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只是来露了个脸,上完上午第一节课的功夫,他人就又「消失」了。

凌寒只是来露了个脸,上完上午第一节课的功夫,他人就又「消失」了。

仿佛真的是来给同桌撑个腰,完成了使命就可以功成身退。

但他这一「撑腰」,祝颜在班里的「生态位」一下子就变得与众不同了起来。

首先,葛天赐真的不来骚扰自己了。

其次,居然有同学开始跟她搭话了……

就好像坚硬无比的冰面陡然间裂开了一条缝隙,水下的游鱼得以喘息,而后世界忽然之间就鲜活了起来。

第一个来搭话的是班长。

班长叫杨雪,剪了一头短发,戴着厚厚的黑镜框,讲话也一板一眼的。祝颜知道她是奉县一中的第一名,因为上个学期末的成绩排名就挂在进校门的宣传栏上。

杨雪把一本厚厚的班级信息录抱到了祝颜的跟前——老实说,祝颜第一次见这种纸质的信息录,她以前的学校都用的定制化 SaaS 系统——然后交代祝颜一行行填写。

都是基本的个人信息,祝颜很快填完了。

杨雪点点头,又交给祝颜一本「班级周记」,说:「这是我们班的特别活动,每周每个同学写一篇,然后集体分享,这周就传给你。」

那本「班级周记」是塑料软壳包装的、颇为精致的 B5 大本子,封面是印刷精美的风景画,内页写着「道林纸」几个字。

「这本本子很贵,要好几十块,是用班费买的,不要弄坏了。」杨雪强调。

「我会注意的。」祝颜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本子上的「Mnemosyne」LOGO 遮住,往教科书下面埋了埋。

见祝颜挺好说话,杨雪的话语也软和了下来。

「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不用担心,有事随时找我。」

「……?」

这就自己人了……?

合着之前没把我当人是吧?我知道的,当空气嘛。

祝颜忍住了腹诽,抬眸问:「因为我怼了葛天赐吗?」

杨雪朝葛天赐的座位迅速使了个眼色,道:「他舅舅是副校长,老师也不管他,上一个转学生受不了他的骚扰,一周就退学了。都高三了,大家也是想学习的,不想沾惹是非,也请你理解。」

「明白。」祝颜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你们不怕他以后还骚扰我吗?」

「他不敢了。」杨雪耸耸肩,「寒哥帮你了,不是吗?」

「凌寒这么厉害啊?」祝颜试探性地套话。

杨雪也不遮掩:「寒哥是好人。他是体育生嘛,平时都要训练,不怎么上课的。但只要我们找他,他就会替我们出头。」

「……」

听上去很合理,就是一开始压根儿就看不出来。

最终,祝颜用邵嘉南的台词评价道:「寒哥人美心善。」

杨雪也跟着点头,表示认同。

第二个来打招呼的同学叫米昵。

米昵不像杨雪那么书生气,倒是很自来熟和活泼,女孩子的头发末梢还打着卷儿,并亲切传授杨雪用烧热的筷子一次性烫头的特殊技能。

祝颜:「……」

但是毕竟是主动来聊天的新同学,祝颜还是很好脾气地听她叭叭了。

米昵叭叭了好几分钟,眼瞅着就要上课了,她终于清了清嗓子,展示了真正的来意。

「咳咳。」女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了两道的信纸,上面写着「致凌寒」三个大字,「祝颜,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递给凌寒?」

祝颜:「…………」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帮人递情书这种事情……………………

祝颜一个头两个大。

算了,在新环境里交朋友不容易,ţû₉更何况他们寒哥人美心善。

应该不会生气的……是吧?

「我只要交到他手上就行了,不用说其他的,对吧?」

「对!」米昵点头,「颜颜宝贝,你人真好!」

一声甜腻的「颜颜宝贝」,让祝颜有点儿呼吸困难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转学生活,好像从手撕黄毛的那一刻开始,肉眼可见地顺利了起来。

有人跟她打招呼了。

也有人给她递试卷和作业本。

好像小镇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那么糟糕?

晚上回家,祝颜在台灯下翻开了那本「很贵的周记本」。

这本本子似乎是从高一的第一周就开始传阅了,头一篇就是杨雪写的,字迹端正大气。祝颜一页页翻阅的前面的内容,发现大家写的内容基本都很鸡汤,什么「我要好好学习,去发达的城市开拓眼界,为国家做贡献」之类的……

果然是因为班主任也会看吧??

