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颜近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雪场。
她回到酒店,往床上一栽。女孩子陷在柔软的床铺里,满脑子却都是凌寒那头也不回的背影。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哪怕是在自己的家里,对着父亲、顾暮雨和弟弟那「一家三口」,而自己像个局外人一般,她都已经不难受了。
可此时此刻,祝颜心里的疼痛开关好像又一次被打开了。钝痛感袭来,很快扩散、蔓延至全身,深入骨髓地疼。
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回旋镖切过她的血肉,她自己只能受着。
是她不真诚。是她不坦率。是她有所保留。
她只能生生受着。
滑雪队经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午给祝颜打了通电话,邀请她晚上和队员们一起吃饭,还直接把定好的餐厅信息发了过来。
这顿饭祝颜很难婉拒,毕竟奕跃体育和香港滑雪队还有合作,祝颜只能强撑着前去赴约。
经理选了一家格调很不错的本地餐厅,队员们坐了一整张长桌,见到祝颜就招起手来。凌寒却坐在角落里,没有看向祝颜前来的方向。
邵嘉南的座位挨着凌寒,他看了看祝颜,又看了看凌寒,最终还是没忍住,用胳膊戳了戳身旁的人,问道:「祝颜都跟你解释了吗?」
「解释什么Ţŭ̀₎?」凌寒反问。
「解释她失联的原因啊!她说她手机被没收了,号码微信什么的全换了,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凌寒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早就知道了。」
「啊?」邵嘉南一愣,「你知道啊?」
「她说过ẗũ̂⁸手机被收了,剩下的事情很好猜。」凌寒平静道。
而后,他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却没再说话。
天地茫茫,他寻觅不到她的踪迹;可他就在原地,她又为何不来寻找自己呢?
凌寒望向坐在距离自己最远端的祝颜,女孩子正挂着得体的笑容和旁边的人寒暄,两个人互相装着「不熟」,谁都没打算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如果不是有人突然提出「要尝一尝挪威本地酿造的酒」的话。
在寒冷地区,喝酒可以御寒,为了挨过冬日的漫漫长夜,北欧人民向来嗜酒如命,酒精的度数也居高不下。
而偏偏,在一顿标准的中式饭局上,敬酒又是必备的环节。于是大家热热闹闹地点酒,又热热闹闹都地来敬祝颜,祝颜也来者不拒,跟喝饮料似的一口闷。
凌寒终于坐不住了。
在祝颜连续四五杯下肚,甚至还亮了亮杯底后,凌寒起身走了过来,拨开了下一位端着酒杯凑上来的队友。
「差不多可以了。你们想把人灌醉吗?」
「哪有?很明显我们都喝不过祝大小姐好吧!」
凌寒把队友往旁边赶了赶,直接在祝颜的旁边坐下:「别逞能。」
祝颜的双颊上已经爬上了两块绯红,在餐厅暖色的灯光下尤为明显。
即便这样,有意破罐破摔的女孩子还是倔强道:「我没事。我还能喝。」
「喝多了的人才会这么说。」凌寒夺过了她的酒杯,「上次也没见你脸那么红?」
祝颜心想,上次她喝的可是假酒,前面几杯掺了可乐,后面几杯换了没度数的,还有人帮忙挡着,能醉就有鬼了;但今天这可是北欧高度数的烈酒,还这么个喝法,不上脸更是有鬼了。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凌寒的脸,反问他:「你不管我吗?」
「……」
凌寒想骂人。
他气笑道:「我为什么要管你?我是你什么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管你?」
「所以你就为了一个网红牌子拒绝我吗?」祝颜忽然梗着脖子反问道。
「……」凌寒一下子就闭嘴了。
「我刚刚问他们了,正在Ťû₎接触你的就是个新品牌,刚拿了 B 轮融资,你宁可接那种牌子,也不肯接我的?你就这么生我的气?那你气性也太大了吧!」
祝颜的酒量并不差,刚刚那几杯远没到放倒她的地步,但却足够壮胆。
是以,小姑娘白天生生咽下去了的委屈,这会儿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她咬牙道:「都一年多了!快两年了!你还不理我!你还生气!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那么多消息,你都不回我……」
说着说着,女孩子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凌寒一下子懵了,想抬手给她擦眼泪,却又顾及周围人多,只能手忙脚乱地开始抽桌上的纸巾。
