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晟一摔,就引来了原本在午休的教练。
于是这场临时起意的比赛以教练的呵斥告终,毕竟私下比赛算是一个忌讳,更别提输得这么不体面。而凌寒根本没理这群人,直接就回去教课了。
教练也好,队友也罢,一切早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一天的教练课结束,凌寒照例和祝颜坐公交回县城。
正赶上晚高峰,人挤着人。车上好不容易空出了一个座位,凌寒把祝颜摁了下去,然后握住旁边的栏杆,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了旁边的人。
在凌寒创造出的一方小小天地里,祝颜仰头,看向同桌。
「我感觉,你的水平还在巅峰状态。」她肯定道。
「还是比之前要差一些。」凌寒摇摇头。
以前刻意回避的话题,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可以讨论了。
「你有一段时间没进行职业训练了吧?这样都能保持竞技水平,你甘心只当个教练?」
凌寒注视着祝颜的眼睛。
一秒,两秒……
直到他偏开目光,看向窗外向后飞驰而去的昏黄路灯。
有些事情,祝颜不了解,也是很正常的。
你知道她是好心,可是你没有办法跟她解释教练无端的斥责,莫名的羞辱,以及那些近乎无人道的惩罚。
街灯下的行道树随着公交车行驶的轨迹后撤,带着迷离的影子,恍惚如在梦中。
那些走马灯一样的回忆,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再旋转,最终如旋涡一般让人深陷,无法自拔。
新宿舍里。
「大家都拿到房间钥匙了吧?」
「哦,凌寒没有?那你就睡客厅吧。喏,就沙发这儿。」
……
训练场上。
「大赛期间,种子选手要专心!不要随随便便被他人影响!」
「邵嘉南,谁允许你跟凌寒讲话的?!」
……
食堂里。
「饭卡用不了?饭卡用不了你找技术啊,找我有什么用!」
「诶饭卡是你们随便能借给别人用的吗?」
……
赛后。
「真的,凌寒,一个分站赛事你滑那么快干嘛?」
「就是,给大家平白招了那么多尿检!」
……
往事一幕幕浮现,凌寒闭上了眼,喉结上下滚动。
祝颜坐在公交椅上,抬头仰望少年人。
颤动的眼球,泛青筋的手背,还有局促的呼吸声。
祝颜没有再说话。
因为怎么说,都不合时宜。
*** ***
周日的中午,祝颜接到凌寒的电话,说是邵嘉南休假回来了,来他家蹭饭,一并喊祝颜这个留守儿童来一起打火锅。
毕竟隔得近,祝颜扎了个丸子头就出发了。
等到凌寒家的时候,奶奶正在晒衣服,两个大男生在厨房里忙活——凌寒掌勺,邵嘉南打下手,动作看上去都挺麻利。
祝颜也想去帮忙,邵嘉南大大咧咧地给了她一把大白菜让她去洗,结果被凌寒反手夺了过去,并翻了个白眼——
「等大小姐的菜洗好,你已经吃饱了。」
祝颜:「……」
好吧,她承认自己不是特别擅长这个……
「去坐着等吃吧。」凌寒用下巴示意。
「那样我多不好意思啊……」
「所以我就不付给你课时费抽成了。」凌寒悠悠地道。
他这么一说,祝颜顿时就觉得这饭蹭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邵嘉南在厨房里跟凌寒咬耳朵:「你和人家关系很好嘛?真的没什么?我不信!」
「那是我同桌。」凌寒又白了他一眼,「人家爸妈都不管,比我还留守儿童,我可怜一下怎么了?」
「那你还叫人家『大小姐』?」
「哪里不『大小姐』了?上回连碗都洗不了,还得我来。」
「啧啧啧原来不是第一次来了呀,能让凌神心甘情愿洗碗,那得是什么份儿上的『同桌』呀——」
「赶紧闭嘴!」凌寒敲了一下邵嘉南的脑壳。
火锅和两个小炒菜上桌。奶奶笑眯眯地说着「你们聊」、「不用管我」,自己夹了点儿菜,准备去屋里吃。凌寒似乎习惯了她的「不愿打扰」,又多捞了几块肉塞进她碗里。
确认奶奶关了门,邵嘉南才压低了声音开始八卦。
「蒋晟这次可给气死啦——」
凌寒挑起眉梢。
「他上一站积分赛成绩很好,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结果这么一摔,啧啧啧。」邵嘉南做出了夸张的表情,「你这次真是坐实蒋公子的『心魔』了!」
凌寒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闷声。
「心魔?」祝颜不解。
邵嘉南给祝颜科普道:「蒋晟这个人呢,卖他面子的人都喊他『蒋公子』,听这个名字也能猜到,是个富二代,跟我们这种家里穷、所以才去念体校的不一样。」
「他自小在国外长大,小的时候Ŧű₀,他家里就给他请了顶级教练,培养滑雪爱好。没想到人家天资惊人,打遍同龄人无敌手,这才一路被特招进了我们队里,想着冬奥会冲一把奖牌。」
「你想想,他回国本来是想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结果一碰见凌寒就栽了,每次积分赛都只能屈居万年老二,这能心态不崩?不嫉恨就有鬼了。」
