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痴傻,从小被人欺负。

我天生痴傻,从小被人欺负。

直到那年,爹带回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他温润隽雅,惊才绝艳,全京城不知有多少姑娘倾慕。

却唯独对我呵护体贴,无论我躲藏在哪里,都能找到。

可爹去世那年,位极人臣的他将我丢在一个荒僻的院子。

我等啊等,再也等不到他的身影。

这一次,找到我的,是一个马背上的异族少年。

1

谢珩高中状元骑马游街的那天,引来了全京城官宦小姐倾慕的目光。

可她们都不敢靠近,只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还夹杂着我的名字。

「咱们别招惹,这可是首辅大人内定的女婿。」

「真是平白便宜了宋念卿那个傻子。」

「风华绝代的状元郎配个练字都不会写的傻子,实在可惜。」

我心里难过,想冲过去告诉她们,我明明会写字,只不过写得没那么好看。

这时,远处有个女子骑马而来。

一身红衣,比火还热烈明艳。

她停在谢珩面前,爽朗一笑,将手中的剑递了过去。

「状元郎,我看上你了。」

谢珩愣了下,低声说:

「谢某已有未婚妻,不能收姑娘的东西。」

他没有要那把剑,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姑娘。

眸中像落入了漫天繁星。

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街上的人纷纷议论起那个姑娘。

「她叫杜安若,是抚远大将军的女儿,从小跟她爹在边塞长大,能上阵杀敌。」

「难怪如此英姿飒爽。」

「这样的女子才跟状元郎般配。」

我默默转身,挤出了人群。

生怕被发现,我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傻子。

2

傍晚时分,谢珩回来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谪仙一般翩翩而来,心里突然生了怯意。

手心里的荷包已经被攥得汗湿,却不敢送给他。

那是我亲手绣的。

我努力地绣了很久,手指不知被扎破了多少次,还是歪歪扭扭。

和杜小姐的那把剑比起来,实在太丑了。

谢珩没有察觉,走过来理了理我额前吹散的头发。

「风大,念念回屋吧。」

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眼中却没有看向杜小姐那样的光。

「咳咳咳。」

风中传来一阵咳声,爹爹不知何时来了。

他看着我和谢珩,笑了起来。

「珩儿高中了,你们的婚事也该尽快操办起来。」

我想起今天在街上听到的那些话,顿时手足无措。

小心翼翼地去看谢珩。

他还是那般面沉如水,对着爹爹行了个礼。

「有劳首辅大人。」

这两年,爹的身子不太好,总是整夜整夜地咳嗽。

可他还是亲力亲为为我们准备婚礼。

这天,我拿不定凤钗的样式,就去找谢珩。

刚走近他的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杜小姐的声音。

「谢珩,你真要娶那个傻子?」

「宋家与我有恩,救过我的命。」

「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

杜小姐的嗓音突然抬高:

「难道你会喜欢一个傻子?谢珩,你敢不敢承认,你爱的人是我!」

院子里一阵沉寂。

良久,传来谢珩的叹息。

悲伤又无奈。

「对不起,安若。」

我的心一下子疼得喘不过气来。

转身落荒而逃。

3

打我记事起,娘就去世Ṭű₎了。

爹爹是朝廷的大官,每天早出晚归。

年纪相仿的小姐公子们谁也不跟我玩,他们总在背后大声叫我「那个傻子」。

我只能每天独自坐在院子里,数天上的飞鸟。

可常常数着数着就乱了,又要从头数起。

直到八岁那年,我跟着爹爹去江南,遇到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少年。

他是娼籍,被逼着去接客。

我觉得可怜,拉了拉爹的袖子。

「爹,救救他吧。」

一直冷眼旁观的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好,既然念念开了口,就救他一命。」

爹为那少年赎了身,又一字一顿地说:

「记住了,你的命是念念救的。」

少年微愣,抬头看我。

我这才发现,他长得比画上的人还好看。

连忙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

「小哥哥,你叫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他脸上泛起一抹红,垂下了眼眸。

弯而翘的睫毛宛如蝶翼般微微扇动。

「谢珩。」

「谢珩哥哥,以后你就住在我家,每天陪我玩吧。」

之后,无论我做什么,谢珩都陪在左右。

眉宇间全是温柔笑意。

有几次,我不小心要摔倒,也都跌进他怀里。

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好闻的墨香。

我赖在他怀中不肯走时,他也不会生气。

只是红着耳朵尖,轻声叫我「念念」。

爹就在不远处看着。

目光幽深,带着我全然不懂的审视。

过了年,爹把谢珩送进了国子监读书。

每晚还亲自考教他的课业。

我又总是一个人了,心里很难过,跑去求爹。

能不能让谢珩哥哥一直陪着我。

爹却叹了ţų³口气。

「念念乖,爹爹正在好好栽培谢珩,为他在朝堂上铺路,将来才能更好地照顾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谢珩要去朝堂,才能照顾我。