好在这一桌四肢发达的年轻人过于热闹,在酒精的作用下,男男女女都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没人注意到祝颜和凌寒这边的情况。
祝颜接过凌寒递来的纸巾,胡乱擦了擦脸,却还是止不住地抽噎。女孩子的泪痕都挂在脸上,嘴巴还向下扁着,可见是委屈极了。
「你的消息……」凌寒顿了顿,「都发到哪里去了?」
祝颜也愣住了,她迟疑道:「你……一条都没收到吗?」
「……」
「……」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祝颜掏出手机,打开了微博私信。
不知道多少条女孩子发出的单向消息,她单指上滑后页面迅速滑动,却好几秒都到不了头。
凌寒缓慢地扶额,沉声道:「这是港队运营在管理的账号,只发比赛视频,我从来没登陆过。」
祝颜愣愣看着他。
而后,女孩子干巴巴道:「那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看了吧?」
「……」
「……」
两人再度相顾无言。
祝颜眨了眨眼,好像突然就想明白了。
结合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她跟一下子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忽地问道:「你是不是气我失踪?」
不是气过去隐瞒身份。
也不是气她当时忽悠她爸、忽悠文森特的那些话。
就是气她回家后就失联,明知道他找不到她,还没任何消息。
见凌寒的表情有了些微松动,祝颜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立刻用可怜巴巴地眼神望向凌寒,讨好道:「那你能不能不生我气了?你看,我没有不找你的,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可我还发了好多好多消息给你……」
凌寒突然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他的前同桌像只小狐狸,狡猾狡猾的,哄人也很有一套,当初就可怜巴巴说要给他写作业,才引发了这段让他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辗转反侧的孽缘。
「好不好啊?」祝颜又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考虑一下。」凌寒抽开了手。
「……还蹬鼻子上脸了。」祝颜极轻声地嘀咕。
「你说什么?」凌寒斜斜看向她。
「我说凌神想怎么样都可以。」祝颜立刻挂上标准的 30°微笑,「那凌神考虑考虑签我们 OnFire 呗?」
「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合着你就为了这个是吧?」凌寒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下一秒,祝颜却认真地示弱了起来。
「凌寒,是我需要你。」她低下头,语速亦放缓,「我那个后妈只比我大九岁,当年就是她用手段把我送到了奉县,就想我的学业废掉。我们现在在争内部的话语权,她主张签的蒋晟,我说一定要签你。」
祝颜是真的在交底。
而她甚至在想,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可能只有凌寒她敢这么交底了。
哪怕两个人那么久没见面,但只要一见到对方,Ṭű̂₊她就知道什么都没变。
凌寒听她说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良久,他忽然问祝颜:「你看到我今天的训练成绩了吧?」
祝颜点点头。
「你觉得那是什么水平?」
这个问题,祝颜白天才问过滑雪队经理,但其实对方的回答模棱两可,祝颜并没有实实在在的感知。
于是她又摇了摇头,静静地听凌寒说。
「我今天还没滑进 1 分 50,但那些欧洲和美国滑雪队的顶级选手,全都有 1 分 45 以内的成绩。」凌寒沉声道,「祝颜,你觉得我能拿什么帮你?」
「但你已经是国内最顶尖的高山滑雪运动员了。」祝颜诚恳道,「我们已经不在那个唯金牌论的时代了,你看上一届冬奥会,有不少运动员连领奖台都没上,不也一样出圈吗?」
「是。但他们的共性是能参加奥运会。」凌寒看向祝颜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隐匿着纷繁的情绪,「而我不能,祝颜。我没有那个资格。」
在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时,少年人的瞳仁里,便只剩下如深潭一般的哀伤了。
他没有资格的,又何止是奥运会呢?
