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倒塌的课桌椅和凌乱的书本。
班主任用手捂了会儿额头,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指挥男孩子们把葛天赐先带到办公室里去。
总之先隔离两个人,再想办法和祝颜谈一谈。
没想到转校生看着柔柔弱弱的,一旦爆发起来脾气居然这么烈,早知道就早点敲打一下葛天赐了……班主任在心里后悔不迭。
就在这时,祝颜掏出了手机。
「杨雪。」她看向班长,语气终于变得柔软了一些,「你能帮我个忙吗?我等会儿要给我爸爸打视频电话,你帮我证明一下,我跟他说的是真的。」
「好。」杨雪点头。
也是,是该喊家长了。班主任想。青春期的孩子不冷静,但还能和大人聊一聊,大人怎么也该知道利害。听说祝颜的父母在外地务工,想来养家是不容易的,不会想把事情闹大。
这样一想,她就没有阻止祝颜的行动。
电话很快接通了。
屏幕上出现了祝远山那张皱着眉头的脸。
「怎么了?突然打视频干什么?」
因为女儿ƭŭₛ平时只给他发文字消息,撑死打一通电话,这种直接视频打过来的情况,可以说是从未有过,所以即便开着会,祝远山还是出来接通了。
紧跟着,他就看到祝颜通红的眼眶,遍布红血丝的眼白,凌乱的头发,以及脸上的伤痕。
「你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我之前跟您说,我们班上有个混混,老是骚扰我。」祝颜强忍着哽咽,尽可能清晰地吐字,「我真的尽力不去搭理他了,可他还是阴魂不散。今天他又故意骚扰我,我太害怕了,就拿书砸了他。」
祝颜把手机移远一点,展示自己脸上的擦伤和衣服上的痕迹。
「然后他发狂一样殴打我。班上的同学都看见了。」
祝颜把手机挪到杨雪跟前,用请求的眼神看向她。
杨雪和她对视,两个女士交换了一下眼神。
即便班主任在这个时候向自己的班长拼命使眼色,让她把祝颜的告状往回「拉」一点儿——毕竟事实是全班都在帮着祝颜,让祝颜结结实实踢了葛天赐好几脚——但杨雪却依旧装作没看见一般,接过了手机。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叔叔您好,我是高三(七)班的班长,刚刚祝颜差点儿被人打伤,班上好几个男生一起才制住了对方。」
「诶不是,祝颜家长,这个事情还没搞清楚——」班主任彻底急了,还想插嘴,手机却在下一秒被杨雪传给了别人。
其他女同学也跟着七嘴八舌道:「对的!我们都能作证!」
「叔叔您快来学校一趟吧!」
「葛天赐脑子有问题,刚刚想对祝颜下死手的!」
手机传了一大圈才回到祝颜手上。
这会儿,祝远山愣是连一句责怪女儿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怎么搞的?怎么成这样了?」男人的语调终于带上了几分少有的焦急和心疼,「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皮外伤。」祝颜淡淡道,「爸爸,那个男生说,他舅舅是副校长,他要让他舅舅开除我。」
「他妈开什么玩笑呢?!开除我女儿?!」祝远山险些跳起来,「他吃豹子胆了?!」
「我不想耽误爸爸的时间,爸爸您可以让陈秘书替您过来一趟吗?我刚刚太害怕,差点想报警了。」
「行,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让他去!」
「谢谢爸爸。」祝颜抹了把眼泪。
「别哭啊!我现在让小陈去你学校!」
「好的,爸爸您忙吧。」
「好,我先开会。」
祝颜挂断了电话。
这个视频从接通到挂断,全程公放。
此时此刻,教室里一片死寂。
班主任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宕机了。这场告状对话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而最后落在了「让陈秘书过来一趟」这样的结尾,更是让她完全不敢去深思。
祝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静静坐下。
她看向窗外。
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过来,外面黑漆漆的一片,闪电忽地劈开了静寂的教室,紧跟着,雷鸣声从远方传来。
雨点落了下来,夹着一粒粒小小的雪籽。
起初是一颗接着一颗,而后便迅速地连成了线,密集的雨幕倾倒而下,所有人都望着窗外的大雨。
已然变天了。
*** ***
大概四十分钟后,黑色的雷克萨斯开进了奉县一中的校门。
奉县一中的校长亲自打着伞在校门口迎接。
「陈秘书!久仰久仰!」
陈秉文,祝远山的秘书兼心腹。