但又不敢问。

因为怕看到爹眼中的痛楚。

我虽然很多事不懂,却明白那些痛楚是爹在悲哀,我为何会是一个傻子。

4

一日,阴雨绵绵。

我一整天都在担心,谢珩淋雨会得风寒。

傍晚时,终于忍不住,偷偷跑出去找他。

刚到国子监门口,就看到有几个人一起出来。

我一眼就认出了谢珩,他是里面最高最好看的。

有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公子得赶紧回去陪你那个小傻子吧?」

其他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咱们来读书靠的是才学,谢公子靠的是每天讨好一个傻子。」

「傻怎么了?架不住人家有个首辅爹。」

「将来你娶了傻小姐,再生一窝小傻子吗?」

嘲笑声中,谢珩始终垂眸不语。

挺直的脊背被雨淋湿,微微发着抖。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会给谢珩带来那么多羞辱和难堪。

心里比别人嘲笑自己更难过更疼。

我再不敢去送伞,转身跑走了。

一直哭着跑了许久,等天黑时,发现自己迷了路。

四周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完全辨不清方向,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伞摔坏了,衣服湿透了。

冷得瑟瑟发抖时,是谢珩找到了我。

他满脸焦急,一把将我拥进怀里。

「没事了,念念不怕,我在这。」

回去的路上,我伏在他背上,看着地上我们交错在一起的影子,眼泪又流了下来。

「谢珩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别胡思乱想,我怎么会讨厌念念。」

又走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念念,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咬了咬唇,支支吾吾道:「我想玩捉迷藏,不小心迷了路。」

「以后玩捉迷藏时别怕,无论你藏在哪,我都能找到。」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朗动听。

5

「念念,醒一醒。」

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假山洞里。

身旁的谢珩迎着光,浅浅笑着。

「又在玩捉迷藏吗?让我找了好久。」

我呆呆看着,梦里的谢珩与现在的他渐渐重合。

嘴里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谢珩哥哥,你是不是不想娶我?我可以告诉爹爹,取消咱们的婚事。」

他愣了下,错开了目光。

「念念不要乱想,我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

说完,又解下外衫裹在我身上。

「外面冷,回房里睡吧。」

周身都是熟悉的他的气息。

我还想问问,他究竟是喜欢杜小姐还是喜欢我。

可最终没敢问出口。

小时候,我曾问过爹爹,为什么别人都说我是傻子。

爹抱着我说,有些事不问,心里就不会难过。

现在,我就要成亲了,我不想难过。

婚礼如期举行。

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都来了。

爹爹明明病着,却还是带着谢珩挨个敬酒。

可等夜深,客人们都散了,爹却咳出了血。

婚后的日子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只是谢珩更忙了。

每晚回来,我都已睡着。

有时,我半夜醒来,看到他侧身睡在床的最边沿。

和我远远隔开。

就这样,一晃又是三年。

这天夜里,熟睡中的我被摇醒。

谢珩站在床边,眸光比这夜还深浓。

「念念,你爹爹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空了,直愣愣坐着,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忽地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哽咽:

「念念,别难过,你还有我。」

6

爹死之前,提携谢珩入了阁。

熬几年资历,将来也会做首辅。

别人都说我这个傻子命好,先做首辅女儿,又做首辅夫人。

谢珩对我比以往更好了。

沐休时,会带我去游湖逛街。

晚上我做噩梦哭醒,会把我抱在怀中轻哄。

可近来,朝堂上似乎出了事。

他一连许多天没有回来。

这日清早,终于见到了他的身影。

却脸色苍白,眼底泛着青。

「念念,我带你出城玩,好吗?」

「好啊。」

我刚要欢喜拍手,又闷了下去。

「改天再去吧,你看起来好累,先回去休息。」

他温柔一笑,拉起我的手。

「我没事,陪念念要紧。」

他带着我出了城,又远远走了许久,最终停在一处院子里。

「念念,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

「为什么玩这个?」

他眉眼弯弯,笑得温雅动人。

「我知道念念最喜欢玩捉迷藏,一直没时间陪你,今天补偿给你。」

原来是这样。

我立马高兴起来,「那我藏起来,谢珩哥哥能找到吗?」

他笑意依旧,「你忘了吗,以前我说过,无论念念藏在哪,我都能找到。」

我当然没忘。

这个世上,除了爹爹,谢珩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

「那我去藏了。」

「等等。」

他又将我拉住,从怀里取出一件披风披在我肩上。

「天气冷,穿好。」

他垂眸,为我系领口的带子。

不知为何,修长如玉的手指总是在抖。

系了几次也系不上。

最后还是我自己系好,又笑着对他摆了摆手。

「谢珩哥哥,你一定要快点找到我啊。」

他颔首,目光如水,静静看着我的身影消失不见。

我围着院子转了一圈,最终躲在稻草后面。

外面先是静悄悄的,没多久传来阵阵马蹄声。

很快,有许多人闯进来,像在找着什么。

是我藏得太好,谢珩找不到,所以才找来这么多人吗?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稻草忽地被人撩开。

外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异族少年。

那双桃花眼看着我身上的红披风,目光灼灼。

他扬眉一笑,说不出的得意畅快:

