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独自走回教室。
这条道路很短,短到只有几十米;这条道路又很长,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好像永远走不到头。
但他还是浑浑噩噩地走进了教室,然后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
他留在教室里的东西并不多,主要是一些从未翻开过的课本。
正值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几乎没人注意到最后一排发生的事情。凌寒一本又一本地塞进双肩包里,将整个课桌清空。
以后也没有再来的必要了。
又是能为了谁呢?
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喊住了他。
「诶,寒哥!你这是要走了吗?」
凌寒回眸。
是米昵。
他点点头:「啊,以后不来了。」
「是训练太忙了吗?你马上又有比赛了对吧?」女生立刻小跑了过来,双手撑在他的课桌前,认真地望着他。
「对。」凌寒继续点头。
「那、那你毕业典礼可得回来啊!」
「……再说吧。」他觉得当下的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做出这个承诺。
脑子里很乱,乱到千丝万缕的思绪纠缠到一起,根本就分不开。
可是下一秒,米昵对他道——
「就算你拒绝了我,我也希望我给你写的信,能给你那么一点点的支持和鼓励!你要相信我们全班同学在给你加油,你赢了比赛,再回来参加毕业典礼,好不好?」
凌寒一下子愣住了。
原本纠葛不清的思绪一下子更乱了,却又在瞬间指向了一个明晃晃的结果。
「……信?」他用近乎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哎呀!」米昵一下子有点儿扭捏,「就是我让ẗú₎祝颜带给你的信了啦!那两封!」
「……」
「呃,我知道你拒绝了,你可别这个样子。」见凌寒怔在那里,米昵又摆了摆手,「大家还是好同学嘛!是不是?」
「……」
「喂!凌寒!女孩子也是要面子的啊!你不准不说话!」
「……」
良久。
凌寒低头,背上双肩包,然后偏转过身,以防止对方看到他的表情。
「谢谢啊。」他低声道。
他想多说点儿什么。
可是真的……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女生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说着「好了放过你了」,他又点点头,强行克制住五脏六腑里翻涌咆哮的情绪。
最后表露在外的,只剩下些微勾勒的唇角。
全都是自嘲。
*** ***
「Lin, 你有些心不在焉。」文森特拍了拍凌寒的肩,湛蓝色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丝担忧,「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凌寒摇摇头。
不是「没发生什么」,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次的比赛过于重要,以至于连文森特都专程飞了过来。
可他只觉得心如乱麻。
「我早上看了你的训练,你的精神不够集中。大赛在即,这不是好现象。」
「我知道。」
在接受文森特的赞助以来,他不仅拥有了训练的基础费用,文森特还单独给他找了一位英语老师。
如果他能滑出来,那外滑是注定的事情,语言也是必须迈过的坎儿。
他们两个大多数时候用翻译器对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凌寒渐渐可以简单地作答。
「这座山你熟悉吗?」文森特忽然问道。
凌寒颔首。在去国家队之前,他在岭北省队待了很多年,这座雪山是岭北省队的训练基地,他不能更熟悉了。
「那你带我去滑一滑道外吧。」文森特提议。
高阶的滑雪者,往往热衷于征服高山。虽然雪场有无数条雪道供不同级别的滑雪者体验,但道外野雪总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粉雪的触感,多变的地形,灵活的避障。
那些能让滑雪者迅速分泌多巴胺和内啡肽的地方,都在野外。
两个人背着雪板,一路走上茫茫的雪原。
想滑野雪,得先爬山。
虽然缆车能帮他们解决相当一部分路程,但真正的起点还是要自己爬上去。
