着我的人。
李二牛满脸欣慰看着我,张娇娇大不敬地朝我吹口哨,丞相恭敬地安静立着,霜云在角落偷偷地哭,莺娘晒得黝黑回来看我,沈学昌老态龙钟拄着拐杖朝我点头,群臣百姓都在目视着我。
我抬脚,一步一步向前。
脑海里浮现起诸多旧事。
承平元年,召国新立了幼帝,改新年号,重新恢复了科考。
也是那一年,大水饥荒,我爹为了凑进京赶考的盘缠,把我和我娘打包卖给了货郎做菜人。
我火烧青楼,抢来了第一笔银钱。
身上的冕服擦过台阶,发出细响,我走上了第一个玉阶。
承平三年,我与李二牛落草为寇两年,拿下了横崖寨。
承平五年,我在临城蛰伏布局,蓄力拿下卫城,当年冬建立了雍国。
已经走到台阶中间,我继续向前。
承平八年,艰苦鏖战,远交近攻,吞并了梁国。
帝王的冠冕,随着走动,珠帘晃得当啷响。
承平十四年,我遭人背叛,命悬一线,和沈念璋两人互相带着对方逃命。
同年,我吞并燕聂两国称帝。
走到了玉阶的尽头,祭台上是祭祀的猪牛羊。
我点香烛祭告天地神明,保佑风调雨顺,社稷丰饶。
如今,是承平十八年了。
我终于ẗűₕ平定了天下。
我对着天地神明宣告,「改年号,临安。」
临安元年,帝大赦天下。
从此战火消弭,市民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开启了一轮新的盛世。
历史会记住我的名字:
楚听银。
番外——沈念璋
沈念璋总是觉得有些好笑。
旧时他的二姐喜欢看话本子,里面有许多关于爱情的故事,别人家的男女主角初见都是那么美好,不是他在她卑微疾苦之时,伸出援手,赐给她一颗救命的馒头,就是她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们的相遇呢?那会儿阿银在干什么?
哦。
她在杀人,放火,越狱,钻狗洞爬行。
还顺手抢走了他最爱吃的烧鸡。
而他呢,一头炸起来的乱发,焦黑的胖脸,破烂的衣裳,模样滑稽。
第一次相遇。
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做烧鸡的大厨还被她吓跑了,连夜搬家,从此再不见踪影。
沈念璋恨得咬牙切齿。
他会永远憎恨她,永远!
可是当他被绑票到土匪寨,再次看到小姑娘时,咬牙切齿好几年,最终出口的却是毫无杀伤力的一句,「我讨厌你。」
可惜阿银并不觉得他的讨厌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非常无情地,扔给他饼和刀就走了,压根不与他废话。
这次阿银救了他。
沈念璋默默在心里想着,算了,原谅她,不想讨厌她了。
他很想报答她。
从小的教养让他觉得他应该重重地酬谢对方。
可是阿银依旧非常无情地一脚把他的船踹走,连名字都没告诉他。
她顺手救他,就只是为了救他,并不需要报答。
再后来,沈念璋在湖里捞鱼吃,捞到了重伤昏迷的阿银。
她在沈家躲避追兵养伤,用自己的身世卖可怜让人对她放松警惕。
沈念璋听了,顿时充满了怜惜。
他本就是个,本性善良,温暖,细腻的人。
他试图安慰她。
阿银眉目半敛,默不作声。
谁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向来喜怒皆不形于色,内里即便波澜壮阔,表面也不会让别人窥见半分。
然后阿银就病倒了,沈念璋当时并不知道她是故意把自己弄这么严重的,只觉得她真是可怜极了。
后来知道,她对自己那么狠,就更觉得怜惜。
阿银小他一点像个妹妹,是他的救命恩人,又那么可怜,沈念璋对她很是照顾,相处久了,越来越发现,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善良,又优秀,沈念璋对她很难不生得几分喜欢。
可是后来母亲自作主张要阿银嫁给他时,阿银拒绝了,沈念璋其实也不太理解她为什么拒绝,不过他肯定尊重她的选择。
到此时此刻,他们的交集,牵绊还是很浅的,温吞平稳,直到阿银被人绑架,出乎众人意料反过来绑了对方,策马在高大的城门之下,将要出城去时却折返回来。
她干脆利落地杀了那个人,起兵攻城造反。
那时候沈念璋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表面上无害的小姑娘,她是乱匪叛军的首领。
原来她不想当他的妾,也不想当他的妻,她想当帝王。
那时候的沈念璋还不知道她的最终目标。