直到她翻到了高二上学期,凌寒写下的内容。

因为一周只写一篇,是以传到高二了,整个班都没传完第一轮。

这也是凌寒写下的唯一一篇周记。

内容很短,短到只有三行字。

「三年后,冬奥会。

超级大回转。

目标:金牌!」

最后他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凌寒几个大字,因为他那一页属实空出了大半的面积,旁边甚至有其他同学后面写上去的评论,什么「寒哥加油」,「我们都要去现场看!!」,以及「看个屁呀冻死你」……

祝颜扑哧笑出了声,却又陡然间觉得鼻腔酸涩。

曾经那么斗志昂扬的少年,如今又为什么被国家队「驱逐」了出去,被迫当一名滑雪教练呢?

曾经的队友来找他指导,班上的同学他尽量帮忙,就连不熟悉的新同桌他也愿意罩……这样的人,难道会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滔天错误吗?

她不相信。

在那些「评论」旁边,女孩子又一笔一划地加上了一行小字。

「如果我能回家的话,我会拼尽全力,让你回到赛场。」

直到落笔的那一瞬间,她才陡然间发觉,自己似乎许下了一个极重的承诺。

祝颜握紧了手中的笔。

她一定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也要让凌寒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当天晚上,祝颜翻完了那一整本「班级周记」,认真参考了其中几篇出自班干部的励志内容,然后给父亲编辑消息。

她写了删,删了写,良久才写完。

「爸爸:

十天过去,我已经渐渐适应了老家的生活,也交到了新朋友。直到现在,我才了解了爸爸的良苦用心。

当年的奉县,远比今天贫穷和落后,爸爸的学习条件要比我现在恶劣得多,那会儿您都没有叫苦叫累,还以县状元的身份考上了复旦,那我就更不应该抱怨。

我会在这里好好学习,努力高考,现在多吃苦,以后才能替爸爸分忧。」

不要犟,祝颜。要说爸爸爱听的话。

她一边编辑消息,一边对自己默念。

「我在这边,很想念爸爸和爷爷。爸爸血脂高,平时应酬的时候,也要多注意身体。

爷爷做完手术也有一个月了,不知道身体调养得怎么样了?请爸爸替我向爷爷问好。

期待过年的时候,回家和爸爸、爷爷团聚。

颜颜」

她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编辑完,然后发出。

接受父母不爱自己,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但你又不得不接受。

你不接受的时候,痛苦,失眠,辗转反侧。

你接受以后,发现曾经的倔强,曾经的眼泪,曾经的歇斯底里……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不能让自己毫无还手之地,在这个地方生生被废掉。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

她一定、一定要回家!

*** ***

周六,祝颜的「助教时间」。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又起了个大早赶往雪场,却一点儿也不像上回那般忐忑了。凌寒惯例到得比祝颜还早,一在雪场大厅见到她,就抬手接过了她的双肩包。

祝颜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想说「我自己拿就好了」,却被凌寒指挥道:「去拿雪服和雪具,我去给你存包。」说着,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我们九点半顶门进去,今天带你上中级道。」

祝颜大惊,突然意识到同桌这是进入状态了,一副势必要把自己这个废柴培养出师的样子?

她一个抱人大腿的,可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在这点上祝颜颇有自知之明,于是她乖乖小跑去柜台领衣服了。

凌寒拎着祝颜的双肩包,存到了自己的教练柜子里。

少年人的动作难免不精细,总之就是那么大喇喇地随手往柜子里一丢——于是好巧不巧,旁边口袋里的保温杯就这么掉了出来,随之带出来的,还有一张折叠了两道的纸条,上面写着「致凌寒」三个大字,占了大半面积,相当得扎眼。

凌寒:「………………………………」

突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艹。

为什么同桌会给自己写信???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吗???