他们一边登山,一边闲聊。文森特道:「前段时间我在想,如果你能拥有非常好的训练条件,那也许早就扬名世界了。你知道俞枫晚①吧?你们国家的网球巨星,拿了无数个大满贯,他就是从小在湾区训练。所以他在你这个年龄,已经拿了青少年组的世界冠军。」
(①俞枫晚:作者前作《招惹》的男主角)
没人不知道俞枫晚。凌寒想。
有一位金融资本大鳄的父亲,再加一位生物医药巨头的母亲,然后在采访中总是说自己是个自卑的人——就这样一个拉仇恨的家伙,惹得无数家庭前仆后继地学习他家里那套培养方式,蒋晟就是其中之一。
「那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俞枫晚吗?」凌寒面无表情地反问。
文森特却笑了。
他笑得很温和很从容,甚至不看凌寒,只是将登山杖插进了前方的雪地里,一步步地往前走。
「不,不,孩子。你讨厌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凌寒的心里陡然被一柄利剑狠狠戳了进去。
于是文森特不再说话了。越往上攀登,坡度越陡,前行的路也就越艰难,仿佛每一步都无比漫长。
但他们没有别的目标,有且只有「向上攀登」这一件事,是以漫长的时间,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耐的事情。
不知道何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最高处。
凌寒回首,看见身后留下的一串长长的脚印。
「我这一生酷爱滑雪,年轻的时候甚至全球追着雪跑,冬天在北美和欧洲,夏天就在新西兰。」文森特卸下雪板,开始穿戴,「新西兰有一项直升机服务,直升机把你送到山顶,你滑下来,然后它再送你上去,一共七次,花费大概在一千多美元,换算下来大概一万多人民币。」
「那样固然很轻松,你可以只享受滑雪的快乐,但你却永远也不曾感受到亲自爬到山顶的感觉。」文森特看向凌寒。
凌寒微微蹙眉,似懂非懂。
「如果目的本就是滑雪,那为什么一定要亲自爬山呢?」他不解道。
文森特摇摇头:「目的从来都不是爬山,Lin。但爬过山的人,和没爬山的人相比,人生的宽度是不一样的。你对这座山的感受不一样,出发时的心情也不一样,就连滑下来的成就感都不一样。」
「十七年前,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在新西兰滑雪,最后我们没有选择直升机服务,而是决定自己爬上去,哪怕那样的话,我们只能滑一趟,而不是七趟。到达山顶的那一刻,我在雪地里单膝下跪,向她求了婚,后来她成了我太太。」
「我得承认,我那次求婚很冲动,没有任何的事先计划,所以连戒指也没有。」文森特温柔地笑笑,恍若陷入了回忆之中,「但那是我人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没有之一。」
「更何况,你既爬过山,又有直升机,不是吗?」
凌寒静静地听。他看着山下ṭũ̂⁸皑皑的白雪,山腰深色的松叶林,以及山脚城市的街道。
他沉思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直升机吗?」
「Well,我很乐意。」文森特耸了耸肩,「但我想,也许 Chu 才是你真正的直升机呢?」
凌寒一怔。
而后,他扯了扯嘴角,有一些苦涩从唇边化开。
「我并不知道我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我并不想给她拖后腿。」
「那就好好滑,Lin。 拿出你最快的速度来。」文森特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穿戴好全部的装备,正对着下山的道路,身体微微前倾。
而后一跃而下!
凌寒领路,文森特紧随其后。两人在厚厚的粉雪上飞驰,越过雪包亦不减速,直接飞跃过去,留下四道蜿蜒的板痕。
那是滑雪运动员的雪泥鸿爪,是速度的见证。
他们不带停歇地直直滑到山脚,最后凌寒一个尾刹,飞溅起一米多高的雪花。他摘下头盔,微微喘息,目光聚焦而凌厉。
文森特跟着滑下,优雅地减速、刹车,大弧弯停下。
凌寒看向两人飞驰而下的山峰,山巅洁白的云彩在水洗一般的湛蓝天幕上飘动着。他伸出手掌。似要触摸天际。
「你在一开始就想好要跟我说这些吗?」他忽然问道。
「那倒也不是。临时起意的。」文森特绅士地笑笑,「毕竟,我是一位教育家。」
*** ***
酒桌上觥筹交错,祝颜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宛若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奕跃集团在岭北的投资,已经到了验收阶段。祝远山和当地的领导客客套套、有来有回,谈笑间都是几十个亿的项目,在这热热闹闹的场景里,那一口乡音显得极其重要。
