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死了,他尚未娶妻,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公子死了,他尚未娶妻,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而我在想,这一轮我该怎么活下去。



1



陆星河死了。



死在花枝坊当红娘子的肚皮上。



马上风。



对于沃田千顷,一根独苗的侯府来说,这个死法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夫人第一时间封了惊鸿院的大门。



院内所有的侍女,按和少爷的亲近程度,分别处置。



只负责在院内打扫粗使的仆妇,一律发卖。



负责烧炉子喂雀儿传东西的,当场拉出去配人。



至于最后四个就在少爷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头--



夫人的眼神在我们四个身上转了一圈。



「既然是我儿最喜欢的四个丫头,那就一起去陪着他吧。」



我浑身上下所有的血,在那一瞬间似乎尽数凝固。



夫人身边的周嬷嬷看了我一眼,悄悄在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下一秒我就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



夫人涂着丹寇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这个收用过?」



「果然是个狐媚的。」



「既然那么喜欢勾引人,那就她去陪着吧,剩下三个送去家庙,好好给我儿诵经守着。」



三句话,定我生死。



2



被钉进棺材时,我甚至还模模糊糊有些意识。



少爷冰冷发青的尸体就挤在我身侧。



再金贵的檀香也遮不住停灵七天后腐烂的尸臭。



周嬷嬷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外头传进来。



「青萍姑娘义烈,感念少爷待她不薄,愿意下去陪伴少爷,触棺身亡。」



「夫人说了,从今天起青萍姑娘就是少爷的姨娘了,你们以后再说起来的时候可不要叫错了称呼。」



我的嘴被堵得死死的,手脚也被绑死了。



厚厚的土一层一层埋下来,挤走稀薄的空气。



恐慌与窒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拼命挣扎,像一条被陡然抛上岸的鱼。



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但那没有用。



肺被挤压,仅剩的空气被抽走,绝望和痛苦一齐卷来。



而我能做的,只剩下慢慢感知死亡的过程。



3



我的意识似乎是消散了那么一瞬。



然而下一秒,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第一时间就把手指伸进嘴巴里,想要挖出塞着我的巾帕。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清脆响亮。



「哎呀,青萍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绿萝的声音恍惚是在天外响起。



视线慢慢回归。



我看到脚边,少爷最喜欢的汝窑天青瓶碎了一地。



而我另一只手上还端着鸟食盒子。



少爷新买的玉顶金豆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想要飞远,却被脚上的细金链子所限,腾起又被狠狠摔下。



被钉进棺材的事情,仿佛就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无法呼吸的感觉真实又虚幻。



绿萝又叫了我一声。



「青萍姐姐,你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



我定定神,回了她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事,发了个噩梦,缓缓就好了。」



然而,现实总是不会给我任何逃避的机会。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好自我安慰,那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白日梦境,周嬷嬷的声音就已经在门口响起来了。



「这里,给我守好院门,惊鸿院的所有奴仆,一个都不许动。」



一模一样。



跟我梦境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接下来,夫人就该进来,轻描淡写几句话,宣布少爷的死讯,以及我的死刑。



那不是梦。



4



时间太少,夫人的动作太过于迅速,我根本来不及思考。



周嬷嬷带着仆妇直奔我而来。



绿萝跪在我身边,哭得梨花带雨。



我大概知道她在哭什么。



少爷收用了我,却还没来得及染指她。



她早就深以为憾,却又碍于最近少爷偏爱我,不得不巴着我,一声声地叫我姐姐。



这会儿她大概以为我能凭着少爷生前的宠爱,在夫人面前博个姨娘的名头,逃出生天。



姨娘的名头我倒是博到了。



可惜是个死姨娘。



也不知道待会儿她听到夫人让我殉葬,让她去家庙时,会是个什么表情。



5



一切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夫人带着嫌弃的审视目光,刺得我浑身发疼。



「这个收用过?」



「果然是个狐媚的。」



我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我知道再下一句夫人会说什么。



我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好让夫人能够收回成命。



「夫人容秉。」



我垂下眼睛,努力压住嗓音里的颤抖。



「少爷垂怜,不嫌弃奴婢粗笨,让奴婢能够近身伺候,是奴婢的福气。」



「少爷恩赏,奴婢本应肝脑涂地以报少爷大恩,哪怕是随少爷去了,也是奴婢的本分。」



「只是奴婢月信未来,不知腹中是否已有少爷骨血,还请夫人顾念奴婢腹中少爷血脉,容奴婢……」



夫人手指蓦然收紧。



保养得宜的长指甲,狠狠刺进我下巴的软肉。



「如此说来,你竟然是我儿的大恩人,我还得谢谢你给我陆家留了点香火?」



我心下一惊。



夫人突然松手。



似乎刚刚那一瞬间的失态并未发生,她又重新靠回了椅子里,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侯府夫人。



「既然如此,那我岂能辜负,不回报你这点大恩?」



她嗤笑一声,再一次判了我死刑。



「这丫头胡言乱语,污蔑我儿清誉,惊鸿院里哪里能容得下这等心思龌龊的东西?」



「周嬷嬷,拖下去赏她二十板子,扔出府去吧。」



6



我死了。



又一次。



这一次我甚至都没能等到被拖去乱葬岗。



那二十板子直接要了我性命。



周嬷嬷亲自守着,着重交代,二十板子全冲着我的肚子去,每一下都务必要打瓷实了。



再醒来时,我的身体依然止不住地战栗。



从外及里再深入骨髓的疼痛,似乎还在我小腹处翻江倒海。



浓厚的血腥味依然萦绕在我鼻端,从下身蔓延出来的血迹刺痛了我的眼睛。



呕……



我难以忍受地弯腰干呕出声。



玉顶金豆静静地站在鸟架上,歪着头看着我。



不管我的肚子里有没有,这个孩子都不能被侯府容下。



因为少爷还未娶亲,这个孩子不是福气,是孽障。



绿萝惊呼一声,奔过来扶住我。



「姐姐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捂住嘴巴。



「难道姐姐你……」



我死死抓住绿萝。



不能说。



不管有没有,都必须没有。



我必须另外想别的出路。



然而留给我的时间仍然太少。



还没等我开口,周嬷嬷的声音就再一次从门口传了进来。



7



我再一次和绿萝跪成了一排。



不过这次多了绿萝这个变数,我的死法又多了一种。



哦不,也不是。



这一次我还是被二十板子活活打死的。



只不过跟我一起死的,还有绿萝。



她为了保命,抢在夫人开口之前,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肚子推了出来。



然后夫人利索地也赏了她二十板子。



我肚子里的孽种留不得。



知道我肚子里有孽种的绿萝自然也留不得。



那二十板子打得声声见肉,板板见血。



绿萝连十板都没能挨过去。



8



我又一次站在了那只玉顶金豆面前,手拿着食盒,准备给它添鸟食。



也不知道是不是死过太多次习惯了的缘故,这次我的反应竟然已经轻了不少。



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绿萝还在我身后擦花架子。



看来只有我一个人,无穷无尽地在死与活之间反复横跳。



绿萝何其幸运。



我又何其孤独。



9



我必须另外再想一个出路。



既不能告诉夫人我月信未来,又能让夫人改变主意。



或许我不应该直接求到夫人面前,而应该把周嬷嬷的话截住。



很明显,她应该已经一早就知道了少爷和我的关系,却一直等到夫人发落我们四个人时,才选择告发。



以周嬷嬷对夫人的忠心,这不应该。



除非我们这四个人中间,有周嬷嬷想要保住的人。



是云响。



只能是云响。



我记得那天我去给少爷送解酒茶的时候,她和周嬷嬷曾背着人悄悄说些什么。



距离有些远,我只零星听到了几句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别去。」



「现在少爷……不是时候。」



「……容不下的。」



「我会去求……你要好好把握。」



彼时我并没有细想她们对话的深意。



直到我进了少爷房中,被他狠狠压在榻上,才模模糊糊想明白这其中关窍。



陆星河修长的手指掐紧我的脖子,掐死了我所有求饶的哭泣。



我的腰带被他粗暴扯下,襦裙被撕成碎片。



我一直记得他因为醉酒而猩红的双眼,和他在我耳边充满恶意的威胁。



「你叫什么叫,把人叫来看你这副模样吗?」



「这不是你自己求来的结果吗?你伺候得我高兴了,没准我还会去我娘面前给你求一个通房的恩典。」



「你不要忘了,你的卖身契在我们府里,是死契。」



「再哭一声,爷不高兴了,回头就叫个人牙子来给你卖去云乐坊。」



「你看看你现在这贱骨头的样子,人人都知道是你自己不守规矩,青天白日跑来勾引少爷。」



「是你自己不要脸。」



我只是这府里一个被家人发卖了死契的奴才。



能被分到少爷院子里,那是走来泼天的大运。



能够被少爷收用,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至于我愿不愿意,那不重要。



陆星河那天醉酒,在书房醉卧了整整一个下午。



整个惊鸿院都知道,少爷身边的侍女青萍不要脸,在那天弄脏了少爷的床榻。



10



当天晚上,陆星河免了我的上夜。



那大概是他最后仅存的一点温存,用来补偿我并不愿意失去的清白。



云响给我送来一瓶药酒。



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她,毕竟我回房的时候,白瓷的瓶子就放在我的枕边。



好像在无声无息地对我示威--



「你不要脸的事我都知道了。」



其实,那天本该是云响的班。



周嬷嬷却在她去送汤的关口以夫人找人回话为由,把她拦了下来。



谁容不下什么?



夫人容不下少爷还没娶亲之前,就有丫头不要脸行勾引之事。



周嬷嬷去求什么?



去求夫人,看在云响老实本分的份儿上,在少爷成亲后,赏云响一个姨娘的名分。



至于我?



那不过是一个想要勾引少爷的贱坯子,少爷玩腻了就打发走,不影响少爷在外的名声就是了。



所以,周嬷嬷才会在夫人决定我们四人都陪葬之后,选择把我推出来顶罪。



11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我抢在夫人发落我们四个之前嚎哭出声。



「少爷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哪怕是粉身碎骨都不能报答少爷的大恩。」



「求夫人赏奴婢一个恩典,让奴婢替少爷守完灵,奴婢愿意跟着少爷去了,绝不苟活。



头顶一片死寂。



大概是我哭得太过于情真意切,周围的啜泣声似乎都被我的哭声盖了下去。



半晌,夫人才轻轻哼了一声。



「你这丫头,倒是个重情义的。」



「准了。」



被我打岔,这一轮夫人总算没再提什么陪不陪葬的事儿。



我们四个算是暂时保下了这条命。



12



我们四个被夫人派去给陆星河守夜。



这还是周嬷嬷开口替我们求的恩典。



没有人认为我会跑。



我的卖身契就在侯府。



跑了,我是逃奴,是黑户。



留下来,至少能顶着个姨娘的名头清清白白地去死。



那是福气。



云响不知道被周嬷嬷叫去了哪里,青萝也趁着乱躲出去偷闲。



唱经的和尚唱得累了,被夫人请出去用斋。



整个灵堂里只剩下我给陆星河棺边的长明灯里添香油。



手要稳,长长的木勺深进装着香油的小桶里,舀出一勺,不能多也不能少,再举到一个合适的高度,倾斜勺子。



清亮的灯油落入灯盘。



如豆的灯光便又亮了起来。



那个强要了我的清白,折断我的翅膀,夜夜折腾我的男人,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我身边的棺材里。



我恨他。



但他现在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葬礼只有七天。



按照我的承诺,我要在起棺的时候碰死在陆星河的棺材边,陪他上路。



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六天。



我要在这六天里,找到一个活下去的办法。



又或许我肚子里那个我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孩子,还是我的希望。



只不过需要我找到一个正确的方法来使用它。



13



我的手下意识抚上小腹。



那真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明明我没有任何证据,但就有一个强烈的直觉在向我叫嚣。



就在这里,就在我的身体里,还有着另外一团血肉,在呼吸,在生长,在汲取着我的生命力。



如果夫人不能接受少爷尚未娶妻就有了一个孩子。



那老爷呢?



夫人与老爷成婚多年,膝下只得了这一个独子。



现如今陆星河陡然离世,侯府后继无人,他们又该怎么保住这偌大的侯府,这显赫的爵位不落入旁支之手?