凌寒琢磨着大概率是感谢信。新同桌看上去挺内向,估计脸皮薄,就写封信谢谢自己肯罩她。

要看一眼吗?还是不要吧……可本来就是给自己的,看一眼也没事吧……好歹真递给自己的时候知道怎么回复……

少年人在大脑里天人交战了好几个回合,最终还是抵不住心里的小恶魔,打开了那张信纸。

「……」

「…………」

「……………………」

十秒钟后,他又迅速地塞回了原位,整个人的脸色变得相当奇怪。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足足过了接近十分钟,凌寒才勉强整理好心里那七上八下的微妙情绪,走出了教练更衣室。

即便如此,面部表情还是很奇怪……

祝颜已经换好了装备,穿着重重的雪鞋,像只企鹅宝宝那样乖乖等在雪场大厅里。

乍一瞧见凌寒颇为古怪的面色,她略有些担忧地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凌寒偏过头,没有直视同桌的脸,「我们进去吧。」

「哦,好。」

企鹅宝宝努力跟上了矫健的大企鹅。

同样是穿双板雪鞋,大家走起路来差距怎么那么大呢?祝颜在心里默默叹气。

顶门进雪场的游客已经在排队了。

那群扎眼的外国人也在其中,还是那个一头咖啡色卷毛的高个儿大男生领头。

祝颜远远的看见了他们,问凌寒道:「这几天给他们上课还顺利吗?」

「还行。大部分情况下做好动作示范就行,实在不行就上翻译器。」

祝颜点点头。

不过今天,这群大学生队伍里又多了年长的外国男人。

男人已然上了年纪,鬓边的头发都有些花白了,虽然旁边的年轻人们和他讲话还是很亲近和随意,但显然用词会更加礼貌。

男人大部份时间在倾听,并频频点头,偶尔讲两句话,姿态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绅士感。

待到祝颜和凌寒走近,卷毛男生的眼睛忽地一亮,大幅度挥手和两人打招呼:「Hey!Lin!Chu!」

祝颜也朝他微笑。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导师,Professor Vicent!」卷毛男生把中年男人引荐给他们,「他听说我在中国度假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滑雪教练,所以也飞过来了!我们今天能约凌教练的课吗?」

男人朝祝颜笑笑,和她简单寒暄了两句,两人握了握手。

而后祝颜回来对凌寒咬耳朵道:「这是他导师,文森特教授,专门飞过来约你的课。我觉得你可以提提价,他肯定付得起。」

「……看不出来你挺有奸商天赋的?」

「呃,我这不是想帮你多挣点,怕你缺钱……」祝颜尴尬地搓手。

「你怎么知道我缺钱?」凌寒反问。

祝颜一下子觉得自己有点蠢,这种话好像不该直白地说出来,是她太口无遮拦了。

但凌寒都这么问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奶奶不愿意去医院看病,是因为不想花钱啊……」

凌寒抿了抿唇。

他莫名又想到了那封信,信里的内容如此出乎意料,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

「医生建议她做手术。」凌寒的嗓音有些哑,「手术费用二十万起步,她不愿意,只肯吃中药。」

「……这样啊。难怪你天天在雪场教课。」

凌寒转头看向祝颜,直视她的眼睛:「我这种人,注定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我现在只想攒够钱,给奶奶做手术,其他的我暂时都不愿意去想,也没法想。你能明白吗?」

祝颜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女孩子看上去很乖,五官相当精致,脸颊冻得微微发红。

「我明白。」她认真点头。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她提高了嗓音,声音也变得笃定,「可是你不要觉得『你这辈子就这样了』行不行?你不会止步于此的,我保证!」

凌寒愣愣看着她。

她要拿什么去保证……?

但是祝颜的态度很坚定,即便凌寒都不知道这份坚定从哪里来。

良久,凌寒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很淡很淡,声音也很低很低。

「……好。」他低声道。

「我来搞定那个教授!」祝颜自告奋勇道。

大概五分钟后。

在祝颜告诉凌寒自己谈下了 5000 一整个下午的 1v1 私教时,凌寒托着腮,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了。

「嗯……」他沉吟了一会儿。

「嫌少呀?」祝颜抬头看他,「那我再多要点儿?」

「差不多得了。」凌寒望了望天。

还真别说,新同桌虽然不会洗碗,但商业能力真是没话讲的。

凌寒和人傻钱多的老外朋友们打了个招呼表示下午见,然后就带着祝颜上雪道了。他这个上午的目标是把同桌送上中级道。

雪场到点准时开板,顶门的游客们一股脑儿涌了进去,却在下一秒通通傻了眼。

能让大家特意起个大早ẗú⁼、顶门来滑的,一定是雪场的第一道「面条雪」。

所谓「面条雪」,就是机器新压过的、平平整整、印出「面条」纹路的ṭū⁶雪道。「面条雪」密实又平整,不仅赏心悦目,而且滑起来危险系数更低。一般滑到下午,雪面上被前人滑出一个个雪包和小坑,那肯定对游客就不友好了。