当地领导拍着祝远山的肩膀道:「祝总啊,你和老祝总,都是咱们岭北省出去的!这儿是你的家乡,家乡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祝远山一边说着「哪里哪里,都靠领导提携」,一边看向祝颜的方向。
果然,女儿一旦脱离他的视线,就偷摸拿起了手机。
祝远山皱起眉,但下一秒就换了副面孔,喊道:「颜颜,过来!」
祝颜一惊,立刻按灭了手机屏幕,走上前来。
「敬苟书记一杯!」祝远山拍了拍桌子。
祝颜顺从地端起葡萄汁,流畅地说了一些吉利话。
祝远山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祝颜。我特意把她送回了老家读书!可以毫不脸红地Ṫúₐ说,我们祝家三代人都是岭北省走出来的!」
领导喝得也很上头,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浓烈的家乡情结一时间达到顶峰。
祝颜乖巧地喝完葡萄汁。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早已见怪不怪。虽然她无比清楚,父亲今天带上自己不过是临时起意,根本目的不过是看着自己,不要和凌寒有任何的联系。
后面联不联系不重要,放着二十四小时不解释,那后面也没太多解释的余地了。
酒过三巡,把称兄道弟的苟书记送上奥迪 A6 的后排,祝远山立刻斯文地擦了擦嘴,换了张脸。
祝家人酒量都很好,这是基因上的先天优势。对方倒得七七八八了,祝远山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他对跟在身后的祝颜道:「手机拿出来。」
祝颜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还是来了。
她有些犹豫,但祝远山并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和耐心,直接伸出了手。
祝颜将手机递了出去。
「密码。」
祝颜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你刚刚在饭桌上给谁发消息呢?嗯?难道还想和那小子有瓜葛?」
「我没有……」祝颜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您不相信我。我白天到现在说的话,您都不相信。」
「那你告诉我密码啊!眼见为实,我亲眼看了就相信!」
男人一副「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能瞒过我」的样子,但偏偏,他完全没有想到,女儿下一句话居然是——
「密码是……密码是爸爸的生日……呜……」
她双手捂住了眼睛,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仿佛委屈至极。
祝远山一下子就懵了。
他皱起眉,在手机上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解锁成功。
祝远山:「……」
即便如此,他还是把 QQ、微信、微博等所有能翻的都翻了一遍。
没有什么异常。
他甚至找到了祝颜班级的微信群,在群成员里很快就找到了「凌寒」,然后点进去——没有添加好友。
祝远山无话可说。
「好了,好了,哭什么,起来。」他拽着女儿的胳膊,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
祝颜接过纸巾,扁了扁嘴。
女儿委屈得很。
她和她妈妈不一样。她姓祝,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一定是向着自己的。祝远山想。
可能自己是做得太过了些,可是哪个高三的女儿有早恋的苗头,当父亲的能不着急?
这么一想,祝远山又觉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他将祝颜的手机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你别用手机了。等高考结束,我给你换一套新的数码产品。到时候再给你在学校旁边买个房子,装修得漂亮一点儿,风格都按你喜欢的来,嗯?」
带着一点点愧疚心,祝远山做了一些「承诺」和「让步」。
而祝颜则猛地抬起头,泪痕挂在脸上。
「怎么,不满意?」祝远山皱眉。
祝颜立刻摇摇头。
「没有,谢谢爸爸。」她抹了把眼泪,「我一定好好考试。」
祝远山点点头,表示了满意。
最后还是陈秘书安排司机将祝颜送回了家。