*** ***
「你确定没看错?1 分 53 秒?」
酒店行政走廊里,蒋晟双臂张开,靠在沙发椅背上,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昨天我让人去蹲点守了他的练习,确实是这个成绩。」秦文斗双手环胸。
「他凌寒亚太锦标赛之后是飘了还是怎么着?1 分 50 都没滑进去?」蒋晟的眉头紧皱。
「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情吗?你在这条雪道上的最好成绩是 1 分 47 秒。」
这位国家队高山滑雪总教练的语调幽幽的,让蒋晟忍不住「啧」了一声。
他的内心有一点儿复杂。
回想了一下回国以来的那点儿破事,最初他和凌寒都练的超级大回转,为了「一哥」的位置在队里起了不少冲突,但他的成绩就是占下风,最后被秦文斗拽着改去练小回转了,主打一个「各不冲突」。
再后来凌寒退队,他憋着一口气,在小回转拿下全国冠军后,再度提出要重回超级大回转项目。
蒋晟承认,他就是想证明自己比凌寒强。
但是现在对手的成绩让他觉得自己的坚持和拧巴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蒋晟揉了揉自己染成金棕色的一头乱毛,逼逼道:「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到了港队就没志气了?只求给港队凑够奥运会积分?他现在就这点儿出息呢?!」
「那他还能有什么出息?难道他要赢霍华德·米勒么?」秦文斗嗤笑道。
霍华德·米勒,当今雪圈绕不开的名字之一,和路易斯· 阿尔托宁并称超级大回转王座上的双子星。
作为挪威队的顶级选手,霍华德·米勒也报名参加了这次挪威分站的比赛。在众人眼里,冠军奖杯基本上已经被这位棕色卷发的挪威人收入囊中了。
*** ***
「那个男的是谁?」
「霍华德·米勒。」
「那他为什么来看你训练?」
「不知道。路过?」
训练场上,祝颜一身双板装备,外八字往前滑,跟在凌寒的后面蹬上小坡。凌寒的速度不算慢,背后的女孩子居然还没跟丢。
「你滑雪进步得还挺快?」凌寒打量了一下她的动作。
「你英语进步得也很快。」祝颜把雪仗往雪地里一插,然后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搜名字。
没一会儿,祝颜就「唰」地抬头,瞪大眼睛看向凌寒:「挪威队的霍华德·米勒?拿了那么多冠军?!」
「……」
「他来围观你训练?这你还跟我说你成绩不好?!」祝颜的语调一声声拔高,「成绩不如你的对手训练你会去看吗?你会吗?你别告诉我你会去看蒋晟训练!」
「…………」
小姑娘气鼓鼓的,拽着凌寒的雪服把他逼停在原地,道:「你是不是就是不想签我这儿啊?所以找借口?就那个庄佳菀,明星是吧,人家还要来看你比赛呢,你是不是怕我妨碍人家追求你……」
「打住。」凌寒比了个「停」的手势。
早上两个人一块儿吃早饭的时候,凌寒的手机摆在桌子上,忽然就震动了一下,弹出了一条微信消息。
他没什么需要隐藏的事情,也就没有设置解锁后才能看到微信详情,所以庄佳菀的微信消息就这么直愣愣弹到了祝颜的跟前——
「凌神,你是不是在挪威备赛呀?我买哪天的票可以看到你滑雪?」
祝颜直接一字一顿地给读了出来。
真不夸张,那一瞬间凌寒觉得自己背后的每一根汗毛都站起来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心虚个什么劲儿。
小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幽幽地问:「小号啊?」
「是小号。」凌寒立刻解锁屏幕展示聊天界面,「之前也没聊过。」
祝颜「哦」了一声。
凌寒见状,当着祝颜的面敲字回复:「谢谢。不用来,雪道很长,看不到人的。」
祝颜啃了两口面包,没吭声。
本以为早上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小姑娘这会儿追自己屁股后面开始算账,你明知道她就是故意瞎归因的,但你还不能戳穿她。