而今天,顶门来的游客们却根本没瞧见新鲜的面条雪——目之所及,全是一个个红的、蓝的杆子和旗门,雪道也被人搓得乱七八糟的,留下深深的刻痕。

「什么玩意儿啊这是?雪道怎么成这个鸟样子了?」已经有人在骂了。

工作人员解释道:「早上七点开始,高级道借给国家队训练了。」

——总经理居然真的搞定了国家队。

没有人规定顶门来的客人一定可以滑到头一茬雪,但如果蹭上一个国家队训练基地的名头,那是实打实可以提升雪场的客流量的。

客人们抱怨了好几句,但也没什么办法,分头坐魔毯和缆车上了雪道。

祝颜则看向高级道的方向。

年轻的运动员们整齐划一地穿着队服,挨个儿从雪道上疾驰而下,双腿规律地左右摆动,时速绝对不低于 100km/h。

其中有一个人,尤为不同。

他那对深红色的雪板,在雪地上极其显眼,一如血色化开,让祝颜莫名感到异样与不适。

其他人似乎都以他为首,在他滑下长长的雪坡时,集体迸发出掌声,然后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蒋公子这速度,今年绝对要夺牌啊!」

「晟哥牛逼!希弗林①看了都得跪下!」

(①希弗林:两届冬奥会冠军,高山滑雪女王。)

……

叫蒋晟的男人扯下了自己的头盔,笑得相当意气风发,好似早已习惯了这番恭维。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准备上缆车的凌寒和祝颜。

两人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对视,场面倏然间就沉静了下来,雪谷寂静无声,仿佛只剩下鸟扑棱翅膀而过的簌簌声。

祝颜看向凌寒。

他的脸色黑得吓人。

说没有看出任何的不对劲,一定是假的。

在那一瞬间,天地恍若万籁俱寂,纯白不染的山谷在一瞬间似乎只剩下了红与黑两个颜色。蒋晟深红的雪板无比夺目,身边围着一群人,众星捧月地将他簇拥在正中;而一身漆黑的凌寒有如一匹孤狼,静默地伫立在那里,目光令人生寒。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接近半分钟的时间。

最终,蒋晟轻佻地将手一扬,对自己的队友道:「走了!都认真训练,不然以后只能教菜鸟滑雪混饭吃了啊。」

于是一群大男孩儿们瞬间又勾肩搭背了起来,笑笑闹闹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不时还有人回望凌寒的方ťúₙ向。

少年人的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两拨人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祝颜并没有听见他们具体在讲些什么,但从那些不怀好意的回眸和笑声中,明眼人也能知道,都不是什么好话。

祝颜握紧了雪杖。

「凌寒,我们走吧。」她抬眸,看向凌寒。

「好。」凌寒颔首。

凌寒不说,祝颜就不问。

她自认为没有什么好问的,更何况此时此刻的她一点儿力量也没有。

但这不代表她会永远没有力量。

手机里还存着她和父亲的对话。祝远山的口气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一副女儿懂事了、爸爸很欣慰的上位者姿态。祝颜发现自己好像渐渐学会了一套新的生存方式,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对面家人的时候。

上午的头两个小时,凌寒带着祝颜刷了好几轮中级道,祝颜已经可以慢慢用半犁式从中级道滑下来了,大大的 C 弯拖尾得还挺好看。

想要滑好,肯定还是要多练习。

凌寒去上下一节私教了,祝颜和那群外国学生进度差不多,就一起扎堆在中级道练活儿。

一直带头的咖啡色卷毛男生叫埃里克,人很活泼,向祝颜展示他新学到的中文。

「牛、逼——!」老外字正腔圆。

祝颜「扑哧」笑出了声。

祝颜问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滑雪,埃里克说他们正好在休假,中国现在有 144h 的过境免签,而且现在「China Travel」这个关键词在 YouTube 上很火,他们就决定来探探险。去大都市玩儿太没意思了,他们做了功课,从北京入境后,直接坐了个大巴来这边的滑雪场玩儿。