他只知道,那天的太阳辉煌盛大。
阿银在城门之下,乱军之间,乱世之中,比那太阳还要耀眼。
她光芒万丈。
沈念璋呆愣注视她很久很久,直到被兄长拉走,回到安静的沈宅,一摸心口,它跳动得那么响,那么沉。
真正的爱上只用了一刹那。
当晚,沈念璋跪在了父母亲面前,「儿要追随她。」
那时的阿银锋芒初露,她还没有太多根基,即使获得了几城的胜利,在外人眼里,在沈家长辈眼里,也还只是个乱匪。
乱世这种揭竿而起的义军贼子很多啊,他们如春笋般冒出来,又如烟花般落下去,他们都觉得阿银也不过诸如此类。
所以坚决反对,还专门拉来大兄镇他。
但沈念璋这人,平时小事让长辈顺心还挺听话,但真正他自己决定好的事,没人可以阻拦他,从小皆如是。
他不听劝,沈父难得动了真格让人把他抽得鲜血淋漓,沈念璋跪得笔直,不躲不避,也不曾松口放弃。
还是大兄心软,无奈地说了句,「他什么德行,大家还不知道吗?」
知道的,所以最终沈家人都妥协了。
但沈念璋却没有跟着阿银去卫城,他只是送她出了城,又回来了,沈家人以为他是改主意了。
等他把沈家安顿保护好,等他重拾武艺文才确保不会拖她后腿,沈念璋依言去找她。
后来很多年,很多次,他们互相搀扶着渡过一次又一次难关,他们没有成婚,甚至没有互相述说过爱意,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错觉。
他喜欢阿银。
毫不保留,尽人皆知。
很喜欢很喜欢。
至于阿银喜欢他吗?
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他并不需要阿银也很喜欢很喜欢他。
她看起来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性子,她也不必去爱上谁。
她只需要爱她自己,爱她的臣民就好。
有的爱情的故事,无关风月。
她野心勃勃,目标明确,坚定无畏。
她一身逆骨,桀骜不驯,永不弯折。
她聪慧过人,刻苦勤勉,运筹帷幄。
她清醒通透,是非分明,一针见血。
她心狠手辣,杀伐果断,偏又善良柔软。
她悍不畏死,从容不迫,胜固欣然,败亦无悔。
她只需要光芒万丈,就好。
沈念璋想起鸡飞狗跳的初见。
她没有救他于水火,她救千千万万人于水火。
年少时阿银在山脚捡到一只折断翅膀奄奄一息的雏鹰,所有人都劝她别白费力气,救不活的,它已经快要死了。
她没有想着它快要死了,她只是在想,它应当飞得高高的。
正如她救了很多人一样。
她把李二牛从破茅屋里翻出来,从此他不再是孤僻的怪人;她让莺娘去绘山川地图,从此她再没有哀怨过容颜的老去;她救了周翎,救了张娇娇;她为连伊人捡起被踏碎的尊严……她让很多很多人都吃上了饱饭,不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沈念璋最后带阿银去放了一盏花灯。
那夜明月高栖,星河天悬,围绕着他们的满湖花灯璀璨夺目。
可沈念璋觉得,他们都没有阿银耀眼。
她是黑夜里的太阳。
其实这静湖不能满足任何人的愿望。
但阿银可以,阿银让百姓如愿吃得饱饭,吃得暖衣。
他带着她捡湖里的百姓们的愿想一个一个看,那夜的微光是如此温暖。
沈念璋希望,阿银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挫折黑暗,都能在这些光芒温暖中汲取黑夜里踽踽独行的力量。
沈念璋死后,后来阿银经历过很多人,很多事。
也许有一天,当时间足够长久,这些人和事终将在她的记忆里模糊。
可是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承平十四年秋末的那个雨夜。
小胖子追随她走了一里又一里路,山一程,水一程,一程又一程。
他一直说,「我送送你。
「送送你。
「送送你啊,阿银。
「……」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道别。
后来他们再次相逢,一起走过了无数春秋。
到很久以后阿银才幡然醒悟,也许那不是相逢。
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在她披荆斩棘的道路上,他一直在护送她前行。
送君千万里,终须一别离。
可是很多年了,她仍学不会告别。
番外——听银
人人都说愿陛下长命百岁啊。