「红羽银枪杜安若,小爷我终于找到你了。」

7

我被带去了一个军营。

里面的士兵见到我全都凶神恶煞一般,怒目圆睁。

我吓得全身发抖,眼泪越流越多。

许是被我哭得不耐烦了,那少年皱了皱眉。

「杜安若,你爹是抚远将军,自己好歹也上过战场,哭成这样,丢不丢人?」

「我说了,我不是杜安若,你们抓错人了。」

「抓错人?」

他展颜一笑,「你身上这件衣服叫红羽裳,世上只此一件,是杜安若独有。

「而且你藏身的地方,是杜家极隐蔽的私宅,小爷我也是打探了许久才知道的。

「还说你不是杜安若?」

什么红羽裳?什么私宅?

我呆住了,喃喃道:「我和夫君出来玩捉迷藏,他……他要我躲起来,还说……很快来找我。」

「玩捉迷藏?你莫不是把我当傻子……」

他嘴角的笑顿住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然后突然将我的手握在掌心,一点点抚过。

自言自语道:「这么细嫩的手,怎么可能握过缰绳,拿过枪?」

说着,又猛地撕开了我的衣衫。

「不要!」

我双臂紧抱,泪如雨下。

「别脱我的衣服,求你了。」

他死死盯着我右侧裸露的肩膀,脸色变了几变。

「没有箭伤,看来还真被你这傻子骗了。」

他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这时,旁边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说:

「这女人虽傻,倒生得极美,三王子留下暖床吧。」

「没这兴致。」

他摆了摆手,却在扫过我的鬓发时突然愣住。

又挑起我的下巴,看看我,又看看我头上的发钗。

桃花眼中闪着异样神采。

他勾了勾嘴角,为我一点点把衣服穿好。

「别哭了,小傻子,你夫君不要你了,往后就跟着我吧。」

8

少年说他叫伊南,是鞑靼的三王子。

他和杜安若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一面。

那时,他扬言要生擒她。

却一箭射伤杜安若的肩膀后,让她跑了。

之后他想方设法,布下天罗地网去抓人。

没想到最后被掉了包。

说到这时,他挑着眉坏坏一笑。

「小傻子,你夫君为了救杜安若,故意把你扮成她的样子。他对你一点也不好。」

其实,不用他这边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就算再傻,也明白,谢珩为了救杜安若,不要我了。

心酸痛难耐,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怎么又哭了?」

伊南抬手给我擦泪。

他的手指和谢珩的不一样,有一层薄茧,带着摩挲感。

「你夫君不要你了,我要,往后带你一起回草原。」

伊南对我很好。

每天带我骑马,还捉些小鸟、小兔子哄我开心。

他说,草原的星星最美。

在夜空下,对着长生天许愿,一定能实现。

「喂,小傻子,你想许什么愿?」

我脑子里又冒出谢珩的样子,赶紧摇摇头。

「我……我不知道。」

他潋滟一笑,眸亮如星。

「那我就许愿,一辈子和小傻子不分开。」

9

这天,我们在外面玩了许久,傍晚回去时,遇到数不清的杀手,直接拔刀杀来。

伊南连忙调转马头,一路飞奔。

可他的马载了两个人,迟早会被追上。

我心中一片绝望,渐渐松开抓着他的手。

等着他将我丢下去,被后面的马踩踏而死。

「抓牢了,小傻子。」

身后的人却将我抱紧,弯身将唇贴在我耳畔。

「别害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不知跑了多久,后面的人开始放箭。

一阵温热浸透衣衫。

我赶紧回头,见伊南的背上中了箭,鲜血流了一地。

「怎么办,小傻子?」

他气息微弱,勉强笑了笑。

「我不能跟你一辈子不分开了。」

心口忽然像闯进只小鹿,狂跳起来。

我拔下头上的发钗,转动机关,对着天空放出一枚信号。

很快,远处有了回应。

我抓紧伊南的手,喊道:「去那里,会有人救我们。」

而他愣愣地望着前方,低声道:「玄甲军的信号,果然在你的发钗里。」

9

那发钗是爹爹去世前给我的。

他暗中养了一支私兵,全是精锐。

而召集的信号就在发钗之中,只有我一人可以打开。

他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调动这支私兵。

被皇帝知道后,恐会降下谋逆之罪。

我牢记爹的话,从没想过发信号。

但伊南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

宁可受伤也护着我,不把我丢下马。

我真的不想他死。

马一路飞奔。

已经能远远看到前方严阵以待的士兵了。

我不禁欢呼:「伊南,我们得救了!」

他却忽地调转马头,向着身后的杀手跑去。

等离得近了,抽出腰间的刀,大声喊道:

「前面就是中原的玄甲军,合围全歼!」

那些刚刚还对他杀气腾腾的骑兵竟然全部听令。

向着爹爹的私兵冲杀过去。

顿时血光冲天。

我呆呆地看着,全身止不住地抖。

一双手抚上了我的眼睛。

伊南的声音又轻又柔。

「对不起,小傻子,我也骗了你。等这场仗打完,我带你回草原,我们……」

可他的话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

「念念,我来接你了。」

夕阳下,有一人骑马而来。

一袭白衣,满身风华。

是谢珩。

他停在我身前,眸光涌动,似有化不开的思念与缱绻。

「跟我回家吧,念念。」

身后的伊南昂了昂下巴,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你是谁?凭什么带她走?」

「我是念念的夫君,自然要带她回家。」

「哦。」

伊南拉了个长音,口气无比嘲讽。

「小傻子,原来这就是处心积虑把你扮成杜安若被我抓到的夫君,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谢珩眸色骤然转深,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三王子不惜受伤,演苦肉计骗出念念的信号,全歼玄甲军。立下这等战功,只怕离鞑靼汗位也不远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算计利用我的话。

一个是除了爹爹,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

另一个是刚刚我以为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ƭù⁻。

头忽然好疼好疼。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我眼前一黑,从马车栽了下去。

10

「念念,别难过,你还有我。」

「别哭了,你夫君不要你了,我要。」

「原来就是他处心积虑把你扮成杜安若。」

「三王子演苦肉计骗念念,全歼玄甲军。」

是谁在说话?

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

眼前突然一片光明。

我揉了揉被刺痛的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卧房的床上。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阿珩,陛下说你设计歼灭了宋怀远豢养的玄甲军,为朝廷除去心腹大患,已下旨升你为内阁首辅。」

杜安若的声音里带着欣喜。

「你的腿好些了没?小心留下旧伤。」

「无妨。」

谢珩淡淡的声音响起。

「宋怀远养私兵是谋逆之罪,要株连全族,你为何要跪三天三夜,给宋念卿求情。」

「念念是我的妻子。」

「呵。」杜安若嗤了一声,很是不屑,「宋怀远已经死了,连身后名也被你毁了,你还守着那个傻子?」

说完,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门被推开,谢珩走了进来。

见我醒了,眸光微闪,像是映着光芒的琉璃盏。

「往后都没事了,念念。」

他走到床边,再自然不过地来摸我的头。

被我躲开了。

「谢珩哥哥,你是故意的,对吗?」

他空着的手顿在我的头顶,「对不起。」

「你知道那支发钗只有我一个人能打开,所以让我扮成杜安若,被鞑靼人抓走。

「你以为我遇到危险,又找不到你,肯定会用发钗求救,所以就一直等着。

「等着玄甲军出来,向皇帝上奏我爹犯了谋逆大罪,哪怕他已经病故,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是这样吗,谢珩哥哥?」

从小到大,我还从不曾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而谢珩始终垂着眸,长睫微微颤着,一言不发。

「你的学问都是我爹爹教的,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踩着他的尸骨做上了首辅。」

我心如刀绞,抓住他的衣襟,嘶声质问:

「为什么?你怪爹爹逼着你娶我,毁了你的一辈子是吗?

「可爹爹全都是为了我,你恨的人应该是我,要报复的也是我啊!」

衣领逐渐松散开。

谢珩一向沉静内敛的脸上忽然闪过莫大的惊恐。

猛地推开我,后退了几步。

但又很快缓过神,掩好领口,来看倒在床上的我。

「对不起,念念。」

我仰头看他,眼泪簌簌而落。

「谢珩哥哥,你恨我吧,不要害爹爹,求你了。」

他抖着手为我擦泪,嗓音哑得厉害。

「念念,我怎么会恨你?我们是夫妻,我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我侧开头,默默闭上了眼睛。

因为我是个傻子,所以你连恨都不屑,是吗?

你不屑于恨,就只有利用和欺骗。

11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曾经。

谢珩每日早出晚归,我独自待在家中。

数天上的飞鸟,地上的叶子。

这天,院里的梨花开了,我数着花瓣,不知不觉睡着。

梦到了小时候,谢珩为我摘梨花,编花环,落了满身花瓣。

我拉着爹爹的手说:「快看,谢珩哥哥像不像天上的仙人?」

爹颔首而笑:「确实配得上我家念念。」

「呵,果然是傻子,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睡觉。」

一声冷笑,将我从梦中惊醒。

杜安若不知何时来了,正低头睨着我。

「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宋怀远犯了谋逆大罪,今日午时将被挫骨扬灰。你不去看看吗?」

我呆愣半晌,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爹爹的坟就在京郊。

下葬那天,谢珩带我一起去的。

那里还合葬着娘亲的棺椁。

我站起身,拼命往外跑。

不要。

不要刨开爹爹的坟。

不要将他挫骨扬灰。

地下那么黑那么冷,娘亲不能孤零零一个人。

一路上,不知问了多少人,摔了多少跤。

终于跌跌撞撞跑到坟茔。

那里已围了许多侍卫。

我疯了似的冲过去,扑在坟头上。

「不要碰!」

「哪里来的疯子?妨碍我等,该当何罪。」

有人大喝着,拔出了佩刀。

身后的人却把他拉住,小声说Ŧŭ̀³:

「她像是首辅谢大人的夫人,咱们可伤不得。」

其他人顿时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谢大人娶的就是宋怀远的女儿。」

「但这是谢大人亲自宣的圣旨,该如何是好?」

「还是赶紧去把谢大人请来。」

午时已过。

我死死抱住坟茔,不住低喃:

「爹爹、娘亲,念念在这,念念永远陪着你们。」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念念乖,跟我回家。」

我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一袭官袍的谢珩,一字一句道:

「若要掘坟,先杀了我,我去陪着爹爹和娘亲。」

他整个人晃了晃,走上前,不由分说将我整个人抱走。

又低声吩咐:「开挖。」

「不要!不要啊!」

「爹爹,娘亲!」

我崩溃大哭,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开谢珩的禁锢。

被他抱着越走越远。

身后,漫天黄土纷纷扬扬,似能遮住这碧空骄阳。

整个世间只余一片昏黄。

我张嘴,狠狠咬住谢珩的肩膀。

很快,就有温热溢出。

我满口血腥,凄声笑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爹爹?」

「谢珩,我恨你。」

他眼眶通红,抿紧嘴角,凑到我耳边。

「念念,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12

谢珩抱着我一路回到卧房。

将我放在床上,开始解腰间的衣带。

衣衫一件件掉落。

那具我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子,第一次裸露在我眼前。

冷白的皮肤,却深深浅浅遍布伤痕。

「念念,你看。」

他握住我的手,摸向胸前一处嶙峋伤疤。

「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成亲三年多来,我每晚都和衣而卧,从不敢靠近你了吗?

「因为我害怕,你见到我这副样子,会觉得我肮脏恶心。」

他说着,忽地笑了,神情却无比悲伤绝望。

「你知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吗?

「十五岁那年,我家获罪,被卖入南风馆。前三天,来的都是一个宫里的老太监,每一晚都那么漫长,长到让人生不如死。

「第四天,在我快要活不下去时,被你和你爹救了,带回京城。

「我读书、科考、中状元、入朝为官,每走一步都被你爹提携照应,让所有人羡慕不已。

「可没有人知道,我曾在无意翻看陈年卷宗时,看到了当年我家的案子。

「其实,我最初是和家人一起流放,是你爹单独圈出了我的名字,改为没入娼籍。

「那家南风馆,那个老太监,包括与你的偶遇,全都是你爹事先安排好的。

「他就是要彻底碾碎我所有的尊严,然后做一条乖乖听话的狗。

「哪怕他将来不在了,也一辈子老老实实继承他的衣钵,照顾他的女儿。

「念念,你告诉我,这么多年,让我如何不恨?

「现在你也恨我是吗?那就留在我身边,折磨我,报复我,好不好?」

还不等我回答,他就俯身吻了过来。

冷而软的唇,辗转反侧。

似有缱绻深情,又无限悲凉。

渐渐地,嘴里有苦涩蔓延开来。

分不清究竟是我的眼泪,还是他的。

「念念,你觉得我脏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默默抬手,抱住了他的背。

他托起我的腰,吻得越发缠绵。

「念念,别离开我。」

床上的帷幔层层落下。

宛若一张网,将我牢牢裹住。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梨树下,容色比梨花更胜一筹的少年。

他红着耳根,对我说:

「我会一直陪着念念。」

13

最近,京城里的人都在说,朝廷要和鞑靼人打仗了。

我认了许久的路,终于能够独自一人出门去找杜安若。

见到我,她有些意外。

「我就要随军出征了,没空理你这个傻子,有什么事,找你的谢珩去。」

说完,就挥手要把我赶走。

我急忙说:「杜小姐,我知道你要出征,所以才来找你。你……你能帮我出城吗?」

她愣了下,终于肯正眼看我。

「你要走?谢珩知道吗?」

「他不让我走,我也没有路引,所以才来找你。」

我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银票。

「这个给你,帮帮我吧。」

她没有接,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最后点了点头。

「那十日后申时,我在城南门口给你安排好马车,过时不候。」

我喜出望外,「谢谢你,杜小姐,我一定准时到。」

最近,谢珩都在忙和鞑靼人打仗的事,已许多天不回来了。

我害怕记不清路,每天都去一趟南门口。

日子一晃而过。

十天后,我早早过去等,果然申时一到,就驶来一辆马车。

马夫对着我招了招手。

「是宋小姐吗?上车吧。」

我上了车,等走到城门口,才知道今天是大军出征的日子。

我的马车挂着杜家的标识,轻易就出了城。

城门渐渐远去。

我打开车窗,向后望了望。

却不想,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谢珩正站在城楼上,低头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我呆呆看了一会儿,默默关上了车窗。

马车跟着出征的大军,走了十余天,最后停在一个边塞小镇上。

车夫将我带到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

里面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宋小姐以后就住这儿吧,我家将军说了,这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欺负你。