他客气地和校长寒暄了两句,很快切入了正题:「我们祝总的孩子,好像在学校里和同学发生了一些冲突,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请校长带我去见一下。」
校长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还在想,是什么风把奕跃体育的董秘给刮来了,可这句话无异于当头一棒,让他一时间找不着北。
「什么?祝总的孩子?在我们学校读书?!」他只能傻傻地重复几个关键词。
「高三(七)班。」陈秘书好心地「提醒」道,「叫祝颜,是我们祝总的独生女,也是老祝总唯一的孙女儿。」
「发生了……什么冲突?」
「说是被男同学骚扰,男生还动手了。哦,那个男生说,他舅舅是你们学校的副校长。」
在这寒冷的冬日,校长只觉得豆大的汗珠不受控制地掉落了下来。
祝颜是在奉县一中的接待室里见到陈秘书的。
正是这位秘书负责送她回老家上学,帮她办理了入学手续。同时,祝颜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运营一些当地的政府关系,所以近期内不会离开奉县。
刚见到祝颜,陈秉文就立刻快步走了过来:「颜小姐,你还好吗?」
「陈叔叔好。」祝颜的嗓音沙哑。
「天呐,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陈秉文一脸的惊诧。
祝颜利落地讲出了前因后果,并强调「全班同学都看到了,都可以给我作证」。
校长眼前一黑。
他招呼外面的人道:「赶紧的!赶紧把崔献给我叫过来!」
刚刚班主任送祝颜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但偏偏整个奉县一中,没人知道祝家居然把独生女给送回来读书了。
瞒得可真到位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他妈怎么办是好?
崔副校长被喊过来的时候,人还很懵。
他摆出一个非常标准的假笑来:「校长,找我什么事儿啊?这位又是……?」
「奕跃体育的董秘,陈秘书。」
「哦!您好您好!」
「我们崔校长,呃,葛天赐的舅舅。」
崔献尚未明白为何介绍自己时要加上『葛天赐的舅舅』这一身份,但仍谄媚地凑上前握手,但陈秉文却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身,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反倒是祝颜先开了口。
「您就是崔校长,久仰大名。」她语调平静,「我平时在班里最常听到您的名字,葛天赐同学一直说您是他的舅舅。」
「……」崔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女孩子侧脸的红痕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显起来。
他再蠢也该知道,是真的出事儿了。
接待室的门被关上了。
谁也不知道这场三个大人、一位学生的闭门谈话都聊了些什么,但显然并没有第三方可以辩驳的余地,班主任只能带着葛天赐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着。
葛天赐终于不继续叫嚣了。因为他舅舅中途出来了一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舅舅!你们得让我进去说话吧?她也打我了呀?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哪儿不是她给咬的、踢的?!」
「省省吧你!」副校长吼了他一嗓子,「这次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了!」
他出来是想确认侄子没有在外面搞出新的幺蛾子,于是吼完人后,他又进了接待室,换回了那张尴尬的、谄媚的、充满悔意的面孔。
祝颜已经开始提条件了。
「让葛天赐退学,今天的事,我就不追究。」
崔献一听就急了。葛天赐是他姐姐崔梅的宝贝疙瘩,本来就吊车尾,勉勉强强能进个民办,但有个大专学历总比没有强吧?可祝颜这么一搞,这是要让葛天赐连高中毕业证都拿不到啊!
「祝同学,没到这个地步吧?我们可以给他换个班级,或者留校察看,毕竟学校也有学校的规矩……」
但祝颜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新校区的主教学楼还没开始建吧?我现在打电话给我爸爸,让他撤资。」
「诶别别别别——」
陈秉文有些讶异地看了祝颜一眼。
谁都知道,祝远山是最看重家乡的,天天在集团里强调「饮水思源」和「寻根」,他给奉县一中投入了巨量资源,怎么可能因为女儿的一句话,就停下那么大的赞助工程?