可惜他们的陛下,只活了一半,就寿终正寝。
她这一生太过操劳。
三十多岁时,阿银就发现自己头上生了白发,她泰然地放任它生长,没有像别人那样揪掉。
然后照常去看望自己的娘亲。
是的,娘亲还活着。
阿银一直在暗地里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硬是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娘亲,怕被人拿住软肋牵连母亲,一直将她藏得很好。
到坐稳江山时,才把母亲封为了夫人,接到了帝都。
李二牛惊喜万分。
两个人迟来地结为了夫妻。
但楚夫人在繁华的帝都刚住两年,和李二牛一起闹着要回乡下种地了,原本只有李二牛一个人在闹的。
楚夫人感叹,「娘亲年少时觉得嫁给互相喜欢的竹马,能有一间瓦房睡,能每个月吃得饱,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后来世事变迁,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年少时喜欢的小伙,住进了宽敞舒适的宫殿,顿顿都是各色珍馐不重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兴高采烈,但也不是悲伤。
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
是百感交集。
历经多年风雨回首又是一年秋的百感交集。
两个人在帝都待不惯,阿银也就不再勉强,派人护送他们回乡去了。
临别时独自一人登上城楼看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过两年,宫人来报天牢里那个人快不行了。
阿银提着灯走进昏暗的牢房深处,看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张文景。
他双腿双手尽失,阿银让御医吊着他一口气,但不治好他,就像他以前买通村医对待李二牛的那样,还拔了他的舌头,就像他为封口将张家村整个屠戮,杀了张娇娇所有家人一样。
娘亲刚被接到都城时,阿银带她去看了张文景。
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带着仇恨的目光盯着阿银,朝她爬过去,形如恶鬼,太过吓人。
楚夫人下意识感觉他要伤害自己女儿,咬牙拿凳子砸他,差点就把人砸死了。
阿银全程立在原地看着,忽然染了笑意。
母亲旧时总是不敢反抗,现在为了保护她,坚强起来,倒是终于敢反抗这男人了。
张文景的生命力实在顽强,被砸得快死了,又活了过来,又坚持了几年,不过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阿银守着亲眼看他断气。
然后把亲爹的尸首喂了狗,看着这个一辈子自私自利,卑劣恶毒,追名逐利的男人,最终籍籍无名地落幕。
与他一同落幕的,还有那个卖妻鬻女,饥民相食的时代。
又过两年,莺娘主持编纂完《雍舆览图》,来辞官道别,她想出海,去更远的地方探索。
阿银打量着莺娘,还记得她最初的模样,相貌柔美,哀愁低落,每天为自己容颜老去而焦虑。
如今,她脸上生了皱纹,被晒得黝黑,样貌也沧桑了许多。
但她的眼神,变得坚毅,明亮。
从前她以色示人,最怕的就是人老珠黄,现在她有了自己一番事业,她只担心活得不够久,见证不了没见过的大好山河。
她的眼里有了光,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力量。
阿银说,「去吧。」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天地阔大,自由自在。
她目送莺娘随着海船远去。
又过几年,沈家长兄故去。
阿银参加了他的葬礼,沈老爷和沈夫人早就去世,沈念璋也不在,其实沈家其他人,她都不太熟悉。
她给予荫蔽保沈家几代荣华。
但沈家,换了一处新的陌生的宅邸,住了一批新的陌生的人,此生她应当是不会再去。
张娇娇旧伤发作,从边疆回了帝都休养,倒是常常与阿银做伴。
休养了几年,她重新龙精虎猛要去驻守边关了。
于是阿银又送别了她,看着她远去。