他们一定需要一个孩子。



一个不是旁支过继的,出自他们直系骨血的,他们可以全权掌控的孩子。



指甲刺进掌心。



我扭头看着漆黑的门口。



白惨惨的灯笼透出昏黄的光。



我需要和夫人谈一谈。



14



得益于我现在脑袋上扣着的忠仆帽子。



夫人身边的丫头直接把我领进了内室。



哪怕我在侯府熬了五年,从外院的杂使丫头一路飞上少爷的床榻,这里也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夫人看上去很疲倦。



我跪下时她甚至没有睁开眼,只是躺在贵妃榻上,让身边的银瓶在替她揉额头。



「你说你有件大事要回我,说罢。」



我欲言又止,悄悄抬头看了玉瓶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手上力道重了两分。



夫人终于睁开眼睛。



「哦?」



她挑挑眉。



「从前人人都说星河身边的奴才不安分,我只当是丫头们眼热故意传闲话,现在看起来,空穴来风倒也有些道理?」



我的额头碰到冰冷的ťüₗ地砖,发出不大不小砰的一声。



这也是当年我被卖进来时的必修课之一。



怎样磕头才能既让主子觉得你忠心,又不会让他们觉得你失礼,同时还要保住不要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倒不是侯府里有多体恤下人。



只不过脸面上的伤太过显眼,传扬出去不利于府里仁善的名头而已。



夫人摆摆手让银瓶出去。



「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说简单些。」



我的手指紧紧绞住粗白的缯布。



「夫人容秉,奴婢……」



我的牙齿咬住下唇,每一个字都在掀开我并不愿意提起,也不愿意去回忆的不堪。



「奴婢……奴婢是少爷的人。」



夫人并没有过多的吃惊。



她甚至连一个嗯都懒得赏给我,只是等着我继续自己往下说。



陆星河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记忆里被无尽回放,扩大。



搅得我无比恶心。ẗũ⁸



但我必须说。



只有活下去,我才有以后。



「少爷怜惜奴婢,奴婢愿为少爷粉身碎骨,只是奴婢这几日发觉月信为至,只怕腹中已有少爷骨血。」



夫人似乎是笑了笑。



「怎么,你到现在还想着那个姨娘的位置,觉得你为我儿生了个香火,可以顺理成章留在侯府,过你少奶奶的日子?」



她似乎是有些喟叹。



「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一脸狐媚像,真让人恶心。」



我重重把头磕了下去,地上顿时沾了些暗红的血迹。



「奴婢卑贱之躯,怎敢肖想其他,奴婢只是一心为夫人考虑。」



「少爷已去,名声要紧,奴婢怎能污了少爷的清誉,只是夫人与老爷成婚多年,膝下只得少爷一子,奴婢只是替夫人忧心以后。」



夫人坐直了身子,她的声音终于不像之前那样轻慢。



「说下去。」



我定了定神。



「奴婢是一心要随了少爷去的,只是舍不得腹中少爷骨血,又忧心夫人与老爷,若是夫人……」



我抬起头,第一次与这位侯府中位置最高的女主人对视。



「若是夫人慈悲,能容奴婢生下孩子,奴婢绝不苟活。」



「这个孩子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有奴婢这号人物,他会是夫人与老爷的老来子,继承侯府香火,想来少爷在天之灵也会安心。」



我只需要这几个月的喘息,让我有足够的能力逃出侯府。



至于其他的,都是鬼话。



夫人需要一个孩子,我有一个孩子。



她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忠诚」。



15



夫人看着我。



那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人」。



不是狐狸精,不是工具人,不是牛马。



而是一个有自己的离经叛道的可怕思想的,人。



半晌,笑容爬上了夫人的嘴角。



一向端庄自持的侯府夫人,第一次笑得放肆。



「ţűₘ你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



「难怪我儿非得从那一群丫头里挑了你,果然是不一般,这等话居然也敢说。」



我心如擂鼓。



夫人慢慢俯身,她的手指再一次掐上了我的下巴。



「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对了。」



凤仙花染的指甲红得就像染了血。



「你知道我和老爷成婚这么久,为什么只得了陆星河这一个儿子吗?」



她手指慢慢缩紧,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你知道为什么老爷房中那么多姨娘通房,没有一个人的肚子有动静吗?」



我呼吸一窒。



一个女人没孩子,还可以说是那个女人的问题。



一群女人都没孩子,有问题的……



只会是那个男的。



但若侯爷不能,陆星河又是怎么来的?



夫人眼神凌厉。



「你说得对,我和侯爷确实需要一个孩子。」



指甲刺进皮肉,血珠顺着染红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流下来。



「但你知道为什么我根本不想教养陆星河吗?」



「你知道为什么侯爷对陆星河那么放任吗?」



「你那么聪明,猜一猜,旁支那么多孩子,善堂里那么多弃婴,我和侯爷会不会缺你肚子里的这个孽种?」



她蓦然放手,突如其来松了的力道让我重新又跌坐回了地上。



「周妈!」



夫人的声音尖利。



周嬷嬷带着仆妇鱼贯而入。



夫人却在那一瞬间又重新回到了侯府夫人的高傲模样。



她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净了手上的残血,才轻描淡写地再次判了我的死刑。



「这丫头这么不检点,勾引少爷,满嘴胡浸,那我就成全了她。」



「你把她堵了嘴带出去,或找个人牙子卖个几两银子,或直接赏了门下的人,总之这等不干净的丫头,绝不能脏了我侯府的大门。」



16



我想,那是我死得最难看的一次。



托夫人的福,我总算知道了我自己在整个侯府下人嘴里是个怎样狐狸精的存在。



我数不清到底有几个人爬到了我身上。



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只能任人摆布。



男人的低喘和污言秽语似乎没有尽头。



「这就是少爷内院的丫头?」



「难怪能爬上少爷的床,果然是又软又白。」



「你快一点,这娘们看上去快不行了,我还等着呢。」



「哪有什么不行的,你看她舒服着呢。」



一张一张不同的面孔在我眼前逐渐模糊,床板吱呀的摇晃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错觉,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了陆星河。



我随他出过一次侯府。



那是在我「勾引」他后的第三天。



他特意点名让我伺候他梳沐。



那天我哭得惨烈,挣扎反抗间甚至踢翻了他沐浴的浴桶。



但那除了让我身上多了更多的青紫伤痕之外,我什么都阻止不了。



陆星河也是像这些人一样,伏在我身上尽情肆虐。



我的背后是粗糙的地面和一地已经冰凉的洗澡水。



皮肤被蹭破,冷水渗进伤口,刺痛感慢慢钝化,最后一片麻木。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不配合,陆星河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狠狠磕在桌子角。



「你最好听话一点,否则我可是要没耐心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一头猛兽看一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兔子,明明一口就能拆分入腹,却还想要兔子能自己把脖颈露出来。



事毕,我拢着已经被撕破的衣服,跪在地上收拾被我自己砸坏的烂摊子。



突然一件男装盖在了我的头上。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之前折腾我的,只是藏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



然后他带我去了一趟花枝坊。



那是我第一次出府,也是唯一一次。



石板路错综复杂,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路边低矮的房子门开着,是蜘蛛看见飞虫后,张开的巨口。



所有人都不过是网上被粘住的小飞虫。



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过命运的牢笼。



他带着我拐进一条小巷,又随便踢开了一扇门。



里面坐着的女子,就像林中被猛禽盯上陡然受惊的飞鸟,下意识地跳起来后,又扬起一个谄媚而艳俗的微笑。



「公子眼生,今日贵脚踏贱地,过来逛逛?」



陆星河没搭理她,领着我径直拉开通往内房的帘子。



花白与黝黑的肉体交缠,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再不听话,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



陆星河把我扣在怀里,拿牙齿啃咬我的耳垂。



他的手指灵活,三两下间已经解开我的衣扣,从底下探了进去。



「乖一点,伺候高兴了爷给你个名分。」



回程的马车行在并不平整的青石路面,来自路面和车辙的颠簸对于陆星河来说,无疑是一种别样的刺激。



他发了狠地折腾我,却在我忍不住嘶叫出声的当口,狠狠堵住我的唇舌,强迫我发出让他更加发狂的呜咽。



再下车时,哪怕我尽力调整,散乱的发髻和凌乱的裙摆,都在昭示着我的欲盖弥彰。



赶车小厮背着陆星河,看我的眼神黏腻又不怀好意,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彼时我还是陆星河表面上最宠爱的丫头,他们不敢。



现在陆星河死了,我被夫人当成了一件用过即丢的玩意儿赏出来,他们的恶意自然也不需要再遮掩,尽数变成了在我身上发泄的疯狂。



17



我再一次回到了陆星河死讯传来的当天。



和之前活不过一天相比,这次我起码得到了一些之前绝对接触不到的辛秘。



比如说,陆星河其实不是侯爷的亲儿子这种无论放在什么时代都特别炸裂的惊天大瓜。



那一刻,我终于想通了很多事。



为什么陆星河作为侯府里唯一的孩子,侯夫人对他只有宠溺,没有教养。



为什么陆星河作为侯爷唯一的继承人,他对他的前途却是放任自流,甚至隐隐有那么点带着他往纨绔这条道路上引的意思。



又或者可以这么说,陆星河的死,背后甚至很有可能有来自侯爷和夫人的默许与纵容。



陆星河到底是谁的孩子,让高高在上的永平侯都要捏着鼻子认下这个血亲?



让出身世家的侯夫人不得不隐忍下这等奇耻大辱?



我捏着食盒,手再一次抚上小腹。



这哪里是孽障,这分明是催命符。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瞒下这个孩子。



18



这一次,我没选择往灵堂里去守夜。



在那里除了被更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以外,我拿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我用给少爷守灵和随少爷去的表忠心争取到了暂时的喘息,又和夫人求了整理少爷遗物的恩典。



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周嬷嬷抢先以怕我一个人看顾不过来的理由,硬塞了云响过来帮忙。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怕我手脚不干净,趁乱藏私房。



但我的目标,从来不是少爷房里那点金银细软。



于我现在而言,尽最大可能搜集侯府之外的消息,才是重中之重。



否则我毫不怀疑,以这个世道对逃奴和女子的恶意,只要我前脚敢出侯府大门,后脚就会有破皮无赖盯上我。



运气好不过杀人越货。



运气不好就是被人抢去关在家里,玩够了再卖进青楼。



哪怕我再向往独立与自由的生活,在这样的世道,也必须先给自己重新找一个可以依靠的……



男人。



呵,多可笑。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我千恨万恨的男人死了,我绞尽脑汁去做的,竟然是千方百计给自己找个下家。



风骨与傲气,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要被踩进泥里的东西。



与我无缘。



但即便如此,我也要奋力博一博。



那个毁我清白折我翅膀的男人死了,我偏要从泥潭里从新爬出来,活得堂堂正正给所有人看。



19



云响与金橼为了少爷匣子里的金叶子到底是二钱一片的还是一钱一片的,吵得不可开交。



我不轻不重地拱了两句火,退到隔壁耳室里去收拾陆星河的书房。



从前我不喜欢这里。



陆星河不爱读书,却喜欢在书房里要我。



尤其是在他发现我识字之后,他拖着我往书房跑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青青手生得好看,没想到写字也这么好看。」



「青青,你说你家都穷得卖女儿了,到底是谁教的你识文断字?」



「青青,是谁教你的这些想法?」



我记得那是无数个寻常的下午,又或者是上午,也可能是晚上。



陆星河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自后头抱着我,把我卡在他和桌子中间,无法动弹。



我既要替他抄录先生的作业,又要承受他毫无节制的索取。



他不允许我抄错一个字,为此他想了很多种花样以做惩罚。



我的上衫被他高高推起,湿热的唇舌在我后背游走啃噬,带起一波又一波的酥麻。



「青青,认真抄,错一个字今晚你就不要想睡觉了。」



他的手覆在我胸前,时不时重重捏下,以提示我不要走神。



「第二天万一我娘问起,为什么我没睡好,你可要好好回话。」



我的胸口被书桌的边沿磨得通红一片,越来越快的节奏让我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笔。



陆星河的喘息越来越重。



「你可真是个妖精。」



他的手慢慢滑下,掐住我的腰身,把我狠狠往下一惯。



我反手咬住自己的指节,把那一声本该溢出唇齿的呼喊,硬生生咽了下去,却仍然因为痛楚而泪盈于睫。



陆星河终于停了下来,他与我贴合得紧密,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他于高亢之中褪下来的一点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在一片狼藉之中,一本不属于陆星河的书掉在了地上。



扉页翻开,上面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名字。



周越山。



20



我曾试着问过陆星河,他是谁。



换来的是陆星河一夜的折磨。



「我的青青越来越不乖了,都开始惦记别的男人了。」



他让我跪在床边给他捧着颜料。



冰凉的银针蘸着颜料,狠狠扎进我裸露的肩膀。



陆星河带着调笑的声音从我耳边呼出暖风来。



「青青别动,刺歪了可不好看了。」



我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却被他死死按在地上。



尖细的针头密密麻麻在我肩头勾出猩红的轮廓。



他甚至往我嘴里死死塞了一块巾帕。



「青青乖,不许叫。」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手下却一点也不松劲,甚至在银针刺进肉里时,还捏着针头往里搅了两搅。



「记清楚了,你是谁的奴才,谁的人,以后什么应该问,什么不该说,开口之前过过脑子。」



「嗯?」



他欺身而上,把我按在榻上。



我浑身被冷汗湿透,晕过去又被他掐醒。



不过他最终还是松了口。



「那个老古板啊,最喜欢的就是芙蓉花了,既然你开口问了他,那我也赏你一朵,你看我对你好不好?」



陆星河别的不行,画艺却是天赋,那朵芙蓉画得栩栩如生。



每一笔,都沾着我的血。



但我也只能哑着嗓子谢恩。



「奴婢谢少爷赏。」



陆星河终于放过了我。



只是在我捧着水伺候他梳洗的时候嘀咕了一声。



「说起来也奇怪,他素来看不上我们这些世家子,这次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与我说话,还说了一堆从前看错了我的鬼话?」



我心念动了动。



周越山给陆星河的书是《庄子》。



陆星河向来不爱读书,书房里的东西放着也不过是敷衍塞责,学里黄老之说讲得少,他自然也懒怠去看。



只不过有一天我替他誊录文章的时候,一时没忍住,在他交上去的课业里添了一句从《逍遥游》里化出来的话。



我想,如果府中无人能帮我,那周越山可能是我的另一条路了。



21



从陆星河零零散散的描述里,周越山应该是他们太学里难得的正人君子。



只是为人太过正直,所以很看不上他们这些个凭借家世挤进来的纨绔膏粱。



我把陆星河所有的书都搜了个遍,终于在角落的箱子里,把那本印了周越山私印的《庄子》翻了出来。



侯府嫡子之死是大事,周越山能进太学,本身就表示了他身份的不一般,而他又是陆星河的同窗,于情于理都应该过来祭奠。



这本《庄子》就是我的敲门砖。



我需要弄清楚的问题还有很多。



他什么时候来,有几个人和他同来,我有没有机会逮到他落单,以及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说动他来帮我。



最关键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22



我又死了很多回。



被夫人赏出去两回,卖了四次,尝过三轮家法,被灌了一碗毒药。



以至于最后我甚至都有些恍惚。



到底是我在不停地轮回,还是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做的一场异常真实的梦?