「另外,宋小姐可有随身之物给小的?小的也好拿回去跟将军复命。」

「有,有的。」

我忙不迭点头,将一直带在身上的玉坠取下。

「真是感激不尽,替我谢谢杜小姐。」

14

车夫走后,我独自在这里住了下来。

最开始不会生火煮饭,有一次差点把屋子点燃。

是附近邻里赶来,灭了火。

又手把手教我怎么生火、烧水、淘米、煮饭。

我学得慢,他们也不会不耐烦,反而安慰我:

「你一个小姑娘家,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开口。」

这里真的和京城不同。

没有人嘲弄我,也没有人笑话我是傻子。

这天,我好不容易蒸熟了一条鱼,准备动筷子时,听到了敲门声。

我以为是邻家常来的大婶,赶紧去开门。

「大婶您来得正好,快看我蒸的……」

在看到门外的人时,我的话戛然而止。

眼前的人身姿挺拔,对着我眨了眨桃花眼,灿然一笑。

「小傻子,好久不见啦。」

是鞑靼的三王子,伊南。

「上次你突然晕倒,谢珩说只有宫里的太医才能医好,不得已才让他把你带走。今天终于又找到你了。」

我心里慌得厉害,下意识就想关门。

「我已经没有你能骗的东西了,你……你快走吧。」

他眸色黯了黯,一手撑住门,另一手抚了抚我的头顶。

「对不起,小傻子,我以后都不骗你了,真的。」

说着,他用力嗅了嗅,又笑了起来。

「好香的鱼,我正好饿了。」

饭桌上,我坐在离他尽量远的地方,看着他大快朵颐。

一条鱼吃完,他抹了抹嘴,像只餍足的猫儿。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谢珩又不要你了?」

「没,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说完,我才觉失言,连忙捂住了嘴。

「Ṭŭ̀¹那正好,跟我回草原吧。」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一个人傻乎乎的,贴身之物丢了都不知道。还是我在集市上看到,才察觉你跑到这里来了。」

仔细去看,他手里的不正是我送给杜安若的那枚玉坠吗?

怎么会出现在集市上?

正纳闷着,院子外突然传来杜安若的声音。

「三王子,我等着这么多天,你终于现身了。今日既然来了,就插翅难飞。」

伊南一下子变了脸色,愣愣地看着我,眼中全是痛色。

「小傻子,你跟她里应外合来害我。」

15

害他?

我听不明白,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他又静静看了我片刻,忽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像坠入了星星,亮晶晶的。

「你那么纯善,怎么可能害我,肯定也是被杜安若骗了。」

说完,他飞身上了屋顶,看着外面的杜安若,挑了挑眉:

「带这么点人就想抓小爷?」

「我知道这些人困不住你,可你能带宋念卿一起走吗?」

杜安若的口气甚是笃定:「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你若是只身逃走,我就命人放火,把宋念卿活活烧死在院子里。」

「卑鄙!」

伊南咬了咬牙,冷声道:「利用无辜的小傻子。」

「彼此彼此,三王子当初不也利用她为自己立战功,害得她爹被挫骨扬灰。」

在杜安若的笑声中,伊南低头看我。

目光晦涩,似有无限歉意。

又一次被人欺骗利用,我心里却ṭŭₐ并不像之前那么难过。

笑着对伊南挥了挥手。

「谢谢你来看我,快走吧,我没事。」

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渐渐红了,像是染了胭脂。

反身跳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软帕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哭的时候用来擦泪。」

说完,径直走向门口,打开院门,将腰间的刀扔在地上。

「这次你赢了,杜安若。」

杜安若得意一笑,做了个手势。

身后的人立马上前,将伊南用铁链锁住。

被带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看我,笑容依旧。

「没关系,小傻子,下次努力别再被骗了。」

等所有人都走了,杜安若才转头看我。

「谢珩找你找得快要疯了,我送你回去。」

「杜小姐,」我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心里话。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想利用我骗出伊南,要走那玉坠也是故意的,是吗?」

她眼中有怜悯一闪而过。

「以后你还是好好留在谢珩身边,别再给他招惹麻烦了。」

16

杜安若将țū⁻我带回了大营。

远远就看到谢珩长身玉立,站在帐篷前。

「念念!」

看到我,他眼中绽出狂喜,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一旁的杜安若撇了撇嘴。

「人我给你好好带回来了,弹劾我爹的那些折子可以撤了吧?」

谢珩沉着眸,冷声道:「以后别再打她的主意。」

「现在知道护着了?当初是谁来找我要红羽裳,让这个傻子偷梁换柱的?」

杜安若口气无比嘲讽,说完转身就走。

谢珩脸色煞白,勉强笑了笑。

「没事了,念念,跟我回去吧。」

「好。」

我乖顺地跟着他,走了一会儿,轻声说:

「谢珩哥哥,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

他紧牵着我的手,「什么事?」

「之前,你们都骗我,利用我,我心里好疼好难过。总觉得都怪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傻子。

「可这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镇子上,那里的人们看出我笨,什么都不会,却都对我很好,每天都来帮我教我。

「我想明ťůₗ白了,并不是我傻就活该被骗。你们骗我,是你们的心思坏,不是我的错。」

牵着我的手忽然剧烈地抖了起来。

「对不起,念念。」

我仰头看他,轻轻笑了笑。

「谢珩哥哥,爹爹为了我算计你,你又利用我报了仇,我们可以互不相欠,就此分开了吗?