邵嘉南摊了摊手,做了个鬼脸。
祝颜小口喝着汤,陷入沉思。
高山滑雪在国内是小众运动,照理说竞争并不激烈。
但并不激烈,就意味着受关注不多,也就更有操作的空间。
培养谁,放养谁;重用谁,舍弃谁——都是上级领导不太关注的。
终于,祝颜鼓起勇气Ŧų₉,正面问出了那个一直被凌寒避而不谈的问题——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退队?」
这一次,凌寒没有再逃避她的目光。
「因为他们不让我滑了。」他对上祝颜的视线,「就这么简单。」
祝颜「嗯」了一声。
凌寒又看向邵嘉南:「不要以为你掉二队是自己水平降了,我不信这里面没猫腻。」
「那队内排位赛成绩确实不够好,我也没办法。」邵嘉南耸了耸肩,「虽然我也觉得那天我滑得很快了……」
「今年一定要回一队。」
「在努力啦!每天练到死呢!」邵嘉南气鼓鼓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酸菜。
平时训练不给带手机,难得休假,这会儿邵嘉南一边吃东西,一边刷着手机。
可是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凝滞了。
公放的短视频还在用猴哥声线喋喋不休——
「国家队现役主力滑不过一个教练?兄弟们,这届滑雪队主力就这水平啊,把人大牙都笑掉啦——」
「这个视频队里都传疯了,听说领导在狂骂人……」邵嘉南道。
凌寒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这个不是我发的!」祝颜立刻摆手。
她虽然昨天说了要把蒋晟的丢人视频发网上,但最后也没发。就算真发了,她也不会用这样的配音。
「我知道。」凌寒道,「但是……」
他欲言又止,右眼皮开始突突地跳。
「没什么,吃饭吧。」
——但是,他们通通会算在我头上。
*** ***
不好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周一,凌寒刚到雪场,就被叫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关总大腹便便地瘫在老板椅上,耷拉着眼皮,打量了凌寒一眼。
「凌寒,你等会儿去财务那边结个账吧。」他懒洋洋道,「最近监管查得严,不让我们用未成年人啊,理解一下。」
「我满 16 周岁了,是符合要求的。」凌寒皱眉,「之前也没有问题出现。」
「那也没满 18 岁嘛!」关总敲了敲桌子,「我之前是看你可怜,一个穷学生要打工养家是不容易,但是谁来可怜可怜我呢?嗯?我雪场还营业不营业啦?」
「老刘!老刘!」关总对外喊道。
「诶——」刘教练立刻蹿了进来,陪着笑脸,「关总你找我有事啊?」
「凌寒要离职,他手上那堆外国客人还有不少节课呢,人之前是你带的,你就接着教吧。」关总抬了抬下巴。
「哎哟,谢谢关总!」老刘笑得脸上都要起褶子了。
「我没有犯什么错,如果只是不合规,我可以这几天不来——」凌寒试图据理力争。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关总摆手打断了。
「我把国家队请过来,后面怎么样了?」他斜眼看向凌寒,「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凌寒一言不发。
「喏,离职协议。」关总将一纸早就打印好、盖好章的离职协议递到了凌寒手上。
多说已然无益了。
凌寒接过那张纸,一眼都没扫,转头踏步走出办公室。
盖着鲜红印章的离职协议被他迅速地揉皱成一团。
老刘也跟着他走了出来。
外面是皑皑的白雪,反射着太阳光线,刺目到让人睁不开眼。
老刘笑了笑,对凌寒道:「这不巧了,风水轮流转吗?」
对于一个教练来说,不管你在健身房还是滑雪场,只要你归某家公司管,那就算是你一口气卖了一百节课,提成也是上一节才算一节的。
即便如此,凌寒看到那张财务结算单,还是觉得不对。
「我光这周就上了二十节课,为什么就这么点提成?」他眉头紧皱。
「前天客人摔了你不知道啊?」财务部的人白眼差点要翻上天,「人医药费不要你赔的?」
凌寒顿时就觉得很可笑。
即便如此,他还是试图据理力争:「首先,他自己的平衡控制得不错,摔得不严重,否则直接就进医院了;其次,如果他真要索赔医药费,那也该来找我,不至于雪场代赔了我都不知道;最后,一码归一码,课时费得正常结算吧?」
「哎哟,这张嘴还怪会叭叭的咧。」对方伸了个懒腰,摊了摊手,「呐,我就这么跟你讲啊,你今天签字,钱很快到账;你拖着不签,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
「那我去劳动局投诉。」
「随你啊!你一个未成年,你是投诉我们还是投诉你自己啊?!」
凌寒的胸腔上下起伏,呼吸也愈发急促。