「没想到 Lin 那么牛逼!」埃里克竖拇指,「职业水平!」

「你能看出来这个?」

「稍微有研究一下啦。Vincent 年轻的时候也是校队的滑雪运动员,他现在还赞助了一支青少年滑雪队。老实说,为了能陪他滑雪,我们才来学双板的。」埃里克耸了耸肩。

——可见搞人际关系这种事情,在西方世界也一样。

埃里克还缠着祝颜,让她教自己更多的中文单词,并强调一定是要通俗易懂的,中国人日常都会用的。

于是祝颜听他叽叽喳喳地反复练习一句「我导儿~牛逼~」,并准备一会儿去文森特跟前谄媚一下。

一群新手还在其乐融融地刷雪时②,就在这时,祝颜眼角的余光却忽地瞥见了中级道的顶端,那对扎眼的深红色雪板。

(②刷雪时:「雪时」代表上雪时长,以小时为单位;「刷雪时」即为上雪训练、积累上雪时长。)

雪场开板后,三条高级道还留了一条专供国家队训练,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跑来中级道和新手抢地盘。

可蒋晟就是来了。

他戴上雪镜,镭射不透明的镜片反射出斑斓的光线。

而后,蒋晟直接高速冲下了雪道。

在中级道上慢速练活的新手们有不少都被吓坏了,技术好点儿的迅速避让开,技术不好的吓得原地不敢动,但蒋晟不为所动,继续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滑。

「都让开!他是冲着我们来的!」祝颜喊道。

眼看着蒋晟直直冲过来,一群新手直接乱了阵脚,祝颜催促他们赶紧往旁边滑,但是雪道有限,祝颜自己却已然没有足够的时间躲开。

下一秒,蒋晟贴着她的边侧滑而过,角度放得极低,他的身体几乎挨着雪面,一个扇形搓了过去,扬起的雪花高高溅起!

埃里克已经发现了不对,下意识要替祝颜挡雪,但新手穿着雪板不可能灵活得起来,结局是两人各被呲了一半的雪,相当狼狈。

而始作俑者已然潇洒地滑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巴掌大的背影。

——没有道歉的打算,因为根本就是故意的。

祝颜拍了拍身上的雪,深呼吸。

她觉得自己确实长进了。又是一次非常明显的被针对,但她不生气了,也不困惑了。

对于来找事的人,你只有干回去,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她怕什么呢?她什么也不怕。

又不是她寻衅滋事!

「Hey, Chu, 你还好吗……?」

埃里克发现拍完雪的女孩子好像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明明这个女生给他的第一印象是礼貌,温和,甚至有些柔软的,而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祝颜像一只即将发飙的小狮子……

小狮子一言不发地正了正自己的头盔和雪镜,然后追着肇事者,滑下了雪道。

「速度突然间这么快??」埃里克张大了嘴。

中级道并不长,祝颜追下去虽然花了些时间,但蒋晟还慢悠悠地在底部休息。

在雪道的尾部,坡度放缓,祝颜直接放直板冲到了蒋晟的跟前,然后转身刹车。

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愤怒使人小宇宙爆发。

蒋Ţů₄晟还没反应过来,祝颜已然开门见山:「你刚刚在中级道呲别人一身的雪,都不道歉的吗?」

「哈?」蒋晟似乎没想到女孩子还能追上来找说法。

诚实地说,他确实是故意的。

凌寒的菜鸟学生,还能把他怎么样不成?

这么一想,蒋晟就理直气壮了起来。

「这位小姐,我是撞到你了,还是划到了你的板?我滑我的雪道,又没伤到你,你如果觉得雪大,那你可以躲呀。」他掀了掀眼皮,「还是说,你不会躲啊?」

「……」

「如果这都不会,那还是去初级道玩玩雪吧。滑雪是极限运动,很危险的。」蒋晟抬了抬下巴,用下巴指向初级道的方向。

祝颜能够感觉到,这个人和她之前在小镇遇到的都不一样。

他看上去很讲道理,但其实句句都不讲理。

祝颜忽然就笑了起来。

——凌寒啊凌寒,你这个人,是怎么做到在班上人望那么高,却偏偏在外面到处树敌的呢?连累得我天天跟着你倒霉。

——但没办法,谁让我要靠你罩呢?