祝颜作势要打电话,两位校长立刻一齐冲上来要压祝颜的手,而祝颜顺水推舟地放下了胳膊……到了ţü₆这儿,陈秘书也就看懂了。
威慑,远比真的打这通电话更重要。
反正搞清楚了大小姐的目的,他「咳咳」了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冠冕堂皇道:「我们祝总,身体力行地支持家乡建设。学校门口的路,是我们赞助修的;学校的新校区,是我们赞助扩建的;您看,唯一的女儿都送回来读书了,让忆苦思甜。」
紧跟着,他话锋一转。
「但如果把我们颜小姐『忆』成了这个样子,那接下来的投资,我们奕跃体育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了。」
*** ***
在处理完这场风波后,祝颜请假了一天。
陈秉文提出送祝颜回家。司机在前面开,两人在后排坐着,祝颜已经收拾好了头发、洗了脸,脸颊上的伤口刚在医务室处理过,留下不大好看的碘伏痕迹。
女孩子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面,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颜小姐,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陈秉文道。
「不用了,谢谢陈叔叔。」祝颜摇摇头,却转而问道,「陈叔叔,您可以送我去见一个人吗?」
「什么人?」
祝颜打开了手机,给他展示了一个网页页面:「这个人,是哈佛商学院的教授。」
哈佛商学院(HBS)的官网上简洁地露出了文森特教授的个人信息和照片。
「我之前不是上的国际学校,打算直接出国吗?当时有得到他的辅导。」祝颜淡淡道,「没想到在老家又遇到了他。听说是这个城市刚开了一个雪场,他带着学生过来滑雪。他跟我说,最近他都在这儿,欢迎我有空的时候去找他聊聊。」
陈秉文的手指在祝颜的手机屏幕上上下滑动。
信息好像确实没有问题。
「您可以送我去一趟吗?」祝颜问。
「唔……你爸爸知道这个事儿吗?」
「还没来得及说。」祝颜摇摇头,「但您可以替我转告他的,之前都是家里为我请的老师。」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陈秉文想。
祝家就这一个大小姐,早年走的都是直接出国留学的路子,培养起来自然是砸了重金的,请两位顶级名校的教授辅导一下也很正常。
「需要我送你去哪儿Ṱű̂₋?」
「市中心的万豪酒店,他就住在那里。」祝颜道,「我可能需要跟他一起喝杯茶。」
「好的。」陈秉文点点头,他正好要回市区办公,也算是顺路,「但我得跟着你去见一面,不然我不好回复祝总。然后我让司机等你们聊完,再送你回来,怎么样?」
「好的。谢谢陈叔叔。」
「颜小姐客气了。」
很多年以后,陈秉文回忆起当年才十七岁的祝颜,那般礼貌、客气,前后逻辑清晰,却偏偏是给自己织了一个细密的网,等着他入套。
而他居然还只当对方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免自大过了头。
祝颜给文森特发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文森特问她凌寒的态度如何,祝颜却表示需要面谈,并约他在酒店共进早午餐。
文森特欣然同意,表示自己会在酒店大堂接她。
没想到一个小时后,酒店门口迎面而来了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坐在前面的司机穿着西装、戴着白色手套,模样正式极了。而后司机下车,拉开右边的车门,请右后方的女孩子下车。
「Chu……?」文森特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嘿,你可真是令人惊讶。」
祝颜礼貌地笑笑。
左边的车门也打开了,陈秉文下了车,在瞧见文森特那张和官网照片一模一样的脸后,顿时放心了不少。
他主动走上去,和文森特握手,用一口流利的英语道:「早上好,文森特教授。我让司机在楼下等颜小姐,你们慢慢聊。」
文森特和祝颜一路进了酒店的电梯厅,直达 36F 的西餐厅,工作人员招呼他们落座。
「Chu, 你之前可没告诉我,你有这么大的排场。」文森特道。