可他强压着心中的怒气,没有发作。
因为没有资格。
哪怕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哪怕青筋几欲爆裂,哪怕双唇近无血色。
但他依旧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喏,也不是我要难为你,我也是拿钱办事对不对?」财务部的大哥捧着保温杯,目光中也多了两分同情,「不然你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来,好吧?」
凌寒掉头走了。
这是他最后的自尊。
回家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过往的每一次,他拖着一天下来疲惫的身躯回到县城,只要看到家中窗户透出来的昏黄灯光,就觉得内心安定。
那里虽然有些小,有些破,Ŧü¹墙壁斑驳,电器老旧,但却始终窗明几净,始终有一口热饭、一碗热汤。
那里有奶奶。
他和奶奶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
凌寒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奶奶已经一把年纪了,却还在努力做手工活儿,赶集的时候出摊卖掉,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凑齐他的学费,再多给他买两口好吃的。
后来他被当做「好苗子」,被体校挑走,包吃包住,家里的负担才小了许多。
他愿意去体校,一开始只是因为能省钱,不想奶奶太累,却没想到竟然特别顺利地进了省队,拿了好几次青少年组的全国冠军,又一路进了国家队。
奶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气色也越来越好,常年辛勤劳作导致的慢性病也有了好转,只是依旧念叨着省钱,不愿意动手术。
直到教练团队换血,新的总教练走马上任,并「引进」了蒋晟……
后面的事情,凌寒几乎不愿去回忆。
哪怕最难最难的时候……他想着他还有奶奶,ẗûₜ大不了他就当一个滑雪教练——反正大多数运动员退役了也不过是走这一条路,那他早点儿走也没什么——那样他还能早点儿攒够钱,给奶奶做手术,也许奶奶还能多陪他好多好多年。
他极其地克制,努力去收敛自己的年轻气盛,不去求一个「公道」,只求能好好地教别人滑雪。
可就这么一次没收敛住……
就这么一次,他觉得那些人都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再比一场,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就这么一次……
雪越下越大,飘落在凌寒的肩头。
他没穿外套,身上冻得有些麻木,可他竟然不觉得冷。
渐渐地,凌寒瞧见了家里的那盏灯。
熟悉的、温暖的灯,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点燃的最后一根焰火。
「奶奶……?」
凌寒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定睛一看,发现确实是奶奶冒着大雪、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等他。他立刻跑了起来,呼吸出的白色雾气在空中飘散。
「奶奶!你怎么出来了?」
奶奶没说话。
直到他彻底跑到跟前,才发现,奶奶的嘴唇都在颤抖。
「你退出国家队三个月了?」
「……」凌寒一怔。
他立刻挤出了一个笑容来:「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每天都去训练吗?今天还被教练骂了呢……」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凌寒顿住。
「谁告诉你的?」他低下头,轻声问。
「你退队!还逃学!每天都去教别人滑雪,还假装是队里发了钱!是不是?!」
「……」
「是不是?!」
「……」
自己养大的孩子,老人太了解他的脾气。
一言不发,就已然证明了一切。
老人近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重重地、重重地用拐杖敲击着地面。
「你怎么……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凌寒一下子就慌了,急忙抱住老人,两个人连站都站不稳。
「别生气!奶奶你别生气!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你听我说……」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他又能说什么呢?