面前的长明灯火光跳动,檀香在鼻端萦绕,我第一次起了心,伸手揭开了盖在陆星河脸上的锦缎。



那个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折磨我的男人,第一次安安静静躺在我的面前。



我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诞感。



陆星河虽说以折腾我为乐,但有一件事他确实没有骗我。



在这个世道,身份是跨不过去的天堑。



我一介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孤女,没有家人亲戚,没有主子庇护,没有身份凭证,侯府外头于他而言是天高海阔凭鱼跃,于我来说却是狼窝虎穴。



离了他,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把我拆分入腹。



不过为了弄清楚周越山是谁,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偷拿了多少回陆星河的私房,又被多少人欺骗凌辱。



我不甘心。



但却别无他法。



「给,夫人赏的。」



绿萝给我端了一碗红豆汤,没好气地摔在我面前。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冲我摔这碗红豆汤了。



「狐狸精。」



四个大丫头,夫人独独给我赏宵夜。



她啐了我一口,尤嫌不解气,又推了我一把。



「少爷在时就勾引少爷,现在把少爷克没了,真是个丧门星,真不知道夫人为什么高看你一眼。」



红豆汤里放了很多糖,是为了掩盖砒霜的苦。



那可真痛啊。



我倒在地上,感觉肠子绞成一团又寸寸断裂。



绿萝一开始是吃惊的,然后又反应过来,飞快地关死了门,又过来把我按住。



我想求绿萝不要按着我,但她非但没有松手,还从旁边捞起那个我一直跪着的蒲团,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



她说什么来着?



「反正你已经说了要陪着少爷去了,你去了我们就不用陪了,早点走也好,少爷等着你呢。」



呵,多干脆,多利索,多无情。



23



我看着绿萝。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是陆星河强迫的我,是夫人故意偏心的我,她却只恨我。



真是好奇,如果她知道这碗红豆汤里加了什么,还会不会还对我这么怨恨。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奇怪,绿萝往后退了半步,颇有些色厉内荏。



「你楞什么楞,夫人说了,这就是给你的,赶紧喝了我好交东西回话。」



疯狂的想法在我的脑袋里冒了个小芽,然后拼命地生长。



绿萝最后的话在我脑海里不断盘旋。



「你死了我们就不用死了。」



那如果,死的不是我呢?



我冲她扬起一个笑容。



「我不饿,倒是下午我看姐姐你胃口不太好,晚饭都没怎么吃,想来现在也饿了,少爷房里我是最晚来的,夫人的赏赐就是轮也轮不上我呀。」



我把碗殷勤地塞到她手上。



「夫人不过是看我可怜,最后赏我点吃食,要论资格,这样的恩典我哪配,左不过夫人也没看着,我也说不出去了,大家姐妹一场是缘分,姐姐替我喝了吧。」



我的手脚冰冷,脑子却异常清醒。



只要拖过今晚。



明天周越山就会来侯府。



我已经看好了路,试过了会经过什么人,卡好了时间点,准备好了要对他说的话。



不过是一个逃奴而已,找不到我侯府也不会大动干戈。



为了这一刻,我已经付出了太多了。



转着圈儿的死亡体验,一步一步冲击着我的底线。



不管是哪种死法,我都不想再试一次了。



绿萝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下意识地推辞。



「这可是夫人单独赏你的,东西传进来的时候特意交代了,就是给青萍姑娘的。」



她把我的名字念得格外重,手里的碗却没再递回来。



所有的血液在那一瞬间疯狂上涌。



灵堂里静得有些过了头,我甚至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我还有机会,趁绿萝还没有喝下去,我还可以把碗夺回来的。



不管之前再怎么死,我的手上始终没有主动沾过血。



她过不过分是她的事,一旦我动了手,那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坚持的,一直不肯妥协的,一直在追求的东西,从此就要崩塌了。



如果是这样,我又该如何证明,我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呢?



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一件事。



文死谏武死战,为什么史书上会有那么多以死明志的人。



蝼蚁尚且贪生,不过是为了坚持可笑的原则,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呢?



而现在,我也变成了那样的人。



却没有他们那样拼了命也要在史书上留一笔的本事。



绿萝看着我,余光却在瞟着那碗汤。



我理解她,那不仅仅是一碗汤。



那代表着上位者的恩赐与认同,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立身之本,是我们要疯狂争抢的资源。



是我们的命,也是我们的毒。



「姐姐说笑了。」



我干巴巴笑了一声,努力替她找理由。



「再过两天,不管我后不后悔,都是要去陪少爷的了,夫人赏的东西再好,对我来说都是浪费了,大家终归是好了一场,姐姐替我喝了吧,日后姐姐若有造化能去服侍夫人,就是替我报了太太的恩典了。」



这是个会吃人的世界。



如果我不吃人,就只能被人吃。



绿萝被我说服,难得冲我露出了个笑容,端起了那碗汤。



我把蒲团让给她坐,又替她去关上灵堂的门。



就像那一次她对我做的那样。



「姐姐不急,慢慢喝。」



按理来说,灵堂里是不能缺人的。



和尚道士要在这里连日连夜做道场,丫鬟仆妇要在这里接人伺候,灯火蜡烛纸扎都要人看着。



但为什么晚上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



之前我一心为了探听外头的消息,完全没有注意这本不应该存在的疏漏。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夫人根本没信过我会撞棺的鬼话,从一开始就打算送我上路。



砒霜的药效开始发作。



绿萝手里的碗落在地上。



她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面目狰狞地看着我,嘶吼着让我赶紧给她去求夫人,请大夫。



我捏着门栓的指节发青。



不会有人来的。



今晚灵堂里的动静不管有多大,外头的人都是聋子。



因为已经有人替我决定了我的生死。



24



绿萝挣扎了大半个晚上。



她的口鼻中涌出大团大团的鲜血,养得细长的指甲被生生在地上抠断。



到了最后,她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



血块堵住了她的喉咙,倒灌进肺里,她的耳朵和眼睛里流出细细的血线,顺着发青的脸庞滴落在地。



她看着我,眼神中满是难以自信。



她想不明白,我摆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如此风光,为什么夫人还要给我送一碗毒药。



我第一次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状。



我的背倚着门,借了好几次力才把自己撑起来。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再过一个时辰,轮班的小丫头就该「偶然」进来了。



她会看到「我」的死状,然后嚷得满府都知道:



少爷身边的青萍姑娘义烈,替少爷守灵的时候服毒自尽,陪少爷去了。



25



我扒下了绿萝的衣服,提了食盒往外走。



门口守着的妇人还冲我打了个招呼。



「绿萝姑娘辛苦,这么晚了还要去跟夫人回话。」



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如果「绿萝」晚间因为夫人睡了而没能回话,那么有个丫头为少爷殉葬的消息,应该会在清早小丫头上值的时候传进夫人耳朵。



夫人要忙着处理绿萝的死讯,又要管着一大家子的迎来送往,一时半刻不会发现我的缺位。



即便发现了,找人,搜屋,传话,瞒住消息不外传,全都需要时间。



感谢这个世道对于女性的限制,外院的消息想要传进内院,总是要晚上一步的。



相对的,内院的消息想要漏去外头,也总是会慢一点。



周越山会在上午的时候来侯府,和他在一起的,还会有太学里的另外两个生员。



夫人娘家的侄儿会充当陪客的职责。



我只有一次机会。



26



周越山会在上完香后停留一段时间。



在这个时间里,和他同来的两个生员会和其他宾客寒暄攀关系。



他会刚好要去净手。



而我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支开给他引路的,夫人的那位娘家侄儿。



有一次我甚至都已经等到了净房旁边的小路上,只等着周越山出来时看到我。



然而我并没有能等到周越山,一双手提前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巴。



夫人那位侄儿直接把我拖去了一边的空屋子。



「你这丫头是怎么跑来外院的。」



他随便抓了一个路过的小厮,让他去给周越山带路,回身就把门关死了。



「我知道你,你就是陆表哥最喜欢的那个丫头吧。」



他上下打量着我,就像打量一块已经被摆上了案板的,洗刷干净的肉。



「表哥提过你,说你……」



他没往下说,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把我死死按在墙上。



「你想一想,要是舅妈知道表哥内院的丫头青天白日私自跑出来会男人,她会拿你怎么样?」



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就像之前我无数次死亡的时候,那些男人对我做的一样。



「你乖乖的,不要叫嚷出来,说不定我心情好,还能给你牵个线,让你会一会你的情郎啊。」



我被他压在榻上,听到外面小厮恭恭敬敬的声音传进来。



「周先生这边请,我家沈少爷有事走不开,特让小的候在这里给先生带路。」



男人解下了我的裙子,拿我的腰带反绑了我的手,又用我的巾帕塞紧了我的嘴。



什么牵线,什么心情好,都是骗人的。



他只不过是想要我不要反抗,他能玩得痛快一点。



他知道,我也知道。



那一次,我最终也没能见到周越山。



他直接把我送去了夫人面前。



理由就是发现我在外院鬼鬼祟祟的,只怕是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建议舅妈好好查查。



拖着我进内院的时候,他甚至还蹲下来替我理了理凌乱的裙摆,又整顺了我黏在耳畔的发丝。



他的手指重重压上我的嘴唇,又使劲捻了捻。



「嘘,想清楚待会儿该怎么和我舅妈回话。「



「想清楚了说不定我过后会跟舅母求求情,让她把你赏给我。」



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流连,根本不怕我会叫嚷出来。



也对。



不说我不过就是因为偷东西挨一顿家法,打板子而已,可轻可重,不至于丧命。



说了那就是勾引男人不检点,等着我的就是沉塘了。



我被拖出去的时候,他就站在夫人身边,无声地冲我做了个嘴型。



他在说:



「真乖。」



真恶心。



板子落在身上的第一下,我甚至都已经快分不清了。



到底是对我做出这种事这些人恶心,还是被人翻来覆去玷污的我自己很恶心。



27



再次回来,周越山就像记忆中那样,和夫人的侄儿一前一后走过来。



我抢先一步拦住了二人。



「沈三爷。」



我轻轻向他行礼。



「夫人命我过来找三爷,她有话要问。」



既然不能背着他和周越山联系,那干脆就当着面把人叫走。



我就不信当着外人的面,他还能那样肆无忌惮。



「舅母叫我?」



我没抬头,都能想像得出面前两个人应该是怎样疑惑的表情。



也对,即便是夫人想要传话,也应该是身边的丫头去二门上说给外头的小厮,再由他们过来找人。



什么时候内院的丫头能没规没矩地在外头抛头露面了?



「三爷快去吧,夫人叫得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呢。」



我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让开了路。



「门上乱糟糟的也没个人,奴婢寻了半天的路,还好这里还没到前头去,奴婢给这位公子指了路还得回去当差的。」



半晌,还是另一个声音替我解了围。



「沈兄去忙,我自认得回去的路。」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周越山的声音。



就像陆星河和我说的一样。



温和守礼,又古板得让人无法亲近。



我看着夫人的侄儿转过了一个弯,估着他已经走远了,才终于直起腰来,偷偷扭头看了周越山一眼。



只那一眼,我就被一双漆黑的眸子抓住了。



他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自认得回去的路,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该怎样形容他的眼神呢。



是探究,但更多的是等待。



他在无声地对我说:



「不要想着耍花招,不要想着骗我,我都知道的。」



我几乎是下意识跪了下来,从怀里掏出那本已经和我体温融为一体的《庄子》。



「公子容秉,奴婢是少爷书房里伺候的丫头,此番冒昧来寻公子,是因为少爷曾吩咐过,这本书是公子所借,无论如何都要物归原主。」



「少爷对奴婢有大恩,奴婢不敢忘记少爷的吩咐,只能冒死出来寻公子。」



周越山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急匆匆的脚步声,终究是把他要说的话打断了。



周嬷嬷带着一队仆妇冲我直扑过来。



「好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竟然把脸丢到外头来了。」



她根本没给我反应和辩驳的时间,上来就命人堵了我的嘴,又冲周越山行礼。



「府上疏于管教,丫头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请公子莫怪。」



周嬷嬷一面命人把我往后拖,一面推了个小厮出来。



「你替公子带路。」



只那一刻,巨大的不甘陡然包围了我。



我都做到了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是功亏一篑?