女孩子坐在黑色雷克萨斯的后排,静静看向窗外的夜色。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了后排的少女,后者专注于窗外的车水马龙,看不出任何心思。
泪水早已擦干了。
还好,在宴席上,她借着最后一点时间,把凌寒删了,又把手机密码改了。
果然,不到一个小时,全都用上了。
直到现在,祝颜都还心有余悸。
*** ***
手机被收了,失去了联络方式,祝颜只能等待祝远山离开岭北省后,才有机会亲自去一趟凌寒所在的训练基地。
但是凌寒没见她。
出来的是文森特。
见祝颜吃力地抱着一对长长的雪板,文森特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大踏步上前Ṱũ₊,接过了那对沉甸甸的板子。
训练基地的正门入口处有一个会客厅,文森特买来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了一杯给祝颜。
「他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吗?」祝颜低声问。
「没有。」文森特耸耸肩,「但他让我给你带话,说:他什么都知道。」
祝颜有些困惑。
「他知道你有些事情选择不告诉他,是想保护他的自尊心;他还说,在你父亲来学校之前,还有个自称是你母亲的年轻女人也来找过他,他当时也表示,你们之间不太熟。」
「……」祝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少女呆呆地看着咖啡杯上的标签:热拿铁,无糖。
是的,凌寒什么都知道。
此时此刻,自己竟然无话可说了。
她专程跑过来,一路忐忑地组织了无数遍的解释话语,就被文森特这么轻描淡写地「带到」了。
「那他为什么不见我呢?」祝颜低声问。
「Lin 明天早上就要出发去新疆了,你也知道这次的比赛对他来说多重要,他现在必须专心。」文森特沉声道。
这一次,祝颜更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
是她家里的事情,才导致大赛之前影响了凌寒的心理状态。
可是对凌寒来说,这场比赛无异于他的「高考」。
「文森特先生,请你帮我把这对雪板带给他。」祝颜道,「和他平时比赛用的是同一个牌子、同一个产品线的,上雪不久应该就能ṱũ₂适应。还请替我祝他比赛顺利。」
「好的。还有别的话要我带吗?」
「不用了。」祝颜摇摇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留着以后再慢慢说吧。」
说完之后,祝颜便起身,朝着滑雪基地的大厅门口走去。
文森特看着祝颜的背影渐渐远去。
而后,他回头,恰好对上基地门禁后面的那对漆黑的瞳仁。
「Lin.」他的视线和语调都柔软下来,又无奈地摇摇头。
凌寒「嘘」了一声,让文森特不要再出声。
而后,他目送祝颜远去。
总有一些东西,你能理解,你都知道;可还有另一些你误会了的东西,让你久久不能释怀。
你知道她对你千般万般好,用一颗赤诚的心对待你。
正因为如此,那些内心深处破土而出的小小幼苗,却在此时此刻,更让你觉得「不配」。
在祝颜彻底走远后,凌寒打开手机,又翻开了赛会发布的最新版《参赛指南》。
全国高山滑雪锦标赛的参赛指南多达上百页,从运动员抵达开始,训练、住宿、比赛流程,都一应俱全。
而凌寒停留在了某一页,久久地没有滑过去。
上面写着:决赛特邀颁奖嘉宾,奕跃体育创始人、董事长,祝正林先生。
*** ***
新疆。阿勒泰。
作为颇负盛名的北部滑雪场,阿勒泰送走了春夏秋的游客,迎来了冬季的广大雪友。多的是人在这儿一滑就是一个雪季,几个人合租一套房子,每天练活、教课、竞技……而临近春节,今年国内最重要的滑雪赛事,也将在这里收官。
邵嘉南一见到凌寒,就跟在了他的屁股后面。
同样作为岭北省队出去的人,他回省队也跟回家似的,和兄弟们勾肩搭背,打得一片热络。
凌寒提醒他:「你当心又挨教练的骂。」
这个「又」字就用得很传神。
「哎呀,我心里有数的。」邵嘉南打了个哈哈,试图让这件事绕过去,「对了,祝颜呢?怎么没来?」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问直接把凌寒干无语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
「上课。」
作为一只傻不愣登的哈士奇本奇,邵嘉南不疑有他,点头表示路程确实远、机票确实贵、咱们确实穷,祝颜来不了也是正常的。
凌寒呵呵了两声。
也就咱们两个确实穷。他在心里补充道。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瞧见几个熟悉的面孔远远地走来。