是说他不被当人对待,还是说他被莫须有的罪名惩罚和雪藏呢?
他又能对自己唯一的亲人说些什么?
老人哭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拿拐杖一下下敲在凌寒的身上,她力气不大,冬天的衣服厚,更何况这一路上凌寒都快冻僵了,就由着她抽打自己。
他知道奶奶生气,气他退队,气他逃学,所以他挨抽不亏,是他不孝顺。
可是老人抽了他几下,就不抽了。
她好像一下子脱了力,整个人直接倒了下去。
「奶奶——!!!」
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只留下少年人的嘶吼。
*** ***
祝颜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凌寒了。
凌寒平时就不来上课,也不会跟她在微信闲聊,基本上是有事说事,没事不联系,所以祝颜也没有特别去打扰他。
但是已经周五了。
按照他俩说好的,周六她得去雪场的。
祝颜给凌寒发了消息。
「周六,还是顶门见?」
她好像已经渐渐学会了一些雪圈的用词,从顶门到面条雪,从犁式到卡宾,她甚至根据凌寒授课的方法,准备了详细的英文介绍,方便以后凌寒展示给外国客人看。
但是凌寒没有回复她。
祝颜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没由来的心慌感。
下午Ṭŭ⁽的时候,祝颜路过老师办公室,却忽然瞥见了凌寒的身影。
「凌寒!」她立刻喊住了同桌,「你来上课了?」
可脸上的惊喜甚至没维系到三秒,就骤然消失。
祝颜看到凌寒脸颊凹陷,头发凌乱。少年人背着双肩包,还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袋,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不来了。」凌寒哑声道。
「为Ţű₁什……么?」
「我准备南下去打工,那边机会多。」凌寒状似随意地耸了耸肩,「就此别过,祝颜。」
「为什么?!」祝颜瞪大了眼睛。
「因为要赚钱。」凌寒回答得毫不避讳。
他本欲直接转身,却又在下一秒没由来地补上了两句话——
「谢谢你。」
以及。
「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
祝颜还在发懵,凌寒却已然离去。
少年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转角处。
整个下午的课,祝颜都心如乱麻。
她因为很明显的走神被班主任呵斥了两三次,可却依旧丝毫无法集中注意力。
终于熬到了放学,她提了书包就往凌寒家跑。
——总不至于这会儿已经走了吧?就算他走了,奶奶总归在吧?
可任凭祝颜拼命敲门,门都没人来开。
终于,祝颜把隔壁的邻居引了出来。
「小姑娘,你找他们家人啊?」
「我是凌寒的同桌!」祝颜喊道,「请问凌寒呢?凌寒奶奶呢?都不在家吗?」
「不知道啊,他们好几天没回家了。」邻居道。
怎么会呢?
怎么一下子就……人间蒸发了呢?