为什么她们会来得这么快?



明明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只要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只要我和周越山再多说两句,编一个求他救我的,在这个时代符合人们心理的理由,我就成功了。



为什么连这一点点都机会都不能给我呢?



我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一头撞开抓着我手臂的仆妇,拨开人群内,扑到周越山身前,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要挖出嘴里的巾布,我要求他救我,我要把那本写了我对《庄子》见解的书还给他。



但周嬷嬷远比我想的要反应快。



她一把就住了我的头发,阻止了我的下一步动作。



一片混乱中,那本《庄子》掉在了地上,而我只来得及扯下周越山的一片衣袖。



我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一遍又一遍在无尽的死亡中循环。



28



痛楚与意识溃散的眩晕再次袭来。



和以往都不一样的是,这次醒来,我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片衣袖。



天青色滚着暗色流云花纹的衣袖。



是我被周嬷嬷拖开时,从周越山袖子上撕下来的。



我的呼吸几近停止。



这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之前我无论怎么死,所有的东西都不会跟着我一起重来一次。



这是不是上天在告诉我,或许这一轮,终于有人可以帮到我了?



绿萝大概是见我很久都没动静,回头叫了我一声。



我差点没把手里的食盒打翻。



即便是心里早有准备,但之前死在我手里的人又一次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冲击感不是一般的大。



夫人和周嬷嬷再一次走进惊鸿院。



一切就像是机器里已经运转了无数轮的齿轮一样,重新开始转动。



我求到了整理少爷遗物的机会,找到了那本《庄子》,又在灵堂里再一次把吃砒霜的恩典让给了绿萝。



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够在夫人的侄儿面前露面。



我反复推想了很多次,周嬷嬷之所以能那么快找到我,一定是夫人的侄儿进内院的时候遇到了她,所以她才能带着人迅速在外院找到我的位置。



不然偌大的侯府,我又躲过了所有的巡查,不可能有人能那么精准地知道我在哪里。



29



我如愿以偿,再一次跪在了周越山面前。



这次我充分吸取教训,要做就把事情做绝了--



我直接把他堵在了净房里。



感恩这个时代的主仆尊卑观念深入人心,周越山没有上厕所要锁门的习惯。



我开门的时候,他的裤子已经脱了一半了。



那么古板平静的一个人,我硬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裂开的表情。



「你……大胆,快滚出去。」



他提着他的裤子,我捧着我的书。



他瞪着我,我看着地。



最后还是周越山败下阵来,背过我去提裤子。



谢天谢地,跟侯府里的人比起来,这人要脸。



你要脸,那我就不要了。



我一点磕巴都没打地把少爷对我有恩,如今我就是拼了性命都要完成少爷让我还书的遗愿又背了一遍。



托净房相对隐秘的福,我甚至还有时间添油加醋给周越山讲了一大篇关于陆星河对于能和周越山结交上的欢喜之情。



周越山的清贵公子气在马桶的衬托之下,荡然无存。



「你要说什么,赶紧说。」



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我现在还是侯府的丫鬟,外人不好直接发落的话,他现在已经把我踹出去了。



有顾忌我就还有机会。



我借着去抱周越山大腿的动作,挪了挪位置,死死挡住了门。



「奴婢想求公子救命。」



周越山差点没被我挤得一屁股坐在恭桶上。



他深吸一口气,硬是在窄小的净房里找到了一个不会被我碰到的角落。



「侯府向来宽和,从未出过苛待下人的风评,做下人的切记要记得本分,不要妄议主子。」



嗯,这是通用的,教规矩的车轱辘话。



他不想和我沾上任何关系,同时也是在隐晦地提醒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周嬷嬷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得猝不及防。



「……都给我注意着点,碰着就把人直接带回来。」



「你们再去那边找找,那小贱蹄子别是打着逃出去的主意。」



「偷了夫人的东西还敢乱跑,夫人说了,若是在府外头碰到,这等逃奴我们小门小户的是养不得了,直接送去官府打死,就不用带回来了。」



这次我没有碰上夫人的侄儿,周嬷嬷却也来得这么快。



夫人的反应远比我预计得要迅速得多。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又缩了一步。



后背碰上架子,实心的木头碰上墙壁,上头摆着的铜盆歪了,发出好大一声响。



外头的说话声停了。



我扭头看着周越山。



净房太小,一眼就能看完,根本没有能够让我躲藏的地方。



哪怕他现在能够开口替我解围,难道还能在里头待一天不成?



前脚周越山出去,后脚周嬷嬷就能带着人把我再打死一次。



我绝对,绝对不想再死一次了。



什么样的死法都不想了。



在侯府里好歹还能被结果得痛快点。



一旦侯府把我送去官府,或许我就是想求死都不能了。



30



我的手指摸上袖中一直塞着的,上一次我从周越山身上撕下来的衣袖。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那片衣袖我该怎么用,拿出来了应该怎么说,我通通不知道。



那不是一件应该出现在我身上的东西,一旦被发现,后果是什么我根本无从猜起。



周越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但我顾不上再猜测他的想法了,我没时间,也不愿意。



我只知道,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公子……」



我刚开口,对面的男人忽然动了。



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个转身,就把我带到了他原来站着的那个角落。



男人身上清越的白檀香气笼罩下来。



他似乎是对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转瞬即逝,却又因为我和他的距离过太近,便看得格外清晰。



和陆星河不同。



陆星河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是严肃时,一双桃花眼里也是眼神流转,天生就是骗小姑娘的好模样。



周越山却是最清冷不过的气质,不笑时便是高岭之花,而一旦他放松了唇角,那就是冰消雪融中透出那么些许的风流与放肆。



我的手里被塞进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既然你能凭本事跑来外院找到我,那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跑去侯府外头等我吧。」



他的下巴在我肩膀上轻轻点了一下,旋即便放开。



「周某向来听说侯府宽仁待下,没想到私下里治家已经这么乱了。」



我躲在门后的视线死角里,周越山开门时还特意侧了身子,堵住门缝,让周嬷嬷能看清楚房中没有藏人。



「粗使的丫头能摸到侯府夫人的内院,偷完东西再跑来外头惊扰客人,当真是好身手。」



周嬷嬷的嗓门瞬间低了下去。



夫人的侄儿几步赶上来,喝退下人,又忙不迭给周越山致歉。



「内院婆子不懂外头规矩,惊扰贵客,请公子莫怪。」



周越山不置可否,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走罢,稍后某还要进内侍奉,烦请代与侯爷致意,恕在下不能久留了。」



我的背紧紧贴着门上雕花的格子,唯恐发出半点声音。



解决了……



那个可以肆意欺凌我的人,姿态低到恨不得跪在地上舔周越山的鞋底子。



那个无数次了结了我的人,在周越山面前甚至连开口回话的资格都没有。



无数次的死亡教会了我,这个世道对女子的深深的恶意。



而今天周越山给我上了新的一课。



这个世界的恶意,不仅仅只针对女子。



它自上而下,一层一层压下去,针对的是所有底层苦苦挣扎的人。



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31



没有人再来检查这间房里到底还有没有人。



院子里一度安静到我甚至能听见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周越山塞给我的是一个坠子。



青白的玉石雕出玲珑的狮子衔球的造型,触手生温,沉甸甸压在我的手心。



他对我说,让我去府外找他,还给了我可以证明身份的凭证。



我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32



从内院走到外院是天堑,但从外院到门口并不是。



夫人的手伸不到外头,而老爷还不知道我偷跑的消息。



只要我的理由充分到足够令人相信就可以了。



周越山给我出的难题是,他没告诉我他的身份。



不知道他的身份,意味着我就算是拿到了信物,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没用。



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不仅知道他的身份,我还知道他车马上的徽记,知道他的小厮会在什么时候把车马停在哪里等他,更知道该如何才能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齐了。



我握着扇坠,笑得畅快。



那一次老爷是怎么与我说的?



「忠毅伯素来跟我家没什么来往,怎么他家的孩子会想起来替侯府说话?」



「为着星河的事,前日太子还恩赏了东西来。」



「那本《庄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那是我活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自己选择的死亡,自己找周嬷嬷求来了一碗落胎药。



为着我肚子里那个已经成型的男孩,老爷和夫人大吵了一架。



老爷说无论从谁肚子里生出来的,都算是夫人的孩子,只要把我处理好,那孩子就算是侯府唯一的嫡子,夫人这么做,着实是要绝了侯府和他的后路。



夫人难得失了态,破口大骂侯府一家子从上脏到下,老爷自己生不出来,公公更是不要脸,当年陆星河是怎么得来的,老爷这么些年心甘情愿当个烂王八,如今活该上梁不正下梁歪,正妻未娶就搞大了房里丫头的肚子,整个侯府就是个笑话。



周嬷嬷早就把小丫头子们全带了出去,却独独漏了我。



也对,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听些听不得的消息又有何妨?



我躺在里间的床上,小腹里翻江倒海,血块大团大团涌出来,浸湿了冰凉的褥子,又从床边淅淅沥沥滴下去,在地上聚成暗红色的一团。



痛,但很值,不是吗?



唇齿之间血腥气弥散,我张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如果用对了地方,果然还是能够发挥他的作用的。



即便是身居高位,老爷和夫人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陆星河死后,夫人希望借助娘家势力,而老爷并不想让她如愿。



之前是我求错了人。



33



我打着给夫人传话的由头,大大方方去了西角门。



现如今夫人要忙着发落得罪了贵客的周嬷嬷,老爷要忙着给周越山赔罪,他们没空来找我麻烦。



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走出了侯府的大门。



长街上车轿穿梭,惨白的纸钱被扬进风中,旋即又被踩进泥里。



我深吸一口气,径直找到了属于忠毅伯府的马车。



「这位大哥,周少爷命我过来给他送东西,劳烦大哥替我转告通秉。」



赶车的小厮大概也是没见过像我这样,一上来连名都不通就喊着直接要见他家主子的人,一时愣了愣,才向我伸出手。



「请问姑娘在谁家当差,要给我家少爷送什么?」



我向后退了半步,把手藏去身后。



「周少爷叮嘱,必须得当面转交,大哥替我通传就是。」



小厮偏了偏头,往侯府里张望的一眼。



「那请姑娘稍后,我家少爷还没出来。」



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往旁边挪了两步,站去了马车的阴影里。



既然是求着人把我带走,自然是看到我的人越少越好。



似乎是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低垂的车帘突然掀开,一只手伸出来,只一把,就把我拽进了车里。



我的惊呼被那只手捂了回去。



后背撞在车板上,虽然痛,却也可以忍受。



周越山的声音很轻,眼睛却很亮。



他看着我,话却是对外头说的。



他说:「走吧。」



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无人过问,无人追赶。



我从未想过,这一切会如此轻而易举。



那个让我死了无数回都不曾逃离的侯府,周越山只用了两个字,就让我如愿以偿。



34



马车里光线不算明亮。



周越山看着我,似笑非笑。



「你这丫头倒是机灵,是谁告诉的你我车马标记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看我了。



每一次,他看我的眼神都一样。



他知道我别有所求,也乐得因为我带给他的新鲜感而满足我的愿望。



不过这不是周越山真正想问我的问题。



他靠在车壁上,自上而下看过来。



「真是有意思,侯府的奴婢求到外人头上来救命,你到底偷了什么要紧东西?」



这是一道送命题。



奴才背主是大忌。



更何况陆星河是夫人和老侯爷乱伦的结果这种事儿,只要我敢说,那就是一介奴婢张口攀咬侯府两任主人的大事。



别说现在死无对证,就算是有,等着我的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能够说的,只有一件事。



「养民性,厚民生,民为政本,国依于民,水积不厚,负舟无力,此乃立国之本,圣人之心。」



马车驶过并不平整的路面,带得我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陆星河曾问过我,是谁教的我识字,被我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



他没深究,只是在某一次从我身上下来后,莫名其妙提了一句。



「以后警醒着点,不要被人看出来你认了这么多字。」



这个世道,女子识文断字不是罪过。



但我是奴婢。



奴才有思想,那就是罪过。



他是对的,但我不能听。



我抬起头,对上周越山亮如星辰的眼睛。



「在那篇课业上写这句话的,是奴婢。」



周越山那本《庄子》,送的不是陆星河,是我。



被他高看一眼的不是侯府,是我。



哪怕他对我的兴趣虚无缥缈,几近于无,那也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只属于我自己的,可以拿得出手来博一线生机的东西了。



35



我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笑。



放肆,张扬,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的打量。



周越山似乎是听到了一件天大的笑话,笑得难以自持。



我的心如堕冰窖。



上一次这样对我笑的人,是夫人。



她笑着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然后毫不犹豫地让我去死。



这个时代的高位者总是一个样子,他们都戴着一张名为礼教与端庄的面具,让你猜不透他们的内心所想,看不透他们高高在上的模样。



然后在你即将冲破樊笼的当口,轻而易举地把你打回原点。



他们管这样的行为,叫作教化。



侯府是这样,周越山也是一样。



「有意思,一个草包身边的奴婢竟然比他还中用。」



他说得随意,却又一句话断了我的后路。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这点子学问都是跟你家主子学的。」



陆星河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又怎么会有闲心去教他身边的奴才?