接着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阿银若无其事地继续上朝批折子处理各种大小事务,终日不曾停歇。
这年她已经四十多,白发丛生。
御医劝她不能太过辛苦。
阿银没听劝。
她心里有数。
之前打仗时她受过许多伤,身上的疤痕一道又一道,她注定就没办法长命百岁。
不如趁着还有时间,给雍朝打下一个稳固的根基。
又过几年,阿银意外听见霜云说梦话,「薛祁宁,别黏着我了,这一辈子,我都要好好侍奉殿下……」
愣了许久。
原来当初小将军红着脸说的那个心上人,是霜云啊。但她从没表现出来悲伤,毕生都在尽心尽力服侍阿银,可能等到她老死时,她会跟阿银说,「陛下,奴去找他了……」
于是阿银对她说,当年战场上逃命,丢了样东西,让霜云过去找,霜云满头雾水去了。
那里,有小将军的坟茔。
如今的雍都,离岐门关很远很远,她这一去,可能要以年计数。
阿银看着她离去。
只剩她一个人了,孤零零的。
不过她选择的这条路,本就注定踽踽独行。
不过是筵席散尽,曲终人散,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罢了。
那年她走在去临江楼的路上,乌云低垂,洪水滔天,一切的起点,就是如这般孑然。
这天上朝时,阿银晕倒在路上,御医断定她时日无多,阿银状态却越来越好,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于是她一个人,回去了一趟临城。
她去了小时候住的地方,后山还是那么适合发呆,走了一遍沈家废弃的旧宅,无人打理,野草疯长,墙垣倾塌,沈念璋翻墙栽倒的那面墙也倒了,又走到镜湖的边上,还记得最开始时沈念璋带她去吃镜湖的清蒸鳜鱼。
「恩人,丫头,听银妹妹……你别死啊,你千万要撑住,我还没带你去吃镜湖的清蒸鳜鱼,西坊老巷子里的杏子酒,东市有家酒楼里的胭脂鹅脯,烧鹿筋,樱桃肉,还有隔壁城里的挂炉烤鸭……」
后来沈念璋一一兑现了承诺,还带她去看满湖的花灯。
现在是白天,也不是中元节,没有花灯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处熟悉的稻田,那时暴雨倾盆,一行人齐力帮村民修补好田坎,淋成落汤鸡抓了鲤鱼在破庙里烤着吃。
阿银又抓了条鱼在破庙里烤。
但无人谈天说笑,这鱼也没什么滋味。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回去以后,阿银立下诏书在早就挑选培养好的公主皇子里面定下了继承人,是一个聪明的小公主。
她的后宫空无一人。
她这一生的努力前行,从来不是为了最终后宫佳丽三千享乐富贵。
将死之时,阿银想到很多人,很多事。
想到在外终究没来得及赶回都城的娘亲,李二牛,莺娘,张娇娇,霜云……日夜兼程,却在路上收到她的死讯,该有多伤心。
想到年幼时和阿姐小妹一起玩耍,张文景和那个货郎,已经故去的沈家父母和长兄,变得贪婪背叛她后被凌迟的周翎,穿着她的衣裳从城楼上哼着歌一跃而下的连伊人,长枪策马第一次出征就惨死的薛祁宁,红衣潋滟喜怒不定疯狗一样的姬珩,阴毒难缠后来临死却说了一声也抱歉啊的施平,英雄路短坚定地陪前召一起死去的赵成。
他们早在记忆里褪色。
不过阿银还记得天下归宁后,她带着赵成那包陈腐的种子到了他坟前,掺上新种子,任大风将它们吹走,新种子与旧种子随风而散。
未腐的良种,遇风遇水,野蛮生长。
来年,那处山坡必定开满向阳的繁花。
她想到莺娘在临江楼为她弹琴唱曲,想到李二牛总爱带齁甜的李子给她,想到去岐门关出征前,张娇娇一脚把少年将军的马踹开,问他喂了什么这马放屁这么臭,然后众人一阵笑闹。
……
最终还是想到了沈念璋。
她这辈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百姓万民,却唯独感觉面对沈念璋问心难安。
其实她的内心,一直感到亏欠。
后来的沈念璋俊美又厉害,人人都仰望那时候的她,阿银却看到了他改变成长的艰辛。
他还是在临城当小胖子的时候最是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大红大紫一身富贵,可惜他死的时候,一袭白衣,遗世独立,修长指节,枯瘦苍白。
阿银想,她这辈子,都欠了沈念璋一只烧鸡。
手里捏着沈念璋离开前留在她手边的信,旁边是她的小匣子,它们都会随她葬入皇陵。
这信已经泛黄,她打开看了很多很多次。