祝颜开始懊恼自己下午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直接追上去。她双手捂着头,只觉得什么事情都想不通。
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第二天早上,祝颜依旧起了个大早,赶去了西岭雪场。
雪场的人给了她一个意料之中的回应。
「凌寒啊,走了,离职了。」
「手续都办完了呢,说是让赶紧结工资,看上去像是很缺钱。」
「你这助教卡不能用了哈,你要自己买雪卡!300 块,去售票处交钱!」
……
祝颜近乎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她来到小镇的这些日子里,如果有什么人、什么事,让她还能继续坚持下去,那就只剩下凌寒了。
凌寒就像一棵大树,他在那里,她就能安心下来,待在那个自己不熟悉的教室里,每天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汲取知识,期待能够回家的那一天。
是凌寒教会她如何在这里生存。
她甚至都想好了,只要自己能回家,凌寒的困境都不是问题……
可是凌寒突然就消失了。连同他的家人一起,消失得很彻底。
「Hi, Chu.」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祝颜忽地一抬头。
文森特先生背着雪具,和她打了声招呼。
「Lin 没有跟你在一起吗?我想找他商量点儿事情,也许需要你帮我翻译一下。」
「什么事?」祝颜问。
「你也许听我的学生们说过,我有一只青少年滑雪队。我想问问,Lin 是否愿意去美国,给我队里的孩子们当教练。」
*** ***
凌寒也没想到,他的同桌居然能执着到这个份儿上。
哦,也许,已经是前同桌了。
但无论身份怎样,女孩子的电话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根本不带停的。鬼使神差地,凌寒没有关机,也许是想看看她到底能孤注一掷到什么份儿上,然后就这样让手机响了整整一个小时……
屏幕上已经弹出「低电量提示」。
凌寒叹了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凌、凌寒……!」祝颜的电话打了太久,突然被接通,一时间连语言都组织不好了,「是你吗?你在哪里?你……我……」
「你找我有事?」凌寒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
「……对!对!我有事!」女孩子一下子想起了「正事儿」,深呼吸,一口气道,「文森特教授问你愿不愿意去美国当教练!他有个青少年滑雪队!他觉得你教得很好,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
「祝颜。」凌寒的语调淡淡的,「你忘了吗?我从小就在体校训练,就没怎么学过英语,你让我去当哑巴吗?」
女孩子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
她从少年人那淡淡的嗓音中,听出了无限的疲惫。
甚至,她能感受到,凌寒已经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好好地、平静地跟她说话了。
祝颜突然就有点儿想哭。
「凌寒,到底发生什么了?」她哽咽着问,「你告诉我,好不好?」
「……ţüₙ」
电话那头的少年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祝颜不催,只是静静地屏住呼吸,等着他说话。
终于,低沉的嗓音顺着电波信号传来。
「奶奶知道我退队的事情,一下子病倒了。她这个病,最好的医院在上海,我先去安顿下来,后面再把奶奶接过去。」
「那你更应该去和文森特先生聊聊!」祝颜急道,「你现在去上海,只能做最没有门槛的工作,你是要去送外卖、还是进电子厂?!英语我们可以学的,我能教你……」
「来不及的,祝颜。」凌寒平静地打断了她,「奶奶等不及。」
「我帮你想办法!我去和他谈,让他给你预支工资!我求求你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好?你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没放弃啊!我都觉得我今年根本考不上,除了英语其他的我都没学过,但我也没放弃啊!」
「为什么不放弃?」
「因为我想回家!!」
「那我的家就在这儿。」少年人的嗓音沙哑且疲惫,「奶奶在,我的家就在;她不在,我就没家了。我不可能放着她一个人在国内,我自己出国去工作。」
「……」祝颜彻底没有话可以说了。
她捂住口鼻,轻声地抽噎起来。
「好了祝颜,我要忙了。」凌寒淡淡道,「你要好好的。」
以及。
「再见。」
电话被挂断了。
直到最后,他还是让你「好好的」,哪怕短短的时间里,他已浑身泥泞。
但他仍希望你一直「好好的」。
祝颜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缓缓、缓缓地跪在了地上,直到她终于放开手,抑制不住地大哭了起来。
*** ***
祝颜觉得自己想不通。
她想不通事情怎么就会到这个地步,怎么短短一周的时间,什么都变了。
直到西岭雪场的人委婉地告诉她,凌寒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她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一场蓄意的报复。
首先,断了凌寒的经济来源;然后,只需要有一个人,在「无意间」把他的现状告诉他唯一的亲人。
就这么简单两个步骤,就能把一个已经被驱逐的少年人,彻底逼入绝境。
这个周末,祝颜过得浑浑噩噩。
她也好,凌寒也罢,在手无寸铁时,任何危机都有可能把他们压垮。
周一清晨,五点半的闹钟响起时,祝颜只觉得魂魄还没有回归身体。
她像一套设计好的程序那样,起床,刷牙洗脸,换校服,去学校。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视线却停留在了旁边那个位置。
——空落落的。
原本摆在桌兜里的那堆只签了名字的崭新课本,此时全部都被搬空了,几乎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倒是甩不掉的苍蝇,又嗡嗡嗡地跟了过来。
「哟,你的『靠山』呢?」葛天赐嬉皮笑脸地朝她吹口哨,「怎么不见了啊?」
祝颜漠然地抬起头。
她扫过葛天赐的面孔,然后从鼻腔里发出闷声。
「狗皮膏药似的。」
「你他妈说谁呢?!」葛天赐立刻拍桌子。
凌寒退学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了。本以为祝颜没了靠山,又要回到最开始那副胆小如鼠的样子,可女孩子这一次却跟吃了豹子胆一样,用极其轻蔑的目光看向他——
「我说你跟狗皮膏药一样,真是怎么都甩不掉!」
葛天赐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他本来就是那种喜怒不定的情绪,平日横行霸道惯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祝颜这里碰壁,以至于Ťŭⁱ他「唰——」地就站了起来,把桌子「哐当」一推,怒气冲冲地朝祝颜走去,口里骂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
更何况,这一次他确信,不会有人再突然出现,保护祝颜。
可在同一瞬间,女孩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背后的座椅在地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她整张脸的肌肉都绷紧了,仿佛已经咬紧了牙关。肾上腺素急速上飙,女孩子直接抄起了一本厚厚的辅导资料, 就朝葛天赐的脸扔了过去!