马车里空间狭小,我跪在周越山脚边,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绣着暗红色花纹滚边的靴子。



他在等我的回答。



回答得满意,他或许会留下我。



一旦答错,他可以立刻把我丢下车去,任我自生自灭。



再恶毒一点,他会把我送回侯府,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这个奴婢胆大包天,居然敢藏在他的车里逃出侯府。



没有人敢质疑他话里的错漏。



就像没有人会听我的辩驳一样。



周越山感兴趣的到底是什么?



他身边不缺有学识的人,更不会缺侍女。



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出手救我?



他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腹温热,摩挲过我的脸颊,最后轻轻抬起我的下巴。



「确实……」



他打量着我,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确实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马车没有停下,车外的热闹与烟火气却渐渐低了下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渐渐沉了下去。



我一门心思只想着要逃离侯府,却忽略了一件事。



星辰哪怕再耀眼,天幕也是黑的。



能够凭一己之力在太学混得如鱼得水,又得了太子青睐,让老爷一个承袭了爵位的人都要对他毕恭毕敬的人,能有多良善?



我想求他帮忙,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



36



周越山没有把我送回去,也没有半途丢下我。



我被直接安置在了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还有两个小丫鬟和四个仆妇来照管我的起居。



他离开的时候,我跟他提的最后一个要求,是一副落胎药。



周越山似乎是吃了一惊,继而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什么都没说就关上了门。



我从侯府的内院被关进了另一个牢笼。



当然,我也试过问小丫头周越山在哪里,得到的只有她们恭恭敬敬的回答:



「少爷吩咐了要好好伺候姑娘,其他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



多问几次,我也就不提了。



都是没人权的打工人,我哪有资格为难她?



但我想,周越山总不会养我这个闲人太久的。



37



两个小丫头跟我越混越熟。



从一开始叫我姑娘,到后来叫我姐姐,最后干脆被我拽到了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我与俩小丫头熟络起来之后,我的待遇开始越来越好。



周越山来见我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许多我连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开始隔三岔五就往我的院子里送。



他甚至还给我请了一个夫子,每天风雨无阻,过来教我读书。



伺候我的仆妇换了一批,有意无意给我提点一些我以往没有学过的规矩。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侯府不需要丫鬟能够读书写字,更不需要奴才有自己的想法。



每隔三天打一顿鞭子,只为了教给我们一个道理:



奴才只需要听话,主人对你好是恩遇,打你骂你更要感激,能留你一命就是仁慈了。



但新来的仆妇教的规矩,远比侯府当年教的更加苛严。



不能与主子对视,不能猜测主子的心思,不能在主子面前失礼。



站必直,行必稳,端着东西的时候胳膊绝不能有Ṭũₕ一丝晃动。



雷霆雨露俱是恩遇。



我开始莫名的发慌。



甚至有一次直接开口问了他。



「公子到底想问什么,奴婢必定知无不言,以报公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点了多少回了,不差这一轮。



最怕不过是温水煮青蛙,安稳久了,再回想起当时连轴转着死来死去的时候,总有种「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恍惚感。



我不怕周越山用我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怕的是我自己丢掉了当时一往无前的狠劲。



然而后者只是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就笑了起来。



「陆星河真是不识货。」



他歪了歪头,冲我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



「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叫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骗了。」



38



我在周越山的小宅子里待了三个月。



久到两个丫头都忍不住犯了嘀咕,私底下跟我打听,周越山是不是打算把我给养成外室,再找机会把我抬成姨娘。



我觉得她们胆子真大。



再让我多死几次,我都不敢有这种念想。



当周越山的姨娘,天知道得脱多少层皮。



大概是我从一开始就见过了周越山温和表象之下的另一面,他在我面前倒是越发不遮掩了。



带我去见贵人的时候,甚至直接给我摊了牌。



「我让人查过了,出身还算清白。」



「你也不用想着你家人了,死的死卖的卖,没剩几个,你在侯府留的是死契,现在又是逃奴,再想撞大运碰着一个敢收你的可就不容易了。」



我低下头,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公子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至死不敢忘,愿意听从公子差遣。」



我想,我猜到他要带我去见的人是谁了。



老爷还给周越山的《庄子》,为什么会惹来太子赐赏?



忠毅伯府为什么要替侯府说话?



说的是什么话?



求的是什么情?



周越山真的会因为那一句写得稍稍合心意的话,就高看陆星河这个纨绔一眼吗?



那时候我一心只扑在我终于从老爷口中撬出了周越山身份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时间深思那短短几句话中透露出来的真正意思。



周越山何止是与太子关系匪浅。



他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忠毅伯府。



一本《庄子》和太子突如其来的的赏赐,整个侯府都被打上了太子一党的标签。



而我,却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周越山看上的是陆星河的才学,欣赏的是我的思想。



我才是那个笑话。



「这些天学的规矩都记好了。」



下车时,周越山难得开口提点我。



「既然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问什么就答什么,不该看的不乱看,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39



我到最后也没看清楚,传说中的太子殿下到底长什么模样。



教规矩的嬷嬷教的最多的话就是,身为奴婢,正视主子就是僭越上位,就是藐视权威,就是胆大妄为。



更何况我身边全程都跟着四个宫女,前后左右,屏气凝声,把我盯得死死的。



太子就问了我三个问题。



「那句话是你写的?」



「你是自己从侯府逃出来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第一个问题好答,我已经跟周越山打了明牌,总不能前后答案不一致。



ẗü⁹第二个问题也凑合,虽然周越山拉了我一把,但也确实是我自己走出的侯府大门。



至于第三个问题,我只能深深把头埋了下去。



「回禀殿下,奴婢不记得了。」



毡帷后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说得不错,赏吧。」



周越山说过,我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太子根本不打算给我拒绝的选项。



但那并不代表我不能试一试。



「奴婢卑贱,实不配殿下恩赏,请殿下三思。」



帷幕后面的人似乎站了起来。



须臾,低低的叹息从头顶传来。



「过犹不及,望峰,不用逼太狠了,反而不像。」



「今上多疑,太过于完美反而太显雕琢。」



这不是我该听到的东西。



一遍又一遍的死亡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一旦上位者开始不避讳着你谈论你不应该知道的消息时,只代表着两个结果。



要么你将要变成一个死人,要么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周越山不至于养我这么久,就为了送过来给太子杀着玩。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答案。



他们要达成的目的,一定会以我的性命为代价。



而他们根本不觉得我会活下来。



40



太子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等我回到小院子的时候,那四个教我规矩的仆妇已经不见了。



夫子开始变得宽容,对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逃课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越山给了我一个新的户引,让我忘了之前的名字。



「奴婢斗胆问公子一句。」



我捏着那张代表了我良籍身份的木牌,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周越山。



后者手还放在门上,回了我一个不咸不淡的嗯。



我低头看了看牌子上的名字。



程家四女名善娘。



我闭了闭眼睛,最后还是换了个问法。



「奴婢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周越山对我的问题毫不意外。



「猜到了?」



他干脆折了回来,坐在小院子里的石凳上。



「说说,猜到了多少?」



两个小丫头早就已经被遣开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没有了在侯府里一遍又一遍的试错,我被困在这四方的小院子里,能够接触到的东西还是太少。



今上与太子之间相互猜忌,而我又不知道与谁相像,以至于周越山和太子都想拿着这点相似做文章。



周越山绝不会因为发善心,就去给我找一个新身份。



更不会发神经特意带着我一个逃奴去见太子。



我能猜到他们想让我去代替某个人,却对那人身份一无所知。



或许与皇宫有关,又或许我再大胆一点,是与如今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个人有关?



周越山似乎是喝了些梅子果酒,整个人都透着些疲惫与懒散。



「不用担心,如今殿下开口说要我不要管紧了你,你有了这句话,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今日大概临近十五,圆月斜斜挂在天边,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



皎白的月光与梅子的清甜柔和了周越山身上的锋锐。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



「坐吧。」



我浅浅坐了凳子一个边,侧过身,和他拉开距离。



「奴婢想知道,奴婢到底像谁。」



这是我能够问到的极限了。



多了,周越山不会说。



少了,浪费了这次机会。



周越山拿手支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继而又低低笑了起来。



他拉过我的手,把我的食指浸在他喝过的那杯茶水里,又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在小石桌上写我的新名字。



「其实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能够花财力花精力让女子知书识礼,却偏偏不给她们教一笔好书法?」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边,不喾于惊雷。



「不如你来告诉我?」



41



周越山没有告诉我,我到底像谁。



但我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的一角。



第二天我就被塞进了一架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骡车,穿过长长的甬道,触到了这个世界权力中心的边角。



周越山送了我一小段路程。



却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好好活着。」



他似乎特别会拿捏人心,尤其是拿捏我心中所想。



这几个月来我曾无数次犹豫,要不要干脆一条白绫吊死重来。



只要重来了,我依然可以再一次找到周越山,借助他的权力带我脱离侯府,然后试出一条新的出路。



然而周越山却每次都能精准地抓住我的犹豫,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抛出一点新的,我想要拼命挖出来的真实,像系在毛驴脑门前的胡萝卜一样,摆在我的面前。



然后好整以暇地告诉我,想要好好活着,就必须把这些事情弄清楚。



如果不为自己攒够了资本,即便是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你依然会死得很难看。



青蛙没有选择自己跳不跳温水的机会。



我也一样。



他用一点对于他来说微足不到的希望吊着我,让我沿着他为我画好的死路一路前行。



然后在我即将被吞没时,再施舍给我一丝温情,让我饮鸩止渴。



卑劣,却异常有效。



42



大概是太子使人打过招呼,我被直接分去了崇文馆。



宫人引路时一边给我念叨规矩,一边八卦。



「听说崇文馆之前一直关着,这回怎么开了,还拨了这么多人进去?」



「有什么好奇怪的,圣人的决定自然有圣人的道理,要不是开崇文馆,哪里会想起来突然召这么多女史进来?」



年长的宫人拿下巴点了点我们这一行人,似是提点,又像是感慨。



「你们可真有福气。」



「这么些年了,女史都不召了,更何况还是从良籍里选。」



我缩在人堆里,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自那一次之后,太子再没有召见过我,周越山也从来不提要我做什么,该怎么做。



他们似乎有那么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不知道始末反而会做得更好。



当然,或许他们还有另一重考量: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不会泄露过多的消息。



43



崇文馆是御花园里最偏的一个小阁楼。



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头,从外头看来,只能隐隐约约自绿叶掩映之中看到伸出来的一个小尖角。



而我被分到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给皇后宫中送抄录好的经卷。



和我被一同进来的人眼睛都快嫉妒红了。



毕竟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么大的福气,刚进宫就被分到这种可以见到主子领赏的肥差的。



然后我就被赏了三个嘴巴。



皇后宫中的大宫女亲自拿着巴掌宽的木条,结结实实抽在我嘴巴上,打完还特意把我领进去给皇后谢恩。



我跪在殿中铺得厚厚的波斯进贡织花毯上,看着鲜血混着口水,一滴一滴落在牡丹花心里,消失不见。



皇后倚在美人榻上,周遭静得可怕。



打我的宫女走到皇后身边,垂手侍立。



这里没有周越山,也不会再有人在我耳边提点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



在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周越山这人似乎也挺不错。



虽然他是要利用我,却也算是渣得明明白白。



我把头深深磕在地上。



「奴婢谢娘娘赏。」



皇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这次倒是个晓得好歹的?」



她大概是喝了口茶,停了一停才继续问我。



「既然这么聪明,那你不妨猜一猜,本宫为什么要赏你。」



嘴唇上最初的酥麻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鲜明的肿痛,每一次张口都是在重新撕裂新添的伤口。



我又磕了个头。



「奴婢不懂规矩,冲撞了娘娘,娘娘宽宏饶奴婢不死,是最大的恩赏。」



皇后似乎是嗤笑了一声,把茶盏搁在了桌上。



「行了,去吧。」



她重新倚回了榻上,闭起眼睛,似乎再看我一眼都算脏了她的眼睛。



临出门前,我听见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的平常。



她说:



「既然都知道自己不懂规矩了,那本宫就再赏你一回,今晚去提铃吧,不用再来谢恩了。」



我一直到走回崇文馆,才发觉自己已经腿软。



我终于理解了,在进宫之前,周越山和我说的,好好活着是什么意思。



若是说侯夫人想要弄死我,还需要编一个合适的理由的话。



在宫中,我连这个理由都是不配得的。



也不对。



若是中宫想要弄死我的话,我甚至还得替她想一个理由,再夸赞她弄死我是她对我最大的仁善。



人命甚至还不如蝼蚁。



44



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了初冬的寒凉。



即便我把夹衣裹了又裹,也抵不住冷风顺着脖子缝儿,嗖嗖的往里灌。



得亏皇后娘娘赏的一顿打,我终于能够大致猜出太子口中那位和我很像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能够同时出现在太子、皇后与皇帝三人身边的人,身份再低,又能低到哪里去?