没人知道她到底对沈念璋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这一路上走来,经历过无数磨难困境,停在沈家当表小姐,停在沈家当妾,当妻,停在给燕国皇帝当妃子那儿,都是安稳荣华的一生,是糖衣的梦乡,是各种各样的诱惑。
可她没有停留,一步都没有停留,一直一直,坚定不移地往上爬,路过的风景再好,她也绝不停留。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牵绊住她前行的步伐。
苦难,困境,危险不能;
美好,爱意,富贵荣华亦不能。
她坚定无畏,永远向前,鞠躬尽瘁。
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个没有分裂没有战乱的王朝,是一个政通人和,教育科技大力发展,百姓安居乐业,女子经商为官,万国朝拜的盛世。
在百官万民的悲声恸哭中,她合上了眼。
峥嵘辉煌的一生。
沉入盛大无边的黑暗。
……
番外——终
我生性不驯,从不曾改变。
我不是变乖顺了,我只是学会了伪装。
……
我把那一块金子揣在怀里,垂眸看着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
灰蒙蒙的苍穹,惊雷乍响于天际。
连绵暴雨淅淅沥沥,万物困于久雨积霖。
……
「作妻,也不愿意。」
……
我之所思,所想,所谋,所见,所求。
从来不必与非我流辈解释,求得乌合之众的认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 去谋, 去见,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 即便踽踽独行。
……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不做谁的妾,也不做谁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历史记住我的本名——楚听银。
……
居高临下, 占尽先机。
……
民心在我, 则, 优势在我。
……
她并没有对不起我。
是这世道对不起我们。
我不仅要我爹死, 我还要千千万万个像我娘那样的人活。
我不仅要杀我爹一人, 还要杀尽无数的虎和怅。
我不仅要拯救我自己, 也要拯救困厄挣扎的百姓万民。
……
如洪流, 如波澜, 如惊涛骇浪。
竟至哗然。
……
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变这世道。
仇恨不能占据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且救人,救千千万万人。
我要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拥有世间至高的权力, 去掌握改变命运的力量。
……
我手里没有刀,运筹维持是我的刀,顽强意志是我的刀, 坚定无畏也是我的刀。
……
真正的苍鹰, 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也不会掉。
……
「不需要。」
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力。
权力,资源, 地位, 力量和声望。
……
「山神, 山神,请保佑我。」
听银, 听银,你永远不认输。
……
「改年号,临安。」
……
某年某月某日,寻常的一天, 午后的太阳撒在案上,那封信一直都在,泛黄的纸张,悠悠地随风轻晃。
十几岁时那个临城招猫逗狗的纨绔小公子, 咬牙扛下了所有家法, 身上冷的血在滴, 心上热的血却在沸腾。
那时候的他, 和后来的他, 和将死时的他, 一直想对阿银说的话:
【愿你如溪流破山前行, 愿你如惊雷裂劈长空。
【愿你如太阳,光芒万丈。
【愿你不屈,不驯, 不言弃。
【不困于黑暗,不陷于腐朽。
【永远有破山前行与裂劈长空的勇气,永远矢志不移,永远坚定无畏。」
泛黄信纸吹落到桌案, 轻飘飘掉到了地上。
沈念璋最后一句:
【听银,别困在爱里,天高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