都是国家队的人。
「哟,邵嘉南?」几个男孩子挤眉弄眼,「怎么,也想跟你『寒哥』回省队?」
邵嘉南的脸色一下子就变黑了。
与此同时,凌寒的眉头拧了起来,而邵嘉南天天跑来省队的原因也呼之欲出。
见邵嘉南想冲上去争论,凌寒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
带头的男孩子笑嘻嘻朝他们比了个中指,倒也没有追上来。
回到省队的地盘后,邵嘉南蹲在了雪地里,像一只气呼呼的潦草小狗。
「你为什么认怂?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没认怂。」凌寒摇摇头,「我可以冲上去和他们起冲突,但你呢?你总要回去的。」
「我不想回去了。」邵嘉南踢了一脚雪花,有点儿自暴自弃,「他们天天孤立我,我想跟你一起回省队。」
凌寒只是瞥了他一眼,问:「世锦赛呢?奥运会呢?你都不要了?」
这一连三问,直接把邵嘉南问哑火了。
好不容易回了一队,就是为了能出征国际大赛。但凡能夺得一枚奖牌,哪怕是亚太区的,那日后退役了,日子也能好过很多很多。
「大部分人都是见风使舵,谁在队里地位高,他们就服谁,然后拉帮结派,欺负对立正营。」凌寒看着邵嘉南道,「蒋晟家里再有钱,没成绩也是白搭;你把成绩提上去,也有人服你。」
话虽然尖锐了些,但邵嘉南知道,凌寒说得都对。
他蹲在那里,仰着头、撑着脖子望向凌寒:「那你呢?你的世锦赛、奥运会,该怎么办?」
凌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远方。
良久,他才诚恳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但如果他能在全国锦标赛拿下冠军,更往上一层的领导,会不让冠军出战国际大赛吗?
他想赌一把。
他也必须赌一把。
*** ***
比赛前两天,雪道将开放给运动员进行试滑训练。岭北队的训练时间在下午三点。凌寒率先做完准备活动,上了雪道。
他以前来这条道上滑过,难度很高,不仅急弯多,部分弯道还极窄,非常考验运动员的控制能力,翻车的不计其数。
在这条赛道的末端,还有相当陡峭的、达到四十度以上的坡度,视线上看一种近乎垂直的感觉,若是业余爱好者,大概吓得直接就原地坐下了。
不过对于职业运动员来说,存在于他们脑海里的,只有通过每一个弯道的方式。
凌寒定了定神,在出发点深呼吸。
说实话,他的压力很大,脑海里的思绪更乱。
这一场比赛关乎未来的前途,这本就是重压了,更别提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人更难集中精神。
「3、2、1,出发——!」
凌寒大踏步滑出,冲下陡峭的雪道。
他知道自己该专心。面对这种难度系数的赛场,不专心就意味着连完赛都难。
少年人的双腿向着两边左右摆动,卡宾留下的刀刃刻痕极深,即便远处的观众也会赞叹那极为漂亮的雪痕。
第一个急弯,凌寒贴着外道滑过。
「过弯姿态倒是没问题,但他少碰了一个旗门啊?」旁边观看训练的人七嘴八舌道。
「那是因为第一次上场训练,对地形不熟啦!」邵嘉南立刻道。
「但是去年大家也来这儿滑过啊?」对方表示了合理的质疑。
宁教练叼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双手环胸,眉头紧皱,嘴唇也绷紧成了一条直线。
凌寒已经滑到了中段。
少年人在全力加速。通过前面的极窄弯,下一个便是坡度陡降的地段。这两个连着的地形难点,是最容易拉开时间差距的位置,可以说,通过这两段区域的速度,直接决定了凌寒能否夺冠。
急弯、急弯、急弯。
旗门、旗门、旗门。
加速、加速、加速。
坡度、坡度、坡度。
……
太多要处理的信息一下子集中到了凌寒的脑子里,他的大脑 CPU 在一瞬间超负荷运转。凌寒甚至想,至少上一次他站在这个雪道上,并没有觉得这一段路的处理会如此复杂,可此时此刻,他的大脑 CPU 为什么就运算不过来了呢?
而这些爆炸般的信息交织在一起时时,忽然有一个声音,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不过是一个穷小子,我能喜欢他什么呀?」
那个语调经过了无数轮扭曲,变成了轻佻的,傲慢的,不可一世的姿态。
凌寒忽地不稳,摔了出去。
右脚的雪板脱落,往下滚了十几米远才停住。
他直愣愣看着眼前广袤的雪道,大脑里终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周Ţū₉围闹哄哄的,有队友喊着「凌寒摔了」,又有队友急着滑过来看他怎么样了。但凌寒却觉得世界很安静。
他扪心叩问自己:他怎么可以那样想呢?