「国家队队员是吧?那滑得也不怎么样啊,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轨迹。」祝颜毫不害怕地迎面对上蒋晟的眼睛,「真的,水平还不如我的教练呢。」

其实祝颜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为什么凌寒会被雪场的其他教练排挤?因为教得好,抢了他们的生意。那凌寒又为什么会被国家队驱逐?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心里成型,只差最终的证实。

果然,她挑衅的话一说出来,蒋晟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怎么着?凌寒是这么跟你说的?说我不如他?」

「咦,你认识我的教练啊?这么说,你也觉得自己不如他?」

蒋晟直勾勾地盯着祝颜。

明明是自己来挑衅别人,却反过来被挑衅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

「我可没这么教她——」

黑色的身影如利剑一般穿越雪道而来,稳稳地刹车在了对峙的一男一女跟前。

凌寒将雪镜往上一推,看向蒋晟:「但她都这么说了,你不得证明一下自己吗?蒋、公、子。」

「凌寒。」蒋晟皮笑肉不笑。

「蒋晟。」凌寒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别来无恙。」

「当教练当得不错啊?」蒋晟歪了歪头,「这么大老远,还跑来英雄救美呢?」

「她这么凶,还用得着我救?我只是来会会老熟人。」凌寒懒洋洋道,「旗子你们都插满了,云顶道大回转,比不比?」

「……」蒋晟盯着他,没立刻应下。

凌寒接着挑衅:「蒋晟,你不会是怕自己国家队现任主力,输给我一个滑雪教练吧?」

「啧。谁他妈怕你!」

两个人在三言两语间完成了约战,直接就要往云顶道的方向滑去。

走上坡路要外八,祝颜吭哧吭哧地跟上凌寒,低声问:「你怎么跑来了?」

「以为我同桌又要被欺负了,课都不上了,抓紧赶过来。」凌寒白了她一眼,「结果发现是她自己在拱火。」

「我录音了呀!」祝颜扬了扬手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是国家队的我又不是,他要敢说出什么恶心人的话,我就举报他!」

「举报了没人管呢?」

「那就发网上啊!」

「胆子这么肥?」

「都是跟你学的。」祝颜扁嘴,「你为什么要突然跟他约战?」

「你都放话了,我不就接着你的说?」

「那那那输了怎么办?」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这条雪道,我滑了多少次,他又滑了多少次?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输?」凌寒好笑地看向她,「再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自己刚刚说的。」

是了。横竖现在在国家队当主力的是这位「蒋公子」,而当滑雪教练的是凌寒。

蒋晟赢了那是「应该的」,输了那不是丢人丢大发了吗?

祝颜忽然问道:「凌寒,你离开国家队,是不是这个二世祖输不起,所以嫉妒你、针对你啊?」

凌寒脚下一顿。

祝颜之前从来没有问过他相关的问题,哪怕他其实已经暴露了诸多的蛛丝马迹。

结果小姑娘一问就问了个大的。

「你又知道了?」凌寒回眸,瞥了她一眼。

「不能输啊!」在凌寒上缆车前,祝颜在后面叭叭地叮嘱,「ţŭ₉你输了我就只能实名举报他不讲公德了!」

「我如果赢了呢?」

「那我就可以把他输的视频发网上了!」小姑娘握拳。

凌寒坐上了缆车,把保险杠往下一压,忽地就笑了。

*** ***

高山滑雪,分成回转、大回转、超级大回转和滑降等项目。

单看回转项目,就是选手按照既定的路线连续转弯、通过旗门,以速度最快者为胜。回转间距越大,速度越快,旗门之间的距离也更大。

其中,回转和大回转属于技术型项目,两次成绩相加取低值;而超级大回转更看重速度,故只滑一次。

按理说,凌寒和蒋晟应该分头出发,各自滑两次。但因为西岭雪场的雪道比较宽,为了提高训练效率,云顶道上并排插了两组旗子,两人索性一轮定胜负,同时出发,先到Ťū́₆者胜。

西岭雪场最好的观赛位置还是在咖啡厅的平台。

大家一人一杯咖啡,埃里克绘声绘色地给所有人描述那个红色双板的家伙是怎么呲了他们一身雪,祝颜又是怎么小宇宙爆发实力大涨地追下去,并编排了凌寒和蒋晟一轮定胜负的细节。