「您也没告诉我,您是从哈佛来的。」
「至少我和学生们都没有刻意隐瞒。」男人摇摇头。「再说,你这不是知道了吗?」
两人分别点了个套餐。因为有外宾,酒店拿来了英文菜单,而祝颜只是简单扫了眼,就快速地点完了咖啡和点心。
文森特仔细地观察着祝颜的一举一动。
挺直的背脊,如天鹅般白皙修长的脖颈,拿着刀叉的纤细指节。餐桌礼仪极其娴熟,一看就是精心培养过。
事情有趣起来了。他心想。
「来吧,告诉我,你给我带回了什么消息。」文森特步入正题。
「Lin 不愿意去美国。」祝颜道。
「哦,为什么?他看上去跟你可不一样,去美国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机会吧。」文森特喝了口热美式。
祝颜毫不意外地笑笑,但还是问道:「您为何这么认为呢?」
「那个男孩子,就算再怎么收敛羽翼,眼神里的桀骜和狠厉根本就藏不住。那样的目光,富贵人家根本就培养不出来。」文森特耸耸肩,「倒是你,我之前就觉得你的气质与众不同,今天一看,确实是一只漂亮的小天鹅。」
祝颜没有深入去聊文森特对他们两个的评价,而是道:「Lin 的奶奶生病了,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他没有办法抛下奶奶,去美国教滑雪。」
「哦,这样。能够理解。」文森特同情地蹙眉,而后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祝颜放下了刀叉,面部表情也变得正式起来。
她铺垫了这么久,不惜冒着被父亲知道的风险,让陈秘书开车把她送到文森特的面前,就是为了这一刻。
祝颜看着男人那对湛蓝色的眼睛,认真道:「比起请他当您的滑雪队的教练,也许您赞助他参加职业滑雪赛事,收益会更大呢?」
「哦?」文森特一愣。他完全没想到祝颜会有这样的提议。
「不瞒您说,文森特先生,Lin 曾经是国家队的队员,他在国内有着 Top 级的实力,那天他在雪场战胜的是国家队的一号种子,您亲眼所Ŧŭ⁼见。」祝颜慢条斯理地放下刀叉,拿口巾擦了擦嘴角,「但遗憾的是,他被排挤出了国家队。」
她一个一个钩子放出来,果不其然,看到了男人感兴趣的目光。
「我想,也许您可以赞助 Lin 滑雪,帮他回到赛场。如果他能在世锦赛大放异彩,那么您的收益将远胜于培养一个区域性的青少年滑雪队。」
「听起来很诱人。」文森特笑了笑。
商学院的教授,当然很懂谈判。他只是给予了一句些微的肯定,随后便摇摇ţü₈头道:「我对 Lin 并不熟悉,无法确定他能夺冠,但如果他滑不出来,我可就血本无归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要跟你坐在这儿,吃一顿早午餐。」祝颜也跟着微笑。
她给文森特展示了几张照片。
「这是我的全家福。上面这两位,是我的爷爷和爸爸。」
她滑到下一张。
「这是我爸爸参加政协会议的照片,您看这张红色的名牌,他叫祝远山。」
再下一张。
「这张有些年头了,这是我爷爷上市敲钟的照片。他叫祝正林,是奕跃体育的创始人。目前在运动服装领域,我们家的份额位居全国第一。」
女孩子放下手机。
「我全名叫祝颜,是祝远山的独生女。」
哦,这就是那句「颜小姐」的由来。文森特想。
「真有趣。」男人托着腮,嘴角上扬的幅度愈发变大,「所以呢?」
「我家里人的信息都是公开可查的。奉县是我的老家,我们家在这里有无数的投资,父亲让我回他的母校就读。」祝颜娓娓道来,「一年后我就回家了,我的珠宝,还有名下的不动产,应该足够为您的投资兜底。」
文森特静静看着她,没有回复。
「说得再明确一点儿。」祝颜的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Lin 滑出来了,收益算您的;Lin 滑不出来,成本算我的。」
「谈判课学得不错。」文森特一下一下地鼓起了掌,「但我还有一个问题——Lin 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祝颜垂眸。
她也许应该回答:他是我的同桌,在我最困难的那一刻向我伸出了援手。
他教会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却又总是在我身陷囹圄时,第一时间冲到我面前。
他让我不再懦弱,他让我充满勇气,让我直面这世间的恶意,拼死抵抗,宁死不屈!