赛道的起点处,宁师父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他不专心。」男人道,「但心魔,只有他自己能解决。」
与此同时,奉县一中的教室里。
祝颜看着起色寥寥的语文成绩,咬着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却只能硬着头皮,一场场地考下去。
祝颜默默地订正错题,但还是不受控制地想:凌寒应该已经在阿勒泰了吧?他怎么样了呢?
下一秒,「啪」的一声。
笔尖断了。
她愣愣看着莫名断裂的笔尖,以及试卷上被带出的一道短短划痕,突然就心跳加速了起来。
*** ***
医务室内。
队医刚走,留下一屋子人神情凝重。
「天王老子也不敢在比赛前两天摔跤啊?」邵嘉南很愁,「你后天的比赛怎么办?别告诉我你不比了!」
「没有太严重。」凌寒淡淡道,「肌肉有些疼,但没伤到骨肉。」
「有些疼?你管这半厘米的撕裂叫『有些疼』?」邵嘉南差点儿要跳起来。
凌寒不说话了。
宁教练哼了一声。
「想打封闭?」他瞥了凌寒一眼。
低头沉思中的少年人即刻抬眸,看向宁教练。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眼神早已说明了一切。
「你知道这之后要休养多久吗?万一赛后撕裂得更严重,你要怎么办?这他妈又不是奥运会,就一个全国比赛,你犯得着么你?!」
宁教练的怒斥一声比一声重,凌寒硬生生地受了,迎上对方的眼睛,语调依旧平稳得宛若没有波澜的古井。
「我没有退路。」他说道。
是的,没退路。
回了省队,如果还没成绩,那真没「以后」了。
「那你还犯低级错误!」宁教练气得拍了桌子。
凌寒又不说话了。
宁教练没办法。他知道这个小孩儿倔得很,虽说他们这儿练体育的小孩子,九成九都是普通家庭出身,但「普通」到凌寒这个份儿上的,也算是少见。
穷人家的小孩儿打小就倔,因为要自尊。
倔了这么多年,没金钱,没资源,没人脉,一路也算是被社会毒打透了,但还是死倔。
但他真的没办法。这是他带出来的孩子,他亲自挑选的苗子,一手把人家培养到了放亚太级比赛也能争个一二的水平,当年送国家队去,还指望再被调教两年,能和欧美的运动员一争高下。
结果呢?就这样给送回来了。
最后宁教练「唰」地一下起身,把椅子往屁股后面一推,闹出了「滋啦」一声长长地动静,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了。
「诶!诶!宁师父!凌寒的比赛怎么办啊?」邵嘉南追他屁股后面问。
「还能怎么办?!」宁教练气急败坏地吼道,「打封闭啊!」
然后门「嘭」地一声被重重关上了,邵嘉南的脑门差点儿撞上去。
晚上,凌寒把文森特交给自己的那对新雪板从衣柜里搬了出来。
酒店的屋子里没开灯,但窗帘全都拉开了,山里的月光透了进来,银亮银亮地,流泻了一地。
这对雪板极漂亮,新打了蜡,镜面在夜晚的月色下反射着银光。作为一款专业竞技雪板,它的板刃很高,能在雪板立起来时往雪里深深地刻下去;而当凌寒伸手压下去时,绝佳的弹性带来了丰富细腻的反馈。
雪板上雕刻着编号:No.186。代表着纯手工以及限量。对设计和制作它的外国厂商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数字,不过对于中国人而言,那是一眼可见的稀缺与精挑细选。
这是凌寒曾经想都不会去想的一块手工雪板,但现在就摆在他的面前,昭示着他的所有权。
这是祝颜送给他的。
也是,现在的祝颜,也不需要再对他藏着掖着了。
对于那个女孩儿来说,这样一款雪板,大概也就和她平时在宁城背的一个小双肩包差不多一个价吧?