更遑论宫人私下议论的重开女史遴选,和崇文馆里那风格过分熟悉的藏书分类目录。



每一条,都在直指一个结果。



她和我一样,都是穿越来的。



平等与自由的思想刻在骨血里,让我和她都成了世人眼中的异类。



新时代赋予独立与平权变成了我和她的催命符。



哪怕我们再怎样拼命伪装融入,终究也是不同的。



女史与崇文馆是她与这个时代抗争过的结果。



只不过她被这深宫抹去了存在,而我却还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之中苦苦挣扎。



一颗石子从低矮的屋檐上掉下来,叽里咕噜滚到我的脚边。



我脚崴了一下,手中的铃铛便也叮铃铃地晃了起来。



然后第二颗石子就又咕噜噜地滚了过来。



原本被关紧的朱红木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条小缝,一个脑袋顺着缝儿钻了出来,鬼鬼祟祟冲我招了招手。



「你,过来。」



他生怕我听不懂,胳膊往外探了探,精确地指住了正想回头看的我。



「对,就是你。」



再然后,我就被不由分说地拖进了被空置许久的空宫。



熟悉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屈辱与死亡的场景在我脑中翻滚,那些回忆若有实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哪怕我再死上一回,像从前那样的事情,也绝对不能再在我身上发生一遍了。



巡夜的侍卫走过我之前走过的甬道。



男人一手捂着我的嘴,另一只手扣住我的双手,他力气很大,沉沉地把我抵在墙上,令我动弹不得。



我提着的铜铃掉在脚边。



万幸,他只顾着按住我的手,让我不要说话,却忘了我还有脚可以动。



这里也不是夫人可以一手遮天的侯府内院。



我只需要把侍卫引来,为我换来更多一点的时间。



只要太子和周越山还认为我有用,他们就不会放任我被人污蔑至死。



我一脚踢飞了铜铃。



又趁着外头侍卫喝问的时候,拼命挣扎开来,一口咬在他的手掌边沿。



之前被掌嘴打出的伤口再次撕裂,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宫门被大力推开,侍卫们纷杂的脚步冲进来,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一片清明,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分辩。



皇后的处罚竟然变成了我最大的倚仗。



45



一件外袍被兜头罩在了我的脑袋上。



男人并没有放手,也没有如我所设想的一般惊慌失措。



他甚至还趁我放松的瞬间顺势把我扯去了他的身后。



纷乱的脚步声停了,我听见了侍卫收刀入鞘的声音。



为首的人声音恭敬而惊讶。



「殿下?」



抓着我的男人哼了一声。



「下去吧,明天我自会去和父皇解释。」



逼仄的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铜铃停在了墙角,但没有人再去看它一眼。



即便我的裙摆露在他的外袍之外,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被罚了上夜的宫女,他们也全都瞎了。



临走的时候,侍卫们甚至贴心地替他关上了门。



男人终于放开了我。



他转了转手腕,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口真狠。」



我跌坐在地,他的外袍落在我脚边。



「听说今天母后罚了新进来的一个女史,就是你吧。」



男人看了我一眼,转身把铜铃拾了起来,放在桌上。



他没再往我身边凑,而是拍了拍椅子上的灰,自己坐了下来。



我死死抓着我的裙摆,根本不想回答他任何问题。



勾引皇子和勾引少爷,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罪责。



反正天亮了就是要拖出去打死的,我何必想那么多。



46



由于我单方面的摆烂,房间里一片死寂。



从理智上来讲,我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在我死之前好好搞清楚面前这位到底是什么身份,万一周越山靠不住,下一轮我还能有个新的退路。



但或许是最近神经绷得太紧,又或许是上一位穿越者的结局给我的冲击太大,亦或者单纯就是缺少睡眠让我的脑袋停止了转动。



我突然觉得很累。



我穿来时原主正在挨鞭子。



原主大概就是因为身体太弱,没能扛住这一次的鞭打,才换了我塞进这具躯体。



多可笑,哪怕被打的人已经死了,执刑的人都依然需要打够才能停。



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连改变我自己的结局都做不到。



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中探究之意太过于露骨,以至于我突然心生烦躁。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抓起他的外袍冲他狠狠砸了过去。



然而衣服太大,我胳膊又不够长,外袍连那人都脚尖都没碰到,就轻飘飘地落回了地上。



男人却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一样,忽而笑了起来。



「你不怕我。」



他打量着我,直接下了结论。



然后又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我应该说什么。



我应该立刻跪在地上磕头请罪,对他说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冲撞贵人。



但我不乐意。



皇子又怎么样,太子又怎么样,皇后又怎么样?



死过一次之后就又跟我桥归桥路归路了。



于是我干脆冲他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爱谁谁。」



他就笑得更大声了。



我觉得我怕不是碰到了个疯子。



以他的身份,在这个时代,他对我做任何事,都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都是正常的。



但唯独他什么事都不做,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47



他陪我坐了一整晚。



坐到最后我都没能忍住,在他站起来的时候,问了他我最想问的问题。



「你不杀我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已经破旧的窗纸照在他的脸上。



年轻的皇子侧过头,阳光给他侧脸的轮廓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他逆着阳光,突然冲我眨了眨眼睛。



他说:



「你猜?」



我:……



我猜你个大头鬼啊!



死了这么多轮,他是头一个让我觉得无语的人。



然而他完全不理会我的拒绝,硬是把他在地上拖来拖去的外袍罩在了我身上,还一路拉着我跑去了乾清宫门口。



对,就是拉着。



手扣着手的那种拉。



当着一路上所有宫女太监侍卫的面。



我把所有我能够想到的说辞全都讲了个遍,从奴婢身份低微不配贵人垂怜的求饶,到奴婢进宫之前是个寡妇还有个夭折了的孩子所以非常不祥的迷信威胁,再到不松手老子立刻当场马上撞死在路上给你看的破口大骂,换来的只有对方情绪始终稳定的两个字。



「闭嘴。」



绝杀。



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和他自己都按在了乾清宫门口的砖地上,刚刚好堵上了收拾完毕准备出发上朝的皇帝仪仗。



「父皇,这个女史儿臣喜欢,您把她赏给我吧。」



年轻的皇子一本正经地开口,说着并不一本正经的话。



为了增加筹码,他还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



「昨天儿臣实在没忍住已经收用了,侍卫那边应当有记档。」



我:???



我:!!!



大哥等等,你要不要听一下你在说啥玩意儿?



你这不是等于大着嗓子满皇宫在喊你昨晚睡了我吗?



你要不要这么勇的!



男人讲的东西实在太过于少儿不宜,以至于我一时之间忘了表情管理,下意识地就抬头看了一眼。



然后,我就看到了,就站在皇帝身边的太子,表情跟我一样,咔吧一声,裂了。



48



我猜周越山和太子打的主意,是想把我送进宫当宠妃。



所以皇后才会第一时间召见我敲打规矩。



但谁都想不到,这种事情半路还能杀出个程咬金来截胡。



更何况,拜皇后那三个嘴巴子所赐,我现在嘴巴肿得就像东成西就里梁朝伟吃了惊天动地五毒散一样,绝对称不上好看。



以至于皇帝在晕晕乎乎同意我给皇子当侍妾之后,还特意问了他一句。



「就这,你确定?」



男人一把给我按去了地上磕头,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



「儿臣就喜欢她的内涵。」



我:……



我麻了。



大哥你开心就好。



太子大概也麻了。



因为他全程消音,甚至忘ƭü⁵了拿我身份卑微不配伺候高贵皇子的理由来拦住他把我带走。



一直到男人带着我告退,我都能感觉得到太子那震惊复杂的眼神宛若化成实体,扎得我背脊有种火辣辣的幻疼感。



49



成年皇子是可以出宫建府的。



得益于周越山教我的规矩,男人把我带上出宫的马车时,我并没有太过于吃惊。



真正让我吃惊的,是他上车之后问我的第一个问题,竟然和我问他的问题,高度重合。



他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他:



「你是谁。」



我:……



好吧,我又开始纠结上了。



我应该说哪个?



回答程善娘代表着我依然站在太子这条船上,回答青萍代表着我要把过去的两任主子都一并卖掉。



这个时代的规则所带来的死亡的痛苦,与我的直觉在反复拉扯较量。



他知道了些什么? 



哪些是我可以说的?



他带我出来,到底是蓄谋已久的等待与观察,还是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开心?



直觉告诉我,他和我以往碰到的人都不一样。



但太多血泪的教训让我必须谨慎,明哲保身。



我不自觉又把目光垂了下去。



下一刻,温热的手指止住了我的动作。



和夫人掐我时的狠厉不一样,和周越山带着审视的傲慢也不同。



他真真切切地看着我眼睛,又问了一遍。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尘封已久的答案冲口而出。



「夏梦如。」



不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不是陆星河给我随口取的,更不是周越山替我捏造的。



是属于我自己的,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在意的,我本来的名字。



我来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让我甚至已经快忘记了,我自己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对面的人向我伸出手,与我掌心交握。



他微微用力,把我拉起来,坐在他对面。



「你好,夏梦如,我叫萧元初。」



阳光从马车半卷的车帘外洒进来,车外人来人往的喧嚣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全世界于我而言,似乎只剩下了马蹄清脆的哒哒声,还有他看着我眼里那清澈又炽热的光芒。



50



萧元初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女子以为她遇到了爱情的故事。



女子不平于这个世道对于女性的苛严与打压,竟然异想天开,顶了别人的名字,女扮男装,以区区平民身份混入科举,一路考入殿选。



然而她的运气也仅仅止步于殿选。



有人发现了她的冒名顶替,当场揭露。



谎言被戳破,她却丝毫不惧,当着君王的面,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对于帝王而言,这样的女子,无疑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她的文章成了她与他爱情开始的见证,再无关于其他。



从此金榜上少了一个满怀壮志的举子,后宫中多了一个满腹才华的妃子。



他陪着她,一年之内,从五品才人一路封至风头无两的贵妃。



他赐她最繁华的宫室,最珍贵的珠宝,任由她异想天开的胡闹。



她愿女子能不囿于内宅,他便在官宦人家之中广选女史,充入宫中,陪她解闷。



她愿宫女能有枝可依,他便改了律令,二十以上宫女愿出宫者,赐银返乡,自行聘嫁。



她愿女子能识文知义,他便修了崇文馆,请来夫子每日讲学,宫人闲暇时皆可来听讲。



外头言官议论弹劾,他尽数压下不理。



直到她为他生下皇子。



她全心全意教养他们的孩子,恨不得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



却不知当新鲜褪去之后,藏于潮水底下的礁石便会露出嶙峋的尖角,会撞得人头破血流,甚至命丧当场。



皇帝终于在她的才学之下,发现了她想要触碰皇权的野心。



皇后精准地抓住了皇帝与她之间的嫌隙,联合朝臣集体发难。



帝王之前的种种宠爱与特权,尽数化为刀剑,成了她的罪孽,反噬在了她的身上。



她变成了整个宫中不能提的禁忌。



所有有关于她的痕迹被一一抹去。



宫中不再招收女史,宫女不再被允许进学,崇文馆被废弃。



曾经君王驻足流连的宫室逐渐荒芜破败,她的名字被所有人遗忘。



唯一留下的,是身体里流着一半帝王血液的那个孩子。



受过她恩惠的宫人女史尽力保全他在冷宫长大。



然后一代新人换旧人。



「你知道她是谁吗?」



萧元初引着我走完了整座皇子府。



「她是穆贵妃。」



「贵妃盛宠之时,哪怕是中宫都不能直缨其锋芒。」



他的嘴角轻轻弯起,带着无尽的惆怅与孤独。



「她是我的母妃。」



51



萧元初把皇子府里最好的房间留给了我。



他似乎对我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放任与期待,做什么都不避讳我。



他由着我在他府里乱逛,甚至在我误闯书房的时候,依然让人继续给他汇报来自于宫中眼线传回来的消息。



没有进宫的时候,他也会给我分析一下如今朝堂上的局势,太子是如何越来越急躁,而他又是怎么在皇帝身上下功夫,逐渐加重他在帝王心中的分量的。



他默认我全都听得懂。



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这么信Ŧũ₈任我,万一我是太子找来的细作,哪天说不好就把皇子府里的消息全捅出去了呢。



那时候,他似乎是在看着我,目光却又似乎透过了我,看向了我完全不知道的虚无。



「你和母妃真的很像。」



「如果母妃还在,她一定不会这样做。」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我,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下一秒,他的额头抵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头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头。



「夏梦如,我很想她。」



我想,我确实碰到了一个疯子。



但我愿意陪他疯一场。



52



凛冬已至,天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萧元初留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甚至把皇子印交给了我。



「实在不行,库房你随便开,府卫都听你使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方雕着御兽麒麟的小金印落在我手心里的时候,他的表情依然很轻松。



仿佛他就真的只是去赴一场最普通不过的宫宴,宴罢他就会回来和我一同放烟花解酒。



但若真的只是普通传召,他为什么要将整个皇子府的守卫都留给我?