「我再不想每天守在院子里,看着那一方小小天空,一只一只数鸟了。」

他垂着眼眸,拢了拢我被吹散的头发。

「念念,再给我点时间行吗?

「等我找到还活着的流放的族人,再求陛下开恩,让他们离开那苦寒之地,就辞官带你离开京城。

「天涯海角,无论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我低下头,默默叹了口气。

17

「他骨头倒是硬,无论怎么用刑,都不开口。」

「按照鞑靼人的规矩,新立的继承人必然知道地图在哪。」

「那就再用刑,直到他说。」

「谢珩,你无论如何都要那地图,是想以此让陛下赦免你在北疆为奴的族人?」

半夜,我从睡梦中醒来,隐约听到屏风外有人说话。

像是谢珩和杜安若。

我翻了个身。

外面立马安静了。

没多久,谢珩回来了。

走至榻边,为我掩了掩被角,又去了帐篷一角,提笔写字。

我很快又沉沉睡去。

两日后,我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拿着谢珩的腰牌,去了刑讯的牢房。

「带他出来,谢大人说要亲自审问。」

看守看了牌子,打开了牢门,又解下里面人身上的锁链。

伊南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他全身是伤,衣服上血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唯有那双眼睛依稀闪着光。

他跟在我身后走了一会儿,忽然勾住了我的手指。

「小傻子,你舍不得我死啊?」

我甩开了他的手,指了指拴在隐蔽处的一匹马。

「你走吧。」

他歪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们一起回草原吧,我带你骑马打猎,去河谷里捕鱼,你蒸的鱼好香,我还想吃。」

我却毫不犹豫地摇头。

「伊南,我不会跟你走,放在我身上的地图也不会还给你。」

他愣了愣,渐渐敛起嘴角的笑。

「你知道了?谢珩告诉你的?」

「他不知道,是我记起那天并没有哭,你却塞给我一块帕子擦泪。后来,我把那帕子浸在水里,显出了地图的模样。」

「没想到,小傻子竟然变聪明了,我还以为你就算看到了上面的纹路,也认不出是什么。」

「宋念卿。」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神色郑重,「跟我走吧。」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

「谁在哪?」

伊南一惊,想要拉我上马,我却转身向身后的士兵跑去。

「是那个鞑靼三王子逃了,快追!」

随着呼喊,越来越多的人冲了过来。

伊南再不敢耽搁,翻身上马,甩了下马鞭。

极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18

我放走了伊南,证据确凿。

杜安若要将我用囚车押回京城,听候发落。

谢珩将前来拘押我的人都挡在了门外。

「她是听了我的吩咐,用我的腰牌放的人,有何责罚,我来担。」

杜安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放走的不是一般囚犯,那干系着鞑靼地图,可是死罪。你难道还要用命来护着她?」

谢珩漠然一笑。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回到京城,谢珩很快被下狱。

他被押走那天,轻声问我:

「念念,你会等我吗?」

见我不答,又笑了起来。

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温柔缱绻。

「不等也没关系,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谢珩走后,我去北宫门,站在一盏巨大的鼓下。

小时候,跟爹进宫时,我曾好奇地问:「爹爹,那是什么?」

「朝天鼓,击鼓的人可以面见天子。」

「好厉害,那陛下岂不是每天都很忙,要见许多人?」

「怎么会?」

爹笑着摸我的头。

「敲鼓的人都会被内廷拦下,除非有让陛下不得不见的理由,不然天子日理万机,哪有工夫见闲人。」

而现在,我拿起鼓槌,用力敲了起来。

一下又一下,认真执着。

内廷的人出来了。

我说:「我有鞑靼的地图,要面见陛下。」

19

勤德殿里,我跪在中央,双手将地图呈上。

龙椅上的男人看了许久,沉声问:「你除了献地图,还有何请求?」

「陛下,是民女偷了谢珩的腰牌,放走了鞑靼三王子,谢珩并不知情。」

我说着,磕了个头,「求陛下明鉴。」

「那你是想用这地图免去自己私放重囚的死罪了?」

「并不是,民女另有事想求陛下。」

「哦?」

皇帝微愣,眼中闪过惊讶,「何事?」

「求陛下重审民女的爹爹宋怀远的案子,还他一个清白。」

「你是……」

皇帝眯了眯眼睛,打量着我。

「朕记起来了,你是宋怀远的女儿,天生痴傻又嫁了人,当初才没有被牵连。」

「是,正因为民女痴傻,爹爹才养了那些私兵。他从没有谋反之意,只是担心自己走后,民女的安危才不得已为之。这只是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求陛下明察。」

我说完,已泪流满面,不断磕头。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

「一张地图只能求一件事。重审你爹的案子,还是赦免自己的死罪,你选吧。」

我毫不犹豫地回:「民女愿意死,求陛下重审我爹的案子。」

「真是个痴儿,也罢,朕成全了你。」

皇帝说着挥了挥手。

没多久,从后殿走来一个端着盘子的太监。

盘子里是一杯酒。

我没有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五脏六腑很快灼烧起来。

「谢陛下。」

我又拜了拜,喉间喷出一股腥甜。

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20

这是哪儿?