但她不该说这些。
这些事情,留在心里就好了,根本不足为外人道。
她只是优雅地笑笑,说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在提前物色滑雪产品线的代言人。」祝颜淡淡道,「我也在赌百倍千倍的收益,只不过这会儿家里安排我回老家读书,我能调动的资源有限,所以想请您一起合作。」
*** ***
「病人的手术费用必须在这周内交齐。」医生对凌寒道,「如果决定不手术,你们最好尽早把床位腾出来,还有很多病人在排队。」
凌寒紧皱着眉,唇色苍白。
「麻烦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他恳求道。
医生叹了口气,然后直直地看着他,道:「我已经在尽量为你争取了,不是吗?」
「……我明白。」
医生交代完就走了,徒留凌寒一个人沉默着。
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但二十万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曾经在网上看到那些大城市私立高中的费用,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有几十万之多,学生们往往是司机开着保姆车接送,家长们则穿着松弛的亚麻材质服装来参加学校活动,手上拎着当季最新款的手袋。
蒋晟自幼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他这个「碍眼的家伙」踢出了自己的竞争范围。
而他为了保住亲人的性命,劳累奔走,却依旧凑不齐一场手术的费用。
凌寒的手握成拳状,青筋迸起。
而后,他用力往墙上一砸!
「嘭」的一声,周围人的视线一下子聚集了过来。
凌寒低着头,身体弓起,微微地颤抖。
四周的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医院里俱是苦命人。
「凌寒!」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听错了吧?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听见祝颜的声音呢?
他跟那个女生认识得并不久,对他来说,对方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可是……
「凌寒!!!」他的名字第二次响起时,已然近在咫尺。
少年人错愕地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半弯着腰、大口喘息的模样。祝颜的双颊绯红,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明明都已经停下了,却能让人立刻想象出她一路步调带风的样子。
「太好了!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还在奉县!」
「你怎么来了?」凌寒哑着嗓子问,「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没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找来的!你说奶奶生病了,我想大概率还在这座城市,这里就一所三甲医院,我就从这儿开始找,然后就找到了!」
凌寒花了好几秒才消化完祝颜的话。
而后,他偏开了头,道:「你回去吧。你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因为他ẗú₌没有办法再直视那关切țũ₈的目光。
可是下一秒,女孩子拽过了他的衣袖。
「你跟我来!」
「祝颜,我没有时间,我还要凑奶奶的手术费……」
「二十万是吧?刚刚已经交过了!」祝Ţũ₅颜打断他,并继续拽着他往前走,「你跟我来呀!」
他就这么一路踉踉跄跄地被拽着,被拽出了病房拽出了走廊,女孩子的指节扣住了他的手腕,他像是整个人被锁住了一样,一点儿挣脱的余地也没有。
直到他被拽到医院大厅,发现文森特坐在角落里,朝他招了招手,对他微笑。
「Lin.」男人的语调很温和,但内容相当得开门见山,「你还想继续滑雪吗?」
凌寒错愕至极。
「文森特先生愿意赞助你继续滑雪!不是当教练,而是继续当一名职业选手!」祝颜的眸光发亮,「他把合同带来了,我可以一行一行讲给你听!」
「……」
在这座北方小城,即便是市区的唯一一家三甲医院,白天也节约电力资源,没有开灯。
在这漫长的冬日里,外面的阳光没有办法完全透进来,四周昏暗,少年人穿着洗了无数遍的旧衣服,愣愣站在那里,憔悴的面部神情微微松动。
「……为什么?」他低声问道。
「没有为什么,凌寒。你不需要问我为什么。」祝颜直视他的眼睛,「你看着我,凌寒,你看着我!你不是想去鹿谷滑雪吗?你不是说双板生来就是征服高山的吗?我们去鹿谷!去阿尔卑斯山!去参加世锦赛!」
「我……能去世锦赛?」少年人甚至还在错愕。
「能去啊!为什么不能去?蒋晟那种垃圾都能去,你凭什么不行?我们就是要把那群垃圾踩在脚底下,让他看看谁才是真正的 Top!」祝颜掷地有声。
凌寒好像被震住了,就好像什么极其诱人的东西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曾经以为自己凭借努力便有希望够到,后来却发现距离那个诱惑有着十万八千里远。
别人动一动小指头,他的所有努力就全都白费。
现在祝颜站在他面前,跟他说,他还可以再试一次。
他真的可以吗……?