我反手就把印章又给扔了回去。



「不要。」



他便故作吃惊。



「你可不要不识货,虽然说先前我是不得父皇宠爱,但好歹也经营了这么久,库房里该有的东西也不少了。」



皇子的徽印用途何止是开库房。



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父皇过了明路赏给你的侍妾,你一没娶正妻二没纳侧妃,整个皇子府里除了你就我最大,难道今上亲口赏的侍妾,还抵不得一个进宫赴宴的资格?」



近来帝后不和的传言甚嚣尘上,关于圣上有心易储的小道消息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



皇后牢牢把持着内宫。



而太子动作则越发加急,明里暗里往禁军里塞了不少自己人。



如今年下宫中赏宴,重臣齐聚,自然是权力交接最好的时机。



他敛了笑,想要斥责我胡闹。



我抢在他开口之前跳上了马车。



「走吧,我不放心你。」



都是托词,都是借口。



哪怕今夜真的有变故,哪怕萧元初失败了,我也依然有办法逆转这一切。



大不了就是我再次重回原点,萧元初不再记得我。



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陪在他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不论前路如何。



那就够了。



53



「皇后给父皇下了药。」



小黄门带完路,悄无声息地退去了一边。



彼时帝后俱未出席。



倒是太子早早坐在东上首,遥遥冲着萧元初举杯示意,做足了兄友弟恭的戏。



萧元初意思意思举了举杯子,借着袖袍掩口,悄悄与我说消息。



「御医院刚递了话过来,父皇大概是撑不过今晚了。」



我下意识想抬头往御座上望,又被萧元初一把按了下去。



「替我倒酒吧。」



「都教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会把情绪藏好一点?」



借着宽袖遮掩,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你既然是太子疏通关系送进宫来的,现在又跟在我身边,他自然会格外关注你,不要紧的。」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安抚了我本不应该出现的紧张。



已经迅速衰老的帝王几乎是被皇后和宫人架着抬上的御座。



内监替天子唱出宴会赐酒流程。



昔日威严的天子如今就像是一个失去了生机的傀儡,勉强端坐在上,却只能任人摆布。



天子身体不适,皇后自然而然接管了本该由他来完成的赐宴。



却不想在皇后第二次端起酒杯时,原本还低垂着头的圣上,突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异变陡生。



太子抢上一步,扶住圣上,惊叫出声。



「圣上咯血了,快传御医!」



守在殿外的黑甲军鱼贯而入,明刀执仗,将大殿塞了个满满当当。



圣上似乎是已经力竭,扶着太子喘息半天,才伸出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



「怎么,御医今天全改穿盔甲了?」



「这是什么时候改的规矩,怎么朕都不知道?」



大殿里群臣屏息,都在等着站在权力最高点的两个人分出胜负。



太子被圣上一噎,原本想要说的话顿时便说不下去了。



我猜太子原本的计划,是由御医当众宣布圣上无力回天的消息,再由黑甲军封死天子想要易储的风向。



毕竟一个已经不能够再说话的帝王,是没有办法当众说出想要易储的决定的。



只要天子提不出易储,太子就是唯一被承认的继承人。



无人能够提出质疑。



但很明显,现在圣上不仅没有身体不适到太子预期的状况,甚至还能把话讲到让群臣都听明白的地步。



萧元初垂下眼。



天子松开手,一把推开太子,顺带掀了自己面前的桌子。



「皇后心怀不轨,意图谋反,竟指使宫人在朕饮食中下毒,若非吾儿元初心细,朕几欲为毒妇所害,太子明知皇后所为,不加制止,反助纣为虐,如此心肠歹毒,不孝不悌之人,怎配继承大统。」



天子站直身子,竟是不复先前病态。



「来人。」



太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抽出佩剑。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不臣之心,只是父皇近日受奸邪蒙蔽,一度起易储之念,父皇昔日亲口教导,储君乃一国之本岂可轻易废弃,儿臣并无觊觎皇位,此举只为清君侧,还请父皇体察儿臣苦心。」



黑甲军亦随之而动。



喧闹声自远处遥遥传来。



是兵刃相交的金铁之声。



萧元初终于站了起来。



「太子举兵造反已是铁证,圣上仁慈,念尔为奸人蒙蔽,不欲追究,众将士俱乃国之忠贞栋梁,难道也要跟着行刺谋反吗?」



银甲禁军终于赶到,萧元初也奔到了天子近前。



胜负已分。



我趁乱退到一边。



其实应该是没有悬念的。



自萧元初接到消息,得知了皇后给天子下毒的那一刻,这个结果几乎就是可以预见了。



皇后自认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下的内宫,又何尝不是在萧元初和天子的眼皮底下呢?



我紧紧盯着御座上的几人。



太子和皇后已经被人带了下去,圣人似乎是在嘉奖萧元初。



他会立刻被封太子吗?



还是风波刚过,圣上还需要再考虑斟酌呢?



心口突然一凉。



湿热的感觉瞬间浸润了我的胸口。



我下意识低头,一柄匕首穿胸而过,正正扎穿了我的心脏。



我被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就知道你会来。」



周越山的声音恍若鬼魅,在耳边响起。



「只要你死了,一切就又会重置,对吗?」



一片衣袖覆上我的眼睛。



花色很熟悉,天青色滚着暗色流云花纹。



是那片我在侯府拿出来想求他救我的衣袖。



是那一次我从他衣服上拼命撕下来的衣袖。



我曾一度以为他那时候出手,只是因为他觉得我有利可图,而非其他。



哪怕我曾猜测过,他是否也会因为这片衣袖而随我一同重来的可能性,但他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一丝一毫的破绽,我便也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却不曾想,他从头到尾,全都知道。



他手腕转动,把匕首在我心口又搅了两搅。



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耳畔,恍若情人在低语,吐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



「等我,这次我们动作要再快一点。」



54



我再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房间。



匕首刺破心脏时的寒气似乎还留在心口。



绿萝依然在无知无觉地擦她的花架子。



夫人带着周嬷嬷来得还是那么迅速。



大概是经历了太子与皇后权柄的熏染,又在萧元初的皇子府待得久了,侯夫人的高高在上落在我眼里,总透着那么一股子色厉内荏的装腔作势。



「你们四个……」



她的手指点向我跪着的方向。



我直起腰。



「夫人再想发落奴婢,如今也需等上一等。」



我抬眼看着她。



「少爷生前有吩咐,有一件东西要奴婢务必亲手交给忠毅伯府的周越山公子,奴婢卑贱,死不足惜,但这是少爷生前心心念念所想之事,奴婢必须替少爷做完,了却少爷心愿,再随少爷下去。」



夫人被我气笑了。



「哦,我竟不知我儿竟如此上进?是什么东西,你且说来,我与老爷自然会替星河完成。」



我垂下眼睛。



「奴婢不知,只是少爷吩咐,待周公子来了,他自然会告知奴婢要的是什么。」



「夫人若觉得奴婢撒谎,不如等周公子来了之后,再决定如何发落奴婢,如何?」



周越山是一定会来的。



但我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明天。



我再一次跪在了陆星河灵前。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不需要再去偷拿那本庄子,绿萝也不会再给我端一次掺了砒霜的红豆汤。



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专心专意,给他守上一整晚的长明灯了。



55



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重来都不一样。



我看到了无数种我可以逃离侯府的可能,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来。



周越山和我一样可以重来。



我若是早一次得知这个消息,大概会喜极而泣--在无穷无尽的循环之中,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分享我的无助与茫然的同类。



而现在我只觉得害怕。



周越山从来不是我的同类。



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他会怎么做呢?



答案很明显。



他会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死,然后用我的死亡,替太子铺成一条代价最小的登顶之路。



他何止是没把我当人。



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可以被重复利用的,玩不坏,用不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捏在手心里的蝼蚁。



有谁会在意蝼蚁的情绪,蝼蚁的内心,蝼蚁的思想吗?



不会。



所以周越山也不会。



56



相比起我还要想个理由让夫人放我去见周越山。



他的动作则更为粗暴。



他直接找到管事点名要我。



给出的理由是我曾经冲撞太子,他要把我带回去治罪。



错漏百出,但依然无人能够质疑。



我跟着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了侯府。



「不错,你……」



他看着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赞许,变成了浓浓的惊讶,继而又变成了嘲讽。



因为我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柄匕首。



不是他在太极殿扎我的那一柄,是我出府之前随手从陆星河书房里摸的。



他依然是那一副闲散而又胜券在握的姿势,似乎根本不相信我能伤得了他。



「看来青萍姑娘是在大皇子府里长能耐了,都学会动刀兵了?」



我慢慢抽出匕首,锋刃的银光闪得我眯起了眼睛。



「周大人说笑了。」



我拿着匕首随便划拉了两下。



「莫说大皇子没空理会我,即便是教了,那么点时间又够学个什么?哪里就能伤得了大人了?」



下一秒,那柄匕首被我狠狠刺进了我自己的心口。



和他上一次扎穿我的位置一模一样。



我狠狠压下喉咙中迅速泛起的血腥气,冲他露出笑容。



「只是我要提醒一下大人,匕首杀不了你,杀我自己还是很容易的。」



「若是再有下一次,我的命折在大人手上,我必定不会与大人干休。」



「大人防得了人求生,难道还能防得住人找死?」



「小女子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我敢和大人保证,新皇每次登基之时,必定就是在下殒命之日。」



「就是要委屈一下大人,和在下这种卑贱之人一起困死在这循环里吧,在下是真好奇,我们俩到底谁会先疯。」



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我看见周越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错愕的表情。



57



我与周越山之间从来不平等。



若是没有掣肘,他能把我利用到生不如死。



而我能用的,也只有我自己这一条命而已。



周越山再次把我接上马车时,总算收起了他那副令我难受的嘴脸。



「你的身份已经准备好了,我打探过了,大皇子没有和我们一起重来,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规矩你都懂,我会和殿下说好,找个合适的日子安排你入宫,这次你莫要节外生枝。」



我沉默地把户引收进怀里,点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周越山看着我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我是你们送进宫的,那张户引没有问题,他会带走我只是因为一个缘故。」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上一次我脱离他们掌控之后,萧元初到底让我接触到了多少东西。



又或者可以这么问,上一次被萧元初带走之后,我都知道了什么。



「我和已故穆贵妃很像,对不对?」



马车停在那座小院子里,我熟门熟路跳下车,两个小丫头已经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叫我姑娘。



周越山也想向往车外走,被我回身止住了。



「大人留步,在下一介贱籍,当不得大人如此照顾。」



我推开那两个想要过来扶我的丫头。



「大人若想快一些结束,不妨早些把落胎药送来,这样小女子才好尽快调养好身体,替大人……」



我冷笑一声,抬眼看着他。



「替大人卖命啊。」



我把那条从他身上撕下来的,后来又在他杀我时蒙住我眼睛的袖子拿了出来,大大方方递了过去。



「这一回大人不必再费心找这个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瞎。」



这条无缘无故出现在我身上的袖子,就是我可以一直凭借死亡来轮回的铁证。



上一次,在我自认为确定周越山不知道我轮回的秘密之后,我把它悄悄埋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树底下。



是谁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是谁在我离开院子之后,又把它挖了出来,献给了周越山?



「大人实在不需要担心,毕竟我身上的秘密,你已经全知道了,不是吗?」



「你知道我没有哪里可以去,就算大殿下曾待我不薄,现在我也不可能贸然出现在他面前。」



「除了大人你,所有人都会认为我得了失心疯,说的一切都是在胡言乱语。」



「知道太多不该知道东西的人总是活不太长的,大人不是一直这么身体力行教导庇佑我的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终于没能克制住我的愤怒。



「让她们滚!」



顿了顿,我指向周越山,又补了一句。



「还有你,也一起滚。」



我知道,所有人都只是在做他们认为对的事。



两个丫鬟只是在对周越山尽忠,因为她们本就是周越山的奴婢,只不过是借给我使唤而已。



周越山不过是一心替太子谋划,替家族考量,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情可原,都在情理之中。



哪怕他们自己也身为棋子。



但我依然很愤怒。



我恨我自己。



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却还贪恋那周越山从指缝里施舍出来的一点温情,妄图欺骗自己,他对我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



他对我的利用里,或许真的会掺杂那么一点点的真情。



萧元初对我的纵容蒙蔽了我的眼睛。



让我误认为这个世上除了他,总归还是会有人有一点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纯粹的情感。



直到周越山用那干脆利落的一刀子,给了我答案。



是我眼瞎。



不怪旁人。



58



周越山遣走了那两个小丫头。



院子里只留了四个粗使的仆妇,进不得我的房间。



他甚至亲自给我送来了落胎药,自己搬了个药罐子,就在院子里熬。



我一口气干完了那一碗苦药,淡定地等着药效发作。



我记得上一次的药不错,起效快,药效强,唯一的缺点就是疼。



喝完那一碗后,我在床上挣扎了大半个晚上,指甲劈了三根,扯烂了一床褥子。



周越山看我喝完了药也没走,就搬了个凳子,坐在我床边。



「放心吧,这次我是请太医抓的方,药性温和些,也没那么伤身。」



小腹有隐隐的下坠感,倒确实没有记忆里那么疼。



我瞥了他一眼。



「你想听我说什么?」



这人真是奇怪。



我越是与他撕破了脸,他倒是越想往我身边凑。



「说谢谢公子大恩大德吗?我不想说。」



我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又觉得这么躺也不舒服,就又翻了回来。



「你也不用再盯着我确认什么了,我越是这个样子,跟已故的穆贵妃就越像,对吧。」



那个时候太子说的是什么?



过犹不及,叫周越山不要逼狠了我。



周越山逼了我什么?