下一秒,混战一触即发。葛天赐跟疯了一样骂骂咧咧地冲上去要打祝颜,祝颜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痛感迅速传来,但她很快就薅住了葛天赐的脖子, 朝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
场面一片混乱,桌子椅子推开、倒地的声音,两个人互殴和吃痛的声音,班上女生尖叫的声音……
「还不快点把人拉开!」班长杨雪喊道。
周围的人立刻行动了起来, 一部分男生来拉葛天赐,杨雪则带着另一部分女生来拉祝颜。祝颜已然披头散发,双目赤红, 一看到葛天赐被制住,立刻像发疯的小豹子那样挣脱开,冲上去就又踹了他好几下,踹得葛天赐哀嚎连连。
葛天赐还想还手, 却被男生们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大声地咒骂,却又在下一秒被人捂住了嘴。窗外已经堵满了旁边班级的人, 四周议论纷纷,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班的学生们表面上在拉架, 实则纵容祝颜单方面踢踹葛天赐。
「干什么!你们都在干什么?!」
这场闹剧在班主任的怒吼中瞬间停滞。
气势汹汹的女人低声喘着气, 显然是被人通知到后一路小跑了过来, 在看清楚班里的形势后,她那副黑框眼镜差点跌落在地上。
「——你们都在造反吗?!」她怒斥道。
祝颜挣脱了杨雪拉着她的手, 看向班主任的脸, 目光中带着平静的疯感。
「老师,您管这叫『造反』吗?」 她问道。
班主任一时间觉得这个转校生的眼神有点儿可怕。
明明两周前,她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几乎是哭着来跟自己告状,说葛天赐骚扰她。
可女孩子现在, 却是一副要跟所有人同归于尽的表情。
然后,她开始用比自己大十倍的声音怒喝回去——
「我是你的学生吗?!凌寒是你的学生吗?!我们都是你的学生,那你为什么要纵容这个废物、泼皮、无赖,在你的班里为非作歹?!」祝颜指着葛天赐的脑袋。
「艹, 祝颜你想死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舅舅是谁!你不想在这里混了你直说!你他妈当这是义务教育呢?!老子让舅舅开除你!开除你!!!」
葛天赐又吼了起来, 一边吼一边挣扎, 班上的学生们都不说话,但男孩子们依旧默契地死死拽住了葛天赐的胳膊, 把他摁在原地。
「你看!就这么个东西!跟个畜生一样!你天天纵容他!」祝颜咬牙切齿地对着班主任骂道, 「你配当班主任吗?!你有师德吗?!就因为他舅舅是副校长?!那你让副校长过来啊!让他现在立刻过来!不劳烦他开除我, 我现在就给教育局打举报电话!」
她那么弱小, 以至于这个世界能那么轻易地击垮她。
但是她不能垮。
凌寒教她的。这个世界表面看上去和平守序, 光鲜亮丽,但实则弱肉强食, 不讲道理。而唯一的生存哲学, 是将所有主动欺负自己的人都打趴下, 让他们跪在地上,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你,从此再也不敢造次!
她绝不、绝不认输!
女孩子一身的汗,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头发、身上都沾染着脏污,唯独双眼赤红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