「你就这么一整天地跟着我,谁敢来追求我?」凌寒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好了,我要去训练了,你要是呆得无聊就自己回去,要去机场就让经理送你。」
他这番话等同于下了逐客令,祝颜听罢,一声不吭地从旁边的另一条雪道滑了下去。凌寒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抿了抿唇,然后挪开了视线。
凌寒刚滑入练习道,邵嘉南就从不远处滑了过来,苟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我听教练说,昨天国家队的人来看你训练了。」
凌寒「嗯」了一声。
「来的是不熟悉的面孔,也没有穿队服,还以为我不知道。」凌寒淡淡道。
「哦,所以你昨天刻意压着滑的?」
「也不是,教练在帮我针对性地调整动作。」
「今天挪威队的也来了。」邵嘉南压低了动作,但还是用拇指和眼神示意了挪威队成员的方向。
「看到了。」凌寒的语调依旧不痛不痒。
「可以啊你,都公敌了!」邵嘉南习惯性地用胳膊肘轻戳了一下凌寒的腰,「——那你干嘛就不肯签奕跃体育?」
凌寒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邵嘉南,你觉得,如果不是祝颜和我算患难之交,奕跃会给我这份合同吗?」
「……」
见邵嘉南卡在了那儿,凌寒直接道:「你也觉得不会,是不是?他们为什么要签一个在港队当外援的、在世界雪圈名不见经传的、从国家队出走的丧家之犬?」
「你还真是对自己毫不留情面啊……」邵嘉南瞪大了眼睛,「可你还是超级大回转的全国冠军和亚太冠军啊?连霍华德·米勒都来看你训练!」
「他们关注我,和关注任何一个有潜力的新人没有区别,但并不是每个新人都会被持续关注的。」凌寒戴上雪镜,「我不知道祝颜现在面对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她力保我,而我没达到奕跃体育的预期,那她接下来在内部就没有公信力了。」
她还没过二十岁生日。凌寒想。
她说要签自己,多半是因为家里的长辈给她这个「试水」的机会,但她不是那个唯一的继承人。
而凌寒扪心自问:有 100% 的把握让她赢吗?
没有。
他可以承担风险,但绝不能让祝颜为了自己去冒险。
凌寒迅速滑下雪道,山间呼啸而过的寒风将他吹得分外清醒。
他们两个,曾经确实是可以用「相依为命」来形容的。
可如今的差距,早已是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了。
早上的训练结束后,凌寒再也没看到祝颜的身影。
凌寒有一种莫名的感受。他不想承认自己在失落,但他又客观上的确有失落感。
可是他想这样也好。这不是他想要的吗?他没有那个能耐,不值得那样好的女孩儿替他赴汤蹈火。不该碰的人就别去碰,否则就像是猴子捞月,水中月看似美好,实则一捞就碎了。
教练走了过来,先跟他分析了一下今天的训练,然后道:「后天就比赛了,明天就不要上雪道了,练一下力量吧。」
「好。」
赛前的力量训练有助于第二天最大体能的激发,这是顶级运动员常用的训练手段。
但其实凌寒没太听清教练在说什么,他只是机械式地说好。
祝颜又一次消失了。他们并没有提把彼此的联系方式加回来。
凌寒发现,自己又找不到她了。
他很想和祝颜说这一年多来发生了什么。他最开始到香港的时候,既听不懂粤语也听不懂英语,和经理和教练和队友通通无法交流,成绩是他唯一的硬通货,而恶补语言是他训练之余唯一能做的事情。
好在滑雪队上上下下都他都不错,只不过对他不错之余,偶尔也会冒出一些明明已经在努力隐藏了、却怎么也隐藏不住的怜悯。
他当然知道原因:他的表现直接关系着本地队员能不能参加奥运会。
你只是一个外来的家伙,来给人家服务的,顺便继续你聊胜于无的滑雪梦想。而这项运动早就被欧美人统治了那么多年,你作为一个亚洲人,国际排名能进前 30 已经是顶天了的。
凌寒有的时候觉得邵嘉南那样的活法就很不错。这小子生性乐观,也没什么大的志向,只等着退役以后去当个滑雪教练——没什么欲望就意味着不会因此而痛苦,如果结局都是殊途同归,那邵嘉南岂不是更有大智慧一些?