祝颜捧着免费的姜茶,神情微妙。

不得不说,埃里克真是瞎逼逼的一把好手,毕业以后搞不好也是顶级销售。

文森特也来了。绅士的男人出现在了祝颜的身后,问道:「Lin 的对手,是职业选手吗?」

祝颜点点头:「国家队的主力。」

「这样啊。」文森特有些惊讶,「那他很有勇气,愿意为他的学生出头。」

那倒也不完全是这样……祝颜心想。

这一看就是有陈年旧怨的。

「上帝保佑,希望他不要输得太难看。」文森特温声道。

「是啊,希望二世祖不要输得太难看。」祝颜用中文幽幽地道。

云顶道的顶端,孤零零的凌寒和一群人围着的蒋晟,两人之间堪称泾渭分明。

凌寒在做准备活动,而蒋晟则在和自己的队友们逼逼——

「是他和他的菜鸟学生挑衅我的,又不是我惹的事。」

「他靠什么赢?靠他这么久不进行职业训练?还是靠他那对伤痕累累的板?——寄存的时候都得放在老弱病残区吧?」

「哦算了,他寄存不起。」蒋晟「哼」了一声。

与其说是郁闷,不如说是烦躁。好不容易凌寒滚蛋了,邵嘉南也滚去二队了,结果还要在这里狭路相逢。

「阴魂不散。」蒋晟嘟囔了一句。

他不能输。这要输了,不开玩笑么?

他在起点处摆好了起始的姿势,并忍不住偷瞄了旁边的凌寒一眼。凌寒气定神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正了正自己的头盔,并戴好了雪镜,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被临时拉来当裁判的队友高喊:「3——2——1——Go!」

伴随着一声拖Ṭù⁺着长长的「Go」,两人以风驰电掣之速冲下了旗门。看上去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练习赛,但只有懂的人才知道,这两人谁都不想输,也谁都输不起。

「蒋晟领先!凌寒落后半个身位!」有人喊道。

「我就说,凌寒这波赢不了。」有队友跟旁边的人咬耳朵,「蒋公子不就恨他这一点吗?只要他参赛, 风头都是他的。人家蒋公子从小学滑雪花了多少钱?他凌寒一个体校出来的穷人家小孩, 总是抢蒋公子的金牌,蒋公子能忍?」

对方听得直摇头:「这些话可别当众说, 否则你就是下一个凌寒了。」

「我又不傻。」小声逼逼的人耸了耸肩。

高山滑雪队的那些破事, 终归和其他队伍的破事大同小异、殊途同归。

有人不走这条路就没出路, 也有人一路鲜衣怒马烈火烹油。

有人站对了队伍,主力出场, 代言合同便如雪花一般砸下;有人站错了队伍, 连个参赛的机会都没有, 还要被罚去睡客厅的沙发。

有什么区别呢?没区别。都一样。

凌寒一路滑得特别快,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冯虚御风的感觉。每一次过弯时的膝盖下压、重心转换, 都极致丝滑。

下雪了。

本来昨夜就是一场盛大的夜雪, 今天早上的雪质才好得惊人。此时此刻, 簌簌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而板刃如刀,切开了雪面, 留下漂亮华丽的刻痕。

凌寒知道,蒋晟在他的前面。

可他一点儿也不看对方。

以前, 有速度, 有输赢,有排名, 有出线资格。

现在, 他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什么也不怕。

「看上去是那个国家队的要赢了。」文森特举起了咖啡杯,浅啜了一口。

祝颜却摇了摇头:「不,凌寒不会输。」

「为什么?」

「因为——」祝颜指向远方,「前面的坡度变了。」

周中的时候,她刚坐着雪场的救援车,完完整整地下了一次云顶道。

云顶道中后段, 有一小块坡度陡然变高,视觉上近乎垂直。速度快没什么,不熟悉场地也没什么, 但如果速度快还不熟悉场地的话——

「卧槽卧槽卧槽,前面有落差——」

「Oh my holy god!Lin 飞起来了——!」

「红板子的摔了!!!!」

雪越下越大。

这场比赛已然没有任何悬念。

就在刚刚,祝颜觉得自己和凌寒完成了同样的预判——

关总找了关系, 把国家队请来外训几天, 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业行为。

既然是商业行为,蒋晟就不会当回事。

一个上午的时间里,他根本就没怎么好好熟悉过这片场地。

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祝颜根本就不意外。毕竟就算是冬奥会上, 也有选手会摔跤的, 更何况是这种新场地呢?

就在十几秒后, 凌寒冲过了终点线。云顶道顶端的人接连滑下来看蒋晟的情况,孤独的冠军见状嗤笑了一声,拆下了头盔。

他抱着头盔, 抬头, 往高处寻找观景平台的方向。

祝颜放下了手中的姜茶,大幅度地朝他挥舞手臂,直到确认凌寒看见了自己, 立刻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凌寒亦无声地笑笑。

他突然在想,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彻底糟糕透顶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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