而自己居然曾经肖想过、妄念过。
凌寒十指交叉,抵在额前,自嘲地笑了笑。
良久,他起身,又将这对板子收了起来。
*** ***
决赛当日,开幕式。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介绍了一轮来宾,先感谢领导,再感谢赞助商,再然后是运动员带头宣誓。
于是蒋晟就这样被人「请」了上去。
作为小回转项目的分站冠军,再加上家里各种「运作」后得天独厚的优势,如今只要有露脸的机会,那基本就是他上,凌寒早已见怪不怪。
而在岭北省队的方阵里,凌寒远远瞧见了一个面孔。
甚至不需要主持人特意去介绍,就凭借那五分相似的眉眼,即便是七旬老人, 凌寒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祝正林。
——奕跃体育的创始人、董事长。
无数的信息在凌寒那里串了起来。
「我妈妈不要我,一个人走了。」
「爸爸再婚的阿姨,让他把我送回老家。」
「爷爷是最疼爱我的人。」
……
那祝颜的爷爷,为什么不接她回家呢?
除非,爷爷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想法像一道重锤, 一下子敲在了凌寒的心上。
放在寻常人家,这种设想听Ṭůⁿ上去全然不可思议,但如果放在祝家, 这种事情未必不会发生。皇帝不会挥金锄头,他就算想象不到原因,也不该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豪门。
开幕式一结束,凌寒就直奔嘉宾休息室。
工作人员见他是运动员装扮, 将他拦在门外:「你有什么事情吗?这个区域不对外开放的。」
「请问祝正林老先生在里面吗?我可以不进去,您可以替我带一句话给他吗?」
工作人员摇摇头:「特别嘉宾是不可以被打扰的。」
「带一句话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
「那我在这里等他出来。」
工作人员有些无语,但还是给他透露了一些信息:「你等不到的,他不在里面。这种身份的人, 都有自己的 MPV 用来休息的。呐,你要是真想见他, 就决赛好好滑咯,上了冠军领奖台自然就见到了。」
最后一句话本是对方的一句调侃,但他却瞧见凌寒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就好像冠军尽在囊中似的。
*** ***
超级大回转的比赛就在下午。
全队的参赛队员几乎都到齐了,唯独凌寒迟迟没有出现。
「凌寒呢?凌寒呢?死小子跑到哪里去了!」宁教练又在骂骂咧咧。
「不知道啊,早上还看见他了呢……」
「总不能午睡睡过了吧?」
「他都为比赛打封闭了, 哪能这么不上心啊。」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
「赶紧给他打电Ţũ₀话啊!」宁教练吼道。
下一秒, 凌寒的嗓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宁师父。我在这儿。」
少年人姗姗来迟, 从缆车终点的方向滑了过来。
锃光瓦亮的镜面雪板险些闪瞎了所有人的眼。
「我去试滑新板了。」他低头看了看板子,解释了一下原因。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跟随他从人到板子,再从板子到人。
「这玩意儿哪儿来的?!」宁教练瞪大了眼睛,「不是, 你小子赛前换板,你想死啊?!」
「不想死。想赢。」凌寒对上了宁教练的眼睛。
想赢,所以试了新板。如果能适应就上新板, 不能适应就用旧的。
好在这块板子属于他惯用品牌的最顶级手工产品线, 和他之前用的专业竞技板脚感差不多, 且明显控制更好,他滑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就彻底适应了。
很快就要上场了。
宁教练来不及骂他, 只能留到赛后再骂。一行人上了比赛起始台,随队理疗师给凌寒做最后的肌肉放松。
理疗师搓着凌寒的小腿肌肉, 凌寒闭上眼,深呼吸。
奇怪,他现在一点儿都不紧张了。
之前他很紧张。一半是因为和祝颜最近发生的事情,极大地扰乱了他的内心;另一半则是因为这场比赛过于重要, 以至于压力过大,难以承受。
可当他意识到,这场比赛的结果不仅关乎他自己,很有可能也关乎祝颜的未来时, 他忽然就可以立刻集中精神了。
熟悉的倒计时播报声响起。
「3、2、1,嘀——」
「我他妈可真是个恋爱脑啊。」凌寒低声吐槽了一句,而后便如破空的箭矢那样一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