他逼我学了宫里的规矩,告诉我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穆贵妃是反抗规矩的那个人。



我要像她,就不能太懂规矩。



我一巴掌拍翻了放在床边的碗。



「一个你,一个太子,一个大皇子,都是这样,她那么好,你们怎么没人跟着她一起去死啊?」



碎瓷划破了我的手掌,血珠迅速从细细的破损处挤出来,滴落在床沿。



周越山沉默不语,拉过我的手,扯下汗巾替我按住伤口。



他的手指冰凉,动作却极其轻柔。



「待……」



他斟酌了一下,没有放手。



「待得此事了了,我会跟殿下讨个恩典,你最想要什么,可与我说一声,但凡周某能做到的,一定替你做到。」



小腹坠痛得越发明显。



我在被子里弯起腰,把自己缩成一团,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发出多余的声音。



他的手隔着被子抚上我的背脊,轻轻拍了拍,似乎是想以此来缓解我的疼痛。



我抓住他的手甩到一边。



冷汗浸湿发根,又顺着脸颊滑下,我看着他,嗤笑一声。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自由,大人也给得起吗?」



「我想要我就是我,绝不为人做替,大人也愿意吗?」



「大人啊,画饼是最缺德的事儿,下次别画了,我吃不下ŧůₛ。」



59



周越山走了。



一直到我被送进宫,他都没再露过面。



我依然被分到了崇文馆。



不同的是,这回皇后并没有让我再去给她送东西。



大概是怕了萧元初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祖宗,周越山和太子提了一嘴,最好是不让萧元初看到我,才最保险。



我被好几个宫人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按在了崇文馆,每天都有理不完的书卷,录不完的典籍。



但那没关系。



天子重开崇文馆,召良籍入宫为女史这件事,本身就有萧元初的手笔在里头。



更何况崇文馆绝对是当年穆贵妃最看重的一块地方。



我出不去,他还进不来吗?



毕竟我如今可是崇文馆里最好学,最勤奋的女史了。



他一定会看得到我。



只要他看到我,我就有机会。



60



我怀疑萧元初对丢石子儿有什么特殊的执念。



第一次我见他,他扒在墙头拿石子儿扔我,一扔扔俩。



第二次我见他,他扒在窗户上拿石子儿扔我,还是一扔扔俩。



我看着从天而降在我笔边咕噜噜滚的石子儿,再看看扒在窗户上冲我笑出一口大白牙的萧元初,再一次生出一种熟悉的无力感。



「你是哪个宫里分进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熟练地翻过窗户,踩着我特意放在窗边的脚踏,搓着手一脸自来熟的凑到我身边看我正在抄录的东西。



然后我就看到,在看到我纸上的内容后,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了。



我根本没有抄录任何文字。



摊在我面前的,是一张上色上了一半的画。



广阔无垠的海绵延伸到天边,礁石错乱分布在近海。



人身鱼尾的美人撑坐在礁石之上,头发是鲜艳明媚的红色。



萧元初和我提过,穆贵妃曾给他讲过许多光怪陆离的睡前故事,有能在海里生活的,人身鱼尾的,善良到近乎愚蠢的怪物,也有因为轻信他人而吃下毒苹果被迫沉睡的公主。



除了我,只有他能看懂,我画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手掌按在我的画纸上。



我能听到他嗓音里极力压抑的颤抖。



「你是谁?」



我站起来,往后退了小半步。



「奴婢善娘,是太子殿下送进崇文馆里来当女史的。」



我卖主卖得太痛快,以至于萧元初震惊于我的敞亮,一时没有接话。



我向他伸出手,就像那一次他向我伸出手一样。



「但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我叫夏梦如,善娘的话不可靠,夏梦如说的话你愿意听吗?」



你记不得了也不要紧。



我记得就可以。



只要……



只要你相信我,就可以了。



这一轮,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只缩在你的羽翼之下,什么忙都帮不上。



61



我快速把太子这一轮的计划给萧元初过了一遍。



大意就是太子现在一定正在严查萧元初在宫中的眼线,防着他察觉自己给天子下毒,好让老爹提前下岗的计划。



而我就是被太子精挑细选送进来的,那个最像穆贵妃的狐狸精,好和皇后一起里应外合,一举屠龙。



萧元初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丫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提出灵魂质疑。



「就你?」



「勾引天子?」



我:……



谢谢啊。



上一轮你爹质疑我勾引你的能力,这一轮你质疑我勾引你爹的实力。



你们还真不愧是亲爷俩。



我大受侮辱,拍桌而起。



「长相不长相另说,你就说像不像吧。」



很好,这回轮到萧元初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了。



我再次伸手,强行和他掌心交握,上下晃了两晃。



「不管怎么样,大殿下,咱们合作愉快。」



「虽然太子防我还是防得厉害,再多的细节也不肯透露了,但只要殿下你开口,不管是什么消息,我肯定竭尽所能替你打探。」



「再说了,宁可错杀也不要放过,即便殿下觉得我骗你,去查上一查也是没坏处的。」



「最好是能让陛下现在就逮着太子的错处,把他废了,立你为储,一了百了。」



萧元初再次露出了一种看傻子的无语表情,郑重其事地表扬我。



「……挺好的,今晚某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下次要有什么疑惑,我一定还来找你。」



我:……



好吧,看来我的前辈贵妃娘娘,在穿越前也是一个废话文学满级学者呢。



62



没有了萧元初心血来潮的截胡,我在崇文馆的日子过得还算悠闲。



天子并没有按太子所设想的那样主动往崇文馆跑。



我祸国殃民的妖妃事业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以至于最后我都有点替萧元初担心了起来。



都说钓鱼执法钓鱼执法。



现在鱼连影子都没有了,哪里还能钓得上来?



不过好在终究是太子比我更心急。



终于在一个晚上,小宫女借着送宵夜的名头,悄咪咪给我递了张纸条。



让我在某一个时刻埋伏在某一个地方等着天子经过时,给他来一场沉浸式还原与穆贵妃初相遇的场景体验。



文章的草稿都替我写好了。



我转头就给萧元初献了宝。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说太子肯定有这个计划吧。」



可惜不能打草惊蛇,否则我能把那个小宫女都一起按给萧元初替我正名。



萧元初被我吵得头疼,拿手揉了揉额角。



「行了知道了,有就有吧,大惊小怪做什么。」



我目光灼灼。



「那下毒的事儿……」



萧元初瞥了我一眼,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



「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下毒这种事情,除非是刚刚好抓到皇后把药洒在陛下碗里,否则的话她随便拿个人过来顶缸,撑死了算她一个教导下人不善的罪责。」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把我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揉得一团乱。



「你说,如果你就在天子近侧伺候,皇后最想拿谁顶缸?」



我:……



失敬了。



哪怕是提前拿到了正确答案,我还是能栽在解题步骤上。



活该我高数不及格。



穆贵妃生前就遭皇后记恨。



如今我这个周边悍不畏死地顶上去,可不就是顶缸的最好材料?



成不成我都是个死。



果然玩政治的心眼子都脏。



63



为了不让太子生疑,萧元初建议,我还是得按照字条上写的,带齐了装备,去堵一堵天子。



结果如何两说,态度必须端正。



为了怕我偷懒,他还特意把我送到了地头,看着我蹲好了位置才走。



然后我就等了个寂寞。



那一晚上别说天子,我连太监都没等来一个。



我缩着脖子蹲在长街上冻得打哆嗦。



一边哆嗦一边痛骂谜语人不得好死。



从周越山到太子再到萧元初,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熟悉的金铁之声遥遥传来。



嘈杂喧闹顺着清晨的风隐隐吹进了我的耳朵。



我猛的站起来,蹦跶着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那个方向,似乎……



正好是天子寝宫?



这一晚,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心下冰凉。



按理来说,无论我蹲的地方再怎么偏僻,宫中都绝不可能没有侍卫巡查。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晚上,侍卫顾不上这里。



是太子发觉了我的背叛,提前发难?



还是萧元初终于抓住了太子把柄,开始反击?



我拔腿就跑。



多亏上一次萧元初的胡闹,带着我走过一次去乾清宫的路。



他明明知道我在这里绝对等不来天子,为什么还要坚持亲自送我过来,还千叮万嘱让我一整晚都不许回去?



除非,他原本就知道,今夜宫中会有异变。



那一刻,我无比痛恨我的后知后觉。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就摆在我的面前,为什么我就不能再多想一想呢?



64



乾清宫被侍卫围成了个铁桶。



不知道这一次是太子准备仓促,还是萧元初来得匆忙,围着宫门的近卫没有黑甲银甲之分,我还没来得及靠近宫门就被侍卫一把扭住,直接拍去了地上。



「你是哪个宫里的,竟然敢擅闯陛下寝宫?」



亮闪闪的腰刀出鞘,贴着我的脖子挨着我的脸,四五个侍卫把我团团围着,压着我的那个甚至还把膝盖顶在了我的背上。



我:……



大哥,好歹你看一下我是个连刀都没带的女的啊。



刺客都不至于来得这么光棍吧。



周越山的声音在人圈之外响起。



「大胆,放开她。」



他拨开人群挤进圈内,一把就把我从地上捞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动了动胳膊,跟着他往里跑。



「不是太子让我麟趾宫等陛下的吗?我等了一晚上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又听到这边乱糟糟的,就过来看看。」



周越山脚下一个踉跄,好悬没给我表演一个平地摔。



「从前我是真没发觉,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他停下来等了我一下,见我跑不动了,便特意放慢了些脚步。



「宫中动乱,旁人躲都躲不及,你倒是还凑上来看热闹?」



「要不是我刚好过来,那侍卫把你当刺客砍了,倒又是大功一件。」



迎面走来一队侍卫。



我心念一动,伸手拽住了周越山的衣角。



他被我牵得停了下来。



「什么事?」



我往前走了半步,伸手环住他的腰。



「太子……」



我的掌心因为刚刚摔在地上而擦伤了,声音也有些抖。



「太子赢了的,对吗?」



我把脸贴上他的背脊。



「你还会不会……」



我停了停,犹豫着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还会不会让我再重来一遍?」



周越山被我抱得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僵了僵,继而又放柔了声音。



「……那次是我对不住……」



他的话没能说完。



我松开他。



匕首自他腰腹之中没过,鲜血慢慢浸染了他松绿色的官服。



「哦,忘了告诉你。」



我绕到他的正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管你会不会,现在是肯定不会了。」



乾清宫中,一定是萧元初赢了。



原因无他,刚刚走过去的那一队侍卫里,有一半都是熟脸。



他们是上一次萧元初准备留给我的,皇子府亲卫。



一旦让周越山进殿,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杀了我,让时间重置。



能够重来的周越山会是萧元初最大的阻碍。



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我都必须动手。



65



我进殿时,萧元初正在和天子进行一场父慈子孝的禅位流程。



一个痛哭流涕表示自己这辈子都是父皇的好大儿,坚决不能在这等时候趁人之危让天子禅位。



另一个则捶胸顿足悔恨自己当初识人不明,如今愧对天地必须退位让贤,否则就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的千古罪人。



太子和皇后被五花大绑,捆在一边免票欣赏这一幕活色生香的禅位戏码。



几个和萧元初私下走得很近的老臣在旁边推波助澜,一会儿唱红脸劝萧元初顺应天命,一会儿唱白脸赞太上皇很识大体。



整个大殿里闹闹哄哄,压根没人注意到多了我这个人。



最后还是萧元初一度哭到打嗝昏厥, 才让人把天子请回了后堂安置, 自己则继续扮演孝顺的好大儿角色, 留下来替父分忧,处理妄图谋逆的前任太子与皇后。



我安安静静缩在一边, 非常尽责的当完了整场戏的背景板。



萧元初遣退了所有人,终于看到了站在柱子背后的我。



「你还是找过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拉着我一起坐在地上。



「本来不想让你看见的。」



我手里捏着一个荷包,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指头上转圈儿甩来甩去。



「不想让我看见什么?」



萧元初想从我手里把荷包抢走, 被我躲开。



「逼宫是我逼的,毒药是我下了之后做局栽给的皇后,太子是我矫诏骗进宫来的。」



他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 似乎是有些犹豫。



「你……会不会很失望?」



我慢慢把荷包拆开,倒出里面一方金光灿烂的麒麟印。



「刚刚在门外, 我杀了周越山。」



「他和太子是一党的,也是他在侯府里找到的我, 说我和贵妃相似, 让太子把我送进宫来。」



「我不杀他, 他就要杀我。」



我侧头看向萧元初。



「你呢?」



「你对我失望吗?」



清晨的阳光照进大殿,再一次给年轻的皇子脸上镀了一层金色, 就像他第一次见我时一样。



阳光慢慢照进他的眼睛, 看上去便让人觉得格外神采飞扬。



我把印章递了过去。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给我他的皇子印。



两次, 不论是他先找到的我, 还是我先找到的他, 他都愿意无条件地,把他的后背露出给我。



我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带着我的手握住了那一方印章。



「我的母妃和我说起过, 她所生活的世界, 平等,自由, 所有人, 无论男女,都可读书识字, 甚至女子不再囿于内宅, 而是同男子一样, 只要她足够努力, 都可出仕为官, 甚至封侯拜相。」



「她一直到死,都非常,非常想再回到那个世界。」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你是唯一一个, 知晓她所在世界是什么模样的人。」



「我没有办法送你回去, 但我只想问你。」



「你是否愿意, 陪着我,把这里变成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呢?」



周围在那一瞬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我甚至能听见我的心脏在胸腔疯狂跳动的声音。



噗通,噗通。



我想,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萧元初确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我也是真的,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



来阻止我陪他一起疯下去。



直到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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