想到这里,凌寒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继续钻牛角尖下去。
晚饭照例是酒店自助餐。吃完饭后,他一个人在酒店后院的树林里散步。大片的云杉和白桦树光秃秃地矗立在那里,落叶散在雪地里,踩上去咯吱作响,抬头便是漫天的星星。
他打开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打开微博,输入了那个从他注册以来,就一直在被运营打理的账号。
在一通复杂的验证之后,少年人终于登录了上去。
私信箱显示了 99+的未读,可见运营从来没有点开过。
Ŧűₑ在发现这件事后,凌寒忽然就松了口气。他隐秘地感觉到,自己并不希望那个女孩儿给他发的内容被其他人看到,那是一种微妙的、在少年人倔强的心里作祟的占有欲,他知道自己只能占有这些,所以愈发得计较。
他很快就找到了祝颜给自己发的那些消息。
凌寒深吸一口气,然后点开。
铺天盖地地消息一下子砸了过来。
他真的如祝颜所说,上滑了很久才滑到头。
一开始是很诚挚地道歉,女孩子甚至艰难地剖析了自己的内心。
「……最初的时候,我确实没办法在被『发配』回老家的情况下,还跟别人说我家里有个上市公司……」
「……后来我好几次想要不要跟你提,但还是选择了隐瞒,是因为我害怕因为这件事情跟你生分。」
「是我胆怯。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凌寒静静地看完了。
他轻叹道:「你是傻子吗?」
树林也风声簌簌,叶声阵阵,却无人回音。
女孩子连着道了几次歉,但都没有人理,后面干脆开始「汇报」自己的日常。从捡回自己擅长的考试,到开始准备申请和面试。
在克服一个又一个难关时,她展现出了难得的雀跃;可是很快,情绪又跌入谷底,
「弟弟今天出生了,爸爸和奶奶都特别高兴。凌寒,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描述这种感受,可我觉得我作为『人』的一部分被性别所否定了……爷爷告诉我,要更努力一些才行。我想也是的。」
「可我有些努力不动了。我好累。」
「……凌寒,我很想你。」
凌寒看着这些文字,无法想象祝颜当时的心境。
原来她不是不理睬你,不是不来找你,而是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把你找回来,只是以为你还在生气、不肯回应。
她即便「回家」了,却依旧大部分时间都孤立无援,她看上去是天之骄女,实则身不由己。
到这个时候,凌寒忽然就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看到这些话。
就算他什么都做不了,就算他再无力,但也许在那样无助的夜里,祝颜需要的只是他的一通电话呢?
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凌寒深吸一口气。春天寒冷的晚风一下子呛入肺里,冷得他咳嗽了好几声。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断地往下看,后悔的情绪愈发涌上心头,他有点懊恼自己白天为什么要那么强硬地给祝颜下逐客令,直接把人给气跑了。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的小径传来。
「凌——寒——!」
幻听了吧?
凌寒下意识地回眸,瞧向来时的方向,酒店暖色的灯光在此时显得温柔而迷离,而熟悉的身影居然真的从小径的末端出现,由远及近。
「凌!寒!」祝颜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喊道,「终于找到你了!」
凌寒整个人怔在原地。
女孩子在看见他以后,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清澈瞳孔里仿佛倒映着星星。
但定睛一瞧,却发现倒映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身影。
「你……不是回去了吗?」凌寒哑声问。
「对啊!我白天回酒店了,这会儿来找你,你队友说你自己到林子里来散步了!」大约是刚刚吸了几大口寒风,祝颜也跟着打了个喷嚏,女孩子揉了揉鼻子,嗔道,「这么冷的天你还往外跑,不怕感冒影响比赛啊?」
她的语调亲密而自然。
凌寒见状,立刻脱下羽绒服外套想给祝颜Ţű⁷穿上。
「诶诶诶诶不用!」祝颜给他挡了回去,又搓了搓手,「那样你会着凉的,你这会儿可不能着凉。」
凌寒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祝颜的手白皙纤长,被他轻易地用双手包裹在了掌心内。
凌寒对着呵了几口热气。
「冷吗?」他低声问。
「不冷了。」祝颜笑了起来。