为何死了还会有光亮?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像是在一驾马车里。

想坐起身,胸口却一阵剧痛,忍不住咳了起来。

「别乱动。」

车门打开,进来的人竟然是杜安若。

我呆呆看着她,半晌,才讷讷问:「杜小姐,你……你也死了吗?」

她又露出了那带着嘲讽的笑。

「是你没有死,我喂你吃了家中祖传的那枚化清丹。」

我很是惊讶。

「你为何要救我?」

她自嘲一笑,「大概之前害过你两次,等你真的要死了,反倒于心不忍。不过我的药也只能暂时压住毒性,你迟早还是会毒发。」

原是这样。

我心中有些难过,小声说:「对不起,浪费了你这么好的药。」

「你……」

她看着我,眼中突然涌入许多情绪,最后叹息了一声:

「虽是痴儿,却有颗赤子之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谢珩会爱你了。」

我脑中回想起谢珩第一次见她时,那明亮的眼睛,连忙说:

「杜小姐,谢珩喜欢的人是你,只不过小时候我求爹爹救他,才不得不照顾我。」

「并不是。」

她摇了摇头,目光幽幽,望向车外。

「最初,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那样看我,不过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报仇的希望。

「也终于懂了,你们快要成亲时,面对我的质问,他那句『对不起,安若』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为利用我复仇而道歉。」

这话说完,她默然良久,抬手擦了擦眼眶。

「你曾说,你喜欢那个边塞小镇,我送你去那里。你照顾好自己,努力多活几年。」

21

我终于又回到了小镇子。

邻里们见到我,都热情地招呼:「回来就好,可让我们担心了好久。」

我和这里的人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生活平静安宁。

时光如水,一年一晃而过。

我已经习惯了胸口越来越频繁地疼痛。

白天的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

夜里疼醒了,数一数天上的星星,也许又能睡着。

又是一年。

我渐渐落了头发,没了力气。

这天,好不容易蒸熟一条鱼,却怎么也没力气端上桌。

「小傻子,你的鱼这么香怎么都不叫我来吃?是不是把我忘了?」

伊南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他将我揽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着。

眼眶慢慢红了。

我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笑了起来。

「我变成这样,你还能认得出啊?」

「当然认得, 还和我第一次见你一样,好看得不得了。」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转过头喘息了许久。

再看我时, 还是笑靥如花。

「来, 吃鱼了。」

他将鱼刺择好,一点一点喂我。

可我吃了两口,喉间又涌起腥甜。

「我不饿, 你吃吧。」

随着说话, 一股殷红顺着我的唇角蜿蜒而下。

他扔掉筷子, 慌忙将我抱了起来。

「我带你去看长生天, 和长生天许了愿, 你就会没事了。」

马跑了一天一夜。

终于在夜里赶到了山脚下。

「小傻子, 你快看!」

伊南指着远处一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

「到了, 那就是长生天。

「我去许愿, 和小傻子一辈子不分开。」

他抱我下马, 对着雪峰深深跪拜。

「小傻子,长生天答应了我的愿望, 你听见了吗?」

我的唇动了动。

想告诉他:

嗯,我听到了。

22

伊南许了两个愿望。

和小傻子一辈子不分开。

如果不行, 就把自己的寿数换给她。

从小到大, 他还不曾如此满腔赤诚地求过长生天。

所以, 长生天一定会答应。

草原的草枯了又长, 雪化了又下。

一晃五个寒暑。

这天清早,有一个人孤身骑马而来。

他一袭白衣,两鬓斑白, 瘦得形销骨立。

见到伊南时, 那双冷清的眸子才有些许温度。

「她在哪儿?」

「跟我来。」

伊南转身向着山谷走去。

走了许久, 最终停在一片娇艳的花丛中。

他对着一块小小的凸起, 轻声说:

「小傻子, 谢珩来看你了。」

谢珩跌跌撞撞,一路跑过去, 摔倒在花间。

努力撑起身, 单薄的肩胛弯成个曲折的弧度。

止不住地发抖。

伊南默默离开了。

第二天过去, 谢珩还在那里,絮絮说着:

「念念,我这一辈子,只有一次没去找你, 所以你就永远躲着我了,是吗?」

「可你躲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是被我找到了。」

「你从小害怕寂寞, 总想让我陪你,现在,我终于可以永远陪你了。」

第三天过去, 谢珩仍在。

双臂张开, 紧紧抱着坟茔。

脸色苍白,像是睡着了。

伊南勾唇笑了笑。

从怀中取出一只玉匣,贴在脸颊。

「小傻子, 你看,我骗了他。」

「我和长生天许过愿,我们才会一辈子不分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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