「可是……奶奶……」凌寒忽然被现实拉扯了回来,动摇的内心又一次痛苦地收紧。
「我刚才跟你说了,奶奶的手术费已经交过了,是文森特先生帮你交的。」祝颜向文森特先生要来了刚才的单据,递给凌寒。
凌寒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张单据, 上面显示的缴费时间也就是十几分钟前。奶奶的手术费款项确实全都结清了,甚至还预存了一些钱在里面。
「你们怎么知道这笔费用的?」
「呃, 我找不到你,就在医院的前台冒充了你的家属, 然后医院问什么时候能交钱,我说我就是来交钱的……最后就按照他们给的单据交了。」祝颜老实交代道, 「他们说会尽快安排手术, 你不要太担心。」
「谢谢, 但我可能暂时还不起这笔钱……」少年人的声音近乎哽咽。
「你不要担心这个。」祝颜立刻道。
然后凌寒瞧见祝颜和文森特迅速交流了几句,文森特依旧很温和沉稳地做了一些表态,祝颜翻译道:「他说, 比起后面赞助你职业训练要花的钱,这三万美金不算什么。」
女孩子接着道:「更何况, 奶奶也希望你在赛场上为国争光,不是吗?」
凌寒不得不承认, 自己被说服了。
虽然他不知道祝颜到底动用了什么魔法,居然这么快地让文森特愿意掏出这么大一笔钱——但他早就不止一次地见识过了祝颜高超的谈判技术,不是吗?
他和文森特先生用力地握手。而后,三个人在医院大厅的角落里坐下。
「跟我讲讲合同吧。」凌寒道。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 祝颜几乎是一条一条地翻译给凌寒听。凌寒频频点头,并数次在关键问题上提出了疑问, 祝颜也逐一翻译文森特的回答。
祝颜这时才发现, 凌寒比她想象中要敏锐得多, 很多地方他一点就透, 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很难想象, 如果给凌寒最好的教育资源和训练资源, 他能攀登到怎样的高度。
即便班主任在这个时候向自己的班长拼命使眼色,让她把祝颜的告状往回「拉」一点儿——毕竟事实是全班都在帮着祝颜,让祝颜结结实实踢了葛天赐好几脚——但杨雪却依旧装作没看见一般,接过了手机。
「在他」「是的。」祝颜点头。
「如果我得以参加国际赛事,那么进入第二阶段——我所得奖金的 50% 归他所有;如果有代言,代言费用的 20% 也归他。」
「没错。」祝颜道,「如果你能进入世锦赛, 那这份合同的时间将持续到下一届冬奥会的一年后。只要你能滑出来, 在冬奥会取得好成绩,那文森特先生也能利益最大化;此外, 这也不影响你未来进一步签约世界级的体育经纪公司。」
「这些细节都是你为我谈的吧?连这么久远的事情都已经考虑好了吗?」他低声问。
「我相信你,凌寒。」祝颜道。
「可我……甚至都没有那么相信我自己了。」凌寒深呼吸。
「拜托!我觉得你行!你试一试好不好,反正一年内滑不出来也是他吃亏嘛!」祝颜双手十指交叉, 作祈祷状, 眼巴巴地望着他。
女孩子咬着下唇, 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咪。
凌寒忽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极其浅淡,语调也有些无奈——
「到底我滑还是你滑啊?」
「你滑。」
「好。」凌寒点点头,「我滑。」
他提笔, 在一式两份的合同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后, 他忽地抱住了祝颜。
少年人的臂膀相当得有力,却又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把眼前的人弄疼了。
他仅仅是抱了她一下, 旋即放开。
在那不到两秒的时间里,凌寒在祝颜的耳畔沉声道:「谢谢你,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