她没有挣脱凌寒的双手,而是抬眸看着他,认真问道:「凌寒,你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什么?」凌寒不解。
「我问了一个下午,问你们滑雪队的经理,问你的教练,去调你过去的训练档案,甚至还给文森特发了邮件——」祝颜拖长了尾音,「结果我发现,你在骗我,你其实和欧美顶级选手有一战之力的,今天那条雪道你最快能滑 1 分 42!」
凌寒心里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还真是有通天的手段。
但他也不意外。
「还有,我昨天就觉得不对劲儿。你平时全力以赴地滑下来,都是直接急刹车,然后立刻回头看计时器;可昨天呢,你是慢悠悠往前滑了好长一节,才回过头去看的,这不符合你的习惯。」祝颜有理有据道,「那只有一种可能,教练在专门为你调整节奏或者动作,那一趟的成绩不作数。」
凌寒依旧包裹着祝颜的手,他低着头,沉思了两秒,最终诚实道:「昨天有国家队的人来看。我确实在调整动作,也故意放慢速度了。」
「凌寒,你看着我。」祝颜道。
她的语调这么一正式起来,凌寒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抬起头,对上祝颜的眼睛。
女孩子的目光极其清澈,满满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你明明知道自己有世界级的水平,可你还是不自信,为什么?」
「因为没有用。」少年人的嗓音低沉,「我早就是这个项目国内成绩最好的运动员之一,但并不妨碍我被逼着离开国家队;我靠着自己,哪怕用省队的身份, 还是拿到了全国冠军, 但我依旧只能来港队做外援;这一年多来,我甚至连你都找不到……」
他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比赛就是运动员的生命,可你的生命线掌握在别人的手中,甚至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那样渺小。
那样无能为力。
「可是凌寒, 你想啊,天无绝人之路, 正是因为你的成绩太硬了, 所以什么都阻挡不了你,ṭū³你还是能来港队,还是能参加世锦赛, 还是能冲击世界冠军!」祝颜抽出手, 反过来握住了凌寒宽大的手掌。
「可我还是不能参加奥运会。」凌寒哑声道,「对国人来说,奥运会太重要了。我怕我达不到你的期望, 帮不了你。」
他终于诚恳, 终于坦白, 终于剖开一切,袒露自己的自卑与胆怯。
他是个胆小鬼。
因为他失败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
「那我们就 24 岁再参加。」祝颜忽然道。
凌寒一怔。
「你 17 岁进港队,只要待满七年你就能拿永居,换香港护照,到时候你就能参加冬奥会!」祝颜的话语掷地有声, 「对于现在的运动员来说, 24 岁正是出成绩的年龄,你怕什么?你至少还有两届冬奥会可以拼!」
凌寒彻底被祝颜的话镇住了。
他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性, 可以祝颜的出身和视野,却一下子就能联想到这个方案, 并大概率已经在下午论证过了, 否则她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提出。
一条全新的、未曾设想过的路径, 突然就开辟了出来, 出现在凌寒的眼前。
「你觉得我可以吗?」凌寒低声问。
祝颜看出了他的忐忑和不自信。
而她那样温柔地注视着少年人的视线,用温和而又坚定的语调道——
「伊豆的樱花二月就开了, 而北海道的樱花要等到五月才盛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时令。凌寒,你要允许自己慢一点儿。」
凌寒忽然想到, 他们所处的位置, 已经接近北极圈了。
可是奥斯陆也有樱花树静静伫立在街角,哪怕很晚很晚才盛放。
初春的白桦林在浩瀚的星河下无声地唱着颂诗, 凌寒忽然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可时间从不为谁而驻足。
所以他主动往前迈了一步,然后伸出双臂, 想要拥抱眼前的女孩儿。
他的动作极其小心, 甚至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唯恐冒犯她,宛若唯恐亵渎神明。
祝颜再一次看出了他内心的忐忑。
然后女孩子笑了笑, 率先拥住了他。轻盈地, 温柔地。
「相信我,凌寒。」她ŧū́ₛ靠在少年人的胸膛上,「也要相信自己。」
「好。」凌寒搂紧了她, 声音沙哑。
他们在静谧的白桦林间相拥。凌寒用下巴抵住了祝颜的额头,祝颜感觉到了滚烫的泪滴一颗颗掉落在自己的额间,在无边的冬日里显得那样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